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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懷瑾: 莊子講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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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8-7-14 10:07 |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篇 齊物論----絕頂聰明絕頂痴

絕頂聰明絕頂痴
莊子這一段由「吹萬不同」,「天籟」,「地籟」,講到「人籟」,他在這一節加一個研究的總結論: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

「故知」,一般的知識智慧。道,有沒有一個最高的標準?有,「止其所不知」,到了最高處,不知。所以真正了解了道的人,所有的智慧,知識,思想沒有用處,用思想,知識的道理來推測,那不是道,跟道不相干。道最後到無念之境,無道可道,「止其所不知」。

南北朝時高僧,鳩摩羅什的弟子僧肇,他有名的文章《肇論》是與中國哲學思想離不開的,其中最重要的一篇《般若無知論》,智慧到最高處,沒有智慧可談,那是真正的智慧,那個就是道的智慧。這個觀念同莊子所說的一樣。我們在《論語》中也看到孔子學生問他,孔子說自己一無所知。什麼都不會,因此能夠樣樣會。如果一個人有某一專長,某一個最高境界,它會擋住一切。所以到了最高處,就像禪宗經常標榜的如珠子走盤,它沒有一個方所,沒有一個固定,它一無所知,因此無所不知。所以莊子說「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知識最高處就是「無知」,就是始終寧靜,沒有主觀,先沒有一個東西存在,這是最高的學問境界。不但孔子莊子如此,世界上很多大宗教家、教主、哲學家,都是如此。希臘第一位哲學家蘇格拉底,也和孔子一樣,出身貧苦,什麼都懂,行為做人也很相似於孔子,他說:「你們把我看成有學問,真笑話!我什麼都不懂。」這是真話。釋迦牟尼也講過這樣的話。他十九歲放棄了王位而出家修道,到了三十二歲開始傳教,八十一歲才死。四十九年之間,他最後自己的結論說:「我這四十九年中,沒有講過一個字,沒有講過一句話。」真理是語言文字表達不出來的。我們可以退一步說,莊子講的「無知」,是俗語說的「半罐水響叮噹,滿罐水不響。」 學問充實了以後,自己硬是覺得不懂,真的自己感覺到沒有東西!空空洞洞的沒有什麼,這是有學問的真正境界。如果有個人表現出自己很有學問,不必考慮,這一定是「半罐水」。從學武的人就很容易看到,那些沒練到家的人,就喜歡比畫,他是筋骨發脹,並不是故意的。而練到了家的人,站在那裡好像風都會把他吹倒,打他兩個耳光,他會躲開,絕不動手。學問也是一樣,一個人顯得滿腹經綸的樣子,就是「有限公司」了。所以真正的學問到了最高處是「無知」。

下面一段還是講「人籟」,人倫之道,因為把人倫之道做完了,才能由「地籟」到「天籟」,超越人的世界。因此,莊子說人倫之道,由普通一個人,怎樣去修道?

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

莊子說,假使你懂了最高處沒有語言文字可以講,一切言語思想所不能到達的道理,是「不言之辯,不道之道」,沒有各種的法則,也沒有道理可講形而上的道。

道在哪裡?就在平凡,非常平凡,非常現成中。「若有能知,」假使能知道這個,認清了這個方向修道,「此之謂天府。」莊子定名為「天府」,這個「天」不是天文上形象的天,而是指理念世界的天,「府」就是它的宮殿,用「天府」來代表形容道的寶庫,拿現在的話講,就是道的淵源。你懂了這個以後:

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

真講做功夫,修禪修佛同修道家是一樣的。譬如流行的瑜伽的打坐,學道的打坐,學佛的打坐,你坐起來幹什麼?坐在那裡辯論,心裡自己給自己辯論:這個不對吧?這個不大靜吧?這個不是功夫吧?這個氣脈沒有通吧?這個恐怕不是道吧?都是閉著眼睛坐在那裡心裡思辯。真到達了內心無爭的境界,沒有思辯,腦子裡心裡絕對的清凈,「不言之辯,不道之道」,也沒有管什麼方法,什麼都不管了,那麼,你已經跟道的東西接近了,就是莊子講的「此之謂天府」。修養到了這個境界:「注焉而不滿,」像流水一樣,永遠把水灌進去都灌不滿,所以老子也講,此時才叫「虛懷若谷」,心中空空洞洞的,像山谷一樣,流水儘管灌進去,一萬年一億年的流水也灌不滿,它沒有底的;同樣的,「酌焉而不竭,」像流水一樣,你把它舀掉,也永遠舀不完,它不增不減。那麼,這個「道」的能量,身心的能量哪裡來的?

「不知其所由來。」無所從來也無所去,不知道的來源,也不知道的去處。「此之謂葆光,」生命的光輝永遠是揮發的,永遠是存在的。

大家修道,不管修道家、密宗、禪、瑜伽,做到這樣,對了。莊子現在傳我們道,這個方法很好,不要你打坐,不要你念咒子,免得一個咒子學來,還要花五千塊錢,划不來。萬一要念咒了,就念「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就行了。這是莊子的咒子。出自《莊子》的「天府」、「葆光」,後來道家經常引用。內在的光輝永遠在揮發,這是講內養之學,每個人內在的修養,就是修道。下面講外用之學,就是仁道。

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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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8-7-14 10:09 |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篇 齊物論----聖人也有煩惱

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

研究中國三代以上的上古史,莊子這裡提出來的資料,不是根據孔子那裡來的,別的地方很少看到這個資料。莊子說堯當皇帝時,所謂公天下,要培養一個繼承人,就是舜。舜跟著從政三四十年,從小職員開始到宰相,當了副皇帝四五十年,堯到一百多歲才交位給他。有一天,堯問舜,西南方的邊疆,有兩個小國家,「宗膾」、「胥敖」,有兩種說法:一種認為邊疆地區的這兩個小國家,是被我們上古老祖宗趕出了家門的,流落在邊疆;一種認為西藏、雲南邊疆地區都是。是不是?不知道。宗膾同胥敖因為不服教化,文的教化不行,要武的教化,堯想出兵打他們。堯是聖人,以道德做政治的,道德實在教化不了,只好出兵去打。

「南面而不釋然,」「南面」是形容帝王的境界,中國古代帝王素來坐北朝南。讀古書讀到南面稱雄,這就是王者。因為中國古代方向有一定,所以幾千年帝王專制時代,老百姓的房子不準身正南的,總要偏一點。如果向正南,不得了,你想當皇帝啊,殺頭的。只有每個地方的政府機關,寺廟,可以坐北身南。堯告訴舜,他想出兵打宗膾、胥敖,「南面」坐著一想,「不釋然」,心裡頭總是難過。「其故何也?」心裡放不下這件事,這是什麼理由?如果這一段歷史是真的,我們可以看到,堯講這段話有兩層意思:實際上,堯舜傳位之間,真正的實權已經交給舜了,但主要的事情還要跟堯講一聲,一方面堯主要想測驗一下,你接位了,有沒有仁慈的心理,一方面雖然堯舜是已經到了聖人的境界,有時候心裡遇到一點不滿意的事情,還是很難平下去,可以從這兩方面看。

舜曰:「夫二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

舜答覆說:這兩個同民族的同胞被趕出去了,現在還在邊疆,文化落後,過著野蠻的禽獸一樣的生活,你心裡過不去,我心裡也過不去。「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古時代講天上有十個太陽,光明遍照萬物,舜告訴堯:凡是人類你都要愛護,還有我們人類的同胞流落在邊疆,你心裡當然很難過,但是他們又不聽教化,你想出兵去打,又不願意,這是當然的,這就是仁慈。況且你的道德愛天下,愛萬民像天上的太陽一樣,比太陽還要光明,你想到這個事情,當然心裡不高興。

《齊物論》的這一段講人倫之道,說「人籟」。我們用普通的觀念講,莊子講到這裡,人倫之道差不多告一小段落,跟著提出人超越於平常的生命,而找回來真正的生命的道理。

齧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嘗試問乎女: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鴟鴉嗜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鰍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殽亂,吾惡能知其辯?」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嚙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

「嚙缺」、「王倪」是上古修道的人物,都被列入《高士傳》,稱為隱士,道家稱作是古代的神仙。他們兩個的對話很有意思。嚙缺問:你知不知道,天地萬物有一個到了最高處基本是相同的,絕對的,同一的那個東西?王倪答覆:我哪裡知道?換一句話說,我不知道。嚙缺又問:你為什麼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那個時候你不知道的?王倪說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懂。那麼嚙缺就問:既然這樣,宇宙萬物的最高處是無知嗎?王倪又說,那我也不知道。我們中國文化有一個成語,叫「一問三不知」,就是出自這裡。

他們的對話換一句話:「你懂不懂得道?」「我不知道。」「你怎麼不懂得道?知不知道你為什麼不懂得道?」「我也不知道?」「那麼世界上沒有道,沒有智慧了?」「那我也不知道」,一問三不知。


辯來辯去辯不完

講到這裡,王倪就答話了:「雖然,嘗試言之,你雖然這樣問,我實在不知道,但是,「嘗試言之」,不過呢,我給你講。「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耶?」「庸詎知」是莊子的文法,創作的一個文章體裁。在中國歷代大文豪的文章中,尤其是蘇東坡的文章,常常引用莊子的「庸詎知」,不過這三個字也沒有什麼稀奇,拿現在的白話文翻譯過來,就是你哪裡知道。「吾所謂知之」,我如果告訴你這些我都知道,那知道這個「知」,「非不知也」,懂得越多,知道得越多,就是智慧的愚痴,他的愚笨就越厲害。「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那是真正的無知。

「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他說,你哪裡知道,我告訴你一切都不知道,才是真知道,就等於說,不知道的是真知道,知道的不一定是真知道。講了半天,這就是禪。我們可以給他一個結論,一個人的智慧,一個人的論辯,盡於「知止」;最高的智慧,最高的學問,盡於「知止」,一切到了最高處,無知。注意啊,我們在座的學佛學道,你認為自己懂得佛法,懂得修道,懂得中國哲學什麼的,你所認為知道的,就是你最不知的。所以,你修道不成功,是頭腦懂得太多,太聰明就是最笨的人。人有本能的自然的靈感,那個真智慧不屬於學問,思想、聰明的,所以智辯盡於「知止」,這是我個人的結論,不是定論。再進一步,我們知道,人不外乎知覺和感覺,知覺思想到了最高處,完全寧靜,無所不知裡頭,實在好像無知,那是最高的境界。

現在莊子又把知覺與感覺連起來講,他說了一個很有趣的比喻,是答覆上面的話。莊子借用王倪的嘴巴往下講,看起來他在狡辯:

「且吾嘗試問乎女: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

「民濕寢」,「民」就代表一般的人。我們人在水裡頭,或者睡的地方太潮濕,「腰疾偏死」,慢慢地腰也痛,肩膀也痛,風濕病就來了,結果風濕病還害得你死掉。「鰍然乎哉?」那個泥鰍呢?一天到晚在水裡,怎麼沒有腰痛呢?也沒有風濕呢?可見這個感覺不一樣。「木處,則惴慄恂懼,」如果把一個人吊在或掛在樹上,會害怕掉下來跌死。「猿猴然乎哉?」猴子呢,越爬得高越好,越掛在樹頂上越好。你看莊子這個論辯很巧妙,人在濕地上睡久了,會得風濕病,而泥鰍生活在水中沒有風濕病。人爬高了怕跌死,而猴子越爬得高越好。

「三者」,人、泥鰍、猴子,「孰知正處?」你說說看,哪個感覺究竟是對的?哪個是正道?知覺感覺都不同,換句話,秉賦的生命功能不同,習慣不同,一切感覺思想就不同。

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

「民食芻豢,」人類吃什麼?菜、飯、肉,素的葷的合攏來。「麋鹿食薦,」「麋」是頭上沒有長角的小鹿,屬鹿的一種,「麋鹿」吃草。「蝍蛆甘帶,」有一種蟲像大蜈蚣,喜歡吃蛇。「甘」就是覺得味道很好。「帶」就是蛇。「鴟鴉耆鼠,」空中有種飛鳥,很兇的,叫老鴟,喜歡吃死老鼠。

「四者」,人、麋鹿、蛆、鴟鴉,人喜歡吃菜吃飯;糜鹿喜歡吃草;蛆喜歡吃蛇;鴟鴉喜歡吃臭的死老鼠。四樣東西比起來,「孰知正味?」哪個是真正的對呢?這是飲食的不同。

猿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鰍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猿猵狙」,「猿」是猴子的一種,猴子有猿、猴好幾種,有猵,有猵狙,等於北方的牛有黃牛、水牛的分別一樣。猴子裡頭有一種猴,同性戀,以「猵狙」為雌。「麋」和「鹿」沒有父母、兄弟、姐妹的分別,互相交配。「魚」與「鰍」做好朋友,甚至於它們互相交配。這是生物的現象。莊子對於生物很了解,常常引用到這些東西。「毛嬙」、「麗姬」是中國古代的兩個美人,大家知道她們長得很漂亮。「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魚看見她們就沉下去了,鳥看見她們就飛走了,山裡的野獸看見她們就立即跑掉了。

「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哪樣叫漂亮?哪樣叫不漂亮?你以為漂亮的,而別的東西認為不漂亮。莊子罵人家邏輯詭辯,而他的詭辯比別人還厲害。

這些看似不倫不類的比喻,但是拿現在的觀念看,都深有科學道理,莊子所引用的每一樣東西,如果把專門的資料找來,叫生物學家、物理學家來研究分析,覺得莊子引用得非常對。總而言之,這裡提出了三點:第一,提出感受的不同;第二,提出飲食的不同。其實佛經上也有這種比喻,只是同莊子的說法不同,譬如說水,佛經上比莊子講得還玄一點,我們看到是水,佛經上講餓鬼看到的不是水,是火,所以餓鬼的口一天到晚都是乾的,不敢喝水,即使他喝水,一進到嘴裡也會變成火了。這個我們沒見過,但有一點我們知道,不會喝酒的人喝一口酒,嘴裡燒得要死,酒不能說不是水呀,怎麼會發燒呢?還有,佛說我們人吃的飲食,欲界天以上的天人看到臭得不得了,當我們吃最好的飲食,天人都要掩鼻而過,看都不敢看,覺得人這個動物,怎麼吃這樣髒的東西?佛經上說的這些,「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因為天人我們沒有辦法找來對證,餓鬼也沒有辦法站出來證明。莊子的這些比喻,拿生物來研究,是有道理的。第三,提出人性好惡的不同。因此莊子辯論的結果,推翻了春秋戰國一般的諸子百家的學說,儒家、墨家講怎麼可以救國,怎麼可以救世,怎麼可以救人,等於美國人天天講人道,實際上是搞得世界上不人道,同一個道理。

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淆亂,吾惡能知其辯!」

環境不同,感受就不同,教育環境的不同,思想觀念也就不同,自己心理秉性也不同。有色盲的人,用正常眼睛看起來,不知道色盲的正常,還是我們的正常。等於我們到神經病醫院,自己傻了,不知道他是神經病,還是我是神經病,搞不清了。神經病四面八方圍到你的時候,搞了半天,發現我們是神經,他們是正常,你到了那個環境,分別不清了。但是你要搞清楚。

莊子說,依我看起來,你們天天講「仁義之端,是非之塗,」辯來辯去,「樊然淆亂」,物質文明越發達,知識越普及,智慧越低落,人類的智慧越低落,文化越衰落。「吾惡能知其辯」,你叫我來辯,我講不出哪裡是真理?真理究竟在哪裡?他說我不知道,我也懶得來辯。這一段話,是莊子借嚙缺問王倪,王倪答覆的話說的。說到這裡,他們兩個又對辯,作這一節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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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齊物論----至人的境界

嚙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嚙缺說:既然你不知道人世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不對的,你不知道利害,「至人」都不知道利害嗎?莊子這裡提出來一個「至人」,得道的人。我們知道,莊子就人的價值,提出了三個名詞,後來的中國文化道家道教經常引用,第一個是《逍遙遊》提出的「神人」,第二個在這一節提出的「至人」,後面還要提出「真人」。以莊子的觀念,我們現在不是人,因為把人的本錢玩掉了,雖然我們活著,都在玩掉自己的本錢。人的本錢真做到會變成仁人,人變成仁人就超神入化,超出了物質的世界,升華到精神與物質的統一。我們人活在世間,沒有達到人的真正價值,沒有做到這個標準,道家叫做行屍走肉。我們是個屍體在走,裡頭空空洞洞的,沒有東西,只是幾十斤肉在街上跑就是了。但是人做到了,不是行屍走肉,那叫作做人。有時,同學跟我說笑,老師,你越來越瘦了,我說這是所謂標準的「行屍」,胖一點就是「走肉」。

莊子把「人籟」講完了,下面由「人籟」又到了「天籟」: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中國文化裡頭,生命的價值,莊子在這裡講完了。我們做到了,印度佛教就叫成佛了,中國就是成神人了。

王倪說,你老兄不要問這個問題,當然我們是普通人,「至人神矣!」「至人」是真正到了道的境界,已經達到神化。「大澤焚而不能熱」,整個四大海洋,火山爆發,燒起來,莊子在上篇《逍遙遊》提過,他覺得溫暖,洗個澡,一點都不熱。「河漢冱而不能寒」,整個海洋,北極冰山化了,他覺得像吃了冰淇淋,到冷氣間里坐坐,涼快涼快,「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整個地球震開裂了,山海動搖,海水幹了,他一點沒有感覺,也不害怕,覺得是小孩子把泥巴弄壞了。「至人」修養超神入化到了這個程度,莊子這麼一寫,中國後來道家神仙思想,《封神榜》等都是從這裡來。

人做到了這個境界,不要坐飛機,手一招,天上的雲就來了,要到哪裡就到哪裡;太陽、月亮拿來就是摩托車的兩個輪子,就騎上了;「而游乎四海之外;」到宇宙外玩玩。「至人」修養到了生死同他毫不相干,他已經不生不死,物質世界的變化與他毫不相干。他當然不懂人世間什麼叫是非,什麼叫利害,不是不懂,而是人世間的是非,在他看來,猶如小孩子的爭吵,跟自己毫不相干,就等於我們看螞蟻打架,又等於看一群動物在籠子里自己鬧,不相干。

《齊物論》這一段,從「人籟」而到達「天籟」,把人的價值提到最高。道在哪裡?每個人都有道,可是每個人自己喪失了。真正得了道,修行成功的人,「乘雲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上面還有「乘雲氣,御飛龍。」騎在龍背上玩玩的。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聖人不從事於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鴞炙。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奚旁日月,挾宇宙,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眾人役役,聖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暗,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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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齊物論----孟浪之言

到這裡,莊子又講了一段故事,這是大家最容易犯的毛病。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聖人不從事於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

「瞿鵲子」和「長梧子」都是古代道家《高士傳》上的人物。瞿鵲子據說是孔子的學生,這裡的「夫子」是孔子。瞿鵲子問長梧子:我聽老師講,得道的人,「不從事於務」,好像對於世俗的事務不需要管。這是我們一般修道人的思想,據我數十年之經驗,凡是一有修道觀念的人,這個人就廢了,就完了。什麼原因?第一,學道難,非常難,一般修道人認為「從事於物」會擾亂我的道心,什麼也不管,以為不管事才好修道;第二,修道本來是個自私的事,但是一般修道人以自我為中心,非常自私,我要成道,想「乘雲氣,騎日月,」對不對?你們去研究,這是不是真的道?

瞿鵲子問長梧子:我聽老師說,學道的人,不從事於世間的事物,「不就利,不違害,」好的事情不沾邊,壞的事情也不管,真正修養到了這個地步很高。絕對的自我主義,在西方文化中叫做真正的自由,個人的自由主義發展到極點。可惜我們一般人沒有學到「不就利,不違害,」「不違害」就做不到,有「害」的地方就是要去,那就是《禮記》中講士大夫、知識分子國難當頭,見危受命,不怕禍害,我們做不到。「不就利,」修道的人,表面上萬事不管,但是如果你傳我一個道,對自己有利,我就磕頭,你就是叫我龜孫子,我也干,雖然看起來很誠心,實際上做的動機卻是「就利」,對不對?佛家講布施,為別人布施你的精神生命,基督教講奉獻給大家,只要犧牲一點,對自己有害,就不幹!對不對?

真得道的聖人,「不喜求,」不喜歡要求什麼;「不緣道,」不標榜自己在修道。大家注意,一般修道的人要求多得很,既要健康,又要長壽,又要發財……帶個香蕉到廟子里拜拜,所有要求完了,香蕉帶回來自己吃飽,總而言之,統統希求。還要大家看得起我,做起一副修道的樣子,裝模作樣。

「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你說他有所謂嗎?看到他在這個世界上活著不知道有什麼目的,好像無所謂。你說他無所謂?他在世界上又活得很起勁,但是仔細研究,他雖然生活在人世間,照樣做生意,照樣騎摩托車,每天六點鐘起床,匆匆忙忙地趕,晚上十二點鐘才睡,而且忙得不得了,「而游乎塵垢之外」,但是他的心跳出了世俗的塵垢之外。

瞿鵲子說,我給老師那麼講,可老師呢,說我太孟浪,好高騖遠,沒有資格問這個話。我給老師罵了,但心裡不服氣,「而我以為妙道之行,」我認為真正得道的人一定是這樣,「吾子以為奚若?」你認為怎麼樣?

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鴞炙。

長梧子說:「你問的問題太大了,不要說你,就是我們老祖宗黃帝,得道的人,「之所聽熒也」,你問他,他也會裝作聽不懂,不是不知道,而是你問得太高了,不會答覆你。「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你的老師孔子哪裡會知道。看起來莊子在罵孔子,實際上孔子也是用不知道表示不懂是真懂。

「且女亦大早計,」你太急性了,牛吹得太早了;「見卵而求時夜,」 看到雞蛋,就想到明天早上公雞會叫了,我會起床了,不要鬧鐘了;「見彈而求鴞炙。」看見了彈就想到明天我打到野鴨了,明天中午請你吃野味,你只不過子彈在手,還沒上山打獵,打不打得到還是問題,所以老師罵你孟浪,不是真的嗎?

注意啊,你看這一段,描寫千古以來一般修道的人都是這樣,打坐三天就想氣脈通了,神通來了,再不然明心見性悟道了。有個學生曾經問我,老師啊,我在你這裡坐了四個禮拜,一點都沒有什麼,我說這個樓上本來就沒有什麼,誰叫你來坐的呀。看到蛋就想到公雞,看到了子彈就想到野味明天上桌子了,挨老師的罵是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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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8-7-14 10:11 |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篇 齊物論----姑妄言之姑聽之

「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奚旁日月,挾宇宙,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眾人役役,聖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

長梧子接著說:「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亦以妄聽之。」你既然亂七八糟地問我,對不起,我亂七八糟地答覆你,所以中國文化後來有一句成語「姑妄言之姑聽之」,就是出自這裡。你們年青人要知道,以前我們讀書,寫一篇文章,根據出在哪裡?典故出在哪裡?都要知道。如果不知道,老師就要把手心打腫。《聊齋》裡頭,王漁洋在書的開頭題了一首詩:「姑妄言之姑聽之,瓜棚豆架雨如絲,想來厭聞人間語,卻話秋墳鬼唱時。」這是罵人的,罵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人,都是鬼。蒲松齡寫了《聊齋》給王漁洋看,王漁洋準備出十萬元買下稿子,蒲松齡不幹,王漁洋知道這一定是個流傳劇作,所以就寫了這首詩。後來王漁洋依照《聊齋》再寫一部,但始終不如蒲松齡之作,而這一首名詩卻流傳下來了。

這一段講成道的聖人境界:

「奚旁日月,」「旁」,是臨近,可以把太陽月亮拿在手上玩;「挾宇宙,」整個宇宙他可以像拿手巾擦汗一樣,扎在身邊。真正得道的人能夠到達這個境界。

「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以文字講,這三句話很討厭。我們知道莊子上面提出有個名稱叫做「滑疑」,講「滑疑之耀」,這裡不用「滑疑」了,用「滑涽」,第一個字相同,第二個字不同。所謂「滑」,拿現在的觀念就是不定,沒有個固定的形態和樣子,就是禪宗經常用的一句話,如珠子走盤。我們上面對「滑疑」做的註解是非空非有,引用《楞嚴經》的「脫粘內伏,耀發明性」來說明它。「滑涽」同「滑疑」意思是不是一樣呢?一樣,只是「滑」程度深一些。「涽」字就是幽冥那個冥,「滑涽」就是空空洞洞,非常空錄,沒有呆板,比「滑疑」深一層,等於勉強一個比方,借用佛家的名稱「寂滅的境界」。莊子說「為其吻合,」道修到那個境界,「心物一元」,心與物兩個滲合,「吻合」為一;「置其滑涽,」已經證到寂滅的境界;「以隸相尊,」我們簡單解釋是完全平等,拿佛學的《金剛經》來註解是性相平等。到達這個境界,只有借用佛學來解釋了,如果只用中國文化的文字來解釋,起碼要寫幾千字或萬把字才能講清楚,借用佛學來解釋就簡單明了。「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就是講跟天地的精神相合,人和宇宙合一了。到達這個境界,使我們想到一個故事。

佛經上說釋迦牟尼佛剛出世時,就站起來走了七步路,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說了兩句話:「天上天下,唯我獨尊。」我們聽了這兩句話,很有一般宗教性的統治性的英雄氣概,表面上看,好像是宗教教主自我推崇的話,如果真透過文字的意義,以佛學的意義來講,不是這個意思。這個「我」字,佛學本來標榜「無我」的,肉體是假借的房子,不是真我的生命,真我的生命暫時在肉體上。比方電能,通過電燈管而發亮,若通過錄音機就發聲,所以聲光是電能發出來作用的現象,可以說,聲光它本身不是電,也可以說它就是電,因為它發出作用的現象,電的能量通過聲光,用過了就歸還本位,就消散了。所以說人是無我,現在人本身是電燈管,好的時候,它發光,若壞了,就不發光,而電能並沒有生滅,沒有死亡,回到自己生命本來那個地方,你叫它主宰,神都可以,宇宙萬物都是這個東西所變化的。這也就是西方哲學所講的「本體」,此「本體」是「天上天下,唯我獨尊」,是大家所共有的體,是大公無私的真我,不是現在私心佔有的小我。釋迦牟尼佛生下來所講的「天上天下,唯我獨尊」,什麼「我」?就是大家自己這個「我」,「我」是什麼?「我」就是心,心就是佛,不是宗教性的迷信,不是統治性的。莊子借長梧子答覆瞿鵲子所講的「置其滑涽,以隸相尊」,與釋迦牟尼佛生下來所講的「天上天下,唯我獨尊」是同樣的意義。

中國文化自古相傳,得道的人,把生命的真諦拿到手了,做到聖人的境界有沒有?有的,不過瞿鵲子不可能相信,因此長梧子引用一段理由:「眾人役役,聖人愚芚,」這個時候是得道的境界,並不是說離開人世間,另外有一個道,他是入世的。「眾人」就是一般人,「役役」,第一個「役」是動詞,第二個「役」是名詞,就是奴役。為什麼叫「眾人役役」?一般人活在世界上,都是被自己的慾望和身體所奴役,一輩子勞勞碌碌。像天氣冷了快穿衣服,熱了快脫衣服;餓了要吃,飽了要屙,忙得不得了,大部分的精神生命為身體做了奴隸。這就是「眾人」,佛家叫做凡夫。而「聖人」境界不同,表面上看起來很笨,「愚」而「芚」,「芚」不是利鈍的鈍,「芚」是有生機的,外表笨,自己內在的生命生機充滿。他是最高的智慧,他是「葆光」,在「天府」中間,外面看起來「愚」。

到達這個時候:「參萬歲而一成純,」他超越了時間的觀念,一萬年他看起來就只是一剎那,他活一萬年不過活一剎那。「參」是參和的參,如果寫成「萬歲而一成」,就統一了時間觀念,活得很長,「參」者,參通、貫通、中合、融匯。「而一成純」,到了萬跟一一樣,空間的大小,時間的長短,他看都是合一的,「吻合」,就是一個,沒有差別,也許活一秒鐘等於一萬年,活一萬年不過一秒鐘。因為時間觀念完全是人的心理製造的,譬如人高興,一天覺得很短就過去了,人遭遇痛苦的環境,半個鐘頭像過了一年。「成純」,完全是一個純清絕頂的「吻合」的境界。「參萬歲而一成純」,參通了時空觀念這個道理,引用佛學禪宗經常用兩句話「一念萬年,萬年一念」,「念」就是思想觀念,我們想古人到現在,一萬年,五千年的歷史就在一念之間,這一念,上下古今可以貫徹通,萬萬年都是唯心所造。

「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這個時候,「心物一元」,身心一體,心物合一了。「萬物盡然」,與物相同,人與物統一,同一個本體,不分彼此;「而以是相蘊」。「蘊」,含藏。道在哪裡?在心物中,在心身上。「而以是相蘊」,怎麼解釋呢?借用佛學的解釋是無分別,一點分別都沒有。修道成功,「心物一元」,人不會被物質奴役,物質世界一切萬有,包括在此範疇之內,蘊藏其中。所以得道的人不是做物質的奴隸,萬物乃至聽他的指揮。因而可以達到「旁日月,挾宇宙」的境界了。

後世道家修神仙之道,修長生不老的方法,都是這個思想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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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齊物論----生者寄也 死者歸也

跟著,莊子補充一個理由:

「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

這就是莊子的文章,後世很多大文豪如蘇東坡,都學這一套。讓我們看,有許多廢話,可以簡化一點,但簡化為白話文,用白話文寫就很麻煩,比這還要多。古文是唱念出來的,白話文的文字是從嘴裡講出來的話。古人曉得語言文字三十年一變,以後時代變了,用白話記錄下來的文字,幾千年以後看起來不通了,因為那時的語言與現在的文字脫離了關係。中國字典從《康熙字典》到現在,增加到十幾萬字,但真正常用字不過幾百個。認得兩千五百至三千字,寫文章足夠用了。我經常告訴來學中國文化的外國人,不要走冤枉路,最直捷的方法是先去讀「三百千千」,就是《三字經》、《百家姓》、《千家詩》、《千字文》四本書,努力一點,三個月的時間,對中國文化基本就懂了。三字一句的《三字經》,把一部中國文化的簡要的介紹完了。歷史、政治、文學、作人、做事等等,都包括在內。尤其是《千字文》,一千個字,認識了這一千個字以後,對中國文化就有基本的概念。中國真正了不起的文人學者,認識了三千個中國字,就了不起了。假如你考我,要我坐下來默寫三千個中國字來,我還要花好幾天的時間,慢慢地去想。一般腦子裡記下來一千多個字的,已經了不起了。有些還要翻翻字典,經常用的不過幾百個字。所以《千字文》這本書,只一千個字,把中國文化的哲學、政治、經濟等等,都說進去了,而且沒有一個字重複的。這本書是梁武帝的時候,一個大臣叫周興嗣,據說犯了錯誤,梁武帝要處罰他,要他一夜之間寫一千個不同的字,而且要構成一篇文章,如果作不出來就問罪,作得出來就放了他。結果他以一日一夜的時間寫成了《千字文》,頭髮都白了。即「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四個字一句的韻文,從宇宙天文,一直說下來,說到作人做事,所謂「寒來暑往,秋收冬藏。」不要以為《千字文》簡單,現代人,能夠馬上把《千字文》講得很好的,恐怕不多。有一本書《增廣昔時賢文》,是一種民間的格言。過去讀舊書的時候,等於一種課外讀本,個個都會念,包括作人做事的道理在內。當然裡面也有一些要不得的話,如「閉門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張」的作風。但有很好的東西,都收進去了。

講中國文化,除四書五經以處,不要輕視了這幾本小書,更不要輕視那些傳奇小說。真說中國文化的流傳與影響,這幾本小書和一些小說發生的力量最大。四書五經,除了為考功名而外,平常研究起來又麻煩,就很少人去研究。而這幾本書,淺近明白,把中國文化的精華都表達出來了。

我們中國的歷史,自南北朝以迄清代,經過好幾次的外族入侵,為什麼中華民族始終站得住,外來的民族結果都被我們的文化所同化,就因為文化力量的偉大。有個哈佛大學的教授來問我,全世界的國家亡了就亡了,永遠站不起來了,唯有中國經過好幾次的大亡國,但永遠打不垮,永遠站得起來,理由在什麼地方?我答覆他說,關鍵在一個很簡單的名詞「統一」,文化的統一,思想、文字的統一。現代的歐洲,和我們春秋戰國的時候一樣,交通不統一,經濟不統一,言語不統一。我們中國言語,到現在也還沒有統一過,廣東話、福建話,各省各地都有他的方言。但秦漢文化統一以後,不但是整個中國,即使整個亞洲,包括日本、東南亞各國,都是中國文字。所以統一文化非常重要。尤其文字與語言脫開以後,沒有時間距離,懂了這種文字,幾千年後的人看幾千年前的書是一貫的,不過只要花半年、一年時間熟悉文字就會了。過去《水滸傳》、《紅樓夢》這些白話文,你們青年現在看已變成古文了。關於莊子文學方面的這種寫作方法,不多去研究了。

「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實際上只有兩個觀念,「予惡乎知」,我怎麼樣曉得,「說生之非惑邪?」「說」等於悅,一般人貪戀世界不一定是聰明的事。中國文化術語里有一句話「好死不如惡生」,人再好的死掉都不願意,寧可最壞的活著認為最舒服。人因為貪戀世界,許多人害怕沒有錢,害怕沒有飯吃,害怕生病,害怕年老,害怕很多很多的問題,最害怕的,就是害怕死,所以人生真到了最後,最大的問題就是生死問題。禪宗標榜第一個問題是先「了生死」,父母未生我以前,這個生命究竟在哪裡?在沒有生我以前究竟有沒有?假設我們現在就死,死了以後到哪裡去?有沒有天堂?有沒有極樂世界?生死問題,這是個大問題。現在莊子提出生死問題,他說我哪裡知道,「說生之非惑邪?」我們高興自己活著,這不一定是聰明的道理,活著難道就是對的嗎?看起來好像莊子在鼓勵我們去死一樣。

「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我哪裡知道,一般人怕死。「弱喪」,沒有膽子,沒有勇氣。「而不知歸者邪?」而不懂活著是住旅館,死了是回去的道理。這是中國文化的講法。上古祖宗大禹講過兩句名言:「生者寄也,死者歸也。」活著是住旅館,死是回家休息,等於說我們現在醒著坐在這裡研究《莊子》,也是住旅館,晚上回到床上,眼睛一閉真睡著了,是回去休息,生死同白天夜裡一樣。一篇有名的文章《春夜宴桃李園序》,其中有「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幾句,整個宇宙是萬物的旅館,光陰——去年、今年、明年,百代之過客,過了就算了,今年不是去年,去年過去了永遠不回頭;明年不是今年,更不是去年,永遠不回來,如江水東流,一去不回。這篇文章是李白所作,從道家思想來的。

一般人對自己生命看得非常重要,怕死,而不曉得回去,莊子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這樣看來,莊子是不是勸我們早一點死?不然。我們曉得,中國歷史上許多忠臣孝子,最有名的文天祥,「視死如歸」這是我們文化最有名的四個字,是受道家的影響。歷史上有多少忠臣,戰死了還站著,屍體絕不倒下來,以致敵人的將領都對他崇拜萬分,往往為他立祠建廟。特別是元朝名將董摶霄戰死後,傷口流出來的不是血,是白光出來,屍體站立不倒,敵將趕快跪下磕頭。滿清入關時,很多忠臣戰死後屍體不倒,敵人的將領都受中國文化影響,馬上叫下面的人點香、點蠟燭,統帥跪下來一拜,屍體就倒下去了。所以我們中國人說:「聰明正直,死而為神。」只要人的品格好,如忠義的人,死了以後就可以為神。我們看見許多廟,大家都去膜拜,裡面所供奉的神,就是這一類人所升華的。他們的修養精神,同中國文化莊子道家思想有關,不是佛教來了以後,才把生死問題看到另外一面。

下面莊子講了一個非常滑稽的笑話,但又是真理。

「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

「麗之姬」就是麗姬,「麗」代表地方,也代表漂亮,後來變成她的名字,等於古代的西施一樣。「艾」是地名。「封人」是管邊境事務的人。麗姬是封人的女兒。中國古代,男女平等,男子叫男子,女子也叫女子,所以兄弟姊妹之間,對於妹妹可稱女弟,對於姐姐可稱女兄。男女搞得不平等是宋以後的事。晉國皇帝選麗姬做妃子,她離家時,痛哭流涕,淚沾衣襟。古代聽說皇帝要選妃子,每家都慌了,年滿十六歲以上的女孩子趕快出嫁,不然皇帝選走了,一入宮,一輩子見不著父母。所以有「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的詩。「深宮二十年」還是小事情,還有一輩子不出來的。等麗姬到皇帝那裡,變成皇后了,家裡可以通來住了,這一下多舒服,多富貴,回想當初出來時,怕嫁給皇帝,在家裡哭得一蹋糊塗,後來想想,越想當時越覺得當初荒唐、愚蠢、無知。

「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

誰又知道死的時候拚命哭,結果死了以後到那一邊覺得很舒服,那個時候想起臨死時那個哭是多餘的。

莊子是這麼說的,不過我們沒有這個經驗,大家等到有經驗時,有沒有辦法通信?有沒有辦法通電話?我有個朋友六十幾了,過去也是帶兵作戰,前幾個月來看我,他說他新發明了一個道理,我問發明了什麼道理?他說人家到我們這個年齡,怕到腫瘤醫院,他說這個怕什麼?上帝給我們一個生命已經很了不起了,如果不給我們這個生命,連得癌症的機會,連死的機會都沒有,現在總算給我們一個死的機會,多可貴呀!這就是很有勇氣。

我們人只曉得萬物不齊,生與死兩個現象是最難齊的。生與死最不同,這是人生生命上的一個大轉折。莊子這一段講生與死一樣,引用了「麗姬出嫁」的故事,假定死了以後很舒服的話,很後悔。所以,看通了生死,生死齊一,齊一生死,就四個字,把生死解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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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齊物論----大夢誰先覺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

這一段文章很明白,就是兩個字。「夢」、「覺」,莊子寫的文字很美,可以說是對夢的研究。中國文化對夢的研究有很多資料,醫學對夢的研究同心理學大有關係。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古人夢到喝酒,不一定是高興的事,白天可能倒霉。中國人有句老話:「夢死得生」,夢到壞的,往往白天遭遇得好,不一定夢到好的就好,但是也不一定。「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有人夢到痛苦的事,白天可能有人請你去打獵。夢境跟白天完全兩樣,但是我們要注意,「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做夢時絕對不曉得自己在做夢,對不對?曉得做夢就醒了。「夢之中又占其夢焉,」年青人經常夢中夢,夢裡頭覺得看書在做夢,一醒來,三重夢都沒有了。「覺而後知其夢也。」醒來以後,覺得做夢,醒后才知道。

「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我們夜裡閉著眼睛睡著了,因為神經沒有完全休息,眼睛一張開,哎呀!做了個夢,實際上你的思想、神經沒有休息在想。「覺而後知其夢也」,醒來才知做夢。我們白天也在做夢,人們現在的夢是張開眼睛做的,你不相信,現在把眼睛閉起來,前面就看不見了,所以人生就是一個大夢,醒時做白日夢,睡時做黑夜夢,兩個夢的現象不同,實際上是一樣的,夜裡的夢是白天夢裡的夢,如此而已。真正什麼時候不做夢呢?必須得道,只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大徹大悟大清醒以後,曉得人生是「大夢」。「大覺」兩個字是莊子提出來的。唐朝翻譯佛學《華嚴經》稱釋迦牟尼叫大覺金仙,很多佛經在翻譯時用莊子的名詞,如「眾生」、「大覺」等等。另外,《三國演義》諸葛亮有首名詩:「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這是道家思想境界的文學。人真悟道了,才曉得人生是個大夢,未悟道前不知道,因為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夢中。

「而愚者自以為覺,」因為我們沒有悟道,不知道現在自己在做白日夢,而「愚者」自以為聰明,說自己是清醒的。「竊竊然」,就是偷偷的,非常自私的,心裡面高興。莊子說我問你,你認為自己很聰明,自己很清醒,你那個「竊竊然知之」的心裡:「君乎?」你能不能夠知道做主的是誰呀?「牧乎?」你像牧童放牛一樣,你鼻子給人家牽了。禪宗祖師很會罵人,罵得多漂亮。誰的鼻子給人家穿一個什麼東西牽著走?牛不是鼻子給人家牽著走嗎?鼻子給人家牽,給誰牽呢?無主宰,沒有人牽你,可你自己被它牽住了,所以我們不曉得自己能夠做生命的主宰。「君乎?牧乎?」你被人家牽,你也不知道,「固哉!」你好頑固啊!好笨,不懂自己的人生。下面莊子借用瞿鵲子與長梧子的問答,引出孔子的言論。

「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

孔子對學生說:我同你們都在做夢,你以為我在傳道,其實都是夢。「予謂女夢,」現在我講你們在做夢,這一句話「亦夢也」,我自己也在說夢話,也在做夢。

「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

這樣講的道理,是禪道的邏輯,不是正反合的普通邏輯,不是辯證法,也不是印度的因明,道家叫「弔詭」。「弔詭」就是佛家禪宗所謂「機鋒」。中國學武的有一句話:「弓在弦上,不得不發」,弓拉滿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這是「機」。彼此兩個機關相對,非常鋒利,很快,不可以用思想,來不及用思想。等於戰場上,兩個人同時子彈射擊,你怎麼躲避子彈?沒得思考,不能用後天的思考,鋒利快速無比,就是「機鋒」。莊子說的「弔詭」這個東西,若不借用禪宗、佛學來解釋,越搞越不懂。

我現在告訴大家,大家都在做夢,以孔子的話講,我現在給你們講學傳道,也在說夢話,我姑妄言之,汝姑聽之,你也是夢中亂聽,實際上都沒有一個真實的事。這種說法、道理,不是普通的教育,而是機鋒的教育,普通人不懂,那麼誰懂呢?

「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莊子說,現在講給你們聽你們也不懂,只有千萬年後,碰到一個大智慧的聖人會懂這個道理。「旦暮遇之也。」等於早晚當面看到一樣,一點都不稀奇。你看莊子多會寫文章,他沒有罵人,但把天下人都罵完了,你們統統不懂,只有萬年以後高明的人會懂我的話。等於司馬遷寫完《史記》后,在自序中有「藏之於名山,傳之於其人」,這是罵人的話,我寫的《史記》,你們不懂,只好藏在山洞裡,「傳之於其人」,將來也同莊子所講的千秋萬代后,有聰明的人會懂我的話。

我一輩子喜歡到處買書,我常常給朋友講,多買一點書,留起來。好幾個朋友給我說,買書是好的,可我看不懂,現在的房子買回去沒地方放。我說你第二個理由,馬馬虎虎還成其個理由,第一個理由不成立:你看不懂,書留著,你的孫子都看不懂?你把孫子都看成你這麼笨?說不定,你的兒子比你聰明,就看懂了。認為書看不懂,不買書是很笨的。

莊子提到「弔詭」的這一段話,不大使邏輯。東一句,西一句,白天是夢,夜裡也是夢,現在也是夢,我說這一句話也是夢,大家都是夢,夢也是夢,最後說這些話不要聽,「弔詭」,聽了也不懂,這是什麼邏輯?但是你說不符合邏輯,又覺得有理。因此,他轉過來,又批評了惠子這些講辯證邏輯的。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闇,吾誰使正之?」

道只能夠悟,沒有辦法用思想去思考,更沒有辦法用邏輯去推理,也不能從文字去追尋,若以文字推理、思考,離道越來越遠,即使用辯證的方法去辯證這個道,你假使勝了我,我沒有勝你,這樣一來,你真的是對,我真的是錯了嗎?反過來,假使我勝了你,你不能勝我,難道我真的就對了,你真的就錯了嗎?「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那世界上或者假定是不對的。「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或者說你我主客觀雙方都是錯。

總而言之,天地間哪一個是對?哪一個是錯?天地間的是非沒有辦法下一個定論。「我與若不能相知也。」結果以我們人類的思想,來判斷一個真正的是非,沒有辦法下斷語,因此也可以下個結論,我與你統統是無知。如此說來,一般人認為真正的有學問、聰明,都是「黮闇」。莊子提出一個名詞叫「黮闇」,「黮」是暗淡,「闇」是什麼?白的裡頭有黑斑、斑點,有污點。「黮闇」是什麼東西?引用佛學的名詞就是「無明」。我們現在不能悟道,被自己片片墨黑的烏雲蓋住了,人類都在「無明」中,但是自己還認為是智慧。「吾誰使正之?」到哪裡找一個有智慧的人來糾正我們思想中的錯誤呢?

「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假使一個人的思想跟你一樣,既然他的思想跟你一樣,他來做評判,已經有偏了,怎麼能夠「正」呢?假使一個人的思想同我一樣,來做評判,也已經有偏了,怎麼能夠「正」呢?假使一個人的思想同你同我完全不同,既然如此,他來做公正人,他怎麼可以確定呢?假使找一個與你我思想一樣的做公正人,既然他與你我一樣,也就不能做公正人。莊子四面八方都把你兜住了,世界上沒有辦法找一個真正的判斷與公正。

「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我與你以及一般人都不能「相知」,誰都沒有真正得道的智慧,既然沒有真正得道的智慧,那麼對於普通常識,大家都一樣,所以我們要求得真理,到哪裡去找呢?「而待彼也邪?」我們自己找不到,只有靠另外一個他,他是誰?不知道。假使有另外一個他,那麼這個他是什麼呢?

「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

莊子提出一個名稱,「天倪」,這個「天」不是宗教的天,不是天主、天神那個天,也不是科學上天體的天,在中國文化代表這個道。所以要研究上古中國文化,碰到幾個大問題,一個「道」字,一個「天」字,都有四、五種解釋。譬如老子講的「道可道,非常道。」這個「道」,或者儒家書里講的「天」,有時候代表天體,科學自然界的天,有時候代表宗教性的神,等於上帝、神;有時候什麼都不代表,就是個代名詞,是抽象的。這裡所講的「和之以天倪」,真正達到道的境界,自然空靈,所謂是非兩停了,也可以講是非兩泯,無是也無非,亦即是非寂然,就是莊子講的「天倪」。

「是不是,」你講「是」,是你主觀的成見,不一定是對的,客觀的看,你這個主觀「不是」。同樣的道理,「然不然,」你認為對的,也不一定對,都是主觀的性質。假使你客觀認為是對的,真正確定「是」,你這個客觀也就是主觀。任何人講:我現在講話很客觀,一講出來,已經主觀了。中間是非常惡之辯別,沒有辦法弄清,都是相對的。「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對與不對,也沒有辦法確定,無法辯。

講了半天,莊子的文章等於佛學的四個字:「不可思議」,最高的真理就這四個字。不可以用思想知識去推測,不可用邏輯思辯來斷定。諸位年青同學要注意,「不可思議」是一個方法上的說法,但是我們看了這一句話,馬上下意識的一個主觀錯誤觀念就產生了,當成不能思議,完全錯了。這個「不可思議」是講方法上,並不是一個確定觀念:不可思議是不能思議。拿佛學來講,這叫做「遮法」:這個門這個路子是錯的,方法上是用錯了的,所以把你遮起來,停止你這個方法。這一點要特別注意。莊子講到這裡,同佛學理論完全溝通了。所以,用思辯推測形而上道,完全錯了。打坐修道的人注意,你們坐著什麼都不想,認為我現在坐起來很空,認為我這個就是道,你要曉得你已經犯了一個錯誤,你那個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知道的,你怎麼知道那是道呢?對不對?你認為是道那是你認為的。以佛學中觀正見來看,你這個就不是正見,是偏見。因而學佛和研究道是同樣的。你說不要邏輯,邏輯非常重要,用邏輯用過了,馬上把它推翻。所以莊子接著說:

「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一切人類文化都是從人的思想來,論辯是靠言語文字表達出來,變化的聲音變化出來,謂之「化聲」。凡是「化聲」,都是「相待」,就是相對,不是絕對。「若其不相待,」你要求一個不「相待」,即真正的絕對,必須「和之以天倪」,就是得道。

因為人沒有到達道的境界,不能得到「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曼衍」、「窮年」都是莊子的專用名詞。因為人不懂這個道理,幾千年來,東西方學問思想越來越複雜,越來越亂,到了我們這個時代,人類真正的戰爭是什麼?思想戰爭。嚴格來講,二十世紀的思想戰爭就是唯物同唯心思想的戰爭。人類文明為什麼「曼衍」,越衍變越多,因為不能得道,「所以窮年也」。所以無窮無盡的日子,你去搞學問,越搞越鑽牛角尖,千年萬年都搞不清楚,找不出真理來。那麼,怎樣得到「天倪」的境界而得道呢?

「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要真的得道,「忘年」,忘記了時間,「忘義」,忘記了一切理論道理,乃至道家、老子、莊子、佛學都丟開,一切都丟掉。這給我們懶人哲學多好,尤其青年學生不肯學習,不肯寫文章,坐起來懶得想,然後把四個字拿出來,我是學莊子修道的,「忘年忘義」,什麼都考不出來最好。「振於無竟,」「振」是自己站起,站到什麼地方?站到無量無邊的境界里,「無竟」就是無窮盡。民國初年,一位佛學大師叫歐陽竟無先生,就是「無竟」這個觀念來的。所以最後只有一句話,「故寓諸無竟。」就是宇宙萬物無窮無盡。

莊子時代,「無竟」這個觀念已經有了,佛學來了就是無量無邊。「無竟」的觀念也就是《易經》的道理,譬如《易經》用「乾」「坤」兩卦開頭,最後是「未濟」結束,永遠是無窮盡。佛學唯識學講「流注生、流注住、流注滅。」我們的思想像流水一樣,黃河之水天上來,永遠在流,無窮無盡。當我們看到一個浪頭的時候,事實上這個浪頭已經過去了,是接上來的另一個新浪頭,當在看這新的第二個浪頭時,它又已經過去了。佛學告訴我們,任何過程都有四個階段:生、住、異、滅,我們的思想、感覺、年齡、身體,當一個鐘頭乃至一分鐘前坐在這裡的我,與此時坐在這裡的我,已經不知道經過多少變化了。所以「今我非故我」,現在的我已經不是前一分鐘的我了。都過去了,像流水一樣,不斷地向前去。所謂「江水東流去不回」,歷史永遠不會回頭,時間永遠不會回頭。人生永遠像浪頭一樣,一波一波地過去了,要想拉回來是做不到了。《論語》中孔子告訴學生:「逝者如斯夫,」流水不斷地過去了,永遠不回頭。年青人聽了,不要認為這樣很灰心,這是叫你不要留戀在今天,下面有句話:「不舍晝夜」,像流水一樣,不管白天夜裡,要永遠不斷地往前湧進。這就是莊子講的「無竟」的道理。也就是我們經常看到的一句話:「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是《易經》乾卦的卦辭,乾代表了天,中國文化是用乾代表了天體,現在的名詞就是宇宙,「天行健」是永遠強健地運行。「君子以自強不息」是教我們效法宇宙一樣生生不息,即如孔子所說「逝者如斯」,要效法水不斷前進。也就是《大學》這部書中引用湯之盤銘說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道理。因為無窮無盡,無量無邊,所以修道學佛的境界,是不斷地前進、擴展、偉大、成就。

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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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齊物論----天地蜩雙翼

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

「景」就是影。「罔兩」是什麼呢?中國文化有一種講法即影子。人站在太陽底下有影子,在月光下最易看出來,中秋節快來了,在月光下,尤其在稻田野外有水的地方,看自己的影子,影子外面還有個圈圈。你們看到過沒有?(眾默然)。自己影子沒有看過?!可惜你們諸位青年同學在都市裡生長,真可憐,連自己影子都沒有看到過。我們在鄉下生長的,夜裡走路,兩邊都是稻田,看自己的影子另有一番風味,而且影子外面還有個光圈。「罔兩」就是影子外面的光圈,那個影子的影子。

「曩子行,今子止;」「曩」就是過去,剛剛你在走,現在你又止住;「曩子坐,今子起。」剛剛你又坐著,現在又起來。「何其無特操與?」你那麼心思不定,一下動,一下坐,像猴子一樣,你怎麼沒有自己特別的中心與主張啊?「罔兩」罵 「景」這個影子。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景」說:你哪裡曉得我的痛苦,我不想坐不想走,可我後面還有個老闆。「有待」就是相對的。他要走,我就要跟;他要坐,我就要坐;他要躺下,我就要躺下。「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我再告訴你,我那個老闆也是個可憐人,他也做不了主,他後面還有個老闆,那個老闆就是自己的思想。

「罔兩」罵「景」很可憐,「景」說你不要罵我可憐,我有個老闆,就是這個肉體,你別看這個老闆了不起,他後面還有個老闆,就是我們裡頭有個思想。你看,有三個老闆。人一輩子賺錢也好,做生意也好,做官也好,做學問也好,教書也好,畫畫也好,跳舞也好,反正都不是你搞的,都是另外一個老闆在弄。

「吾待蛇蚹蜩翼邪?」「景」告訴「罔兩」,你以為我有什麼了不起呀,我還是幫人的,是人家的附屬品,我像蛇的肚子下面那個皮,是附在人家的身體上的。據說蛇走得很快,就是靠肚子下面那個皮,粗粗的,有彈性,所以走得快,叫「蛇蚹」。「蜩翼」就是知了,夏天薄薄的翅膀。「蜩翼」、「蛇蚹」是莊子提出的名詞,中國文學很多詩詞都用到,以後你們看到好的詩詞一提到「蜩翼」,上次引用過憨山大師的詩:「天地蜩雙翼,乾坤馬一毛」,「天地蜩雙翼」就是出在這裡,「乾坤馬一毛」出自《齊物論》「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古代佛門中的高僧大德,儒釋道沒有不通的,這些大師,對三家學問滾瓜爛熟,因而下筆為文,一出言,一出語,每樣東西都非常寶貴。青年同學研究文學,經常擔心本錢不夠,你說你有思想,你讀了《莊子》應該知道,你那個思想都靠不住,免談了。但是要讀懂佛學,儒道和中國文化諸子百家不通,無法入手。

「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景」又講,天地間生命真的主宰在哪裡?他說我也不知道,「惡識所以然?」你真不知道吧?「惡識所以不然?」不一定不知道,世界上有人會知道,你如果有一天大徹大悟了就知道。一切都是不知道「所以然」,你要是知道了這個「所以然」,知道了「所以然」的後面是什麼,你就悟道了。

講到這裡,《齊物論》快要做結論了。文章開頭,「南郭子綦隱機而坐,」學生顏成子游問:老師,你今天不對呀,你好像同以前兩樣。那個時候,南郭子綦入定去了。學生一問,他說:你不懂,這個時候我「無我」了。由這樣一個故事開始,然後告訴顏成子游「無我」境界裡頭發生宇宙萬物,「吹萬不同」。真正達到了「無我」的境界,萬物皆齊,沒有不齊的,那是進入道的境界。如果忘記了開頭,最後這個結論就做不了。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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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齊物論----庄生曉夢迷蝴蝶

莊子自喻。莊子拿自己本身來做結論。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

莊子講從前我做了個夢,夢到不知道有我了,覺得自己是個蝴蝶。像梁山伯祝英台一樣,變成蝴蝶了。那個飛呀,就像青年人做的白話詩一樣:飛呀,飛得真高興呀!「栩栩然」,形容飛得飄飄的。「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自己夢到當蝴蝶,真舒服啊!那個時候,不知道我是莊周。「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一下夢醒了,「蘧蘧」是形容,唉呀!我還是莊周。

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

這一下糟糕了,我搞不清楚了,究竟蝴蝶夢見化成了莊周?還是莊周夢見化成了蝴蝶?

現在不管莊周,想想我們自己,人生活著就是個夢,就是幾十斤肉在做夢。夢到變成我了嗎?等到我哪一天大醒了那個時候,是我變成肉,還是肉變成我嗎?這就不知道了。所以,是蝴蝶夢莊子?還是莊子夢蝴蝶?莊子沒有下結論。這個還不說,譬如一個年青人,結了婚,生了孩子,你究竟是由女兒、兒子變成媽媽、爸爸?還是由爸爸、媽媽變成兒子、女兒?這是個問題。莊子前面講,「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這個夢境很難把握。我們現在活著,生活的歷程,前途的好壞,也如夢境一樣,不可以把握。這個大夢中間,究竟哪個對?

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

究竟我是蝴蝶?還是蝴蝶是莊周?這個中間一定有個分界、主宰,道理。

譬如說:「我昨夜做個夢,把我嚇死了!」現在想起來很好笑,對不對?大家都清楚,生理上不對了,就會做夢,這一類叫病夢。《黃帝內經》上講「陰氣盛則夢涉大水而恐懼;陽氣盛則夢大火而燔焫;陰陽俱盛則夢相殺;上盛則夢飛,下盛則夢墮;甚飢則夢取,甚飽則夢與;肝氣盛則夢怒;肺氣盛則夢恐懼、哭泣、飛揚;心氣盛則夢善笑、恐畏;脾氣盛則夢歌樂、身體重不舉;腎氣盛則夢腰脊兩解不屬。厥氣客於心,則夢丘山煙火;客於肺,則夢飛揚,見金鐵之奇物;客於肝,則夢山林樹木;客於脾,則夢丘陵、大澤、壞屋風雨;客於腎,則夢臨淵、沒居水中;客於膀胱,則夢遊行;客於胃,則夢飲食;客於大腸,則夢田野;客於小腸,則夢聚邑沖衢;客於膽,則夢斗訟自刳;客於陰器,則夢接內;客於項,則夢斬首;客於脛,則夢行走而不能前,及居地窌苑中;客於股(月直),則夢禮節拜起;客於(月直),則夢溲便。」

你再想,我昨夜裡做夢,「把我嚇死了!」你看,現在還在說夢話,還是在昨夜的夢中。這是個大問題。那麼,不管是昨夜做夢,還是現在在說夢話,昨夜做夢時,你知道不知道在做夢?你們一定說不知道。錯了!當做夢時,我們很清楚,曉得紅燒肉,也曉得去挾;喜歡吃肥的,一定選那個肥的;夢中喜歡的人,你看到高興得不得了;你夢中並沒有糊塗,對吧?我們現在醒著,是真糊塗,你不要認為我現在不像夢中。那麼,試把眼睛一閉,馬上前面的東西看不見了,如夢一樣,過去了。昨天的事情,今天一想,也過去了,很快地過去了。你今天全部都想起來吧?都糊塗了!所以你白天認為自己清醒的這個主宰,是個大糊塗,夢中認為那個糊裡糊塗的並沒有糊塗。

生死的道理,生命的道理,應在這裡研究。莊子這裡點題點得非常清楚。

《齊物論》由無我開始,講到最後的結論,一句話:

此之謂物化。

中國文化道家的思想,宇宙都是萬物在互相變化,宇宙是一個大化學的鍋爐,我們不過是鍋爐里的化學品而已。我們把青菜、飯、蘿蔔等裝進去,化學出來,變成身上營養成份等,等我們死了以後,肉爛了變成肥料,又變成青菜、蘿蔔。彼此都在化,化來化去「物化」了。生與死,道家稱為「物化」。另一個生命的變化開始了,沒有什麼可悲的,活著也沒有什麼可喜的。所以在婦產科前不要送喜帖,殯儀館前不要送輓聯,不過是一個睡覺去了,一個來做夢,如此而已。

我們注意,《逍遙遊》是第一篇,怎樣能得逍遙?我們普通人很可憐,「眾人役役」,被物質所變化,我們只接受物質影響我們的變化,做不了主;得道的人,做了物化之主,才能逍遙。「逍遙」「游」,就是佛學講的解脫。我經常講笑話,學佛學個解脫,學道學個逍遙,但學佛學道的人可怕得很,我最怕磕頭,他磕頭我要跟著他磕,磕了頭很局促。學佛學道的人一點都不解脫逍遙,這樣不對,那樣不合道,你曉得什麼叫道?你又沒有得道?你說別人說的,別人也沒有得道。你看,都在上當。所以學佛學道的人既不解脫,又不逍遙,真可憐,不學還好些,不學還清爽。那麼怎麼才能逍遙呢?莊子說,要真把握了物化之主,才能逍遙,跟著才能「齊物」。宇宙萬物不平等之間「同一」平等,這個「同一」平等是什麼呢?形而上的道。《逍遙遊》《齊物論》兩篇是連著的,不能分。乃至內七篇都是連著的。

悟道以後為什麼講夢?真正悟道的人,「醒夢一如」,白天跟做夢一樣,夢跟白天一樣。你們學禪念佛打坐做功夫,我只要問兩個問題,你們就垮了:你念佛、打坐很定,白天罵你也不生氣,做夢時如何?如果做夢還不行,夢中做不了主,你的功夫沒有用。偶爾一次,夢中做得了主,瞎貓碰到死老鼠,那不算數。就是夢中做得了主仍不算數,你有沒有做到「醒夢一如」?白天跟夢裡一樣,夢境跟白天一樣。如果沒有達到這個境界,不要談禪宗,那是講理論的,這是實際的。做到了「醒夢一如」,還沒有「了生死」。真要把握住「物化」才能「了生死」。所以「醒夢一如」是初步的境界,做到了真正「了生死」要「覺夢雙清」。「覺」就是悟道。大徹大悟以後,「覺夢雙清」幾乎接近了達到道的境界。所以偶爾做做功夫,蠻像修道的樣子,在夢中完全反覆,那是兩回事。莊子夢到變蝴蝶,我們夢到變糊塗了,就不對了。所以,年青人不要隨便談禪,什麼青蛙「撲通」一聲跳進水也是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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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養生主----生有涯而知無涯

《莊子》內七篇是連貫的,我個人認為,等於是一篇文章,等於《論語》二十篇是連貫的一樣。內七篇所講的程序,分七個聯合體。第一篇《逍遙遊》,講人如何升華而得到解脫;第二篇《齊物論》,解脫以後才能談齊物,才能使身心內外達到形而上的絕對的「齊一」之道;齊物以後才可以養生,然後第三篇講《養生主》,人的生命,怎樣在現實環境中,使人生很自然,很灑脫,很自在地為人處世。這裡面的道理,莊子在後面提出了三個故事來比喻。

  先了解《養生主》這個題目。

  我們對於生命活著,如何少事故很好、很自然、很幸福,這是主要的課題。我經常跟外國同學討論,把自己的文化吹高一點,我說西方文化醫學只講衛生,是消極的,衛生是防禦性、抵抗性的;中國文化講養生,是積極的,沒有病先養著,首先把生命養好。可惜我們不懂這個道理,活著不曉得養生,自己盡量在消耗,往死亡路上走,這就是莊子在《齊物論》上講過的一句話:「不亡已待盡」。要想活著是真活著,不等死,就要懂得養生,這就是《養生主》的道理。大家打坐,修道,學佛,不管是大乘佛法還是小乘佛法,以莊子的觀念講,不過是養生而已。立場不同,解釋名詞就不同。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生有涯而知無涯

  《養生主》前兩句話指出: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莊子說:生命是有限度的,而學問知識是無窮盡的,拿有限度的生命去追求無窮盡的知識,多危險呀!

  你看,真好!不要聯考,也不要念書,我要求同學寫日記,同學就說:老師你不要罵我了,莊子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下面兩句你忘記了?我一點也沒有忘記,以有限的生命跟著無窮盡的知識去追,太危險了!記得抗戰時,在大後方,碰到一位老年朋友,問他身體好不好?他說很好,因為我很講衛生,第一就是不看報。他說看到報紙,又氣又傷心又煩惱。所以,無知無識是幸福,這個是養生的道理。

  但是,我們不要被莊子騙了,既然以有限的生命跟著無窮盡的知識去追,「殆已!」那他自己為什麼又寫《莊子》?對不對?等於白居易寫的一首詩:「言者不如知者默,此語吾聞於老君,若道老君是知者,緣何自著五千文。」既然不說話是大智能,老子自己又為何寫了五千言《道德經》。老子若是碰到白居易,會問得一句話也答不出來。所以,我們不要上莊子的當。

  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

  我們再迴轉來說,生命有盡,知識學問無盡,以有盡的生命跟在無窮的知識後面追,是很危險的。既然如此,我們拿著一點點知識,就自以為了不起,自己認為是智慧,有學問,了不起,是自找麻煩,太危險了!

  有許多學禪的同學對我講:老師啊,你不是說我們學識不夠,要我們看書嗎,那個六祖連一個大字都不認識嘛?我想,你該不是七祖呢?六祖以前沒有六祖,六祖以後也沒找到七祖,六祖是六祖,你是你。六祖不能超越釋迦牟尼佛,釋迦牟尼佛從小到十幾歲,世間的學問學遍了,你為什麼不學釋迦牟尼佛?一定要學六祖呢?就是這個道理。真有道理,道理是什麼?學問到了極點,要「入乎其內,出乎其外」,進得去,跳得出來,然後把一切書本知識丟光,白紙一張,到這個境界,可以養生,可以談道,可以學禪。所以莊子講的是對的,學問到了最高處,把所有學問丟光,這是高明人。自己沒有學問,本來是一張黑紙,冒充白紙一張,是不對的。

  講養生,中國民間文化歸納出兩句話,是從《莊子》裡面出來的,不過是消極的,不太好。「知識少時煩惱少,識人多處是非多。」但是話說回來,為了養生,這兩句話是真正名言。所以知識越高,痛苦越深,學問越多,煩惱越大,這是我們深深體驗到的。有時自己看到書,恨不得把它燒掉,就是被書害,但書並未害人。南朝梁武帝讀書讀呆了,敵兵臨境,還要文武諸臣戎服聽他講書。他在投降時,放一把火,把收藏的十四萬捲圖書燒光了。他說讀書幾十年,結果還弄得我亡國。你說笨不笨?學問並不害人,要懂這個道理。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這兩句話從表面上看來是反對知識的,因為所知越多,煩惱越多。譬如現在很流行的一本書,明朝理學家洪自誠先生的《菜根譚》,這本書兩百多年來不見了,清末民初,有人到日本留學發現了,就把它帶回國內,因此《菜根譚》才流行。書中第一條就說「涉世淺,點染亦淺;歷事深,機械亦生。」「涉世」就是處事的經驗。「機械」代表心理、機心、辦法、煩惱。年青人剛剛踏上社會,人生的經驗比較淺一點,像塊白布一樣,染的顏色不多,比較樸素可愛。慢慢年齡大了,嗜欲多了,(所謂嗜欲不一定是煙酒賭嫖,包括功名富貴都是。)機心的心理,各種鬼主意也越來越多了。這個體驗就是說,有時候年齡大一點,見識體驗得多,是可貴;但是從另一個觀點來看,年齡越大,的確麻煩越大。有些人變得沉默寡言,看起來似乎很沉著,似乎修養非常高,但實際上卻是機械更深。因為有話不敢說,說對,得罪人,說不對也得罪人。假使一個心境比較樸實的人,就敢說話了。「故君子與其練達,」我們普通喜歡講做人要通達,「不如疏狂。」不如有些地方馬虎一點。意思大約是如此。

  講到「練達」,就想起《紅樓夢》一書,我們小時候偷偷地看,書上的好句子都會背,那時認為《紅樓夢》已經黃得不得了,現在看起來清白得不得了。《紅樓夢》上有幅名對子:「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世事一切都洞明,很透徹,是真學問。「練」等於經驗很多,對人情世故很通達了,這是大文章。這兩句話是人生最高的名言。可以說,一個人一輩子的修養能夠做到這兩句話,就非常成功。書中的主角賈寶玉,不大肯讀書,這位少爺最討厭這幅對子,換句話說,賈寶玉之所以討厭這幅對子,就是受了莊子「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思想的影響。既然已經說了「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就已經不夠洞明世事,不夠練達了。真洞明世事,真練達了,連句話都沒有,就是既高明,而又到達最平凡。

  因此我們又曉得,關於這一類的人生哲學思想,在中國文化里是非常特殊的。在西方文化里也有類似的行為,卻很少構成這一類的文字,變成系統的哲學思想。但這一類文字,這一類思想對於中國文化,對於每一個人的影響都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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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養生主----袁才子和鄭板橋

  比如清朝名士袁牧(字子才)、鄭板橋等都受這種思想的影響。清代才子袁牧在康乾盛世,二三十歲就名滿天下,出來做縣長,赴任之前,去問老師,乾隆時名臣尹文端辭行請訓,老師問他:年紀輕輕去做縣長,有些什麼準備?他說什麼都沒有,就是準備了一百頂帽子。老師說年輕人怎麼搞這一套?袁牧說社會上人人都喜歡戴,有幾個像老師這樣不要戴的。老師聽了也覺得他說得有理。當袁牧出來,同學們問他與老師談得如何,他說已送出了一頂。這是袁子才很有名的故事。他做了兩任縣長,太平盛世做官是很舒服的,「一任清知府,十萬馬蹄銀。」做兩任知縣后,不幹了,回來當名士,買了《紅樓夢》的大觀園,改名叫小倉山房。那時,兩三百年前,他的房子里已經裝上透明紅色玻璃,還是進口的,小倉山房在山裡頭,樹林、林園之美沒得說。

  跟袁子才相反的,就是有名的鄭板橋。他沒有考取功名前是教書的,很可憐。古今中外教書的都一樣可憐。鄭板橋在教書時,刻薄的主人給吃的稀飯,他形容「鼻風吹動浪悠悠。」鼻子的呼吸使飯碗里的稀飯起波浪,你說有幾粒米在裡頭?所以有名的詩:「命薄不如趁早死,家貧無奈做先生。」他是江蘇人,而逃難到揚州來教書,為什麼?過節時,債主來要賬,賬還不起,只好逃避到外省去。他後來考取功名做了官,此人非常有趣,也非常高雅,做了兩任知縣就不幹回家了。他有幾句名言,我們可以知道,但不要學,學不好要學壞的,畫虎不成反類犬:「聰明難,糊塗也難,由聰明而轉入糊塗更難。」絕對的聰明,最後通達了,學到絕對的糊塗更難。「放一手,退一步,當下心安,非圖後來福報也。」作人處事,放一手,等於現在請放一馬,當下心裡就很安祥,但並不像宗教家萬事慈悲,來生要得個大福大報。

  在中國文學、哲學中,充滿了這一類思想教育。歷代走這種路線的人太多了。鄭板橋、袁子才等等,講究穿、講究吃、講究玩,在康熙、雍正、乾隆一百多年間,差不多的中國知識分子都是這一現狀,為什麼?當時天下實在太平,社會太安定了,安定到人活著不曉得怎麼打發這個生命,那麼自然合於莊子講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如果要引用歷史上的資料,來說明莊子的這個道理,事例太多了。集中這些資料,可以寫一部很厚的專著。

  現在我們歸結下來,莊子所講的少知道,少煩惱,知識學問越高,痛苦煩惱越大,尤其生當亂世,知識學問越高的人,所謂憂世、憂國、憂民的心理,隨時都有憂煩中,在這種情形之下,才構成了莊子所講的《養生主》前面這段話。這個時候,人生不經過變亂,乃至說不經過我們這個時代,物質文明發展了,人為了追求物質的文明,自己不能安祥,為生活在奔走,為生存而競爭時,自然感覺到知識越高,慾望越發展,痛苦越大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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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養生主----為善無近名

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這等於莊子的格言。莊子這一段話,如果說是教育,我們歷代的教育家說不出口,它非常消極,也很逃避,而且對人生處世非常滑頭。不過,有它的道理。

  「為善無近名,」做善事應該的,做到了沒得名氣地做善事,別人不曉得你在做善事。「為惡無近刑。」沒有一個絕對的善人,每一個人內在的私生活上總有不對的地方,但是做壞事不會達到犯法的邊緣,不會達到受打擊痛苦失敗到極點的邊緣。就是說善惡之間恰到好處,你說這人好嗎?好不到哪裡去,壞嗎?也不壞。這兩句話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所以有人研究了《莊子》,認為道家都是逃避的、消極的。實際上不是這樣。

  「為善無近名,」中國的文化,不只是《莊子》這麼講,諸子百家都是如此。中國文化講做好事,有四個字,叫做陰功積德,不知道你們年青人聽過沒有?我們當年所受的教育,這個道理灌輸得很多,做人一輩子要陰功積德。陰是暗,偷偷做好事,別人不知道,這才是陰功,真正的陰功才是真正的積德。為了做好人而做好事,為了讓人家去表揚,為了讓人家叫我們好人,看到我們做了善事,那就不算善事了。

  我經常提到中國有一部書《聊齋志異》,這本講鬼、講怪、講狐狸精的小說,它的宗旨在哪裡?很多人不懂。《聊齋志異》第一篇是什麼?《考城隍》。故事是有一個讀書人,做夢時接到通知,叫他立刻參加考試。他到考場一看,上面坐的主考官是關公。中國人素來對關公尊重得不得了,比包公還可怕。關公發下題目,他就做,卷子里有幾句話:「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就是說一個人有心地去做好事,表現給別人看,或表現給鬼神看,雖然是好事,也沒有什麼值得獎勵的。又例如有一把刀不好用了,隨手丟掉,而不幸傷了人,實在沒有存心要傷害他,那麼雖然是一件壞事,也不該處罰。關公當場閱卷,拍案叫好,於是命令他馬上去做城隍,就是陰間的地方官。這個讀書人一想,糟糕!那要死了以後才能做的。只好向關公請求,我媽媽很大年紀了,只有我一個兒子,馬上去做城隍,媽媽誰孝養呢?關公一聽,好極了,有慈心。命令秘書查壽籍冊,看看他媽媽還有幾年陽壽,秘書一查,還有九年陽壽。關公說,等你九年,那地方的城隍先請主任秘書代理。這個故事說明「為善無近名」的道理。

  「為善無近名」,就是叫你不要逃避,真為善,不求名利,也不要為了因果報應。拿歷史的經驗來證明,歷史上的忠臣、孝子,很多的故事,足以啟發我們,他們的人生做法,「為善無近名」的太多了。我常常碰到宗教界的一些朋友,他們覺得自己做了好多善事,磕了好多頭,拜了好多佛,念了好多經,天天到教堂做禮拜,為什麼我的爸爸媽媽會死掉呢?常常有人問我這個問題,我答不出來,只好看看他,沒辦法答。這種心理就是為善近名。

  「為惡無近刑」,更不是鼓勵我們去做壞事。孔子的思想,所謂「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矣」,我們常常這樣解釋,道德的大原則絕對不要超過標準範圍,小地方有時可以馬虎一點。照我的看法,這樣解釋完全錯了。實際上,孔子是講道德的大原則絕對不能違反,小地方不是叫你可以違反,「出入可矣」,就是要慎重考慮,「出入」不能做馬虎解釋,一出一入就值得慎重,做與不做之間,兩可之間時,要慎重考慮,還是主張小德都不能違反。透過了文字的了解,就曉得孔子所說的小的過錯也不能犯。我們不能隨便把孔子的話「出入可矣」。所以古人的註解很多地方也有錯誤,你不要認為古人一定很高明。了解了孔子的這兩句話,我們就知道,「為惡無近刑」也就是「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矣」的意思。

  「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歸納下來,莊子這兩句話就是講人生行為要做到至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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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養生主----緣督以為經

緣督以為經

  莊子這幾句話分成兩段,有三點:

  第一點,一個人養生,把自己身心搞得不煩惱、不痛苦、不憂煩、很安祥、很平凡、很快樂地過一生。有學問、知識、經驗,而不被其所困,要能解脫。換句話說,要提得起,放得下。

  第二點,人在善惡之間,在人生的行為上,絕對要走至善的路子。不過莊子的文學氣氛,兩面一說:「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我們往往被文章的氣勢迷惑了。

  第三點,「緣督以為經」。麻煩來了,這一句話嚴重得很。後來道家神仙之學、煉丹、求長生不老、祛病延年的這一套中國特有的學問,籠統就叫養生之學,修道的人就是走養生之學的路線。養生之學的觀念,都取自莊子《養生主》這一篇。我們要首先了解這一點。

  了解了這一點,我們特別要提的,養生之學是中國文化特有的,只有中國文化才有,西方文化沒有。西方文化也講人的生命可以長生,後來演變成西方的宗教,所謂到天堂去,就得永生,那是講肉體生命死後,精神生命可以得到永生。只有中國文化非常特別,認為肉體生命可以通過某種學問、某種方法修成永恆的存在,叫做長生不死,這就是後來講的神仙,也就是莊子所講的「真人」。全世界的文化研究完了,可以說,沒有一個民族的文化很大膽地提出來這麼一個假設,假設人的生命通過某種方法去修鍊,可以永遠地活下去。

  那麼,修鍊的方法呢?看武俠小說看多了,就曉得現在很流行的道家、密宗所講的氣脈之學。人體有氣脈,中國醫學講人體有十二經脈,統帥了西醫所講的神經系統、肌肉、細胞許多東西,除此之外,學中醫特別要注意,還有奇經八脈。十二經脈都是相對的,人體左右的神經是交叉的,比如左邊臂膀很痛或者發酸,左邊神經的根據在背脊骨的右邊。內在呢,連著內臟,和心肝脾肺腎有關連性。左邊膀子不舒服,可能是陽明經脈不通,也會造成胃不舒服,或胃上有風濕,這是氣的不通;又如右腿不舒服,走路發酸,也是胃不好;不過胃不好的情況不同,因為神經上下交叉、左右交叉,神經組織是很奇特的。十二經脈在中國醫學上稱為六陰六陽,六根陽脈,六根陰脈,統帥了各個神經系統、肌肉、內臟等等。

  道家與中醫所講的人體有奇經八脈,奇經八脈不是六陰六陽,不是相對的,是獨立的,所以叫奇經。如說天上一隻鳥在飛,單的,謂之奇。奇經八脈的奇字,不應念成奇怪的奇,應念「支」。奇經八脈的主脈是督脈,就是「緣督以為經」。督脈是什麼東西呢?人的身體是一個骨桿,前面兩個伸出來是手,上面加上去是頭,下面兩個叉是腳,人體是以背脊骨為中心的,心肝脾肺腎五臟都掛在背脊骨上,這是人的優點,所以人立著,頂天立地。動物跟人不同,它們的背脊骨橫放著,心肝脾肺腎也橫下掛著,所以動物生命在佛學上叫「橫生」,也叫「旁生」。人是直的,以督脈為主,督脈最重要,就是背脊神經,背脊骨一直到頭腦,稱為中樞神經系統,人活著健康時最主要的就靠中樞神經系統。到了前面,舌頭以下,連著心肝肺大腸小腸膀胱等,這一系統,在舊書翻譯中稱自律神經系統。人中風嘴歪了,發抖,可人還活著,就是自律神經出了毛病,不能做主了。

  督脈是中樞,那麼,督脈是背脊骨的中心嗎?這一問題是千古以來道家、密宗、瑜珈術討論得非常厲害的,現在還在討論。過去西醫不承認有督脈,現在開始承認了,所以科學還是要慢慢進步的。我們知道,背脊骨一節一節接攏來,中間是空的,有脊髓。人生病,醫生用真空管從骨節洞里打進去,把脊髓抽出一點來化驗,脊髓是什麼?譬如我們吃燉的豬背脊時,裡面有白白的,軟軟的一條,這就是脊髓。脊髓是液體,脊髓中間很細很細的一點,從下一直到後腦,這就是督脈。一般印度瑜珈,或有些道家這樣認定。但有些道家、密宗認為這種說法不對,太粗淺。督脈是背脊骨脊髓的中間的中間,比人的頭髮絲還細,有一條空的路,一直透到上腦。有這麼一個現象而無形,因為脊髓中間是空的。比方香蕉樹,看起來是一筒,若一層一層地剝開,最裡面是空的。

  人老了,背脊彎了,頭也低下來了,生命根本的力量不夠了,是因為督脈不通了,閉塞了,乃至壞了,所以修道的人講打坐,最重要的就是打通督脈。

  講到督脈,世上的修鍊方法都是名稱的不同,道理是一樣的,可一般學佛、學密、學道的很可憐,學問不能融匯貫通,被許多宗派的術語名詞困惑了,始終在搞術語,搞名詞,搞各家經驗發生的理論,都在邊緣上摸,摸了半天,搞不清了。實際上,不管哪一宗哪一派,古今中外哪一個道,人的身體就是這麼個身體,不會是道家的身體與佛家的身體不同,更不會是現在人身體同古人身體變化太大,都是一樣。道家的術語,因為中國人的關係,講起來比較方便,但不要被名詞術語困住了,就對了。

  道家經常講到后三關、前三關。督脈有三個部位最要緊,腰部叫尾閭關。女性常腰痛,腰酸,是腰部因生孩子等衰弱了,氣脈破碎了,甚至於閉塞了,始終沒有恢復,所以腰沒有力量。而女性本來腰就沒有力量,我常跟大家講,男人走路跟女人走路不同,男人走路是兩個膝蓋在走,假使男人年紀大了,膝蓋彎得不靈便了,就很討厭,越年青,膝蓋越靈便;女人走路是屁股在走,因為腰在扭,這是氣脈的關係,不是骨骼的關係。腰中間一圈叫帶脈,非常重要,帶脈的氣不夠,到腰這裡就氣不足。督脈這一節,男女都一樣。大家打坐都勾腰駝背的,坐直一點,要命,腰部都很脆弱。背脊骨兩邊的穴道是命門,這是生命的根本。所以老年人腰酸背痛,捶腰捶背非常需要。什麼叫按摩叫推拿啊?就是痛得沒有辦法了,只好叫人家打,只有挨打才活得痛快。

  督脈很通俗很簡單地分成三個部位,每一關尾閭穴最難打通。尤其是年青人,打坐練氣功,講修養做功夫,往往到這一關,一百個有五十雙垮掉,男女都一樣。到這一關,剛剛打坐到精神好起來,氣脈還未走通,身體就出毛病,乃至發生遺精,及各種各樣的毛病。據我所知,非常普遍,男女都存在,很可惜,我們這個民族因為禮儀的關係,個個有這個病,個個都不敢說。所以許多修道的也好,練功夫的也好,尾閭關包括腰部以上,通通沒有打通,從而影響腸、胃、腎、膀胱等,百病叢生。如果這一部分絕對健康了,那麼人體內臟胃的一半以下,這些病絕對沒有了,而且不管男女,身體生理上永遠保持很年青,象童體一樣。

  第一關通了以後,上來就是夾脊關。夾脊就是背脊骨的兩塊骨頭拉攏來,那裡有個窩的地方,這裡與肺呼吸系統、肝、脾、胃連帶關係很重要。做功夫修養把這一關打通的人,那不同了,他平常坐在那裡,很難得彎下腰來,自然很直,你叫他彎腰,他並不舒服。你看年紀大的人,總喜歡彎腰,喜歡把腿蹺起來,坐在辦公室里,希望靠在椅子上,腳蹺到辦公桌上去,只要有機會,兩條腿總想放高不可。以中醫來講,這是下元虧損。夾脊關不通,前面所講的中宮、胃氣都不充足了,問題多了,各方面的毛病都來了。這是后三關的第二關。

  第二關上來,叫玉枕關,就是後腦,許多人打坐修道,做功夫,不管修凈土念阿彌陀佛,或者基督教的禱告,乃至道家的修鍊功夫,在我的經驗上,很少修到這一關的,尤其打通這一關的,非常少見。有人靜坐修道到這部位,非常痛苦。拿佛學來講,童真入道,女性就是當第一次月經還沒有來時,男性就是性知識完全未開竅時,此時修道不會有這個毛病。可是不可能,童體不會有這個智慧,除非天才的天才。人到十幾歲不是童體以後,腦部神經大部分衰壞了,閉塞了,或死亡了。為什麼近視眼的視神經老化?就是這裡衰老了,退化了,用道家籠統的名詞講,就是玉枕關氣脈不通。修道的人修行到此,頭痛得不得了,眼睛痛、牙齒痛、耳朵出毛病,各種毛病都來了。加上現代報紙副刊上醫學知識,有一點毛病就懷疑是這樣是那樣,再加上恐癌症,結果找醫生,當然找醫生並沒有錯,那麼,有沒有勇氣把自己的生命拿來試驗一下,我也不主張隨便亂試驗,往往經過的境界又退回去了,等於沒有用。或者有些修道學佛的修行到此,有眼通,看到這看到那,實際上玉枕關並未通,而是在靜坐中,身上的血液、氣脈在運轉流行,身心氣血,二者相互摩擦生電,形成這種現象。如果你認清楚這只是靜坐過程必然的階段而已,再放下一切,不執不著,順其自然,慢慢身心會一步一步變化,一步一步提升。一般人修行到此,氣刺激了視神經,在將通未通之際發生許多怪象,加上心理的牽強附會,看到光或者什麼的,自己認為有神通了。輕一點,大神經變成了小神通,小事看得蠻靈,大事就不行了;嚴重一點的,大神經小神通也沒有了,完全神經了。許多人打坐修道瘋了,武俠小說所說的走火入魔,就是這個原因。實際上沒有火,也沒有魔,就是「緣督以為經」。如果玉枕關氣脈通了,不管多大的年紀,思想、身體不會疲勞,記憶力不會衰退,也不會耳朵聾、眼睛花,應該說比年青人還行。這就是督脈部分。

  講督脈,講氣脈之學,解釋「緣督以為經」,就是說把整個身體背脊骨督脈系統打通。怎麼叫「緣」呢?佛學翻譯得很好,叫「攀緣」,攀等於人爬樓梯,一節一節慢慢爬上去,「緣」就是沿著這條道路,一節一節向上連鎖的關係。所以,「緣督」就是以督脈為主,沿著督脈這條道路,以生命的氣化一節節向上爬,保持健康。「以為經」這個「經」,不是奇經八脈的經,這裡應作常字解釋,督脈中樞神經、背脊骨關聯著整個身體的中心,要經常保持使它健康。

  剛才講的自律神經系統都叫任脈,是在身體前面;橫的叫帶脈,在身體中間,有相而無形的是沖脈,也就是後來密宗、道家所認為的中脈。不過有人辯論,沖脈不是中脈,都為名詞辯論得厲害,暫不去管它。反正人體四個脈,加上兩手兩腳到頭腦,上下八個脈非常重要。真正健康的人,打通了,沒有缺陷、閉塞、病痛。

  然而,莊子只提到督脈的重要,他為什麼不講下去?任脈、帶脈不重要嗎?因為有一個「緣督以為經」,對於有形的活著的肉體生命,背脊骨到腦中樞神經最重要,是主幹。一般人,先要保持以督脈為主,督脈打通了,後面再跟著一路一路來,所以「緣督」,以督脈為基礎。如果有些修道、修密宗的認為中脈才最重要,那是後來的說法。怎麼講是後來的說法呢?督脈、任脈不通,中脈沒法通,真正中脈通了,奇經八脈當然通。但是到達這個境界,不可能的,幾乎不可能。

  長生不老,據我的想像,不能說我的經驗,多活一下,慢一點老,不是完全不老,可以,絕對做得到,不過要專修。不像一般人學佛修道,地皮要炒,房地產也要有,美鈔、黃金多少也要有一點吧,名片上總要印一條官銜,或者不是「長」的,總要來個「員」的。如果一忙這些,想做到「緣督以為經」,奇經八脈打通,修到長生不老,據我所知,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那真是莊子前面講過的人生的大夢。

  青年同學注意,人的慾望,隨著年齡、知識、經驗在升高,非常可怕,假使一個人的慾望不跟著這些升高,差不多可以修道了,減退更好。許多學佛學道的人,講起來自己什麼都看空了,未必如此,不容易看空啊。這樣一來,不能專修,想「緣督以為經」,想長生不老,絕對不可能。人隨著慾望的升高,到了皇帝,歷史上秦始皇,漢武帝,唐朝明朝的幾個皇帝,要做神仙,人到了權位最高處,還要想另外一個超越,一超越,不都是搞死了嗎?漢武帝具有雄才大略,有兩個人講話很影響他,一個是道家的神仙東方朔,東方朔很滑稽,經常搞得漢武帝哭笑不得;一個是汲黯,汲黯當面批評漢武帝:「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內在慾望那麼大,而外面講大仁大義,又想修道,成神仙升天,「豈可得乎?」天上能爬得上去嗎?歷史上講汲黯很憨,漢武帝的大臣哪個敢說這種話,非殺頭不可,只有汲黯,當面這樣罵漢武帝,漢武帝一聲不響,曉得汲黯好人一個,忠心耿耿,講的老實話。其實,豈止歷史上漢武帝,大概所有學佛修道的都是漢武帝的徒弟,都犯了「內多欲而外施仁義」這個毛病。真正做到無欲無求,「緣督以為經」,一句話就成功了。

  莊子只講了「緣督以為經」,下面幾句話來了:

  「可以保身」,督脈打通時,身體健康長壽是絕對的,沒有病;「可以全生,」怎麼叫「全生」?一生很幸福、很快樂地活著,全始全終;「可以養親,」不會死在父母前面,當然可以孝順父母,照應家庭子女親人;「可以盡年,」就是生命可以活到真正該死的時候,盡了天年。

  許多人死亡,沒有盡到天年,在佛學叫橫死。按道家說法,人活一萬年很普通的。道家有一本書算得很妙,最短命的活一千年也很自然,我們把活一百歲視為高壽,在道家看來是不通的。人有一萬年的壽命,為什麼人會活得這樣短呢?道家有一個會計制度的演演算法,高興時哈哈大笑一下,少了半年;發一頓脾氣,少了五年到十年;哭了一場,又扣好多年。那一本帳很有趣,我把這本道書找出來,叫個學統計的同學畫一畫表,扣一扣以後,就只能活幾十年了。「人生七十古來稀」,這不算「盡年」,真正的「盡年」是規規矩矩活到千年萬年,然後不叫死亡,道家有個名詞,叫做「登遐」,「登」就是上升,「遐」就是到很高遠的另外一個世界去,等於佛家講往生到其它的佛國。

然後莊子提出三個故事。要特別注意,故事的內容並沒有什麼,很簡單,可是《莊子》文章的筆法一寫,很漂亮。二千多年來,中國文學各方面,引用《莊子》的這些故事,做各種說明的,太多了。如果現在有人用白話,高度的文學手法,再把每個故事描寫出來,應該更好。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跠,砉然響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文惠君曰:「嘻,善哉!技蓋至此乎?」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隙,導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而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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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養生主----殺生的藝術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

「庖」是給皇帝管廚房的人,「丁」是人名。是什麼人的廚師呢?「文惠君」,就是「孟子見梁惠王」的那個梁惠王。庖丁給文惠君殺牛,當然現在有更好的殺牛機器,但殺牛是當時的一種手藝,當時的一種技術。

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

「手之所觸,」把牛一拉,繩子一拽,手在牛背上一拍,我們普通拍一下很愛護,殺牛的人一拍,牛就倒霉了;「肩之所倚,」繩子一拉,牛鼻子拉歪了,把牛拉轉了,肩膀一靠,牛就被靠倒跪下去了,很有功夫的;「足之所履,」腳壓在牛身上;「膝之所踦」,膝蓋頂住一個穴位,後來我研究,同人的穴位一樣,頂得發麻了。莊子一定學過殺牛,至少也觀察過殺牛才這麼寫的。

砉然響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

「砉然響然,奏刀騞然,」刀在牛下面輕輕一拉,「莫不中音」,幾句話描寫的動作,乾脆、利落,牛哼都不哼,幾下就成功了,一條生命就回家了。刀從皮套里拉出來,「茲……」就一下子,好了。「合於桑林之舞,」看起來庖丁不是在殺生,簡直是在跳舞,「桑林之舞」是夏商時有名的歌舞,是藝術,是音樂。「乃中經首之會。」刀一下去,在牛身上十二經脈的紋理輕輕拉一下,整個皮就脫開了。

  這一段描寫殺牛,殺得高明,我們無以名之,只好叫殺生的藝術,殺生已達到藝術的境界。實際上,庖丁殺牛的技術,使被殺的牛痛苦很少,我想牛的靈魂出竅時會講:你的技術真高明,不大痛苦啊!古代殺頭真是害怕,犯人上了法場,向劊子手說:拜託,我們來生做個朋友,給我利便一點(就是快一點)。劊子手殺人快得很,就看他的刀在犯人頭上一靠,不是畫上畫的劊子手殺頭時,拿刀像切瓜那樣吹,可見畫畫的人沒有看過殺頭。殺頭時,劊子手把犯人頭髮一抓,刀一靠就完了,快得很。我年青時看過。

  殺生的藝術,給莊子寫成了這樣的技巧。固然說殺牛的技術很美,總是不好。莊子講得好好的,前面叫人養生,活得很長,可是為什麼又講到殺牛?你說怪不怪?讀書時要從這些方面去想。

  文惠君曰:「譆,善哉!技蓋至此乎?」

  文惠君站在那裡看殺牛,嘴裡驚嘆:好啊!你本事這樣大, 殺牛真利落,技術真高明!大概還在鼓掌,只是這裡沒寫。文惠君在讚歎殺生,孟子看到了,一定要罵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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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養生主----技進乎道

 技進乎道

  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

  文惠君一讚歎,庖丁「釋刀」,把刀一擺,那姿態比跳舞的還優美,就告訴皇帝:沒有什麼稀奇,報告陛下,「臣之所好者,道也,」我真正喜歡的是修道,因為我學道,所以會殺牛。「好」「道」,以修道的精神來做任何事情,技巧的高明,都超越了,已經不是在形而下,而在形而上。等於大藝術家陳教授塑造人物,隨便一塊泥巴,在他手上一捏一轉就成形了,「好」「道」而「進乎技矣」就是這個道理。

  庖丁殺牛,「好」「道」而「進乎技矣」,修養到了道的境界,任何技術都可以達到超神入化的程度,這就是講養生的道理,也就是告訴我們,人生的生活,做生意也好,做官也好,聯考考得像殺牛一樣,就好了。聯考進考場無所謂,考題一拿來,筆一畫就是了,考完了,筆往桌子上一丟,冰淇淋來一杯,很有把握;做生意到這種程度,無所謂發財,就是愛發就發,不發就不發。這是講原則。

  你看這位殺牛的庖丁說法,在給文惠君傳道,拿佛學講就是「應以何身得度者,即現何身而為說法」。庖丁以殺牛身而說法,因為他殺牛,文惠君殺人,當皇帝都喜歡殺人,殺人殺牛差不多,所以在傳道。

  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

  注意,開始殺牛時,看到什麼都是牛,都想殺。這裡講個笑話,年青人剛學拳時,手發癢,看到人,手就想動一下,沒有看到人,柱頭也要打兩下,這才痛快。等於小狗長牙齒時,看到臭鞋子都要咬一下,不然牙根發癢。

  開始學技術時,看到什麼都是牛時,什麼都想動。以前剃頭師傅收徒弟,教怎麼拿刀,怎麼剃,開始不能用人頭做實驗,只能拿刀在葫瓜上面慢慢刮皮。那時的學徒都帶著做家務,師娘在屋裡煮飯了,叫徒弟打一點水,徒弟就把剃刀往葫瓜上「咚」地一放,進去舀水了,然後出來慢慢刮。這樣搞慣了,師傅讓徒弟給人家剃光頭,師娘又在屋裡叫打水,徒弟就把剃刀往人家頭上「咚」一放,當然這個人就完蛋了。這是個笑話。

  講到剃頭,就想起以前的故人,他一輩子做理髮匠,我小時喜歡坐在挑擔子的矮凳上,讓他剃頭,不像現在坐在冷氣底下,旁邊還有人剪指甲,我一輩子不敢,只覺得這樣很可怕。這位故人也會做詩,給我剃頭時就談起詩來,所以我很喜歡他給我剃頭,尤其是夏天,剃得光光的,熱水一洗,那清涼的味道,比在電風扇底下好,再聽他講最近做了什麼詩。後來看到理髮店的對子,是他念給我聽的,譬如「毫末生意,頂上功夫。」我說好,就背下來。還有一幅,後來知道是左宗棠的:「問天下頭顱幾許?看老夫手段如何!」一個個都把頭砍下來,這就是左宗棠少年時的氣派,後來變成理髮店的名對子。我常常讓他剃頭,並跟他談詩,過後我有點害怕,他一邊嘴裡講詩,一邊在我的頭上亂剃,若他講忘了,在我頭上「咚」地一下,那還得了啊。其實他剃頭已到了庖丁殺牛的境界,把頭不當頭了,隨便划兩下頭就光了,眼睛都不看的。後來長大了出門以後,想起坐在鄉下的柳樹底下讓他刮光頭,夏天用熱水洗洗涼快一下,追憶這個境界,超過了冷氣底下喝咖啡。

  開始殺牛時,所見無非是牛,就像師大同學畢業前一年去試教,上課時兩個小時腿都在發抖,上課久了,目中無學生了。開始三年,所見無非是牛,「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目無全牛了,看到牛都不是牛了,眼睛裡頭沒有牛了,技術經驗到了這個境界。等於開始打坐,只曉得自己兩腿痛.「始臣之打坐時,所見無非腿也,三年之後,未嘗之坐也。」坐得昏沉,忘記了腿痛,坐在那裡睡覺了,始終也沒有學好打坐。

  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

  我向大家報告,剛才講的那個剃頭師傅,一邊講話,眼睛還看到書上,一邊用剃刀在我的頭上亂剃,頭皮剃得比西瓜皮還青,他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視」,用不著眼睛,也不是用手在剃,他的剃刀,他的意識、跟我的頭三者合一,精神的境界就過來了。注意,任何藝術家、文學家到此境界時,寫出一篇好文章或一首好詩,再過後一看,這是我寫的呀?!有時看到得意之作,我說這詩做得蠻好,問誰寫的?同學告訴是我自己寫的,有同學還以為我作假,其實我早就忘了。我心裡想,笑一笑,當時怎麼寫出來的,我不知道。

                       「官知止而神欲行。」「官」指五官。譬如刮牛身上的毛,技術搞熟了,颳得痛快時,覺得豬皮、牛皮已經利得蠻幹凈了,眼睛看到可以了,不用颳了,可是刀順了,「嘩」地再來一刀,這一刀是「神欲」之刀,無意識的。但這一刀下來是真正的乾淨徹底。「官知止」,五官,生理的機能有意地停止,停止不了,精神的境界而「神欲行」,自然還要來一下,很優美。

提請諸位注意,庖丁殺牛的技術,已經達到道的境界。任何一門專長的技術,到達「神化」的境界,不是用頭腦,不是用肉體的功能,完全是「神行」,精神意志自然而來。譬如大藝術家,大文學家,乃至開刀的醫生,醫道到了最高明的地方,對於下刀的深淺程度已經感受到了,所謂「神行」。原文是「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只用「神」而不用眼睛了,這個「神」不是眼神的神,而是精神的神,是超乎身體官能的。技術到了最高,到了道的境界,是精神的世界,精神的領域,四肢的官能想停止也停止不了,很自然就滑下去了。而「神」的境界呀,欲行不斷、連綿不絕。下面接著講庖丁殺牛技術的程度:

  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

  「依乎天理,」所謂「天理」,就是物質天然的紋理。做人要講天理良心,這是中國文化最流行的一個術語。「批大郄,導大窾,」刀下去的時候,在大關節的地方,譬如膀子呀、肚子呀、腿子呀,「依乎天理」,引導著刀下去的方向,順乎自然,順著經脈的流行,肌肉的紋理,就把它自然解脫開了。大要緊的關鍵解脫開了,細節之處自然也就解脫開了。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一句話:「因其固然。」生理上有其當然的道理,自然就解脫開了。

  所以他講一句結論:「技經肯綮之未嘗,」這個「技」既代表技術,也表示肢節的肢;「經」就是我們現在講神經叢,是大關鍵,大要緊的地方;「肯綮」,關節。他說,當我的技術達到這種造詣時,技術所經過的地方,也就是刀下去經過的地方,哪一叢神經,哪一塊肌肉,哪一個關節,我都沒有注意了,順著刀勢就下來了。等於一個雕刻家,順著石頭的紋理,自然就下來了。「而況大軱乎!」更何況大的骨頭,大阻礙的地方,這刀順著一溜就自然解脫開了。

  這幾句文字的大要,我們作了一個解釋。我們要注意,庖丁現在講的是殺牛的道理,實際上和作人做事的道理一樣。所謂作人做事的道理,如果到達了超越的境界,不管你怎樣做事,或者作領導人,或者被人領導,或解決一個問題,也就是「依乎天理」,從自然之勢,「批大郤,導大窾」,大關鍵的地方,要點的地方,把它解開了,就能把事辦好。但是,不是勉強做得好的,要「因其固然」而來。所以對於枝節的地方根本就不理,枝節的地方也不是不理,你順著自然而來,關鍵的地方解開了,枝節的地方也就解開了。

  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

庖丁批評一般殺牛人:技術高明的殺牛人,一年要換一把刀。這個刀他用了一年,非換不可,下面是一個註解:「割也;」庖丁說他們呀,不是在殺牛,是在割牛,慢慢地割。殺牛的人痛苦,被殺的牛也痛苦。「良庖」算是一個國家的高手了,至於「族庖」,小地方上有些高明的殺牛者,一個月要換一把刀:「折也」,那不是在殺牛,那是硬剁下去的。我們看現在的醫生用的手術刀,豈止一月,開刀一次后,就怕有問題,就要換。

  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

  庖丁告訴文惠君:我現在的這把刀用了十九年,殺了幾千頭牛了,也沒有換過,這個刀刃就像新的一樣,沒有缺口,還鋒利得很。

  這個道理說得很深刻,等於我們小時候學寫毛筆字,自己的字寫不好卻嫌筆不好。現在最好的毛筆,幾千塊一支,寫了幾個字,這個筆不聽話,我想向這邊,它要往那邊,換一支。同樣道理,不會殺牛的,嫌刀不鋒利。如果技術到了最高點,修養到了最高點,如同會寫字的人,最壞的筆能寫出最好的字。高明的書法家,他喜歡寫壞筆,能夠把要丟了的壞筆,寫出神韻的字來,還超過了用新筆寫的字,那已經不是寫字了,那就是「官知止而神欲行」,到了神化的境界了。這個道理同時也說明,一個才具高的人,處理國家大事也好,個人事務也好,乃至說做菜也好,會做菜的人,隨便一個蛋,一點油,一點鹽巴,炒出來也很好吃。像我們不會做菜的,不管油多油少,花生米怎麼都要炒焦。文章寫得好的人,隨便怎麼寫都寫得好,寫不好的人,挖空心思也寫不好。所以,庖丁講到這把刀的道理,是在於自己意境的造詣高不高,不在於工具的好壞,作人處事,就看你智慧高不高,修養高不高,不靠環境條件的幫忙。

  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

  莊子的文章影響我們的文化極其深厚,「刀刃若新發於硎」,「遊刃有餘」這兩句成語,文學、詩詞,乃至一些大文章,到處都用到。這裡庖丁以殺牛的道理來做比喻:「彼節者有間,」牛身上的關節,任何一個最嚴密的關節都會有空隙。古書上印的「間」字,門裡面一個月亮,現在寫成間,間隙的意思。這句話要注意呀,任何一件困難的事,它都有空隙的,譬如我們兩個指頭捏得很緊,還是有縫的,厚的東西穿不過這個指頭縫,如果非常非常薄的東西,一拉就穿過去了。所以最嚴密的事情,都有漏洞,都有缺點,都有空隙,同人體上的關節一樣。「而刀刃者無厚,」庖丁說,可是這把刀在我手裡,已經變得沒有厚度了,變成非常空靈,沒有刀了,那麼沒有空隙的地方都可以過去,何況還有一點點空隙的地方呢?所以我以一把無形的刀,「以無厚入有間,」進入那個有空隙的地方去,就可以「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恢恢乎」是形容詞,就是舒服得很,瀟灑從容得很。這把無形的刀,在沒有空隙的地方,都把它變成一個大空隙了,所謂「遊刃有餘」,庖丁這把刀不是在殺牛,好象是在物體上游泳一樣,很輕鬆很自在地就過去了,是非常地瀟灑從容。

  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

  因此這把刀我用了十九年還沒換過,它和剛剛出爐的刀一樣新。

  這一句話是重點。我們作人做事,要永遠保持著剛剛出來的那個心情。譬如年青人剛出學校,是滿懷的希望,滿懷的抱負。但是入世久了,挫折受多了,艱難困苦經歷了,或者心染污了,變壞了;或者本來很爽直的,變得不敢說話了;或者本來很坦白的,變成很歪曲的心理;本來有抱負的,最後變得很窩囊了。我們一般認為,這是社會與環境影響了一個人。其實懂了莊子講這個故事的道理,就知道社會與環境不足以影響人。所以我們自己要有獨立的造詣,獨立的修養。自己獨立修養的精神超神入化,在任何複雜的世界,任何複雜的時代,任何複雜的環境裡頭,「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都可以永遠保持最初開始時的心理狀況。這是最高的修養,這在中國儒釋道三家,叫做「初心」。人能夠永遠保持「初心」,不受外界環境影響,不受外界環境染污,永遠保持光明磊落,坦白純潔,就像《老子》上所講的「能嬰兒乎」,那麼,就會如莊子所說,這一把刀,「刀刃若新發於硎」,永遠不會壞,永遠長新。

同時,我們要了解,生命的修養也是這個道理。人為什麼會蒼老呢?受了情緒的變化和一切外界的影響,使我們慢慢由青年到中年,到老年。所以修道與處世,就是庖丁解牛的道理。雖然處於很複雜的世間,「批大郤,導大窾」,處理大關鍵,把握大要點,始終保持著自己的頭腦,保持著自己的初心,像這把刀剛出爐一樣,不硬砍,不硬剁,不硬來,那麼可以永遠使生命健康,永遠使生命青春。


    由極高明而歸於平凡

  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

上面莊子借用庖丁的嘴,講自己修養的造詣境界,和處世的方法原則。這裡這一段話更重要。但是當我到了一般的殺牛匠那裡去看看,牛一來,殺牛匠那個小心,那個緊張,做了非常嚴謹的準備,我看見了那個情形,自己「怵然為戒,」生起一個警覺性,警覺什麼呢?「視為止,」我所看到的就是我的榜樣。庖丁的技術那麼高明,殺牛不用眼睛,把刀拿起來隨便一揮,就感覺到了,可是在看技術差的人殺牛時,並沒有看不起人家,反而更看得起人家,因此對自己更加有一個警惕,不要認為自己學問好,本事大,技術高。人生作人處事,就要像庖丁那麼小心,那麼謹慎。一方面這幾句話也描寫普通殺牛的人,看到牛來,「視為止」,那個眼睛看到牛來都瞪直了;「行為遲,」走路都是慢慢的,不敢一下子靠到牛身邊去。另一方面也形容庖丁看了別人殺牛,「行為遲」,本來自己很輕鬆,因此也變得走路都不敢亂走,慢慢走到前面,看他們怎麼殺牛。

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

庖丁說,我學了他們的樣子,雖然自己技術很高明,但動刀慢慢地,很小心很仔細地下來,「嘩」地一聲,牛的四肢都解開了,牛身像泥巴一樣散在地上。這個時候,我一身也累了,像一般殺牛匠把刀一丟,躺在地上也像一團泥巴一樣。休息一陣,威風又來了,「提刀而立,」把這把刀一拿起來,往那裡一站,英姿四顧,就像大英雄打了勝仗,站在高台上四面一看,覺得我是英雄,「為之躊躇滿志。」這一段描寫很有趣呀。然後,「善刀而藏之。」把這刀擦得乾乾淨淨,再打上凡士林或防鏽的油,用布包好,好好藏起來。等於很有錢的人,一定要把美鈔美金包得好好地藏起來,裝起沒有錢的樣子。

你注意喲,庖丁殺牛的技術之高明,眼睛裡面沒有看到牛了,刀隨意這麼一揮,一條牛一秒鐘就解決了,那已經不是技術了,已經到了神化的境界。但是,學問到了最高的境界,就是以最平凡、最膚淺的人做自己的老師,做自己的榜樣,那麼就大成功了。如果你技術、學問到了最高處,認為老子天下每一,你註定失敗。沒有天下第一!只有小心加小心,謹慎更謹慎。所以庖丁說:雖然至此,我常常到了一般殺牛匠的地方,看到他們殺牛那麼小心,我也跟著他們學,也那麼小心。我們用文學上一句話來描寫,一個人的一生呀,由最絢爛而歸於平淡,由極高明而歸於平凡,這才是成就,這樣的成就才是養生之主。這個要點就告訴我們一個人生的道理,就是儒家道家講的「極高明而道中庸」。

莊子這裡形容人由極高明歸於平凡的時候,掉了幾句尾巴,來描寫這個人生。把牛殺完了,「如土委地」,牛肉堆了一地,自己也像泥巴一樣坐在了地上,哎呀,總算完成了工作。這就是人生,我們大家都有這個經驗,一件事情做成功了,或者做生意發了財,先是覺得困難害怕,睡了一覺醒來,「提刀而立」,我還是英雄,站在台上呀,「為之四顧,躊躇滿志」。這個描寫很幽默,人都是這樣,過後越想越覺得自己英雄,在當時卻痛苦得很。可是莊子在後面又加上一句,「善刀而藏之」,這句話是要點。這就是莊子的文章,像禪宗的話頭,要透過文字以外去參的。

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文惠君聽了庖丁講完,他說:奸啊!我聽了你講的這番道理,懂得人生了。

莊子用道家的思想,用汪洋曲折,非常優美的文字,借用庖丁解牛這麼一個故事,寫出了人生的道理。如果拿儒家來講呢?還是我們常提的一句話:「諸葛一生唯謹慎」,不恃才,不傲物,很平凡。這個「謹慎」,既不是自卑,也不是膽怯,更不是自我的頹廢,是小心謹慎。這就是養生的道理。

 公文軒見右師而驚曰:「是何人也?惡乎介也?天與?其人與?」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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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養生主----神雖王 不善也

神雖王 不善也

  公文軒見右師而驚曰:「是何人也?惡乎介也?天與,其人與?」

 莊子這裡所引用的故事,根據後人的考據,據說出在戰國時的宋國。「公文軒」,人名。「右師」是一個人職務的稱呼。公文軒看見右師,很驚訝地說:這是個什麼人呀?怎麼只有一隻腳呢?這是天然生成這個樣子呢?還是後天因生病而變成這個樣子?

 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右師說:這是天然的。這裡的「天」不是宗教里的什麼東西,是指自然的意思。換句話說,不管是因為車禍,撞斷了一條腿;還是小時候得了小兒麻痹症;或者因為生病受傷,割掉了一條腿,不管是什麼原因造成這個樣子,它都是天命,都不能歸之於人為。天然給我生命,要讓我用一隻腳活著,我就用一隻腳活著。每個人都有天然的生命,每個人的身體形貌都是獨立的,各有獨自的精神。你認為我只有一隻腳不好看,我還覺得你長了兩隻腳很怪呢!或者你認為我的鼻子長歪了,我還看你鼻子長得太直了,不夠漂亮;說我駝背,駝背有什麼難看?你還沒有呢,不相信你駝駝看;笑我歪嘴,歪嘴有什麼不好?對不起,你還歪不了呢,除非你去動手術,開了刀才歪得起來。「人之貌有與也」,這句話很深刻,這裡告訴我們一個道理,人的相貌是相對的,外形不能妨礙了我們精神生命獨立的人格,每個人要有自己生命的價值,人活著要順其自然,不要受任何外界環境的影響。右師說:我懂了這個道理,因此我答覆你:這是天命!一切都不是人為,是自然的。

 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

 莊子的這幾句話,在中國的文學故事中,尤其在《高士傳》中引用得很多。「澤雉」,就是江河邊曠野里的野雞。不曉得大家看到過沒有,野雞走幾步路,脖子就伸一伸,往地上啄一啄,找蟲子找東西吃,走幾百步,走得更遠一些,看到有水就喝一點。你看野雞挺可憐的,為了一點飲食,為了吃飽,一天到晚到處跑。雖然如此啊,它活得很快活很高興,「不蘄畜乎樊中。」「蘄」就是乞求,它不乞求關在籠子里。關在籠子里好啊,野雞如果被人關在籠子里,天天有米吃,現在還有各種配好的飼料,又有水喝。但是,被關在籠子里不舒服呀,它寧肯餓肚子,也要自己在外面找吃的,這才自由啊!這才舒服啊!所以它的生命並不希望關在動物園的籠子里。為什麼?

「神雖王,不善也。」「王」通旺。你看關在籠子里的動物,譬如我們去看孔雀,它把脖子一伸,頭一彎,再把羽毛一張開,那是孔雀王,很了不起的樣子。再了不起,你還不是被人關在籠子里,它自己也學得不自在。它的「神」,那個精神雖然看起來像王一樣,可是「不善也」,不好。其實,我們大家也都關在籠子里,這個宇宙就是個大籠子。你看現在的建築,譬如現在我坐在上面,給大家講《莊子》,人自己看自己,好象很了不起一樣,有什麼了不起?從外面看進來,洋土盒子就好象籠子里關了我們這一堆人,還翹頭翹腦,自己稱王,這不好。生命就是這個道理,我們人,有時候覺得自己頂天立地,功成名就,或者了發大財,當了大老闆,出來那個肚子挺得特別大,表示有錢,可仍然是被關在籠子里。照莊子的說法,「不善也」。

  這是第二個故事。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號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則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

  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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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養生主---- 隨緣世事無掛礙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號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則吊焉若此,可乎?」

  這是講老子死了的故事。至於老子死沒有死,這在中國文化史上,素來是個迷。據說老子是永遠不死的。這裡莊子說老子死了,他的朋友「秦失」來弔喪,按一般地看法,看到朋友的屍體,眼淚至少要掉兩顆,秦失卻不這樣,他看到老子的屍體,「三號而出。」大叫三聲,既不是哭也不是笑,「哈哈哈」叫三聲就走了。老子的學生就說:這個傢伙不是我們老師的好朋友,他今天來,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分明是來諷刺嘛。秦失聽到老子的學生這樣講,就答覆他們:我是你們老師的好朋友喲。老子的學生就問了:老師死了你來弔喪,又不行禮,又不掉眼淚,乾嚎幾下,大叫幾聲,難道可以嗎?

  曰:「然。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

  秦失說:當然可以,而且這是最高的禮貌。我最初對你們的老師很敬佩,認為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等到我老遠跑來弔喪的時候,看到有些年紀大的人哭得不得了,好象死了自己兒子一樣傷心,又看到有些年輕人來弔喪,哭得好象死了自己媽媽一樣傷心。為什麼他們見到老子死了哭得那麼傷心?「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這是真情的流露,動了情感,講不出來話來,為沒有言語可以形容的,可以表示的那一番情感而哭。這是人的感情,沒有錯,但是你們的老師老子,不應該是普通人,他是教人能夠超越世俗感情,超越物理環境以外,達到超神入化的人,就是下面所說的「哀樂不能入也」,七情六慾已經不動心了。也就是說,得道的人,生死也不入於心中,生死一體,活著是睜開眼睛在這裡做夢,死了是閉著眼睛在那裡做夢,反正在夢中遊戲。結果呢,你們這些跟老子學道的學生還動了真感情,大哭大叫,可見你們沒有得道。換句話說,老子沒有把你們教好。

  「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這個「天」不是普通的天然,是形而上道。人的感情自然有喜怒哀樂,可是哭得非要唱起歌來,大聲把喉嚨哭啞了才算傷心,這個感情已經做假了,不是真感情,這是違反天然的,已經忘記了生命的本來。生命的本來是什麼?「崇高必至墮落,積聚必有消散,有命咸歸於死」,到了最高必然要掉下來,聚集在一起久了必然會散開,所謂「生者寄也,死者歸也」,有活著的生命,自然有歸宿的那一天。這是必然的道理。

  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懸解。

  秦失說,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是順著生命的自然之勢來的;年齡大了,到了要死的時候,也是順著自然之勢去的。所以老子也提到:「物壯則老」,一個東西壯成到極點,自然要衰老,「老則不道」,老了,這個生命要結束,而另一個新的生命要開始了。換一句話說,真正的生命不在現象上,從現象上看到有生死,那個能生能死的東西,不在乎這個肉體的生死,所以,我們要看通生死。「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這是最高的修養。把生死的道理看通了,隨時隨地心安理得,「而處順」,人生除死無大事,死是最大的問題,生死的問題看空了,順其自然,自己就不會被後天的感情所擾亂了。

  「古者謂是帝之懸解。」在中國文化中,帝字,還有道字,天字,有各種的解釋。帝可以代表宗教的上天的主宰,也可以代表形而上的本體,生命的本來。在這裡,你不要把帝當作一個有形的上帝來解釋,不過,把它當個有形的上帝也可以,就是有個生命的主宰,它和形而上生命的主宰,也就是「懸」,同一個道理。這個道理無法解釋,無法用世間的文字,語言來解釋,要最高的智慧來理解。理解了這個道理呀,就了卻生死了。了卻生死之後,又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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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養生主----薪盡火傳

薪盡火傳

  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

  這個「指」,古人爭論得很厲害,有人認為,這個指頭的指,是代表肉體;有人認為,這個指是代名詞,不要那個提手旁,就是宗旨的旨。我們可以這樣解釋:我們真正的生命,就像用一根火柴把它點燃之後,把這個火傳到蠟燭上去。火柴擦燃過一會就熄滅了,火柴的形象沒有了,可是傳到蠟燭上的火呀,那個光明永遠不斷,綿延不絕。「不知其盡也。」也就是無窮無盡。那麼在中國文化里,就是一句話:「薪盡火傳」。火柴燒完了,火柴的形象不見了,可是它精神的生命,永遠是亮的,而且是無窮無盡的。

  我們肉體的生滅是兩頭的現象,生命的根本不在這個現象上,那個能生能死的生命,它的光輝永遠不生不滅,無窮無盡。莊子用「薪盡火傳」這個比喻,表達了道家的思想,和佛家儒家的思想一樣。我們了解了這個道理,對於生死,就看得非常解脫,非常輕鬆,非常自在,因此呀,自然就哀樂不入心中了。

《養生主》三個故事講完了,我們再回來看一看。第一個故事:庖丁解牛。莊子告訴我們對於做人處世,立身行事,生存生活要做到超神入化,自己造詣要超凡入聖,不要被外境所拘,雖然在物質的世界里,精神也要超脫,如庖丁解牛一樣。但是,儘管如此,作人做事還是處處謹慎小心。第二個故事,莊子用右師的故事來說明,每個人都有獨立生命的價值,人活著要有獨立不可拔的精神。而真正的生命價值就要效法天然,超越樊籠之外,自己要有打破環境的能力,創造自然的生命。一隻腳的人也頂天立地活在世上,「天上地下,唯我獨尊」,決不受外形,外境界的影響。我們人最可怕的,就是每一個人都有自卑感,任何的英雄也有自卑感。人受到環境的影響,打擊,自卑感也就產生了。所以我們常說,一個非常傲慢的人,就是因為他自卑感太重。因為傲慢是對自卑的防禦,生怕別人看不起自己,所以要端起那個架子來。沒有自卑感的人很自然,你看得起我,還是看不起我,我就是我,我就是這個樣子,是很自然的。人到了這個境界,是真的認識了自我。所以人頂天立地,古往今來,無非一個我。第三個故事,莊子告訴我們要看破生死。我們能夠看破了生死,生死的時候,很自然地接受,一點無所恐懼。換一句話說,對於生死不自卑。我們為什麼怕死呢?很自卑,因為不知道自己死了以後到哪裡去了。莊子告訴我們,人死了以後並沒有到哪裡去,我們那個能生死的生命,「薪盡火傳」,永恆常在。真正的生命永遠是光輝,永遠是亮著的,「不知其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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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人間世----從謚法說起

我們再強調一下,《莊子》內七篇是連貫的,第一篇是《逍遙遊》,講人如何解脫,如何變成一個超人。由解脫變成超人以後,說到形而上道的齊物,萬物不齊不能平等,《齊物論》講如何達到形而上的萬物齊而平等。然後,才能夠懂得做一個人如何養生,如何使這個生命有價值地活著,這是第三篇《養生主》。懂得了養生以後,可以作人,可以活在人世間。人世間這個名詞,我們在文學上常常用到,它最早是由莊子提出來的。下面,我們就講內七篇的第四篇:《人間世》。

顏回見仲尼,請行。曰:「奚之?」曰:「將之衛。」曰:「奚為焉?」曰:「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則,庶幾其國有瘳乎!」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盪而知之所為出乎哉?德盪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且德厚信(左石右工,音qiang) ,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為人菑夫!且苟為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若唯無詔,王公必將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口將營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且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堯攻叢枝、胥、敖,禹攻有扈。國為虛厲,身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雖然,若必有以也,嘗以語我來。」

         顏回曰:「端而虛,勉而一,則可乎?」

         曰:「惡!惡可!夫以陽為充孔揚,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心,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將執而不化,外合而內不訾,其庸詎可乎!」   

        「然則我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內直者,與天為徒。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為徒。外曲者,與人之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是之謂與人為徒。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其言雖教,謫之實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病,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

        仲尼曰:「惡!惡可!大多政法而不諜。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

         顏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

         仲尼曰:「齋,吾將語若。有心而為之,其易邪?易之者,暤天不宜。」   

        顏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如此則可以為齋乎?」   

        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

        回曰:「敢問心齋。」

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游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絕跡易,無行地難。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戲幾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



      從謚法說起


    顏回見仲尼,請行。曰:「奚之?」曰:「將之衛。」曰:「奚為焉?」曰:「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

這個故事也是假託的寓言。顏回一度想到衛國去教化衛靈公,歷史上有沒有這個事實,查不到。我們知道,孔子同衛國關係非常好,非常深,孔子的大半生都是在衛國度過的。我們這個歷史文化很妙啊,中國歷史文化特殊的地方,有個名稱叫「謚法」,一個人這一生做人對不對,死後公擬的謚號叫做「謚法」。這是一件很慎重的事,連皇帝都逃不出謚法的褒貶。這是中國歷史文化特有的精神,現在不保留了。中國古代做皇帝、做官的最怕這個謚法,怕他死後留下萬世的罵名,甚至連累子孫抬不起頭。因為這個謚法,也就是死後的一字之定評;它永遠都沒有辦法可以改變。皇帝死了就由大臣集議,或史官做評語,像漢朝的文帝、武帝,稱謂「文」「武」,都是謚法給他們的謚號。「哀帝」就慘了,很悲哀;漢朝最後一個皇帝謚號「獻帝」,他亡掉了漢朝,也含有把天下獻出去了的意思。這是曹操給謚的。哀帝獻帝當然不是這樣解釋,但是也可以這樣說。漢朝的「靈帝」,戰國時衛國的「衛靈公」,謚一個「靈」字,有點神經兮兮的。宋朝的「神宋」,謚號用神經的神,他有點神里神氣的。像歷史上的周文王、漢文帝、唐文宗,謚號能夠得上一個「文」字,是很不容易的。根據謚法解的記載,稱文的有下面幾種:一、經天緯地,二、道德博聞,三、勤學好問,四、慈惠愛民,五、民惠禮,六、賜民爵位。如明朝的王陽明謚號「文成」,清朝的曾國藩的謚號「文正」,那都是最難得的。死後的評語夠得上稱為「文成」「文正」的,上下五千年歷史,縱橫十萬里國土,雖然有幾億的人口,其中卻數不出來幾個人,最多一二十人而已。這是中國文化中謚法的謹嚴,所以中國人做官也好,做事也好,他的精神目標,是要對後代負責;不但對這一輩子要負責任,對後世仍舊要負責任。因為誰都沒有辦法逃避歷史的公平,對了就對了,不對就是不對。所以中國人說,作人做事要有對歷史負責的精神,就是這個意思。

我們現在通過衛靈公的謚號,就可以了解了衛靈公這個人,這位歷史上的諸侯,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衛國的皇帝,很不錯,並不太壞,但就是本身有點弔兒郎當的。可是他用的幹部,八成都是一流的,其中最有名的一位叫蘧伯玉,他是衛國的宰相。蘧伯玉也是孔子很佩服的,他和孔子是很好的朋友。孔子一生顛沛流離,可是在衛國住得很久,因為有蘧伯玉這一班人招呼照顧。齊國的賢相晏子,一位歷史上有名的矮子,他和孔子也是很好的朋友,但孔子沒有辦法住在齊國,同時晏子也不想孔子住在齊國,想辨法要孔子走,這是歷史上的一個秘密。為什麼呢?晏子怕孔子在齊國住久了要出問題,別人想謀殺孔子,晏子身為宰相也不能保護周全。所以孔子在衛國住的時間很多。但是因為衛國的皇帝是衛靈公,也很難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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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廣南子 發表於 2008-7-14 11:42 |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篇 人間世---- 顏回想作王者師

孔子的學生,第一了不起的是顏回,莊子就借用孔子與顏回的對話來講這個故事。

顏回有一天向孔子請假,他說我想不當學生了,要離開這裡出國去。孔子問顏回要到哪裡去?顏回說準備到衛國去。孔子和衛國交情很好,就問顏回:你到衛國去幹什麼呢?顏回講了個道理:我聽人家說,衛國的皇帝衛靈公,「其年壯,」他四五十歲,正當壯年之時。一個人到中年,大有可為,這是壯年的可貴。「其行獨」,但是,聽說衛靈公的行為做法,非常獨裁,自以為是。「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他對於國家,治理得很隨便,因為他太聰明,又壯年,想到怎麼辦,就怎麼辦,而自己不反省自己的過錯。

這裡是說衛靈公,其實我們做人做事都是這樣,只需要把國字改了就行了。有時候我們在家裡,「輕用其家,而不見其過」。開公司,做事業,或做生意,「輕用其商,而不見其過」。不論大小都是一樣,不考慮,想到怎麼做就怎麼做了,自己沒有反省自己的過錯。

    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

由於衛靈公正當壯年,壯年的人呀,有勇氣,有衝勁,而智慧不夠,經驗不夠,因此「輕用其國」。作為一個國家的領導人,封建獨裁,憑著自己的意志決定一切,毫不考慮自己的錯與不錯,結果老百姓受罪、受難,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衛靈君這樣一搞下來,像火燒一樣,把海洋的水也燒得干,這個國家太危險,「民其無如矣。」

    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則,庶幾其國有瘳乎!

顏回對孔子講:老師呀,你平常教育我們:「治國去之,」好的國家就不要去了。為什麼?好的國家,去了光吃現成飯,當個公務人員,拿高薪水,沒有意思。「亂國就之。」大亂的國家要去,去治世做人。顏回說,這是你教育我們的呀,現在衛國很亂,毛病太多了,衛國的老百姓很可憐,我去了要救他們的國家,把它的病治好。「醫門多疾。」病人在哪裡看得到?你去好的醫院好的醫生門口,就看得到很多。所以顏回說,我想把從老師這裡學到的道理,拿去大面積地宏揚。拿佛教的說法,我去度眾生;拿儒家來講,我到那裡去救世救民。

注意啊,顏回的思想,就代表了青年人的思想,我也是青年人過來的呀。我們青年人的思想,只要我一站出來,哇!天下事一定有辦法。哪一點看不慣,哪一點不對,可惜了,我沒站出來,只要我一站出來,早就有辦法了。我們在座的青年男女呀,都有這個想法。這一段我們特別要注意,每一個知識分子,都有為國家,為天下的熱情,尤其青年人的熱情是很歷害的。陸放翁有一首名詩:

早歲哪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

樓船夜雪瓜州渡,鐵馬秋風大散關。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

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與伯仲間。

這首詩現在的中學課本有沒有,我沒大留意到,過去我們在七八歲小學生的時候就念了,現在好象是中學、高中在念,將來恐怕要到研究所才念了。人在青年的心理都是這樣,對人世間的艱難困苦一點都不了解,所以那個氣宇呀,好象天下國家的事,只要我一出來,就有辦法,是「北望氣如山」啊,年青人的心理差不多每個時代都一樣。陸放翁所處的那個時候,南宋正和金朝作戰,國家處於戰爭時期,他於是有復國的思想,所以當海軍,「樓船夜雪瓜州渡,」古代的「樓船」就是所謂的海軍了。又想學陸軍作戰,「鐵馬秋風大散關」,「大散關」在中國靠近西北的高原。後面四句則說到年紀大了,頭髮白了,一無所成的感慨。陸放翁的這種報效祖國的心情,是一個亂世時代的兒女,尤其是受過教育的有志氣、有抱負的青年,都有這種氣概。古今一例,可以說古今中外一例。

那麼,這一段描寫的顏回也是抱這種氣概,這種心理,看到天下不安定,很想出來作為一番。莊子站在道家的立場,借用孔子的嘴巴就訓話了,孔子教育顏回的這一段話,就是教訓天下所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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