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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街由東往西過了貴賓樓飯店,路北邊開始是延綿的黃瓦紅牆。包博他們的車子從一座高大的三洞拱門拐進了紅牆,這裡便是與紫禁城一牆之隔的南池子大街。街道兩邊都是青磚灰瓦的四合院和有七、八十年樹齡的高大綠槐。這一帶以前是皇城的一部分,清朝時歸內務府管轄,是皇上的御庫房,所以有「緞庫」、「燈籠庫」、「門神庫」、「磁器庫」這類的衚衕名稱。順治初年滿清剛入關那會兒,皇叔睿親王多爾袞的攝政王府就在這裡不遠的普度寺舊址。1912年溥儀退位,民國政府就在皇城南垣上扒了兩個豁口,其中之一就是南池子南口。後來又在街口上修建了一座黃琉璃瓦紅牆木梳背式頂的三孔券門,門頭上鐫刻「南池子」三個大字,這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南池子街口的拱門。
沿南池子大街往北,到東華門大街,「四合苑」就在東華門外的筒子河邊上。這個房子傳說是當年袁世凱的醫生的,也有說是他副官的,後來他逃去了台灣。90年代的時候,政府落實政策,把院子還給了他家的後人。於是,他們就把這個破舊不堪的老房子賣給了當時還是美國文森·艾爾斯(Vinson-Elkins)律師事務所合伙人的美籍華人律師李景漢(Handel Lee)。李景漢和另外十個人一起拿出100萬美元投資整修這個四合院。但是號稱有150年的歷史的老房子幾乎一碰就倒。後來他們經過幾年的交涉終於獲准在原四合院內翻新重建,並且樓上樓下各加了一層。1996年在這個四合院一個專門展示中國現代藝術的畫廊開張了,畫廊取名「四合苑」。可能是因為現代藝術太過前衛或是過於「資產階級自由化」,也可能是因為這個院子旁邊就是國家領導人的住宅而引起的安全上的顧慮,畫廊很快被政府以沒達到消防標準為借口給關了。畫廊開不了了,李景漢他們只能把它改成一家以中國現代藝術做裝潢的餐廳,讓食客或是收藏家在推杯換盞之間欣賞中國現代藝術了。
「四合苑」的門樓是一個不大的筒瓦元寶脊的金柱大門。刷成硃紅色的大門和門框上露出兩個門簪帽。門外是兩層共12級高台階,台階兩旁種著高大的竹子。兩個看上去很新的抱鼓形門墩置於台階兩層台階之間。北京傳統的四合院中這樣的門樓不多見,一看就是後來改建的。
「四合苑」門口沒有任何招牌,只有一塊銅牌子上寫著「東華門大街95號」。大門裡的牆上是一幅整面牆那麼大的攝影作品,湛藍湛藍的天空和碧綠碧綠的草地中間是幾個或胖或瘦的裸體女人。下面中英文小字寫著「Wang Qingsong: Romantique——王慶松•羅曼蒂克」,旁邊的小字寫著「中國現代攝影展」,由四合苑畫廊和紐約沙龍94畫廊(Salon 94)合作舉辦。
進入室內,以前中空的院子現在加上了玻璃屋頂,成了餐廳。玻璃頂下拉了一道大大的白紗,室外的光線透過白沙柔和而又明亮地灑在室內白色的牆壁和白色的桌椅之上。走進這座古老中式的四合院,內部完全是另一個現代設計的環境,就像進入了一個外中內洋的「香蕉人」體內。
這時一個白人姑娘迎了過來,用流利的西式中文問:「晚上好。有什麼可以我幫你們做的嗎?」一看就是從課本上學的中文,把英文的「What can I do for you?」直接就給翻譯過來了,大部分中國人的普通話好像並不這麼說。
包博不理她的中文,用英文回答:「Hi, there. Dinner for three, please. We have a reservation under the name Bob Sun.(嗨,你好。三個人吃晚飯。我們有預訂,用得是包博孫的名字。)」
那個女孩低頭查看檯子上的預訂登記本,看到6點半的那一欄寫著包博的名字,於是說:「Oh, yea, 6:30。」然後她看了一下腕子上的手錶,意思是說這才剛剛4點,然後她手指又滑向名字後面注的2字,說:「And dinner for ……」還沒等她把後面哪個「two」字說出來,包博馬上說:「Can we have a drink first or we take a look of the gallery?(我們能不能先喝點酒或是看看畫廊?)」包博知道小張肯定預訂的是兩個人,所以不等那個白人女孩把話說完,他就把他打斷了,省的她羅嗦。
那個女孩堅持用中文繼續說:「當然你可以。我們有個畫廊在地下室,那裡有攝影展覽。樓上可以有雪茄煙,還可以有喝酒。」這個美國女孩在按英文語法講中文。
包博露出笑容,說:「You speak perfect Chinese. Where did you learn it?(你的中文天衣無縫,在哪裡學的?)」
外國女孩子聽到有人誇獎她的中文很是高興:「真的嗎?謝謝。我學習在南京大學。」
包博知道南京大學和美國的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有一個很不錯的合作項目,於是就說:「The program with Johns Hopkins, right?」
這個美國女孩發現包博很內行,於是改用英文說。「Yes, you know that?(是。你也知道?)」
包博一臉肯定地說:「Oh, yes, of course, an excellent program. By the way, what』s your name?(當然,一個很出色的項目。哦,你叫什麼?)」
女孩回答叫Sara(薩若),並告訴包博她是今年10月份剛剛到這裡來當餐廳經理的。Sara和包博開始熟絡起來。這時Sara忽然想起什麼,對包博說:「You know what? Now it is the perfect time to watch the sunset over the Forbidden City in the upstairs cigar lounge.(你知道嗎?樓上的雪茄吧現在是看紫禁城日落的最好時間。)」
於是Sara帶包博他們通過一個木頭樓梯,來到樓上的一間不大的雪茄吧。屋內是磨禿了邊角的老式的皮沙發,破舊的西藏茶几,牆角放了一台40年代老舊的電子管收音機,還有一些佛頭和古董等等。從這裡的窗戶看出去正好是故宮的筒子河和對面的東華門以及延綿的紅色宮牆。夕陽已經垂到了東華門的後面,在冬日夕陽的光輝中古老的門樓以及整個故宮的金色琉璃瓦建築群籠罩在一片慘淡的玫瑰色中,美不勝收。
穿著白襯衫、黑坎肩,打者黑領結的服務員端上來了雞尾酒。杯邊插著一片青檸檬的是包博要的Gin and Tonic(琴奎寧);像托盤一樣的廣口杯,杯口沾了一圈雪鹽的是呂惠珍要的Margarita(瑪格麗特)。最後,服務員把一杯酒放在了丹雨面前的茶几上,酒中泡了三、四粒大大的咖啡豆,並在邊上放了一個吸管,服務員拿出打火機,「啪」地一聲點著了杯中的酒,幽幽的藍色火苗在酒杯上跳動,屋子裡一下子顯得溫暖了許多。
丹雨饒有興緻地看著跳動的藍色火焰,問包博:「你這是給我要的什麼酒啊?」
包博說:「Sambuca,中文好像叫『義大利茴香酒』。」 包博知道丹雨就喜歡新奇刺激的東西,所以特地給她要的這個酒。
丹雨剛要去拿酒杯,包博說:「別摸,燙手。吹滅再喝,否則燒得太熱了就沒法喝了。」
「我不要吹,多漂亮啊。」
包博說:「要不,你拿吸管喝吧。」丹雨用吸管伸到火里試了幾次還是不敢去喝,怕燒到眉毛,最後她還是把火焰吹滅了。包博問:「好喝嗎?」丹雨點點頭:「味道怪怪的,很香的咖啡味,好像還有八角的味道。不過我挺喜歡的。」
呂惠珍舉著瑪格麗特,站在窗前,看著窗下寧靜的筒子河粼粼波光城影,對面輝煌的宮殿上奕奕落日餘暉,此時的紫禁城正像徐志摩的紅粉知己凌叔華描寫的「黃色的屋頂好像用金子鋪成,綠色的屋頂恰似美麗的翡翠,藍色的屋頂變成了蒼穹,橙紅色的城牆宛如一縷絲帶把它們巧妙地綴結在一起。」呂小姐十分感慨地說:「北京真的是好奇特啊。它給人一種氣勢宏大、歷史幽遠而又恬靜散淡的感覺,有的時候讓人有一種感動和震撼。我以前在台北故宮博物院時總感覺那裡就好像鄉下人娶媳婦蓋的新房,儘管滿屋都是寶貝,但是還是缺乏底蘊。」
丹雨也說:「我還真不知道這裡這麼漂亮。」
三個人喝著酒,一直看到夕陽沉落到紫禁城的後面,東華門華燈初上。包博這才把只抽了三分之一的古巴Montecristo(基督山)五號小支雪茄掐滅,大家下樓去看地下室畫廊里的現代攝影作品。
一進展廳,對面牆上是一副近10米寬的攝影長副,佔據了整整一面牆。呂惠珍和包博一看了就笑了。呂惠珍說:「咱們在天津剛看到一副《韓熙載夜宴圖》,這又是一副現代版的仿夜宴圖。」
作品旁邊的說明上面寫著「王慶松《老栗夜宴圖》2000年攝影、120×980cm」。丹雨指著畫面上那個坐在韓熙載位置上的留鬍子的人說:「這個就是栗老師。王慶松也住宋庄,其實咱們剛才可以去他的工作室看看。他是畫家村裡混的不錯的。我還真不知道他在這裡辦展覽呢。看樣子是扇乎老外呢。」
這個攝影長幅完全模仿《韓熙載夜宴圖》的場景拍攝的,從右邊卷首起是「聽樂」,端坐在床上的不是韓熙載而是老栗。老栗留了一副比韓熙載短而濃密的花白鬍子,他和幾個男女在聽一個艷麗的女人彈一個色彩斑斕的藍色吉他,面前的几案上擺放的是可口可樂和洋酒,旁邊還站了一個只穿了黑色花紋絲襪的女人。屏風後面是第二部分「觀舞」,老栗沒有擊鼓伴舞,只是站在那裡看一個穿黃色短褲背心內衣的女人扭動腰肢。跳舞的人估計不會是老栗的家伎,跳的也不是「六么舞」而是迪斯科。再往左是第三部分「休憩」,老栗與四個俗氣而妖艷的女人坐在榻上,但是現代的老栗比古代的韓熙載腐敗多了,他不是洗手而是讓一個女人給他洗腳,估計洗完腳了還有足底按摩什麼的。第四部分是「清吹」,老栗在聽五個女的吹笛子和吹簫,打牙板的人沒有了,而換成攝影家本人在垃圾桶邊上偷看。最後一部分是「宴歸」,曲終人散,但還有人依依不捨地在那裡讓女人捶肩按摩。
這幅《老栗夜宴圖》是對當代社會色慾橫流、糜爛而無奈生活的一個模仿性的描述,比照今昔同樣低糜的生活氣息以及知識分子鬱郁不得志的狀態。
包博知道老栗當年曾經是美術界的風雲人物,80年代初的時候他在《美術》雜誌當編輯,是他發表了羅中立的《父親》與陳丹青的《西藏組畫》。《父親》那副畫幾乎影響了中國一代青年人,80年代許多大學宿舍里貼的都是這副畫;後來他又報道了具有反叛精神的「星星美展」;參與了「85美術新潮」推動和轟動世界的89年《中國現代藝術展》的組織策劃;到了90年代他又推出了「政治波普」、「玩世現實主義」、「艷俗藝術」等藝術流派。這幾年老栗的藝術活動明顯減少了。所以,包博說:「看樣子老栗這幾年有點韓熙載的感覺。」
丹雨說:「是啊。89年的現代藝術大展后,雜誌被迫關門了,他也賦閑家中。前些日子搞過幾次類似於『屍體藝術』展覽之類的活動,但是他看上去比較出世。」
展廳內還展示了王慶松其它的「艷俗藝術」作品,《思想者》,《拿來千手佛》、《大澡堂》等。幾乎全部是在反諷模仿當下流行文化中的及時享樂、無度消費的豪華、花哨、粗俗的場景,是當下隨處可見的「國風」的典型生活畫面,以遠離常規意義而言的美感傳達著農民暴發的氣息。
呂惠珍看了頗有感觸:「這諷刺的不只是大陸,其實台灣也如是。人們生活在這個浮華艷麗的世界,理直氣壯地扮演著物質時代光鮮的角色,宗教般的崇拜名牌,瘋狂地追求時尚。看一看我們的城市,滿街的流行色彩,到處是洋人設計的奇形怪狀的高樓大廈。麥當勞、可口可樂這些洋垃圾衝擊著我們幾千年的文化,甚至星巴克也開進了古老的紫禁城。」自從星巴克2000年進駐故宮乾清門廣場東側的九卿朝房以來,對此的嘲笑和質疑從來沒有停過,這已經成了東西文化衝突的經典案例。
呂小姐所說的,讓包博想起了《鹿港小鎮》,他說:「所以羅大佑說,聽說他們挖走了家鄉的紅磚砌上了水泥牆,家鄉的人們得到他們想要的卻又失去他們擁有的……」
呂惠珍說:「是啊。台灣已經到處充斥著后殖民文化的產物了,沒想到這幾年大陸文化殖民化的更加厲害。但願我們子子孫孫永保佑,世世代代傳香火!」
包博他們回到樓上餐廳,Sara已經幫他們在靠窗的位置布置了好了餐桌,並問他們:「How』s the photography?(攝影如何?)」包博說:「They are kitschy but very ironic and critical. I like it.(他們淺薄嫻熟,但是非常具有諷刺性和批判性,非常的棒!)」
Sara好像遇到了知音,說:「Yea, yea, very Gregory Crewdson .(是,很有格里高利•克魯德遜風格。)」Sara提到的Gregory Crewdson(格里高利•克魯德遜)是美國著名的攝影師。他擅長拍攝導演出來和擺設的畫面,用超現實的場景營造一種心理幻覺,以表達對美國人日常生活的反諷和思考。王慶松的作品帶有很大的模仿Gregory Crewdson的痕迹,但是無論從導演水平、場景布置、還是攝影技法和思想深度上都比Gregory Crewdson相差一定距離。
大家落座,Sara遞上了菜單。包博邊看菜單邊給兩位女士推薦:「這裡的法式鵝肝號稱是北京城裡做得最好的。它是先用法國的Sauternes(蘇特恩)甜酒泡過,做得時候再在上面放一些焦糖。味道比農展館邊上的FLO Brasserie(福樓餐廳)還要棒。」其實Brasserie(啤酒餐廳)並不是普通意義上的「餐廳」,它代表著一種特殊的法國餐飲文化。Brasserie起源於二十世紀初的法國,它的餐廳氣氛輕鬆歡快,價格也是貧富皆宜,豐儉由人。FLO Brasserie是最典型的這類餐廳,它的分店遍布世界各地,並於1999年在北京開了第一家分號。
呂小姐笑笑說:「已經好多年不敢吃鵝肝了,脂肪太多,儘管號稱不飽和脂肪酸可以降低血液中Cholesterol(膽固醇),但是還是覺得太油膩。我還是吃沙拉吧。」
丹雨一看這裡的菜單就頭昏,整個菜單上沒有一個中國字,更可恨的是菜單上面的洋文好像也不是正兒八經的英文。鵝肝好吃,可是哪個是鵝肝啊?菜單上根本找不到goose(鵝)也找不到liver(肝)這兩個單詞。她掃了一眼菜單前面八個appetizers(頭盤),只認識一個Peking Duck(北京鴨),但是後面還跟了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單詞——Lumpia。她一抬頭,包博正微笑地看著她。包博看她手指指著Peking Duck Lumpia在皺眉頭,就說:「Peking Duck Lumpia是北京烤鴨卷。Lumpia是菲律賓英文,其實是閩南話『潤餅』的音譯。這裡的大廚號稱是菲律賓華人,所以菜單上竟是些菲式英語。估計他可能認為Lumpia也是中文,他們哪兒搞得懂北京話和閩南話的區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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