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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爸媽不知道的故事》[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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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28 13:42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28日

(四)

  
  這次,彼得使露西有點捉摸不透。沒有追根問底,借題發揮,也沒有嚴詞訓斥。
  
  這次,露西使彼得也有點捉摸不透。沒有解釋檢討,也沒有道歉和悔過。
  
  「彼得,昨晚回家后,我想過來看你的…"
  
  "有必要嗎?回家很晚?"
  
  「很晚,吃過飯,看了幾個錄像帶,離開時已經——」
  
  "不必說。玩得很開心?"
  
  "一般。"
  
  "什麼叫一般?"
  
  "沒有什麼開心。"
  
  "為什麼."
  
  "都是陌生人。"
  
  "陌生人不是比熟人新鮮有趣?」
  
  說不下去了。
  
  "你…過得好嗎?"
  
  "怎麼會不好。"
  
  「很開心?"
  
  彼得看看她。"也是一般。"
  
  你更新鮮更有趣吧。露西把臉轉向別處。
  
  這種別彆扭扭的談話,在他們兩人中間,是第一次。
  
  五月下旬,約翰的大女兒Mary(瑪麗)念出ColombiaUniversity(哥倫比亞大學)的碩士學位,畢業了。
  
  午休時間,約翰把彼得、凱蒂、露西等人叫到酒吧。
  
  "大家坐下,說個事。喝什麼自己拿,喝酒向露西要。"
  
  "老闆難得慷慨,趕緊放開肚子喝吧。"彼得打趣說。
  
  彼得拿了一瓶青島啤酒,凱蒂只喝Perrier礦泉水,露西則從水龍頭裡為自己放了一杯冷水(紐約自來水符合美國飲用標準)。
  
  "星期六,我要在家裡辦個Party。這件事,拜託你們張羅一下。彼得總管,好嗎?"
  
  彼得看看約翰。"我們幾個去不去?」
  
  "當然!Youareallinvited(你們都受邀請)。"
  
  "幾個人都走開,店裡怎麼辦?"
  
  "你早點安排調換休息,可以嗎?」
  
  彼得想了一想,"可以,"他接著問,"中式還是西式?」
  
  "混合吧。"
  
  「好。弄十個中菜,做Buffet(自助餐)。另外訂十個西菜,定做一個大蛋糕,幾盆生菜Salad(色拉),備些糖果餅點。夠嗎?來多少人?」
  
  "五十個左右。"
  
  「Lunch(午餐)還是SuPper(晚餐)?」
  
  "合在一起。中午開始。"
  
  「知道了。加一大盆炒飯和訂一大盆Lasagna(義大利乳酪焗面)。——跳舞嗎?」
  
  "高興跳讓他們去跳。"
  
  "我的意思——要不要請樂隊?」
  
  "不用。"
  
  "汽球、彩紙、橫幅等要不要?」
  
  "讓她們自己準備。"
  
  "我提早一天把飲料先送過來。要酒嗎?」
  
  「備一點吧。都是Master(碩士)了,讓他們喝。"
  
  "在草地上開?」
  
  "天好的話。"
  
  "要通知警察局嗎?"
  
  "你去問一下。"
  
  "拍錄像嗎?」
  
  "這不關我們的事。"
  
  "有客人過夜嗎?」
  
  "沒有。"
  
  "給客人回禮嗎?」
  
  "要的,備五十份。"
  
  「要什麼?最好問一問May(梅)自己。"在口語中,Mary昵稱May,跟她的中文名字"梅"同音。
  
  "好,我去問。"
  
  "還有什麼要求?趁早說。明天我就著手了。"
  
  "你動動腦子。你的Idea(主意),一切O.K。拜託了,彼得。"
  
  "吃你的飯,當你的差嘛。"
  
  約翰拍拍彼得的肩,"說得這麼難聽。我跟大家,是朋友。不是嗎,凱蒂。"
  
  "是的。我們有你這樣的東家,是福氣。"
  
  "你倒會拍馬屁。"彼得斜她一眼。
  
  "這是拍馬屁?"凱蒂抗議說,別這麼促狹好不好?」
  
  約翰笑笑,"不要吵不要吵。是也好,不是也好,反正我聽了很舒服。謝謝,凱蒂。"他又向著彼得,"我不給你們送禮了,給紅包,實惠些。"
  
  "不用,"彼得說,"我們拿工資。在店裡也幹活。"
  
  "這是ExtraJob(額外差使),很累人的,我知道。皇帝不差餓兵。"
  
  "我們也應該給大小姐送禮吧。經理,你拿主意,我們湊份子。"凱蒂說。
  
  "你們送什麼?"約翰忙說,"不要送。"
  
  "為什麼?」凱蒂說,"一會兒又不拿我們當朋友了。唉,做工的總歸還是做工的,高攀也實在不容易…"
  
  "喔,不知道你的嘴有這麼厲害,"約翰看著凱蒂說,"想送,就送吧。不用去買,送多少告訴我,從工資里扣,豈不方便?」
  
  "這種人不發財誰發財,"凱蒂抿嘴一笑,"怪不得共產黨要革你們的命。哄一下騙一下,工資倒先扣了去…"
  
  "你看看,彼得,你把共產黨弄到我們店裡來了。"約翰對彼得擠擠眼,"造起反來,你當經理的也逃不掉。"
  
  "要送的。等一會兒我們再商量。"彼得對凱蒂說,"今天你顯露了口才,夠了。"
  
  "經理總是跟老闆一鼻孔出氣,來打壓我們。露西,我們應該聯合起來…"凱蒂拉起露西的手,親熱地說。
  
  露西在一邊聽得出了神。她讚歎約翰的闊綽豪爽,欣賞彼得的機敏幹練,也欽佩凱蒂的伶牙俐齒。比起他們,她只覺得自已既無知又無能。
  
  憑著女性的敏感,露西看出來,彼得跟凱蒂的關係己經有了微妙的變化,而凱蒂對自已的態度也隨之改變了。
  
  約翰的長島新居在Huntinton(亨廷頓)的中產階級住宅區,跟安娜堡一樣,也是茂樹濃蔭,綠草如茵,只有車輛駛過,少有行人來往。
——在美國,除了大、中城市,才有熱鬧繁華的市區和居所毗連的市民;內地的小城小市,只有DownTown是商貿中心;居民的屋舍,多數成片成片分佈在郊外,形成一個個恬靜、美麗的住宅區。隸屬紐約州、接壤紐約市的長島,有著許多紐約富翁的私邸和別墅;那些有錢人平時租住紐約市的高級Apartment(公寓),有的乾脆包住Hotel,到了周末,便驅車回長島的家裡,享受每周兩天的假日和一份寧謐的放鬆。從星期五傍晚開始,連通紐約市與長島的495號高速公路上,兩列相向對駛的車龍綿綿不絕,晚間,一列(車頭)白燈,一列(車尾)紅燈,輝映出一條白一條紅的長龍,十分美麗,極為壯觀。
  
  彼得做完了一切準備工作。他忙碌了幾天,把需用的器皿餐具、飲料酒料,包括可以拆卸摺疊的桌椅,一次又一次地駕著華苑的一輛Van(麵包車)運送到長島。做這類事情是他的特長。他列出清單,定好時日,排出次序,有條不紊地行動。他給凱蒂和露西安排任務,讓她們準備桌布、採購塑料杯盤刀叉,餐巾紙糖果,以及向大公司預訂禮品。梅的吩咐是,女賓禮CaIvinKlein牌的化妝品組合禮盒,加上一個真皮的化妝包,要金印贈受雙方的名字,二十五份。男賓禮,一個SwissArmy手錶,錶殼上也要刻上名字。這五十份禮品,要七八千元。露西說定下,凱蒂堅持問彼得。彼得問約翰,約翰說,只要照梅的意思辦到,不考慮錢數。露西得意地說,"怎麼樣?還是我知道他的心思。"
  
  星期五下午,凱蒂開車和露西去長島作裝綴布置。上千個彩色氣球需要充氣,紮成團簇,分頭懸掛。屋前的大樹和灌木叢,要用彩紙裹纏裝飾;大門口客廳里,沿牆全部張挂彩色小燈泡。起居室和大客廳的傢具要移開,沙發椅子等一列靠牆,騰出跳舞的場地…
  
  約翰的空蕩蕩家裡沒有別人。大女兒要等畢業典禮過後再帶客人們回家;小女兒在費城,星期六上午趕去學校跟父親、姐姐會合。
  
  使凱蒂和露酉驚奇的是,這裡沒有女主人。
  
  深夜,凱蒂和露西精疲力盡,飢腸轆轆。約翰不回來,她們不能離開。
  
  凱蒂出去買來雞肉三明治、漢堡包、炸魚排和炸薯條。
  
  凱蒂說,"做有錢人的女兒真幸福。住這麼氣派的房子,開Party有工人料理;這一次,總共少不了一萬五千吧。"
  
  露西隨口說,"鈔票天天賺進,Party不是天天開的。對他們來說,算什麼。小女兒畢業再來一次,就沒事了。"
  
  "說得輕鬆!兩個女兒,訂婚、結婚、外孫出生、滿月、周歲,有完嗎?"
  
  "跟我們有什麼相干?"露西笑笑說,"我們打我們的工。做了這裡的,不做店裡的。我還是第一次參加籌備Party。明天倒要看看美國大學
生怎麼玩樂。"•
  
  "我可不羨慕。我們打工仔,擠在裡面有什麼味道。心裡還得感激別人的抬舉。"
  
  「呀,凱蒂,為什麼想這麼多!到時候,管它呢,喜歡吃什麼就吃什麼,喜歡怎麼玩就怎麼玩,有人來請,就跟他跳舞。Party一開始,我們就是客人不是工人了。"
  
  「我哪能跟你比,"凱蒂說,"你是經理的寶貝妹妹,老闆的大搖錢樹,你可以跟他們平起平坐…"
  
  "怎麼這樣說!"露西停止咀嚼,看著凱蒂,"我哪裡是——說到這裡,馬上改口,"嘿,真滑稽,我什麼時候成了搖錢樹?"
  
  「經理的妹妹,至少,也是高幹子弟吧。皇上的女兒也嫁宰相的兒子呢。"
  
  "說這些有什麼意思。凱蒂,有時候你想的不一定對。"露西輕聲說道。
  
  "什麼地方不對?」凱蒂說,「人家看你的眼睛,跟看我的眼睛,就是不一樣。"
  
  "你越說越怪了,凱蒂,"露西吃驚地說,"什麼不一樣?你真多心。"
  
  "不是多心。露西。有時想想,一個人闖到美國來,不過為了幾張鈔票,打工仔,一輩子也休想別的什麼。孤孤單單,真沒意思…"
  
  "我也——"想到自己,露西心情黯淡了。凱蒂可以自由自在地抒發煩悶,而自已,卻被謊話封住嘴巴,又被別人看作特殊。"唉!誰不是…"她嘆了一口氣,不說了。
  
  汽車聲響,車庫門響。露西忽然產生一種身在安娜堡的幻覺。她彷彿感到走進來的會是步伐穩健面帶笑容的Doctor李,聽到的會是,"羅倩,羅倩!"…
  
  風風火火進來的是約翰。
  
  "喔,你們都在!"他說,"抱歉抱歉,把你們拖得這麼晚。吃過東西嗎?」
  
  "不是正在吃?"凱蒂站起來說,"好啦,你回家,我們走了。"
  
  約翰遲疑道。"這麼晚了…不行。我送你們…"
  
  "不,不要你送,"露西從恍忽中醒來,說,"凱蒂車子開得很好的。你明天還要趕去學校。"
  
  "不行。這麼晚,不能讓你們趕夜路。"他忽然一拍掌,"住這裡吧。女兒的房間都空著。"
  
  幻覺又回來了。一個孤身父親,兩個不在家的女兒,空蕩蕩的大房子…"不,"露西堅持著,"還是回去。凱蒂,走吧。"
  
  凱蒂看看露西,"我們倆睡一起,沒關係吧。"
  
  "你們自已決定,」約翰搓著兩隻手,"我是建議,決不勉強。要走,我送。"
  
  "露西,不要為難老闆。"凱蒂說。
  
  看看凱蒂,看看約翰,想起彼得,露西委疑不決
  
  "我給彼得打電話。"凱蒂決然地說。這使露西感激。她怕開這個口。
  
  "哈羅,彼得…是我,凱蒂。我和露西在長島。今天,太晚了,我們在老闆這裡住下了。可以嗎?"
  
  約翰在一邊納悶了。凱蒂把自己跟露西並列,而要請示彼得,這是怎麼回事?
  
  電話筒里傳來彼得的回答是這樣的,"你們兩人自已決定吧。"
  
  凱蒂說,"謝謝,彼得。明天見。"
  
  約翰和露西都想知道彼得怎樣答覆。凱蒂笑笑說,"通過了。」
  
  這個含糊的交代使約翰更迦納悶,使露西想起那天晚上在彼得公寓門外的所見。
  
  露西和凱蒂同睡小女兒房間的大床,各蓋一條被子。
  
  長島的晚間,別說五月,即使炎夏,也是很冷的。
  
  露西心情抑鬱,凱蒂卻興緻勃勃。
  
  "困嗎?」
  
  "不,還好。我一向睡得很晚,"露西從不讓自己的心情影響對別人的態度,"你不想睡?」"
  
  "我越晚越精神,"凱蒂說。"人生真有趣。今天晚上,我和你睡一床。幾個月前,連認識都不認識。
  
  "是呀。也算緣分吧。"露西隨口漫應。
  
  "我跟你…說不定…真有一點緣分…"
  
  是什麼暗示?"什麼緣分啊?"露西問。
  
  "同床之緣呀。"
  
  "啊呀,這種口氣,好像…肉麻麻的…"
  
  "你怎麼知道你不是同性戀?"
  
  "當然不是!"露西大聲說。"我很正常…"
  
  "同性戀也不是病態呀。"凱蒂說,"在美國,這句話說不得。同性戀社會組織的勢力大得不得了…"
  
  "我是說我自已,"露西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我對同性不會…」
  
  "對男人呢?"突然單刀直入。
  
  露西轉過去兩眼盯住凱蒂,"我不跟你說這種話。"
  
  "太無聊,是嗎,"凱蒂說,「對,不該說。你是個純潔的小,姑娘,應該交給修女嫫嫫帶領。"
  
  "諷刺我幹嗎,凱蒂,"露西把頭轉向另一邊,"我沒有對你不起吧…"
  
  「別誤會,露西,"凱蒂伸手去扳露西的臉,"我沒有壞意,你別誤會!"
  
  "沒什麼誤會。"
  
  凱蒂嘆了一口氣,"我是花花世界闖蕩過來的人,說話很放肆。你跟我不一樣。我不對,不應該說這種話,對不起。"
  
  露西沒有回答。
  
  "…以前…我…擔心你瞧不起我,所以不跟你接近…現在我已了解,你脾氣好,心地也好…"
  
  "凱蒂,我沒有什麼好。但是,我不會無緣無故瞧不起什麼人,"露西軟化了,回過身子對著凱蒂說,"我有什麼優越,可以瞧不起人?」
  
  "你在美國有親人,有依靠,又討大家喜歡…不像我,個性不好,招人嫌。"
  
  "你才不呢。"
  
  "憑什麼?"
  
  露西故意不說。想了一會兒,她說,"老闆和彼得,對你不也另眼看待?"
  
  "啊唷唷,這是哪來的話!有什麼根據?我怎麼不覺得?"
  
  "你騙我吧,"露西說,"你這麼敏感,會不覺得?"
  
  "我只是一個waitress。在華苑,waitress有五個。我跟大家一樣。老闆和經理沒有多給我一個Penny。"
  
  "你跟彼得…不是…"露西鼓起勇氣問道。•
  
  凱蒂坦然說,「他…有時,休息日一個人,也許寂寞吧,打電話叫我去…我能不去嗎?你不怕炒魷魚我怕。"
  
  "他叫你?"
  
  "當然。我才不主動湊上去呢。我也有自尊,不想自討沒趣。"
  
  露西用心想著。她不知道凱蒂的話中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過了一會兒,凱蒂忽然"噗嗤"一笑。
  
  "你笑什麼?」露西問。
  
  "笑你們這兄妹倆,"凱蒂說,"他管住你,你又這麼緊張地打聽他…你們究竟是什麼關係?"
  
  "你說是什麼?"
  
  "我哪知道。你怕表哥寂寞,一個人少出去。"
  
  "實際上,我也不想出去…"
  
  "所以我說,這就是怪事。表哥守著表妹,表妹守著表哥,你們打算一輩子這樣守下去?"
  
  "沒有呀。我也不知道。"過了一會兒,露西說,"他…不是有一個女朋友?"
  
  "誰?"
  
  "你裝?"
  
  "我才不裝哩。誰呀。"
  
  "我也不知道。"這次,輪到露西賣關子了。"凱蒂,幫我一起偵察吧。"
  
  "幹嗎偵察?你又不是他老婆!"凱蒂一下子反敗為勝。
  
  "我就是要偵察。誰叫他對我保密!"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細節成就完美。
圖片類未註明[原創]的均為轉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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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28 13:44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28日

(五)

 
  天氣好得出奇,湛藍的晴空沒有一絲雲彩,綠芽新葉使得高高矮矮的樹林灌木開始蔥綠,草地經過定期的噴灌,已經剪過兩次了;陽光穿過透明純凈的空氣照臨大地,使萬物耀然生輝,使人們睜不開眼睛。空氣里飄浮著一種寧靜清新的馨香,偶有絲絲微風,卻吹不動沉重的樹冠,只把鳥鳴聲傳送得很遠很遠。
  
  約翰住宅的車道路口,豎起一塊"Partyishere"的醒目牌子,樹木裹上彩紙,宛如披上綵衣;一簇簇色彩艷麗的氫氣球,筆直指向天空,把繫繩拉得緊緊的。宅前的草地上,一字排開六張並連在一起的白桌布大方桌子,放著澄亮的不鏽鋼大蓋盤,它的支架底下,各有一個加溫用的酒精燃罐。桌旁,堆壘著的塑料筐格里是整盤整格的各種飲料,可樂、無色的蘇打、啤酒、礦泉水應有盡有。桌子另一側,一個巨大的紙箱里放著整包整包的紙盤、紙杯以及塑料刀叉,整盒整盒的餐巾紙;它的旁邊的幾個大紙箱里,放滿了成包成袋的PotatoChips,Cheese Curls等等美國青年愛吃的JunkFood"。
  
  彼得還特意運來幾個塑料大桶,在裡面襯墊著餐館專用的大號膠袋,設置在四周,上面貼著寫有"Garbage"的大紙。數十張摺疊椅子整齊地排在一邊,客人可以隨意取用。彼得堅持不搞"Barbecue"(野宴燒烤),一則油煙太大,二則有火險。
  
  午後一時許,彼得駕著麵包車送來剛剛出鍋的飯菜,凱蒂和露西把它們分別盛置停當,馬路上一大隊汽車,其中有敞篷的吉普,有七座的小麵包車,有的還響著震耳欲聾的音樂,浩浩蕩蕩開過來了。
  
  凱蒂和露西趕緊進屋換上漂亮衣裙,匆匆化了妝,走出來,跟彼得一起迎接從畢業典禮直接過來的主客一行。
  
  客人們停好車,有禮貌地站著,等待約翰、梅和小女兒Dian(黛安)向他們招呼,才跟在主人後面,三三五五地緩步從草地上走進來。
  
  彼得三人迎上前去。約翰對著兩個女兒說,"UnclePeter(彼得叔叔)你們認識。這是凱蒂,這是露西,他又對凱蒂和露西說,這是老大瑪麗,這是黛安。兩人差兩歲。"
  
  瑪麗和黛安都穿著白色的禮服長裙。她們客氣地向三人問好。
  
  約翰告訴女兒,"這個派對,是他們一手包辦的。"
  
  兩個女兒同聲驚呼,表示讚佩,又連聲道謝。接著,三個做工的人退在一邊,讓主人帶著客人繼續前行。客人們行經彼得他們面前,有的微笑致意,有的說聲"Hi!"("嗨!")等他們全部過去后,彼得說,"我們進去。從現在起,不用替任何人做事了。我們也是客人。"
  
  "瑪麗和黛安,真漂亮!真是千金小姐。"凱蒂說。
  
  "第一次看到她們時,兩個還都是穿著校服短裙的中學生。一轉眼,瑪麗已經是碩士了。"彼得說。
  
  "約翰的太太呢?"露西問。
  
  "不知道。"彼得輕輕地神秘地說,"從前,老油子透出過一點風聲,說他的太太不告而別,走掉了。那時,兩個孩子還小。"
  
  "為什麼?」凱蒂說,"這樣的老公不要,要什麼樣的?」
  
  「別嚷。"彼得橫她一眼。
  
  露西面向馬路,像在看一輛剛進來的汽車。彼得和凱蒂沒有注意到,她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他…自己帶小孩子?」
  
  "聽說,是姑媽,約翰的妹妹帶大的。"
  
  "喔。"凱蒂點點頭。
  
  這時,另外分別受邀的瑪麗初中,高中同學,老鄰居夥伴,大學同學,小學中學的個別老師,也陸續開車來到。
  
  美國青年,平時穿衣隨便,以寬大舒適為宗旨,而在正規場合,個個西裝領帶,一絲不苟,女孩子們則一律禮服長裙,或黑或白,華麗莊重。露西覺得這些得到碩士學銜的研究院畢業生,全都神氣漂亮,真是一表人才。
  
  她打心眼兒里羨慕他們。
  
  美國的家庭派對,是自由散漫的,尤其是在青年之間。主人不必時時照應來客,也不替客人斟酒端菜。客人們隨意走動。找人攀談,自己動手,拿吃拿喝。彼得跟約翰上樓喝酒談話去了,凱蒂和露西形影不離地逛來逛去。
  
  最初,客人們比較拘謹,三三兩兩地交談說笑;過了一會兒,西裝脫去了,領帶解下了,女孩們的禮服長裙也卸掉了,在音樂聲中,笑語的聲浪越來越大,又過了一會兒,不知誰一聲提議,大家蜂擁著走向戶外的餐桌,開始挑選食物,大吃起來。
  
  黛安換了一身白色粗布襯衫和一條牛仔短褲,從樓上下來,看到凱蒂和露西坐在客廳角落的沙發上,用英語說,"你們怎麼不去吃東西?"
  
  兩人馬上站起來。"我們…等一會兒再去。"凱蒂說。
  
  "為什麼?"黛安改用不太準確的國語說。
  
  "還不餓。"露西笑著用英語回答。
  
  "露西?」黛安問。又用英語了。
  
  "是的。我是露西。"
  
  "你在哪裡讀書?"
  
  "我在做工。在你爸爸的餐館里。"
  
  "喔,這樣!你做什麼?"
  
  「Barmaid。」
  
  "是嗎?"黛安驚叫起來,「很棒啊。難吧?"
  
  "不難。誰都學得會。"
  
  "真的?"黛安將信將疑地看著她。又轉向凱蒂,"你呢?"
  
  "我也在餐館做工。做Waitress。"
  
  "你們為什麼不讀書?都畢業了?"
  
  凱蒂笑而不語。露西說,"我和凱蒂,都剛來美國。現在還沒有足夠的錢。以後會去讀的。"
  
  黛安點點頭。"我爸爸…給你們錢多不多?"
  
  凱蒂笑著看露西。露西說,"你爸爸待我們很好。把我們當朋友。"
  
  "是這樣嗎?"黛安閃著黑眼睛,思索著說,"他對別人好不好?
  
  「也好的。他是好老闆。"
  
  「我希望是這樣。」黛安說,「可是,他從來不帶我們去他的餐館。為什麼?"
  
  「餐館…尤其是廚房…不是很乾乾淨的。"凱蒂說。
  
  "很臟?"
  
  「不!不臟。廚房裡總有一點氣味。我想,你爸爸不帶你們去…是因為…那裡並不好玩。」露西補充說。
  
  黛安點點頭。接著,她打量著兩個人,又對露西說,「你…比我小?」
  
  「不會的,"露西說,"我二十三歲了。」
  
  「啊,跟我一樣!"黛安跳起來,雙手勾住露西的脖子,"爸爸以前為什麼沒有帶你們來我家?」
  
  「你不在家,我們跟誰去玩兒啊?"露西說。
  
  「現在放假了,希望你們常來,我喜歡你--當然,"黛安又轉向凱蒂,「我也喜歡你。"
  
  「我們會來的。"露西說。
  
  「去吧,去吃東西吧。"黛安放開露西,拉起凱蒂的手。
  
  「你先去吧,黛安,謝謝你,"露西說,「我們等會兒過去。"
  
  「好。」黛安說,「過一會兒再來跟你們說話。"說完,她走到門口,突然伸直手臂,又轉向地下,一連做了三個側手翻,到階梯處才站
定,又回頭對凱蒂和露西扮了個鬼臉,然後一扭頭向草地走去。
  
  「她很可愛。"露西說。
  
  「像男孩。"凱蒂說。
  
  瑪麗長黛安兩歲,卻成熟多。她請凱蒂向圍在桌旁的客人介紹各式中菜,凱蒂說完一種,她帶頭鼓掌。接著,她又不厭其煩地要凱蒂和露西一一介紹各種西菜。然後,向她們再次表示感謝,既感謝服務,又感謝出席。當凱蒂告訴她露西是彼的妹妹時,她叫了起來,「沒想到!」
  
  露西紅著臉糾正說:「是Cousin(表妹),不是Sister(親妹)。」
  
  「一樣啊。照中國的規矩,我應該叫你Auntie(姑姑),對嗎?」
  
  露西窘得要命,「我跟黛安同歲,我要叫你姐姐呢。」
  
  「我一直叫彼得叔叔的呀。」
  
  跟兩人周旋了一會兒,瑪麗才有禮貌地說了聲「Excuseme,」(對不起)走回她的同學中間去。
  
  「你這人…」露西埋怨凱蒂,「跟她說這幹什麼?」
  
  「找點話說說,」凱蒂笑效,「又不是假的。何必隱瞞?」
  
  「不說出來就是隱瞞嗎?」
  
  「反正她爸爸知道,她總會知道。」
  
  「誰關心這個,除了你。」
  
  露西無意,凱蒂卻覺得她反唇相譏。凱蒂閉口了。
  
  
  
  餐畢,開始跳舞,兩個大喇叭樂聲震天。有的在草地上跳,有的在室內跳,氣氛越來越熱烈。跳的是迪斯科,露西覺得所有的人都扭得非常巧妙優美。黛安不時大笑,跑來跑去打趣,忙得滿頭大汗;偶爾來幾個側手翻時,襯衣翻落,赤露出整個上身,她毫不在意。
  
  "這個黛安瘋頭瘋腦,一心吸引人家的注意。"凱蒂說。
  
  "你為什麼這樣想?」露西問。"她興奮。大家都很興奮。"
  
  "你也興奮?"
  
  "為什麼不?」
  
  露西確實受到青年人熱情歡快,舒暢放縱的感染。有人走來邀她跳舞,她紅著臉,看著凱蒂,想動又不動。
  
  "去吧。去興奮一下吧。"
  
  露西去了。開始很拘束,渾身不自在,動作敷衍勉強,眼睛瞟來瞟去尋找凱蒂。後來,當她看到凱蒂跟彼得並肩朝屋裡走去時,才放開了。不多時,她也大汗淋漓了。
  
  太陽西斜,光線不再強烈刺眼時,主客開始以各種組合拍照。黛安擎著攝像機奔進奔出,東拍拍,西拍拍。"露西,我替你拍得最多。"她說,"你跳得很好。你把男孩子都搶去了。"
  
  "不會吧,"露西擔心黛安有責備的意味。
  
  "今天你最美,"黛安又說。
  
  "NO!"露西大叫,"我哪裡…我沒有氣質,土裡土氣的
  
  "不是我說的,是Steven(斯梯芬說的)。」
  
  "誰是斯梯芬?"
  
  "那個大鬍子。他才二十四歲,可是留了一把鬍子。女孩子都喜歡跟他接吻。"
  
  "他…亂說的。"
  
  "不,"黛安肯定地說,"他跟Norman打賭,說要吻你。賭五十元。"
  
  "我跟他跳舞嗎?我昏頭昏腦,記不起來了。」
  
  "三次。"
  
  "啊?三次,你記下了?"
  
  "不,他說的。"
  
  "黛安,我得躲起來,"露西驚慌地說。與其說她怕大鬍子的吻,不如說更怕讓彼得看到什麼。
  
  "幹嗎要躲?你不喜歡男孩子吻你?"
  
  "不喜歡,一點也不喜歡。尤其是大鬍子,快,黛安,領我去你的房間…"
  
  "為什麼這麼慌張?躲什麼呀?"約翰突然出現在她倆的身後。
  
  黛安手上套握著小攝像機,勾住父親的脖子。「DaD(爸爸)Steven要吻露西,他跟Norman賭五十元。"
  
  "讓他輸。"約翰說。
  
  "我要他贏。"
  
  露西慌了,"黛安,黛安,別捉弄我…"
  
  "你為什麼要他贏?"父親問女兒。
  
  "他贏了分一半給我。"
  
  "我給你三十元,"約翰說,"去把露西藏起來。」
  
  "為什麼?"黛安說,"我不。"
  
  "露西不習慣這樣,"約翰說,"不要窘她。"
  
  "可是,Steven說,跟他跳過舞的女孩,沒有一個他沒吻過。我不想讓他的信心受打擊。"
  
  "不,不,絕不…黛安…"露西大叫。
  
  "露西跟他跳了三次,欠他三個吻呢。"
  
  "三次?"約翰看看露西,"那我也保護不了你啦。」
  
  黛安笑得前仰後合。
  
  "好,"約翰說,"我去把露西交給Steven。"
  
  「不,不…」露西退縮著。
  
  這時,瑪麗出現在台階上,"黛安!"
  
  約翰對小女兒說,"瑪麗叫你,去吧。"黛安蹦跳著走開了。
  
  約翰對露西說,「別怕,跟著我,誰惹你?"
  
  約翰把露西領進室內。"躲起來吧。"
  
  露西跟約翰上樓,走到一間小客廳里。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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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30 09:50 |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一個中國人 於 2009-4-30 09:51 編輯

2009年4月30日

(六)

 
    彼得沒有認真想一想,他跟凱蒂一天比一天密切起來可能引起露西什麼樣的感受,而對露西跟約翰的接觸卻越來越耿耿於懷,難於安心。

    那天派對,在約翰家的廚房裡,自己跟凱蒂聊了有二十多分鐘,那麼,露西在約翰的樓上待的時間就只會更多不會更少。——他們幹了點什麼?看相冊,只是幌子吧。
  
  這個答案是找不出的,除非露西自己招供。而她,自從跟安吉拉出遊之後,明顯地跟自已疏離了。不是形跡,而是內心。說話不再坦白,態度不再親昵,而是躲躲閃閃,欲蓋彌彰,甚至有點有恃無恐的樣子。
  
  凱蒂的勸告,聽起來也有道理,實際上似是而非。她的肩上沒有擔著責任。而且,以前她一口咬定露西不是他的表妹,現在又來慫恿他對錶妹放手;變化無常的人說出來的意見,豈可輕信盲從。
  
  想來想去,不能放手。
  
  休息日一早,露西來了。
  
  彼得說,"今天,怎麼會來?"
  
  這種話,以前從來沒有聽到過。「不來這裡,到哪裡去啊。」
  
  "可去的地方不是很多?安吉拉有沒有派對?黛安不是請你再去玩玩?"
  
  露西不介面。她開始打掃屋子。每次來,她總是替他收拾收拾,清掃清掃。
  
  "我要出去。"彼得說。
  
  露西蹲下去插吸塵器電源。"要我走?」
  
  "我要出去一整天。"
  
  "我就在這裡。你總要回來吧。」
  
  彼得說,"沒有什麼吃的東西…」
  
  "我會買。我那兒也沒有。"
  
  彼得穿戴整齊,對露西說,"對不起,少陪了。"接著,他又添說,"桌上有幾本新的雜誌…還有,租錄像帶的卡片在玻璃台板下面。要是有興趣…"
  
  "我會的。"
  
  "我不會回來太晚。"彼得走到露西跟前,"我不是出去玩。知道嗎?」
  
  露西抬起頭,睫毛上亮閃閃的,"知道啦。"
  
  彼得拉起露西的手,"要是回來得早,我們出去吃義大利餐。嗯?沒事做的話,睡個午覺吧。"
  
  露西垂下眼睛,點點頭。
  
  他們兩人之間,僵局不會超過半小時。剎那之間,怨氣自行消散,心會迅速靠近;但是,到了碰撞邊緣,忽又嘎然而止。
  
  彼得走後,露西很凄涼,很悲傷。她知道他不對自己撒謊。但是他撇下她走開,她不能不感到報復和懲罰的意味。彼得近來變得特別愛猜疑。安吉拉的派對,在約翰家看看相冊,都算得了什麼,他為什麼都不予諒解?他跟凱蒂親近,說明他根本不想要我,既然如此,又何必這樣多心多疑?面對這樣解釋不通的心態,露西一頭霧水,心煩意亂,無所適從。
  
  以前,在安娜堡,有個麗莎知疼知癢,現在,一個貼心人也沒有了。凱蒂雖然主動接近過來,但她說話模稜兩可,聲東擊西,猜不透她的心思和動機;況且,如今她已經成了隔開我和彼得的屏障,對她還是少吐真心為好。
  
  由麗莎而想到阿列克斯。半年多了,一直沒有跟他聯繫過。天曉得他究竟是在監獄里還是別的什麼地方。露西撥了他的BeePer號碼。
  
  "誰?」重濁的聲音。
  
  "阿列克斯。是我,羅。還記得嗎?"
  
  "嗨,羅!"聲音高揚起來,"怎麼不記得!你好嗎?」
  
  "我很好。你呢?"露西高興了。
  
  "我也好。1"
  
  "你…沒出過什麼事吧?"
  
  "為什麼這樣說?想找我吵架?」
  
  "不是的,阿列克斯。今天我休息,找你說說話。"
  
  "你還住老地方?你的祖父家?」
  
  "不是!我告訴過你,是表哥!"露西不耐煩地說,「我搬出去了,現在一個人住。"
  
  "為什麼?跟他翻了臉?"
  
  "沒有。我怎能一直住在別人家裡。"
  
  "告訴我你的地址電話。"阿列克斯寫了下來。
  
  "還有別的事嗎?"
  
  "我…今天沒事,可以跟你見見面嗎?」
  
  阿列克斯想了一會兒。"可以。在哪裡?」
  
  "我請你吃飯,好嗎?你喜歡吃什麼?」
  
  "在你家?」
  
  "不。我懶得做飯。做中國菜很麻煩。我們去飯店吃。去哪兒,你說。"
  
  "不,"阿列克斯說,"我不去。"
  
  "為什麼?別客氣。"
  
  "不是客氣,"阿列克斯說,「告訴你吧,羅,我從來不在那種地方露面。"
  
  "為什麼?你怕誰?怕警察?"
  
  "不是,我誰也不怕。我不喜歡被新聞記者包圍拍照。"
  
  露西大笑,"你是什麼大人物?」
  
  "不要小看我。羅,你沒有理由蔑視我。"阿列克斯發怒地說。
  
  "那麼,上哪兒跟我的大人物見面呢?你住白宮,還是五角大樓?」
  
  "你諷刺我。我要給你吃苦頭。"
  
  "好啦好啦,我們說正經的。我要跟你見見面。我們不是應該見見面?"
  
  "是的,麗莎問過很多次了。她要揍我,就因為一直沒跟你見過面。"
  
  聽到這話,露西深感慚愧,眼眶濕潤了。"她來過紐約?」
  
  "沒有。電話里說的。"
  
  "那麼,上哪兒見你呢?你說。"
  
  "來我家,可以嗎?」阿列克斯問。
  
  "為什麼不?」
  
  "你有車嗎?」
  
  "沒有。"
  
  "我來接你。"阿列克斯說,"說個地方。"
  
  露西想了一想,說了一個附近的超級市場的名字。"行嗎?你找得到嗎?"
  
  "只要有路名,總可以找到。"
  
  露西說了路名。"你開過來要多久?」
  
  "讓我看一看地圖,"過一會兒,阿列克斯說,「四十分鐘。"
  
  "好的。我在那兒等你。你怎麼認得出我?街上中國人不少呢。"
  
  "我找最丑的一個。"
  
  露西急急忙忙趕回自己家,寫了一封短短的英文信,又簽了一張三千元的支票,放進一個信封里,用舌頭舔濕膠口,把它封上,塞進挎包。她又打開抽屜,點了二百元鈔票,放在小挎包夾袋裡。然後,化了一點妝,換上一套衣服,就出了門。
  
  約定地點是一家叫C一Town的超級市場。這是一家連鎖食品商店,遍布紐約各處,尤其是貧民區域。天氣很好,陽光熱烈刺眼,露西戴著太陽眼鏡,又把它摘掉,怕它妨礙阿列克斯的辨認。車子一輛一輛開過去、開過來,沒有一輛停下。C一Town門前的人行道旁已停滿了車,甚至DoubleParking(雙排停車)的行列也滿了。幾個黑人青年從露西面前走邊,有人瞥她一眼,但都是三三兩兩,歪戴帽子斜楞眼,一副難惹的神氣。
  
  露西斷定阿列克斯單獨前來。等了很久,沒有單身黑人男青年出現。眼看時間快到,露西焦急起來,延頸踮腳,四處張望。
  
  兩個黑人小夥子,分開著,從露西面前走過,斜眼看她。他們走到路口,又折回來,到她面前時,一個人開了腔,"等人?小姐。"
  
  "Getouthere,"露西沒好氣地說。
  
  在紐約的大街,女孩子不可跟不相識的男人,尤其是黑人搭訕,這是每一個人對她的忠告。要用最嚴厲的態度,使來者不善的傢伙知難而退。
  
  "Okay。Don'tmove,please(好,請別走動)。另一個黑人壓低聲音說。
  
  露西驚慌了。她抓緊手裡的小包。她從來沒有遇到過搶劫。而"Don'tmove"一般正是搶劫犯常用的"不準動"的喝令。雖然對方說得很客氣,加了一個"Please"(請),但這裡行人擁擠,要動手也只能假充斯文。露西當機立斷,決定馬上進入超級市場。裡面有SecurityGuy(警衛人員)。她猝然轉身,卻不防與一個剛從超級市場走出來的人撞個滿懷。
  
  那個人乘勢一把抱住她。"我還沒說Givemeahug(讓我們擁抱一下)呢。"
  
  這麼熟悉的聲音!露西抬頭,只見抱住自己的是一個穿西裝的青年,高大英俊,乾淨整潔。他微笑著。
  
  露西猛醒,又驚又喜,推開對方,打量著他。"阿列克斯?"
  
  "噓——"對方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別叫名字。"
  
  "我碰上壞人了。"露西喘息著說,"還好你沒遲到——我正想逃走呢。"她轉過身子,想指認剛才那兩個人,但已不見蹤影。
  
  "不是壞人,"阿列克斯溫和地笑著說,"是我的朋友。"
  
  "他們不准我動,"露西心有餘悸地說。
  
  "你走開,就碰不到我了。我只在約定的地方露面。"
  
  "你倒真像一個大人物!"
  
  "我本來就是。"阿列克斯再次伸出手臂,"可以嗎?"
  
  露西情不自禁緊緊擁抱阿列克斯。"你…不像麗莎啊。"
  
  "所有的人都這麼說。"
  
  "你…這麼Handsom,(神氣漂亮),甚至也不太黑,"露西抬頭望著他說。
  
  "我斷定,我的父親一定是個美男子,也許他不是一個真正的黑人。天曉得他怎麼會看中麗莎的…"阿列克斯放肆地笑起來。
  
  "我想揍你了!看中麗莎的人才真有眼力。"露西說,"你不認識你父親?」
  
  "從來沒見過。生下來我就只有媽媽。麗莎一個字也沒說過。"
  
  "你們一定很痛苦,"露西說,對不起。我們不談這個了。"
  
  "不要緊。我不痛苦。人得接受事實。"
  
  "是的,阿列克斯——"
  
  "又犯錯了。"
  
  "喔,對不起!"露西聳聳肩,縮了下頭。"你看上去怎麼也不像只有二十二歲。"
  
  "是嗎?但是,這是事實。"
  
  "你打籃球?"
  
  "離開HighSchool沒有再打過。打籃球使人愚蠢。"
  
  "不對!"
  
  "會使我變得愚蠢。至少我這麼認為。"
  
  "你的車呢?"
  
  "不是來了?"阿列克斯伸手指指一輛正在駛近過來的Ford黑車。•
  
  "你有司機?"露西吃驚地問道。
  
  "不是司機,是朋友。"阿列克斯說,"上了車,別再說話。我不想讓他們聽到什麼。"
  
  "不是朋友嗎?"
  
  "朋友有很多種。開車的朋友,知道我想去哪兒就夠了。"
  
  露西心中暗暗驚疑。這個看起來像個十足的紳士似的阿列克斯,不知究竟是哪路人物。
  
  福特車的前面還有一輛紅色的Pontiac雙門跑車。它先停下,黑色福特跟著停下。
  
  露西跟著阿列克斯,快步過去,上了車子。門還沒關上,一前一後兩輛汽車立刻疾馳向前。三十分鐘左右,車子停在一條冷僻小馬路上的一幢不起眼的TownHouse(沿街住房)面前。
  
  阿列克斯領著露西走進底樓的空蕩蕩的客廳。
  
  兩個黑人青年,倦縮在沙發上喝啤酒。他們醉眼惺松,無精打采地瞅著走進來的阿列克斯和露西。
  
  阿列克斯臉上有詫異和不快的表情。「誰讓你們來?」
  
  兩人對他不加理睬。
  
  "我的朋友。"阿列克斯轉頭對露西說。
  
  "嗨!你們好!"露西有禮貌地先開口招呼。
  
  兩個人仍然沒有反應,仰頭「咕咚咕咚"地只顧喝酒。一個人用手背抹抹嘴巴,用一種怪腔調說,"Wheredidyougetthisyellow bitch(哪兒弄來的這個黃種母狗)?"
  
  這句粗暴的髒話使露西面色頓時發白。
  
  "閉上你的臭嘴,AI(厄爾),"阿列克斯抑制著怒火,"我沒有請你們來。給我滾。"
  
  厄爾把手一揚,半瓶啤酒潑灑出來,濺在阿列克斯的臉上。
  
  "今天我有客人,厄爾。你們滾吧。"阿列克斯抹去臉上的酒液說。
  
  露西嚇壞了,急忙退到一個角落裡,同時抓緊自己的小包。
  
  "我倒要問問你,我可以不可以來,沒有你的邀請?"另一個青年扔下手中酒瓶,從沙發上跳起來,走到阿列克斯面前,獰笑著說。
  
  "對不起,"阿列克斯轉向露西說,「別怕,你站著不要動。我說過,我的朋友有許多種類。"
  
  話還沒說完,阿列克斯驀然出手,一把揪住對方的頭髮,同時抬起膝蓋猛撞他的下腹。那人即刻蹲下"哇哇"大叫,"阿列克斯,阿列克斯——"
  
  "喬。你最好少喝點酒。我不喜歡你這種模樣。"他又揮起一拳,將喬擊倒在地,抬起一隻腳,踏住喬的脖子。"滾。沒有我的邀請,你不可以來。誰都不可以來。這是回答。"
  
  正在這時,厄爾從沙發上溜下來,竄到露西面前。他伸出一隻手,抓住露西的前襟。"阿列克斯,你說過的,有福同享。"
  
  露西用拳頭拚命捶擊厄爾的臟手。"Letgo!Letgo!(放開!放手!)"
  
  "你想幹什麼?」阿列克斯轉過身子,對厄爾說。
  
  "什麼也不想干,只想請你走開十五分鐘,——不,十分鐘就夠了。"厄爾張開少了幾顆牙齒的嘴巴,笑著,"有福同享嘛。"
  
  "放開她,"阿列克斯說。
  
  "不,"厄爾說,"你最好站著別動。你動一動,這件漂亮的裙子就變成破布了。"
  
  "厄爾。今天我穿得很體面。別讓我出汗。"阿列克斯說,"放開她。"
  
  "厄爾從來不放開到手的東西,更別說漂亮姑娘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阿列克斯。"
  
  "我知道。但是,我沒有耐心,你也是知道的。我再說最後一遍,放開她。"
  
  "不!"這個字還沒說完,一把裎亮的小匕首飛過來,正好插在厄爾揪住露西的那隻手臂上。厄爾狂叫一聲,鬆開了手。露西即刻奔到阿列克斯跟前,阿列克斯伸出手臂環護著她。"不用怕,羅。"他說,"有些人喜歡這樣,我也沒有辦法。"
  
  厄爾托著流血的手臂。阿列克斯走過去,從他的臂上拔下匕首,又在他的衣服上把它擦乾淨,然後插回自己褲管內半高統靴筒里。阿列克斯還沒有伸直身子,躺在地上的喬手裡擎著一把手槍對準阿列克斯。
  
  厄爾發瘋似的狂笑起來,笑得淌出了眼淚。"阿列克斯啊阿列克斯,你的體面衣服恐怕要弄髒了。"
  
  "髒了可以去洗,"阿列克斯用手指彈彈筆挺的西裝領子,
  
  「你對我了解得太不夠了,喬。把槍放下吧。今天太遺憾了,我有客人。我沒有請你們來。"
  
  「當心!阿列克斯!"露西戰戰兢兢地大喊。
  
  「但是我們來了。"喬打開槍栓,把手指扣上扳機。"當我們傻瓜,你就錯了。阿列克斯。"
  
  突然,一支不知從哪兒飛來的三棱尖小鋼箭不偏不倚地射在喬的手上。喬叫了一聲,手槍掉下了。
  
  「不把你們當傻瓜,又能把你們當什麼?」阿列克斯笑笑,走過去把地上的手槍踢開,又彎腰拾起。"這支箭,不去找一找外科醫生,是不容易拔下來的。別忘了把它洗乾乾凈後送來還給我。"
  
  這時,在C一Town前門跟露西搭話以及駕駛汽車的兩個黑人青年一個握槍一個執著一張弓弩從兩扇不同的門裡走進客廳,一槍一弓分別對準厄爾和喬。
  
  「你們,厄爾,喬,起來,滾回去。如果還沒有活夠的話,過幾天來向我道歉。我說過了,你,你們,對我了解得還不夠。滾吧。阿列克斯退出喬的彈夾,把子彈拿掉。"身上還有嗎?」
  
  「沒有了,"喬哭喪著臉說,"我道歉。"鮮血從他的手汩汩流出。那支六英寸長的箭仍然插在他的手背上。
  
  「現在不要道歉。過幾天再來道歉。"阿列克斯把手槍遞給一位開車的朋友,那人搜摸喬的全身,"沒有了。"
  
  "槍還給他。"阿列克斯說。
  
  兩個搗蛋鬼一前一後被阿列克斯的保鏢押走了。
  
  「真討厭,又得洗地毯了,"阿列克斯笑笑,"羅,對不起。今天的歡迎儀式來了個意外插曲。"
  
  「把我嚇死了,阿列克斯。你要當心呀,他們會來殺你的。"
  
  「不要擔心,羅。要殺我可沒那麼容易。很可能,他們還沒有出發就死在家裡了。"
  
  "你常殺人?"露西毛骨悚然地說。
  
  "不,"阿列克斯說,"從來沒有殺過。"
  
  "真的?"
  
  "真的。"
  
  "我真後悔來這裡。這就是你的家?」
  
  "也是,也不是。我住好幾個地方。"阿列克斯說,很少有人知道我究竟住哪裡。"
  
  "你究竟在幹什麼勾當啊,"露西憂心忡忡地說,"一進來,就碰到殺來殺去。嚇死我了。"
  
  「別怕,羅。我在做貿易,一種進出口生意,很規矩的。不過也免不了跟那種人打打交道。現在不談這個。剛才那種事,我也難得碰上。"
  
  "像看一場ActionMovie(動作影片)。"露西長長吁出一口氣。
  
  阿列克斯的朋友替他們端來飲料、水果。
  
  "這兩個人是好的,"露西說,"他們幫你,保護你,不講廢話。"
  
  "是的。他們不講廢話。他們尊重我。"
  
  "多交些這種朋友,阿列克斯。"
  
  "我會的。這樣的朋友我很多,不止這兩個。"
  
  "你沒有替我們作介紹。他們會生氣嗎?」
  
  "不會。我告訴過他們,你是我的FamilyMember(家庭成員),他們就懂了。他們尊敬我的媽媽,儘管他們從來沒有見到過她。"
  
  阿列克斯的朋友替他們端來飲料、水果。
  
  "這兩個人是好的,"露西說,"他們幫你,保護你,不講廢話。"
  
  "是的。他們不講廢話。他們尊重我。"
  
  "多交些這種朋友,阿列克斯。"
  
  "我會的。這樣的朋友我很多,不止這兩個。"
  
  "你沒有替我們作介紹。他們會生氣嗎?」
  
  "不會。我告訴過他們,你是我的FamilyMember(家庭成員),他們就懂了。他們尊敬我的媽媽,儘管他們從來沒有見到過她。"
  
  露西的眼中又有淚光閃現,"阿列克斯,不管你打架鬥毆動刀動槍,我還是愛你。你是我弟弟。"
  
  "我也一樣。羅。"
  
  "你千萬要當心,阿列克斯。"露西顫著嗓子說,「美國總統也被人暗殺過。你不會萬無一失…"
  
  "我會當心的,羅。其實我脾氣很好,幾年才打一次架。"
  
  "最好一次也別打。"
  
  "知道了。"
  
  露西擦擦鼻子,從包里拿出信封。"這是我寫的一封信。你去寄給麗莎,她會更高興。"
  
  阿列克斯接過信封,拿起來對著窗子照一照,"裡面有一張支票。我沒有看錯吧。這不需要,羅。"
  
  "你別管。這是我的事。你只要寫個信封貼一張郵票,丟進信箱就行了。你會寫字嗎?"
  
  "怎麼不會。你又小看我了。我的文筆還不錯呢。雖然我在四十歲之前不想做作家。"
  
  "不管你做不做作家,替我寄這信,好嗎?答應我。"
  
  阿列克斯想了一會兒,"好,羅。我答應你。"他把信封放進西裝內袋,"其實,羅,聽我說。這半年來我有了很多改變。我的生意做得不
壞。麗莎不出去工作也行。可是她不聽我的。她說,麗莎吃的麵包麗莎自己買。我不勉強她。看樣子,你也有錢了?"
  
  "是的,我在做工,錢賺得也不少。"露西說,"麗莎為什麼不搬到紐約來?"
  
  "她不會的。她不想離開出生地。這樣更好。
  
  "你回去看過她嗎?"
  
  "沒有。我跟她常通電話。"
  
  "這也好,阿列克斯,本來,我想請你出去吃飯。你不去,算了。"
  
  "不用,羅。謝謝你。吃飯是一件小事。不需要用這來表達感情。對嗎?"
  
  "是的。"
  
  "我想送你一樣東西。"
  
  "也不用。不要送我。我什麼也不缺。"
  
  "也許,這個你缺。"阿列克斯從褲袋裡拿出一個"大哥大"電話,"你有嗎?"
  
  "沒有。我不需要它。"
  
  "用得著的,羅。"阿列克斯把電話機遞給露西,"你把它放在身上。你隨時隨地可以跟我通電話。早想送給你了,你一直不來找我。"
  
  "我為什麼需要它呢?阿列克斯。我家裡有電話。"
  
  "用你的話來說,以防萬一。當你在外面遇到麻煩時,只要有機會,用它,打給我。"
  
  "真會有麻煩?」
  
  "誰也不能說不會有。"阿列克斯說,"這裡是紐約,不要忘記,像厄爾和喬這樣的人到處都有。我想你應該收下。"
  
  露西點點頭,"好,阿列克斯,謝謝你。我收下。這東西很貴?"
  
  "再貴也是需要的,它可以使你無論在哪裡都找得到我。紐約州、康州、紐澤西、麻省,都可以。我想你不敢說永遠不需要我吧。"
  
  "有它在身邊,就覺得有你在身邊了。"
  
  "正是這個意思。"
  
  阿列克斯教會露西使用的方法。露西把它放在小包里,"最好放在衣袋裡。"他說。可是露西的連衫裙沒有口袋。"以後,我一定穿有口袋的衣服。"她說。
  
  "好的。"阿列克斯站起來。"還是送你到C-Town?"
  
  「C——Town吧。"
  
  還是原班人馬兩輛汽車,把露西送回到老地方,阿列克斯在車裡跟露西擁抱道別。露西為有這樣一個智勇過人,忠心耿耿的弟弟感到驕傲和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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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彼得漫無目的地開車到紐約UpState(紐約州北部)兜了一天,找到幾家餐館,都不想添人。在超級市場拿份"LocalPaper"(免費的地區小報),測覽了房屋召租廣告,房價驚人,一房一廳的公寓,都在七百美元以上。但是他不打算歇手。這個方針已經確定。他要把露西挪走。

    只要找得到工作,附近總有房子出租;她錢賺得不少,兩人分擔,租金貴些無妨。自己住得離華苑遠點也無所謂。他不離開華苑。約翰一直在洽買長島的餐館,華苑遲早是他彼得的。
  
  接著又一個休息日來到,彼得一早打電話給露西,說要出去,叫她別來。
  
  "又要出去?不去吃義大利餐了嗎?我請你…"露西失望地嚷著。
  
  "我有正經事情要辦,露西。以後我會告訴你的。相信我。"
  
  "誰不相信你啦?"
  
  "安吉拉在不在?"
  
  「你為什麼老諷刺我?"露西委屈而忿然地抗聲說。
  
  「不是諷刺你,"彼得說。反正就要搬走了,讓她跟安吉拉再出去一次也無所謂了,"今天,我不能陪你,讓她跟你作伴吧。"
  
  "她昨晚根本沒有回家。"
  
  「那你在家休息吧,今天我一定得出去。"
  
  "去呀,去呀。又何必來向我告假。"
  
  「不是告假,是打個招呼。免得你過來,白跑。"
  
  「我一個人不能待在你那裡?我要過來。你那裡比我這裡舒服。你不許我來?"
  
  「為什麼不許?想來就來,只要你不怕寂寞。"
  
  "在這裡我更寂寞。"
  
  "來吧。"
  
  露西來時,彼得已走。她是想來證實一下,是不是彼得今天打算在家裡接待凱蒂。一個人獨自冥想,她覺得自己很笨。這樣一說,彼得就把凱蒂約到外面去了。進而一想,何必要深究這個呢。他就是要跟凱蒂結婚,自己也管不著呀。
  
  枯索極了,寂寞極了。
  
  給父母的信,寄出不久。每月一信,夾幾張照片,一張四百美金支票,已成慣例。信的內容短少而空洞,了無新意。國內親人諒解海外生活節奏快,工作繁重辛苦,也不見怪。照片上的漂亮、健康、時髦模樣、匯款的豐厚準時,還有一位叫彼得的中年人在代行監管之責,做父母的還有什麼不放心?
  
  實在無事可做、露西翻找錄像帶,看到一盒(Twins),沒有看過。
  
  她拿了一罐CashewNuts(一種炒熟的果仁),坐在沙發上邊吃邊看。是好萊塢赫赫有名的大明星施瓦辛格和但尼特維杜主演的喜劇片,妙趣橫生,露西漸漸被劇情吸引,獨自"格格"笑個不停。
  
結尾部分,一個高大英武滿身肌肉、一個矮小臃腫醜陋滑稽的雙胞胎兄弟,終於找到了生身母親,三個人抱在一起。露西的眼眶濡濕了。

她抬手拭淚時,門上鑰匙轉動,接著,房門無聲推開。
  
  露西嚇得縮做一團,直瞪瞪看著房門。
  
  一個女人探頭進來,"彼得!彼得!彼得在嗎?」
  
  漂亮的臉龐,動人的嗓音。
  
  露西扔下手中罐子,急忙站起,"他…他…不在…"
  
  "喔,對不起,…"頭又縮回去了。
  
  露西快步走過去,拉開房門。一個高大、挺秀的美麗女人正想離去。"您…進來吧,進來呀。"
  
  女人回過頭來。"請問,彼得…還住這裡?"
  
  "是的,是的!他住這兒…現在,他出去了。您請進,有事,跟我說好啦。"
  
  女人轉過身來,反反覆復打量露西。露西的口氣和臉上的誠懇使她走了回來。"沒有什麼事…順便來看看他。您是…他太太?"
  
  "不是不是!"露西頓時臉頰緋紅,一邊搖頭,一邊搖手,"我不是…他沒有太太…嗯,我,我是…他的表妹…"
  
  "喔,表妹。你好,"女人一笑,向露西伸出手來,"我是伊娃。"
  
  "我是露西,」露西握住伊娃的手。她被伊娃的眼睛打動了。
  
  "你是他的…朋友?」
  
  "是呀,"伊娃進了屋,扭頭轉眼地朝四處張望。"還是老樣子啊。他,好嗎?"
  
  "很好啊,"露西說,"你…很久不來了。"
  
  "是啊,我在緬因州。今天,有事來紐約,順便過來看看他。"
  
  "你怎麼有鑰匙呢?"脫口而出,又深悔冒失,露西一下子發了呆。
  
  這次,輪到伊娃的臉發熱了。"去年,我在紐約時,常來這兒…你住在這裡?"
  
  雙手直搖,"不,不是的。我一個人住,就在附近。"露西關上電視,又去打開冰箱,"你…喝什麼?」
  
  "給我倒杯水吧,露西,"伊娃坐下,順手拈起一顆掉落在沙發上的果仁放進嘴裡嚼起來。露西拿著杯子走過來時,才明白了這點,她是彼得的女朋友。以前的女朋友。
  
  露西坐在伊娃身邊。伊娃又仔細看她。"露西,來美國多久?」
  
  "一年多了。十三個月,正好十三個月。"
  
  "以前,在哪兒啊?"
  
  "在安娜堡。密歇根的一個小城市。去年年底才來紐約。"露西想了一想,"你怎麼搬去緬因州了?"
  
  "我和我丈夫一直住在緬因州。去年,我來打工,在紐約住過一陣。"
  
  露西又迷糊了。她有丈夫呵。「彼得…表哥,沒說過你呀。"
  
  "是嗎?"伊娃笑笑,"他也沒說過有個表妹在密歇根啊。"
  
  露西又臉紅了。
  
  伊娃看著她,又說,"你讀書,還是工作?」
  
  「我在打工。表哥介紹我去他的餐館打工。」
  
  "華苑?"
  
  「是啊,你知道?」
  
  「我去吃過飯。挺不錯的。"伊娃說。「露西,在大陸你工作了嗎?"
  
  「工作了。工作三年多了。"
  
  "幹什麼?」
  
  「你猜猜看。"
  
  「噢,讓我猜嘛,」伊娃再次認真端詳露西,「嗯…你嘛…"她拿起露西的兩隻手翻過來翻過去審視著。
  
  "你會看手相?"
  
  「不是的。可以站起來讓我看看嗎?"
  
  露西站起來,轉過身子,又轉回來。「不是時裝模特兒。"
  
  「知道。"伊娃說,"嗯…你像…少年宮輔導員…要不就是少體校教練?"
  
  「啊,你眼力不錯!"露西興奮地說,「很接近呀。"
  
  「小學老師?」
  
  「你真行!我當幼兒教師。"
  
  伊娃綻開笑臉,「我看出來…你是跟小孩打交道的。"
  
  「憑什麼?」
  
  「你自己就是個孩子嘛。"這女孩的純真樸實,有著一種天然的吸引力。伊娃喜歡跟她說話。而伊娃的親切和藹,美麗自然,也打開了露西的心扉。
  
  "你呢?"露西問。
  
  "也猜一猜。"
  
  「我可沒經驗,我看不出來。我有個小叔叔是軍官,他脫下軍裝我就怎麼也看不出來他是軍人,"露西說,"要我說嘛,我瞎猜了,你像舞蹈演員。"
  
  伊娃收起笑容,盯著露西的眼睛,"嗨,你不簡單啊。你比我強。你一下就猜准了。"
  
  "真的?」露西驚喜地說,"瞎貓逮住死老鼠罷了。我是隨口亂講的。"
  
  "總有憑據吧,你怎麼不猜我是當公安的,或者賣水果的?"
  
  「那怎麼可能呢?你站著、走路、伸手、轉頭、瞧人、說話,都有一種舞台美。"
  
  "你的感覺很不錯。"
  
  "我喜歡看演出,看舞蹈。專業演員,全是你這樣的…"
  
  "是嗎!那我得留點兒神了。我還以為離開舞台這麼久,職業病全改掉了呢。"
  
  "氣質你怎麼改得掉。"露西煞有介事地說。
   
  伊娃再次反覆打量露西。她覺得這女孩非常聰明,又很可愛。"露西,在密歇根,你干點啥啊?上大學?"
  
  "沒上學。實際上…"露西說了一半,住了口。她的情緒突然低落下來。過了一會兒,她問,"伊娃,你來美國多久?"
  
  "也不久。跟你差不多。"
  
  "你結婚…多久啦?"
  
  "十年了。"
  
  "你先生…"
  
  "他…在大學做研究…是訪問學者出來的。"
  
  "你有小孩嗎?」
  
  "沒有。"
  
  "怎麼會呢?"
  
  "我不想要。"
  
  "你不喜歡小孩?」
  
  "喜歡是喜歡。我不想生育。"
  
  "怕破壞體型?」
  
  "你說的話很內行啊,露西,"伊娃說,"不是怕那個。我覺得沒意思。花那麼大心血養育孩子,為了什麼?何必呢?」
  
  "你真那樣想嗎?」
  
  "當然。真那麼想。"
  
  "我不懂。"
  
  "你不會懂。"
  
  "為什麼?"露西揚起眉毛,反問道,"養育小孩,沒有樂趣嗎?"
  
  "應該說有吧。"
  
  "孩子們太可愛了。我喜歡我的學生。"
  
  "這很難得。你干這行,熱愛工作,喜歡小孩,很好。"
  
  "自己的親生骨肉,我想,總比人家的小孩…更…更疼愛一點吧。"
  
  "一定的。"
  
  "那你為什麼…"露西想起自已的爸爸媽媽,覺得如果沒有自已,他們的生活不知會怎樣的空虛和乏味。"現在,你好像很自由,到老了,不會寂寞?"
  
  "你說的,很對。"伊娃說,"不過,有孩子,到老了,還是寂寞。做父母的,能永遠把孩子留在身邊?你不是也離開了父母?"
  
  「對。"
  
  "你有兄弟姐妹嗎?」
  
  "沒有。"
  
  "你的父母,現在…也寂寞。是嗎?"
  
  "是的。"
  
  "更重要的是,過去,我們的社會環境…做父母的根本不能把握孩子的命運…所以我覺得還不如別費這個心血…"
  
  "為什麼這樣說?"
  
  "做了父母,對孩子不免有期望。可是,許許多多的因素,總使期望落空。孩子走上社會,做父母的別說把握他們的命運,連不幸和災難也無法替他們擋去…"
  
  露西不說話了。伊娃的這幾句話,像鎚子似的敲在她的心上。
  
  "…也許,你是個幸運的姑娘,一帆風順…"
  
  露西的心感到一陣刺痛。她倏地站起來,快步走到窗口,不讓伊娃看到變了顏色的面孔。
  
  伊娃十分驚訝。她扭頭看露西,又回過頭來靜靜坐了一會兒,然後,緩緩站起,走到露西身邊。
  
  "露西,也許…我…對不起…"
  
  "不,伊娃,你說得很對。"露西的臉仍然朝著窗外。她的幽幽低語是誠懇的。
  
  伊娃拿起露西的手,握在自已手心裡。
  
  兩個第一次見面的女人的內心,在無言地交流。
  
  站了一會兒,伊娃把露西拉回沙發,並肩坐下。"露西,我剛才說的,是我自己的體驗…"
  
  露西張大眼睛看著伊娃。
  
  "是我個人的結論。"伊娃接著說。「對別人不一定適用,別人也未必有同感。"
  
  "你剛才說的我懂,"露西說,"現在說的我不懂。"
  
  「我是說我自已…"伊娃的聲音低了下去,"我自己的…痛苦經歷。"
  
  "你,也有…"
  
  「有。我也是獨女,跟你一樣。那時還沒有一胎化政策,可是父母只生我一個。他們當然十分疼我愛我,儘力教育我,培養我。我初中畢業,就被挑到省文藝學校,兩年後進了一個省級歌舞團…"
  
  "那挺好啊。你不喜歡這專業?"
  
  「是挺好,也喜歡。"伊娃說,"女同學全都羨慕我。父母親也為我驕傲。"
  
  "我也羨慕。但我沒那天賦。"露西說。
  
  「想不到的是,進團不到半年,我就…出事兒了。"
  
  露西"啊"了一聲,張開的嘴閉不上了。
  
  「我報告領導,他要我保密。告訴父母,他們哭了幾天,寫了好多控訴信,最後一封也沒寄出去。"伊娃抹去眼角的一滴淚珠。"這以後……同樣的事,不同的人,接下來…我還沒結婚,就已經兩次上醫院做人流了。最後,乾脆結紮。"
  
  露西的心在顫抖。出神半晌,她問,"怎麼可以?絕育手術…要丈夫同意的。我知道的。我們單位有人做過。"
  
  「自會有人給醫院打招呼。"伊娃凄然一笑。
  
  "自願的,還是被迫的?"
  
  「完全自願。"伊娃說,"我不能逃避那種命運,但我不願承擔它的後果。"
  
  「那,你丈夫…"
  
  「他很通達。他同意我的觀點,不要孩子。他也明白,父母守不住孩子。一聲令下,上山下鄉去了;一個不測,看著自已的孩子…何苦來耗盡心血,徒勞一場?"
  
  兩滴眼淚慢慢地從露西的臉頰上滾落下來。"伊娃,對不起,無緣無故叫你提起傷心事。都是我不好。"
  
  「不怪你。你說到孩子,我講了自己的觀點。無意中引起你的傷感,我不能不用實話來解釋。"
  
  "我也是有原因的,"露西說。
  
  "我感覺得到。有個人說說心裡話,哪怕是訴苦,也很安慰。"
  
  露西伸出雙手,抓住伊娃肩頭,把臉貼在伊娃臉上,熱淚源源湧出。
  
  露西講完后,兩人相對默然,很久很久。
  
  "告訴彼得了?」伊娃問。
  
  "告訴了。我怎能瞞他。"
  
  "唔…他做得對。"伊娃又問,"他…碰過你沒有?我的意思是…"
  
  "沒有。絕對沒有。"露西的臉漲得紅紅的,"真的。你認為不可能?不騙你。"
  
  "不。世上沒有不可能的事。"伊娃沉思著,"是你…要搬出去?"
  
  "不,他攆我的。他替我找了房子,事先都沒告訴我,我一直怨他。"
  
  "你愛他?」
  
  臉紅到了耳根。"我不知道…我不懂…我想,主要還是一種感激之情吧。"
  
  "不能把感激跟愛情混為一談。你不能對每一個有恩於你的人都以身相報吧。"
  
  「對,伊娃。"露西深有所悟地點點頭。"你呢?你的事告訴過彼得嗎?」
  
  "沒有。"
  
  很意外。"為什麼?你們不是知心朋友?"
  
  "沒必要。男人…以後你會知道的。除非萬不得已,那種事對誰都別說,尤其男人。"
  
  "對丈夫…"
  
  "更不能說。記住,露西,你信得過我,就牢記這句話。說了,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真心相愛的丈夫呢?」
  
  "絕對不行。相信我,露西。"
  
  "好的。我記住了。"
  
  "彼得…他不壞,"伊娃說,"但是,露西,重要事情自己拿主意。你懂我的意思嗎?不能什麼事兒都跟著別人的指揮棒轉。自已的決定,後果自己擔當。你懂沒懂我的意思?」
  
  "懂了。"
  
  電話鈴響了。約翰找彼得去加班幫忙。今天有個FootBa1l(美式足球)決賽,酒吧坐滿,客人還在不斷進來。聽到露西接電話,約翰喜出望外。"你能來嗎?」
  
  "我…"露西遲疑著,看看伊娃。
  
  伊娃說,"你去吧。我走了。"
  
  露西答應約翰。
  
  "叫個Taxi。"約翰說。
  
  露西跟伊娃依依不捨地擁抱告別。伊娃從包里拿出一張丈夫的名片,在背後寫上自己的中英文名字,加上BeePer號碼。
  
  "露西,留著這個。萬一有什麼事,打電話來。對你,我不會比彼得做得少。知道嗎?我晚上就回緬因州了。"
  
  "謝謝你,伊娃。"露西找了一張紙,寫了自已的姓名和電話地址,"你也留著。以後來紐約,住我那兒。今天你來,我轉告彼得。"
  
  伊娃側頭想了一想,"今天遇到你,比見到他更高興。轉告不轉告,你瞧著辦吧。"
    
  彼得回家,巳是七點,天還沒有黑下來。他兜了一整天,替露西找工作找房子,仍然無功而返。他興沖衝上樓,想兌現諾言,跟露西一起出去吃義大利餐,以補償對她一整天的冷落。
  
  門鎖著,他感到詫異。開門進去,燈亮著,屋裡空無一人。他的火氣上來了。
  
  走到桌邊,看到一張字條,"彼得,約翰來電話,要你去加班。我代你去了。Lucy,"
  
  什麼花招?
  
  彼得盛怒之下,即刻下樓上車,直奔華苑。
  
  餐館的確忙極。客人之多,超過最旺的午餐。電視上球賽方酣,隨著好球和失誤,一陣陣歡呼和惋嘆如同雷動。
  
  酒吧上,約翰和露西一搭一檔,正在忙碌。
  
  彼得走到地下層,找個地方坐著抽煙。
  
  直到夜深,球賽結束,客人漸稀,彼得出現在酒吧。
  
  "咦,你來啦?怎麼沒看到你?"露西問。
  
  「哈哈,彼得,今天的外快讓露西賺了去。你一個人跑哪去逍遙啦?"約翰說。
  
  "出去辦點事。"彼得平靜地說。
  
  "這麼晚,過來幹嗎?」露西說。
  
  "來接你。"
  
  回家時,一路上彼得板著臉,一言不發。
  
  「今天我賺了一百幾十元小費。下星期的義大利餐我來請客。"露西說。
  
  彼得緊閉著嘴,沒有任何反應。
  
  "誰叫你出去?電話接在我手裡,我能不來幫忙嗎?」
  
  一副鐵棒也休想撬開他的嘴的模樣。露西氣餒了。伊娃的事,也彙報不上了。不知為什麼,露西並無興趣告訴他這事。彼得這種不可理喻的古怪心情和反常態度,使露西事事彙報的忠誠和勁頭打了大大的折扣。
  
  露西高興有了伊娃這個天外飛來又倏忽飛去的朋友。她把伊娃跟麗莎聯想起來。她把這頭關係秘藏起來不告訴彼得的另一層因素是,露西懂得伊娃有彼得房門鑰匙的含義。她不想當面向彼得捅穿。這一定會使他狼狽,從而百般搪塞,盤根問底。
  
  世上有些事情,不說穿更好。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細節成就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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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30 09:54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30日

(八)

 
  彼得的計劃,真要實施,也不容易。他知道他不可能說服露西跟他一起出去另找職業。她在華苑做得很順,上下同仁都喜歡她,熟悉的常客越來越多,餐館和她個人的收入日益豐厚,各方面都已得心應手。——用什麼理由突兀地向她開這個口?不管什麼理由,都是彼得私心裡的理由,攤不到桌面上來。但是,另一方面,只憑彼得的口頭介紹,又沒有一個餐館老闆會一口答應錄用一個面都沒見的人。酒吧侍者在餐館里是重要職位,對營業影響極大;除非自已培養,一般餐館都不聘用毫不了解的新人,因為這項工作,需要一種特殊的技巧,便是贏得美國顧客的讚賞和友誼,華人真能掌握這項技巧的少而又少。
  
  然而彼得絕不死心。兩個休息日都白費工夫,他仍不屈不撓。
  
  他感到,形勢越來越嚴峻。露西跟約翰相處的時間比跟他相處的時間多出好幾倍。長久相處和頻繁接觸是男女生情的最佳溫床。約翰不是青年,但正在一個最具男性成熟氣概的階段;而露西自述的"前科",表明她對年齡差距有著適應的經驗。直到現在還捉不到他的什麼實際把柄,又足見老傢伙放長線的功夫之深。他簡直已不是老闆而只是露西的副手了。最怕麻煩的約翰,整天忙得如此辛勞,圖什麼?他笑容滿面,妙語如珠,越來越活躍的那種輕飄勁兒,不正是著了瘋魔的痴迷?而露西,也是一臉的歡偷、滿身的活潑,連社會主義勞動竟賽都見不到的積極性和幹勁,還不是男人身上的生物電波的催化作用?
  
  相比之下,自從那次跟安吉拉去過一次派對之後,露西對自己的態度整個兒變了。忘恩負義的端倪已經顯露出來。一切的親近動作語言都是敷衍的,不再真而深了。彼得還弄不清楚變化的關鍵究竟在哪裡。安吉拉的派對,約翰家的密談(看相冊只是一個蹩腳幌子罷了),還是兩個把她單獨留下的休息日有過什麼秘而未宣的活動?彼得越想越惱火憎恨,煩躁不安,他的主意也越來越堅決。為了把露西從誘惑和陷井中奪回來,即使蠻幹,也要干。拿出露西父母親的囑託作為令箭,她會屈從的。不管順從屈從,只要服從,就好辦。終有一天,她會理解自已的苦心和善意。
    
  無巧不成書。說服露西離開華苑的絕好借口自天而降。
  
  星期一夜晚,十點午後,客人陸續離開,餐館在做打烊準備。忽然,玻璃轉門推開,進來兩個男客,徑直走向酒吧。
  
  一個年輕的,方頭大耳,寬肩厚胸,兩條腿卻很短,略微有點羅圈。他頭頂上面蓄著一寸左有的板刷短髮,後腦卻有一把長發,中間還垂下一絡直拖後背的小辮。他突額塌鼻,大眼厚唇,面無表情,雙目平視,不看任何東西。身上穿著一件極其寬大的粗布米黃襯衫,下面是一條遮沒膝蓋的巨大短褲,一雙赤腳穿一雙黑布面料中式軟底布鞋。另一個年紀略大,卻瘦得出奇,一件牛仔布短袖襯衫穿在他的身上像掛在衣架上。他戴一副金絲邊眼鏡,留著高爾基式的長發和一條細線似的唇髭。下面的一條白帆布牛仔長褲和一雙皮鞋,都是十分昂貴的名牌好貨。
  
  大廳里只有四五個桌上尚有飯後閑談的余客。侍者們在鋪換桌布,擺放餐具。酒吧上,彼得在抽煙,坐等露西,約翰在一旁結賬。
  
  兩個來客,在酒吧坐定,接著從褲袋裡摸出金質煙盒,打火機和大哥大電話,放在櫃面上。
  
  約翰馬上對露西說,"你下班走吧。"
  
  露西會意,正要走開,大頭男客開了腔,說的是純粹的英語,「小姐留下。"
  
  語氣平靜,卻是命令。沒有商量的餘地。
  
  約翰、露西和彼得面面相覷。
  
  約翰走過去,向他伸出手,"你好,我是約翰。請多照顧。小姐下班了。"
  
  大頭沒有去握約翰的手,卻從煙盒裡抽出一根香煙塞在他的手裡,又飛一根給彼得。"小姐留下。"他又從口袋裡拈出兩張五十元票子,放在桌上,推了過去。「小費。"他說。
  
  約翰看看彼得。彼得慢吞吞走過來,用英語對大頭說,"你好,我是彼得,經理。"他轉向露西,"朋友這麼客氣,不好意思。加個班吧。這個拿去。"
  
  露西走過來,收下兩張大鈔,微笑著說,"多謝,喝點什麼?」
  
  "ChivasNeat,(威士忌,不加冰塊)。"瘦子回答。
  
  約翰笑著用廣東話對瘦子說,"台山人?」
  
  這時,得了什麼人的通風報信,廚房一班人都走出來好奇地觀望這兩個不速之客。
  
  瘦子沒有接約翰的口。他露出一副兇惡的神氣,遙對那批廚房工人使勁一揮手。眾人馬上縮進去了。
  
  「系啦,台山人。"瘦子坐下來,用廣東話回答約翰,"你?"
  
  "老鄉。我從香港來。二十幾年了。二位好面熟,來過敝店嗎?」
  
  瘦子不再答腔,接過露西送來的酒杯一口喝乾,把空杯推過去。
  
  大頭手邊的電話機發了出蜂鳴鈴聲。他打開話筒蓋,又伸出一根手指向著露西、約翰、彼得三人橫指一掃,三人馬上知趣地退避得遠遠的。大頭靜靜地聽著,最後說了一聲"O.K"啪"的一聲把話機關上。
  
  "什麼?"瘦子問他。
  
  "沒什麼。"大頭答道。
  
  他們不再說話,悶聲喝酒。瘦子的眼睛口著露西,大頭卻誰也不看,什麼也不看。
  
  空氣像凝固了似的。彼得強作鎮靜,心頭卻在發抖。約翰退在酒吧收款台邊上,準備隨時腳踩報警電鈕。
  
  大頭突然抬頭,向露西一指。露西走過來,笑眯眯地等他點酒。
  
  "你從哪裡來?」他問露西。他只說英語。
  
  "中國。"
  
  "台灣?"
  
  "不是。大陸。"
  
  "來了多久?」
  
  "一年多點。"
  
  "你英語講得不壞。"
  
  "謝謝。不很好。你講得好。跟美國人一樣。"
  
  "我的父母都是美國出生的。"大頭說。"我請你出去吃點心。」
  
  "不,謝謝。我剛吃過飯。"
  
  瘦子想說什麼,大頭瞧他一眼,他即刻閉嘴。大頭面無表情對露西說:"沒關係。"
  
  烈性的威士忌喝掉三杯了。兩個人不慌不忙,面不改色,也不多言語,更無付賬離開的意思。
  
  大頭的大哥大又響了。這次,他只聽了一句話,說了一個「yes」。
  
  兩人又要了第四杯酒。看來,他們不達到某個目的,是不會走的。
  
  約翰、彼得和露西,都在緊張地想辦法。
  
  桌面上的大哥大電話開啟了露西的靈竅。她對兩人說,"慢慢喝。對不起,我去一趟廁所。"
  
  "Sheisgettingwet,(她濕了)"瘦子對大頭說了一句穢語。約翰和彼得聽得膽戰心驚,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凝重。他們待在原地沒動。
  
  "BePatient。(耐心點兒)」大頭回答說。
  
  露西有了主意,倒很輕鬆。她隨手摘取了掛著的小包,轉出櫃檯,又回眸向兩人一笑,然後裙搖裾飄地向著亮有"Lady`sRoom"燈牌的女洗手間走去。
  
  一進廁所,她馬上鎖上門,雙手顫抖地從背包里拿出大哥大,撥了阿列克斯的號碼。"阿列克斯,"她輕聲說,"是我,羅。我在餐館的廁所里打電話。"
  
  "啊,什麼事?」阿列克斯立刻警覺,"有麻煩?"
  
  "餐館地點是…你能馬上來嗎?可能有麻煩。你來,看著,好嗎?只要看著。"
  
  "我懂了。把電話藏起來,不要再帶出去。明白嗎?我馬上到,鎮靜些。"
  
  露西按照他的吩咐,把大哥大藏進女廁內貯放紙品的小壁櫥里,然後,抽了馬桶,洗了手,再烘乾。她對著鏡子重新化妝一遍,挾著小包走回酒吧,隨手把小包往櫃面上一扔。
  
  "對不起。"她微笑著對客人說,"慢慢喝。另外要吃點什麼嗎?"
  
  大頭顯然對露西重新化妝產生了興趣。他用不會轉動的大眼珠瞪著露西看了很久。"你餓嗎?"他突然說。這也是一句雙關語。
  
  "不,謝謝。"露西彬彬有禮地回答。
  
  "你會餓的。"他說。
  
  "也許。誰知道呢。"露西說。
  
  大頭跟瘦子相視而笑。約翰跟彼得再一次面面相覷。
  
  "你,也是華裔?"露西主動問大頭。
  
  "一半。不,四分之一。"大頭說,"我祖父是華人,祖母是菲律賓人,母親是越南人。"
  
  "喔,是這樣!"露西饒有興味地說,「你會講中國話嗎?」
  
  "不會。"他忽然橫蠻地說,「不要問了,我不再回答你的問題。"
  
  "好,對不起。不問了。"
  
  "你不問,我要問了。"
  
  "什麼呀?」
  
  瘦子湊向露西,輕聲說,「我的朋友想知道,你要什麼價錢。"
  
  露西心裡「別」的一跳。但她裝得一團天真地問,「什麼價錢啊?酒錢,不用付,我請客,交個朋友。"
  
  "不是酒錢。"瘦子說。
  
  大頭抬起腦袋對著露西說:「IjustwantyourPussy。(我只是想要跟你上床)。"
  
  "聽不懂呀。我英文不好,你講清楚點,好嗎?"
  
  約翰的腳準備踩到報警器上去了。彼得已經汗流浹背。
  
  他們不由得不佩服露西那「初生牛犢不畏虎"的悠閑樣子。
  
  大頭猛地站起,正要開口,身後的轉門推開了。
  
  幾個年輕黑人陸續走進來,高聲問道,「幾點關門?"
  
  "我們…開著…"約翰不禁叫苦不迭。凶神未走,惡煞又到。華苑多少年來平安無事,今天偏偏禍不單行。魑娃魍魎全碰上了。幸虧街上幾輛警車鳴著警笛逶迤而過。他的心稍微安定下來,"請,請進來…"
  
  一共六個。個個金剛鐵塔似的又高又大。他們慢悠悠地走進來,三個一堆,分坐兩個亞洲人的兩側。大頭不知何時已經坐了下來。
  
  露西對大頭和瘦子說了聲「對不起",轉身招呼新的客人去了。
  
  黑人們出奇的斯文。有的要啤酒,有的要威士忌,有的只要礦泉水和GingerAle(薑汁飲料)。他們不多說話,慢慢喝著,也不去注意夾在他們中間顯得十分渺小的兩個黃種人。
  
  六個人中,除了阿列克斯,露西還認出了另外兩個。但彼此卻裝得完全素昧平生的樣子。
  
  八個客人都在靜靜喝酒。氣氛奇異而古怪。
  
  約翰暗自祈禱,"不要發生槍戰吧。上帝菩薩真主一齊保佑,不要讓華苑變成一團稀爛,不要讓我血肉橫飛…"
  
  彼得已經魂不附體,腦子裡早已真空了。他一向自詡是見多識廣的老紐約,但真刀真槍的集體廝殺,除了電影,他還沒有身臨其境過呢。
  
  僵持了十多分鐘,大頭霍地站起,收拾起桌上的東西,又摸出一張一百元票子,往桌子上一拍,說了聲"謝謝。晚安。"轉身就走。瘦子如影隨形地跟著走了。
  
  黑人們無動於衷。沒有一個人朝兩個人的背影瞧上一眼。他們繼續安安靜靜地喝了十幾分鐘,然後各付酒賬小費,很有教養地向老闆經理和小姐道過謝,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
  
  約翰和彼得一直沒有弄明白這批黑人是對這兩個亞裔尋釁而來還是偶然的邂逅。大頭和他的夥伴也一直沒有捉摸出來這批從未見過而又來
得如此湊巧的黑人是哪路尊神。但是,這兩批人馬,都再也沒有在華苑露過一面。
  
  在這三十分鐘內,露西跟阿列克斯,連一個會意的眼神也沒有交換過。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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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30 09:57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30日

(九)

  
  彼得計劃好,接著的這個休息日,一定要跟露西在一起了。他要告訴她,在華苑工作已不安全。——事後證實,那個大頭正是活躍在華埠EastBroadwayStreet(東百老匯街)的一個什麼"殺手幫"的總頭目。——猛獸嗅蹤而來,不會就此善罷罷休的。此外,他還要對她宣布,考慮了半年之久,他覺得跟她還是住在一起為好。離開華苑的理由已經足夠,而重新"同居"的想法須有充分的說服力。上次要她搬遷,她萬般無奈,費了好多口舌;這次勸她回來,除了曉之以理,還要動之以情。最近以來,露西的離心離德已是不爭的事實,自已不能說毫無責任,跟凱蒂的親近、接連兩個休息日離她獨出,使她怨尤,也是難怪。再說,不管怎樣,露西對自己,向心力至少還是優勢。
  
  今天要消除一切陰影,使她高興,創造一個其樂融融的氣氛,到了晚上,再正式開談。露西只要被導入一種愉悅的心情,就會百依百順,什麼事都好商量。
  
  不等她來電話,彼得一早走去敲她的房門。敲了幾下,無人應聲,卻聽見安吉拉的房間里傳出歡聲笑語。
  
  "露西!露西!"彼得大聲叫喚。
  
  "噯!彼得嗎?我在這裡!"露西應聲急急開門奔出,見到彼得,"呀"了一聲,回頭就走,邊走邊說,「對不起,我馬上來。你先去坐一會兒。房門沒鎖。"——原來,她身上只有上、下兩截又小又緊的胸罩內褲。
  
  "你在搞什麼名堂?」
  
  "試一件新衣服——"身子已縮進安吉拉的房間,頭歪出在門外,對著彼得伸伸舌頭,調皮地一笑。
  
  彼得推開她的房門,進去坐下。床上凌亂不整,一些衣物扔在地下。看來她起床不久。女孩子——尤其是露西特有的馨香氣息,使彼得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陶醉,剛才瞬間的不快即刻消散了。——多愚蠢的彼得呀,當初竟硬要她搬出去住!
  
  幾分鐘后,露西推門進來。她穿著一件絲麻混紡的本白低領短袖上裝,敞著懷,裡面一件緊身黑色真絲針織背心,下面是一條黑嗶嘰短裙,圓圓的腿上裹著無色的Pantyhose,彼得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不禁心馳神往。
  
  "好看嗎?」露西眼中蕩漾著快樂的笑意。她挺直站著,又轉動身體,讓裙幅飄動起來。
  
  彼得沒有應答。豈止是好看呢。屠格涅夫、巴爾扎克恐怕也難以三言兩語地描摹和概括她的動人,以及在彼得心裡喚起的複雜意念。
  
  他繼續出神地看著、想著…
  
  露西感知了他的眼神所透射的心理。她"喲"地輕呼一聲,"你…"似嗔如嬌。
  
  彼得從來沒有這樣看過我。這種眼光的意義露西並不生疏。她驚中有喜。
  
  彼得卻不願內心的秘密被窺破。他立刻用一種老氣橫秋的責備口吻說,"你看你…頭也不梳,腳也赤著…什麼樣子!"
  
  露西眼中的光芒即刻熄滅。總是這一套。世上唯有這個彼得,一味挑我的刺。
  
  只要彼得丟開顧忌矜科持,放膽盡情觀賞露西,直無遮攔地向她說出心中的真正感受,向她表露內心壓抑多時的渴求,情勢就會急轉突變。露西一定會奔到隔壁房間去對安吉拉說,「對不起,今天我不能奉陪了。"她會飛快地回來,丟開一切,跟著彼得,走到荒島孤山,天涯海角。但是彼得沒有這樣。他的性格決定他的語言行為。他又把一桶冷水劈頭澆向露西,使她寒徹心肺。
  
  露西直立在彼得面前,變成了服裝店櫥窗里的木頭模特,了無生氣。
  
  彼得察覺了她的情緒變化,改換比較溫和的語氣說,"新買的?不錯呵。很好看。"
  
  晚了。此刻再說,不如不說。
  
  "安吉拉…送的…"
  
  "何必要她送?自己不能買?」
  
  "人家誠心誠意的,怎麼推?」
  
  "拿了,就欠著一份情。"
  
  "相處得好,總不能一點沒個來去…"
  
  "過幾天買樣什麼價錢差不多的東西還給她。"
  
  "何必急急忙忙結賬算清?又不是做買賣…朋友嘛…"
  
  "什麼朋友!認識的人全是朋友,你朋友也太多了。"
  
  "噓——"露西急忙推上房門。"彼得,你怎麼這樣說。她很好…"
  
  很好。太好了。我正要把你跟她拆開呢。
  
  話就這樣越說越僵。
  
  過了一會兒,彼得說,"洗洗臉,收拾一下,跟我去吧。"
  
  "不行…彼得,"露西有點為難,但堅決地宣布,"今天我要跟安吉拉出去。我正想打電話告訴你。"
  
  彼得勃然變色。「我有了空,你又…"
  
  "上次,你不是說過我可以跟她…"
  
  "上次是上次,今天是今天,"彼得強橫地說,"去跟她說一聲。我等著。"
  
  "我不去,"露西說,"要說你去說。"
  
  "你當我不敢?"彼得一下子站起來,"我才不怕她高幹不高幹呢!這是美國!"
  
  "咦,你怎麼越說越滑稽了…"
  
  彼得忽然泄了氣,重又坐下。"你去,你去說。"
  
  露西拖延了一會兒,垂著頭,步履沉重地開門走了出去。
  
  過了十幾分鐘,安吉拉跟露西一起過來了。
  
  彼得大感意外,慌忙站起。他還是第一次跟安吉拉正式相見。
  
  安吉拉已梳裝整齊。她邊跨步進門,邊向著彼得說,"是彼得表哥吧,我是安吉拉。你好!第一次見面,"她自然大方地向彼得伸過手去,"我該叫你老師吧。"
  
  "不敢當,不敢當,"彼得與她握了手,"我本姓程。彼得是在美國用的洋名….
  
  "在這兒大家都用洋名,"安吉拉說,"這挺方便。"
  
  「對,省了許多客套。"
  
  "我…跟露西住在一起,挺合得來的,"安吉拉說,"她聰明可愛,又懂事又有禮貌,多虧你這個表哥時時刻刻面命耳提…」
  
  「哪裡哪裡…」"彼得只覺得在這個嗓音宏亮雙目炯炯神氣漂亮的女人面前,自己正在一寸一寸矮下去。
  
  "露西告訴我,你是老師。"安吉拉說,"教育是根本。一個社會是發展,還是沒落,就看教育的成敗。我非常非常尊重老師。"她說得非常誠懇。
  
  "是的是的。過去在上海,我當過教師…現在…只是打工仔。"
  
  "到美國誰都有這個歷程,"安吉拉說,"我也打過好幾年工。也干過餐館…後來拿到T.A.(TeacherAssistant,教師助理),有了點薪水,才不幹體力活了。"
  
  "是嗎?真是這樣?"露西簡直不能相信。
  
  "當然,"安吉拉說,"我…不願靠別人。自己花力氣掙的錢,使得安心。"
  
  "對,對,"彼得連聲說,"說得很對…"
  
  "她,露西,也是個小老師,"安吉拉拉起露西的手,"我要是有孩子,一定交給她帶領。"
  
  "是,是,"彼得諾諾而應。
  
  "我,畢了業,找到了工作。"安吉拉掉轉話題,幾個老同學聚一聚。"
  
  "啊,太好了,祝賀你,"彼得說,"以後…去哪裡上班?」
  
  "就在本市,WallStreet(華爾街)附近,一家瑞士銀行。"
  
  「很好啊。"
  
  "今天,我替露西向你請個假,"安吉拉說,"我要請她陪我去玩玩,可以嗎?你不會不批准吧。"
  
  "哪裡哪裡,"彼得急忙說,"你這樣說,我好難堪。不過…我本打算…""
  
  "我知道,"安吉拉說,"今天,抱歉了,委屈你了。"
  
  「哪裡哪裡。"彼得的如簧巧舌一下子不知哪兒去了。
  
  "行的話,露西,去梳洗梳洗吧…"
  
  彼得獨自回家,像只斗敗公雞。恨得牙痒痒的。
  
  不過。安吉拉有了工作,也許會搬走吧。
  
  計劃落空,又跟露西鬧了彆扭,彼得窩了一肚子火。
  
  剛才,露西半裸身子的驚鴻一現,隨後白褂短裙的嬌樣媚態,把彼得心頭憋壓很久的一種慾望喚醒了。半年多來,憑藉著高度的理智和低調的性格,他戰勝了本能的蠢動,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內心交戰,心頭的瓦礫廢墟有誰看見,有誰知道。今天,露西又漂漂亮亮地飽別人的眼福去了,自己的一場苦守一片苦心,換來的又是什麼。終有一天,她將屬於別人。
  
  人生短促,聚散無常,伊娃不來則已,來了又匆匆而去。自己年屆四十,再有十年,也是別人口中的"老頭"了。倒不如像伊娃般隨處銷魂,及時行樂,也不枉來人世一場…想到這裡,他撥通凱蒂的電話。
  
  鈴聲響了五聲。"彼得嗎?」語音像在夢中。
  
  "怎麼知道?"
  
  "除了你——也是難得——還有誰啊。"
  
  "好像…攪醒了你的好夢?"
  
  "有夢也是惡夢,吵醒我是救了我,"凱蒂說,"露西出去了?"
  
  "你是諸葛亮?"
  
  "她在,輪得到我?"
  
  "這醋吃得浪費———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什麼?」
  
  "你在夢裡吃過火藥?」
  
  "沒有。做夢也吃不到好東西。總是些殘羹剩飯…"
  
  "胡說八道。"
  
  "我才沒胡說呢。"凱蒂笑了起來,"有什麼吩咐?"
  
  "你能過來嗎?"
  
  "這麼好運?"
  
  "你廢話太多。來吧。"
  
  "我這人活得實在沒有意思。連說的話都是廢話。"
  
  彼得緊張地、激動地等候凱蒂。他不知道應該用什麼形式迎接她、怎樣開宗明義地讓她明白他今天想幹什麼。有時候,凱蒂喜歡遠兜圈子,故意抬杠;弄不好,氣氛和心情恰恰與目的背道而馳。彼得近來對自己的這種技巧開始有點懷疑。好幾次,跟露西就是這樣搞擰了的。
  
  凱蒂不知是否故意激他,彼得等了一個小時,還不見她來。他按捺不住了,又撥電話過去。鈴聲七響,沒有人接。剛掛電話,門鈴響了。
  
  彼得急忙按了電鈕。然後,打開房門。他想了一想,又把門關上。
  
  門上"篤篤"響了兩聲。
  
  彼得"呼啦"一下開門,沒等凱蒂微笑開口,他突然伸出雙臂,把她緊緊抱住。
  
  "啊…喂…"凱蒂掙扎著,"你…
  
  彼得又騰出一個手臂,抄在凱蒂腿下,把她橫托起來
  
  "你…這是…幹什麼?"
  
  彼得托抱著凱蒂,笨拙地轉身,用腳後跟踢上房門,踉踉蹌蹌地走進卧室。
  
  兩人滾跌在床上。
  
  "喂,喂,彼得,Whatareyoudoing?(你幹什麼呀)凱蒂說,"rapeme(強姦我)?」
  
  這話使彼得腦子突然清醒,他對著凱蒂吃吃地說,「我…」
  
  "叫應召女郎,也不能這樣猴急呀…」凱蒂說著,帶著笑意。
  
  彼得猶豫了。他吃不淮凱蒂的意向。他獃獃地望著凱蒂。
  
  一個膽小鬼。一個要女人先動手的男人。凱蒂倒是吃淮了他。
  
  直到此刻,凱蒂真正確信彼得跟露西之間不會有事了。
  
  她故意態度暖昧地瞅著他。
  
  兩個人就這樣躺在床上對峙著。
  
  彼得心裡已打起了退堂鼓。
  
  過了一會兒,凱蒂"噗嗤"一笑。
  
  "笑什麼?」
  
  "笑你。"
  
  "我可笑?"
  
  "不可笑?」
  
  凱蒂仰面躺著,沒去拉上歪敞的衣領。淺藍的網眼線衫里只有胸罩。她的胸廓比露西更厚,乳房也就更加高挺。彼得把目光投向她的胸部。還是沒敢伸手。
  
  凱蒂的皮鞋早已脫落。她伸出一隻腳,踏在彼得的大腿上。
  
  彼得還在發獃。
  
  凱蒂又抬起腿來,用腳去蹭他的胸口,頸脖。腿抬起,背帶式牛仔布短裙就像一把傘似的掀張開來,正對彼得。
  
  彼得這才像聽到號令槍響的百米賽運動員,倏地一下伸出手去,同時整個身子翻撲上去…
  
  他吻凱蒂。吻她的腮,鼻子,嘴唇。凱蒂的嘴閉得緊緊的。
  
  他撫摩凱蒂,從上到下,從高到低,由平原到峽谷。凱蒂卻不讓他脫她的衣服。
  
  進攻和防守拉了二十多分鐘的鋸。正當彼得開始喪失鬥志,重新懷疑起凱蒂的心意時,大大出於他的意料,凱蒂反攻了。她用強力先脫下他的衣服,匐伏在他身上用手、用嘴,像報復似的瘋狂咬他揉他,彼得像一個受傷的敗兵,呻吟起來…最後,凱蒂自己快速卸去衣物,用最勇猛的動作,最無畏的姿勢,協助彼得組織反攻,攻佔自己…
  
  不久,彼得像打了十幾個回合的拳擊手,精疲力盡地頹然而倒,伏在凱蒂身上喘息不已。過了一會兒,他準備鳴金收兵,凱蒂卻不讓他撤退。她用有力的大腿緊箍著他,使他動彈不得。
  
  "啊喲,"彼得猛醒,緊張地說,"沒用安全套…"
  
  "我不要,"凱蒂說。
  
  "你不怕…"
  
  "你是什麼神槍手?"
  
  "萬一?」
  
  "哪有這麼巧?」
  
  彼得不言語了。他慢慢翻身下來,躺在凱蒂旁邊。
  
  "凱蒂…"
  
  凱蒂仰面躺著,撐高雙腿。她伸手捂住彼得的嘴。「別說話好不好?」
  
十幾分鐘后,兩個光身又擁抱在一起。接著,他們起來,一起到浴室沖洗。

   "露西這時進來就鬧笑話了。」凱蒂說。
  
  "有什麼關係?"一副破罐破摔的神氣。
  
  "你不羞我羞。"
  
  "做了羞什麼?"
  
  "總不能請大家來參觀吧。」
  
  "她遲早會知道。"
  
  "你淮備向她懺悔?」
  
  "說到哪裡去了,"彼得說,「很難隱瞞。她會看出來的。」
  
  "你怕她?」
  
  "怕什麼!"
  
  下午,兩人出去吃了中飯。凱蒂點了蝦仁、生蚝等許多海鮮,她還搶著付賬。
  
  "今天不要你花錢。"她說。
  
  "應該我來付的。"彼得說。
  
  "為什麼?」凱蒂瞪眼反問,「什麼意思?」
  
  回到家裡,彼得覺得睏倦。"我想睡一會兒。」
  
  "睡吧,我看電視。"凱蒂說。
  
  一覺醒來,已是下午六點。彼得睡了整整四個小時。平時他從不午睡。
  
  凱蒂已經開車出去買了菜來。彼得洗澡,凱蒂動手做晚餐
  
  一個法式生菜色拉,一個韭菜炒蛋,一個清蒸龍蝦,一個豉汁鮮貝,一個馬來西亞的咖哩雞塊,還有一個豆腐魚羹;多少年來,彼得光棍廚房裡的排油煙機沒有響過,菜肴的香味沒有飄出來過,凱蒂找到的油鹽醬醋,全是真正的陳年老貨。母親來紐約,沒有替兒子做過飯菜;伊娃在紐約,沒有替彼得做過一次飯菜;露西來了半年多,也沒有替他做過這麼像樣的飯菜。現在,凱蒂儼然一位主婦,精心專註地為他做了這麼一頓無與倫比的家庭晚餐。吃膩了餐館的彼得心情大好,胃口大開。
  
  他沒有考慮後果;沒有時間、機會和心情去考慮這個。他一直處在亢奮之中。人的精神,生髮自肉體器官,摒除性活動的調劑,便是不完整、不健全的。大半年來,他有了露西卻又得不到露西,反常的自我壓抑也是導致他精神變異的因素之一。他不再平靜自信地過他的刻板而又有目標的生活,他煩惱、猜疑、憂慮、緊張、嫉恨;崇高的使命感使他自我陶醉,但這種華而不實的榮耀叉填補不了身心的空虛和渴求。現在,他從凱蒂身上獲得了滿足。雖然是不得已而求其次,但總是一種滿足。在他的心目中,凱蒂可以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伊娃的模式使他產生一種盲目的信心,他認為這不會妨礙自己的終身大事,這只是逢場作戲而已,在這開放的時代,自由的美國。
  
  他要放浪形骸了,他要掙脫那件捆得他好苦好累的(在露西面前)的沉重外衣。他覺得,在凱蒂面前,他可以,應該是另一個人,不是家長代表,不是嚴師兄長,而是一個魁力十足的偶像性伴。
  
  「露西——這麼晚,還不回來?」飯後,凱蒂把一張古典音樂的C.D.唱片放進音響,煮了一壺哥倫比亞咖啡,與彼得各捧一杯,坐在沙發里啜飲著。
  
  "也許——回來了。誰知道?"
  
  "回來,會來個電話,或者來這裡吧?"
  
  "以前是的。現在…也許不了。不管她。"已經九點多了。彼得沒好氣地說,"今天,不提她。好不好?"
  
  凱蒂喝了一口咖啡,端詳彼得。
  
她洞悉他的全部心思。此時重提露西,不是無心,而是有意。她要刺他的痛處,讓他重溫失落感,以增強他對自已的重視和需要。——你必須現實,不要再像一隻饞貓似的徘徊在金絲雀的籠外,伸舌嘖嘴,無可奈何。愚蠢的世人總是垂涎得不到的東西,把自己弄得可笑而悲傷。

——你不覺得你品嘗過的也是人間珍饈?
  
  其實彼得的心情早已轉移。美好的休息日、恣肆的白晝行樂,恢復精力的長時間午寢,家庭式的愜意對酌,再是喝著咖啡,聽著音樂的夜晚…不能說不是人生的莫大享受吧。
  
  這跟與伊娃的共處不同。那,一直有一種犯罪感。他在品嘗和佔有伊娃的肉體時,總會想起她的丈夫。歡樂里有著盜竊的意義,滿足中包含卑鄙的成分,雖然刺激,但於心總難安逸。這,跟與露西的共處更不同。有露西在身邊,漫漫長日,時時刻刻受著吸引和誘惑,卻只能像一個神父,坐在亭子里從小窗口欣賞一個動人心魄的異性懺悔信徒,儘力壓抑綺念和心跳,用裝出來的嚴肅溫和的語調說話,告誡她萬勿誤入歧途…
  
  此刻,他高高在上,如丈夫,如君王。這個女人處心積慮想著向他奉獻身體、奉獻忠誠,奉獻悉心的服務和侍候。她把他弄得快快樂樂、舒舒服服。有一個妻子如此,他也說不出什麼抱怨的話來了。更何況,獲致這一切的,不是苦苦的追求,而是慷慨的恩賜。
  
  彼得不要在這時候想到露西,是不願破壞自已的心情。露西已成他的心病。凱蒂要的,正是他對這種心態的重申。有了這番重申,他便不會在這難得的夜晚忽然心猿意馬起來。
  
  十點半了,營養豐富的晚餐的消化與吸收,濃醇的咖啡里咖啡因的作用,無妨無礙的寧靜環境,凱蒂放下手中空杯,轉身去廁所漱口清潔,卻久久不出。
  
  彼得覺得奇怪。「凱蒂,凱蒂!你在裡面幹什麼?」
  
  沒有回答。
  
  "凱蒂!凱蒂!"
  
  還是沒有回答。
  
  彼得起疑,走過去敲門。沒有聲響。
  
  他推門一看,凱蒂一絲不掛,頭髮披散,一隻腳踏在浴缸邊緣,正在彎腰往腿上塗抹護膚油脂。
  
  「你——"彼得說了一個字。
  
  開門的聲響,彼得的語音,都彷彿驚動不了凱蒂似的,她慢慢地、專心地撫摩自己的身體。浴室里散發著一種淡香。
  
  彼得從側后瞧她。身體俯下,臀部抬起,頭髮像一道掛下的幕布。
  
  這是一個人體畫家不肯放過的絕妙姿勢。由於上半身平俯,乳房垂直向下。一條腿直立,一條腿跨起,隱蔽部位充分顯露。
  
  這也是一個情人不肯放過的絕妙機會。彼得走過去,一把摟住凱蒂,把她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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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4月30日

(十)


     露西的解釋是,安吉拉和她從路德島駕車趕回紐約,半路上在高速公路壞了車,只能在附近的Motel(汽車旅館)宿夜。她給彼得打電話,但沒人接。彼得一想,時間與自己和凱蒂在浴室中沖淋的時間符合。電話鈴是聽不到的。露西出示了寫有兩個名字的旅館收據,彼得沒有接看。
  
  不管安吉拉會不會搬走,彼得的原計劃不變。露西在外面宿夜,開了這個例,以後防不勝防。他和凱蒂有了關係,也不能讓露西跟凱蒂繼續同事了。凱蒂走,還是露西走,他有過一番權衡。叫凱蒂走,會有誤會和麻煩;露西留在華苑,終有一天便宜了約翰。結論是,露西必須離開華苑。
  
  他決定分兩步走。只要有什麼地方答應interview(面試),再想辦法動員她一起去應徵。採用強硬手段,就像前次叫她搬家,不怕她不屈從。
  
  彼得托稱去波士頓探望生病的姑媽,向約翰請假三天。同時,他把這事告訴凱蒂和露西。他沒有向凱蒂透露自己的計劃。凱蒂沒有作任何錶示。
  
  露西有一點點疑惑。他一定在幹些什麼瞞著自己的事,但沒想到跟自已有關。她只是問,"誰陪我回家?我從來沒有單獨乘過地鐵。上班不怕,晚上…"彼得還沒有回答,她說,「請約翰送我?」
  
  "絕不。"彼得的口氣把露西嚇了一跳。
  
  "不可以?"
  
  "不可以。"彼得怒從心起。你不要想得美。我不會給你們創造機會。"老色鬼的苦頭你吃得還不夠?"他惡狠狠地說。
  
  露西的臉霎時間褪盡血色。她不知道彼得對約翰的猜忌竟有如此之深,實在是不可理喻。你不能這樣猜忌一個好人。你毫無根據。你連帶也冤枉了我。你無緣無故挖我的瘡疤,你多麼殘忍。露西想辯,但沒有開口。
  
  "你很想讓他送你?"彼得還不罷休。
  
  露西的眼淚已經湧出。她咬住自已的嘴唇,竭力平靜自己。"不,"過了一會兒,她說,"你說誰就誰。"
  
  不使用這樣的威懾力量,你不會乖乖聽話。"等會我再告訴你。去吧。"
  
  彼得獨自想了好久,突然想到油鍋佬阿德。此人住得很近。
  
  彼得很高興。這是一個最合適的人選。他不僅長相醜陋,還邋遢骯髒。一頭油膩膩的蓬髮從來不洗不梳,牙齒也似乎多年沒有刷過。年齡總有四十左右,他平日沉默寡言,一臉的老實相。這樣的人,所有的女人都對他避之猶恐不及,才是最堪信託的對象。
  
  他把阿德叫到一個無人處。"…行嗎?」
  
  「行。"阿德的小眼睛里毫無表情。
  
  "謝謝你,"彼得拍拍他的肩膀。
  
  "不用謝。"
  
  「要麻煩你…每天…等她一會兒,"——廚房工人走得比較早。
  
  "沒關係。"
  
  "把她送到家門口,你再回去。"
  
  "你放心。"
  
  彼得塞過去一張二十元鈔票,阿德接了,折好,放進口袋,
  
  "謝謝。"
  
  "要謝謝你呢。"
  
  彼得只擔心露西不肯。但出乎意料,露西沒有反對,反而很樂意。
  
  「你…不討厭他?"彼得想知道原委。
  
  「為什麼討厭他?"露西反問,"他很老實,人很好嘛。"
  
  「他那樣子…」
  
  「看人家樣子幹什麼"露西說,"樣子好,人不一定好…」
  
  "這話說得很對,露西。"彼得說,"早點睡覺,不要熬夜,不要去跟安吉拉說廢話。知道嗎?"
  
  "知道了。"露西說,"你怎麼總不放心我。"
  
  "是的,"彼得嘆一口氣,"我是不放心。只要你知道我的心,就好了。"
  
  第二天,在地下層酒窖門口,露西碰到阿德。
  
  "阿德!"她朗聲叫道,"今天,要你陪我回家,知道了嗎?」
  
  "知道。"
  
  「別忘了!"
  
  "你願意?」阿德抬頭看著露西。
  
  "當然!為什麼不願意?嘻嘻,"她說,"我們不是朋友嗎?"
  
  阿德低下頭走了。
  
  晚上,準備停當時,露西正在用眼光從陸續離店的人中尋找阿德,只見他慢悠悠地從廚房走過大廳,向露西投了不經意的一瞥,又徑自朝大門走去。
  
  "我走了!約翰。明天會!"露西對正在清理賬單的約翰喊道。
  
  "明天會,露西。"約翰沒有抬頭,"要我送你嗎?」
  
  "不用,謝謝!"露西背上小包,快步而去。
  
  阿德站在餐館大門外十米左右的地方等著。
  
  阿德講的福建普通話實在難聽。一路上,露西問他一句他答一句。實在沒有什麼提得起興趣的話題。露西的新鮮興奮勁兒漸漸低落,她沉悶睏倦。
  
  F號地鐵火車還沒有從曼哈頓駛迸Queens(皇後區),露西己經睡熟。
  
  到站時,阿德推推露西。她驀然驚醒,發覺自已的頭不知不覺像往日枕在彼得肩頭似的歪枕在阿德的肩上,不禁對他羞羞一笑。
  
  初秋,地鐵車廂里還有冷氣。走到街上,露西打了一個噴嚏。
  
  "凍啦?"阿德斜眼瞅她。
  
  "恐怕是吧。地鐵里有點冷。"說著,鼻涕流出來了。露西趕緊站住,打開小包拿紙巾。
  
  阿德脫下身上的茄克衫,披到露西肩上。
  
  "謝謝你,阿德。"
  
  "穿上。扣上鈕子。"阿德說。
  
  露西照做了。衣服臟膩,還有一肢難聞的氣味,但禦寒卻合適。"這樣不冷了。"露西高興地說。
  
  兩個人并行著。阿德跟她保持兩米的橫向距離。
  
  到家門口,露西站住,摸鑰匙。阿德說,「到啦?"
  
  "就這裡。你住在哪裡?"
  
  "不遠。退回去兩個街口,左拐,再走一個半街口…」
  
  "啊,"露西說,"還要走這麼多路!真不好意思…"
  
  "我一個人。早點晚點沒有關係。"
  
  "再見。謝謝你啦!"
  
  "再見。"阿德縮著頭,佝著背,一腳一顛地走了。
  
  露西打開門鎖,回頭看阿德的背影。這個人,沒有人正眼瞧他,沒有人注意他的存在。可是,他比許多活得有聲有色的人好得多。
  
  第二天晚上,在家門口,露西說,"昨天忘記還你衣服,今天也沒帶出來。真對不起,"實際上,她是不願意挾著這件臟臭的衣服去乘地鐵,去上班。昨晚,她把它扔在廚房的一個角落裡。想到這點,她感到慚愧,想有所補報。
  
  "不要緊。很舊的,扔掉吧。"阿德想走。
  
  "怎麼可以呢。你上來。我拿給你。"
  
  阿德退後一步,等露西反鎖上門,讓她先跨步上樓,然後,跟在後面,慢吞吞地上樓。"
  
  露西上到樓梯轉彎處,"阿德,"她回過身子,對著樓下說,"走快點,"她不想讓樓下的鄰居撞見她把這樣一個男人帶回家來,尤其在這樣的深夜。
  
  阿德抬頭,向上觀望。他看到露西一掀一動的裙子裡面的大腿和臀部。
  
  露西推開不上鎖的房門,"進來。這就是我的房間。"
  
  阿德站在門外,脫去鞋子。
  
  "不脫也不要緊,"露西說。
  
  阿德走進房內,眼睛骨碌地四下觀望。露西第一次發覺他的眼珠竟是這樣的靈活。
  
  "坐一會兒,"露西說。
  
  阿德沒有坐下。
  
  "你坐,"露西脫去外衣,換上拖鞋,想了一想,拽開壁櫥,拿出一個糖罐。"吃糖,阿德,"露西說,"這是義大利的巧克力,很好吃,中間有核桃和松子的。"
  
  "我不吃糖。"阿德說。
  
  "為什麼?不喜歡?"露西拿了一顆,剝去金紙,放在嘴裡嚼起來。「很好吃的。不要客氣。"
  
  "…吃就吃,"阿德吃了一顆,然後,站起來,"我走了。"
  
  "這麼急?"露西說,"也好,不留你了。我送你下去。"
  
  阿德剛走開,露西看到安吉拉的車子正在馬路對面停泊,便站在大門外等她。
  
  安吉拉停好車子,"砰"地一下用力推上車門,穿過馬路大步走來。
  
  沒等露西開口,她大聲問,"這是誰?接著,她又站住。看看阿德走遠的背影,然後,回頭用疑問的眼光等待露西回答。
  
  "一個同事,"露西說,"彼得去了外州,托這個人陪我回家。"
  
  "你讓他上樓了?"安吉拉頗不以為然,聲音有點嚴厲。
  
  "這人很好。昨晚路上,他脫下衣服給我穿。不然我要感冒了。今天,我還他衣服,總不好叫他在外面等著吧。"
  
  "露西,"安吉拉拉起露西進門,"不夠了解的男人,別帶進自己的房間去。"
  
  "我了解他,"露西急忙說,"他是個老實人…福建來的…祖國同胞嘛。"
  
  安吉拉看著露西。"偷渡客?」
  
  「很可能,"露西說,"他自己沒說過。"
  
  "猜的?"
  
  "嗯。"露西點點頭,"他是農村的。來了兩年多了。一直一個人。"
  
  「別跟這種人拉扯,"安吉拉目光如炬,神情嚴肅。
  
  "這人又忠厚又善良,真有點貧下中農的美德…我了解他。"
  
  安吉拉斜乜露西一眼,"真了解?"
  
  "是的。"露西肯定地說。
  
  露西跟著安吉拉,走進她的卧室。
  
  "你準備搬家嗎?"露西問。
  
  "誰說的?為什麼?」安吉拉驚訝地揚起眉毛。"為什麼要搬?"
  
  "有了工作,你沒打算…住得好一點?」
  
  "這兒…不好?你覺得這兒不好?"
  
  "不是的…這兒當然挺好,不過…我是擔心罷了…"
  
  "暫時…我沒考慮過搬家。這兒夠寬敞,我又不怎麼在家,何必挪地方呢?"
  
  "這太好了!"露西高興地說,"我是怕你搬走。跟你在一起住慣了,像姐妹似的…"
  
  "我不走,露西。我倒是奇怪,你為什麼會有這個想法?"
  
  其實這是彼得的猜測,也確是露西的擔憂。"…我是想…你找到了Job,你…可能會買房子…"
  
  "我才不哪,"安吉拉笑起來,"像這樣,無牽無掛,合適,住下去,不合適,打個電話就搬家,多自在!買了房子,煩心的事兒一大堆,人也釘住在一個地方,何苦呢。況且,我的工資也不很高呀。"
  
  "他們給你多少?"
  
  「記住,露西,"安吉拉正色道,"在美國,不可以問人家收入。這很犯忌。"
  
  "啊呀,對不起…"露西急忙道歉,"我忘了…我太放肆了,對不起。"
  
  "不用道歉,"安吉拉笑著安慰她,"你我之間,不興這洋規矩。我不過是提醒你,要注意這點,"安吉拉接著說,"他們給我…七萬。"
  
  "呀,這麼多!"露西咋舌,"幾十萬人民幣呢。"
  
  "我單身一人,稅繳得很厲害。"安吉拉說,"聯邦稅、州市稅、社會安全稅…,總共差不多要扣掉兩萬多,到手也就只有四萬多了,每月四千,多什麼?」
  
  "要扣這麼多稅?"露西驚問,"這樣說來,真不多呢。我也差不多有三千呢。"
  
  "你不付稅?"
  
  "…大概不付,"露西說,"老闆給的是Cash。小費,當然都是Cash。"
  
  "這就是華人的經營特點,"安吉拉說,"偷稅漏稅。"
  
  "這…犯法嗎?"露西怯怯地問。
  
  "按法律,不行。但是,中國人都這樣干。開一家餐館,有一個規定的基本職員人數,這些人,要付稅。有人有綠卡,也有人入了美國籍,為了將來的養老金,他們希望付點稅。老闆替他們扣稅。其餘的人,願付也行,不願付就拿Cash;政府不知道,也無從查起。"
  
  "唔…以後我有了正式身份,也要付稅。"露西說。
  
  "應該這樣。在美國賺錢,沒有理由不依法付稅。"安吉拉說,"你的收入很不少呢。露西。你這份工不壞。"
  
  "這全虧彼得,還有老闆約翰。不然,我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會,來紐約才這麼幾天,怎麼能賺這麼多。"
  
  "是的,"安吉拉說,「很多華人干到老,也不過千把塊錢一個月。"
  
  "像阿德…"露西說,"他才一千二一個月。活兒挺重。"
  
"誰是阿德?"

  "就是剛才那人。"
  
  "他幹什麼?"
  
  "油鍋。大家叫他油鍋佬。"
  
  "這種人,一月賺一千二百美金,夠他美的了。"
  
  安吉拉說的話露西大多中聽,唯獨對阿德,她流露出來的鄙夷之色,露西不能贊同。她感到安吉拉在養尊處優中,喪失了對下層勞動人民的同情心與親近感,這一點使她反感。
  
  露西返回自己房間時,安吉拉說,"明天晚上我不回家。我爸來了,我去看他。"
  
  "噢?"露西饒有興趣地說,"你爸,來了紐約?他來…探親?"
  
  "不,出差。"
  
  "你爸…是幹什麼的?」
  
  "坐辦公室的,"安吉拉輕描淡寫地說。
  
  「他…怎麼不來這兒?」
  
  安吉拉仰天大笑,"能讓他來這兒?看到這樣子,他淮揪住我的耳朵揍我一頓…"
  
  "他挺嚴?"
  
  "挺嚴。沒有人不怕他。"
  
  「對…別人也嚴?"
  
  "是的。他對自己也很嚴。好啦,不說這個啦。睡覺去吧。"
  
  "你媽沒來?"
  
  "她不。我爸來開會。"
  
  "以後,有機會,讓我見見你爸媽。可以嗎?"
  
  "你有興趣?為什麼?」
  
  "不知道,"露西抓耳撓腮地說,"好奇心。"
  
  "有什麼好奇的?一個頭髮斑白的老頭子,長得也不神氣。不過,可以呀。只要有機會,沒問題。"
  
  回進房間,電話鈴響。
  
  "剛才你在哪裡?"彼得說,"我打了兩次…"
  
  "彼得!"露西驚喜地說,"我在安吉拉那兒,說了幾分鐘話。你還在波士頓?你姑媽好嗎?"
  
  其實彼得在自己的家裡。"一切都好。你呢?"
  
  "我也一切都好。你後天准回來?"
  
  "應該是吧。反正我會打電話給你的。洗澡沒有?"
  
  真比我的爸爸還管得多。"正要去呢。"
  
  "洗完澡就睡覺。嗯?",
  
  "噢。馬上就睡。"哪怕管頭管腳,露西還是很快活。兩天不見彼得,她的心也是空蕩蕩的。 
  
  正要上床,安吉拉又喚。"露西!看不看影帶?很好看的片子!」
  
  邁可•道格拉斯主演的獲奧斯卡獎影片(黑色誘惑)。
  
  兩個人看到凌晨兩點半。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細節成就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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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30 10:02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30日

(十一)

  
  第三天晚上,華苑準備關門,約翰走去到停車場取車。阿德站在街角,瞥見約翰,急忙閃到一根電線桿后。這個舉動引起約翰的注意。
  
  "你在這裡做什麼?"約翰走過去,瞧著阿德說。
  
  "不做什麼。"
  
  "為什麼不走?"
  
  "等人。"
  
  "等誰?"
  
  阿德遲疑著,不想說。
  
  正在這時,露西出了店門,快步走來。她說,"等我。"
  
  "等你?"約翰驚疑地問。"做什麼?"
  
  "彼得請他陪我回家。"
  
  "彼得?」約翰又問,"他的主意?"
  
  "是呀,"露西不經意地說,"他說的。阿德。走吧。"露西走過去拉阿德的袖子。阿德看看約翰。
  
  約翰想了一想,"好,走吧。明天會。"
  
  到家門口,露西對阿德說,"謝謝你,阿德。明天,彼得回來了。"
  
  阿德站著不動,也不說話。
  
  就這樣打發人家走?給錢?都不妥。總要有點感謝的表示。
  
  街上燈光黔淡,幾乎沒有行人,偶有車輛駛過,露西站著想了一想,"你來,上去坐會。"要是不知道安吉拉不回家,露西就不邀他上樓了。
  
  阿德的動作比上次更慢。露西快步上樓,阿德蹲下去系鞋帶,同時抬頭偷看露西。
  
  露西站在樓頭,對著阿德叫道,"上來呀。"
  
  阿德抬著頭,慢慢摸索著綁好鞋帶,又抬著頭走上樓梯。到房門口,他又蹲下解鞋帶脫鞋。
  
  "看你,又脫鞋了,剛才還在綁鞋帶,"露西嗔怪地說。
  
  阿德沒有搭腔,跟著露西走進房間,沒等露西招呼,就坐了下來。
  
  "謝謝你送我,也謝謝你借衣服給我穿,"露西說,"你不愛吃糖,我請你喝一杯加酒的PinaColada(一種椰汁飲料)。"
  
  阿德喝了半杯,放在桌上。
  
  "不喜歡?」
  
  阿德搖搖頭。"沒勁。我喝燒酒。"
  
  "啊,看不出你會喝酒!我有伏特加。老酒客都愛喝這酒。這夠厲害了吧。"
  
  「咕嘟咕嘟"幾口下去,阿德用手背抹抹嘴,又抹抹額頭。
  
  "熱嗎?我開空調。"
  
  "不用。"
  
  "我把窗帘拉開點。房間關了一整天,有點悶氣。"
  
  "不用。"阿德說。
  
  露西看到阿德的眼睛有點異樣。"你喝得太快,阿德。不要再喝了,這酒很兇的,"她走過去把剩下的伏特加往半杯乳白色的PinaColada里一傾,準備拿去倒掉。
  
  阿德伸手抓著酒杯。
  
  "還喝?那你喝吧。"露西縮回手。
  
  阿德一隻手抓住酒杯,發獃似的停頓了一會兒,然後,拿起杯子,仰頭把摻混的液體一口氣喝光。
  
  露西"格格"笑起來,"這麼急幹嗎?要喝,就慢慢喝,我又沒趕你走!PinaColada里摻了伏特加,那味道…"
  
  阿德怪眼瞅著露西,傻傻地笑。
  
  露西從來沒有看到他笑過。他笑起來比不笑更難看。"你笑什麼?"
  
  "我笑?"阿德說。
  
  "你頭暈了吧,自己在笑都不知道…"
  
  "我頭沒有暈。我笑了。"
  
  "笑什麼?"
  
  "你好看。"
  
  "你——"
  
  "你真白,全身雪白。"
  
  "不準說瘋話,阿德,"露西假裝生氣,"不該給你喝酒。你再坐幾分鐘,走吧。"
  
  "我看見了。你的大腿。嘻嘻,還有屁股。我在樓下,抬起頭,看得清清楚楚。"
  
  "阿德,你——"露西這才發慌了,"你--"
  
  "我想…討一樣東西。你的。"阿德接著說。
  
  露西定一下神,退後一步,"要什麼?你說,只要我有,可以給你。"
  
  "你有的。"阿德說,"我知道你有。"
  
  "說呀。"
  
  "我要…你的褲子。"
  
  "什麼褲子呀。你要來幹什麼?"
  
  "你身上的。穿在這裡面的褲子。就要這個。"
  
  "你太——"
  
  露西的話還沒有說完,阿德突然一個箭步竄撲上前,伸出雙手,出其不意地逮住露西的薄裙,"嗤"地一聲把它整個兒撕去。
  
  露西大驚失色,張開嘴,卻說不出話。她弓著幾乎全裸的身子,瑟縮後退,兩隻手不知該往哪兒掩護。
  
  "你…你…阿德…你…"
  
  阿德露著牙齒和牙齦,陰陰地怪笑著,一步一步逼近過去。
  
  露西一個轉身,看到桌上的小包,一把抓在手裡,奪門逃向浴室。她前腳剛剛跨入,後腿卻被阿德攫住了。
  
  阿德一手勾住她的腰,一手挽著她的腿,把她提起來,回進房間,用肘子撞上房門。
  
  露西雙手緊緊抓住小包。這引起了阿德的興趣。他把露西往床上一扔。露西的頭重重地撞在床頭板上,眼前一黑,整個身體軟癱了,喉嚨里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阿德使勁扯過露西手裡的皮包,打開拉鏈,翻看起來,他拿出皮包里的大哥大電話機。他嘻嘻地笑著,雙手捏著電話機,往膝蓋上一擊,電話機破碎了,他又把它扔在地上,狠命用腳踩爛。然後,他慢慢地轉到床頭,拔去有線電話的插頭。
  
  露西魂飛魄散地仰在床上,兩眼直直地瞪著阿德。
  
  阿德像一頭猩猩似的笑著,走回床前,對著露西,從容不迫地脫去上衣,解掉褲帶,脫下褲子。
  
  十幾分鐘后,阿德一手提著鞋子,一手揪住褲腰,赤腳輕聲下樓。
  
他打開大門,又把它推上,然後,在台階上坐下,慢慢穿上自己的大球鞋,又站直身子,扣上褲腰紐扣,系好皮褲帶,再拉上前襠拉鏈。

他伸頭探腦朝四面八方張望一番,然後,心滿意足地朝回家路上走去。
  
  他剛走出十幾步,路邊一輛停著的汽車門打開,裡面出來一個人,堵住了他。
  
  老闆約翰。
  
  約翰在華苑門口目送露西跟著阿德走開。他去取了車子,往回家的路上開去;開到半途,心裡感到疑慮重重。他又折返,朝露西住處開去。
  
  正好露西家門口幾米外的人行道邊上,一輛汽車開走,約翰填補了空出的位子。
  
  使他感到不對勁的不是阿德陪送露西回家這事的本身,而是阿德看到他時的躲避。光明磊落的人用不著這樣子。
  
  車停穩后,他坐在車裡不動,他估計露西和阿德還沒有這麼快到家。不一會兒,他們兩人走過來了。從走路的樣子,看不出什麼異狀。他們在門口說了幾句話。兩人又開門進去了。
  
  約翰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露西何必讓他上樓?
  
  且等一等,看一看再說。太早干涉是沒有道理的。等二十分鐘,阿德還不出來的話,去按門鈴。不過,深夜跑去找露西的理由是什麼?萬一傳到彼得耳中,又是一個解釋不清的誤會。
  
  約翰坐在車裡,久久拿不定主意。他甚至想開車回家了。
  
  阿德終於出來了。約翰鬆了一口氣。但是,他目不轉睛地從車窗裡面盯視著門燈光亮中的阿德。
  
  阿德的動作,再清楚不過地說明了一切。
  
  約翰的雙眼像兩支燃燒的利箭直透阿德的胸膛。
  
  阿德驚慌過度,腳一軟,當街雙膝落地,跪在約翰面前。
  
  這就是不打自招。
  
  約翰凝視著跪在地上,以額觸地的阿德,足足好兒分鐘。
  
  "起來。"
  
  阿德戰慄著站起來,兩隻小眼睛像被逮住的老鼠的眼睛,充滿驚俱。
  
  約翰指指自己的汽車,"上去,你指路。到你家去。"
  
  車停在阿德住處門口,約翰下車,阿德也下車。約翰關上車門。
  
  「我…住在土庫(紐約華人稱地下室為土庫)。老闆…」
  
  約翰一言不發,跟在阿德後面。
  
  走下幾級台階,兩人彎進黑黑的門洞,阿德抖抖索索摸出鑰匙,開了門。
  
  一股霉濕臭味撲面而來。"開燈。"約翰在門口站著不動。
  
  阿德開了燈。約翰反鎖上門。不等阿德走開,他趕上一步從阿德後面揮拳出擊。阿德一個趔趄,向前撲跌,頭顱撞在一個小桌角上。約翰又對準他的腦袋左右開弓猛擊幾拳,阿德倒在地上不動了。約翰再朝他小腹下面狠命猛踹幾腳,這才開門離去。
  
  彼得開車到StatenIsland(斯泰登島,屬紐約州)、紐約上州,甚至紐澤西州、康奈狄格州,跑了十七八家餐館。幾家說不聘酒吧女侍,幾家一口謝絕,幾家說先來談談再說。他又徒勞三天。晚上,正是露西、阿德、約翰都在忙碌緊張的時候,他從紐澤西州一個朋友家裡給露西打電話,斷線不通,連聲音都沒有。他立刻撥約翰家的電話,鈴響卻沒有人接。
  
  彼得慌了手腳。他想打電話給安吉拉,但號碼本不在身上。他接連不斷輪流撥約翰和露西的號碼。
  
  深夜一點午後,約翰接電話了。
  
  "約翰?我,彼得。"
  
  "噢,彼得。回來了?"
  
  "不,我明天回來,要到後天才能上班了。對不起。"
  
  "沒問題。彼得,回來見。"
  
  約翰的聲調很冷淡,似乎不想說話。他過去不是這樣的。約翰一向睡得很晚,喜歡聊天。彼得捉摸著這個變化後面的含義。
  
  偏偏,過了一陣子,露西的電話也通了。
  
  彼得竭力控制自已。"露西,剛才電話怎麼回事?"
  
  "插頭鬆脫了,我剛發現。你打來過?」
  
  "打了兩個鐘頭!"彼得忍不住吼了起來,"你在哪裡?」
  
  "嗯…我在啊…在安吉拉那裡…"
  
  "幹什麼?"
  
  "看錄像帶…"
  
  "什麼片子?」
  
  "是…是…我叫不出名字,譯名是黑色誘惑吧…"
  
  "我跟安吉拉說幾句話。"
  
  "她…她…現在…在洗澡…"露西掉轉話題。"你怎麼還不回來?"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回來?"
  
  "你一回來就會過來的…"說到這裡,露西突然哽噎,她馬上捂住話筒,轉過頭去。
  
  "我明天回來,露西,你…好嗎?」
  
  拚命鎮定,"我好的,彼得,我想你。"又嗚咽了。
  
  彼得靜定一會兒,"休息吧,露西,明天會。"
  
  他斷定,這次,露西陷進約翰的魔爪里去了。
  
  明天,說什麼也得把事情辦妥。讓露西當收銀員,接外賣,帶位,掛衣…什麼都行,必要時,帶她一起去,不惜強迫。他想不到的是,
約翰扮演的是完全相反的角色。
  
  約翰痛毆阿德之後,又開車回去按露西的門鈴。
  
  露西還沒有從巨大的精神打擊和劇烈的傷痛中恢復神智。門鈴彷彿霹靂炸雷,她又一陣心驚肉跳。一怕阿德又來糾纏,二怕彼得突然回來。
  
  掀開窗帘,怎麼也想不到,竟是約翰。
  
  現場也顧不得收拾了。露西在約翰的懷抱里無聲地顫抖。
  
  約翰跌足嘆息,長久無語。他抱住露西,撫拍她的肩、背和頭。他感受到的痛楚如同自已的瑪麗或黛安遭受不幸一樣。
  
  他咬牙切齒,堅持報警。
  
  露西一邊哭,一邊拚命搖頭。——不可以讓彼得知道她抽抽噎噎地說,「他…彼得…會去殺人的…他會的…要出大事惰的…」
  
  約翰想了很久,不再堅持了。
  
  他離開後半小時,露西重新插上電話插頭。不久,彼得來了電話。
  
  電話剛掛上,鈴聲又響。阿列克斯。
  
  "羅,發生了什麼事?"他不安地說,"為什麼電話不通?"
  
  露西揩揩臉上的淚痕。"阿列克斯!"她的悲哀又從中來,但是,不告訴他。不能。不能告訴他。事情已經過去。露西拚命忍住嗚咽。"你給我的CellularPhone,不小心摔壞了;另一個,插頭掉了…真對不起,你有什麼事?"
  
  "不是重要的事,麗莎來了一封信。她謝謝你,問候你。"
  
  "代我問候她。下次有機會,把信給我看看。"露西轉過頭去,向另一邊吁出一口長氣。
  
  半個多小時前,阿列克斯確實緊張過一陣。兩個電話都斷了線,必有情況。他放下電話,立刻帶了兩個貼身朋友趕到露西的住處。那時,約翰剛把阿德帶走。他們三個人在汽車裡坐了一會兒,看看風平浪靜,才掉轉車頭回家。
  
  但是,從第二天開始,露西的家和華苑兩個地方,上班下班兩個時段,都處在他的監視之下。——在電話里,他聽出了露西壓在胸間的一聲沒有發出的痛苦呻吟和悲愴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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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30 10:04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30日

(十二)

 
  請假的最後一天,彼得終於在紐澤西州靠近紐約的一個小鎮上一家新開的中餐館替露西講定了一份工作。條件是面談合意后,試工五個月,底薪一千元,從曼哈頓中城過去,有直達公共汽車,途程一小時左右。無非多花一點時間和車費而已。不管怎樣,先把她跟約翰隔離開來再說。
  
  下午二點多,彼得驅車從紐澤西州回來,他不先回家,也不去華苑,而是找到安吉拉的瑞士銀行。
  
  安吉拉帶他到一間小會客室坐定,"請說來意。"
  
  "很冒昧,有幾句話想請問一下。"
  
  "哪來這麼多客套,說吧。"
  
  "我去了波士頓,這兒天,露西可好?」
  
  "何不問她自己?」
  
  "嗯…是這樣…昨天晚上,我給她打電話…到深夜一點半,才找到她。"
  
  恰巧安吉拉沒有回家。「很抱歉,我痛恨背後的調查。"她站起來。
  
  "對不起,我只是…擔心她出什麼事…沒有壞意。"
  
  "彼得,"安吉拉又坐下,"露西好好兒的,下了班就回家睡覺。你不是找了個什麼人保她的駕嗎,她在我那兒看過一個片子…"
  
  "黑色誘惑?"彼得微微一笑。
  
  "你怎麼可以不相信她!"安吉拉深深責備,"彼得,你關心她,愛護她,做得對。老是疑神疑鬼,就錯了。——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沒有了。謝謝。"
  
  儘管這樣,露西還得從你身邊搬開。
  
  偏偏,在這個當口,露西抗命了。
  
  "這為啥?這裡同事、客人都熟了,錢又賺得多,還和你在一起…你究竟在想什麼,彼得?」
  
  "我有我的理由,"態度不免橫蠻,"你要聽我的。"
  
  "為我好?"
  
  語帶譏諷?彼得仔細看露西,不像在說反話。"當然!"
  
  "在這裡,對我有什麼不好?說給我聽聽看。"
  
  還是平日的口吻,如今在彼得耳中,卻是唇槍舌劍,句句厲害。
  
  "這裡究竟有什麼叫你戀戀不捨?同事顧客到處都有,一回生,二回熟,都是萍水相逢,哪有貼心知己?"
  
  "我不要跟你分開。"
  
  這句真心話,彼得卻看做是個蹩腳理由,"我們不分開,我正在考慮,以後我們找個房子搬一塊兒住。"
  
  "咦,彼得,你走了幾天,怎麼想法全變了?當初也是你硬要我搬出去的。"
  
  "當初是當初的情形,現在是現在的情形。"
  
  "現在,情形有什麼不一樣?」
  
  你自己心裡清楚。"露西,聽話。"
  
  「這話,我爸爸在我五歲以後就沒有再說過,"只能以攻為守了。
  
  彼得臉上發熱,憤怒起來。你從來沒有這樣強頭倔腦過。你是不是有恃無恐?"你以前對我不是這樣的,露西。你變了。"
  
  "沒變呀。你總得把理由說給我聽。"
  
  "去,還是不去?人家在等迴音。"
  
  "不。"只有抵死對抗了。
  
  在目前這樣的形勢下,她不能離開約翰而去。只有約翰一個人知道秘密,且在默默衛護著她。彼得回店,發覺不見了阿德,約翰是這樣回答的,"他辭工了。有個老鄉,在布朗士新開一家外賣店,把他叫了去。"露西也慶幸阿德的失蹤。不然的話,天天見面,怎麼了得。
  
  彼得想到的罪魁禍首也正是約翰。他沒有拿到證據,無法發難。同時,他也不打算跟約翰決裂。他回來后,約翰告訴他,正在洽買坐落在長島石溪鎮的一家餐館,仍要請彼得投資合作。彼得接手華苑的機會再次來到。這是自己事業前途之所系,彼得一時還奈何約翰不得。同時,由於露西的頑抗,他的計劃遲遲不能實施。事情就這樣拖了下來。
  
  彼得的大腦並未停止活動,他的懷疑始終不得澄清。他察顏觀色,嗅氣聞息,總感到事事有異。他本想詳細問一問阿德,但他走了。廚房裡反應冷淡,這樣一個人的出現和消失都不會引起波動和議論。阿德不說話,不跟別人談心,沒有人知道他的來龍去脈。同時,彼得發覺,阿德搬了家。——去布朗士做工,確實沒有必要再住皇後區。
  
  重要的還是露西本人。在餐館,她的神態整個變了。
  
  笑容仍在臉上,歡快已經匿跡。只剩一種專業的、盡責的微笑。這一點別人看不出來,彼得卻洞若觀火。她的服飾也有改觀,肌膚身體被覆蓋的面積大大增加。她的舉止也由懵懂率性變為謹小慎微了。
  
  最使彼得氣結的是,她開始與男性保持距離。在幾個月前,彼得提出勸誡之後,對這樣的改進,彼得一定會頒發給她一枚金質獎章。
  
  以前我苦勸不聽,現在你卻謹奉不渝。
  
  這是為什麼?——只有一個解釋,她在開始為某人守婦道了。——女人在歸屬明定之後,自然而然會有這種表現。
  
  此人是誰?——除了約翰沒有別人。
  
  但是,有一點卻解釋不通,露西對彼得,非但未變,更有甚者。
  
  每天歸途中,在地鐵里,她照樣舒舒服服偎著他憩歇。休假日到深更半夜還趕她不走。安吉拉的邀約也一概被她回絕了。
  
  露西的異乎尋常的依戀和纏綿,在彼得的感覺里,統統成了虛假的做作和障眼的花招。彼得知道這不是露西的品性的本來面目,但是,他認為,中了邪魔的女人變化多端,原先不會的事情全乾得出來。彼得對她一概給予冷酷的回對,常常弄得露西涕泣漣漣。
  
  現在,彼得只剩凱蒂一個心腹了。
  
  "你…覺得,露西有什麼變化?"他問凱蒂。
  
  "有的。我感覺到了。"
  
  "什麼變化?"緊張起來。
  
  "成熟了一點。"
  
  "就是這?別的呢?"
  
  "你指什麼?"
  
  "什麼也不指。說你的感覺。"
  
  "就是這一點。你在懷疑什麼?"
  
  "沒有。我也是這樣感覺。我不懂,為什麼我走了幾天,她會有這樣的改變。以前天天規勸,都沒用。"
  
  彼得的話使凱蒂暗自心驚。油鍋佬接連三天陪送露西回家,之後這人便無影無蹤,之後露西就變了樣;這三者的關聯如此之明顯,怎麼彼得竟視若無睹?凱蒂私下思付,可能,當初自已的預言不幸而中了。凱蒂曾想自告奮勇,由她開車送露西回家的,卻不知彼得為什麼把委任狀發給了那個油鍋佬。也許他另有深意,也許他生怕女人之間多嘴多舌泄漏天機…
  
  凱蒂不禁憐憫露西了。要是真出了什麼事,彼得呀彼得,這苦頭是你給她吃的。----凱蒂暗嫉過露西,卻一點也不恨她。
  
  凱蒂想了一想,說,"你不在,她獨立思考的機會多了,也許,反過來感到你以前講的都是金玉良言…"
  
  彼得寬慰許多。"凱蒂,謝謝你啟發了我。但願你說的是事實。"
  
  "你要待她好點。你的面孔有點兩樣,這不好。露西的變化是你所希望的。你為什麼懲罰她?"
  
  "我…是這樣?我…沒有呀,"彼得開始不安。
  
  "你的面孔逃不過我的眼睛,"凱蒂說,"你對我的臉色也逃不過露西的眼睛。女人都是敏感的。"
  
  "我對你…又怎麼啦?"
  
  "你是沒有一個導演看得上的劣等影星,"凱蒂說,"你像故意用表情告訴露西,我跟你關係特殊。你何苦刺激她?"
  
  彼得大驚失色。"我…沒有呀…不會吧…"
  
  "不要反駁,彼得。露西沒有過錯。"
  
  凱蒂的話引起彼得的深思。他儘管向來自以為聰明過人,卻不能不承認,凱蒂高自己一籌。他沒有向凱蒂點破他對約翰的猜忌
  。他把這個秘密藏在心底。唯有這點,他不能拿出來跟凱蒂切磋。
  
  他對露西好了一點兒,露西受寵若驚,對他加倍溫存;但對那三天小別,卻守口如瓶,不吐一字。彼得找不出任何蛛絲馬跡。但總感到露西跟約翰之間已經有了一種默契,一種共有一個秘密的心領神會。
  
  這一點,他倒是沒有看錯。
 
  又嫉又恨又無奈,使彼得向凱蒂一邊倒了過去。
  
  每天晚上,彼得送露西到家,凱蒂的汽車已經停在彼得家門口等著。然後,兩人一起上樓,洗澡,享受性的歡樂。彼得不再顧忌什麼。內心的鬱悶需要發泄,而凱蒂對他的承迎、侍候以及屢常的忠告,無人可以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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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5-2 15:31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5月2日

(十三)

  
  露西陷入了莫大的悲哀之中。
  
  不能把真相告訴彼得。不管他怎樣懷疑、冷待,乃至刺傷她。
  
  不能把事情告訴安吉拉。自己不聽她的勸導,才闖下大禍。
  
  不必再去告訴阿列克斯。他縱有天大的本領,又能補救什麼。
  
  只有獨自默默承受。
  
  她不憎恨阿德。自幼受到的教育和影響形成的對人對事的看法,被這個兇殘可惡的男人徹底摧毀,這促成了她的醒悟。野獸吃人是野獸的天性,過失不在野獸而在喪失警覺的自已。麗莎是對的,安吉拉是對的,伊娃是對的,約翰是對的;只有自己,最最愚蠢。
  
  她不埋怨彼得。他對自己永遠一片善意。以前漠視他的勸誡,現在方知是誤。委託阿德送她也不錯。不讓阿德上樓,事情不會發生。
  
  現在,只有約翰一個人可以傾訴衷曲了。卻不知為什麼彼得唯獨對他惡意猜疑。這也怪自已,密歇根的經歷對彼得講得太詳細太具體,使他把所有老頭子看成一丘之貉。礙於彼得的虎視耽耽,露西並不常有機會向約翰吐吐苦水。
  
  她覺得身心俱疲,一天一天消瘦下去。
  
  只有凱蒂,有時來關心她,表表善意。但不難看出,這個女人跟彼得已經有了某種關係。有時深夜,打電話過去,只想聽聽彼得的聲音,說幾句話。但彼得恩嗯嗯啞啞,很不在意,又很不耐煩。看來凱蒂正在他的身旁。
  
  露西的心裡一片陰冷。
  
  而且,更大的災難接踵而來。
  
  把她嚇得半死的是,出事半個月後,一向極準時的月經沒有來。耐心等待,不見任何動靜。又是一個整月過去,還是毫無音訊。同時,露西感到頭昏乏力,心跳失律,不思飲食,還有嘔吐。徵兆已很明顯。露西慌得六神無主。
  
  露西看準一個機會。午餐后的兩小時空隙,彼得不知去了哪裡,大廳里只有一個侍者,廚房裡的夥伴都在忙碌…她溜進約翰的地室小間。
  
  "你…忙嗎?"
  
  「不忙,來,露西。"約翰在電腦上打字。他抬頭,"彼得呢?"
  
  "他不在。不知去了哪兒。"
  
  「喔。他在,你最好別來…"
  
  「是的,我知道。"露西紅著臉說,"真是莫名其妙…我也…」
  
  「不去說他。你,有什麼事?"
  
  「約翰,我…"露西的臉紅到了耳根,眼淚一下子充滿眼眶。
  
  約翰雙眼盯著露西,「你…"--不知又受到什麼委屈?約翰感到歉疚。出事以後,對她的關心實在不夠,沒有經常撫慰她,勉勵她。
  
  "…我…"
  
約翰還是沒有悟出她究竟面臨了什麼新的麻煩。"你…到底怎麼了?"他的口氣加倍溫和。

  "又…又有…"
  
  「我…"——從哪裡講起?怎麼開口?對父母也難以啟齒啊。
  
  「什麼?」約翰緊張了。"這傢伙…"
  
  「不…不,…是…是…"
  
  「怎麼回事?告訴我,露西。不要保留,都告訴我…」
  
  "我…我想…我可能…"
  
  "可能什麼?"
  
  「我…"露西低下頭,用兩隻手掌掩住面孔,"我…我
  
  "我…月經…不來…了…"
  
  "啊!"約翰像被一顆子彈擊中心臟,他大叫一聲,身體搖晃起來。過了一會兒,他臉色蒼白問,"有多長時間?」
  
  "到現在…一個半月多了…兩次…兩次都沒來…"
  
  "你,平時…"
  
  「很準時的…"露西仰起臉,「…現在,上個月的,這個月的,都沒有來…"
  
  約翰的臉色大變。先是發白,再是發青,最後發紅。他推開轉椅,站起來在房間里踱來踱去。
  
  這時,跟約翰小房間中間隔著一個瓷品庫房的紙品庫房裡有瑟瑟的響動。
  
  約翰側耳聽了一會兒,又朝板壁踢了一腳。響動靜止了。餐館里,庫房裡,老鼠很多,司空見慣。
  
  "你…對別人講過嗎?"他停下腳步,問道。
  
  "對誰去說啊,這種醜事…"
  
  "不要這樣說,露西,你無辜受害。你應該受到同情,而不是恥笑。"約翰說,"我們來想想辦法。想想辦法。"踱了幾步,他突然問,"你不會…想留下吧…"
  
  "不!"露西的臉又轉為緋紅,「絕不!這算什麼…"
  
  "好的。"約翰說,"不能不問一問…你自己的想法…有時候…"
  
  "不要說了!"露西把臉埋在手中,伏在桌上,嗚咽起來,"我只想去死…"
  
  "不,露西,"約翰把一隻手放在露西一起一伏的肩頭,"千萬不要這樣想…這樣想是錯的。你的人生還剛剛開始。"
  
  「剛剛開始就完了,"露西不停抽泣,"我這麼命苦…"
  
  "沒有完,沒有完,怎麼能說完了。"
  
  "…我該怎麼辦呢…"
  
  "是呀,"約翰又重重嘆一口氣,"是呀,"他突然憤怒起來,大聲咆哮,"我恨不得去殺了那畜生!那隻癩皮狗!"
  
  "輕點,輕點,約翰,"露西仰起滿是淚痕的臉,"輕點。弄得大家都聽到了。」
  
  其實,紙品庫房裡弄出聲響來的,不是一隻老鼠而是一個人。他躲在這裡已有不少時間了。這個人瞅中一個空子,從餐館後面的一個小門潛入地下室,走進紙品庫房,攜帶四加侖一大桶的汽油。他要放火燒死約翰,以泄心頭之恨。他耐心地守候到約翰進來,聽到約翰開始在電腦上工作,他拿出火柴,淮備旋開桶蓋,忽然聽到露西進來,他止了手,他重新耐心等待,等露西走。
  
  他清楚地聽到露西和約翰的對話。露西的話使他特別留意。聽著聽著,他咧開嘴無聲地笑了。
  
  他把汽油桶蓋重新旋緊,把桶子藏在紙箱底下。他的動作弄出了聲音。
  
  他臨時決定擱置放火計劃。接下來要做的,是溜之大吉。然後,找個機會,逮住露西,逼她留下胎種,生下孩子。那晚他離開露西的房間時,他拿走了露西的內褲。這是一件證物,可以證明自己是孩子的父親。而露西保密至今,又證明她自願與他結合。
  
  約翰賞識露西、珍視露西、鍾愛露西,確是事實。他把她視作女兒,又不同於女兒。女兒長大,各自獨立,對父親的依賴、需要越來越少,而露西,無論哪一方面都需要照顧和扶持,他願意擔當這種職責。香港、美國,從成年至今,約翰看到過、接觸過的女子何止百數,從來沒有哪一個像露西那樣令他深為所動過。露西率真本色、清純天真,不貪不吝,不驕不嬌,善良仁愛、平等待人,有點像舊時代約翰母親那一輩中極具教養、氣質高貴的女性。約翰看露西,有別於彼得看露西;他用上一輩人的經驗、心胸和眼光看出了露西的品性,這一點倒與Doctor李接近。約翰清楚,大女兒瑪麗,看似平和,實質心高氣傲,不易接近;而小女兒黛安,又野性潑狂,桀驁不馴,很難駕馭;唯獨這個露西,男女老少,尊卑貴賤,人見人愛。約翰真不知道她何來這等品格秉性。
  
  約翰不認為露西百分之百屬於彼得,哪怕她是他的嫡親胞妹。人走進社會,就屬於群體,跟每個人的關係都是平行的。憑心而論,約翰對露西毫無非分之想。他把她看成一件珍寶,絕不忍心邪弄狎玩。他也不至於想去染指一個跟自己小女兒同齡的少女,尤其是身邊的,又是彼得引薦的。彼得的大驚小怪疑神疑鬼來自彼得本身的性格與心理因素,是一種病態,約翰不理會,不計較。彼得聰明伶俐,正道規矩,可以信用合作,但在某些方面,閱歷和資格還粗淺得很。約翰不想去點撥和開導他。約翰畢竟五十多歲了,他知道,知識和技能可以傳授,而眼光與見識是無法傳授的。有些人活到老邁,也並無什麼深沉睿智的頭腦。
  
  露西遭蒙女性最不堪的恥辱,尤其受到的是這麼一個狗豕不如的傢伙的摧殘,約翰之震驚傷心,是無法形容的。在自已的眼底,由於自己的顧慮遷延,不夠果斷,錯失了有效保護她的時機,他深深自責,覺得罪無可逭。如今,要命的後果又一次如重鎚擊下,這個可憐的女孩走來向他哭訴求助,他竟然束手無策。
  
  打掉,不難。難的是怎樣瞞過彼得。
  
  露西說得不錯,萬一讓彼得知道真相,這個青年也就毀了。不管他是真表哥還是假表哥,他珍視鍾愛露西也是極深極深的,深到了思想行為大出偏差的程度。更何況,找不到阿德,真相無法澄清,彼得會認定肇事的元兇是他約翰。
  
  "怎麼辦呢…不要急,我們來想想辦法…"約翰只能一次又一次重複這句話。
  
  露西如果有綠卡,約翰可以讓她借口回國看望父母,到香港去解決問題。
  
  要在彼得眼皮底下,由他約翰伸手幫助,神不知鬼不覺地辦妥這件事情,絕無可能。
  
  兩個人長吁短嘆,在小房間里忘記了時間。
  
  午餐之後,彼得看到露西正在酒吧忙碌,他偷偷溜進女更衣室,去翻看露西的手提包。
  
  他已經按捺不住。他急迫地需要行動。他要拿到真憑實據,才能迫使露西答應離開華苑。這件事始終沒有辦成,他憂憤交加。露西離開華苑之後,第二步要做的就是與露西搬住一起。這樣,與凱蒂的關係又可以自然而然地終止了。
  
  提包里只有化妝品、小錢包、證件、小鏡和巾紙。——多虧阿德砸壞了露西的大哥大電話。否則,這件瞞著彼得而又講不出來歷的東西,也足夠掀起一場軒然大波了。
  
  他上樓,看到露西還在專心做事,就走出華苑,乘上地鐵,到了露西住處。
  
  他手忙腳亂翻箱倒篋。他細讀露西父母的一封封來信,除了殷殷叮嚀外沒有別的。
  
  他把露西壁櫥里,抽屜里的衣服東西都翻看了一遍,連一袋待洗的臟衣和一包紮緊的垃圾都沒有放過。
  
  最後,他蹲在壁櫥面前,把露西的鞋靴一雙一雙拿出來審查。在壁櫥牆角深處,他的手觸摸到一樣東西,拖出一看,是一個常用的黑色塑料垃圾袋,又輕又軟,也不大。
  
  袋口用一根絲帶扎得極緊,還打了幾個死結。彼得拍去袋上的灰塵,回身去拉床頭小櫃的抽屜,想拿一把剪刀,不料用力過猛,小櫃傾側,一個彩色玻璃瓶狀檯燈跌落,他急忙伸手去接,檯燈撞在柜上,碎落一地。
  
  彼得掂了掂袋子,又捏了一捏。看樣子,無非是一些舊衣之類的廢物,也許還是前任房客留下的遺物。定情的信物禮品、示愛的卡片書信,秘密的通訊地址,不會這樣珍藏。
  
  實際上,這袋子里的東西,要是真讓彼得看到,他就一定"大叫一聲,昏絕於地"了。它們是;一條揉成一團的嶄新白色提花床單,上面赫然醒目地染有一大灘乾涸的漿糊似的污斑。一件撕開的淡灰底色碎黑小花點的棉質無袖連衫短裙。一個胸罩,搭鉤處撕成了絲縷碎條。唯一缺少的,是露西當天所穿的一條比基尼三角褲。
  
  這些東西的保留,是當時約翰的主張。他認為,這是重要證物,不能棄毀,終有一天會有用處。露西聽了他的。
  
  彼得瞧著散落在地毯里的玻璃片屑,想到露西在房間慣於赤腳,額頭上沁出了汗珠。他急於仔細清除它們,隨手把這袋東西塞回壁櫥原處。
  
  回餐館路上,彼得考慮著如何解釋檯燈的事。也許,不提更好。留下一個使露西疑惑害怕的謎,有助於動員她搬離這個危險的地方。
  
  但是,總有一種心虛的感覺。這使彼得感到需要製造一個融和的氣氛。這也是凱蒂勸過他的。
  
  他順路買了兩杯Lipton牌的牛奶紅茶。露西最愛這個。
  
  不在酒吧。也不在賬台跟收銀小姐閑聊。廚房裡也沒有露西的蹤影。彼得走到地下層,到酒窖找她。門鎖著。
  
  他茅塞頓開,急忙穿過飲料庫向約翰的小間走去。
  
  把腳步放慢放輕,漸漸走近。果真是約翰和露西
  
  真相終於大白。
  
  彼得怒髮衝冠,正想一腳把門踹開。--但,他剋制了自己。
  
  他把耳朵貼近門縫。語音斷斷續續。有時停止,停了很久。他轉身走開。他的手顫抖不已。奶茶從杯蓋口滲了出來,燙痛了他的手。他使勁把兩個滿杯扔進垃圾桶。他不想上樓。他躑躅到飲料庫房,在一個紙箱上坐下來,低下頭,把臉埋在手掌里。
  
  不知過了多久,"吱呀"一聲,開門的聲音。
  
  露西從約翰的小間里出來,向兩邊張望。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她看到彼得。她遲疑了一會兒,慢慢吞吞地走到他的跟前.
  
  彼得保持著原先的姿勢,像不知道露西巳在他的面前。他一動也不動。
  
  "彼得,"輕輕喚叫。
  
  彼得抬起頭。露西臉上紅紅的。她的臉上很長時間沒有這種紅暈了。
  
  「剛才,你到哪裡去了?"露西察顏觀色,小心翼翼,低聲下氣地問。
  
  彼得軟弱無力地站立起來。
  
  "快五點了,上去吧。"露西說。
  
  彼得沒有回答,直楞楞地盯視露西。——你跟他幹了什麼好事?沒有任何解釋,連矇混搪塞的話都沒有一句?
  
  "上去吧,開工了。"露西伸手想挽彼得。
  
  彼得打算甩開露西的手。他猛然揚臂,正好一個反掌扇在露西的臉頰上。露西一個踉蹌,身體搖晃了一下。
  
  露西雙手掩著面孔,轉過身子,慢慢走開。
  
  彼得三步並作兩步,從通向廳堂的前樓梯走了。
  
  露西沒有了方向感,沒有任何知覺。她蹣跚地胡亂走到雜物間轉角處,眼前一陣發黑,腳下軟飄起來,最後,膝蓋突然屈下,她往後跌坐下去…
  
  被她撞翻的一個鐵架大風扇,"嘩啦"一聲,傾倒在她的身上。

  彼得徑直出了華苑,回到家裡。他想煮一杯咖啡,手抖得把咖啡粉屑撒了一地。
  
  他走到書桌前,看到母親發來的一張傳真:打電話到餐館,找不到你。外婆病危,即向老闆請二十天假。我今天到紐約,明天一起回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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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5月2日

(十四)

  
  雜務工阿堅去樓底搬飲料,首先發覺直挺挺仰躺、身上壓著一架滿是鐵鏽膩垢電扇的昏迷不醒的露西。他拚命大叫,用力搬開電扇。
  
  露西的身下有一灘鮮血。
  
  約翰聞聲,第一個趕到。不一會兒,大家紛紛下樓。約翰驅散嘰嘰喳喳議論紛紛的同事,留下老曾,兩人抱起露西,用一塊新的白桌布裹住她的身子,打電話叫來了救護車。
  
  包括約翰在內,餐館里沒有一個人知道怎麼會發生這事。大家同聲惋嘆露西不幸碰上意外。只有凱蒂,滿腹狐疑,表情複雜。獨自慢慢走開。
  
  在餐館對面馬路人行道上,有一個人目送救護車開走。
  
  他斷定是約翰給露西吃了墮胎藥。他咬牙切齒,發誓報仇。
  
  彼得失蹤了。兩天之後,約翰收到他的請假簡訊。
  
  那時彼得已在上海。
  
  露西沒有生命危險。醫生告訴約翰,跌倒碰撞造成輕度腦震蕩,外物撞擊導致流產。輸血、藥物治療、休養,這位小姐會恢復得很快。約翰謝絕了凱蒂陪護露西的自薦。他不讓這個秘密泄漏。他天天奔走於餐館、醫院和家宅之間。
  
  醫生說,病人一星期後可以出院。傷腦筋的是,怎樣給露西安排一個保密而又完善的療養環境,約翰實在苦無良策。不能讓她單獨回家。不能把她接去長島。不能把她託付給凱蒂。沒有地方可去。
  
  露西躺在NewYorkUniversityMedicalCenter(紐約大學醫院)整潔寧靜的病房裡。醫生護士的和藹殷勤使她感動安慰。
  
  她想見彼得,又怕見彼得。她怕他堅持不來,又擔心他真會出現。三天後,約翰把彼得去了上海的消息轉告露西,她才鬆了口氣。她忘了假裝對「外婆"病危的震驚和擔憂。照表兄妹關係,彼得的外婆,應該不是她的外婆便是她的祖母。
  
  入院第四天的下午,護士拿來一束五彩綻紛的鮮花,交到露西手上。護士說,是花店代客送來的。鮮花里有一張卡片,上面寫道,"Iam watchingyou Everythingwillbeokay,Takecare Love,Brother (我一直在注視你。一切都會好起來。保重。愛你的兄弟)。"——阿列克斯!露西的眼淚沖涌而出。這是她第一次在醫院裡哭。她飲泣久久,濕了枕頭。等她平靜后,護士替她把花束插在放滿清水的花瓶里,又換了個枕頭。
  
  約翰不忍跟露西商量安置她的辦法。這會使她更加傷感。
  
  在出院前兩天的晚上,露西從病房裡打了一個美國國內的長途電話。
  
  餐館里每一個同事都攜帶鮮花來探望露西。病房裡花團錦簇。
  
  老曾天天抽空來一次,卻不說話。一天,他離開時,拍拍露西的手,輕輕說了一句,"你,我,我們,何苦來美國?」這句話一直盤桓在露西的腦際。
  
  最後,約翰不能不開口了。他愁眉苦臉地提出:哪裡,才是你最好的療養地方?
  
  露西靜靜一笑。你放心。會有人來接我。
  
  待到看到伊娃大步流星走進病房,約翰愕然了。這個女人很面熟,但想不起來是誰。露西沒有介紹,伊娃沒有解釋,約翰沒有發問。
  
  約翰替露西結付賬款。伊娃給醫生、護士送了不菲的現金紅包。護士推著坐在輪椅里的露西——她把收到的鮮花全部抱在懷裡。一輛Car Service(電召車)林肯大轎車停在醫院門口。
  
  露西擁抱約翰,吻了他的面頰。"我好了會回來的。一切多謝。再見,Dad(爹爹)。"
  
  約翰不禁涕淚縱橫。
  
  伊娃扶著露西,進了汽車,直駛LaQuardiaAirPort(拉瓜地亞機場)。在機場,她給她的訪問學者掛了個電話。他將驅車在彼地機場迎候。
  
  在醫院馬路對面的停車行列里,有一輛汽車,等到伊娃和露西的林肯車上路后,這輛汽車才慢慢駛離。車子里坐著的是阿列克斯和他的兩個朋友。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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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5-2 15:42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5月2日

(十五)

  
  彼得的外婆見到了美國回來的女兒和外孫,八天後,溘然去世,終年八十三歲。女兒子孫全部到齊,死者生者都很安慰。
  
  後事忙碌,彼得無法置身其外,心裡分外懸慮大洋彼岸的露西。他絕不存心打她,但她一定感到挨了他的打。彼得沒有看到她的臉,她的眼睛,也沒有聽到她發出什麼聲音來。她只是掩住面孔,轉過身體,慢慢走開。當時,彼得快步上樓,什麼話也沒有說。到了傍晚,他驅車去機場迎接母親,接著緊張忙碌幾個小時后就又上了飛機。奇怪的是,上了飛機,一英里一英里地飛快離開美國,接近中國,彼得的思路開始一分一分地清醒明晰起來。——自己,究竟有什麼資格這樣嚴厲地管束露西,這樣橫也不好豎也不好地在精神上折磨她?她錯在哪裡?就是錯了,跟自己又有多大幹系?她只是一個可憐的女孩,小小年紀漂流異國,碰到了我,是福是禍?我給了她什麼?,快樂,還是厄難?
  
  彼得的傷頹,在親屬眼裡,只當是對外婆的哀悼,心中感動,哭得格外悲傷。
  
  瞅得一個機會,彼得給露西掛電話。他深悔當晚沒有抽空去看一看近在咫尺的露西,告訴她匆匆回國的決定。他深悔沒有來得及向她道一個歉,抱她一抱,拍拍她的面頰,或者讓她打還一記,保證以後一切重新開始…
  
  撥電話時,彼得的手指微微發顫。家裡的電話已改成程式控制,打國際長途不用再到延安中路電訊大樓。——馬上就能聽到露西的聲音,彼得心情激動。她不會責難,不會記恨,不會翻臉,她永遠寬宏大度,——但是,鈴聲響了十多遍,沒有人接。
  
  上午打,紐約是晚間,中午打,紐約是半夜,下午打,紐約是凌晨;打了一天、兩天、三天…
  
  彼得給安吉拉打電話。她的回答是,"我也正納悶著呢。她好幾天沒有回家了…"
  
  天天如此,二十四小時家中無人。彼得的心發抖了。
  
  凱蒂卻直接給彼得打來電話。電話接在彼得母親手裡。
  
  "…對不起,這是彼得家嗎,他在不在?」
  
  兒子只有在美國才使用英文名字。"請問,您是哪一位?從哪兒打來的?」
  
  "我是凱蒂,彼得的朋友。我在紐約…"
  
  國際長途追到上海。母親掐住話筒,叫來兒子,"凱蒂,紐約打來的。這是什麼人。"
  
  "餐館同事。"彼得漲紅了臉,故作淡然地說,"誰知道她有什麼事!"
  
  "彼得啊,是我。你外婆可好?」凱蒂柔聲曼氣。
  
  "她去世了。"
  
  "噢,壞消息!我很難過。你不要太傷心啊,彼得。"
  
  "謝謝你。"
  
  "你口氣怎麼這樣生硬?」
  
  "我心裡很亂。"
  
  "我理解——你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還沒定。"彼得說,"凱蒂,露西怎麼樣?我走的時候…"
  
  "什麼什麼?」凱蒂急打斷他,"你不知道?你沒跟她聯絡?
  
  這怎麼可能…她出事了。"
  
  "啊?」彼得手裡的話筒差點跌落下來,"出事?什麼事?」
  
  "你怎麼不知道?這真是奇怪…你走的那天下午,她不知怎麼的摔倒在樓底,一個又大又重的鐵電扇壓在她的身上,人昏過去了,出了很多血…進了N.Y.U.醫院。…有一個多禮拜了吧。出院后,不知誰來把她接走了…"
  
  彼得如遭雷殛。他渾身流汗,心頭顫抖,眼前金星飛舞…
  
  "是…約翰…接她走的?」
  
  "不是的。約翰也不認識這人。"
  
  "男的女的?"
  
  "女的。"
  
  "她,"彼得強自鎮定,"現在呢,在哪裡?"
  
  "這要問你啊。你們還有什麼親屬在這裡?"
  
  "你去過她家沒有?」
  
  "去過。沒有人。"
  
  "嗯。"
  
  "沒有人告訴你這件事?"
  
  "沒有。——你怎麼知道我上海的電話?」
  
  "我找到你的通訊本。"
  
  "你為什麼找它?」
  
  "咦,你怎麼說這話?露西出事,你又失蹤,大家都急死了。還是老闆收到你的信,才知道你去了中國…你走前,連打個招呼的時間都沒有?」
  
  "有什麼急事需要直接打到這裡來?"
  
  "你怎麼啦彼得?露西的消息你不想知道?"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她消息?」
  
  "彼得,彼得…不是你自己說的?不要這樣對我說話。好不好?"
  
  "好的,凱蒂。我很快就回來。我們見面再談。還有什麼事?"
  
  "你以為我冒冒失失打電話到中國,發了神經病?我都快急死了,彼得…"
  
  "急什麼呀。露西…沒有危險了吧…"
  
  "不是露西!我哪知你沒跟她聯絡…我要告訴你…我…」
  
  「不要吞吞吐吐。國際長途,一分鐘一塊美金…"
  
  「別教訓我,好不好?你就去了月亮上,我也得找你呀…」
  
  「凱蒂,你怎麼啦?」
  
  「麻煩大著呢。彼得,我懷孕了。」
  
  「啊?」豆大的汗珠從彼得額上滾落下來,「…這怎麼…怎麼…」
  
  「什麼叫做怎麼怎麼…你不知道會有這個後果?」
  
  "這…這…我…我…"
  
  「不要支支吾吾,好不好?彼得,你的態度能不能明朗一點?"
  
  "我回來再談…可以嗎?」
  
  「你使我失望,彼得。我原以為你會當它一個好消息…你高興還是不高興?"
  
  「我…我…說不上來。凱蒂…我,這麼多事一齊來,我心裡太亂了…"
  
  「對我,這是唯一大事。"凱蒂說,"你說,對不對?"
  
  "對的,對的…"
  
  "彼得,你叫我怎麼辦?」
  
  "太突然了,我也為難…"
  
  「這有什麼為難的,只要你承擔責任。彼得,你不會說,這不是你的吧。"
  
  "當然,當然!怎麼會呢。"
  
  「只要你有這句話,彼得,告訴你,我要孩子。我快三十歲了。我要家庭,要孩子。"
  
  「應該的,應該的。"只能這樣穩住她,"你放心,凱蒂。"
  
  「謝謝你,彼得,安心料理你的事情吧。你要做父親了。你要像一個男子漢。"
  
  掛上電話,彼得頹然倒在床上,像一堵倒坍的牆.三天後,彼得心急火燎返回紐約。
  
  他沒有去餐館露面。他要先把露西找到。
  
  他想不出誰接走了露西。一點線索也沒有。
  
  他不想找約翰。
  
  曼哈頓中城東部的紐約大學醫院,拒絕提供任何關於病人的情況數據,連收沒收過這樣的病人,都不作肯定的回答。
  
  彼得漫無目標地在街上亂走,頭髮凌亂,胡茬長長的。他容顏憔悴。
  
  他暫時不打算跟凱蒂見面。他還沒有決定怎樣處理她的身孕。凱蒂直接打電話到上海向他宣告此事的用意他肚裡雪亮。幸虧母親因熱孝在身,無心監聽,也沒有追問。但是,看來,凱蒂的目的已經達到,彼得已經沒有迴旋的餘地。
  
  昏天黑地的幾天就這樣過去。彼得垂頭喪氣地回華苑上班。
  
  "露西的事,知道啰?」約翰觀察彼得的神情。
  
  "知道了,"彼得說,"我在上海接到凱蒂電話…"
  
  這句話說得老實。你沒有別的消息來源。約翰說,"好端端的,怎麼會忽然跌跤?你走前,告訴了她外婆的…"
  
  "我什麼也沒對她說,"彼得說,"怕她擔心,到上海也特意瞞她…"
  
  後面半句,便是扯謊了。"有個女人把她接走了。總是什麼親戚吧。"
  
  "是的。謝謝你,約翰。"
  
  "有什麼好謝?"
  
  "靠你照應,"彼得說,"她走時,說過什麼?」
  
  "只有一句。她說她要回來的。"
  
  "是嗎?"彼得這才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露西回來總會來找我的。
    
  但是想跟露西重新合住的好夢,永世難圓了。
  
  凱蒂的態度很堅決,要家庭,要孩子。
  
  "凱蒂,聽我說,"彼得耐心軟磨,"現在…我哪有能力結婚?我全部積蓄都拿給了約翰,我已經空掉了…在紐約,辦一場婚事,起碼幾萬…"
  
  "我知道。但是,這錢不是白送給他的。以後,你不是領工資而是分利潤了。這點點錢,幾個月就賺得回來。錢不是問題。"
  
  "華苑要裝修,又要十多萬…"
  
  "彼得,錢不是問題。沒有錢,走去辦個手續也成。我不在乎排場。"
  
  "你不在乎我在乎。我的父母在乎。我不能只聽你的,不聽他們的。"
  
  "這話說得好蠻。好像我跟你的父母站在對抗的位子上似的,"凱蒂生氣了,"你四十歲了,他們不希望你結婚?"
  
  "不要故意這樣說,好不好?你明知不是這樣的。"
  
  "我不知道。我知道什麼?連你的打算我都不知道。"
  
  "我不是說過了嗎?凱蒂,結婚只是一個形式,遲一點早一點…」
  
  "是的,只是一個形式。我們早就有了實際。你想一直實際,但是想跟露西重新合住的好夢,永世難圓了。
  
  凱蒂的態度很堅決,要家庭,要孩子。
  
  "凱蒂,聽我說,"彼得耐心軟磨,"現在…我哪有能力結婚?我全部積蓄都拿給了約翰,我已經空掉了…在紐約,辦一場婚事,起碼幾萬…"
  
  "我知道。但是,這錢不是白送給他的。以後,你不是領工資而是分利潤了。這點點錢,幾個月就賺得回來。錢不是問題。"
  
  "華苑要裝修,又要十多萬…"
  
  "彼得,錢不是問題。沒有錢,走去辦個手續也成。我不在乎排場。"
  
  "你不在乎我在乎。我的父母在乎。我不能只聽你的,不聽他們的。"
  
  "這話說得好蠻。好像我跟你的父母站在對抗的位子上似的,"凱蒂生氣了,"你四十歲了,他們不希望你結婚?"
  
  "不要故意這樣說,好不好?你明知不是這樣的。"
  
  "我不知道。我知道什麼?連你的打算我都不知道。"
  
  "我不是說過了嗎?凱蒂,結婚只是一個形式,遲一點早一點…」
  
  "是的,只是一個形式。我們早就有了實際。你想一直實際下去。不要形式?"
  
  "我沒有說不要嘛,我是說,遲一點…"
  
  "遲到什麼時候?遲到我肚子大起來,遲到小孩生下來?"凱蒂掉眼淚了。
  
  "所以,這…就是問題了…小孩…最好…"
  
  "最好什麼?葯死他?刮掉他?我不,絕不。"
  
  "不要感情用事嘛…"
  
  "這本來就是感情方面的事情,怎麼能不感情用事?你這不是奇談怪論?"
  
  "你想想,帶養一個孩子,你起碼幾年不能上班…拖累大著呢…"
  
  "咦,這我又不懂了。上班為什麼?人活著為什麼?人總不能除了錢,別的都不要吧?」
  
  "有了孩子,事事拖手,時時絆腳,唉,你到時候就知道…拖累了。"
  
  "拖累?"凱蒂含淚冷笑,"既然知道拖累,又何必圖快活?」
  
  彼得臉紅耳熱,"凱蒂,不要這麼說…好難聽…"
  
  凱蒂抹抹眼淚,站起來,"好。我也只不過想知道你的態度而已。我不強求你做任何你不願意的事情。再見,彼得。哪怕做單親媽媽,我也要把孩子生下來。這一點我有我的自由吧。我不把你
說出去。你該安心了吧。我會說被人強姦,或者賣淫了,肚子里的野種來路不明。反正這是美國,我又無親無故…"說到這裡,凱蒂一邊哭,一邊朝門口走去。
  
  彼得拉住她,"凱蒂,我無地自容了…不要走…"
  
  "不用,彼得,玩玩女人,又算什麼?你不要怪罪自已。你沒有強迫過我。再見。"
  
  "你要我怎麼樣呢,"彼得把她硬拖回來,"我不是負責任的人嗎?我是玩弄你,欺騙你的壞人嗎?"
  
  "你不是,我是。我下賤放蕩,後果自負。"
  
  "不要這麼說,凱蒂…"彼得嘆一口氣,"我同意和你結婚。你總滿意了吧。"
  
  "不,彼得。我不願跟你結婚。強求的婚姻,無奈的丈夫,想殺掉而沒法下手的孩子,這樣的家庭,要它幹嗎?」
  
  "你要我怎麼樣?」
  
  "你一臉苦惱,滿肚委屈,我為什麼嫁你?我還不至於像一個臟Penny(分幣),扔在馬路上沒入撿吧?我不要你怎麼樣,我要你放開我。"
  
  "我不…"彼得說,"不讓你走…"
  
  "拉住我幹什麼,彼得?我懂了許多道理,也是收穫。放開我。讓我走。"
  
  「別走,別走。你說,我應該怎麼做?」
  
  "看看你自己的這種樣子!"凱蒂輕蔑地說,"唉,早知道…」
  
  "凱蒂,我道歉,請求你原諒。"
  
  凱蒂這才站定。"彼得,我原諒你。你總不會不知道,我是愛你敬你的吧。但是,我現在沒有答應,我要好好考慮考慮。我不能一錯再錯…"
  
  "凱蒂!"
  
  "我走了,彼得。你也好好想想。你也不能一錯再錯。"
  
  凱蒂走後,彼得面如白蠟,手足冰涼。
  
  我被逼進了死谷。我不能不喝這杯罰酒。所有關於婚姻的痴心妄想全部落空。這輩子再也別想一親露西的芳澤了。
  
  出乎意料的是,當彼得捧著鮮花,帶著巧克力禮盒到凱蒂家賠禮時,凱蒂百般親昵,萬分溫柔,不說一句不愉快的話。這使彼得又驚喜、又感動。
  
  人生不過如此。夢想永難成真。凱蒂真心體貼,對我愛中有敬,還是面對現實吧。彼得豁然貫通,心情開始鬆快。
  
  凱蒂忙忙碌碌,像母親款待回頭的浪子,像妻子迎接小別的丈夫。有好菜、好酒、咖啡,還有熱烈奉獻的性愛。
  
  "不可以。會損害胎兒吧。"彼得顧慮地說。
  
  "我想…不要緊,"凱蒂已脫去自已的長褲。她拉彼得的手放在小腹,"還只有一點點大呢…"
  
  彼得平著手掌輕輕摸觸,"不覺得什麼。有…多久了?」
  
  "兩個多月。不會妨礙的。"
  
  彼得不由自主地把她摟進自已懷裡。
  
  "真怕…傷了…"彼得一面運動,一面說。
  
  "不會,不會…"凱蒂用力挺迎,又緊箍住他的身體。
  
  三天後,彼得奉上一枚鑽石指環,用單膝跪地的西洋方式,向凱蒂求婚。
  
  凱蒂用更激情的性愛作為回答。
  
  華苑餐館定在Thanksgiving(感恩節)的二前二后四周停業整修。彼得與凱蒂的婚期定在復業前最後一個周末。酒席就擺在華苑。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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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5-2 15:48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5月2日

(十六)

  
  華苑的裝修已近尾聲。
  
  這次大廳的改造,耗資巨大,經費追加過兩次,還是不敷使用。
  
  約翰和彼得決定,在大廳的內環添加馬蹄形的第二層樓。
  
  這是因為大廳的高度在空間上大有潛力可以挖掘。這樣的設計安排,毫不削弱原有的恢宏氣勢;中間的一長列巨型吊燈仍舊屹然不動,而猶如劇場花樓包廂式的添加層樓,卻在裝飾上提供了許多可做的文章。鋪地毯的樓梯,澄亮的銅管扶手,繞牆的美麗壁燈,數不清的垂吊盆花,有機玻璃的擋板…增添的是氣氛、色彩、熱鬧和蓬勃的生氣。
  
  這樣的改裝,將整個兒改動照明、通風、供水、排污、暖氣、冷氣的系統。在通向廚房的后廂,還裝上了升降電梯。
  
  工程進行得緊張而迅速。
  
  接近竣工的前二天下午,約翰的Beeper響了。
  
  聽到是露西,約翰急忙下樓走進私室。"你好嗎?復原了嗎?」
  
  "我好了。我要回來。"
  
  "求之不得!你不回來,我實在累死。這幾天…正在裝修,十二月中,聖誕節前復業。你不用太著急。"
  
  "彼得回來了嗎?他怎麼樣?」
  
  "回來了,早回來了,他很好。他要做新郎了。…喂,露西,露西…"
  
  "我聽著,約翰。他,在上海,挑了新娘?"
  
  "不是的,是凱蒂。新娘是凱蒂…"——"露西,喂,露西…」
  
  "噢,約翰,對不起。我在想…我不回老地方住了。幫我找個房子,可以嗎?…"
  
  "你的舊房子呢?"
  
  "我回來再退掉吧。我想…到紐約,直接去新房子住。"
  
  "好的,好的。你跟彼得聯絡過嗎?他就在大廳里,你要跟他說幾句嗎?」
  
  "不要。以後…我會打電話給他的。找房子的事,不要告訴他。"
  
  「那…"約翰為難了,不解了,"你…總要回華苑做事吧?怎麼向他交代?」
  
  "我想…我不可能回華苑了。對不起,約翰。"
  
  "這…這…叫我怎麼辦…"約翰說,"露西,露西,聽我說。"
  
  "我聽著。"
  
  "你不回來,苦的是我。"約翰發急地說。"你想避他?"
  
  "是的。"
  
  "怎麼可能呢…"
  
  "可能的。"
  
  "這不是辦法。露西,表哥表嫂,總是一家人…"
  
  「約翰,他不是我表哥。我認識他比認識你只早幾天。"約翰沉默了。
  
  「約翰,幫幫我,好不好?」
  
  "一定幫你,露西,我怎麼會不幫你。"
  
  "是的,約翰。我只有你了…"露西哽咽了。
  
  "不要難過,露西。我不知道你怎樣想,但是,不要難過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樣想。約翰,我說不清楚。"
  
  "好,我幫你。"
  
  約翰替露西在他的舊居ForestHill(森林小丘,在皇後區中部)小區一個熟悉的美國朋友家中找到了住處。這對無子無女的老年夫婦歡迎一位"可愛的中國小姐"來跟他們做伴,他們的獨立宅院有五個房間空著。他們把屋頂天花板略微有點斜角的整個三層樓給小姐使用;樓上有獨立的浴室、貯物間、小客室;主卧室里傢具用品一應俱全,每個房間里都有電話插座和電線室外天線,房租只肯收三百一月。老夫婦說,這三樓,是他們的一個獨身侄子住的;他到非洲傳教,一去十年,音訊斷絕,存亡不知。
  
  約翰抽空親自去打掃一番,主要是開開窗,通通空氣,噴上香水,並換上新的床單、枕頭和被褥,用吸塵器把地毯仔細清掃了一遍。他用漂白水把浴室洗刷一新,掛上新毛巾和其它用品,忙得滿頭大汗。這類勞動,他有十多年沒做了。
  
兩天後,約翰開車把露西從機場接送到靜謐的隱秘住處。

露西恢復得很好,不見蒼白,也不消瘦,但神情憂鬱。見到約翰,她擁抱他,親吻他,卻並不雀躍。途中,也不多說話。
  
  屋主麥克唐納先生拉著露西的手反覆端詳,歡喜之極。當知道她干酒吧時,他樂得手舞足蹈。他即刻帶她去地下室參觀他自已的酒吧間。小小的私家酒吧里竟然裝綴著各種霓虹燈,五個高腳椅;歐美名酒一應俱全,電燈開亮,頓時五光十色。七十四歲的老麥克,精神矍鑠,腰背直挺,頭髮雖已雪白,但滿面紅光,中氣十足。他說,他的父親是南部的牧場主。他軍校畢業,在空軍做試飛員;二次大戰駕機參戰,經歷過不少著名戰役,擊落敵機無數,自已也被擊落過一次,但跳傘獲救,毫
發無損。他說,他夫婦兩人,在這屋子裡住了四十多年,從來沒有出租過房子。所以,他們好朋友的兒子約翰介紹的露西不是房客,而是上帝給他們送來的孩子。接著,他帶露西和約翰去他的書齋,參觀他掛在牆上,陳列在玻璃框里的數不清的獎狀和獎章。七十二歲的麥克太太不甘落後,也去找出許多發黃的黑白照片畫報雜誌,一一指給他們看她當年刊登出來的照片。
  
  她是一名著名的舞蹈教師。當麥克夫婦知道露西在國內是幼兒教師時,對露西就更加刮目相看了。露西很欣慰,覺得住在這裡,如在巨大羽翼下的小雞,有一種安全的感覺。
  
  約翰把露西帶到三層樓上。這裡就將是她自已的天地了。
  
  他倆坐下來促膝而談。約翰勸她回華苑上班,露西沒有即刻答應。她要考慮。約翰覺得。一個多月不見,露西長進了,成熟了,他不勉強她。他知道,女孩子自有許多豐富複雜的情感和心思,要給她時間,讓她自己想通。約翰不在乎缺少一個招財進寶的酒吧女侍。他希望露西不要再沉湎在對彼得的幻想里。單純與執著是聯結在一起的;太執著,不圓通,對女孩子是一種禍害。
  
  於是話題轉到彼得。露西源源本本講出了踏進華苑之前跟彼得相見相識的經過。約翰靜靜諦聽。沒有插話。最後,他說,"他還是你的表哥。他不是一個壞表哥。結婚以後,他會改變。"
  
  "這不是他稱心的婚姻。"露西說。
  
  "為什麼?"約翰反問"你怎麼會這樣認為?"
  
  "我知道。"露西嘆一口氣。"不說他了。約翰,不要以為我想嫁他,所以才避他。不是的。這半年多來,我被他弄得頭昏腦脹。我要遠離他一段時間,理理自己的腦子和心情。再跟他攪在一起,對他的婚姻,對凱蒂,都不好。"
  
  "這倒也是。"約翰點頭稱是。"我替你另找工作,我替你保密。"
  
  就這樣,露西在紐約悄悄住了下來。說悄悄,是指整個華苑,除了約翰,誰也不知道她已回來。
  
  露西做了兩件事。一是去瑞士銀行找到安吉拉,坐在會客室里等安吉拉下了班,然後去一家法國餐館共迸晚餐。她把全部遭遇向安吉拉和盤托出。她講得很平靜,沒有流淚。當她講到如何認識伊娃,如何由伊娃接去緬因州,如何受到伊娃夫婦的盡心撫慰照料時,陽剛十足的安吉拉眼中淚光閃閃,但她沒有講任何一句評論的話。飯後,安吉拉開車把露西留在舊居的全部衣物送到她的新家。安吉拉說,她也要搬家了,已在曼哈頓看定了房子。她要露西隨時保持聯繫,永遠不要斷了音訊。當露西告訴她彼得即將結婚時,她就決定不把彼得多次查找露西的事說出來了。
  
  幾天後,露西跟阿列克斯見了面。她沒有問他怎麼知道她在醫院,她只說,遇過一次麻煩,沒說是什麼樣的麻煩。阿列克斯說,單身的,外國來的、年輕的、漂亮的、初到的女人,在紐約不遇上麻煩是少有的。阿列克斯給她一個比原來的那個小得多的大哥大電話。他說,這架電話可以放在衣袋裡或腰包里。
  
  你會用得上它的。他給了露西他的新電話號碼。露西給了他新的住址。
  
  彼得籌備結婚。雖不大事鋪張,但也絕不寒酸。——露西對約翰所述結識彼得的過程,使約翰對彼得有了更多更深的了解,增多了寬恕,增進了信任。他懂得了彼得的全部心思,不管怎樣,難能可貴,也情有可原。所以約翰提議在華苑舉辦婚禮;一切就地取材,開支可省大半;全體同仁歡聚一堂,也是樂事。何況,不久之後,華苑將由彼得接管。對於這事,他始終不改初衷,對彼得無條件信託;同時,他認為,有凱蒂輔佐彼得,更可放心,他知道凱蒂不是等閑之輩,他也知道彼得為她所俘;但是,凱蒂頭腦清楚,穩當精細,彼得娶她,並不吃虧。
  
  華苑裝修結束,職工回店清理,同時布置婚宴,大家紛紛忙開。
  
  凱蒂不想另覓新居。她覺得一房一廳的公寓已夠安適,況且這兒留著許多甜美的記憶。她在家裡布置新房,把一半廢舊物品當做垃圾扔掉。她喜歡簡單,零零碎碎亂七八糟可有可無的東西一概不要。在徹底清理時,她有意無意留心露西的遺下的任何可疑之物,但一樣也沒有。想到露西她感慨起來。彼得既已到手,她便不討厭這樣的一個小姑。做了嫂子,她願意盡責保護露西,使她免受無妄之災。但是,如今,她在哪裡?她不敢跟彼得提起露西。一提露西彼得便陰鬱不快。
  
  彼得在華苑按著清單打電話訂好婚禮和復業所需的一切物料用品,蔬菜肉類海鮮蛋品廚用佐料酒類飲品桌布紙張乃至清潔用品都會準時送到。做完這些已經萬家燈火;餐館還未起炊,他得回家去享用凱蒂做的家庭美食。
  
  這些日子他開車往返,餐館的一輛中型麵包車由老曾駕駛運送廚房用品,所租的停車位置空出,由彼得暫用。他決定以後也租一個車位,開車上班下班,算下來費用不比兩人乘坐地鐵貴出多少,而畢竟捷便多了。車子在途中出了毛病,怎麼也發動不起。他打電話到附近的修車行,拖去修理,要兩天才能取用。他走到街上,尋找地鐵車站。
  
  他從比較冷僻的街道轉向熱鬧大路,剛剛走到拐角,他看到一個人影正在匆匆趕路。
  
  那亂蓬蓬的頭髮,微佝身子,一雙不相稱的大腳…油鍋佬阿德!
  
  他心頭一亮,拔腳追了上去。
  
  從上海返回紐約,第一個想找的人就是阿德。彼得渴望知道那三個晚上阿德護送露西的詳情,以及為什麼他一去不返。雖然可能巧合,但總使人起疑。安吉拉提過一句,可見她知道此事,甚至見過此人。
  
  那人發覺有人沖著自己奔來,即刻撒腿逃跑。
  
  "阿德!阿德!別走!我啊,是我!彼得!停一停!"
  
  那人回頭,認準是他,扭頭逃得更快。
  
  彼得用盡全身力氣拚命追趕,眼看逼近,他上氣不接下氣,"阿…阿德,別跑…我…"
  
  阿德繼續奔逃。彼得困惑不解。"阿德!"
  
  阿德突然停腳,轉過身子。彼得猝不及止,重重地撲撞上去。
  
  阿德一把抓住彼得,又猛力一推,彼得一個踉蹌,向後仰跌,"啊…阿德…"
  
  阿德俯身順手從牆角一堆垃圾里撿起一根鐵條,"呼"的一聲向彼得的腦門劈去。
  
  彼得滿面鮮血躺在馬路上重新睜開眼睛時,幽暗的街上寂無一人.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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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5-2 16:19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5月2日

(十七)

  
  露西有了一個真正冷靜回憶思考和試圖理解全部遭遇的機會。她思前想後,感慨唏噓。她仍然不知道自己屢屢出錯的根子在哪裡。如果是思想方法和為人態度不對,為什麼有這麼多人喜愛她幫助她;如果沒錯,那麼何以彼得對她卻是這樣,最後娶了凱蒂?這件事對她的打擊不可謂不大,使她在給約翰打電話的中間突然改變主意,從而也整個兒改變了的生活——遠離熟悉了的集體,告別跟彼得的兩人世界——而躲在這樣一個三層樓上隱居起來,這,究竟是什麼使然的。又是為了什麼?Doctor李先是倨傲冷待,后又匿愛狎寵,同時卻施放煙幕、秘密錄證,她不懂;彼得用極度的嫉恨來疼她寵她,把她緊緊攫住,卻又並不真正要她,她不懂;老實忠厚和殘暴貪狠這兩種截然相反的特性,怎麼會並存於一個阿德身上,她也不懂——不懂的事情太多了。然而,不論世界多麼險惡,善意和同情總是存於人心,這一點,她確信不疑。莉薩、約翰、安吉拉、伊娃、阿列克斯、老曾、麥克夫婦…有的不惜背上包袱,傾力相助,有的只有片言隻語,卻傳遞了不盡的意蘊。這,就是露西不灰心消沉、不自暴自棄、我行我素、快快樂樂活下去的勇氣之源。
  
  然而,彼得,對她來說,太重要了。沒有彼得的生活怎麼能夠很快適應。儘管他的面孔難看時多好看時少,但他卻是她的——什麼呢?她的牧人。牧人不停吆喝,時時揮鞭,但牧人愛他的羔羊。想到"愛"字,露西戰慄了。為什麼以前,從來沒有想到過彼得愛她?那一切古怪彆扭、陰陽怪氣、管束猜疑、責難挑剔,不都是愛的另一面表現?不能順暢奔流、愛就逆向噴泄,變成離奇行狀,甚至包括殺人放火以及自絕。——壞就壞在表哥表妹的虛假幌子,欺人成了自欺,成了兩人中間的藩籬;彼得和她,都在這藩籬的兩側發了呆犯了傻…但是,晚了!露西從來不去仔細觀察和認識彼得的缺陷和弱點。這是她的本性。她從不深入尋找別人的錯誤和壞處,從而對人產生惡感。在她心裡,沒有真正的壞人。Doctor李不是壞人,甚至連阿德也不是壞人。露西已經懂得,男人想在女人身上洩慾,這是本能。合法、合理、合情,就是雙方的歡樂。不合法、不合理,只要合情,女人也能諒解、寬容和接受,這是人類天性。
  
  Doctor李的不該在於背後中傷;惡意防範;阿德的不該在於野蠻凶暴,不講情面。然而,這也都出於他們各自的特性。不能要求每個人都一樣,都像上帝。——在露西心裡,始終不覺彼得有錯。他的出發點全是好的,他說的話也全部正確。所以,他無咎無過,——但是,晚了!
  
  然而,說晚,也不真晚。一切都可以改變。只要自己不太固執,遠去的一切都會回來。走到華苑重新露面,向大家問個好道個謝,有什麼不可以?去喝彼得的喜酒,去認凱蒂為嫂,從此一家人融融和和,有什麼不好?約翰不必再為缺少酒吧侍者而發愁,自己又可以上班工作,有什麼不好?
  
  然而,又不免躊躇。難就難在,彼得對她,她對彼得,那種複雜的情愫,不是挨他一掌,不是他另娶新娘,就能從此割斷的。他的那個巴掌,顯然是失手,露西絕不記恨;他的突然結婚,缺乏一個正常的感情發展過程,必有隱衷。露西跟彼得的孽緣還未了凈,她不能再度出現在他的生活中,否則,新的麻煩又會接踵而來。
  
  但是,一切全看自己把握。只要自己有分有寸,膽小的彼得,在凱蒂的掌心,又能怎樣?自己也不是一個覬覦盜奪他人丈夫的女子,謹守本分,又會怎樣?
  
  跟伊娃夫婦通了一個多小時的長途電話,寫了一封信給爸爸媽媽,露西毅然決然,穿上大衣,拿起家信,下樓出門。鎖門時,她想起阿列克斯的囑咐,又返身上樓,拿了大哥大電話,把它放進貼身襯衫的胸袋。
  
  在路角信箱投寄了家信,露西打算搭乘地鐵,到華苑去看看。明天,華苑一切就緒,後天,就是彼得的婚宴,再後天就正式復業了。她想看看新修的餐館,聽聽約翰的想法。如果自己的情緒在現場氣氛的感染和約翰的勸勉下傾向於亮相,就亮相。繼續縮在家裡無所事事,露西快悶壞了。
  
    穿過三條馬路,拐了一個彎,露西望見遠處Austin(奧斯汀)街的輝煌燈火。她的住處在南邊的僻靜高級住宅區。越過奧斯汀街,在與之平行的皇后大道上有一個地鐵大站。

     走到跟奧斯汀街相交的七十二街街口,露西看到一位老太太,牽著一條極小的鬈毛白狗。小狗身上穿著紅色背心,頭頂上別著一個大蝴蝶結,頸上系著一個彩箍;四隻小腳踏著碎步,快速跟進,露西不禁站定觀看。老太太看到有人欣賞她的愛犬,也停了下來。露西忍不住蹲下,去撫摩小狗。"Sheissocute (她真可愛)!"她說。
  
  "Thanks。"美國老太太高興地道謝,"Sheisonlyfour monthesold(她只有四個月大);"
  
  "Ohreally?Howbigwillshebewhensheisful1y grown(當她成年,她會有多大)?"
  
  「That`sit;Maybealittlebigger(就這樣子,也許稍微大一點兒);"老太太用手比劃著。
  
  露西站起來,"Ilikeherverymuch(我非常喜歡她);"
  
  「Everybodysaysthat(每一個人都這樣說)。"
  
  「Thanksalot(多謝)Takecare(保重)!"露西說。
  
  「Youareverywelcome(不客氣)。Goodnight!"老太太對露西笑笑,牽著狗走了。
  
  露西站著,扭過頭去,注視著小狗,直到她被遮擋不見。
  
  然後,露西回頭,舉步。突然,她撞上一個人。"OhIam real1ysorry(噢,真對不起)。"她隨口說道。
  
  那人氣喘吁吁,滿頭大汗,正要走開,聽到露西的語音,他站住在露西的面前。——是阿德。——是擊倒彼得之後朝回家路上快步遁逃的阿德。
  
  露西即刻渾身僵硬,挪不動腳步,站在原地,像根石柱。
  
  驚魂未定的阿德看到露西那般驚嚇模樣,倒定下心來。
  
  他抹一把汗,露出牙齒,展開他特有的醜陋笑容。"哈哈,是你。今天我走運。"
  
  露西周身的血液停止了流通。她的眼前一片漆黑。
  
  阿德伸出鷹爪般的手攫住露西的胳臂。"走。"
  
  露西想掙扎,但動不了。"不…"打戰的牙縫裡進出一個字。
  
  "走!"阿德眼中射出凶光。
  
  露西搬動假肢似的,艱難跨步。
  
  「去…哪裡啊…"露西渾身發抖。
  
    「跟我走。"阿德說,"勾住我的臂膀。"

   只得服從。"去…幹嗎…我不…"
  
  阿德不說話。一隻臂讓露西挽著,垂下的那隻手揪住她的大衣口袋。
  
  街道上沒有人注意這兩個挽在一起而極不相稱的中國男女。美國人不留意不相干的人。尤其是外族裔人。
  
  走了幾分鐘,露西的腦子開始活動。想辦法穩住他,好好動腦筋。不能再束手就擒,任他為所欲為了。要想辦法保護自己。
  
  "到…哪裡去…去做什麼…"
  
  "請你…吃東西。不用怕。"
  
  "我不…你不可以…我什麼地方待錯了你…"
  
  「別羅嗦。"
  
  露西留意街道,記住路牌。正在朝自己住處的方向走。
  
  經過大宅,露西寄希望於麥克夫婦恰好開門出來。但是沒有。她不想叫喚。就是引來路人,也只以為是華人的家事糾紛,辯說不清,也沒人會管這種閑事。
  
  又過了兩條小路。阿德揪著露西穿過一個廣闊的公共露天車場,再走出幾步,轉到一個倉庫模樣的大房子跟前。阿德拖著露西,走進建築物間的夾弄,從房子側牆邊的小樓梯走上去,打開鐵門,把露西連拖帶拽地弄了進去。
  
  這是倉庫側旁的小室。阿德住在這裡做值夜看門人。
  
  倉庫,是唯一沒有暖氣的房屋。不知是冷,還是恐懼,露西一直不停地抖著。
  
  阿德開亮電燈,放開露西,從後面推她一把,讓她走在前面。
  
  他們進入一個板壁隔出的小間。裡面雜物凌亂,管道縱橫,到處都是鐵器。還有一張小床和臟黑的被褥。
  
  阿德推上房門,又露齒而笑,「你,自己撞到我的手裡,嘻嘻。",
  
  露西說,「這…這是什麼地方?…你要幹什麼?"
  
  「這是我的家,我有賬要跟你算。"
  
  「我不懂你說些什麼。你這人神經有毛病…"
  
  「一點毛病也沒有。"阿德說,"過來!"
  
  露西不動。
  
  「過來!"阿德說,「不要自討苦吃。過來!"
  
  露西走過去。阿德看她一眼,轉身從牆邊木板架上抽出一條鐵鏈,弄出鏗鏘郎當的聲音。
  
  「你要打我?為什麼?不可以打人!"露西顫著嗓子邊叫邊往後退。
  
  「別吵。"阿德說,"我不打你,用不著打你。我要弄得你舒舒服服。"
  
  「阿德,你還要怎麼樣?"露西急急說道,"你沒有神經病就應該用腦子想一想。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你這對待我…"
  
  阿德不再說話。他一把拖過露西。又曳她的腿。
  
  "你…幹什麼呀?"
  
  他把鐵鏈纏繞露西的足踝,緊緊繞了好幾道,再拉一拉,又從柜子抽屜里拿出一把大鎖,把鐵鏈鎖在牆角一根粗管子上。他又提起露西的腳,搖甩幾下,證實無法掙脫,才放開手。"你跑不了。」
  
  露西不再發抖。"我不跑。我跟你評理。阿德,你為什麼這樣捉弄我?你還不夠?"
  
  "不夠。"阿德說著,用手背抹抹嘴巴。"有賬要算。"
  
  "我不找你算賬已經便宜你了!"露西憤憤地說,"你有什麼賬好算!"
  
  "你欠我一個孩子。"阿德逼近露西,兩隻小眼睛射出一種光焰,把一嘴臭氣噴在露西臉上,"你懷了我的孩子,又搞掉了它。你欠我一個孩子。"
  
  "你怎麼知道?」露西的聲音輕了下來。
  
  "我活到四十多歲,沒有後代。你懷上了,搞掉了它。就算這個賬。"
  
  露西陣陣噁心,"我沒有!"又抗辯道,"我跌了一跤,東西撞在我身上,流產了,不是我搞掉的。"
  
  阿德歪著頭看露西。看她是不是撒謊。"我不管,反正孩子沒有了。是不是?沒有了。你欠我。"
  
  "你要殺我?"
  
  "不。"阿德伸手摸進露西的裙子里,"有這好東西,可以再懷一個。我要你再懷一個。你敢再搞掉,我就殺你。"
  
  露西伸手推阿德,剛觸到他的臟頭髮,又縮回手。她用另一隻腳踹他。
  
  "這隻腳不老實,也要鎖起來。"阿德又到板架上去找鏈子。
  
  "我的腳好痛!"露西叫道,"不要!"
  
  "那麼,你識相一點,不準動,再動,就真的不客氣了。"阿德走回來脫她的大衣。
  
  "我冷。脫我的衣服幹什麼?我不要脫衣服!"
  
  阿德縮回手,"是的。這裡很冷。"
  
  "我凍出了病,你要負責。"
  
  "我不管。"
  
  「你怎麼可以不管?生了病,還能有孩子?"
  
  阿德張大眼睛看露西。「對,不能讓你生病。生病懷不了孩子。"
  
  露西乘機繼續說:「我沒吃飯,肚子餓。我要吃東西,熱的。吃了東西,再商量。好嗎?"
  
  「再商量?"阿德笑了。「很有勁。商量什麼?"
  
  「你想什麼就商量什麼。"
  
  「這態度對頭,"阿德說,"這是真話?"
  
  「真話。只要你不動粗。"
  
  "真的?"
  
  「我從來不說假話,你不知道?"
  
  「憑什麼叫我相信你?"
  
  「不相信就算了。我早就告訴過你,我不討厭你。你記得不記得?我剛去華苑不久,就對你說過這話。"
  
  「你說過。我記得。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
  
  「這就對了。你為什麼還要把我鎖起來?這樣像朋友嗎?"
  
  「我不想做什麼朋友。我只要你懷我的孩子。"
  
  「你那樣野蠻,你休想。"
  
  「不野蠻,你會肯?"
  
  「我肯。你為什麼不試試有禮貌一點?試試看再說嘛。"
  
  「有禮貌一點?怎樣才算有禮貌?"
  
  「上次那樣不行,你嚇了我,弄傷我。我不要那樣的。"
  
  "你要怎麼樣的?」
  
  "你真不懂?"
  
  "教教我。"
  
  「放開我,我教你。"
  
  "你會逃走。我不放你。"
  
  "怎麼逃得掉?讓我把你鎖起來,你倒逃逃看。"
  
  "逃是逃不掉的。但是,我不放你。別當我是傻瓜。"
  
  "去買點東西來給我吃。又餓又冷,我不答應你。"
  
  "不是答應不答應的問題,"阿德說,"你落在我的手掌心裡,你一動也不能動,不答應又怎麼樣。"
  
  "答應了不是更好?你是傻瓜。"
  
  "說得對。會更好一點。"阿德說,"不過,我要先看看不答應是怎麼回事,"他解開褲帶,脫下褲子,裸著下體,走到露西跟前,又伸出一隻手去撩露西的大衣和裙子。
  
  露西抬起一腳,使勁蹴中阿德的要害。他佝下腰,捂著下體,痛苦地扭歪著臉說,"你找苦頭吃?我有仇必報。"
  
  "不答應就是這麼回事,懂嗎?"露西瞪著眼,顯出準備一死的神情,咬牙切齒地說,"你要殺我,來吧!"
  
  阿德猶豫了,膽怯了。他側著頭,想了一會兒,又走回去穿上褲子。"你想吃什麼?我去買。你說話要算數。"
  
  "已經讓你鎖在這兒了。你這笨蛋。"
  
  "來一碗海鮮湯麵?加點辣椒,很燙的?吃下去渾身來勁。"
  
  "這才差不多。你不是說要弄得我舒服嗎?冷著餓著,叫什麼舒服?"
  
  "我也要吃飽肚子。還要喝點酒。出去一趟大概要半小時。"他又走來蹲下,檢查鐵鏈。"你跑不了。"他滿意地笑笑。"等一會我插個電爐。脫光衣服真的太冷。"
  
  "現在就插。我冷得受不了啦。"
  
  "不。我回來再插。"
  
  「那麼,快點!我鎖在這裡半小時太難過了。我要坐下。"
  
  阿德拿一把搖搖晃晃的鐵板摺椅來讓露西坐下,又把所有她能拿得到的東西搬開。「替我生個孩子,我待你好。"他改用一種溫和的語調,試探地說。
  
  「嗯…你養得起我?"
  
  「你自己養自已。但你得生下孩子。"
  
  「我去做工。誰帶孩子。"
  
  "我。"
  
  "你會?"
  
  「怎麼不會?這又不難。"
  
  「孩子放哪裡?我的地方不可以。你也不可以來。"
  
  阿德點點頭。「這裡。我天天在這裡,沒有別的事。你下了班過來。"
  
  "床這麼小,怎麼睡?"
  
  「這簡單,買個大的。"
  
  "這裡太冷。"
  
  「用電爐。電費不是我付。"
  
  露西像在認真考慮。「我…每月最多給你一千塊…
  
  「真的?"阿德大感意外,咧開嘴笑了。
  
  「最多這些,不能再多了。"
  
  「夠了。我賺七百五十塊。夠了。我不用付房租。」
  
  「你…怎麼樣待我好?"
  
  「待你好就是待你好。"
  
  「說清楚點。待我好就先把鏈子放開。"
  
  「不。不是從今天開始。"
  
  「從什麼時候開始?」
  
  「我要看看你的實際行動。"
  
  "你不放開我,我不答應你。"
  
  "忍一會兒,等我買飯回來就放你。行嗎?"
  
  露西想了一想,"好吧,我答應。你要快點。"
  
  「好的,」阿德又以狡黠的眼光審視露西。「你說的…是真是假?」
  
  「真的。只要你保證斯文,不弄傷我。如果你真的弄得我舒服,我天天過來,在這裡過夜。」
  
  "真的?為什麼?"阿德又似乎覺得難以置信,「你…不嫌我?」
  
  "我只嫌你一點,太野蠻,別的,不嫌。"
  
  "不嫌我臟?」
  
  "洗個澡就不髒了。你這裡有洗澡的地方嗎?"
  
  "有個小沖涼房。可以淋浴。"
  
  "你保證天天洗乾淨?"
  
  "這可以。"
  
  "洗乾淨了你跟別人有什麼兩樣?"
  
  「一樣。」阿德又說,"你…要真心真意保證。不能一放你自由,就翻臉。」
  
  "你還不相信我?」
  
  "有一點。你真願意跟我?為什麼?"
  
  「你實在笨得要死,阿德。上次,你要客客氣氣,不粗野,我會留你睡到天亮的。你這個傻瓜,笨蛋,你叫我說什麼?我沒有這個意思,半夜三更會叫你進房間?會請你喝酒?你這個傢伙,腦子是一塊石頭是不是?你卻像個強盜似的幹完了就溜了…」
  
  "好。"阿德站起來。「咱們一言為定。"
  
  "快點回來。"
  
  阿德轉身欲走。又走回來,翻箱倒筐,找出一大團布。
  
  "你想幹什麼?"
  
  "把你的嘴塞起來。"
  
  "不,不要。我不叫。這地方,叫破喉嚨也沒有人聽見。"
  
  阿德站著考慮。"
  
  "你敢塞我的嘴,我就什麼都不答應。統統推翻。你殺我吧。"
  
  阿德猶猶豫豫,還不想走。
  
  "去呀!我餓得胃痛了。"
  
  "好,我去。不過———"
  
  "還有什麼?你這個人怎麼這樣羅嗦?"
  
  "我要看看你答應我是什麼樣子。"
  
  "答應你就答應你啦。回來就看到了。"
  
  "我現在要看。"
  
  "看什麼?」
  
  阿德又走到露西身邊,伸手想探入她的懷裡。
  
  露西即刻退後閃避。阿德正要變臉,露西急忙說:"你的手臟…我的襯衫洗一次五塊錢呢…"
  
  阿德又露出牙齒和牙齦。"好,臟手摸摸臟地方…"他撩起露西的大衣和裙子,把手伸進去。
  
  這次,露西站著沒動。她讓阿德揉摸了好一會兒。"好了,去吧,回來洗乾淨再…我胃痛了。發起胃病來,躺幾天都不得好…"
  
  阿德終於開門走了。露西耐心地等了幾分鐘,然後,摸出上衣袋裡的電話,撥通了阿列克斯。
  
  露西剛剛把電話塞回口袋,聽到外面有響動。她的心"別別」地猛跳起來。
  
  "踢踏踢踏"的腳步聲。阿德即使穿著球鞋,走路弄出的聲響也像穿著拖鞋,他推門進來。
  
  "這麼快?飯呢?"
  
  "我去辦一件事。回來再買飯。"他重新檢查一遍室內的情況,發覺露西確實沒有掙脫或逃走的意圖,「你等著吧。"說罷,他"砰"地一聲關門,又「踢踏踢踏"地走了。
  
  露西如釋重負地吁出一口氣。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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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5-2 16:22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5月2日4
  
(十八)


  出了門,阿德東張西望一分多鐘,然後朝著地鐵車站走去。
  
  剛才第一次出門,走在街上,他福至心靈,驀然想到華苑和約翰。他決定報仇,消滅約翰。這個打得他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的仇家,是他霸佔露西的最後一個障礙。今天是他艷福鴻運一齊臨頭的大喜日子。打了彼得,又逮到露西;打鐵趁熱,一夕之間畢其全功,再回來好好地,慢慢地享用那個天仙美女。冷僻街區,夜靜時分•厚牆重門,隱蔽倉庫,鐵鏈大鎖,她就是叫破喉嚨也沒人聽見,就是插上翅膀也飛逃不出,就是死在裡面也無人知曉。
  
  凱旋的心情使他精神百倍,雄風大振。露西的承諾,使他可以不必像上次那樣匆促了事,倉皇逃走。——這個女孩確實是說一不二的,她不會騙人,阿德相信她。——讓那些乾淨體面,活得神氣的傢伙見鬼去罷。他們藐視我,踐踏我,他們不知道自已的愚蠢,也不知道我的本事。他們在明裡,我在暗處,他們的疏忽,正是我的機會。他們疼著寵著捧著護著的珍寶,恰是我的囊中玩物。世上的事,只要大膽就能成功。得倒下了,約翰上西天,露西就是我的。這個城市小姐,壯實得就像個農村姑娘,滿肚都是種籽,馬馬虎虎一槍就懷了胎。再使她懷上,生下孩子,不怕這個無知膽小,無依無靠的小姑娘不乖乖地跟我。我阿德前世修福,人財兩得。
  
  華苑已經閂鎖了卷鐵正門。阿德潛到高層建築的後面,輕鬆地翻過後夾弄口的矮柵,穿越只見一塊方形漆黑天空的後院,走到華苑廚房后牆一架抽風機的通風鐵格窗前,輕輕一拉,鐵窗就連框抓在他的手裡了。這是他獨家掌握的一個秘密進出口;由這個口子,他從華苑偷了不少昂貴的酒回家。
  
  他向四下張望,闃無一人,只有一隻黑貓無聲逃竄。他躬起身子,攀住窗牆,先蹲上窗檯,又往後跨出一腳踏住裡面的一根管道,然後反著身子慢慢著地。他沒有把鐵格窗子復原。
  
  他走進整修、清潔過的廚房,內心燃燒起仇恨的烈火。上次逞欲以後如果不撞見約翰,他這份一千多元的工作不用放棄,每天三餐現成飯屹得安心;露西不會把丟臉的醜事說出去,他就可以經常光顧她的溫暖香閨。女人失身於一個男人,不論這個男人多麼不配不堪,只要女人守口如瓶,第二次第三次就更順利,以後慢慢會成習慣。為顧面子,為怕輿論,女人自會替他清除障礙,創造機會。這一點阿德了解得非常透徹。——所有的好夢都是這個約翰攪破的。如今,我要把這個整潔明亮,不鏽鋼新爐灶閃發耀眼光芒的廚房乃至整個餐館,頃刻之間變成一堆灰燼。
  
  他躡足前行,廚房和地下層都亮著燈光。老闆約翰還在。他悄無聲息地走近約翰的小室,聽見約翰在裡面打電話。阿德心頭一陣狂喜。——你的末日到了。
  
  他轉入紙品庫房。它跟約翰的私室中間隔著一個瓷品器皿庫房。這裡面堆滿各種規格的錫盤,塑料盒盤,紙盒,牛皮紙袋,廁用紙品以及桌用餐巾厚紙,整箱整箱,堆積如山。根據彼得的要求,它們分別以規格大小、不同類型依次排列堆疊,一切都有條不紊,取用時不必費心翻尋。靠牆是木板櫃格,上面陳列著開了箱的各種紙品,需用時垂手可得。阿德把一滿桶汽油暗藏在最深的牆角底部。正因為在彼得的治理下庫房向來整齊清潔,從來不需要兜底翻盤,所以這桶汽油密貯至今,安然無恙,無人察覺。
  
  阿德走進去,躡足屏息,爬過紙箱,無聲地搬掉壓在上面的東西,拿出汽油和一大團棉質引線。他打開汽車油桶蓋,往引線團上澆足汽油,然後掏口袋找火柴。但是,摸不到火柴,也沒有打火機。
  
  他爬出庫房,走近約翰私室,電話聲還沒有停止,約翰的嗓音向來洪亮。他輕輕從后樓梯走上廚房。由於裝修,許多東西不在原處,他找不到火柴。
  
  正在這時,約翰打畢電話,沒有關燈,拉上房門,從前樓梯上大廳,由一側的EmergencyExit(緊急出口)出去,經過大樓底層Lobby(走廊),從正門上了街。他遺留在辦公桌上的一盒蜜餞松仁和一碟牛肉乾,在一分鐘后成了華苑豢養的一隻肥貓的點心。
  
  阿德頭上淌汗,心急如火,四處尋找,終於在一個小垃圾桶里翻到一包火柴,擦了一根,亮了。他趕緊下樓,途徑約翰私室,聽到裡面肥貓大嚼的聲音,以為約翰在翻動簿本紙張。他進入紙品庫房,把汽油往紙箱上、地上傾倒,讓它淌向約翰的小房間。他把浸透汽油的引線壓在一隻泡在汽油里的大紙箱下,再慢慢後退放線,直到從窗口退出。他站在後院的水泥地上,重新把鐵格窗子安上,把引線一端繞在鐵格上。然後,他心滿意足地再度向四周張望。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張廣告傳單,搓成條狀,再擦亮火柴。一陣輕風,火柴滅了。連擦三根火柴,他點著了紙條,蹲在遠處,伸長胳膊,把火苗湊近引線。"呼"的一聲,一條細細的火龍直竄進去。
  
  阿德即刻返身奔逃,越過矮柵,來到寂靜的街上。
  
  他定了一下心,繞過街角,走到華苑正門大馬路對面的一家雜貨店,買了一盒香煙,悠然自得地抽起煙來。
  
  沒有什麼聲響。一支香煙將要抽盡,華苑的鐵卷門縫裡鑽出煙霧,接著,透出亮光。他再繞回後院,站在馬路對面,只見樓底的幾個通風窗口有烈焰卷冒。隨後,轟然一響,又一響,又連著數響,阿德知道,廚房裡的食用油桶爆炸了。
  
  街上紛擾起來。行人向著火場聚攏,有人擎著巨大的扳手打開街邊的救火籠頭。警車呼嘯著從四面八方駛來。等到五六輛巨大的救火車轟鳴著警報笛開過來時,華苑的門、窗早已被巨大的紅色尖舌卷舔得像個鍊鋼爐了。
  
  大功告成,阿德飢腸轆轆。他扔掉煙蒂,用腳踩滅,轉身就走。
  
  阿德提著滿滿一紙袋食物;有滾燙的海鮮湯麵,有炸雞,有干炒蝦仁河粉,還有健力寶飲品,桔子汁以及一瓶JohnnieWalke(威士忌酒之一種)。他要歡暢地度過這個良宵。
  
  推門進去,阿德感到十分快慰,露西反身傾倚在椅背上,頭枕著臂,似乎懨懨欲睡。
  
  "怎麼去了那麼久?」她抬起頭,睡眼惺忪。在阿德看來,這是對他而作的媚態。
  
  "我辦了一件大事。"阿德說。
  
  她的腳仍然拴在鏈子上。"什麼大事呵,明天不可以辦嗎?」露西怨尤地說,"我的腳已經麻木了。"
  
  "已經辦成了。"阿德露著牙齒,笑著說,他把沉甸甸的大紙袋放在桌上,"我去放火燒了華苑。"
  
  "啊!"露西尖叫一聲,霍地站起,雙目圓瞪。
  
  "你慌什麼?」阿德白她一眼,"做了我的女人,你不會去那裡了。換個餐館一樣打工。」他接著又咬著牙齒說,我看著它燒起來。現在,漂亮的餐館恐伯已經變成一堆灰了。"
  
  "你——去——放——火?」露西一字一頓地說。
  
  "是的。"阿德故意不說他要燒死約翰。激起她的更大反感對自已沒有好處。"你不要管這閑事。我放開你。吃飯。"他從衣袋裡摸出鑰匙,走到露西腳邊,蹲下來。他伸出一隻手,撫摩露西的小腿。"腳麻了不要緊。我替你揉揉。"
  
  露西沒有動。
  
  阿德驀然發覺鐵鎖已經鋸開。他猛一抬頭,忽然覺得腦門上有一樣又冷又硬的東西頂著。
  
  他張大驚恐萬狀的眼睛。接著頹然跌坐在地上。
  
  一個黑人正用一支加了一截消音器的長手槍指著他。
  
  阿德的腦筋怎麼也轉不過來。一切的一切他都搞不明白。只有一件事他是懂的:只要那個黑手指一動,他就腦殼迸裂了。
  
  又有一個黑人不知從哪裡走了出來,他蹲下替露西拿掉虛設的腳鏈,又挪過椅子,讓露西坐下。
  
  阿德一下子向前撲倒,輪流朝黑人,朝露西"砰砰"地磕頭,嘴裡說不出話。
  
  又有一個像混血種似的半黑男青年推開木板小門進來。露西用英語告訴他,這個人剛才去放火燒了華苑。男青年點點頭,用詢問的眼光看露西。
  
  "把他送到警察局去。他應當受到審判。"露西說。
  
  "好的。"男青年回答露西,他走過去,用腳輕踢阿德的頭,"起來。"
  
  "起來!"露西對阿德說。
  
  阿德還在不斷地用前額磕碰水泥地。他的額頭皮開肉綻,鮮血流了下來。擎槍的黑人把他從上到下搜摸了一遍。
  
  男青年走到桌邊,把紙袋裡的東西一件一件取出來,"Oh!WonderfulChineseFood(精彩的中國飯菜)!夠我們五個人吃的了。啊,還有酒!來吧,請我們吃飯喝酒,好不好?」
  
  露西把他的話譯講給阿德聽,阿德莫名其妙地連連點頭。
  
  "這裡椅子太少,只好讓小姐坐著。"男青年從口袋裡掏出一把瑞士軍刀,打開瓶蓋,湊著瓶口喝了兩口,把酒瓶遞給阿德,"這酒不壞。是你買的。你喝。"
  
  "叫你喝,"露西對阿德說,"起來。"
  
  阿德在拿槍黑人的拉扶下,搖搖晃晃地站起,抖著手,接過酒瓶,不敢喝。他不知道他們想幹什麼,打算把他怎麼辦,他看看男青年。青年揚了揚手,示意讓他喝酒。
  
  阿德只好照辦。他喝了幾口,想交還酒瓶。
  
  "再喝。"男青年說。
  
  "再喝。"露西告訴阿德。
  
  在他們的授意和催促下,阿德喝光了一整瓶的烈性威士忌酒。他開始頭重腳輕。他舌頭粘結地說,"我餓。我要吃飯。"
  
  "我們的朋友說些什麼?他有什麼好的提議?"阿列克斯問。
  
  露西告訴了他,他搖搖頭。"我不這樣想。"他說,"吃了飯,他會嘔的。我不想弄髒漂亮的汽車。"
  
  "那麼,走吧。"露西說,"我又餓又倦。"
  
  阿列克斯揚揚手,示意阿德跟他們走。
  
  阿德轉頭看著露西。
  
  "跟他們走。"露西說。
  
  阿德的腦袋裡不是毫無思考的能力。他又"撲通"跪在露西腳前。"救…救…"阿德仰起臉對著露西,兩行眼淚混和著血液流下來。
  
  露西站起來,背過身去。她不想再看這個醜惡不堪的面孔。
  
  在兩個黑人的挾持下,阿德被帶走了。
  
  第二天和第三天,紐約的主要報紙和電視新聞節目分別報道了兩則不起眼的消息。
  
  一則是曼哈頓中城東部一家名叫華苑的中國餐館起火燒毀;原因不明,現場沒有發現縱火的線索。由於撲救及時,火勢沒有蔓延,幸未傷人。據悉,華苑剛剛裝修完畢,損失估計超過五十萬,三個月內不可能修竣開業。
  
  另一則是在長島LongIslandExpressway旁邊的一個僻靜鎮郊,一輛汽車撞牆毀損。坐在駕駛座上的中年男子頭碎腦裂,胸骨折斷,當場死亡。死者身上沒有任何證件,未系安全帶。據驗屍報告,判斷死者為亞裔,他的胃裡有大量酒精。據查,這輛汽車二星期前在紐約上州申報失竊。警方在汽車后箱里發現少量高純度海洛因,還有一支手槍。初步分析,死者不排除為華裔黑幫成員…
  
  第一則消息,由約翰打給露西的電話得到了證實。露西考慮了一下,沒有把她掌握的線索告訴約翰。她不能說出線索的來源。她已變得十分謹慎。
  
  第二則消息,全世界恐怕沒有一個人加以留意和關心。倉庫負責人發覺他們的值夜人不告而去,他們便另雇一個人了事。
  
  一九O四年命名的TimesSquare(時報廣場),曼哈頓中城西部四十二街七大道和百老匯街的紐結中心,此時人群擁擠,水泄不通。警察局安設的藍色警戒木柵,把密密匝匝的群眾攔阻在固定的範圍。步警、騎警,成群成隊,來回巡邏;新聞記者扛著攝錄設備,捏著話筒,到處採訪,就地報道。夜空晴朗,繁星點點,寒風陣陣,氣溫降至攝氏零下十幾度,男女老少卻手持汽球小旗,情緒激動,興高采烈。滿處的燈火,林立的大廈上跳躍翻換的廣告牌和霓虹燈,把這個狹小的所謂廣場映照得鮮麗繽紛,亮如白晝。時鐘倒數計時,一秒一秒過去;終於,十二點整。

    鐘聲響起,千萬人齊聲歡呼,掌聲雷動,汽球成團成簇如雪花似的向夜空升飛。一九九一年元旦來臨了。
  
  在向四面八方疏散的人群里,阿列克斯和露西緩緩散步,走向他的停車處。後面間隔幾米距離,兩個黑人男青年緊緊跟隨。
  
  阿列克斯頭戴絨線帽,露西身穿厚大衣,兩人走得很慢。這時,另外一對男女擦過露西肩膀,搶道走到他倆的前面。那是頭上包紮著紗布
繃帶的彼得和腹部開始微隆的凱蒂。天冷,急著回家,彼得和凱蒂快步消失在人叢中。
  
  他們誰也沒有看到誰。
  
  阿列克斯告訴露西,他明天動身,到南美洲一個小國去住一陣;可能半年,可能一年,歸期不定。
  
  露西點點頭,沒提問題。她不問阿列克斯任何有關他的事。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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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5-6 17:10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5月6日

下部


第一章
 
(一)

  
  Doctor李把車停穩在車庫,隨手拿起放在鄰座的公文包和一大袋為羅倩購買的衣物,佝身出了車門。使他驚訝的是只聽到Captain在屋內的吠叫,不見羅倩應聲而出。對於她一定會出現在廚房門口、以及那沐浴在燈光里的身影、集中了全身心歡愉般地蕩漾在眉里眼裡的驚喜交加的笑容,他已在幾十分鐘的車途中一遍又一遍地想象,幾乎成了一張相片似的固定在他的心中眼前。然而,車庫裡只有幽暗與一種陰冷的金屬氣息。那個一剎那間會使最單調最刻板的環境驟然變得溫馨生動的圖景並未如預期般的顯現。
  
  Doctor李不徐不疾地在一塊粗毯上蹭了蹭鞋底,躡足走上三級台階,打開廚房的後門。一股暖熱的氣流,挾帶著湯菜的香味,融化了一秒鐘前在心裡升起的疑慮,他跨步走進廚房。
  
  餐桌上方的彩色玻璃吊燈亮著,內半間天花板上的環形吸頂日光燈也亮著。室內暖和、明亮,但是空寂。那熟悉的一切,都像演員下場之後被遺棄在舞台上的布景。桌上有三盆色彩鮮麗的菜肴,只有一副餐具,孤獨地端放在他慣坐的主位之前。
  
  CaPtain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老態龍鍾地靠近重新被驚愕麻痹的主人,不若往日那樣的搖著尾巴亂蹦亂跳,卻用一種困惑而悲傷的神色,仰頭注視並未即刻蹲下來愛撫它的主人。它喉嚨深處嗚嗚出聲,似在報告一個令人氣餒的消息。
  
  老人感到所有的舊病一齊複發。他兀立著沒有動,也沒有對CaPtain作出任何回應。他迷惘地平視前方,眼裡一片空濛。
  
  形成尚不很久的"家"的生動概念以及幾天來一直衝涌在心頭的一切光影、色彩、氣息,頃刻之間變得死板、抽象、虛幻不真,像一副蹩腳的油畫膺品被扔進儲藏室角落似的離開了他的心胸。他感到自己的頭髮在一根一根變白變枯,自己的容顏在迅速枯槁。他向飯桌和電話機隨意一瞥,不見任何字條。
  
  站立了一會兒,他一腳踢開CaPtain,提著公文包和紙袋,穿著大衣和皮鞋,徑直上樓。
  
  幾分鐘后,Doctor李的卧室打開了,他走出來,卻又站定在門口。猶豫許久,他慢步走向羅倩的卧室。—一切都是她到來之前的景象。好像這七個月來發生的種種都只是一場電影;機停燈亮,觀眾面前又復是一副高懸的白色銀幕….他打開壁櫥,空的。格板上疊放整齊的是原備的床單被套之類的東西,橫杠上幾十隻衣架空掛著。五斗櫥的抽屜也是空的,先前襯墊著的白紙完好無損。大床上絳紅絲絨床罩鋪得平整而挺括。他掀開它,床罩下面的薄被與枕頭鋪得紋絲不皺,他俯身聞了聞,一股Downy牌FabricSoftener(布料柔軟劑)的清香直衝鼻翼。
  
  他的頭腦像一副蠣殼,裡面的一切都被掏空刮凈。他不能思考,不能感覺,不能領悟,也沒有疑問。他獃獃地佇立在這個房間里,甚至不能動彈。
    
  不知過了多久,他機械地旋轉身子,腿腳銹硬地走進羅倩專用的浴室。一切也都是老樣子,清潔明亮,一塵不染;水池和浴缸連水漬都沒有一個,鏡子被擦得鉦亮。他愚蠢地蹲下,在細瓷磚地上仔細搜索,想找到一粒紐扣,甚至一絲毛髮。什麼都沒有。一切遺痕都被精心拾掇乾淨了。
  
  他默默地對著浴缸處的長鏡發楞,渴望奇迹顯現,像一個男孩在聖誕夜守在壁爐前面,只盼一陣悉索,聖誕老人真會沿著煙囪而下:那個叫人心跳耳熱的形體又會顯形,一陣格格的動聽笑聲,宣告一個愛意的惡作劇的結束。然而,只有懸掛在淋浴噴頭彎管上的一個塑料架上一塊用剩的Dove牌香皂,似乎用憐憫的神色在勸告他放棄幼稚的幻想。他一把抓過那塊橢圓形的香皂,在手中摩挲,又放在鼻下嗅聞。只有它了,現在只有它了,一個證據,一個紀念,一枚開啟回憶與聯想之門的鑰匙。
  
  他無意識地在空空如也的大宅里走上走下,察看每一個角落,檢視每一樣物品。原有的東西一件不少,屬於羅倩的東西一件未留。他只覺得屋子越來越空曠,越來越寒冷,像陵墓里的廳殿,所有的傢具雜什都是殉葬的器物。他又走進車庫,去翻找塑料桶里的垃圾袋包——除了廚房廢物之外,連一張紙片都沒有。
  
  他不累不乏不飢不渴。他不知道他自己要找什麼,但是他在不停地尋找,帶著一種堅定不移的決心和韌勁,像一頭老貓尋找自已的失蹤幼崽。他甚至伸手探入沙發的邊縫,想摸到一個髮夾,別針什麼的,不管是什麼,只要是跟羅倩有一丁點兒關聯的東西就好。還是什麼也沒有。
  
  到了午夜,他氣喘吁吁,一無所獲。第一次,他感到自己是一個Loser,(輸家),但不知道自己被什麼擊敗。他的內心一片空蕪荒涼,像一塊不可耕作的瘠地:幾十年苦心經營積累起來的成就與自豪,剎那間土崩瓦解,一文不值。他沒有憤怒沒有悲哀,沒有任何情緒。他的思維器官已經鈣化,無法進行任何探究。
  
  他穿越客室,步上樓梯,猶如一個夢遊者似的走進卧室,然後關上房門。
  
  他頹然坐倒在他的大椅子里,這才發覺手中還捏著那塊香皂,它的表面已被手心的冷汗濡濕,變得滑膩膩的。他把香皂放在書桌上,從紙盒裡抽了一張Tissue把手擦乾。他像一塊墓碑似的一動不動坐了足足兩個小時,腦海里沒有任何思緒和圖像。
  
  突然,他一躍而起,趨步到書櫥前,蹲下找到了他秘藏的錄像帶。他如獲至寶,擎在手裡細細端詳。然後,迫不及待地把它塞入錄像機里。
  
  畫面出現了,羅倩出現了,令人心悸心醉心慌心虛的鏡頭出現了。他不知道自己想看哪一個段落。他時而定格,時而快進,時而倒帶,又定格,又重放…最後,他略過了那些不堪重溫的場景,用慢速重放羅倩獨處的那些鏡頭。他再次看到了明澈的眼睛,看到了稚憨的神態;再次看到了什麼叫純潔什麼叫真朴的最明確詮釋…這時,一個結論像一道閃電似的在他心裡出現:不管她曾如何作想,我傷害了她。
  
  第二天,Doctor李帶著無異往常的飽滿精神和莊重平穩驅車去醫院上班。公路上的積雪在巨型鏟車的夜間勞作下已被清除,霽后的天空特別湛澈,披銀戴素的大地閃發幽幽藍光,野外的氣溫降到華氏三度(相當於攝氏零下十五度)。他謹慎駕駛。
  
  他沒有給麗莎打電話,沒有向她問過一句有關羅倩的話。他沒有向羅倩的上海父母發去任何訊息。他把替羅倩買的衣物掛放在她的壁櫥里,一些小禮物,原裝原盒放在她卧室的五斗櫃里,花瓶里的鮮花照舊換水和更新。他深深相信,她會回來,回到他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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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5月6日

(二)

  
  十多天之後,Doctor李方才開始能以比較正常的心緒去感覺這個事件、這個打擊所帶給他的一切。多數情況下,一個突發的、與預期情景完全背道而馳的劇猛震撼,會把當事者的心智剎那間固化在一個最迷亂狀態,使他的感覺、思維能力喪失殆盡,成為一個最麻木最混沌最脆弱的人。Doctor李之所以能夠不動聲色地如常駕車,照舊工作,全憑了他的年齡閱歷造就的自控能力和業務經驗臻達爐火純青境界而帶來的慣性。但是,畢竟有人窺破了點什麼。
  
  在實驗室里,當他拿著一份資料走向一個文件櫃時,他突然停止,僵立在那裡,很久很久一動不動。
  
  一位中年女助理伊麗莎白教授悄悄從身後湊近他,輕咳一聲:「對不起」,Doctor李如夢初醒,用第一次見到她似的陌生而迷惘的眼光注視她,把她嚇了一跳。
  
  「你好著吧。Doctor李?」她疑慮地小心問道。
  
  「噢,對不起,我很好。」Doctor李回過神來,像把手伸進別人口袋而被逮個正著似的狼狽地回答,接著他把手中的資料錯塞進一個完全不相關的抽屜里,又快速轉身坐回自己的辦公桌,交握著雙手,朝伊麗莎白膽怯地微笑著。過了一會兒,又補充說:「我很好,相信我,我真的很好。」
  
  助理像教導主任凝視一個說謊的學生似的看著他。「你累了。」說話的神氣就像在宣告:「你有麻煩了。」
  
  「是的是的,我確實有點兒累,」他沒有了否認的勇氣。
  
  「你願意回家嗎?你能駕車嗎?」
  
  「不,不,」接著,他又懇求似的說,「我能獨自待一會兒嗎?」
  
  「喔,當然。」女助理迅速轉過身去,走到門口,又停下來說,「無論如何,你需要什麼,叫我一聲就是。"
  
  回到家裡,Doctor李覺得身心俱憊。
  
  堅持了十幾天,彷彿跟即將來臨的全面癱瘓頑強抗爭了十幾天,他感到快堅持不下去了。也正在這樣的時刻,包裹在心智外周的硬殼開始碎裂,他回到了敏銳的感覺的起點。這時,他
  
  才感到了內心的真正劇痛。
  
  失去的不是一個僅供床第之樂的女人,而是一個開始一種全新生活的希望。被拋棄的不是自己這樣的一個不相般配的老人,而是一個對自己自私本性的認知以及重塑自己的決心。被摧毀的不是一個滿足卑劣私慾的計劃,而是剛剛建立起來的補贖自己罪愆的衷誠意願。
  
  人是不可犯罪的,尤其是對人犯罪。犯了罪,就別想得到赦免。不是法律意義,而是對良知而言。
  
  他不止一遍地想過,不止一遍地決定,他要跟羅倩結婚。在美國,這樣的年齡差距無人大驚小怪。只要她願意。她會願意的。她已經明確地用行動表示過願意了。她已經是一個快樂的妻子了。不是嗎?
  
  他曾經不止一次地想過和決定,為了彌補自已對亡妻的冷漠和對女兒的忽視,他要對羅倩加倍關愛加倍溫存加倍尊重。他會的。他能做到。他已經開始做了。不是嗎?
  
  要使一個六十多歲功成名就的偏執頑固老人痛悟自己乖戾本性造成的幾十年荒謬人生,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但是,這個年幼單純毫無經驗的女孩,卻用她那不經意表露的品性與秉賦,在短短半年中以一種莫大的包容與仁恕精神促成了他的轉變,這不是天意神力又是什麼?而且,她似乎已用愉悅的心情歡迎了這種轉變,不是嗎?
  
  但是,又是為何,她走了?
  
  她走了,在這蒼茫可怖的雪夜,在這舉目無親的異國,沒有錢財,沒人接應,她走了,她去了哪裡?
  
  她這倉促出走,無異一道厲鞭,抽得他皮開肉綻,心靈淌血。她是冒著凍斃荒郊的危險而走的啊。是什麼,是什麼促成她下了這麼大的決心?
  
  難道她內心對他始終沒有原諒,難道她近來的一切適應與快樂都是偽裝?不對呀。她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是純出天籟的呀。不是嗎?
  
  她走了,走得那麼徹底乾淨,就像水分的蒸發,沒有任何遺跡殘痕,連車庫外DriveWay上,因大雪的重重複蓋以及鏟雪公司的及時服務也了無遺跡。然而,Doctor李卻又似乎時時能感覺她的存在。這種奇異的感覺,在他妻子死後,曾經出現過一陣,隨後也就不知不覺消失了,因為他的那次婚姻說穿了只是一項利益攫取的策略,並無刻骨銘心的愛情。
  
  她確實存在。在他獨自出神的冥思中。在他孤獨的咀嚼著不知何物不知其味的晚餐時,在他洗澡時,在他枯坐在大沙發里,在他朝向窗外對一切都熟視無睹的眺望中,她就在他的身旁、左右。他能夠感覺到她的氣息,她的溫熱,她的聲音和裙擺的飄動。
  
  她會回來的。他想。
  
  當一個老人跌落在絕望無助的苦痛中,就像一個孩童似地會產生堅定的幻想。
  
  她一定會回來。
  
  大學醫學院的院長教授和Doctor李的診所合伙人,都是這方土地上的醫學名流,組成了一個專業的社會圈子,常有定期不定期的聚餐。晴日暖天,還有私宅家園中的BarbequeParty。Doctor李出差歸來后的一個月左右,在副院長家燃著粗木的壁爐發出熊熊火焰的大客廳里,七八個醫生教授圍坐閑聊。他們剛剛完成了一項對一種新病毒的病理實驗,大家如釋重負,心情愉快。
  
  談的無非是州議會的一項新立法、醫院裡的趣聞軼事、高爾夫球、股票市場的動態,還有就是家庭、孩子。男人們談這最後一個話題不像女人之間談得那樣深入細緻、肆無忌憚,他們有分有寸,小心避開在座各人心上的老疤新瘡,像經驗豐富的領港員熟練地繞過暗礁潛流;因為即使在事業輝煌的美國人中,婚姻成功家庭美滿者也並不太多。最後,那位神情嚴肅態度溫雅的印度裔女性副院長話鋒一轉,謾不經心似的說,"親愛的李,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很久沒有出去度假了。"
  
  「是嗎?」突兀使得Doctor李驚愕。他回過頭去,對著女副院長茫然地說:「我記不清了。是呀,很長時間了吧。」
  
  "為什麼?"
  
  "…這,我說不上來,也許是,因為…我是-個中國人,枯索無味…」
  
  「不。中國人很會玩呢。賭城裡中國人比哪兒都多…」
  
  「可是,」Doctor李反駁說,「酒吧里中國人比哪兒都少。」
  
  「不說酒吧。東方人沒有丟開家庭把時間消磨在酒吧里的習慣」女院長壓低了聲音說。
  
  "我沒有家庭。在這一點上,我不像東方人。"
  
  "對不起。我不應該這樣說。"
  
  "不,不,這是事實。"
  
  「出去旅行一趟吧。佛羅里達,巴哈馬群島,要不就是墨西哥…加州也好。這密歇根可怕的嚴冬有什麼值得留戀的?」
  
  「不是留戀…」Doctor李想起了回程飛機上一個令他興奮的念頭:回家,把手邊的工作結束掉,攜帶羅倩去夏威夷作一次蜜月似的旅行…他甚至已設想好了細節:雇一輛汽車,讓羅倩獨自出發,到了飛機上再與她會合。在這裡,認識他的人太多了,美國人對傳布緋聞嚼舌頭根的興趣絲毫不遜於中國街頭巷尾的家庭婦女。他不想成為桃色新聞的主角,想到這時,Doctor李臉上陰雲密聚。
  
  "有這麼多的工作…"他說。
  
  「工作是人的責任,不是人生的目標。親愛的李,是不是?」
  
  不知為什麼,這位素性寡言的副院長對此纏之不休。
  
  "是的,親愛的齊娜,你說得很對。我常常混淆了這兩者。"
  
  "工作需要精力充沛心情愉快的人去做。如果醫生自己憔悴疲憊,病人就會懷疑自己的選擇和信任…"
  
  Doctor李明白了。
  
  "我…看上去很糟糕?"他心虛地問。
  
  "不是這意思。你容光煥發,精神飽滿,任何時間都適合工作。"
  
  "我不懂你的意思了。"
  
  "但是,如果你放鬆一下,去南方的海灘晒晒日光浴,打上幾場網球,觀賞一下草裙歌舞,回來之後,你將會是完全另外一個人。"
  
  "是嗎?"不知何言以對。在目前,Doctor李毫無度假的心緒。孤獨地上路,形影相弔地出現在狂歡極樂之所,會使他更加抑鬱傷感。
  
  銀髮瘦長的猶太裔院長阿米爾敞著襯衫領口,扯鬆了領帶,手裡擎著一杯馬提尼酒踱到Doctor李身邊,"來一杯,李?"
  
  "不,謝謝。你知道我只在迸餐時喝點低度的酒。"
  
  阿米爾帶著一種悲天憫人的神氣凝視著Doctor李。"啊,是的,我知道,親愛的李。你是一個受人景仰使人敬畏的人。你的精細頭腦和傑出工作使別人都像蠢貨。但是,李,我要說,你並不可愛。你使比你年輕的人嫉妒迷惑,使思嫁的單身女士在閨房裡暗自飲泣。你讓煙酒零售店主把你視為仇敵,使娛樂場所的經理面臨被解聘的危機。你傷害了所有的人,卻還自認為是一個救死扶傷的聖者。我要說,你一點也不可愛…"
  
  "阿米爾…"女副院長試圖打斷他。
  
  "不,讓我說,"阿米爾繼續說道,"你,究竟為什麼?親愛的朋友?我真想讓學生們活活把你解剖開來,看看你漂亮的外表裡面是否塞滿了集成電路板塊?"
  
  "我…"如何解釋?人與人之間,怎能真正溝通。Doctor李想說,不,你們錯了。我也有血有肉,有情有欲,有對有錯,有智有愚,但是,如何向這些人解釋。
  
  "齊娜,"阿米爾在一個大軟椅里坐下來,"你的客廳真暖和,使我這個老人熱血沸騰。為什麼卻惟獨不能點燃這謎一般的李?"
  
  Doctor李站起來,冷冷地說,"度過了二十年的單身生活,我怕我真…"說到這裡,他突然打住了。謊話出口的時候,這種語氣和措辭是不相協調的。他氣餒了。
  
  "尊敬的院長,"齊娜對著阿米爾說,"我不知道是否擁有這樣的職權,可以強令我們的李離開工作一個月。從下周起,不允許他在學院露面?還有,"她轉向正在向壁爐添柴的西蒙醫生說,"西蒙,你們的診所?"
  
  "你的行政命令完全適用。"西蒙是Doctor李的私人診所合伙人之一,大門上的銅牌刻的就是他倆的名字。原來他也正在傾聽這邊的談話。
  
  "這是不是一次不流血政變?"Doctor李勉強地微笑著說。
  
  "別擔心,你不是卡扎菲。你回來的時候,我們要搞一個歡迎派對。請大學的CheerLeader(啦啦隊)來大顯身手。"阿米爾院長說,"如果沒有人反對,我將要求姑娘們把裙子再剪短兩英寸…"
  
  可能是由於不習慣這類玩笑,也可能是內心有鬼,Doctor李的臉漲紅了。
  
  西蒙醫生丟完最後一塊木柴,拍去手上塵屑,走過來說:"成為眾矢之的,李,生平第一次?"
  
  "可是成為我自己的敵人,已不下一萬次了。"
  
  "這種話聽起來真像古代智者所說。孔子、伊壁鳩魯,還是蘇格拉底?"西蒙說,"從這裡回家,趕緊收拾行裝吧。訂機票和旅館的事,只要你說一個目的地,海倫會把一切辦妥的。要說這方面的能力,到外交部當一名禮賓官員她可是綽綽有餘。」
  
  "不是政變,聽起來也像一次放逐,"Doctor李說,"我該有上訴的權利吧。"
  
  齊娜莊嚴地微笑著說,"李,我們共事這麼多年了,你不願意大家的關係更具生動的感情色彩?"
  
  "你們不會是懷疑我得了什麼接觸傳染的絕症,騙我出去以便對我的住所和辦公室來一次防疫消毒?"話是這麼說,Doctor李不由得感動了。確實,這是一種具有生動感情色彩的情景。齊娜的黧黑皮膚、明亮眼睛和灰白頭髮,就像是慈愛與關懷的化身。
  
  西蒙走近Doctor李,拍拍他的肩膀,"不管怎樣,李,你對糾正外界對於中國人所抱的誤解與偏見負有責任。"這個不到五十歲的愛爾蘭裔名醫說,"我們不希望自己的眼睛、耳朵和切身感覺來證實這種不脛而走的說法,中國人是工作的機器、解決難題的天才、只進不出的儲錢罐子、城府深不可測的權術家和只有舔犢天性的冷漠人種…"
  
  "我對這種惡毒的言論不願置評,"Doctor李說著,內心卻覺得西蒙擊中了十環。
  
  "對不起。"西蒙說,"我說過了,這是誤解與偏見。"
  
  "難道我出去度一次假,這種種的誤解與偏見就統統得到了糾正?"
  
  "不。其實,人的本性大同小異。把剛才所說的那些特點全部堆在中國人頭上,是不公正的。但是,如果你此刻竟敢拒絕齊娜的建議,那麼,那一切似乎都得到了證實…"
  
  齊娜笑了,但神情嚴峻,"西蒙,我要告訴你,關於種族特點的貶論,在我的客廳里,是領不到許可證的。然而,李,西蒙所要求你的,不正是一種可貴友情的證明?"
  
  至此,Doctor李恍然大悟。他即刻環視四周,用目光搜尋伊麗莎白小姐——這場限期驅逐陰謀的發起人。他慢慢站起來,帶著得意的微笑,向正坐在沙發里翻看一本(美國地理)雜誌的女助理走去,彷彿想逮住這個元兇。
  
  女教授安詳地摘去眼鏡,合上書本,抬起頭來對著Doctor李悄聲說,"去吧,去吧,Doctor李。大家都關心著你呢。"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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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5-6 17:16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5月6日

(三)

  
  Doctor李撥通了大女兒莎拉的電話。她住在堪薩斯州的堪薩斯城。鈴聲響起,Doctor李的心情有點激動,他感到驚訝。這是從未有過的事。他絕少給莎拉打電話,主要是因為從來沒有事情需要找她。鈴聲響了四陣,Doctor李準備掛斷,莎拉的聲音從電線里傳來,簡短的不具任何感情色彩,"請留下姓名和電話號碼。"接著便是一聲蜂鳴,那端的電話錄音機準備錄音。——莎拉即使在家,也不接電話。這是她的怪癖之一。二十幾年前她在家時也是如此。Doctor李悵惘著猶豫了一陣,一聲沒吭掛上了電話。坐在椅子里,咀嚼著自己的傷頹。過了一會兒,他再撥這個號碼,等蜂鳴之後,對著話筒用英語說,"莎拉,我是Doctor李。請回話。"
  
  一直到晚上,莎拉沒回電。Doctor李不再給她打電話。他意識到首先挑選莎拉是一個錯誤。莎拉個性頑強,處事獨特,雖然長得比妹妹——小她四歲的凱茜漂亮,卻是一個冷麵美人。從小跟父親事事作對,卻又跟慈愛柔弱的母親相處得也未必融洽。Doctor李雖然有感覺,但並不在意。他沒有把感情和心思放在女兒身上過。他認為每個人性情都不相同,無需大驚小怪,任其自然就是,因而對莎拉的倔強、反孛也並不著惱,不去嚴斥或打屁股教訓。他是一個對孩子們不問不聞的父親。
  
  他首先挑選莎拉,並無感情上的傾向,只是循序而已。晚上,在確信莎拉不會來電話之後,他撥了凱茜的電話。
  
  鈴聲一陣,凱茜的細軟聲音就從西岸洛杉磯的蒙得利公園市那頭傳來。
  
  「凱茜,"Doctor李說。
  
  「你,Doctor李?"凱茜顯然十分詫異。她的聲音、體態以及一眼看得出來的表面性情像極了媽媽,但較濃的眉毛和輪廓準確線條有力的嘴巴卻像Doctor李。"有什麼事?"這開場問話,在尋常人家父女之間的電話對話中是不會出現的。
  
  「沒有事。你…那裡…方便嗎,我想來住幾天。"
  
  "你退休了?"
  
  "沒有。"
  
  "病了?"
  
  "沒有。"
  
  沉默。
  
  「如果不方便,就算了。"Doctor李客氣地說。
  
  「不,沒什麼不方便。我一個人住。我只是…很突然。"
  
  "是嗎?"
  
「這樣的電話…是第一次…」凱茜不像姐姐,她很聽話,是個乖孩子,卻從小躲避父親。她幾乎從來沒跟父親同處一室超過十分鐘。

在她的一生中,沒有向父親要過一次東西,提過一個問題,更不要說接受過一次擁抱和一個親吻了。回家作業、旅行許可上的簽名都是母親的筆跡,小學、中學、大學的家長會、畢業典禮露面的永遠只是母親。"我很意外。"
  
  "你不願意我來?"Doctor李不耐煩了。
  
  「我沒有這樣說」。
  
  坐在底特律開往洛杉磯的聯合航空公司班機里,Doctor李心情複雜。他不知道為什麼要去女兒那裡,但他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他從不單獨出現在度假場所;什麼海灘啦,假日賓館啦,南美小島啦,迪斯尼樂園啦,賭城啦,他絕不涉足。他不喜歡娛樂,更不覺一個人去呆在那種花費昂貴的地方有什麼樂趣可言。他調節身心的方法是去健身館弄弄那些鐵制器械,或者牽了Captain在美景如畫的住宅周圍散散步,如此而已。但是,儘管他從來不屈就什麼壓力,如今在這樣一種強大的美意推動下,他不得不領情離開一段時間。想到自已主動去找女兒,彷彿在她們面前顯示了一種軟弱或者親情的需要,他甚至覺得有點慚愧。
  
  幾乎從年輕時代起,Doctor李就厭惡和避免與任何別人的親昵感情表現,他覺得這裡面總有獻媚、求悅與做作的成分,哪怕是對待妻子和女兒。單身獨闖世界,經歷過不少艱難困苦與鄙棄冷眼,更看透了哪怕在學術領域裡也隨處可見的爭名求利、陰險手段與卑劣行徑,他的剛強天性一天比一天增多了冷硬成分。說實在的,他的孤僻暴戾之氣,不全來自本性,很大一部分來自對人際關係的一種陰鬱看法。但是,可惜,他堅執在手的,只是人性之一端而已。
  
  也許令人難以置信,堅冰的融解竟會從羅倩開始。但這是事實。一開始,他對羅倩的冷酷與粗暴,並不是夙習的表現,而是一種預設的態度與方式。他若不恣意踐踏那種女人,他不能保持他的尊嚴。他不會以平等地位扮演一個情郎的角色倒過來去滿足女人的貪慾。但是,七個月來,羅倩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一意一念、一哭一笑,都使他漸漸覺悟自已的謬誤。世上確有天使。這,也正是羅倩出走這個打擊使他如此震動、悔艾、失落和軟弱的原因。
  
  如今,他已軟弱到一改數十年心安理得的偏執、親自要求並乘坐飛機作一次橫越大半個美國的旅行、去到女兒身邊、求取漠視了大半輩子的親情的彌補的地步。這個意識使他幾乎想原機返回了。
  
  三十六歲的凱茜看上去比同齡的美國女性年輕得多。如果不跟姐姐莎拉站在一起,她也能贏得"美人"的佳譽。雖然她的眉毛略微顯得粗黑,嘴巴也似乎過於嚴厲了一點,但她美目的秀麗明澄,皮膚毫無瑕疵的細膩白哲,卻使她的整個臉龐籠罩在一種莊嚴而誘人的"女人味"里。
  
  凱茜戴著一副墨鏡,穿著一件絲質外套和正規而大方的短裙,站在機場大門外面等候父親。她在加州柏克萊大學念完教育系后並沒有去當一名教師,而進了研究院研讀東方歷史;取得博士學位后,就受聘於另一所名牌大學的東方研究中心,成了一名窮經皓首的蛀書蟲。她之所以選擇這樣一種事業生涯,是因為她覺得自己既不善辭令,又不喜愛交際。她的父親對此沒有表示任何意見,只是按時供應了必要的費用,並不附帶任何條件、要求、關注和忠告,直到她領到第一張工資支票為止。
  
  Doctor李為第一面見到小女兒而該選擇的表情與態度作過一剎那的考慮。這也只是在目前的心情下才可能發生的事。長時期的不問不聞、及至在不經意中驟然發現女兒們已經長大成人,每次的初見都因隔閡太深而尷尬彆扭,便一概以冷淡的敷衍、不作正視的回應對付過去。這個做父親的從來沒有想過這副幾十年不變的樣子對孩子們的心靈有過怎樣的影響,因為他所看到的,也一概是硬著頭皮的勉強招呼、從他身邊低頭疾步的一閃而過以及最後的一聲禮節性告別。
  
  此刻,Doctor李提著兩個旅行袋,挽著大衣,站立在凱茜的面前。
  
  凱茜的臉上掠過一種沒有人解釋得出的複雜表情,似笑非笑地先開口,"這班飛機還算準時。"
  
  "是的。"Doctor李說。接著又加了一句,「是算準時。"突然,這一瞬間,他覺得穩穩定定地站在面前的凱茜的面孔很像自已大學時拍的一張照片。
  
  "我忘記問你了,你準備住酒店,還是住我家裡?"
  
  "我想…你那裡有沒有一間客房?」
  
  "當然。"凱茜說,接著轉身,對著左邊的一位彷彿湊巧站在那裡的金髮男子說,"那麼,上我家吧。Doctor李,我的父親,"然後,她又朝著Doctor李說,"這位是福斯特教授,一位朋友。"
  
  Doctor李感到意外。由一位男子陪著來機場迎接自已的父親,如果不是意味著她跟這男子的關係十分親密,便是意味著她跟父親的關係十分疏遠。
  
  馬克•福斯特教授伸出左手接過Doctor李右手的旅行袋,再伸手跟Doctor李握手,"十分榮幸。"
  
  "我也同樣。"
  
  他們沒有再說一句話,進了福斯特的伏爾伏牌黑亮新車。Doctor李坐在後座,福斯特駕車,凱茜坐在他的旁座。
  
  汽車在--幢矮矮的五十年代風格西班牙式平房的車庫前停下,洛杉磯住宅區的房屋,由於加州地震頻繁,絕大多數是無樓的平房。房前的前園,盛開著各式花卉——聖誕時節照樣鮮花怒放,正是洛杉磯的特色之一。
  
  馬克幫助Doctor李把行李送進他的房間,便彬彬有禮地告辭。Doctor李提議一起喝杯咖啡,他謝絕了。
  
  凱茜陪送馬克穿過客廳走向門廊。她回來時,Doctor李問,"男友?"
  
  "不是。"凱茜答道。
  
  Doctor李進盥洗室洗了手和臉,換上拖鞋。凱茜則走進內室換了一套寬鬆的薄絨衫褲出來,然後走進廚房為Doctor李煮咖啡。Doctor李跟著她走進廚房。坐在一張高背的藤圈椅里。
  
  凱茜默默地把一杯不加糖不加牛奶的濃咖啡遞給父親。這個習慣她知道。
  
  Doctor李默默地接過咖啡。凱茜把一個小茶几移到父親的圈椅旁邊。
  
  還是尷尬而彆扭。Doctor李的內心有一絲波動。他沒有料到今天小女兒把一條廣闊的河流放在他倆之間。
  
  不管怎樣,是自己要來的。幾千英里的途程都飛了過來,這條河總得泅泳過去。"你這裡不錯。"
  
  "是的。"
  
  "你…你說你一個人住。不會…連男友都沒有吧?"
  
  "沒有。"
  
  "唔…"Doctor李點了下毫無含義的頭。他想問,為什麼?又覺得太愚蠢,便不開口。
  
  凱茜從側面望著他。她在尋思著他來的目的,或者原因。他的那個突兀的電話,使她緊張困擾了整整兩天。她看出來那個銅鑄般的腦袋裡出現了一點他解決不了的問題。但是她不相信他的健康受到過什麼妨礙。他的步伐仍然穩健輕鬆。他的嗓音仍然宏亮深沉,他的頭顱仍然因自信而巍然屹立。"你餓嗎?"她問。
  
  "不。在飛機上吃過一點東西。"Doctor李說,"如果我肚子餓,我就上飯店,而不會到洛杉磯來。"突然,他的語調里有了一種惱怒。
  
  凱茜看出了他內心的一種沮喪與虛弱。但是她不明白。她不久前剛從報上讀到有關他和同事們的成功實驗。「那麼,謝謝你來看我。雖然這好像是我生平第一次得到你的關懷。"凱茜冷冷地說,突然,不知為什麼,她也惱怒起來。"我看得出來,福斯特教授深受這種父愛的感動。"
  
  Doctor李把咖啡杯放在茶几上。"凱茜,我不是來吵架的。"
  
  "不吵架,Doctor李。我會好好款待你。你要不要打個盹?等會兒我們去Downtown吃晚飯。"
  
  "不,"Doctor李說,"我精神很好。就想這樣坐一會兒。我白天從來不打盹。你應該知道的。"
  
  "我不知道。就算知道過,也早就忘了。"
  
  "凱茜,你不歡迎我。"
  
  "不!你來我很高興。不信你去問問我的同事。連一些學生都知道我的父親要來這裡。"
  
  "真的?"
  
  "真的。"
  
  「別騙我。"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是的,凱茜,你從小誠實。你使我快慰了。"說著,他把頭仰靠在圈椅靠背上,閉上了眼睛。
  
  「你不是專門來報告我有關實驗的消息吧。"
  
  「不是。這報紙上有。當然這是一件科技方面的大事。"
  
  「打算,在這裡待幾天?」
  
  「你在計算需要忍受幾天折磨?」
  
  「不。我便於作一些安排,譬如請假什麼的。」
  
  「不用你陪。你按時上班好了。」
  
  「如果你住得久,我會去上班的。但是,三天五天,我有留在家裡的義務。」
  
  Doctor李張開眼睛,用一種難以相信的神氣望著女兒。"你真的這樣想?」
  
  "你總是不相信我。"
  
  「你會煩悶的。我不是一個趣味盎然的客人。"
  
  「如果有什麼東西是我不怕的,那就是孤獨和煩悶。我慣了。"
  
  「我不會要求你陪我去迪斯尼、好萊塢,或者遊樂場。我多半是會待在家裡,安安靜靜地休息幾天。如果你不反對,我們說說話,哪怕吵幾次嘴。」
  
  「你使我迷惑了。Doctor李。"凱茜說,"我不會建議陪你去玩樂的。你也從來沒有陪我們去過,在我們非常嚮往的年齡。究竟是什麼,使你想要來看我?」
  
  "何必像研究歷史似的研究這一點呢?有些歷史事件的發生,是沒有原因的。"
  
  "唔?這倒是一個新穎的觀點。不過我並不相信。"
  
  "原因僅僅存在於一個或幾個當事人的心裡。他們不說出來,世上就沒有人知道;當這些人和事成為歷史時,原因就成了永遠的謎。你們這種歷史學家在幾百年後所作的分析猜測,恐怕都是盲人捫象。"
  
  「那麼,你是專程來這裡教我歷史?」
  
  「別挖苦我,凱茜。歷史方面的學問我還不如你的學生。我比你多的是年齡和閱歷。"
  
  凱茜覺得無聊乏味。一個從不御駕親征看望女兒的老父親風塵僕僕地首次光臨,在進入家門之後的幾分鐘里,他們竟用這種方式來拌嘴,真是可笑之至。但是,這正是他們父女關係存在的方式的一種真實。她決定不去打破沙鍋問到底了。這個老傢伙就是這樣,別人越想知道的東西他越不肯說出來。
  
  Doctor李的眼睛又閉上了。一分鐘后,他的呼吸聲變得粗重起來。
  
  凱茜無聲站起,躡足離開,Doctor李突然張開眼睛,像逮住一隻打算逃走的兔子,「別走,凱茜。"
  
  凱茜依順地回來,在飯桌旁的原位上坐下。
  
  「如果我在這裡使你覺得度日如年,請告訴我。我馬上走。"
  
  "怎麼會呢。你是我的爸爸呵。"凱茜輕聲說道。
  
  父女倆就這樣坐著,不發一言,也不對視。Doctor李在內心捕捉和積聚一種跟親生女兒待在一起的寧帖和快慰;以前他從未有過這種體驗,現在他感到了這種需要。凱茜卻在一邊回味著有生以來親生父親對自已種種不可理解的漠視與疏遠,心裡充滿了憤怒與悲哀。
  
  就這樣,夜幕漸降,室內轉暗,電話鈴刺耳地響起,使兩人內心的思緒嘎然而止。
  
  凱茜拿起話筒,"哈羅,是我…來了。就在旁邊,你要跟他說話嗎?"
  
  是莎拉。Doctor李行前,給莎拉留言說,自己到凱茜那兒去了。
  
  莎拉的嗓音比凱茜響亮。"哈羅,Doctor李。我帶邁可到加拿大去了,剛回家,很高興,祝賀你。"
  
  "祝賀什麼?"
  
  "你的實驗,還有父女團聚。"
  
  「唔…謝謝,"Doctor李說,一時他不知說什麼好,"你們好嗎?"
  
  「很好。多謝。看來你終於開始重視家庭價值了。碰上什麼不順心的事了吧,要不然,怎麼會想起你還有兩個像孤兒一樣的女兒?」
  
  「別這樣說,莎拉。父親打電話給女兒,去看看女兒•再平常不過了。"
  
  "可是在我們家,再罕見不過了。不是嗎?"
  
  「你們怎麼都來找我算賬?我可沒有毆打過你們,虐待過你們…」
  
  「那倒是沒有,不過…"莎拉嘆了一口氣,"不說這個了。你要什麼?"
  
  "我什麼都不要。你們能來這裡一次嗎?"
  
  「不,不能。邁可的假期剛結束。他現在念高中了。你知道這個孩子嗎?他是我的兒子,而且,如果你不反對,他甚至還是你的外孫。"
  
  "不要這麼尖酸刻薄。我怎麼不記得他。他好嗎?」
  
  莎拉在電話那頭輕嘆一聲,"他能好到哪裡去?一個世上除了母親,噢,還有一位阿姨之外,沒有任何別的親人的孩子,還能好到哪裡去?"
  
  "你們不是去加拿大了嗎?"——邁可的生父,跟莎拉離婚之後去了如拿大,並已另婚生子。
  
  "不過,昨天,他說,他再也不想去見他的父親了。他說,這事已經結束。"
  
  "我很遺憾。"Doctor李說。"謝謝你打電話來,莎拉,你們保重。以後再通電話。"
  
  "等一等,"莎拉急忙說,"你就沒有別的什麼要說?我打的可不是對方付費的電話。"
  
  "我知道…"
  
  "你…有幾天假期?」
  
  "無所謂。兩星期到一個月。"
  
  "你們能來我這裡嗎?你問問凱茜。你跟她一起來。"
  
  Doctor李捏著話筒問凱苗。凱茜搖搖頭。"我感恩節剛去過。很抱歉,這次不陪你去了。"
  
  "凱茜說她不能。"Doctor李說。
  
  "那麼,你來吧。當邁可知道他還有一個外公,而且這個外公要來看他,他會高興的。"
  
  "我在這裡待一星期——"DoctorF李轉過頭去問凱茜,"可以嗎?」
  
  「隨你的便。"凱茜說。
  
  「好,就這樣決定。"Doctor李又湊向話筒。"我來前再給你電話,你不用來接。我會叫車直接過來的。」
  
  "你有我的地址?"
  
  "你搬家了?"
  
  "沒有。"
  
  「那,我想我的本子上應該有吧。"
  
  「這聽起來真令人感動。好了,再見。"
  
  凱茜換上合乎禮儀的長裙,Doctor李則西裝領帶,由凱茜駕車,去洛杉磯市區有名的餐廳吃飯。
  
  「何不請那位教授同去?"Doctor李斜睨著女兒。
  
  "為什麼要請他?"
  
  "我只是想…"
  
  「不必亂猜。他只是我的一位同事,也可以說是一位朋友。我請他去機場,不過是認為他提得起你的旅行包。而幸虧,它不是很重。"
  
  "如此而已?"
  
  "是的。"
  
  「你…沒有一個比較親密的異性友伴?"
  
  "你呢?"
  
  "我先問你。"
  
  "沒有。"
  
  "你打算…"
  
  "不。"
  
  「那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想…就像大家所說,是沒有碰到合適的人吧。」
  
  "你不小了。"Doctor李咕噥著說。
  
  "你記得我的年齡?"
  
  "女兒向父親提這樣的問題,過於尖刻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的驚奇。"
  
  "那麼,即使不是尖刻,也是一種譴責吧。"
  
  "你一定要這樣看?"
  
  "我在說我的感覺。"
  
  「對不起。你這麼遠來看我,我說的話里如果讓你聽出譴責之意,過錯在我。"
  
  "我想,凱茜,像你這樣的女性,不論出於什麼原因,不能擁有健全的家庭生活,總是一種遺憾…"
  
  "請你解釋一下。"
  
  "你這麼聰明,有才學,而且…"
  
  "你的評語寫得這麼客氣,那,恕我無禮,我的童年和青少年竟會如此的灰暗,真是一種無法猜測的歷史之謎了。"
  
  "這是你的真實想法?"
  
  "是的。一直到我們高中畢業,我和莎拉都在懷疑你究竟是否我們的親生父親…"
  
  "唔?"Doctor李吃驚了,震動了,而且有了怒意。"你不覺得這種想法褻瀆了你們的母親?"
  
  "不。"凱茜堅定地說。"我們問過媽媽多次。"
  
  "多次?一次還不夠?你們不相信她?她怎麼回答?」
  
  "她只是流淚,這就增加了我們的懷疑。"
  
  "你現在還懷疑?"
  
  "不。後來我們不再懷疑了。"
  
  "為什麼?"
  
  "可能是因為我們對人懂多了一點。"
  
  "懂了什麼?"
  
  "懂得了有一種人生來不關心別人,而這樣的一個人恰恰生下了我們…"凱茜的眼中閃現一絲淚光,但Doctor李看不到。
  
  「我…沒有逃避或者丟開過我的責任吧?」Doctor李戰戰兢兢地問。
  
  「我指的不是責任。"說到這裡,車道外側的一輛吉普突然搶擋竄到凱茜的車前。她憤怒地猛按喇叭,同時急忙減速。"不說這個了。現在輪到你回答我,你也是一個人?沒有…什麼友伴?」
  
  "我…"Doctor李不想在這種場合和氣氛下談這個題目。如果氣氛好的話,他是想談談的。但是,要談,也確實難。然而,他又不能公然撒謊。"我不知道怎樣回答你…"
  
  "有點複雜?好,我收回。別弄得在踏進飯店之前就壞了胃口。這一段路很麻煩,我還是專心開車為好。"
  
  他們點了不少萊,Doctor李特意要了一杯酸味的法國白葡萄酒。
  
  實際上,車內的談話對他們的心情已經起了破壞作用。飲料和菜肴上來后,他們都覺得毫無食慾。父女倆長時間地默默相對。這時,一個戴黑色領結穿著漿過的白襯衫的男侍者用托盤送來一個字條,"親愛的李,在這裡發現你真令人高興和驚訝。我不知道來到你的桌前跟你打一聲招呼是否會破壞你的雅興。"簽名是「所羅門」。他是Doctor李的醫學院同班同學,如今是加州一所大學的醫學院院長。Doctor李看完字條,把它遞給凱茜,"一位老同學發現了我,真巧。如果我是一個通緝犯,而他恰好當了警察,那就糟了。」
  
  "Doctor所羅門?"凱茜說道,微微一笑。從下飛機起,Doctor李第一次看到凱茜微笑。在這一剎那,他恍然感覺好像看到了年輕時代的妻子。
  
  "那位先生的桌子在哪裡?我想我應該去當面跟他說哈羅。"Doctor李對侍者說。
  
  侍者指向遠處,但餐廳太大,客人太多,Doctor李無法找到他的同學。
  
  Doctor所羅門受到Doctor李搜尋目光的鼓勵,親自走來了。
  
  兩位著名的醫生高興地握手。Doctor所羅門的視線從Doc-tor李身上移向站在一旁微笑的凱茜,"啊,又是奇迹!你在這裡?李教授?」
  
  "Doctor李——你的老同學,湊巧是我的爸爸。"
  
  "怎麼會是這樣?上帝怎麼可以如此偏心,讓傑出的人都出在你們家?"
  
  "太驚訝了。你們認識?」Doctor李說。
  
  "不久前的一次社交聚會上。"凱茜說。「不過,我的朋友中醫生並不多,我很少害病。」
  
  Doctor所羅門哈哈大笑,"有這樣的父親,病毒和細菌怎麼敢來傷害你。你們父女倆彼此都引以為豪吧?」
  
  "我是這樣想的,"凱茜說,"但是我卻沒有什麼可以讓家父為我驕傲。"
  
  "你的一些了不起的分析報告在國務院極受重視。」Doctor所羅門轉向Doctor李,"這還不夠?苛求的父親?你的目標是什麼?要令嬡當駐華大使,還是副國務卿?瞧著吧,這一天也不遠了呢。告訴你吧,她是參議員先生介紹給我的,參議員對她非常賞識。"
  
  「你過譽了,Doctor所羅門。在父親眼裡,小女永遠是小女,而不是別的,哪怕她在社會上聲名赫赫。"Doctor李嘴上這麼說,心裡卻頗高興,同時又為自己對此一無所知而酸嫉抑鬱。
  
  「我羨慕你們中國人。你們的聰敏才智和進取精神,常能代代相傳。而我們美國人,往往一代成功了,下一代唯一努力從事的就是盡情享樂了。"
  
  「你的這種說法我不能苟同,"凱茜說,"你找不出充足的根據。"
  
  「中國社會,名門出的敗子逆子也不少,"Doctor李補充說,"情況大致相仿。"
  
  Doctor所羅門坐了下來,凱茜為他要了一杯威士忌酒。兩個醫生的話題隨即轉入到Doctor李和他的同事們所作的研究。凱茜只在一旁靜靜傾聽。
  
  所羅門離去后,Doctor李的心情轉變了。
  
  「我很高興,凱茜。我不知道你成就非凡。"
  
  「對我的一切,你都知道得很少,Doctor李。"
  
  「是的。可是今天,我為你感到驕傲。"
  
  「謝謝。"凱茜說。"我小學畢業時,初中畢業時,都拿到全優,都上了校長榮譽榜,那時,我熱切地等著你說這句話。我天天仰著頭看著你走進走出,注視著你的嘴巴,希望這幾個簡單的辭彙終於從裡面吐出。但是,你看都沒看我一眼。我甚至懷疑媽媽放在你桌上的報名單、獎狀,你是否看到過。後來,我絕望了。進高中后,我故意使成績下降,甚至不及格。在學校表現也很壞,跟老師頂嘴,跟同學吵架,還罵過髒話。我想激怒你,目的只是引得你注意我。但是我失敗了。你還是無動於衷…"
  
  凱茜的目光平視,聲音空洞,既不激動,也不哀怨。"我又開始用功讀書。這是我的習慣。"
  
  她下意識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冷水,潤潤乾澀的口腔。"我知道,我再也不必徒勞了。我不像莎拉。她跟你鬧彆扭,用小刀刮損你的汽車,丟掉你的尚未拆閱的信件,在飯桌上故意打翻湯盆,我連干這種勾當的勇氣都沒有。我只有拚命讀書,看書,不對任何事情寄託希望…這樣,倒使我有了今天。我真應該感激你才對。如果我恃寵嬌縱,恐怕我如今只是一個餐廳侍女或脫衣舞娘了。"
  
  "凱茜,不要翻老賬了。好不好?"Doctor李央求似的輕輕說道。這種口氣也是以前從未有過的。凱茜驀然感到自己過分了,她即刻閉嘴不語。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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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5-6 17:18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5月6日

(四)

  
  Doctor李在凱茜家裡住了整整一個星期。這個星期里他對凱茜產生和積累起來的印象、了解和感情,超過了以往三十六年的總和。雖然他一直無法把記憶中那個瘦弱白皙、文靜膽怯、總是躲躲閃閃的小女兒同眼前的這個穩重安詳、美麗優雅、常常語帶幽怨的女學者融合成為一體。在這一星期的共處中,他是被動的。從精神態度、話題措詞,到一系列的活動安排,他都喪失了以往在多數場合的從容不迫與主導地位。這個女兒對他來說是如此的陌生,以至他找不出任何與她打交道的習慣勢態與熟悉腔調,他只能拘束謹慎地見機應對。這個星期對他來說又是如此的漫長,因為凱茜徹底放開工作專門來陪伴他,使他抓不到任何一個獨自審視、分析形勢的間隙,倒像一個小孩似的毫無招架之力地參加一個接一個大人精心安排的適當活動。這七八天的時間對他來說同時又是如此的短促,這個渾身散發著成熟女性魅力又兼充溢著明慧睿智光彩的學者,從見到他開始一直到分別,都用一種毫不掩飾的坦率、孩子般的真實以及一種怨恨對立的情緒,譏諷自艾的語調向他表露了自已對父愛的失望與饑渴…太短促了,他後悔同莎拉的魯莽預約,限制了自己充分發展跟小女兒的感情。但是,莎拉迫不及待的邀請,不也正證實了大女兒有著跟凱茜同樣的心情?在悵惘中,Doctor李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為人之父的幸福感。
  
凱茜懂得,把八天的時間完全用於跟父親的獨對是不明智的。怨恨的發泄如不適可而止,一則有失風度二則可能引起倔驢般父親的拗勁,好端端的一場拜訪可能不歡而散。她一點也不想打擊他,在他實質上宣布投降的此刻,不論這種投降是什麼因素造成的,反正他是萬里迢迢跑來投降了。她之無法用美國式的假意殷勤與虛偽熱情向父親張開兩臂投入他的懷抱報以一連串親吻正是因為她的本色和真誠。矯揉造作是可憎的。她在接納、寬恕、撫慰老父的同時,也要讓他知道自己有生以來受害受苦之深。老賬不必一條一條清算,但賬本不能深鎖屜拒不亮出來。

那塊堅冰不被放到光天化日之下融化,那麼一切親熱的和解姿態都只是演戲,不真實也不持久。凱茜要的是徹底康復的父女關係。她同所羅門院長商量安排了一次對他領導的醫學院的訪問,並讓父親有機會向幾十位念M•D•(醫學博士)的男女學生講演他最近做成的轟動全國的實驗。
她在一家大餐廳舉辦了一次規模盛大的Party,讓父親親耳聽到她的同事們對她的交口讚譽與對他的一致恭維…她把這一場很可能會是尷尬的訪問變成了父親的名望在西部的擴展,她很懂得成就感是對陷在複雜苦惱中行將喪失自信心的男人的一種刺激,重新煥發出來的精力會把觀念與心緒中的扭曲部分去除不少。她成功了。
  
  在機場同凱茜話別的Doctor李,跟以前判若兩人。凱茜知道,這時,馬克•福斯特教授沒有必要出場了。Doctor李甚至依依不捨。"凱茜,如果你的款待沒有使我增加幾磅體重的話,至少使我力氣變大了。你看,這兩隻旅行包變輕了。"
  
  凱茜微微一笑,"可以使你省下一些僱人鏟雪的支出。"
  
  "我希望回去后立刻再下一場大雪。"
  
  "你還有什麼要告訴我?」
  
  "我倒想問你這句話。"
  
  "沒有。"
  
  "我也沒有。"
  
  "就這樣了。"
  
  "不,凱茜,還有一句。"
  
  "說吧。"
  
  "我想很快再來這裡。"
  
  凱茜又一笑,"我也這樣想。"
  
  "我只覺得,生活中許多美好的東西,過去,粗心大意地眼睜睜瞧著它流逝了。我很痛心。"
  
  "不必吧。唯一不可能挽回的是,媽媽不會回來了。"
  
  "是的。"Doctor李眼睛黯淡下來,"我是一個無知的人。"
  
  "我不應該提媽媽。你上機吧。"
  
  "好的。我走了,有假期,回來吧。"
  
  "我會的。噢,現在就可以決定,復活節我就回來。"
  
  「很高興。凱茜,你,你和莎拉,會使我的生活變樣的。"
  
  "你也一樣。我的生活也會改變。"
  
  "如果可能的話,早點結束你的獨身生活。"
  
  "不。這樣,復活節我就回不了家了。"
  
  "我寧可你不回家。"
  
  "不過,這,是跟你完全無關的事。"
  
  "我知道。但是,你要知道,我骨子裡還是一個中國人。你也是。"
  
  "當然。不要以為我標新立異,或者學美國人,喜歡特立獨行。我比你更像中國人。我學的就是東方文化。"
  
  "好的,我不過問這事。我想提醒你,人無完人。不必苛求。"
  
  "不會的,"凱茜嘆了一口氣,現在,我們不談這個吧。」
  
  如果說,凱茜驟然出現在Doctor李面前時曾使他吃了一驚的話,所見莎拉的第一面,就更使他膛目結舌了。莎拉有著一張蒼白•病態、略帶憔悴而又特別嫵媚的臉龐,而這張臉龐安在一個豐滿,健碩而又曲線流暢的身軀之上,使人有一種要麼是不相協調,要麼是真相難測的感覺。她的怯生生的乏力笑容,她的小女孩似的驚疑游移的眼神,她表現驚喜時的那種嘴唇微張、眼眸迷離、態度暖昧猶豫的樣子,活脫活現是她母親的翻版。然而,她的身材以及從裡面伸張散發出來的那種強勁活力,卻無疑源自父體的遺傳。人類,正是用這種不可思議的神秘方式,把男女兩體的特質,用無人能窺破其奧秘的選擇加以混合而創造著延伸著自已的生命。他想。
  
  莎拉的第一句話比凱茜的熱情,"你先去凱茜那裡使我嫉妒了,Doctor李。如果不是邁可一定要看那場球賽,我會接到你的電話。"
  
  Doctor李的第一句話也比在洛杉礬機場時講得好,"我成了被兩個女兒搶奪的父親,是我有生以來最意外的收穫。"
  
  「但是,這並不是你辛勤澆灌出來的成果。Doctor李。"
  
  Doctor李早就料定莎拉的唇槍舌劍不會輸於凱茜的。但是,這個呆在堪薩斯城的一星期,卻又使他覺得自已錯了。
  
  莎拉三十九歲,進大學第二年就因結婚而綴學。六年之後,她又因離婚而復學。那時,她已是三歲半的邁可的母親了。她的丈夫來自一個新加坡的富裕家庭,原籍廣東。拿莎拉的話來說,這人是"虛有其表」。他們的婚姻,她事後對妹妹這樣概括,是,隨手一招,叫來一輛計程車,可是乘坐十里之後,覺得渾身不舒服,就付了加倍的車資和小費,半途下車了。為了繼續念書,莎拉帶著邁可和她的全部小家當,飛到多倫多,對著驚慌失措的前夫和剛剛移民加拿大的婆婆說:"我要讀書去,邁可交給你們帶幾年。"這時,前夫剛結第二次婚。莎拉說完這句話轉頭就走。直到讀出工商管理碩士學銜,在堪薩斯市一家大銀行的分行找到一個薪酬不菲的職位,她又飛到多倫多,不由分說地拉起邁可就走。母子倆就這樣安居下來。幾年中,莎拉迭次升遷,現在已是這家分行獨當一面的一名主管。
  
  對待多年不見、音訊隔絕的父親,莎拉保持著應有的禮儀,顯得有分有寸,客氣熱情中透著自抑和剋制。她不提往事、不露內心,力保那種"從來無求於人"的自尊。中間有了一個邁可,父女倆四目相對短兵相接的難堪被自然消彌了。這個已是Teenager(十幾歲,不足二十歲的小夥子)的男孩,對他第一次見到外公並不怯生,對於何以現在才初見他也不生疑間。他有著對一切舊狀新況都安之若素、逆來順受的氣質,因為對他生活中的幾次重大變遷從來沒有誰向他作過解釋,或認為需要向他作一點兒解釋。不懂、想不通的事情,他懶得去想。但是,他已隱約覺得,大人們有時候處理他們自已的事情未必件件高明,所以,在一些屬於他個人範疇的事,他獨斷獨行,異常倔強。但那也只不過是愛玩棒球不愛網球,喜歡研究動物而不喜歡數學,喜歡穿柔軟的棉質衣服而拒絕穿任何羊毛織品,喜歡吹小號而不喜歡彈鋼琴之類的小事。莎拉對此完全放任,不把自己的任何意願強加於他。
  
  要是認為談談孩子的成長過程與教育情況,是這對心有隔閡父女之間容易拾起和展開的話題,那就錯了。莎拉絕口不對父親談論有關孩子的一切。她自己對兒子關懷備至,給他足夠的照顧和儘可能充分的支持,不讓他受任何壓抑,但是她不願對Doctor李提一句這方面的話。她覺得,向他敘述如何帶領教導孩子,本身就是對他的批評指責,似乎想藉著對比而讓他產生失職的歉愧和自責。另外,這方面的甘苦與得失,正是他最不留意最無知的空自區域,對他講也是白講。
  
  Doctor李對小孩從無經驗。第一面看到散散漫漫鬆鬆垮垮一手把電話機貼在耳朵上,一手倒拖著一根棒球棍走進室內的邁可,他竟站直身子,伸出手去。邁可放下話機,扔掉球棍,握了握他的手。"你好,Grandfather。你比我想象中的年輕。"
  
  "謝謝你,邁可。"除了客套,Doctor李說不出別的。
  
  "你會投球嗎?凱文說他不能來。媽媽又不會投球,真沒勁。"
  
  "我可能會。年輕時我也玩過幾下。不過,真正擅長的是Foorball(美式足球,即橄攬球)。"
  
  "真的?"邁可笑了。"你確定你現在還能投球?要是不能,就算了。媽媽有一次投出去,擊中了人家的花棚玻璃。"
  
  "我不至於這麼糟吧。"Doctor李脫外套了。
  
  "你真跟他去投球?"莎拉對父親說。
  
  "試一下吧。"
  
  邁可斜眼看著外祖父,"會就會,不會就不會,不要試。"
  
  "會的。我想我會。"
  
莎拉沒跟他們出去,隔著玻璃窗,她看著祖孫倆玩球,心裡不免感慨。他變了。要是二十年前,他也跟我們玩球,我就不會那麼匆忙地招那輛"計程車"了。可是,她又想,那時,我們為什麼不叫他,不拉他去呢?怕的是什麼?為什麼我們不能像邁可那樣的單刀直入?這就是女孩跟男孩的區別?一代人的時光過去了,生活中發生過的種種,是否可以不必發生,或者不以那種形態發生呢。然而,發生的,總有發生的必然性。

一切都只能是那樣,而不是這樣。…左右事物的不是邏輯和定理,而是人的心態和隨意性…這,恐怕就是人間許多悲劇的根源吧。
  
  Doctor李投出的球雖不太有力,卻夠準確。他發覺邁可十分留意擊球的姿勢和站立的角度,而不是只想把球打得又高又遠。這孩子有一種學習的決心和懂得求取進步的途徑。這不單純是玩樂。而且,他想,孩子確實需要父親。想到這裡,他把目光投向窗戶。一直站在窗內觀望的莎拉卻閃開了。
  
  玩了半個多小時,邁可認為夠了。在走回室內的時候,一路上邁可把球拋給外公,Doctor李接住,又拋過去。兩個人邊走邊把球拋來拋去。「媽媽,他還不錯。比你強多了。要是他不走,這樣練習半年,校隊準會接收我。"
  
  "Grandpa只能住幾天。"
  
  邁可聳聳肩,「很糟。不是嗎?"他轉向Doctor李。
  
  "是的,很糟。"Doctor李說。
  
  "你什麼時候退休?」
  
  "還早哩,"莎拉搶著回答。「Grandpa不可能做你的教練。"
  
  "陪我練練而已。你什麼時候再來?"邁可伸出手臂挽著Doctor李的肩膀。
  
  "我不知道。我很忙的。"
  
  "那麼,回去,你自己練練投球,下次來,可以投得強力一點。"
  
  "好。我一定練。"
  
  "樓上的浴室你用。Grandpa,我去後面洗澡。"
  
  「回去,我真的要練練投球了。這樣活動活動,很有益。」
  
  Doctor瞧著轉身出去的邁可,對莎拉說。「我們玩得很有興味。」
  
  "是嗎?」莎拉似乎心不在焉地說。
  
  在回家的飛機上,Doctor李帶著對於家庭和親人的全新感覺和體驗,覺得自己心頭的重負卸除了,精神和體力都恢復了。女兒們答應感恩節回家,邁可也為將去密歇根拜訪而很興奮。他在心裡籌劃這一次大的Party•
  
  羅倩的事,他沒有對女兒們說。
  
  不知為什麼,他有了一個信念,羅倩一定會回到自己身邊。等她回來后,再對莎拉和凱茜說罷。
  
  他唯獨不知道的是,在他離開密歇根安娜堡的第三天,底特律機場有一位旅客從紐約開來的班機上下來,叫了一輛計程車,直駛市中心的希爾頓旅社。一小時后,這個旅客又從旅社出發,坐計程車去該市一家享有盛名的律師事務所,並在事務所里與一位著名的律師及他的一名女助理談了三個小時。此後,除了周末,這位旅客天天前去跟律師接觸商談。就在Doctor李精神煥發,信心十足,心情舒暢地登機回家的時候,一份控告他欺騙、偽造文書、非法囚禁、強姦的法律文件,起草完備,從電腦的印刷機里以烏黑、漂亮、清晰的字體一張一張地被印了出來,放進附有厚厚一疊證據、證明文書的卷宗袋裡,準備正式入稟民事訴訟法院。
  
  這個旅客是一位年輕女性。來自中國大陸。她曾在安娜堡Doctor李的巨宅里住過幾個月。但是,麗莎沒有跟這個人打過交道。
  
  她是Doctor李秘藏的兩卷錄像帶中標著"S"那捲的女主角。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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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5-10 00:16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5月10日

第二章

(一)

  
  在麥克唐納老夫婦家裡的半年,露西是平安的,寧靜的,更是寂寞的。往事如煙。一切都消散了,過去了。那場毀滅性的大火,拆散了華苑酒家的一班人馬,一個個各奔前程,霎時間不知去向。彼得和凱蒂結了婚沒有?算算日子,孩子該呱呱墮地了,但是,約翰再三勸誡,不要去聯絡他們。露西自己也並無這樣的強烈願望。老曾是有默契的忘年交,卻沒有留過住址和電話。伊娃夫婦處偶有電話來往,但這對北方人生性爽脆,不慣在電話上作拖泥帶水的閑聊,而且也聽膩了露西每次不忘的絮叨道謝。安吉拉近在咫尺,然而不住在一起,那份密切與親近就沒有了。阿列克斯去如黃鶴,音訊杳然。約翰有時抽空來看看露西。他在奔走籌款,打算重振華苑,也正焦頭爛額、心力交瘁。露西明明白白感到,自己,在美國,又變成了孤零零的一個。常常,一個環境,一個集體,帶給自已喜怒哀樂,而跟其中許多別人所形成的錯綜關係,又會像磁場似的把自己固定在一個情緒、心理的穩定地位。然而,這個集體和環境不可能守恆,一個細微的外因就足以改變它,拆散它,從而把其中的每個人還原成真正孤獨者,他們必須單槍匹馬重新出發,去尋求新的磁場。這一規律性的現象,在美國遠比中國為甚。在中國,在漫長的以往,人們的住所穩定少變,職業也穩定少變,沒有重大突發事件,他們不會被從一個熟悉的環境拋向一個十字路口。如今,二十四歲的露西,正形單影隻地在這個路口徘徊。她終於弄明白的另一點是,在感情上、心理上,萬萬不可依賴任何別人。人永遠極為"個人",自己的感受只有自己知道,自己的路只能由自己去走。
  
回國的想法從未有過,如何重新出發也確是難題。有時,她整天懶懨懨地躺在床上,只吃很少東西;有時,她突然振作,梳洗打扮一番,上街買來(紐約時報)、(每日新聞),逐一細看招聘廣告。伊娃的經驗,不可做"工商記者",不可做髮廊修指甲美容店職員,更不可做女秘書。

彼得的觀點,不可做Housekeep,(女傭)Babysitter(帶孩子保姆)。這樣,女性能找的非專業職業就不多了。不知為何,露西在內心深處,已厭倦了餐館的舊業,餐館的招聘版面一律跳過不看。另外一類工作,如辦公室文書、財務會計、政府僱員,不是要有綠卡,便是要有專業文憑,或者電腦操作技能,甚至於駕駛執照,這些,露西還沒有資格問津。
  
  露西在街頭漫步,無意間走過離家不近的一家"KeyFood"(連鎖食品超級市場,在紐約全市有數十家之多)就折進去看看,順便買點牛奶、飲料、雞蛋等日用食品。她看到玻璃櫥窗上貼著大大的"HelpWanted"(招工)廣告,標明徵聘全日工作的女性營業員。未經深思熟慮她走向辦公室找到經理——一個蓄著小鬍子的中年白種男子,"日本人?"美國人看到衣著比較體面的黃種人,總猜是日本人,或者是故意這樣說,以表示沒有輕藐對方。
  
  "不,中國人。"露西微感不悅,但沒有反映在臉上。
  
  經理用心看她。"哦!似乎有點驚訝。「美國公民?」
  
  "不是。"
  
  "綠卡?」
  
  "沒有。"
  
  "工作許可證?」
  
  "有。"
  
  "學生?"
  
  "現在不是。"露西聳聳肩。
  
  "做全天工?"
  
  "是的,全天工。」
  
  "有過什麼經驗?"
  
  "餐館酒吧招待。"
  
  「是嗎?」經理將信將疑地重新打量她,"做過多久?為什麼不幹啦?」
  
  「做過一年。後來,餐館失火燒了,還沒有重新開張。"
  
  "哦,這樣…在這裡賺錢可比酒吧少得多。"
  
  "我知道。"
  
  "這裡…每周工作四十小時。加班,工資1•5倍。你可以加班嗎?」
  
  「可以。」
  
  "我們付給你每小時七元。每周付一次,你是單身?」
  
  "是的。"
  
  "那得預扣百分之二十五的稅。有"SocialSecuretCard(社會安全卡)嗎?"
  
  「有。"露西一邊漫應,一邊做著心算,每月實際所得,不過八百來元。付掉房租,寄給父母,只剩一百多元了。
  
  經理看出了她臉上的猶豫。"你做決定吧。"他抖著手上的一串鑰匙,打算走開。
  
  "等一等。"
  
  「嗯?」
  
  「可以…多給一點嗎?"露西的臉發紅了。這種話她是最怕講,最講不出口的。
  
  「為什麼?"問得妙。在中國,這該是反唇相譏,但是,美國人卻確實想知道理由。
  
  「我…得付房租吃飯,還得寄給父母親…這些錢不夠。"
  
  經理很專註地看她,聽她。"你父母在哪裡?」
  
  "在中國。"
  
  "他們沒有收入?」
  
  "有。"
  
  "為什麼要你寄錢?」
  
  「在中國…他們過得…不如我。我想讓他們寬裕一點。"
  
  「這是你的想法,還是他們的要求?"
  
  「我自己的想法。我是他們唯一的孩子。"
  
  經理閉上眼睛,臉朝天,老半天不吭聲。
  
  露西等著。不是等結果,而是等一句斷然回絕之辭。她不能拔腳就走。
  
  「公司不認為你有理由比任何新僱員拿得多。公司也不認為應該多支付一些工資讓你供養遠在中國的父母…"
  
  說得冷酷,但合理。它的冷酷挫傷了露西的心情,它的合理使露西無詞以對,可以走了。
  
  經理突然又用一種不冷酷不合理的表情微微一笑,「但是我個人不反對以每小時9元的工資歡迎你來這裡工作。行了嗎?"
  
  "謝謝你,"露西向他伸出手。接著說,「我可以問問嗎,這,為什麼?」
  
  "無論如何,我個人認為,你的這種想法…似乎應該得到支持而不是給予打擊。"
  
  坦率直言,說出真情,在別的地方可能是走向目標的絆腳石,而在美國,卻往往成為促發綠燈的通行證。  
  
  露西穿起絳紅色的"號衣",站在"Checkout(收款,結賬)的機械台前,當上了Cashier(出納員)。這項工作並不複雜。一按電鈕,傳送帶把顧客選購的各式物品送到面前,再把每一樣東西的價碼標記往桌面的讀碼鏡前一映,"嘟"地一響,物品的名稱、編號和價格就一面進電腦一面顯示在小熒屏上。最後,在電腦上打出總數,收下現金,打出該找的錢數,再撕下列印的數據,與零錢一起交到顧客手上,接著,把貨品一一裝袋,對顧客說一聲謝謝以及"Haveaniceday(祝一天偷快)」。
  
  當然,也有些複雜的情況:水果蔬菜必須過磅,它的單價就要記熟在心;糧油肉類等食物不收零售稅,而飲料、糖果煙酒其它用品則要課稅;有時,價碼剛剛打入電腦,顧客卻想退想換;售出的咖啡豆須代客去到機前磨成咖啡粉,要粗的要細的事先必須問清楚…但是,這些小枝小節難不倒露西,沒幾天她就十分熟練了。
  
  大多數顧客有禮貌、耐心好,無人佔先插隊、爭吵叫罵,露西總是對人笑吟吟的;她的會彈鋼琴的十指又快又准,不久,她的行列隊伍總是排得最長,又消化最快…露西喜歡美國人,他們心態平和,愛說笑話,不管相識與否,聚在一起總要逗樂,來點幽默,尤其是白髮蒼蒼的老年男性。比較難纏的是外族裔的老年婦女,她們動作遲緩,心思反覆,常常哆哆嗦嗦從小錢夾里拿出一大疊"Coupon(優惠券)"來,有的是廠商直接送遞到每家每戶效期較長的折價券,有的是從報章雜誌上隨同廣告刊登的折扣券,有的是裝在商品裡面的減價券,多數是本店印發的一周期內的大減價優待券,這些,必須逐一檢視效期,辨認清楚;不能使用的,則要說明道理,退還顧客。碰到一些不通英文的外族裔老太太,就比較麻煩了。但是,這些麻煩也總能解決。露西的笑意,充滿諒解的眼神,誠懇的表情加上一遍又一遍的耐心解釋,即使仍然弄不明白,對方也不再堅持——這樣的小女孩是不會騙人欺人的。
  
  露西又有了極為融洽的人事關係。出納員中,有黑人女孩,也有白人姑娘和一些中年婦女;搬運、上架與清掃的則大部分是黑人男性。她發覺,黑人同事的一個特點是頭腦遲緩、反應較慢,但心地淳良、單純忠厚;而那些白人,不論年長年輕,最明顯的共性是脾氣溫和、心情愉快。一個集體幾十個職員,有的翻做中班、夜班,常常見面的也就是十幾二十個人。相互之間,客客氣氣,嘻嘻哈哈,禮貌得叫人受不了,殷勤得使人擋不住。誰有了開心事,大家齊聲祝賀;哪個遇到不快,或母親生病,孩子跌絞,或戀愛波折,情侶分手,只要一有愁苦狀貌,每個人都上前抱一抱他(她),拍幾下肩背,給予安慰,不分男女。
  
  露西不禁想起國內單位的情況,工作勤奮成績卓著,招致的不是羨慕與頌揚而是嘲諷和嫉恨;才能出眾實力過人,招致的不是襄助與提拔而是防範與壓制;每個人心底里都對別人不滿,背地裡難有一句好話;有融洽也是表面的,那種團結虛假得一捅就穿。一到評級評職稱加工資,一個個就翻臉露牙真刀真槍地開仗了。這是民族的根性還是社會的教化?露西不懂。她只能看出現象,而無法探究根源。
  
  她本是一個沒有獨特傾向與強烈主觀的液態女孩:裝在方的瓶里她是方的,裝在圓的瓶里她就是圓的了。她生來就是適應環境、在任何環境里挖掘得出理得心安、樂趣意義的那種人。她對人對事對社會地位甚至對勞動效益生命價值,沒有固定的、很高的要求,任何一種需要她接受的狀況與境遇她都能接受下來。現在的工作,比餐館的工作,給了她更多的新鮮感與豐富感。收入是少了一大截,但她對錢從不貪多,也沒有積攢起來打算如何如何的計劃。早上八點干到下午四點,她有了整半個剩餘的大白天可以自由自在地遛街逛店,不像在餐館打工,不見天日,與世隔絕。
  
  現在她面對的是男女老少,黑白黃褐,各種身份職業的美國平民,不像酒吧前清一色都是醉醺醺的酒鬼,且男多女少。從這個窗口,她了解了美國底層社會以及各色人種的購買特點與興趣偏好。手持政府頒發的食物救濟券的多為俄國人、西語人和窮苦黑人,最斤斤計較的是衣衫整的老年婦女,而最聰明機靈會買善揀的是咱們親愛的同胞。他們不論貧富,選購的全是最優質的正在減價單上的上等名牌好貨。遇有這種機會,他們甚至不惜套購囤積。最大大咧咧的是有固定收入、生活安穩的美國人,他們只考慮自己的需要,不留意價格的變動。他們不識「合算」為何物,生活的目標不是一個「省」字。
  
  自己的同胞,在美國的土地上,是不易對付的一類對象
  
  一個長得很漂亮,穿得很講究的中國姑娘,給露西出了難題。
  
  一種「Tropicana"牌的原榨鮮桔汁,HalfGallen(半加侖相當於四磅)紙盒包裝,原價3•39美元,本周大減價,每盒只售1.99元。但是,減價券上標明,每個顧客一次只能憑券買一盒。且須消費七元五以上,不交券的照原價出售。這個中國姑娘拿了三盒。
  
  「對不起,這…得用Coupon。你沒拿?」露西對她笑笑,用英語說。
  
  「噢,我沒找到…」對方用英語回答。露西已聽出來,她是華人。英語雖流利,發音卻不純。
  
  "Chinese?"露西問。
  
  「是的。"冷冷的,沒有什麼親近感。
  
  在美國,常有一些奇怪的中國人,如果一下子被人猜出是華人,就像被人一眼窺破什麼不妙的真相似的,頓感狼狽,極易惱羞成怒。
  
  這一點露西沒有察覺。她即刻改用普通話熱情地說,"不要緊,你等一等,我幫你去拿。"她疾步走到大門口,從架子上抽出一份彩印減價廣告,邊走邊撕下"Tropicana"的優惠券,回到崗位上,又用抱歉的口吻說,"對不起,只能買一盒。"
  
  "為什麼?」明顯的不高興了。
  
  「這上面寫著。喏…你看…"露西把Coupon遞過去。
  
  手不耐煩地一揮。「還用你教?」露西手上的CouPon被撣落地上,露西紅了臉,彎下身子去撿。
  
  "我…對不起…"
  
  "我買我的貨,你收你的錢。哪來這麼多羅嗦。"
  
  "一張Coupon只能買一盒…"
  
  「那你不會再去找兩個Coupon?"
  
  "這…不行…一張收據上不能打上三份…規定…"
  
  冷笑。"什麼規定!"鳳眼一橫。"打三個收據不就行了?」
  
  "這…那…我…"露西語無倫次了。
  
  露西不知道,這一點上,自己確實不像中國人,尤其是大陸中國人。動點小腦筋,在制度與規定上找個漏洞或使個訣竅以獲取小利,確是中國人廣袤智慧中的一個特項。露西是死腦瓜笨肚腸,她不會幹這個,也以這樣想為恥。她不知如何是好,一時僵住。
  
  那中國姑娘嘴角帶著譏諷的淺笑,拿起兩盒桔汁,擲回空空如也棄置一旁的小貨車裡。"砰!砰!"兩響,嚇壞了周遭的許多洋人。
  
  兩隻黑眼睛看定露西,"你…你…來美國多久?」
  
  "兩年…"露西茫然實答。
  
  "唔…才兩年?兩年就洋奴成這個樣子?要是來了二十年…哼!"言下之意是,非賣國賊莫屬了。
  
  經理在遠處不慌不忙地踱過來。
  
  在美國,營業員與顧客發生衝突,是最犯忌的。"顧客即上帝。""顧客永遠無錯,」是貼在許多商店牆上的大幅標語。經理首先面帶笑容,對著盛怒的中國姑娘,"我是經理,我很抱歉…發生了什麼事?"
  
  中國姑娘不屑作答。她掖了掖挎包的帶子丟下已經入賬的其它物品,橫眼再掃露西一次,昂首傲然而去。
  
露西把原委告訴經理。經理未作任何錶示。他用手裡的小鑰匙,打開露西的收銀機,幫她取出打了一半的收據,再讓露西重新逐項銷扣。
最後,他對露西說,"繼續工作。下班到我辦公室來一次。"
    
  露西耐心地坐在狹小的辦公室等了十分鐘。我沒有吵架。我
  
  沒有做錯事。我得罪了顧客。我使商店受了損失。我該怎樣做?開除就開除吧。
  
  經理忙完后,拉了個椅子面對露西。"你沒有錯。"他又重複一遍。"你是對的。"他又摸摸下巴說,"商店不希望僱員觸怒顧客。但是商店不希望僱員蔑視制度,那位小姐…也是中國人?」
  
  "是的。"說這話的時候,露西的心突然感到一陣刺痛。她的眼睛紅了。
  
  "也許我不應該問這一句。對不起。"他說,"我支持你。有些事我們不希望發生,但是我們無法使它不發生…我注意到了,顧客是喜歡你的。但是你不可能使全世界每一個人都喜歡你。你不必為這一點而難過。"
  
  話是不錯,但露西又豈能不傷感。一件如此微不足道的小事,又得到了經理如此明確的支持,露西仍然耿耿於懷,露西受過的傷害不少,外人看來這件事跟以往的那些傷害實在無法相提並論,但露西內心所受震動卻久久不能平靜。她越來越不能理解自已的同胞。為什麼不能滿足對方的願望,不能為她循私舞弊,在對方看來自己就已犯下了賣國大罪?中國人跟美國人,難道是非標準與思維邏輯全不一樣?
  
  這件事,大大地擾亂了露西的思想。她躺在床上反反覆復地重溫事發的全部過程,對方和自己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連最吸引自己的電影鏡頭都未被這樣重溫過。最後,無意中一道靈感的光亮照明了一個真實圖景,那個說北方口音的中國姑娘是一個熟人。露西斷定,自己看到過她。但是,何時何地,曾經與那美麗、蠻橫而又盛氣凌人的姑娘相逢的,露西怎麼也想不起來。
  
  這個思緒困擾了她整整一晚。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細節成就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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