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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周一書] 《張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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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3-1 11:50 | 只看該作者

水龍吟 第十回 馮公公讀折耍手腕 李太后吃茶識股肱 文 / 熊召政

??這些時,儘管京城官場裡頭,為胡椒蘇木折俸的事斗得驢嘶馬喘,各方人物都鉚足了勁兒蓄勢待發。可是大內紫禁城中,依舊平靜如常。小皇上每日上午,在母親李太后等人陪同下聽馮保念各府州縣衙門呈上的條陳奏摺,下午溫書習字。這天上午辰時剛過,馮保反剪著手一步一搖地走進了乾清宮院門,遙遙看見宮前長廊上,小內侍客用正按著小皇上的腦袋,踮著腳瞧他的耳朵,孫海則嘻嘻笑著站在一旁湊熱鬧。馮保覺得這兩個小內侍太放肆,頓時人臉放下去,狗臉撿起來,快步奔過去,斷喝一聲:?
??「大膽!」?
??兩個小內侍一哆嗦,扭頭一看是馮保,客用趕緊鬆了手,與孫海退到一邊,勾頭垂手,身子已是篩糠一般。這兩個小大人雖貴為皇上身邊的侍應,但見了馮保,依然如同老鼠見了貓。由於這一聲斷喝太突然,不但孫海與客用嚇得靈魂出殼,就是小皇上朱翊鈞也嚇得脊背上直透涼氣,不由得驚恐地喊了一聲:?
??「大伴!」?
??馮保趕緊朝朱翊鈞打了一拱,歉意地說:「皇上,老奴嚇著你了。」接著又轉向兩位小內侍,惡狠狠罵道,「你們兩個小畜生,好不曉事,萬歲爺的頭,是你們摸得的?」?
??「吵什麼呀?」?
??忽然一個女人的聲音插進來問,眾人抬頭一看,卻是李太后從乾清宮中走了出來。?
??「太后,」馮保忙趨前行禮,說道,「奴才方才進來,見這兩個小畜生按著萬歲爺的頭,便跑過來訓斥。」?
??李太后「啊」了一聲,便款款地走了過來。?
??馮保又朝兩個小內侍喝道:「還不快跪下!」?
??孫海和客用哪敢吭聲,一刷兒跪了。?
??走近前來的李貴妃,睨著兩個小內侍,問道:「你們兩個小奴才,為何要按萬歲爺的頭?」
???「是,是……」?
??客用語不成句,勾著的頭又不敢抬起來。瞧他面如土色,朱翊鈞看不過眼,忙站出來說話:
??「母后,這不怪他們。」?
??「為何?」李太后問。?
??朱翊鈞答:「是咱的耳朵癢,好像飛了只蟲子進去,咱就讓客用看看。」?
??「萬歲爺,老奴又要斗膽糾正您了,」馮保眯眼兒笑道,「在奴才面前,您不能稱咱,要威威嚴嚴的,稱朕!朕,這才是您的自稱。」?
??李太后微微頷首:「鈞兒,你大伴說得對,你可記住了?」?
??「記住了,母后,」朱翊鈞瞧著跪在地上的兩個貼身內侍,又說道,「朕讓客用看看,朕的耳朵里鑽進蟲子沒。」?
??「啊,是這樣。」李太后表情釋然。?
??見李太後有原諒的意思,馮保趕緊奏道:「萬歲爺,您的耳朵癢,可以坐下來,讓客用跪在凳子上給您瞧,哪能這樣站在走廊上,任一個小奴才來扳弄,您是萬乘之尊哪!」?
??經馮保這麼一點撥,李太后豁然醒悟,喃喃說道:「是啊,這裡頭有規矩。」?
??「規矩大著哪!」馮保一臉峻肅,藏著玄而又玄的神氣,說道,「奴才剛入宮時,就聽宮內老人講了一個故事,說的是孝宗萬歲爺在御時,好微服私訪,為的是洞察人心的向背。有一天夜裡,投宿在一間荒村野店裡,枕著塊石頭,睡在草席上。半夜裡,有兩個人在說話,一個在院子里,一個在隔壁屋中,孝宗萬歲爺支著耳朵,聽他們說些什麼。只聽得院子里那個人對屋中人說,『今夜,皇上老兒又出來了,咱看星象,當在民間中,頭上枕著石頭,睡在草席上。』屋中人笑道,『你沒看錯吧?』孝宗萬歲爺聽了覺得稀奇,便頭腳易位顛倒來睡。不一會兒,聽得屋中人也來到院子裡頭,看了一會天,說道,『你老兄果然錯了,皇上老兒哪是頭枕石頭,明明是腳踹著一塊石頭嘛。』孝宗萬歲爺聽了,不覺渾身冒汗。第二天回宮,命人前去訪求那兩個人,竟始終找不到。由此孝宗萬歲爺深信,身為九五至尊的人主之極,一舉一動,都有神靈窺伺。哪怕細微末節的小事,也絲毫馬虎不得。須知萬歲爺一句話就是聖旨,一個舉動就是萬世楷模。今日里,讓客用這個奴才按著萬歲爺的頭,設若民間的高人看了星象,說不定就是天狗吃日頭的大事。」?
??耳朵癢了請人看一看,這在老百姓裡頭,原是極平常的一件小事,可是經過馮保搬經弄典這麼一擺乎,竟成了不可饒恕的欺君之罪。李太后頓時沒了主意,問道:「依馮公公看,這兩個小奴才該治罪?」?
??「正是。」馮保覷了一眼李太后,答道,「若按皇上的家法,客用小畜生怎麼討便宜,也得斫一隻手,但今天的事既是萬歲爺叫的,懲罰就輕一點,讓這兩個小畜生跪在院子里的磚地上,曬一上午太陽。」?
??「日頭老毒的,曬暈了么辦?」朱翊鈞瞧了瞧磚地上白晃晃的陽光,擔心地問。?
??馮保立即回答:「萬歲爺,天底下生殺予奪大權,都在你手上,一味地慈悲,怎好當皇帝!」?「馮公公說得對,就這麼辦了,走,萬歲爺,咱們去東閣。」?
??李太后一錘定音,說罷牽著朱翊鈞的手,在兩名宮女的引導下,挪步向東閣走去,馮保緊隨其後。?
??此時的東閣,早已被值事太監擦拭得窗明幾淨,鑲嵌了幾十顆祖母綠的鎏金宣德爐里,也燃起了特製的檀香,異香滿室,聞者精神一爽。而在小皇上的御座與李太后落坐的綉椅之間,有一個小巧玲瓏的單盆花架,上面放了一個翠青六孔蓮瓣花插,那本是南宋龍泉窯的舊物。花插上插了六支猩紅欲滴的玫瑰,也分外奪人眼目。主僕坐定,李太后瞄了瞄小皇上几案前先已放好的十幾份奏摺,問馮保:「馮公公,奏摺還未拆封?」?
??按規矩,所有呈給皇上的奏摺,先都集中到通政司,再由該衙門轉呈大內。奏摺寄呈時就已封套緘口,通政司收到后再加蓋火印關防。只有呈至御前,皇上下旨才能開拆,此前任何人不得與聞。新皇上登極之初,馮保就把這規矩說給李太後母子聽了。這些時來,也一直是這麼做的。今日李太后突然問這麼一句,看似無心卻是有意,馮保覺得這是李太后故意試探他是否對小皇上竭盡忠懇,便恭謹答道:「沒有皇上的旨意,奴才豈敢拆封。」?
??「啊!」李太后嘴角微微一翹,微微笑道,「那就拆吧,你說呢,鈞兒?」?
??「拆。」?
??朱翊鈞的嘴中硬綳綳吐出一個字,他的心思還在那兩個罰跪的內侍上頭。?
??馮保趨身上前,把那些奏摺逐一拆開並看了一遍題目,李太后問:?
??「有無緊要的?」?
??馮保答:「有三封摺子,皇上和太后想必願意聽聽。」?
??「哪裡呈來的?」?
??「一封是河南府新鄭縣令呈上的密札,備細稟報高拱回籍這兩個月的舉止動靜。」?
??本來慵懶地坐在錦緞綉椅上的李太后,一聽這話迅速坐正了身子,急切地問:?
??「這倔老頭子,回家后可老實?」?
??馮保眯著眼,把那密札讀了一遍,大致陳述高拱回籍之後,足不出戶,閉門謝客,連當地縉紳前往拜望,也一概謝絕。他剛讀完,李太后就微蹙著秀眉問:?
??「這個縣令的話可靠嗎?」?
??「大致可靠,」馮保覷了一眼李太后,討好地說,「上次太后囑咐奴才,要把高拱盯緊一點,奴才就派人去了一趟新鄭,傳諭縣令,高拱回籍閑居,地方官要把他看管緊一點,有關高拱的言行舉止,須得定期寫密札向皇上奏報。為了萬無一失,除了縣令那邊,奴才還另外派了人監視。」?
??「情況如何?」?
??「誠如縣令所奏,高拱表面上的確足不出戶,但他總還有個傳聲筒在外活動。」?
??「誰?」?
??「他的管家高福。」?
??「啊,可有越軌之舉?」?
??「這高福早被高拱調教出來,滑得像條泥鰍。他三天兩頭離開高家莊,一忽兒到廟裡燒香,一忽兒到縣城采東購西,看起來忙的都是高家的雜務,其實,他還是見了不少的人。前兩天,有高福會見過的兩個人跑到了京城,還在廟右街的薰風閣酒樓上,會見了魏學曾和王希烈兩個。」?
??「這不是高拱的哼哈二將嗎?」?
??「正是,因此奴才捉摸著,這裡頭興許有陰謀。」?
??「那兩個人是幹啥的?」?
??「江湖玩雜耍的,是爺兒倆,爹叫胡猻,兒叫胡猻子。」?
??「抓住了?」?
??「這兩傢伙武藝高強,抓著又跑了。」?李太后秀眉一挑,埋怨道:「這辦的是啥事!」?
??馮保趕緊滾下凳子,伏在地上連連自責:「奴才該死,是奴才辦事不力。」?
??看著馮保一副驚恐的樣子,李太后搖頭嘆了一口氣,吩咐馮保坐起來回話,問道:?
??「馮公公,你上次說唐朝有個姓李的,住在衡山上,卻把握著京城的朝政,這個人叫什麼?」?「回太后,叫李泌。」?
??「後人稱他為山中宰相,是不是?」?
??「是的。」?
??李太后突然從花插上拔出一支玫瑰,一折兩斷扔在地上,惡狠狠地說:「在咱萬曆皇帝當政的時候,絕不允許出現一個山中宰相。鈞兒,你說呢?」?
??朱翊鈞仔細聽了這一番談話,一想到高拱鬍鬚戟張,目光嚴厲的黑煞星樣子,就不免心悸,因此答道:「母后說得對,大伴,那兩個人你務必抓住。」?
??「是,奴才遵旨。」馮保欠身回答,又道,「山中宰相,之所以能呼風喚雨,是因為在朝中黨羽眾多,若一舉剪除,則可永保無虞。」?
??李太后頻頻點頭,沉吟道:「高鬍子自恃先帝信任,總攬朝政幾年來,培植了大量黨羽,這可是最大的心頭之患啊。」?
??馮保察言觀色,適時答道:「張先生提出京察,昨兒皇上例朝時宣讀的《戒諭群臣疏》,可謂是清除高拱死黨的絕妙良策。」?
??李太后一笑莞爾,她的眼前閃過一個衣飾整潔五官端正進退有度的大臣形象,心裡頭又難免浮起一片躁動,但她很快剋制住並收斂了笑意,問馮保:「另外兩份要緊的摺子,是哪裡呈來的?」?
??「一封是湖廣道御史黃立階呈上的,向皇上推薦已經回籍閑居四年的海瑞,說他是朝野聞名的清官,希望朝廷能夠重新啟用他。」?
??
??李太后問:「這個海瑞,是不是當年抬著棺材向嘉靖皇帝上疏的那個人?」?
??「正是,他上疏指責嘉靖皇帝寵信方士迷戀丹藥,懈怠朝政,嘉靖皇帝雷霆大怒,把他打入了死牢。」?
??「先帝在的時候,不是放了他么。」?
??「不但放了,還給他官升兩級,當了蘇州知府。」?
??「怎麼又回籍了?」?
??「聽說這位海大人過於孤介,人品雖好,卻不會當官,同僚與當地縉紳對他頗有怨詞。」?
??「啊,鈞兒,你說這摺子該如何處置?」李太后問。?
??「發內閣票擬。」朱翊鈞答。?
??馮保又拿起第三份奏摺,晃了晃說:「這是殷正茂從廣西慶遠剿匪前線寄來的。」?
??「殷正茂,他抓到賊首沒有?」李太后淡淡地問。?
??「沒有,但他已把叛賊圍在深山了。」?
??馮保接著又把那摺子讀了一遍。當聽到「臣旬日前已將總督行轅移至荔波縣城。叛首黃朝猛、韋銀豹已被合圍於水山中。目下臣正部署軍事,設計出奇制勝之良策,以期冬至之前搗毀匪巢,擒獲叛首,使西南妖氛清凈。為萬曆順世之展開,略獻臣之芹心……」這一段話,
??李太后滿意地「嗯」了一聲,問道:「高拱多撥給他二十萬兩銀子,到底是花了還是沒花,怎麼不見他的奏詞?」?
??「是啊,」馮保隨話搭話,「若是有這二十萬兩銀子支撐危局,張先生也不會如此被動。」
??「張先生為何被動?」?
??「還不是為胡椒蘇木折俸的事!」?
??馮保巧妙地把話題引到這上頭,原也是煞費苦心的。章大郎失手打死王崧后,張居正只是寫了個條陳告知皇上,之後再沒有任何摺子呈進。這件事究竟影響多大,牽涉面有多廣,李太妃和皇上並不知曉,因此也就沒有對這件事進行查詢與深究,甚至連章大郎何許人也不甚清楚。對這件事,馮保本可作壁上觀。但因邱得用三天兩頭就跑過來求他,馮保也覺得心裡頭總擱著什麼。他原以為張居正會就這件事來找他,探探李太後有何口風。誰知等了十幾天,也不曾得到張居正的隻言片語。害得這位大內主管,挖著腦殼在想張居正究竟是何心思,有何招數。他這個人的稟性,本像是藥鋪的甘草,一時作冷,一時作熱。日子過得風平浪靜,他就感到無聊。思來想去,他決定擇機向李太后及小皇上「吐點實情」,既不傷害張居正,又要讓這位首輔喝上那麼一點點辣湯。?
??卻說李太后聽了馮保的話后,心裡頭一驚,立即問道:「胡椒蘇木折俸,京官們反應很大么?」?馮保答:「可謂是一片怨言。」?
??「說些什麼?」?
??「有的說這是張居正懷私罔上,藉此離間君臣情義。有的說不是太倉銀告罄,而是國庫陳年積壓雜物太多,張居正實物折俸,是酷臣寡義之舉。這事兒,在兩京各大衙門裡,已被吵得沸沸揚揚。」?
??「這麼大的事情,張先生為何不向皇上稟報,而且,也不見兩京官員的奏摺。」?
??「張首輔沒有稟報,依奴才看,也不是故意隱瞞。」馮保說著咽了一口口水,眼巴巴望著神色嚴峻的李太后,見李太后抬抬手示意他說下去,便繼續說道,「張先生同高鬍子不一樣,對太后與皇上竭盡忠懇,這一點不用置疑。這麼大的事情他之所以不稟奏,據奴才猜度,是因為張先生認為這不是大事。」?
??李太后突然提高嗓門說道:「這還不算大事,那究竟什麼是大事?」?
??「在張先生看來,京察才是大事。」?
??「啊?」李太后一愣,停了一會兒,才又蹙著眉頭說,「張先生人品好,有能力,大小事情可以放手讓他去做。但遇上大事,總不能讓咱母子倆蒙在鼓裡。」?
??聽話聽音,馮保已聽出李太后的話風中藏有某種擔心,心中得意的同時,又感到不能再挑唆下去,於是又改口說道:?
??「其實,張先生不及時稟報,還另有隱情。」?
??「是嗎?」坐累了的李太后,示意一旁侍候的宮女幫她捶捶背,捏捏腰,問道,「有何隱情?」?「就為那個被刑部拘捕的章大郎。」?
??「章大郎,章大郎是誰?」李太后問。?
??一直靜聽對話的朱翊鈞,這時插話說道:「就是張先生上次的揭帖中,講到的失手打死儲濟倉大使王崧的那個人。」?
??「鈞兒好記性,看看,娘倒忘記了。」李太后朝兒子笑了笑,又問馮保,「這個章大郎,不就是北鎮撫司的一名官員么,張先生為何在乎他?」?
??馮保剛欲開口,突然發現小皇上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他感到那眼神里藏了一種過去未曾發現的東西,不免心頭一驚,答話時就分外謹慎:?
??「太后與皇上有所不知,這個章大郎是邱公公的外甥。」?
??「邱公公,你說是邱得用?」?
??李太后眼睛一下子睜大了,小皇上也霍地挺直了身子,東閣里頓時靜得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這種反應在馮保預料之中,他繼續作戲,連連嘆氣道:「唉,千想萬想都不會想到,邱公公會攤上這麼個不爭氣的外甥。這些時,邱公公心都慪腫了。」?
??「可是,邱公公卻一直不曾提起過。」李太后喃喃說道。?
??「借十個豹子膽給他,他也不敢提呀,」馮保振振有詞,「邱公公服侍太后多年,太后也覺得邱公公是難得的好奴才,如今升任乾清宮管事牌子才一個多月,就出了這等醜事。他那一張臉,往哪兒擱呀。」?
??「這倒也是……」?
??李太后說了個半截子話就打住了,馮保聽不出下文來,又道:「處理胡椒蘇木折俸的風波,章大郎是關鍵。」?
??「說說看。」李太后道。?
??馮保接著說:「說實話,兩京各大衙門的官員,之所以敢有怨言,就看著章大郎受不著懲罰,如果把章大郎明正典刑,官員們便都會像秋後的知了,一下子全啞了。」?
??「那張先生為何不這樣做呢?」朱翊鈞問。?
??「投鼠忌器啊!」馮保挪挪身子,從窗欞里射進來的陽光,正好迷著他的眼睛,他用手揉揉眼皮子,才又說道,「張先生是有心人,他上次呈上的揭帖,說章大郎是失誤致死人命,就這一個『誤』字,就說明他有保全章大郎性命之意。」?
??「究竟是不是誤傷呢?」李太后追問。?
??「這個……這個,老奴也說不清楚。」?
??「這個張先生,胸中倒藏得住千山萬水,」停了半晌,李太后才緩緩說道,「鈞兒,你要好好跟著張先生學一學。」?
??朱翊鈞瞥了一眼地上被折成兩截的玫瑰花枝,又伸手理了理擺在面前几案上的那些奏摺,答道:「母后,兒正有事要請教張先生。」?
??「那,你就傳旨接見他。」?
??「您呢,母后,您陪兒一同接見。」朱翊鈞說此話時,幾乎是在撒嬌。?
??「這……好嗎?」?
??李太后側身望了望南牆一垂到地的絲幔,端莊秀麗的面頰上,忽然泛起了好看的紅潮。??
??剛過未時,張居正走進會極門,沿著東邊甬道穿過會極中極建極三大殿。節令雖已過了處暑,可是大日頭底下依然暑氣蒸人。所以,張居正走完甬道來到雲台門口時,額頭上已是滲了
??一層細碎的汗珠。趁他揩汗時,領路的牙牌太監低聲說道:?
??「請張先生稍稍留步,奴才先進去稟告一聲。」?
??管事牌子剛進去,須臾間就有一個銀鈴樣的聲音傳出來,這是小皇上朱翊鈞親口說話:?
??「請張先生進來。」?
??張居正先習慣地整了整官袍,撫了撫本來就很熨貼的長須,然後才提起袍角抬腳進門。一進屋子,他就發覺李太后與馮保都在裡頭。三人所坐位置與上次會見時大略相同。他立即跪下行君臣之禮,朗聲說道:?
??「臣張居正叩見皇上,叩見李太后。」?
??小皇上答:「先生請起,坐下說話。」?
??一名小內侍給張居正搬來了凳子,張居正剛坐定,朱翊鈞就開口說話了:「朕要見先生,是有事要請教。」?
??張居正答:「臣不敢當請教二字,皇上有何事垂詢,請明示。」?
??朱翊鈞看看馮保,馮保指指袖子,朱翊鈞會意,便從袖口裡掏出幾張小字條,那都是他今日要請教的問題。這是馮保給他出的主意,怕他小孩子臨時緊張,把要問的問題丟三落四給忘了,故先都在紙條上一一寫好。朱翊鈞把手上的幾張紙條翻了翻,撿起一張來問:?
??「請問張先生,通政司每日送來很多奏本要朕審閱,這些公文事體浩繁,形式各異,應該怎樣區別對待?」?
??一聽這問題,張居正心裡頭一陣高興,小皇帝已經有心練習政事,熟悉掌故了,這實在是一件好事。便應聲答道:?
??「皇上所問之事,乃宮府間移文方式,馮公公在司禮監多年,是再也熟悉不過了。」?
??張居正的話意是要小皇上就近請教馮公公,這是在表示友好。馮保一聽就明,兩眼一眯笑著答道:「老奴雖在司禮監呆了多年,辦的卻都是具體事情。哪道摺子該怎麼批,外頭有內閣的票擬,上頭有皇上的旨意,司禮監只是看樣批?,都是些省心事。昨日皇上問起,奴才也說不全,只記起上次張先生回答『龍生九子』之事,平常處就見先生的學問深厚,便建議皇上親自請教先生。」說罷一縮脖子一擠眼,越發像個沒骨頭的麵糰。?
??比起十幾天前的第一次會見,朱翊鈞膽子壯得多了,接著馮保的話頭,朱翊鈞說道:「方才朕提的問題,還請先生快快回答。」?
??張居正一直正襟肅坐,此時「嗯」了一聲,略一思忖,答道:「皇上在各類章奏上的批複或者御制文章,雖總稱聖旨,但因體裁不同,大略可分十類:一曰詔、二曰誥、三曰制、四曰?、五曰冊文、六曰諭、七曰書、八曰符、九曰令、十曰檄……至於政府各衙門所上奏本,體制亦分十類:一曰題、二曰奏啟、三曰表箋、四曰講章、五曰書狀、六曰文冊、七曰揭帖、八曰會議、九曰露布、十曰譯……」?
??接下來,張居正就自上而下以及自下而上的各十種文體作了詳細的介紹說明,每種文體的法式、對象及作用都引經據典由淺及深剖析明白,朱翊鈞聽得很認真,沒有聽懂或心存疑惑之處便及時提問,這樣言來語往,不知不覺過去了大半個時辰。兩人話頭剛落,馮保連忙插進來說:?
??「萬歲爺,該歇會兒了。」?
??「啊,是的,先生累了。」朱翊鈞望了望透過西窗白色的柔幔照射到纏龍楹柱上的陽光,看看李太后,又朝張居正歉意地一笑,生澀地吩咐道,「看茶。」?
??立刻就有幾位小內侍抬了四桌茶點上來,君臣四人一人一桌。張居正面前的小桌上,擺了三五種飲品和十幾種茶點,他只喝了一小碗冰鎮銀耳湯,吃了一小塊點心,便漱了口。?
??就在張居正慢慢品嘗茶點的時候,細心的李貴妃一直從旁暗暗觀察,她發現張居正特別細心,吃的時候,一隻手始終按著下巴上的三絡長須,這是為防止沾上碎屑。而且,他咀嚼時也不發出任何聲響,只是慢吞細咽,一派斯文。這樣一些細節,難免讓她聯想到自己的夫君,已經冥駕的隆慶皇帝,每次用膳,鬍鬚上都難免沾上食物的碎末和湯水,而且碰上合口胃的飯菜,吃起來聲音很大,樣子難看。兩相比較,她更欣賞張居正的溫文爾雅。憑女人的直覺,她感到這種男人做任何事都會三思而行,見張居正不吃了,她便勸道:?
??「先生多吃些。」?
??「謝太后,臣用好了。」?
??李太后指了指自己食桌上的一碟點心說:「這是先帝在世時最喜歡吃的蜜制羅漢果,張先生不妨品嘗幾顆。」?
??張居正點點頭,伸手拿起一顆,正欲送進嘴中,忽然又放回到碟子里。?
??「怎麼了?」李太后問。?
??張居正長嘆一聲,說道:「先帝與下臣,有千古不移的君臣之誼。他既龍駕大行,吃不成他平生最愛吃的羅漢果,下臣又哪裡吞咽得下。」?
??張居正說著就喉頭髮哽,斂眉唏噓。李太后大為感動,晶瑩的淚花在眼眶裡打轉,她假裝陽光炫迷了眼睛,拿出絲絹拭了拭,指著食桌,對候在門口的太監說:?
??「撤下!」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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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 第十一回 送風葫蘆取悅皇上 練隱忍術籠絡太監 文 / 熊召政

??幾個小內侍抬了食桌出去,雲台內復歸平靜。李太后的情緒也穩定了下來。她看了看御座上的朱翊鈞,這小皇上,只要母后一開口,立刻就如釋重負,好像再沒有他的事兒似的。這時候他歪著身子,一條腿曲起來蹬著御座的扶手,李太后朝他一瞪眼,他人還挺機靈,知道母后這是在責怪他,忙放下腿,端正身子,又從袖筒里摸出紙條來,揀了一張念道:?
??「請問張先生,這些時都在忙些什麼?」?
??張居正一聽這句問話,心中不免格登一下子,他立刻就想到這裡頭可能有兩層含義,一是這些時一直沒有求見,皇上不放心;二是可能皇上聽到了什麼有關於他的傳言,特召他前來核實。不管怎麼說,他從問話中聽出了些微不滿——與其說是小皇上不滿,倒不如說是李太后。因此,他下意識地看了李太后一眼,答道:?
??「回皇上,臣近些時,一是就京察之事,與各值事衙門磋商,聽一些部院大臣的建言咨議,二是為皇上物色講臣。」?
??「啊,你在為皇上物色講臣?」?
??李太后提高嗓門問道。為了今天下午的會見,她特意換了一件製作考究的九鳳翔舞的緋紅錦絲命服。戴在頭上的鳳冠,也是珠光搖曳。臉上薄施脂粉,更是顧盼生姿。張居正不經意地看了她一看,頓時覺得這位一向冷峻端莊的年輕太后,今兒個卻顯得特別嫵媚。雖然他感到李太后一雙丹鳳眼正注視著他,他卻不敢正視,垂下眼瞼,掩飾地清咳兩聲,答道:?
??「兩年前,臣建議太子,也就是今日的皇上出閣講學,蒙先帝恩准,每年春秋開兩次經筵。今年春上,因先帝患病,經筵暫停。現皇上已經登極,宮府及部院大臣,都齊心協力,輔佐聖主開創新紀。雖偶有不諧之音,卻無損於禮法,臣因此思忖,擇日奏明太后及皇上,恢復今秋經筵。」?
??「這建議甚好。」李太后眼波一閃,又問,「參與經筵的講臣,都物色好了?」?
??「選了四個,一講《春秋》,一講《詩經》,一講本朝歷代典章,一講歷朝聖主治國韜略,這四位講臣,其人品學問都為士林注仰。待禮部奏摺上來,請太后與皇上裁定。」?
??「此事就讓張先生費心了,事不宜遲,讓禮部儘快擬折上來,經筵之事,就讓馮公公協理張先生操辦。」?
??「臣遵旨。」?
??「奴才遵旨。」?
??張居正與馮保幾乎是同時起身回答,看著這宮府兩相一副謙恭之態,李太后心中甚是舒坦。她情不自禁說道:?
??「你倆都是先帝遺囑中的顧命大臣,鈞兒雖貴為天子,但畢竟只有十歲。所以,紫禁城內的事情,馮公公要想周詳,把皇上的家管好。而國事天下事,就要有勞張先生盡心謀劃了。」
??李太后剛說完,馮保又是俯身尖著嗓子道了一聲「奴才遵旨」,張居正卻是兩手按膝,頷首言道:「啟稟太后,臣當盡職盡責,不敢有絲毫懈怠,把首輔分內之事做好。」?
??李太后覺得張居正的話雖然誠懇,但卻讓人感到生分,於是嗔道:?
??「張先生怎好如此說話,你還是鈞——皇上的師傅哪,不要忘了,隆慶四年,你就晉爵為太子太傅!」?
??「臣哪敢忘記,」張居正抬眼看了看坐在御座上的朱翊鈞,充滿深情地說道,「今天,我給皇上帶來了一件小小的禮物。」?
??「禮物?」李太后一愣,「啥禮物?」?
??張居正朝門外招招手,頃刻,剛才領路的那個牙牌太監就拎了一個錦盒進來,遞到張居正手上便又退了出去。張居正打開錦盒,從裡面取出一個木葫蘆樣的東西來。?
??「這是個啥?」朱翊鈞瞪大眼睛,好奇地問。?
??
??「空鐘。」張居正答。?
??馮保伸著脖子看了看,嗤地一笑,說道:「這不就是風葫蘆么,京城裡頭,滿街的孩子都玩這個。」?
??李太后少年時在京城巷子里住過幾年,自然也認得這物件。她不明白張居正為何送這「賤物」給皇上,不由得臉上一沉,問道:「張先生,這就是你送給皇上的禮物?」?
??張居正聽出李太后的不快,但他並不驚慌,從容答道:「啟稟太后,臣知道這禮物太輕,這是臣派人在草甸子集市上花兩個銅錢買來的,但臣認為,皇上一定會喜歡它。」?
??朱翊鈞打從出生到現在,從未見過這玩藝兒,此時心中痒痒的想見個稀奇,因此也顧不得看母后的臉色,朝著張居正嚷嚷道:?
??「張先生,這風,風……」?
??「風葫蘆。」馮保墊了一句。?
??「對,風葫蘆,風葫蘆,」朱翊鈞一拍小手,急切地問,「究竟如何玩?」?
??「皇上不必著急,臣這就玩給你看。」?
??張居正說著,便離座起身,走到屋子中間,面對御座上的朱翊鈞,把風葫蘆往空中一摔,熟練地扯動繩索,那隻風葫蘆便隨著他的手勢上下翻飛。張居正為何要送這「賤物」給皇上,說來事出有因。卻說允修生日那天,因為玩風葫蘆家中鬧了一場不快之後。聽了妻子的勸告,張居正終於悟出「孩子終歸是孩子」這個道理。並由自己的小兒子允修聯想到與之同齡的皇上。於是每日散班之後,總要擠點時間,陪允修玩一陣子風葫蘆,這玩具張居正小時候也玩過,只是年代久遠技藝生疏。一連玩了幾次才又有所恢復,只是身子骨兒僵了,手腕也不靈活,很難玩出童年時的那般境界,待看到允修玩過風葫蘆之後,不但不厭學,反而精力充沛思路通達,他遂決定買來一個送給皇上。?
??卻說張居正專註地玩那風葫蘆時,殿堂里的三個人,可謂是心態各異。李太后看著這位長髯及腹身著一襲仙鶴補服的大臣,那麼投入地玩一隻風葫蘆,她既感動又覺得滑稽;馮保沒想到張居正會想出如此絕招取悅皇上,在佩服張居正老謀深算的同時,心裡頭又酸溜溜的。朱翊鈞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那隻翻飛騰躍的風葫蘆,整個神情顯得無比興奮。有一次,眼看風葫蘆快要跌到地上,他嚇得驚叫一聲,霍地從御座站起,恨不得一步跳下金踏凳,去搶救那隻風葫蘆。須臾間,但見張居正手輕輕一抖,那隻風葫蘆又貼地飛起。小皇上又高興得拍掌大笑。這發自肺腑的銀鈴一樣爽脆的笑聲,李太后聽了無比驚訝——好多年了(也許從來就未曾出現),她都沒有聽到過兒子的笑聲如此甜美!?
??玩過一通,張居正收了繩索,又把風葫蘆托在手上。此時只見他額上已是熱汗涔涔。馮保吩咐值事小火者送上擰好的濕巾,張居正並未慌著揩汗,而是轉向李太后稟道:?
??「太后,臣想將此禮物呈給皇上。」?
??朱翊鈞早就伸出小手想接過風葫蘆,但見李太后沉吟不語,他又畏葸地縮回雙手,向母后投以乞求的目光。?
??此時李太后心情複雜,她既感受到張居正對小皇上的一片赤誠之心——這不僅僅是君臣之義,甚至可比擬為父子之情。但她又害怕這位當年的太子太傅誤導皇上,讓這孩子玩物喪志,從此讀書不專,不思上進……?
??正在她左右為難不好表態時,張居正又說道:「太后,臣這幾日與部院大臣交談時,曾留心問過他們,小時候除讀書外,是否玩過風葫蘆之類的玩具,幾乎所有被詢問之人,都回答說玩過。」?
??「啊?」李太后微微仰起臉,以猶豫不決的口氣問道,「你是說,玩物不會喪志?」?
??張居正接過小火者遞上的濕巾,擦了擦汗,依舊回到椅子上坐下,款款答道:?
??「玩物肯定喪志,但此物非彼物也,這風葫蘆可舒筋活絡,啟沃童心。偶爾玩習之,有百利而無一弊,臣之犬子允修,今年亦是十歲,與皇上聖齡相同,自玩了風葫蘆后,好像換了一個人。往常總顯得病懨懨的,讀書聽講打不起精神,現在卻不然,一天到晚朝氣蓬勃,與塾師問答,嘴巴十分勤快,犬子由厭學到樂學,皆風葫蘆之力也。」?
??「聽張先生這麼一說,這風葫蘆還是療治孩子貪玩的靈丹妙藥?」?
??「回太后,臣以為風葫蘆有此功效。」?
??「難得張先生想得如此周全,既為皇上物色講臣,又送來風葫蘆,先帝選你做顧命大臣,可謂慧眼獨識。」?
??「太后如此誇獎,臣愧不敢當。」?
??這時,馮保已從張居正手上接過風葫蘆,恭恭敬敬地呈給了朱翊鈞。小皇上把玩一番愛不釋手,真想一步跳下御座試玩一把,但看到母后與張居正對話嚴肅,又不得不強自收攝心神。
??眼見李太后對張居正的讚賞已是溢於言表不加掩飾,馮保心中暗忖:「女人畢竟是女人。」
??便硬著頭皮,插進來說道:?
??「啟稟太后,您不是還有事要問張先生么。」?
??「啊,正是,」李太后淺淺一笑。此時,偏西的陽光照著她肩頭的霞帔,顯得格外光彩奪目,她瞟了一眼馮保,問張居正,「張先生,聽說胡椒蘇木折俸一事,京城裡有一些風波?」
??「看來,太后與皇上今日召見,為的就是這事。」張居正心裡頭嘀咕了一句,便答道:「是有一些浮言訾議,但無礙大局。」?
??「為何不見摺子奏報此事?」?
??「是臣壓下了。」?
??「啊,」李太后一驚,她沒想到張居正如此坦誠,問道,「為何要壓下?」?
??「些微小事,何必驚動聖上。」?
??張居正說得輕描淡寫。李太后覺得他既深不可測,又清澈見底。於是也就不繞彎子,直接問道:?
??「章大郎打死王崧一事,如何處置?」?
??這一問問到筋上,張居正最感棘手的就是此事,但他聲色不露,以退為進答道:「臣讓刑部勘查此事,結果尚未出來。」?
??一直摩挲著風葫蘆的朱翊鈞,突然冷不丁插問一句:「你知道章大郎有何背景?」?
??「臣知道,他是乾清宮管事牌子邱得用的外甥。」?
??既已挑明,李太后索性打破沙鍋問到底:「張先生,你對章大郎遲遲不作處理,是不是就礙著這層關係?」?
??「回太后,臣的確有投鼠忌器之意。」?
??李太後下意識地瞟了一眼馮保,這位大內總管,也正拿眼瞧她。四目相對心照不宣,馮保的眼神里似乎藏了這樣一句話:「怎麼樣,太后,張先生的心思,奴才猜得不錯吧?」李太后突然眉毛一擰,口氣嚴厲地說道:?
??「張先生為何要投鼠忌器?你且秉公而斷。不然,六科廊的那幫愛嚼舌頭的言官,又有攻擊咱的口實了。」?
??李太后突然變臉,張居正始料不及,因此稍作遲延,思慮如何答話。馮保見機行事,趁空兒問道:?
??「張先生,你上回給皇上的揭帖中,說王崧之死系章大郎誤傷,果真如此么?」?
??張居正不知馮保問話的用意,因此機敏地反問:「馮公公,東廠對這件事勘查的結論如何?」?馮保答:「手下的訪單報來,也說是誤傷。」?
??張居正悠悠一笑說道:「待刑部勘查結果出來,如果僅系誤傷,章大郎死罪沒有,活罪難逃。」?張居正明裡是對馮保講話,暗裡卻是說給李太后聽的。他巧妙地道出對章大郎的懲罰尺度,看李太後作何反應。?
??李太后猶自氣鼓鼓地說:「張先生一定要秉公而斷,萬不可留閑話給人說。」?
??朱翊鈞瞪大充滿稚氣的眼睛問:「母后,誰有這大膽,敢說你的閑話?」?
??「有哇,」李太后長吁一口氣,忿忿地說:「六科廊的言官,不是人手一冊《女誡》么?」
??「張先生,這次京察,把這些人統統革職。」?
??朱翊鈞腳一跺,那表情竟又成了一言九鼎的人間至尊。張居正並不「領旨」,而是適時調轉話頭,對李太后說:?
??「方才太后提到《女誡》,臣倒有個建議。」?
??「說。」?
??「京城珠林坊印行一千本《女誡》,肯定受人指使。言官們人手一冊如獲至寶,其心情不言自明……」?
??「這是指斥太后干政呢,還有那個伍可,胡謅什麼男變女,說這是陰盛陽衰之兆,真是狗吠日頭!」?
??馮保打斷張居正的話,氣呼呼說道。張居正待他說完,又接著說:?
??「太後為天下母儀,有深沉博大的愛子之情,卻絕無一星半點干政之心。因此,臣冒昧建議,那些心懷鬼胎之人,不是利用《女誡》來作文章么,乾脆,太后以自己名義,頒旨內經廠印行五千本《女誡》,賜給兩京及天下各府州縣衙門,看他們還有何話說。」?
??「這……馮公公,你覺得如何?」?
??因救了章大郎一條命,馮保穩穩落下了邱得用的人情,因此這會兒心情十分暢快,見李太后徵詢意見,忙答道:?
??「張先生這主意真是好,太后若是在《女誡》書首寫上序言,天下的是非之口,就一次塞得乾乾淨淨。」?
??經這一點撥,李太后豁然開朗,她向張居正投以感激的一瞥,說道:?
??「煩請張先生,替咱作個序。」?
??「臣遵旨。」??
??大內刻漏房報了酉時,張居正才離開雲台。斯時夕陽西下,建極殿高高翹起的檐角掛著燦爛的餘暉。領路的牙牌太監又帶著張居正踏上通往會極門的長長的甬道。大約走了一半,忽聽得背後有人喊道:?
??「先生請留步。」?
??僅聽聲音,張居正就知道是馮保,他迴轉身來,只見馮保正急匆匆朝他走來。?
??「馮公公,你還有事?」張居正問。?
??「皇上還有事交待哪。」?
??馮保趕了幾步路,說話氣喘喘的。他倆站著的地方,是中極殿的左側。馮保左右瞧了瞧,吩
??咐領路的牙牌太監:?
??「你去交待中極殿管事牌子,開一間耳房,咱與張先生要說話。」?
??牙牌太監滾瓜樣跑開。一會兒就聽得開門的聲音,馮保領著張居正挪步過去。按區域劃分,
??紫禁城應分三塊。第一塊是午門至會極門之間,內閣與六科廊於此辦公;第二塊是會極門至
??
??乾清門之間,就是宏偉壯闊的會極(后更名為皇極)、中極、太極三大殿,兩旁廂房裡,是內宮二十四監局的值房;第三塊就是乾清門內,這裡是皇上與后妃們的私寢之地。現在,馮保領著張居正進了中極殿的耳房,按常規這是不允許的。為了避免內外串通要挾皇權,內宮掌印太監與外廷首輔絕不準單獨見面。皇上有旨到內閣,有專門的傳旨太監,皇上要接見大臣,有專門的領路中官。這些五花八門的專職內侍,雖然都歸掌印太監管轄,但掌印太監本人,並不像人們想象中那樣可以為所欲為,其實他的行動處處都受到諸多制約。但明太祖洪武皇帝制訂的這些禁令,過了一百多年數代皇帝之後,已是日漸鬆弛。綱紀朽壞的最大表現就是有禁不止。掌印太監與首輔這內外兩大「權相」的配合如何,往往成為政局是否動蕩的晴雨表,這方面例子不勝枚舉。不過,前朝內外「兩相」,雖然暗中通氣互為聲援,表面上還要掩人耳目互不來往。所以,當馮保邀請張居正來中極殿耳房坐坐時,張居正心下猶豫,剛一坐定,他就問道:?
??「馮公公,你我坐在這裡,是否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是太后與皇上叫咱來的。」?
??「啊?」?
??張居正微微一怔。馮保看透了張居正的心思,嘴角一扯笑道:「張先生,按太祖皇帝訂下的規矩,皇上接見首輔,咱這個司禮監掌印是不該在場的,你說是不?」?
??張居正輕撫長髯,沒有回答。馮保又接著說:「還有,太后直接與大臣會面,且議論國事,這更有悖祖訓,你說是不?」?
??、「這……」?
??張居正欲言又止。馮保的臉上又浮出刻毒的笑意,逼問道:「張先生,如果有人要嚼舌頭,說太后如何如何的,你怎樣回答?」?
??「這有何難?當今皇上聖齡幼沖,太後作為母親,有監管的責任。」?
??「這不就得了,」馮保一拍大腿,興沖沖地說,「你還擔心你我會見,會被人說閑話么?要知道,先帝遺囑中,咱與內閣三大臣同受顧命。如今高鬍子削籍,高儀病死,就剩下你我兩人,為了皇上,為了免除太后的擔心,你我能不見面么?」?
??張居正心下承認馮保的話有道理,但他覺得這位老公公也許憋得太久,一朝得勢,便有些肆無忌憚,他不好指責,甚至規勸也不能,只得委婉答道:?
??「我們作大臣的,為了皇上,背些黑鍋原也不算什麼,只是凡事須得謹慎,小心不虧人。」
??一聽這話,馮保心裡頭有些失望,他信奉「膽小做不成大事」的道理,但轉而一想,也許張居正故意這等低調,便嘆道:「有些個作臣子的,蠶豆大的螞蚱嫌路窄,張先生你卻是獺子過水一重皮,毛都不濕一根,這是高手。」?
??「馮公公過獎了。」張居正不想這麼閑扯下去,便抄直了問,「請問馮公公,皇上又有何旨意?」?馮保頓時把臉上的刻毒一掃而空,換了一副彌勒臉答道:「你前腳走,皇上後腳就跳下御座,扯開繩索就玩那風葫蘆,可是怎麼著也飛不起來,他要咱問你,如何讓風葫蘆飛起來。」
??「這個,光說說不清楚,得示範。」張居正想了想,又說,「皇上身邊不是有兩個小內侍么,讓他們出宮,找兩個高手學一學,再回去教給皇上。」?
??「好,就這麼定了,」馮保說著,見張居正有起身告辭的意思,立忙作手勢讓他坐下,接著說,「張先生,有兩件小事,還望你留意。」?
??「何事?」?
??已起了身的張居正,又坐了下來。馮保瞄了瞄窗外,突然壓低聲音說:「你知道今日召見你,是誰的主意?」?
??「不知道。」張居正無意猜測。?
??「是太后,」馮保眨眨眼睛,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太后早就知道章大郎是邱公公的外甥,有心保他又說不出口。你那揭帖里用了『誤傷』兩個字,真是絕妙啊。」?
??「這有何絕妙?」?
??「若太后口氣硬,不講人情,誤傷人命也可重懲。若想救人一命,這一個『誤』字,裡頭有多少文章可做。」說到這裡,馮保又把身子湊近一點,好像老朋友談心一樣說道,「張先生,太后的心情咱知曉,她就是要保章大郎一條命。」?
??「還有呢?」?
??「還有……還有的文章,就靠你張先生來做了。菜刀打豆腐,兩面光溜,你張先生有這本事。」?說心裡話,張居正並不喜歡馮保這樣陰陽怪氣的脾性,但深知他有著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季老辣手段,所以又不得不深與結納。接了馮保的話頭,他答道:「馮公公,仆初為首輔,許多事考慮不周,太后與皇上處有何思量,還望公公能預通聲氣。」?
??「嗨,你這話一說,反把我老朽當外人了,」馮保彷彿要大笑,又強忍著,肩膀一聳一聳的,手指著乾清宮的方向,說道,「張先生你放心,宮裡頭的事,咱包了。」?
??「仆這就多謝了。」?
??張居正朝馮保抱拳一揖,告辭出門。這一坐,不覺又過了小半個時辰,滿天紅漾漾的晚霞,投到宮殿肅穆的琉璃瓦上,反射出柔和的桔色光芒。張居正剛穿過中極殿左側的長廊,馮保又從身後趕上來,說:「張先生,還有一件小事,差點給忘了。」?
??張居正停住腳步,笑眯眯道:「再說也不遲嘛。」?
??馮保瞧瞧周圍沒人,低聲問:「聽說兩淮鹽運使史元揚四年期滿,首輔是不是打算換人?」
??「仆還不知道此事,」張居正答道。他不是裝馬虎,而是確實不知道,全國那麼多衙門,如果事必躬親,他哪裡照顧得過來。但馮保既專此詢問,就無法搪塞過去,便問,「馮公公如此問來,想必是有人推薦。」?
??馮保嘿嘿一笑,有些不自然地說道:「老朽是想薦一個人。」?
??「誰?」?
??「胡自皋,現在南京工部主事任上。」?
??「胡自皋?這不是傳言花三萬兩銀子買一串假佛珠送給馮公公的那個人么?」張居正一驚,心裡頭頓時生了嫌惡之意,但臉上卻依然笑容可掬,輕輕問道:「馮公公有意推薦他?」?
??「如果張先生方便,就……」馮保望著張居正臉上捉摸不定的笑容,忽然有些尷尬,頓了頓,又說道,「不過,老朽也只是順便提提,張先生如果為難,就算了。」?
??張居正擺擺手,依舊笑著說:「這有什麼為難的,馮公公交辦的事,仆一定儘力辦好。」?
??「啊!」?
??馮保驚嘆一聲,他沒想到這位推誠輔君竭精盡職的首輔,竟答應得如此爽快。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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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 第十二回 探虛實天官來內閣 斥官蠹宰輔說民謠 文 / 熊召政

?楊博喝罷早粥,更了衣,剛準備吩咐備轎前往吏部上班,管家忽然來報:禮科給事中陸樹德求見。楊博心想:「大清早不去六科廊點卯,跑來見我做甚?」遂答道:「都啥時候了,哪還有功夫見客。」?
??管家因得了陸樹德的賞銀,故替他說話:「陸大人已經來過三次了,都因老爺在會客而沒有見成,陸大人說,他只跟老爺說幾句話,不會耽誤多少工夫的。」?
??「那就讓他進來吧。」?
??楊博搖搖頭,不情願地坐了下來。?
??這位新近上任的吏部尚書是隆慶八年的進士,今年已經七十二歲了。在朝廷現任的大九卿中,就數他的資格最老年紀最大。他嘉靖三十三年就當上了兵部尚書,十年後又改任吏部尚書。隆慶二年因受徐階的牽連而致仕。兩年後高拱接任首輔時又被召回,因吏部尚書被高拱兼任,楊博只得改任兵部尚書。吏部尚書俗稱天官,大九卿擺在第一。由吏改兵,對楊博來講就有點貶的意思。好在高拱有心計,向皇上建議讓楊博掛吏部尚書銜而職掌兵部,這樣既照顧了楊博的面子,自己又不失吏部的權力。雖然高拱覺得這主意兩全其美,但楊博心裡頭總還是有點疙疙瘩瘩。這次張居正調整六部人選,又讓楊博回去執掌吏部。儘管楊博對張居正讓他「官復原職」心存感激,他還是上書皇上請求致仕。一來這樣可以表現他避官去利的士林氣節,二來他也的確感到自己老了,在張居正手下當這個「天官」有些力不從心。但他的摺子被皇上打了回來,請求不允。他也只好硬著頭皮上任。?
??打從到了吏部,楊博恨不能把一天掰做三天來使。倒不是他願意這樣,而是情勢所然迫不得已。每天無論是在衙門裡還是在家中,前來拜望的人絡繹不絕。有的人來攀鄉誼,有的人來認座主。也有的人來討他的《百粥譜》,請教養生之道。不過,這些都是幌子,來訪的官員其真實目的都是來打聽虛實尋求保護的。特別是小皇上例朝宣布即刻實行京察之後,楊博家的門檻差不多要擠破了。這樣過了兩天,楊博難以招架,乾脆就下了逐客令。每日散班回家便把大門緊閉,恁什麼人也不見。說是這樣說,仍有人挖空心思削尖腦袋要見他。譬如這個陸樹德,一大早跑來守門礅,硬是讓他逮著了機會。?
??管家把穿戴齊整的陸樹德領進客堂。他是在上衙的路上先折來這裡的。天氣還很熱,加之又在日頭底下曬了一會兒,這個大胖子科臣已是前胸後背都漬出了汗斑。此時見了楊博,他也顧不得揩汗,納頭便拜。楊博欠欠身子算是還禮,抬手讓陸樹德坐下,問道:?
??「大清早的,有甚急事?」?
??陸樹德與楊博同是山西老鄉,沒有這一層扯得上的關係,陸樹德也沒有理由死乞白賴地求見。他知道時間緊,也就不繞彎子,單刀直入答道:?
??「博老,晚生是來求救的。」?
??「求救的?」楊博一驚,問,「你怎麼了?」?
??陸樹德一臉的晦氣,抱屈答道:「前幾日例朝,卑職的六科廊同僚都聽了聖旨,要舉行京察,回衙來大夥兒一議論,都覺著這是新任首輔張江陵的好主意。博老你也知道,咱們科臣都是敲了登聞鼓的,馮保恨不能把咱們一個個都生吞了。這一回,他就可以借首輔之手,把咱們一鍋端收拾乾淨了。」?
??楊博看陸樹德緊張的樣子,詰問道:「你聽到什麼風聲了?」?
??\「外頭都在傳,新首輔要把高閣老的故舊門生一網打盡呢。」?
??「這都是捕風捉影望文生義,你堂堂一個禮科給事中,也信這些個謠傳?」楊博一捋長須,生氣地申斥。?
??「博老,六科廊的人並不都是些斫腦瓜子。種種跡象,叫咱們不得不信啊!」?
??「你一口一個咱們,究竟代表誰說話?」?
??
??「實不相瞞,是六科廊的所有同僚,都知道晚生與博老同鄉,因此攛掇著讓咱來找您。」?陸樹德腆著臉,一把摺扇呼呼呼搖個不停。看他那副樣子是焦急、憤懣、惶恐與卑瑣都交織在一起。楊博雖然打心眼裡瞧不起,但對馮保這個笑裡藏刀的閹豎更沒有什麼好感,他心裡頭一直同情高拱,愛屋及烏,因此對陸樹德也動了惻隱之心,遂嘟噥一句:?
??「即便是這件事情,你找我又有何用?」?
??陸樹德答:「咱們言官們商議,現在滿朝文武,最能說公道話的只有博老與葛守禮兩人們兩人出來說話,首輔張江陵不敢不聽。而且,朝中四品以下官員的京察也由你們倆主持,這或許就是咱們科臣趨吉避凶的正途。」?
??「此話怎講?」?
??「咱六科廊的言官希望博老能奏明皇上,咱們的京察改由吏部與都察院主持。」?
??陸樹德此話事出有因:六科言官,論其秩只有六品,但其支俸卻按四品待遇。如果按其官職,他們的京察倒是應該由吏部和都察院主持,但按其俸祿,他們的京察就要升格到皇上直接處置了。陸樹德他們擔心直接面對皇上,馮保與張居正就可以上下其手從中尋釁公報私仇。
??如果交由吏部和都察院來進行,有博老與葛守禮兩位無偏無黨德高望重的一品大臣從中斡旋奧援,局面或許還有可救之處。?
??楊博久涉朝政,對科臣們這一請求的真正動機自然是透透徹徹地明白,他笑了笑,說道:「六科廊言官的京察,歷來都是由皇上主持,這次恐怕也不能例外。」?
??「那,博老豈忍心看咱們成為砧上之肉?」?
??「沒有這麼嚴重吧。你們對新首輔可能還有誤解,他提出京察豈是為了公報私仇排斥異己?時候不早,老夫也不得空與你閑扯。」?
??楊博說著就起身吩咐備轎。陸樹德本希望能看到楊博有一個明確的態度,可是這老頭子說了
??幾句油光光兩不挨邊的話,讓陸樹德既感到有點希望又覺得不踏實。時候又不早,他只得怏怏告退。?
??卻說楊博乘了八人大轎,從他所居的方巾巷出來,大約二三百步往右一拐,便上了東長安街。這時候卯時已過了多半,大街上車迎轂擊熙熙攘攘正是鬧熱。天官出行雖有幡傘導引瓜鉞開路,怎奈路上人多還是快不了。楊博倒也不催,索性放了轎簾閉目養神——目是閉了,神卻不能養。他一門心思還在想著陸樹德的話。?
??自四天前小皇上例朝當庭宣布即刻實行京察,這些時應天順天兩京各衙門已是亂成了一鍋粥。說它亂,並不是表面上那種能夠見得到的嘈嘈雜雜鬧鬧哄哄的局面。事實上較之以往衙
??門裡倒是冷清多了。往常上班點卯之後,官員們便三個五個扎堆湊在一起雲天霧地吹大牛。從某大臣上朝也捨不得脫下馬尾裙到某親王吃海狗腎吃成了癆病;從尼姑偷漢子的絕技到和尚吃花酒的本領,逮著什麼諞什麼,一諞就是半天,倒把正事都丟在了一邊。現在卻不一樣。官員們不管有事無事,都在自己的值房裡正襟危坐,既不串門,也不交頭接耳。更有那些在肥缺上或者在要緊衙門裡當值的顯官,往日里神氣得不得了,見了人像只大肥鵝一樣頭昂到半天,如今也縮了氣兒軟了脖子,逢人打招呼都成了笑臉菩薩。這皆因京察的聖旨既出,兩京官員無論大小都得考慮自己的升降去留。在這關乎前途命運的非常時期,誰能不著急?
??誰又還有閑心插科打諢說笑話?連前些時因胡椒蘇木折俸引發的風波,多數官員們大發牢騷
??,甚至有的人蠢蠢欲動想鬧事。如今也都成了霜打的茄子,蔫了。所以,前頭說的亂,是亂在兩京官員們的心裡。?
??究其因,官員們的慌亂主要是心中沒有底。誰都知道十歲的小皇上當不了什麼家,真正決定眾官員命運的還是新任首輔張居正。這種情勢下,針對張居正的各種各樣的猜測紛紛出籠不脛而走。譬如魏學曾與王希烈的擔心,六科廊言官的分析,甚至更有危言聳聽者,楊博都不
??知聽了多少。因為隔著輩分,楊博與張居正並無深交。但同在政府多年,特別是在最近兩年
??任兵部尚書期間,與內閣中分管兵部的張居正有著較多的接觸。他對張居正的練達思想行事風格還是有相當程度的了解,他雖然不敢保證張居正不會利用京察排除異己,但他更認為張居正這一舉措有其更為深遠的意義。在這一點上,不僅僅是他,兩京稍有資歷的官員都應該清楚。?
??話要說回到隆慶二年,剛入閣不到半年的張居正在當時內閣四名輔臣中位居末次,就向隆慶皇帝上了一道《陳六事疏》。開篇就講「近來風俗人情,積習生弊,有頹靡不振之漸,有積重難返之幾,若不稍加改易,恐無以新天下之耳目,一天下之心志。臣不揣愚陋,日夜思惟,謹就今之所宜者,條為六事,開款上請,用備聖明擇。」接著,張居正便從省議論、振綱紀、重詔令、核名實、固邦本、飭武備等六個方面全面系統地闡述了自己的施政綱領,希皇上能夠「審時度勢、更化宜民」,從政治、經濟、軍事諸方面推行改革。改變自正德、嘉靖兩朝積留下來的吏治腐敗、法令不行、國庫枯竭、武備廢弛,豪強勢力大肆兼并土地,百姓破產,民不聊生的嚴重局面。在這篇洋洋萬言的《陳六事疏》中,張居正對承嗣大統的隆慶皇帝充滿了期望。他惟願隆慶皇帝能夠像成湯那樣做一代英主明君,他自己也作好準備當一個輔佐成湯成就霸業的伊尹。但這只是他的一廂情願,隆慶皇帝素無大志,擔驚怕苦捱這麼多年才好不容易登上御座,因此他只想粉飾太平花酒自娛,根本沒有勵精圖治富國強兵的念頭。何況還有更深的一層,張居正還沒有取得這位新皇帝完全的信任,那時內閣中的兩位名臣徐階和高拱,雖然因為互相爭鬥而兩敗俱傷相繼致仕,但張居正前面還有李春芳、陳以勤等素有名望雍容進退的老臣。所以,一切大權還輪不到他這位年僅四十四歲的末輔。鑒於這些原因,隆慶皇帝收到《陳六事疏》后,只是敷衍式的嘉獎。他的硃批「覽,卿深切時務,具見謀國忠懇,著該部院議行」,只是一紙空文,國家政治局面依然是水行舊路沒有多大改變。但是,張居正並沒有因為這件事而氣餒。當伊尹霍光這樣的名臣良相是他畢生的政治抱負,他一如既往地以超乎常人的忍耐等待機會的出現。功夫不負有心人,隆慶皇帝駕崩新舊更替之機,張居正終於把握住機會榮膺閣揆之職……?
??楊博迷迷盹盹這麼一路想來,忽然他感到轎子緩了下來,睜眼一看,只見轎夫們正在磨轎杠準備折向吏部衙門所在的富貴街,他趕緊蹬了一下轎板,掀簾叫道:?
??「不要磨了,徑直去內閣。」??
??聽說楊博乘轎來訪,張居正趕緊丟下手頭事情,走到內閣門口迎接。楊博是那種表面謙和內心倔犟的人,高拱任首輔期間,他竟沒有到內閣一次。有關兵部的事情,除了廷議,實在有要事磋商,往往是高拱屈駕到兵部會議。好在兵部一直由張居正分管,高拱也省了許多尷尬。那時候,張居正雖是楊博的上司,但楊博是老資格,無論朝野人望都重,因此張居正在楊博面前總是表現謙恭,每次相見都執晚生禮。楊博表面上不說什麼,內心中對張居正卻有著十分的好感。如果不是這樣,今天他就不會親自來內閣拜訪。?
??楊博在內閣門口下轎,張居正快走兩步迎了上去,雙手一揖說道:「博老,天氣酷熱,您怎麼來了?」?
??楊博拱手還了一禮,答道:「心裡頭窩的事情太多,想找你傾吐傾吐。」?
??不說商量而是說傾吐,細心的張居正聽得出楊博既要擺老資格,同時也把他當朋友看待,於是笑道:?
??「您有事,仆可以去吏部嘛。」?
??楊博搖搖頭,既是誠懇也是調侃地答道:「你如今已是首輔,老夫怎能倚老賣老,失了朝廷的規矩呢?」?
??說話間,兩人已走進了張居正的值房,在會客廳里,張居正把正座讓給了楊博,自己打偏坐在楊博的右首。喝了幾口茶后,楊博也不繞彎子,劈頭就問:?
??「叔大,皇上宣布京察已經幾天了,你都聽到了一些什麼輿論?」?
??張居正答:「博老向來人緣好,且虛懷若谷,一定是知道不少輿情,仆正想聽聽博老的呢。
??
??」?
??
??楊博快人快語:「叔大,輿情對你可是不利啊!」?
??張居正眼角的魚尾紋稍稍動了一下,笑一笑后平靜答道:「是嗎?仆願聞其詳。」?
??楊博皺一皺眉,徑自說了下去:「老夫待罪官場,已經四十五個年頭兒了。親眼見到了翟鑾
??、夏言、嚴嵩、徐階、李春芳、高拱六位首輔的上台與下台。老夫不想在這裡評論他們柄國執政的功過是非。老夫只想說一點,他們上台時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籠絡人心,這一點幾乎無一例外。像嚴嵩,誰都知道他是個大奸臣,可是他一上台就請示嘉靖皇帝,給兩京官員提高折俸的比例,官越小獲得本色俸越多,讓兩京官員對他感恩戴德。還有徐階,甫一上任,就大平冤獄,大凡因進忠言而被嘉靖皇帝治罪的官員,死者昭雪封謚,生者加官進爵。那
??個在大牢里整整坐了兩年的海瑞,就是得徐階之力而出獄,不但平反,而且還從一個六品的戶部主事一下子晉陞為四品的蘇州太守。僅此一點,士林清議就對徐階十分有利。再說高拱,他雖然性格躁急心胸狹窄,但除了整一整徐階的幾個親信之外,對絕大多數官員,他還是優恤有加。譬如說,對那些當了尚書多年再也無法晉陞的老臣,他向隆慶皇帝請旨額外頒賜
??,不是晉為太師就是晉為太傅,這些勛職都是虛銜,但有了這個虛銜,就同你晉陞大學士一樣,由二品變成了一品。俸祿拿到了頂級,一年多了幾百石糧食上千兩銀子,而且除了本人,還有常例恩蔭子孫,讓他一個兒子免了考試就直接進入官場,當一個中書舍人或太常博士什麼的,這又解決了老臣的後顧之憂。這些個策略招數,既無害於朝廷,又有益於官員。因此高拱儘管有這樣那樣的缺陷,卻依然能夠穩定政局,開創一呼百應的局面。?
??「可是你叔大,剛入機衡之地,所有官員莫不引領望之,側耳聽之,看你叔大有何舉措,能夠讓他們從中得到好處。等來等去,好處沒等到一星半點,卻等來了一個胡椒蘇木折俸。武官們在儲濟倉鬧事,按理是違悖了朝廷大法,應當嚴懲,可是在京各衙門的官員,對他們卻是同情有加。人心向背,這裡頭不言自明。這一波還未平息,緊接著又是一個聖意嚴厲的京察。直弄得兩京官員人心惶惶寢食難安。誰都知道,胡椒蘇木折俸、京察,都是你的主意,叔大啊,你這樣做,豈不是要結怨於百官,把官場變成冷冷冰冰荊棘叢生的攻訐之地么?」
??楊博的這一段話,可謂是肺腑之言,雖住了口,兩道吐劍的毫眉卻還在一聳一聳地顯示內心的激動。這老頭兒真是保養得好,說了這半日的話,口不幹舌不燥,精神氣兒還旺得很。張居正聽了這番話,心裡頭很不是滋味。一方面,他承認楊博說的話句句都是忠言,這位三朝老臣若不是把他當成忘年交,決計不會大老遠頂著毒日頭跑來內閣向他進言。但另一方面,他也感到自己提出的京察之所以普遍遭受非議,是大家並不了解他的真正動機。楊博出於情誼前來規勸,尚且聽得出微詞來,一般人的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儘管張居正善於克制自己,心情卻不能不由此沉重。沉吟有時,他緩緩說道:?
??「博老一席話振聾發聵,仆銘記於心,當深思之。但身居宰輔,唯務從命,一應國家大政,總以得體為是,豈敢為保祿位而懷私罔上。昔范文正公當國之時,深患諸路監司所得非人,便拿來選簿一一審視,凡有不合格者,便拿筆勾去,他的友人規勸道:『一筆退一人,則是一家哭矣,請公筆下留情。』范公答道,『一家哭,比之一路哭一郡哭,哪一個更令人痛心?嗚呼,我既身居宰相,當以天下為公,豈能懷婦人之仁,為一家哭而濫發慈悲。』范公此等正氣,足以震懾千古。仆以為,惟其如此,才是宰相的襟抱,才能擔負起宰相的論道經邦燮理陰陽的責任。蓋政事順則民心順,民心順則天地之氣順,天地之氣順則陰陽有序。天地人之極,人為主,一國之政順與不順,檢驗民心便可得知,然而欲使民心順者,官也。如果百官一個個怙勢立威,挾權縱慾,惡人異己,諂佞是親,於所言者不言,於所施者不施。其直接後果,就是皇上的愛民之心得不到貫徹,老百姓的疾苦得不到疏導吁救。上下阻隔,陰陽不交,人心不暢,出現了這種局面,身為宰輔不去大刀闊斧除癰去患,而是如范公譏刺的那樣為博一個虛偽的官心,而儘力推行婦人之仁,那國家之柄廟堂神器,豈不成了好好先生手中的玩物么!」?
??張居正本是個城府極深的人,哪怕所說的話挾雷帶火,也只是一個娓娓道來,讓人感到波瀾不驚。楊博雖然讚賞張居正慨然以天下為己任的襟懷,但對他「婦人之仁」的觀點卻頗不以為然,張居正話音剛落,楊博就溫和地反駁道:?
??「叔大,君恩浩蕩無遠弗屆。民有福祉官亦應有福祉。身為宰輔在便利場合下為百官謀點利益,怎麼能說是婦人之仁呢?」?
??楊博振振有詞。張居正知道這樣爭論下去縱然十天半月,也決無結果。他遂起身走進裡間案房裡,打開桌上的卷宗抽出兩張紙來,又回到會客室遞給楊博說:?
??「博老,你看看這兩首打油詩。」?
??楊博接過,只見這兩張紙都是五城兵馬司衙門的文箋。每張箋上都光頭光腦地抄了四句韻文。楊博先看第一張,上面寫著:
??一部五尚書,?
??三公六十餘。?
??侍郎都御史,?
??多似景山豬。
??再看第二張:
??漫道小民度命難,?
??只怪當官都姓貪。?
??而今君看長安道,?
??不見青天只見官。就這麼兩首順口溜,楊博翻來複去看了很多遍。讀過後,他的第一個念頭是:宰輔的案頭上,怎會放著這樣的東西?接下來第二個念頭是:五城兵馬司的堂官巡城御史王篆,眾所周知是張居正的夾袋人物,這兩張紙十有八九是王篆送過來的。此人最了解張居正的心思,他送這個來肯定是投其所好,也就是說,刻下張居正「好」的就是這個。?
??「叔大,這是王篆送來的?」楊博直言問道。?
??「正是。」?
??「王篆從哪兒弄來這樣的順口溜?」?
??「這是民謠!」張居正笑著糾正,「大凡國運盛衰,官場清濁,民心向背,都可以從老百姓口頭相傳的歌謠,也就是您所說的順口溜中看得出來。賞其歌而知其民,頌其謠而知其俗。所以,周文王特別置了一個采詩官,讓他採集民間的歌謠,從中分析老百姓的所思所想,為其治國綱領的制訂提供依據,這實在是一個好的傳統啊!」?
??經這麼一點破,楊博明白張居正為什麼好此一道了。他嘰咕著說:「王篆也是個鬼精,他居然能弄到首輔想要的歌謠。」?
??「博老,這兩首歌謠不是王篆弄到,而是仆親耳聽到的?」?
??「哦,你在哪裡聽到的?」?
??張居正呵呵一笑,便講了前天晚上發生的一件事情。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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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 第十三回 訪衰翁決心懲滑吏 棄海瑞論政遠清流 文 / 熊召政

??卻說數月前張居正在方老漢家門前逮捕王九思鬧出一場風波之後,他心中一直掛牽著方老漢一家,不知他們是否受到牽連遭人報復。儘管他曾兩次派王篆前往安撫打探情況,回答說都無問題,他仍放心不下。前天晚上,他又派人叫來王篆,陪他親自去方老漢家一趟。?
??在家中吃過晚飯,張居正換了一身青衣便服,帶了幾名便衣馬弁,與王篆各坐一乘兩人小轎,不多時就到了方老漢所住的巷子口。兩乘轎子在此停了下來,王篆領著張居正來到了方老漢的雜貨鋪門口。?
??雜貨鋪已經上了窗板,大門也關得嚴嚴的。一名便衣馬弁上前敲門,大聲問:「有人嗎?」
??連問了幾聲,才聽見一個顫巍巍的聲音回答:「誰呀?」?
??「是王大人。」馬弁回答。?
??「哪個王大人?」門裡頭有人躡足走來,聲音充滿警惕。?
??「是我,」王篆對著門縫兒說道,「方老爹,我是上次來過的巡城御史王篆。」?
??「哎喲,恩人哪!」?
??大門吱一聲打開,一個模模糊糊的乾瘦人影走出門口,又是作揖又是打拱。王篆上前扶了一把,輕聲說:「方老爹,我們屋裡說話。」?
??王篆與張居正隨了方老爹進了堂屋,馬弁們都留在了外頭。堂屋裡黑燈瞎火的,方老爹摸摸索索點了油燈。一邊點燈一邊解釋道:「這屋裡本是掌著燈的,小可聽見敲門,怕又是歹人,就噗一口吹熄了。」?
??燈一亮,方老漢認清了王篆,納頭就要下跪,王篆趕緊把他扶住,指著張居正說:?
??「方老爹,您看是誰來了。」?
??張居正笑吟吟地站著說:「方老爹,這一向可好?」?
??「好,好,」方老漢嘴上答道,一雙昏花的老眼卻在張居正身上溜來溜去,因為張居正身著青衫便服,顯然他沒有認出來,「王大人,這位貴人是?」?
??「方老爹,這是張閣老。」王篆大聲提醒。?
??「張閣老?」?
??方老爹驚得渾身一顫,不由得又湊近一步,看到張居正那一部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飄然長須,這才猛然記起,頓時在張居正面前雙膝一跪,喃喃說道:?
??「大恩人哪,小可有眼無珠,竟沒有認出來,還望大恩人恕罪。」?
??方老漢磕頭如搗蒜,王篆上前把他攙起。方老漢情緒激動難以自制,竟忘了招待客人猶自嘮叨:「聽說大恩人當了首輔,這是上天有眼,咱這賤地,如何能讓恩人的貴腳來踏……」?
??見方老漢不能自持,張居正與王篆各自覓了凳兒坐下。張居正借著昏暗的燈光仔細打量方老漢,幾個月不見,這方老漢完全變了一個人。只見他眼窩深陷形銷骨立,滿下巴鬍子拉碴,套在身上的褲褂也都是皺巴巴的。他很想在客人面前掩飾自己的重重心事,但強作歡顏的後面依然讓人能感到他有著至深的哀愁。見他如此恍恍惚惚,張居正動了惻隱之心。待方老漢嘮叨完畢,他問道:?
??「方老爹,您雜貨鋪的生意可還興旺?」?
??「雜貨鋪?」方老漢凄然一笑,「還好,還好。」?
??張居正看出其中有隱情,開導說:「方老爹,你不用隱瞞,有話直說好了。」?
??方老漢愣了一會兒,喉管里忽地湧起一口痰來,他猛咳幾聲,才嘆氣說道:「實不瞞閣老大人,小可的雜貨鋪已關了兩個多月了。」?
??「這是為何?」?
??沒想到張居正這一問,倒把方老漢心中的苦楚全都勾了起來。自從他的兒子方大林被王九思當街打死之後,這個案子便成了京城的第一大案。刑部、大理寺、東廠、錦衣衛等一應辦案部衙,走馬燈一樣,幾乎不隔天地到方老漢家問事取證。常言說得好,窮人怕接媳婦,富人怕打官司。只要有驚動官府的事,有多少銀子你都賠得進去。單說方老漢家,來一起胥吏皂隸各色差人,哪怕問了三兩句話,都得打發一頓酒飯,見人封幾個腳力錢。開頭,方老漢一心只想著給兒子伸冤報仇,花再多的錢也不心痛。各衙門辦案的吏卒,都是些能在干骨頭上吮出血來的刁鑽螞蟥。吃了原告吃被告,本是他們的行規。如今這個案子,王九思是個無家無室的人,又已經關在東廠大牢里,人都見不著,又從哪裡去榨油水?因此差人們便都把弄錢的主意打在方老漢身上。一個多月下來,可憐的方老漢做一輩子小生意,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一點家底就被敲得一乾二淨。可是這王九思究竟償不償命,卻還一直沒個說法。其實這案子有東廠把持,任什麼衙門都插不上手。方老漢只是個本本份份的苦主,這裡頭的一淌子渾水他哪能知道?只要是個皂衣皂褲的公門中人,他都當是一個得罪不起的王爺,都是能替兒子伸冤的恩主。所以,大凡進門之人,他都是好酒好肉的款待,現鈔現銀的打發。又過了一個多月,不但把方老漢的幾個家當吃得乾乾淨淨,而且還欠了一屁股爛債,一家人賴以活命的雜貨鋪也山不顯水不顯地垮了下去。看看家中什麼都沒有了,差人們也不再上門。直到此時,方老漢才明白這些衙門中的吸血鬼並不是為了給他伸冤,而是挖空心思前來敲榨錢財。好端端的一個殷實之家,如今已是家徒四壁人財兩空。方老漢一個快七十歲的老人,只得領著新寡的兒媳和尚未成年的孫女雲枝苦熬歲月。?
??在張居正一再追問之下,方老漢聲淚俱下講出了這段隱情。看到張居正緊繃著臉,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王篆急了,紫漲著臉,對縮在一角兀自抹著眼淚的方老漢說:?
??「方老爹,你這麼多苦處,為何本官來了兩次,再三詢問,你都不肯直講?」?
??方老漢畏葸答道:「小可不敢講。」?
??「為何不敢講?」?
??「小可心想,冤枉錢已經花去許多,如果講出來,這些當差的老爺一怪罪,又跑來找碴子拿咱,那小可花出去的錢,豈不白白打了水漂兒。」?
??「真是豈有此理!」一直咬著腮幫骨一聲不吭的張居正,這時終於爆發了,他騰地站了起來,恨恨罵道,「京城之內,輦轂之下,竟有這等徇私枉法魚肉百姓的公門敗類。方老爹,這些人你可還記得?」?
??「記……啊,不,不記得了。」?方老漢吞吞吐吐,張居正知道他仍心存顧忌,便壓下火氣耐心開導:「老人家,你不用害怕,有我張居正給你作主,看還有什麼樣的人敢來欺負你。你只要肯講出來是哪些差人敲榨過你,我必將他們捉拿歸案繩之以法,拿走的錢一厘一毫也得吐出來。」?
??「張閣老,您,您,您老的話可是真的?」?
??方老漢看著張居正眼睛里的兩道寒光,似乎看到某種希望卻又不敢相信這是現實,因此激動得語不成句結結巴巴,問得也不甚得體。?
??王篆聽了方老漢的問話,嘖了一聲,加重語氣說:「你個方老爹好不曉事,你以為張閣老什麼人,可以隨便說著玩的?他是當今首輔,一句話頂一萬句,你懂嗎!」?
??「我懂我懂,」方老漢點頭哈腰越是激動越顯得卑微,「首輔就是前朝的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都不是凡人,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的。小可我何德何能,芝麻大的事竟驚動了宰相,大林啊,你不該死呀。」?
??方老漢語無倫次說著說著就想起冤死的兒子,又癟著嘴嗚嗚地哭起來。看到方老漢被折磨成這個樣子,張居正心中非常難過,他吩咐王篆:「介東,方老爹的事,就交由你來處理,那些敲竹杠的人,不管是哪個衙門的,一律從嚴懲處。他家的雜貨鋪,旬日之內,也必須重新開張。」?
??王篆拍胸脯應承:「下官遵令,一定辦好此事。」?
??聽著兩人的對話,方老漢拭了眼淚,肅然說道:「小可年紀活了一大把,今兒個才信日頭也能從西邊起來。」?
??「老人家此話怎講?」張居正溫顏問道。?
??方老漢說:「小可打從知事時起,就常聽人言,天下烏鴉一般黑,要想不官官相衛,除非日頭從西邊起來。」?
??「方老爹,你不要瞎說。」王篆瞅著張居正的臉色似乎又要陰了下來,便及時提醒。?
??方老爹這才意識到失言,也不知道是否闖禍,只得慌忙掌了自己兩個嘴巴,往地上一跪,說道:「小可一時圖嘴巴快活,說話扎著了張閣老,還望大人不記小人過。」?
??張居正向王篆投過去一個眼色,意思是責怪他多事,然後又挪身扶起方老漢,好言說道:「方老爹,你不要聽王大人的,您方才說得很好,請繼續講下去。」?
??方老漢頭搖得貨郎鼓似的,說:「都是咱小老百姓嘬牙花子的話,再不敢講了。」?
??眼見方老漢疑慮甚深,張居正索性用起了激將法:?
??「看來,方老爹是不肯信任我這個閣老。」?
??「哪裡哪裡,閣老大人把天大的恩典送到小可家中,小可生生世世都感激不盡,那還有不信任的道理。」?
??「既是信任,為何不肯暢所欲言?」?
??方老漢遲疑了一下,問:「閣老真的想聽?」?
??「真的。」?
??「那,恕小可冒昧,先給大人您念幾段順口溜。」??
??聽完這段故事,楊博知道了兩首民謠的來源,悶頭悶腦想了好一陣子,才撫髯嘆道:「京城天子腳下的老百姓,比之外省,一張嘴也格外地尖刻。什麼『一部五尚書,三公六十餘』,這明顯是譏刺高拱在位時賞典之濫。不斷地給人陞官晉爵,故朝廷多了不少秩高祿厚的閑官。高拱本意是想給當官的撈點實惠,沒想到因此而弄出一個大隱患來。這幾句順口溜也算是言中有物。至於第二首,說什麼當官的都姓貪,長安道上不見青天只見官,此語有失偏頗。」?張居正說:「偏則偏矣,但絕非捕風捉影,老百姓盼清官,把清官比作青天,自古皆然但
??歷朝歷代,清官莫不都寥若晨星。我大明開國洪武皇帝,吏治極嚴,那時有一個戶部主事貪污了十兩銀子,被人告發,洪武帝下旨給他處以剝皮的極刑。可是現在呢?連一個吏都稱不上的公門皂隸,辦趟差也不止敲人家十兩銀子。去年,鄖陽一個知府調任新職,攜了眷屬家資上路,走到襄陽住進驛站,半夜裡被一個偷兒偷了一隻箱籠去,這位知府不敢報案。後來,地方捕快因另一起案子捉住那個偷兒。偷兒一併交待了這件事,大家才知道那隻箱籠里滿登登裝的都是白花花的銀子。這便印證了那句話,『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襄陽巡
??御史給那知府奏了一本,因朝中有人袒護,最後也不了了之。博老,您想一想,這些銀子後頭,藏了多少敲肝吸髓的貪墨劣跡。又有多少老百姓,像方老漢這樣,被敲榨得家破人亡貧無立錐之地。正德嘉靖隆慶三朝差不多七十年,已經沒有正兒八經地整飭吏治了,才導致今日的國庫空虛官場腐敗。如果再拖延下去,必然政權不保社稷傾危!這絕不是危言聳聽,而是活生生的事實!此種情勢之下,正好新帝登基,仆深蒙聖恩,愧得治國之柄。此正是刷新吏治重振綱紀,保我大明基業萬世無虞的絕佳時期。?
??「如何刷新吏治,仆已深思多年,主要在於治三個字,一曰貪,二曰散,三曰懈。貪為萬惡之源。前面已經講過,不再贅述。第二是散,京城十八大衙門,全國那麼多府郡州縣,都是政令不一各行其是。六部咨文下發各地,只是徒具形式而已,沒有人認真督辦,也沒有人去貫徹執行,如此則朝廷威權等於虛設。第三是懈,百官忙於應酬,忙於攀龍附鳳,忙於拉幫結派,忙於遊山玩水吟風弄月,忙於吟詩作畫尋花問柳,惟一不忙的,就是自己主持的政務。此一懈字,實乃將我大明天下一統江山,變成了錦被掩蓋下的一盤散沙。此時倘若國有激變,各級衙門恐怕就會張惶失措,皇權所及,恐怕也僅限京城而已。所以,貪、散、懈,可以視為官場三蠹,這次京察,就沖著這三個字而來。」?
??張居正鞭辟入理慷慨陳詞講了一大通,楊博聽了連連頷首。他二十七歲步入官場,從陝西省周至縣知縣干起,四十多年來先後在十幾個衙門呆過。地方官干過省級巡撫,掌兵官當過薊遼總督,都是到了頂兒的。京城裡也呆過吏戶兵三個部,因此,張居正所講的官場種種行狀,沒有一件他不清楚。他年輕時也曾總結過,官場有三多:痞子多、油子多、混子多,併發誓不與這三種人為伍。五十歲之前,他總夢想出一個聖君能夠使出雷霆手段,將這種官場積弊掃滌乾淨。但久而久之他就感到自己的想法不切實際。「天命」年一過,他總結自己官場經歷,竟有那麼多公正廉明的官員因不滿現實紛紛上折彈劾巨奸大滑而遭到殘酷打擊,他的一顆熾烈的心也就慢慢冷卻下來,灰暗起來。這時候,他只求潔身自好善始善終。現在,聽到張居正義憤填膺痛斥官場三蠹,他的久已麻木的正義感又豁然而生。但僅僅只是一個火花的閃現,旋即又熄滅了。他畢竟是七十多歲的老人,嚴峻的現實使他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叔大,」楊博這一聲喊得格外親切,「老夫很讚賞你官場三蠹的說法,老夫年輕時也說過官場上有三多,即官痞子多,官油子多,官混子多,這三多與你的三蠹,庶幾近之。但是,要想去掉三蠹,讓長安道上走的官都是清官,談何容易,不是談何容易,簡直是比登天攬月還要難。」?
??張居正已注意到了楊博感情上的微妙變化,他想盡量說服這位老臣支持他的改革,於是婉轉答道:?
??「難是難,但身為宰輔,如果一味地姑息好名,疾言厲色不敢加於人事,豈是大臣作為!夫治家而使父母任其勞,治國而使聖上任其怨,還能說自己是忠孝之人嗎?」?
??張居正的話句句在理,楊博無從辯駁,只得長嘆一聲,憂戚說道:?
??「叔大啊,老夫再提醒你一句,你如果一意孤行堅持這樣去做,無異是同整個官場作對,其後果你設想過沒有?」?
??「想過,都想過了,博老!」張居正神色冷峻,決然答道,「為天下的長治久安,為富國強兵的實現,仆將以至誠至公之心,勵精圖治推行改革,縱刀山火海,仆置之度外,雖萬死而不辭!」?
??楊博凝視著張居正,好長時間默不作聲。張居正這幾句剮肝掏肺的誓言讓他深深感動。他頓時想起了「治亂須用重典」那句話,他相信眼前這個人正是敢用重典之人。要想國家富強紀綱重整,非得有張居正這樣勇於任事的鐵腕人物柄國執政不可。但是,他以一己之力能否蕩滌污濁扭轉乾坤,現在還很難說。看得出來,張居正是已鐵了心要按他四年前的《陳六事疏》行事,楊博雖為他的前途擔憂,但也明白此時此際再也不是潑冷水的時候。思來想去,楊博心亂如麻,愣怔有時,他動了動坐僵的身子骨,徐徐說道:?
??「今天來內閣一趟值得,老夫至少弄清楚了你急著實施京察的真正動機。只是積重難返,幾十年痞積的痼疾,不可能一次京察就解決得了。何況,你大道理講得再多,在別人看來,依然只不過是你藉機整人的幌子。」?
??張居正眉尖微微一揚,聲色不動地問:「博老,你剛進門時,就說外頭的輿情對仆不利。究竟有那些具體實例,還望博老明告。」?
??楊博想了想,就把早上陸樹德去他家講的那番話說了出來。?
??張居正輕輕地搖了搖頭,譏道:「陸樹德這是庸人自擾。博老,您相信仆會藉此機會打擊報復高閣老的門生故舊么?」?
??楊博心中暗道:「按你今日所言,比打擊報復高閣老的門生故舊還更可怕。」但想是這樣想,嘴上說的話都是另外一個樣:「你已經說過,當以至誠至公之心實行京察,所以,老夫並不擔心你會假公濟私排除異己。」?
??「多謝博老的信任,」張居正說了一句敷衍的話,但聽起來卻情真意切,他接著問道,「太原巡撫御史伍可的事,博老知道嗎?」?
??「已從邸報上看到。」楊博答。?
??「仆正想就此機會請教博老,此事是否處置得當。」?
??關於伍可的背景,楊博已從魏學曾處盡數得知。他的那篇男變女的條陳,楊博看過一遍之後便再無興趣翻閱了。現在張居正既然問起,他也就表明態度:?
??「有人說伍可寫這個條陳,是為了替他的座主高拱鳴冤。誰都知道,高拱是倒在馮保手上,這裡頭起關鍵作用的,就是當今皇上的生母李太后。伍可弄出個男變女的條陳,其意是含沙射影攻擊李太后,這也不假。但依老夫分析,伍可明裡是為高拱鳴冤,暗裡卻是為了讓自己揚名。」?
??「啊,博老的見解倒十分新鮮。」?
??「新鮮談不上,」楊博神情雍容,謙遜了一句,接著說道,「伍可先弄這個條陳試試風向,看看反應。當士林為之叫好,他接著又上了一道正規摺子彈劾你,說你借九卿調整之機懷私罔上,任用私黨。因他被削籍,此折來不及上奏,但已經在京城裡流傳開了。此折一出,該有多少官員為他叫好!這個時候,他希望的就是你出來懲治他,只要你這樣作,他暫時吃點苦頭,削籍也好,廷杖也好,謫戍也好,他一概接納。因為他心底明白得很,像他這樣一個毫無政績可言的御史,唯其如此,才能一夜之間成為名滿天下士林景仰的英傑。你當一輩子官,再辛苦再勤勉,未必就能獲得這樣的影響。憑著這個影響,他日後一旦翻案,就是朝廷中個個敬畏的諍臣。若不能翻案,也是個青史留名的卓越人物。因此,無論從哪一點講,這個年輕氣盛的伍可,才是真正的懷私罔上的奸臣。」?
??「說得好,」張居正拊掌贊道,「滿朝大臣中能夠看透伍可險惡用心的,除了博老之外,恐再無第二人了。那一日雲台召見,皇上聽了這個奏摺甚為激憤,一定要對伍可重加懲處。仆慮著初初柄政,若懲治了伍可,恐怕天下人就會笑我張居正心胸狹窄,因此一再奏明,對伍可只可罰俸以示薄懲。現在看起來,仆的這個作法,倒與博老的見識不謀而合了。」?
??「如此處理甚好,」楊博戴了高帽子,心裡頭很高興,劍眉越發顯得漆亮。他很優雅地捋了一把長須,繼續說道,「你如果重重懲處了他,表面上看是傷害了他,其實是成全了他。對這種小人,唯一的辦法就是鹹淡不理。」說到這裡,楊博好像突然記起了一件事,斟酌了一下,問張居正:「叔大,老夫從邸報上看,湖廣道御史黃立階上折舉薦海瑞,皇上發還內閣擬票,怎不見下文?」?
??張居正斂了笑容,略作沉思,答道:「黃立階上這道摺子之前,海瑞還給仆寄來一封信札表面上是問安祝賀,字裡行間,也約略透露出意欲再度入仕的想法。」?
??「啊,這位海大人可謂雄心未泯哪,」楊博讚歎了一句,接著問,「你這首輔,打算如何處置?」?「博老有何想法,仆願聞其詳。」?
??張居正說著,吩咐書辦進來續茶。楊博信奉「水多傷腎」的道理,平常很少飲水。不過,說了半天的話,嘴有點幹了,他端起茶杯微微呷了一口,徐徐咽下之後,說道:?
??「方才你讓老夫看的那兩首順口溜,第二首說長安道上,只見貪官不見天。平心而論,這是氣話也是實話。這些年來,貪官像耗子,逮了一窩又出一窩。海瑞為官幾十年,反的就是這個『貪』字。士林也好,民間也好,一遍輿情都稱海瑞是天底下第一清官。叔大你若能把此人收至麾下,打鬼就有鍾馗了。」?
??「博老的意思,是將海瑞重新啟用?」?
??「如此清官,焉能不用?」?
??楊博的反問理直氣壯。張居正笑了笑,答道:「博老,仆決心已下,不打算啟用海瑞。」?
??「這是為何?」楊博大驚。?
??張居正說道:「嘉靖四十五年,海瑞因上疏譏刺世宗皇帝迷戀方術而被打入死牢,嚴嵩揣摩世宗皇帝心思,讓大理寺從嚴鞠讞,將海瑞問成死罪。摺子到了世宗皇帝手上,大約是世宗皇帝顧忌到天下輿情,一直未曾批准。其後不久,世宗皇帝大行,嚴嵩劣跡敗露,徐階接任
??首輔,他不但給海瑞平反,並給他官升兩級,由戶部的六品主事一躍而為眾官垂涎的四品蘇
??
??州知府。可是,這位海大人到任后,升衙斷案,卻完全是意氣用事。民間官司到他手上,不問是非曲直青紅皂白,總是有錢人敗訴吃虧。催交賦稅也是一樣,窮苦小民交不起一律免除,其欠額分攤到富戶頭上。因此弄得地方縉紳怨氣沸騰。不到兩年時間,富室商家紛紛舉家遷徙他鄉以避禍,蘇州膏腴之地,在他手上,竟然經濟蕭條,賦稅驟減。還有,官員出行,有規定的扈從儀仗,這本是綱紀所定,官家的體面。海大人也嫌這個勞民傷財,一律撤去,出門只騎一頭驢子,帶一個差人,弄得同僚與之結怨生恨。一任未滿而劾疏連發,海大人負氣之下只好掛冠而去。論人品,海大人清正廉明無懈可擊。論作官,他卻不懂變通之道,更不懂『水至清,則無魚』這一淺白之理。做官與做人不同,做人講操守氣節,做官首先是如何報效朝廷,造福於民。野有餓殍,你縱然餐餐喝菜湯,也算不得一個好官。如果你頓頓珍饈滿席,民間豐衣足食,笙歌不絕於耳,你依然是一個萬民擁戴的青天大老爺。仆基於以上所思,決定不再啟用海瑞。你給他官復原職,他仍不能造福一方,若給他閑差,士林又會罵我不重用他。所以,乾脆讓他悠遊林下,這樣既保全了他的清廉名節,讓千秋後世奉他為清官楷模,豈不更好?」?
??張居正這一席話,讓楊博聽得目瞪口呆,這一通聞所未聞的道理,足足讓他回味咀嚼了半天,許久,他才訥訥地說:?
??「你這樣做,恐怕會得罪天下的清流。」?
??張居正悠悠一笑,答道:「博老,這次京察,仆就思慮應少用清流,多用循吏。」?
??楊博搖搖頭,指著張居正苦笑道:「你呀,一會兒讓我明白,一會兒又讓我糊塗。」?
??話說到這裡,忽聽得一聲炸雷響在頭頂,驚得兩人一激靈,屁股騰地都離開了座位。一齊拿眼看了窗外,只見本來響晴響晴的天此時已是烏雲密布。隨了這聲驚雷,如澆似潑的豪雨已是洋洋洒洒鋪天蓋地而來。兩人因談得忘情,對窗外天氣的驟變竟渾然不覺。?
??「真是一場好雨!」張居正伸了個懶腰,贊道。?
??「久旱多日,也該下一場透雨了。」楊博精神一放鬆,頓時感到乏困。他雙手握拳揉了揉眼窩,問,「啥時候了?」?
??張居正看了看屋角計時的刻漏,答道:「快到午時了。這一上午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博老,雨下得這麼猛,您想走也走不了,只能在這裡吃頓便餐了。」?
??「好吧,咱也不要別的,只要一碟鹹菜一根蔥,兩隻窩頭一碗粥,有嗎?」?
??張居正一笑,說:「博老若要燕窩魚翅,仆無法辦理,若只要這個,管保供應。」?
??說罷,張居正抬手一請,兩人便出了門,有說有笑向膳房走去。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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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 第十四回 薦貪官宮府成交易 獲頒賜政友論襟懷 文 / 熊召政

??這場豪雨下了差不多大半個時辰。雨一住楊博告辭而去。張居正回到值房,來不及休息,立刻就埋首在堆積如山的文札案牘之中。自從高拱去職,高儀病逝,內閣中就只剩下張居正一人。泱泱大國,每日亟須處理的軍政要務該有多少,單是把須得內閣簽發的各種文件展讀一遍,當值就不消做得別事。張居正雖辦事幹練,但畢竟只有一雙眼睛一雙手,當有許多顧及不到之處。他自恨分身無術,感到選拔一位大臣入閣當他的助手已是迫在眉睫,但選閣臣比選六部尚書更為重要,此事雖急,卻也不能倉促行事。次輔沒有選好之前,張居正仍只能事必躬親處理一應大小事體。?
??卻說今天上午楊博來訪之前,張居正先已約了戶部尚書王國光商量事情,見楊博來,他又派人急速趕到戶部通知王國光,把約見的時間改在下午。?
??張居正約見王國光,為的是馮保所託之事,要薦拔胡自皋出任兩淮鹽運使。這事兒當時答應得爽快,但辦起來卻讓張居正頗費躊躇。誰都知道,兩淮鹽運使是第一等的肥缺,多少人都在找靠山鑽路子挖空心思想得到這把金交椅。張居正提出京察整頓吏治,就是為了杜絕這類跑官要官的歪風邪氣。但馮保也是個得罪不起的人物,他既然開了口,就必須特事特辦。而且只能辦好不能辦砸。兩淮鹽運使開府揚州,是一個四品衙門,屬戶部管轄。因此這個官員的任免雖然由吏部行文,但戶部也有參預遴選之責。張居正找王國光來,就是要說服他同意馮保提出的人選,並以戶部名義移文呈報。?
??張居正剛把今天的邸報看到一半,書辦就來報告說王國光已到,張居正推開文牘,挪步來到了會客廳。?
??王國光已在客廳里站著了。?
??自那日在儲濟倉前被鬧事武弁打傷之後,王國光在家休養了幾天。剛到家時,夫人見他頭破血流的樣子,嚇得三魂掉了兩魂,忙不迭聲問他究竟出了何事?王國光雖然一腔怒火煮得熟牛頭,但在夫人面前卻還要硬撐面子。他讓丫環洗了血污,纏了繃帶,才嘻嘻笑著對夫人說:「在路上過,碰上個二八佳人女瘋子,脫得赤條條的一絲不掛,一邊舞之蹈之一邊唱歌
??許多人擠著觀看,合不該咱停下轎子也想飽個眼福,被那女瘋子發現,一支箭樣衝過來,要和咱親嘴,咱不肯,惹惱了她。這個瘋子,隨手撿了塊石頭,不偏不倚,砸著了咱額頭。」
??夫人一聽,氣不打一處來,橫眉罵道:「你這老沒正經的,為甚只挨了一石頭,挨一刀才好!」到了晚上,王府家周圍平添了許多持刀執槍的軍士,那是王篆奉張居正之命,特意抽調一哨巡警來保護王國光的安全。夫人大約也從另處打探到丈夫負傷的真相,才又跑到丈夫的床前哭道:「你這當的哪門子官,螞蚱啄了鬥雞,皇上難道不管?」躺在床上養神的王國光,這時候既不嬉笑,也不發怒。任夫人說上天說下地,他直是雙目一閉,並無一語。第二天,張居正匆匆來看過他一次,看到老友遭此不測,張居正心甚怏怏,除了好言安慰,也沒有多說什麼。臨分手時,王國光扔出一句話:「叔大,咱王國光的為人你清楚,咱什麼都信,就是不信邪!」過了三天,頭上傷口結疤了,王國光又回到戶部坐堂值事。凡涉及胡椒蘇木折俸之事,他的態度較之往常更是強硬十分。?
??張居正走進會客室時,王國光正盯著牆上懸掛的一幅書法立軸出神。張居正走到他身邊,著問:?
??「汝觀,看出什麼蹊蹺來了?」?
??王國光一欠身算是見面之禮,然後答道:「上回咱來,這兒掛的是吳道子畫的一幅鍾馗,如今換上了米元章的字,我正在看米元章寫的是什麼。」?
??「是他游虎丘的詩。」?
??「是真跡嗎?」?
??「你看呢?」?
??王國光又湊近把那立軸上的墨跡與印章認真看了一遍,以行家的口吻說道:「這紙用糯汁漿,是宋宣的特點,應該是真跡。叔大,你是從哪兒弄到的?」?
??張居正說:「這哪是我的,是內閣文卷房的藏寶,書辦找了來,掛在這裡裝門面。」?
??王國光嘖嘖稱讚,感慨地說:「取下鍾馗,換上米顛,換得好,換得好。」?
??見王國光搖頭晃腦的樣子,張居正被逗得一樂,問道:「這麼簡單一件事,未必老兄還能看出什麼名堂來?」?
??「當然有名堂,」王國光振振有詞地說,「若論打鬼,叔大兄你本人就是高手,哪還用得著藉助鍾馗。換上米顛就不一樣,這米瘋子是宋代二百餘年來最有潔癖的人,在衙門裡辦事,
??碰到一個叫秦去塵的窮秀才,他覺得這名字取得乾淨,一高興,竟招這位秦去塵做了女婿。叔大兄的潔癖,與米元章原也在伯仲之間,所以,把他的字掛在這裡,正好應了戲文里的兩句詞。」?
??「哪兩句?」?
??「兩個痴心漢,一雙乾淨人。」?
??王國光學了戲文里的念白,尖著嗓子學起了旦角,當他雙手甩了個水袖翹起蘭花指時,逗得張居正忍俊不住,撲哧笑出聲來。接著解嘲地說:?
??「說一雙乾淨人還湊合,但兩個痴心漢卻與情不符。」?
??「怎地不符?」王國光故意緊繃著臉爭道,「你們兩個有潔癖的人,巴不得大千世界不存任何一點污垢,這不是痴心又是什麼?」?
??「好你個大司徒,什麼話到了你的嘴裡,酸甜苦辣全都變了味。難怪人家說你有一張油嘴,可以說得白水點燈,此言不虛。」?
??在漢唐前朝,戶部尚書又稱大司徒,故張居正這樣稱呼王國光。初一見面就說了這一場笑話,張居正頓覺心情輕鬆得多。他招呼王國光落坐,待書辦上過茶后,張居正便把話切入正題,說道:?
??「汝觀,今天找你來,是有一件事要同你商量。」?
??「什麼事?」王國光問。?
??張居正因王國光是老朋友,也就不繞彎子,索性挑明了問:「兩淮鹽運使史元楊的任期已到,不知兄台考慮到接任的人選沒有。」?
??「這事應當徵詢博老的意見。」?
??「博老在這裡呆了一上午,我尚未與他通氣,我是想,這件事還是我倆商議出一個方案,再與他會議不遲。」?
??王國光略作思忖,說道:「人道鹽政、漕政、河政是江南三大政。鹽政擺在第一。全國一共有九個鹽運司衙門,兩淮最大,其支配管轄的鹽引有七十萬窩之巨,佔了全國的三分之一還多。所以,這兩淮鹽運使的人選馬虎不得,一定要慎重選拔才是。」?
??「兄台是否已經考慮了人選?」?
??王國光搖搖頭,依舊擺道理:「常言道『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如果鹽官選人不當,套一句話說,就是『三年清御史,百萬雪花銀』了。」?
??「這些道理不用講了,大家心底都明白,我要問的是人選,這個人選你想了沒有?」?
??張居正句句緊逼追問同一問題。王國光精明過人,猜定了張居正已經有了人選,所謂商量只是走過場而已。因此笑道:?
??「叔大,你就不用兜圈子了,你說,準備讓誰替換史元楊?」?
??「仆是有一個人選,」張居正沉吟著頗難啟齒,猶豫了半天,方說道,「這個人,可能你還認得。」?
??「誰?」?
??「胡自皋。」?
??「他,你推薦他?」王國光驚得大張著嘴巴合不攏。對胡自皋他是再熟悉不過了,隆慶二年,他以戶部右侍郎身分總督天下倉場的時候,胡自皋是他手下的一個府倉大使。此人的貪婪是出了名的。王國光只想著張居正一心要把這個肥缺安排給自己的親信,卻萬沒想到會是胡自皋,他不解地問,「胡自皋的劣跡穢行,你知道嗎?」?
??「知道,汝觀,我知道的甚至比你還多。」張居正又起身踱到米元章的書軸之下,盯著那些鐵畫銀鉤出神,其實他並不是在看字,而是藉此穩定情緒,半晌他又開口說話,聲音如同從古井裡出來,「胡自皋是個貪官,而且貪而無才,一方面花天酒地不幹正事,另一方面為保祿位到處鑽營。呸,十足的小人一個!」?
??「那,你為何還要推薦他?」王國光氣呼呼地質問,接著說,「新皇上登基之初,南京工科給事中蔣加寬還上了一個手本彈劾這個胡自皋,說他花了三萬兩銀子買了一串假的菩提達摩佛珠送給馮保……」說到這裡,王國光嘎然而止,他突然間像明白了什麼,抬眼瞅著臉色鐵青的張居正,又小心地問,「叔大,是不是馮……」?
??張居正一擺手不讓講下去,他重新坐下來,審視著滿臉狐疑的王國光,語真意切地問:「汝觀,我且問你,如果用一個貪官,就可以懲治千百個貪官,這個貪官你用還是不用?」
??王國光琢磨著張居正話中的含義,問:?
??「這麼說,胡自皋大有來頭?」?
??「你是明白人,何必一定要問個水落石出呢?」張居正長嘆一聲,感慨說道,「為了國家大計,宮府之間,必要時也得作點交易。」?
??張居正點到為止,王國光這才理解了故友的「難言之隱」,不過,他仍不忘規勸:「叔大,胡自皋一旦就任兩淮鹽運使,兩京必定輿論嘩然,你我都要準備背黑鍋啊。」?
??張居正不屑地一笑,說道:「只要仆的大政方針能夠貫徹推行,背點黑鍋又算什麼?」?
??「那些清流湊在一起嚼舌頭,也是挺煩人的。」?
??「寧做干臣勿作清流,這是仆一貫的主張。汝觀,年輕時,你不也是這個觀點嗎?」?
??王國光點點頭,也不再就這個問題爭論,而是掉轉話頭問道:?
??「戶部呈文推薦胡自皋,怎麼說呢?」?
??「這件小事也須商量嗎,你胡亂找幾條理由即可。」?
??王國光苦笑了笑,揶揄說道:「當此京察之際,你這位首輔口口聲聲要刷新吏治,我們卻不得不挖空心思薦拔一名貪官。」?
??「說起來此事是有點滑稽,但仆以天下為公之心,惟上天可以明鑒。」張居正詞嚴神峻地說道,「何況讓胡自皋升任此職,也不是讓他繼續貪墨。汝觀,你要想法子把胡自皋盯得死死的,一旦發現他有貪墨穢行,一定嚴懲不怠!」?
??「有這句話,咱就知道該如何辦理了。」?
??王國光狡黠地一笑,正欲調轉話題談談部務,忽見書辦冒冒失失闖進來,對張居正稟道:「首輔大人,傳旨太監王蓁到。」??
??書辦說完,王國光趕緊踅進文卷室中迴避,王蓁人還未進屋,那又尖又亮的聲音已是傳了進來:「張老先生,皇上給旨您了。」話音未落,只見他已是滿面春風地走了進來,後頭還跟著兩名小火者,各托著一隻盒子。?
??張居正一提袍角,準備跪下接旨,王蓁咯咯一笑,忙道:「張老先生,免了禮罷,今兒個,
??皇上是口諭。」說著,他習慣地清咳兩聲,有板有眼地念道:
??皇上口諭:說與張先生知道,朕每見你忠心為國,夙夜操勞,心實憫之,且慰何如之。今特賜紋銀五十兩,大紅絲二疋,光素玉帶一圍。欽此。
??念畢,王蓁吩咐兩名小火者把幾樣賜品放在茶几上擺好,請張居正過目。這意想不到的賞賜,叫張居正既激動又驚詫,他朝乾清宮方向深深打了一拱,說道:?
??「臣何德何能,蒙聖上如此眷顧。「?
??中官傳旨,不可多說一句話。所以王蓁也不接腔,只向張居正行禮告辭說:?
??
??「張老先生,奴才這就回去繳旨,皇上還在東閣等著哪。」?
??「啊,皇上還在值事?」?
??「馮公公陪著,在練字。」王蓁這老太監是馮保的親信,此時他頓了一頓,又說,「馮公公讓奴才轉告張老先生,皇上忒喜歡那隻風葫蘆,如今玩得熟。」?
??「沒耽擱學習吧?」?
??「沒呢,因此太后也很高興。」?
??王蓁說罷離開值房走了。王國光從文卷室中走出來,看著茶几上的賜品,問道:?
??「叔大,王公公說到的風葫蘆,是怎麼回事?」?
??張居正苦笑了笑,答道:「仆看皇上整日枯燥,便買了個風葫蘆送他。」?
??「難為你如此用心!」?
??王國光本是一句讚歎,張居正聽了卻感到難受,他想了想,問道:?
??「汝觀,你說,皇上這時候突然頒賜於我,究竟有何用意?」?
??王國光脫口而出:「皇上,不,是太后賞識你唄。」?
??「難哪,汝觀,」張居正聽了王國光的話,忽然大發感慨,「古今大臣,侍君難,侍幼君更難。為了辦成一件事情,你不得不嘔心瀝血曲盡其巧。好在我張居正想的是天下臣民,所以才能慨然委蛇,至於別人怎麼看我,知我罪我,在所不計。」?
??「這正是你叔大兄一貫的主張,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一番動情的話,王國光深以為是,因此答道,「做事與做人,若能統一,可謂差強人意。若有抵牾,則只能把做事放在第一了。」?「知我者,汝觀也,」張居正把身子朝太師椅上一靠,看著面前茶几上的賜品,又恢復了怡然自若的神色,彷彿是自言自語道,「這些賜品,早不到,晚不到,偏偏這時候到。」?
??「叔大的話是啥意思?」王國光問。?
??「汝觀,章大郎一案三法司會讞,定了個誤傷人命的罪名,呈進宮中,皇上讓內閣擬旨……」?「怎麼擬的?」?
??「削籍,發配三千里塞外充軍。」?
??「皇上准旨了?」?
??「你想想,能不準嗎?」?
??「可憐王崧一條冤魂!」王國光頹然若失,接著又摸了摸額頭上似乎還在隱然作痛的傷疤,
??憤憤地說,「章大郎不就是邱得用的外甥么,牽扯到國家大法上,太后怎麼能存有袒護之心。」?「這不怪太后,她堅持要秉公斷案。」?
??「殺人不償命,這秉公又秉在哪裡?」?
??面對王國光的憤憤不平,張居正既表示同情,又感到這位摯友修鍊還不到家,於是說道:「隆慶二年,我初入內閣,一日,隆慶皇帝忽然來了雅興,傳旨內閣幾位大臣陪侍他去西苑遊玩。仆在西苑,親眼目睹了一場餓虎撲羊的遊戲。西苑裡養了三隻番邦進貢來的老虎,都關在鐵柵圍死的虎屋裡。我們君臣到了那裡,飼虎的小火者便投了一隻羊進去。老虎一下子從屋子裡沖了出來,一個縱躍到了羊的跟前,前爪伏地,屁股聳起,目光如電,張嘴呲牙,那
??只肥羊股慄不止。大家以為那隻虎頃刻就會衝上去把羊撕得粉碎,誰知虎卻掉頭而去。羊看
??到機會,頓時撒開四蹄倉惶逃竄,就在那一剎那,只見那隻老虎屁股往下一沉,長嘯一聲,
??凌空騰起,閃電一樣撲下,須臾間就咬斷了羊的咽喉,七步之內,血濺塵土。觀賞此番餓虎
??攫羊,讓仆悟到后發制人的道理。忍讓,後退,乃是為了積蓄力量,以便更有力的進攻,撲
??殺。」?
??張居正娓娓道出這個故事,王國光咂摸再三,忽地嘻嘻一笑,說道「怎麼著羊也是老虎口中之食。如果羊要戲弄老虎呢?要逃生呢?」?
??「那就趁老虎打盹。」?
??「叔大啊,你不要給人造成誤會,說你是硬處扛槍過,軟處殺一槍。」?
??「我已說過,知我罪我,在所不計。」張居正覺得閑話扯夠了,又談起正事,問道,「汝觀,今夏的賦稅銀,是否有省解付進京。」?
??「還沒有。」?
??「太倉還是空的?」?
??「有一點點小的進賬,須得留下來應付各衙門日常開支。」說到這裡,王國光想起心中擱了很久的一件事,憋不住問,「叔大,有件事,不知當不當問。」?
??「你說。」張居正張大探詢的目光。?
??「高拱多撥給殷正茂的二十萬兩銀的軍費,能否要回來,以解目下燃眉之急?」?
??張居正沉吟了一下,答道:「這些時,殷正茂不但有摺子進京,奏報戰況,打從他接任兩廣總督后,才三個多月時間,慶遠剿匪就節節勝利。昨日,皇上還有旨給他予以褒獎。關於那二十萬兩銀子,他曾給兵部咨文談及,說是添置了軍備。這個人你知道,錢到了他手上,就如同棗兒到了猴子嘴中,摳是摳不出來的。何況當初高拱就講過:『只要殷正茂能把叛匪剿
??滅,縱讓他吞沒二十萬兩銀,也值!』應該說,高閣老知人善任。」?
??「這麼說,那二十萬兩銀子是要不回來的了?」?
??張居正點點頭,說:「仆根本就不動這個心思。設若殷正茂今冬之前能撲滅匪患,生擒匪首
??,這樣的事功,是一千萬兩銀子也買不回來的。」?
??「只是這樣一來,下個月還得胡椒蘇木折俸。」?
??「當初不是計劃好了的,共有兩個月施行折俸么,皇上既准旨,就得按旨行事。」?
??「才一個月,就怨聲載道,再施行一個月,有的人恐怕要把咱王國光生吃了。」?
??「你害怕了?」張居正笑著問。?
??「咱怕啥,怕鼻子掉下來咬了嘴。」王國光自嘲地說,「倘若再有人跳出來鬧事,皇太后再
??讓咱鑽煙筒子,那才叫一跤跌進了毛缸,滿身是屎了。」?
??「汝觀,事情不會糟到這種地步。」?
??「很難說,大凡敢鬧事之人,後頭都有靠山。」?
??「這倒也是。」?
??談完了正事,發夠了牢騷,不覺又是日頭偏西,王國光起身告辭走了。這一天的連軸兒轉,張居正累得身子骨像要散架,他吩咐書辦打盆涼水澆了澆臉頰,正說眯會兒,書辦又領了一名內侍進來。?
??「何事?」張居正問。?
??「啟稟張老先生,」內侍跪地稟道,「馮老公公派奴才前來知會您老,明兒個,李太后要去昭寧寺敬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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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3-3 09:18 | 只看該作者

水龍吟 第十五回 老鴇母誨淫真齷齪 白浪子嫖妓遇名媛 文 / 熊召政

??崇文門內的東城根,原是一塊鬧中取靜的地方,始建於元代的昭寧寺,就在這裡的一條小街上。這條街就叫昭寧寺街。街的南邊叫溝沿頭,稍北叫鬧市口。自溝沿頭往東各條衚衕,靠南邊的叫毛家灣,再靠東邊的叫抽屜衚衕,再往東叫神路街。抽屜衚衕的南邊叫盔甲廠,北邊是馬匹廠,再往東是寬街。馬匹廠的西邊有梅竹衚衕。從毛家灣往北叫一眼井,再過去是鈴鐺大院。鬧市口的東邊叫蘇州衚衕下坡,與之毗連的是箭桿衚衕,從那裡往東叫鐵匠營和豆腐巷。單從這些地名就大略知道,住在這一帶的人,大都是些販夫老卒,傭工匠役,皂隸火等三教九流的下人。各府州縣進京?食的流民,也大都聚居這裡。說它鬧,是因為每日這熙熙攘攘的人氣。說它靜,是因為比之棋盤街、燈市口那些寸土寸金的商業街衢,這裡又遜色許多。但是,這裡也有一個去處,不但在京城,就是在全國也名聲極大,那便是位於蘇州衚衕下坡與箭桿衚衕中間的窯子街。?
??顧名思義,窯子街乃私男野女苟合交媾的風月之地。這裡原是兩條衚衕間的一處隙地。嘉靖年間,一個在京師混了多年並已混出個路路通的開封府人,在這裡蓋了幾間土坯房,弄幾個丐女做皮肉生意。多少年過去了,窯子一家接一家開張,這裡便成了花柳一條街。街並不長,但三十多家門面,沒有一家干別的營生,齊齊兒開的都是窯子。這些窯子里的妓女,少則十幾個,多則幾十個乃至上百個不等。妓女的來路大致有三:一是從鄉下誑騙來的,二是從人口市上買來的,三是收容的丐女。光顧窯子街的嫖客,京城俗稱「打針」者,是各色人等都有,但多半都是身列賤籍的市井小民。?
??眼下正是兩頭冷中間熱的秋老虎時節,京城已有好長時間未曾下雨。今天下午那場雨,紫禁城那邊雖下得猛,可是這裡連地皮都未曾打濕。窯子街凸凹不平的泥土路,依然是銅一般硬。行人走在上邊,若不小心,不是崴了腳就是踢破趾頭流血。這時候酉時剛過,只見有一個人迎著火辣辣的夕陽,從蘇州衚衕下坡方向東張西望走進了窯子街。?
??歷來窯子的生意,都是旺在太陽落土之後,不過眼下這時分,別看日頭還絆在街口的柳梢上,只需一個響亮的咳嗽,就能把它震落到灰蒼蒼的屋脊後頭。走進街來的這個人,看上去約摸二十三四歲年紀,生得雖然白凈,但身形俱小,嵌在扁平額頭下的一雙小眼睛,圓圓的,兩顆黃豆大的眼珠子滲進不少黃色。此時他穿了一件漿洗得乾乾淨淨的青色夏布直裰,腳上蹬一雙半新不舊的布鞋,手上還玩著一把摺扇,偏是他走路不老實,一躥一跳的,一看就知是一個沒有四兩正經的白浪。?
??但是,打從這白浪一踏進窯子街口,頓時一條街都興奮了起來。不為別的,就為他這副「相公」的打扮。來窯子街的嫖客,通常是赤膊上陣臭汗熏天,甚至瘸子瞎子羅鍋乞丐都有,何曾見過這等一襲長衫遮到底的白皮後生。立時,站在各家窯子門前拉客的徐娘小廝,都一窩蜂地迎了上去。?
??「少爺,你高抬貴步,腳下有一道棱。」?
??「相公,你往這邊靠著走,樹下有蔭涼地兒。」?
??「喲,好一位爺,瞧一眼,比喝碗冰水都舒坦。」?
??「嗨,大貴人來,我們家的小姐,個個都眼皮子跳,爺,就這兒,您留步。」?
??面對這一片嘰嘰喳喳的奉承,白浪的黃眼珠子轉得比陀螺還快。他雙手往後一背,兩個指頭玩著摺扇,一副不屑的神氣,聽得那位徐娘要他留步,他總算站定了,一開口就聽得出來是浙江人打的京腔:?
??「你是這家的老闆娘?」?
??「算是吧,咱姓夏,街上人都叫我夏婆。」?
??「唔,夏婆。你叫爺留步,有好貨嗎?」?
??「有,爺,你自個兒瞅去。」?
??夏婆搔首弄姿,扭腰伸了個蘭花指。白浪順著她的指頭看到門頭上懸了一塊匾,叫「街頭香」。緊挨著大門的,是一扇用窗紙糊死的大窗戶。白浪伸頭朝門裡一看,是一間過堂,放了幾張木椅茶几,再往裡有一道門,虛掩著,看不出什麼氣象。?
??「爺,瞅這兒。」?
??早已快步跟上的夏婆,手忙腳亂地把那扇窗門打開了。白浪迴轉身把頭伸進窗戶,這一下看傻了眼。屋子裡頭,竟散漫地坐了十幾個一絲不掛的姑娘。?
??姑娘們有大有小,有丑有妍,有胖有瘦,有高有矮。看見有人伸頭進來,誰也不感到害羞,都慌忙從坐著的長條凳上起來,赤條條地一窩蜂擁到窗口。?
??「老爺,要我吧。」?
??一位年紀稍大,約摸二十來歲的姑娘搶先說道。她的臉色有些發青,好看的只是那一對鼓突突的奶子,但下腹已經鬆弛了。白浪的賊眼朝她身上溜了一圈,頓時感到褲襠里的那根東西硬挺了起來,他伸手往下按了按。又下意識地把腰往後窩了窩,然後伸出摺扇戳了戳那姑娘的奶子。「馬馬虎虎,只是老了。」他淫邪而又挑剔地說道。?
??話音未落,立馬又有一個削肩的少女擠上前來,半似挑逗半似認真地說道:?
??「老爺,我是初出道兒的,比水蔥兒還嫩。」?
??白浪睃了他一眼,臉相、身材都還勻稱,只是乾巴了一點。眾姑娘從他的眼神中看出還是不滿意,便又爭著向前七嘴八舌推薦自己。站在白浪身邊的徐娘這時便拍了一下巴掌。姑娘們立刻就安靜了,夏婆訓斥道:?
??「瞧瞧瞧,來了一位財神,都爭著上,規矩都哪兒去了?是客人挑你們,還是你們挑客?嗯?都朝後站,按章程來。」?
??經這一罵,姑娘們都老實了。往後退到牆根一字兒站定。夏婆又朝她們做了個手式。姑娘們便一個個依次走到窗戶跟前。每位姑娘在白浪面前,都要表演幾個挑逗的動作,展示自己的豐乳肥臀,玉頸纖腰。實在沒什麼好展示的,便手把牝戶,朝白浪投過一注企盼的目光。白浪痴痴地過了一回眼癮,姑娘們已退回到凳子上坐了,他還像一根木樁似的一動不動。夏婆伸手輕輕戳了一下他的腰,小聲問道:?
??「爺,看中了哪一位?」?
??「啊!」白浪如夢初醒。一呲牙笑道:「你這位大娘,這些姑娘,我怎麼都聞著有一股狐騷味兒。」?
??「喲,看你這位爺說的,」夏婆扭捏著搡了白浪一把,調情說道,「這味兒是窯子街的正味,沒有這狐騷味,那還叫什麼窯子街!」?
??這時,夕陽已下沉到屋脊後頭,拂面的風也頓時涼爽了起來,街上的流客漸多。看這些人有的是常客,有的也如同這白浪,是新來乍到。大凡常客都有自己的老相好,一進窯子街就挖頭直奔目標而去。新來乍到之人深恐吃虧,故總想挨家走完挑上一個最好的。眼下這位白浪就是這心思。他拿扇子骨拍了一下夏婆的手背,笑嘻嘻說道:?
??「夏婆,本大爺還想看看其他各家。」?
??「大爺,俗話說走多了腳酸,看多了走眼。我家的姑娘,你已經看到了,一個個都是嬌滴滴的,水靈靈的,白膩膩的,勾人魂的,一句話,都是窯子街上最好的。」?
??白浪撲哧一笑,謔道:「常言道王婆賣瓜,自賣自誇,如今是夏婆賣花,自賣自誇。你的話我信,但還是貨比三家為妙。」?
??說罷,白浪已是抬腳走去。頓時只聽得一聲銳叫「挑簾兒??——」,?原是一直站在旁邊撿耳朵的隔壁家拉客的小廝,早已跳到自家門前,撐起襯了白紗的雕花杉木窗前,白浪伸一看,同方才看的一家大致情形差不多。原來窯子街的各家窯子,其建築格局大致相同。臨街正門之側,必定是一扇又大又寬的窗戶,窗戶裡頭是間大廂房,姑娘們都赤條條一絲不掛呆在裡頭。平常窗戶都是關著的,一有客人來,在店前拉客的夥計便會把窗戶撐起來,讓客人挑貨。
??
??白浪如此一家家看下來,不知不覺過了大半個時辰。斯時霞光盡褪,暮靄漸濃。各家窯子門口,都點亮了寫有店號的大紅紗燈。這位白浪從街頭走到街尾,雖然大飽眼福,免費欣賞了各類年輕女人的胴體,但仍沒有發現特別中意的。這大約就是那位徐娘所說看花了眼的緣故。這時進到窯子街的嫖客越發多了,幾乎每家窯子門口,都聚了一堆人在選貨,白浪來得最早,至今卻還沒有著落,不免心裡頭髮慌。不由得加快腳步,匆匆走回到街頭看的第一家窯子跟前。?
??「喲,大爺回來了。」?
??閑倚在門口的那位夏婆迎上一步打了招呼,但口氣已不似當初的熱情了。再看窗戶底下,也沒有圍客。?
??「看看,你家生意就是比別家清淡。」白浪搭訕著,伸頭朝廂房看去,已是空蕩蕩不見一人,「咦,人呢?」?
??「都上房了。」夏婆答應。?
??「一個不剩?」?
??「一個不剩!」夏婆斜睨著白浪,嘴一撅,沒好氣地說,「誰讓你挑肥揀瘦的,到頭來只能把耳朵擱在窗台上。」?
??「此話怎講?」?
??「聽動靜呀!」?
??「呸,大爺我就不信這個邪。」?
??白浪拉下臉來,把摺扇朝手心一搗,又匆匆轉身朝街裡頭踅去。?
??「大爺哪裡去?」?
??「再去找。」?
??「回來,」夏婆搶上一步拉住白浪,一張塗滿脂粉的臉又堆上了笑,「大爺也不看看時辰,眼下還能找到什麼,是三條腿的男人還是四隻腳的蛤蟆?」?
??「你這位夏婆,看來要成心捉弄本大爺了。」?
??白浪兩道稀疏的眉毛一擰,那樣子是真的生氣了。夏婆天天守在門口,什麼樣的人沒見過?因此倒也不在乎,只是不再開玩笑,而是壓低嗓子,神秘說道:?
??「看得出來,你這位大爺是第一次來窯子街。我就尋思著你會心花眼花,到頭來兩手空空采不著一朵花。來,大爺隨我來。」?
??夏婆說罷,也不容白浪答應,便拉著白浪的手,三步兩步進了自家的窯子,穿過廳堂來到後院,走到最裡頭一間把門推開,裡面黑古隆冬的什麼也看不清楚,徐娘喊道:?
??「棗妮兒,掌燈。」?
??沒有人應聲。?
??夏婆只得自己摸索著把炕前小桌上的一盞桐油燈點亮。燈光如豆,白浪眼睛眨巴了好多下才調整過來。看見炕上坐著一位姑娘,臉朝里,雙手抱膝,低著頭不搭理人。?
??「棗妮兒,把頭轉過來。」夏婆喊道。?
??那姑娘木頭人一般,坐在那裡仍是一動不動。?
??「喲,她還會拿架子。」白浪說。?
??「找遍京城,你找不著比她長得更好的,你瞧她,小鼻子尖,小嘴兒圓,蔥尖兒樣的指頭瓜子樣的臉。這樣子,就是皇宮裡的貴妃也給比下了。」?
??夏婆手捏汗巾不住地絮聒,白浪走進炕前伸手把姑娘的頭扳過來看了看,果然是天姿國色。
??「方才在前廂房裡沒見著她。」白浪說。?
??「她是咱家的花魁,哪用得著去前邊,」夏婆的口氣中滿是炫耀,接著又朝炕上喊了一句,
??「棗妮兒,來的是一位公子。」?
??
??棗妮兒肩膀微微一動,仍是不抬頭。?
??夏婆把白浪拉出房來,順手把房門帶上,輕聲說道:「這位棗妮兒心性太高,一般客人瞧不上眼。」?
??「是啊,看她臉上老掛著霜,一點也不喜性。」?
??「要想讓她喜性起來,就看相公你的手段了。」夏婆攛掇著說,「你有本事,就把她辦了,沒本事,就去找爛蝦吃。」?
??「吃什麼爛蝦,要吃就吃這隻天鵝。」?
??白浪說著一搗摺扇,又要推門進去,夏婆把他一攔,問:「相公,你初來乍到,知道價錢不?」?「啊,價碼兒,你說?」?
??「這兒老規矩,打一次釘,十五枚銅錢。」?
??白浪小黃眼珠子一瞪,唬聲唬氣說道:「你欺大爺新來乍到是不是,窯子街上七文錢打一釘,你詐誰呀?」?
??見白浪揭了底,夏婆也不爭辯,只笑著答道:「大爺你是明白人,但棗妮兒價又不一樣。」
??「要多少?」?
??「一兩銀子。」?
??「棗妮兒長的是金還是銀,值這麼多?」白浪一急,便說開了粗話。?
??夏婆瞧瞧門裡,壓低聲音說:「棗妮兒還是女兒身,沒有破瓜呢。」?
??「啊?難怪她那麼靦腆。」白浪一驚,朝夏婆笑道,「若真如你所說,一兩就一兩。」說罷,也沒得工夫再與夏婆理論,一推門重又進了房。?
??那姑娘坐姿未變,仍塑在那兒。?
??白浪聽著夏婆走遠的腳步,便把房門閂了,挪近土炕,輕聲喊道:「棗,棗妮兒?」?
??那姑娘慢慢轉過臉來,答道:「我不叫棗妮兒。」?
??「那你叫什麼?」?
??「叫玉娘。」?
??「玉娘?」白浪嘻嘻一笑,「這名兒太雅,聽了本大爺都不敢動手了,還是棗妮兒好。」?
??白浪說著就動手動腳,玉娘伸手去推他,雖近在咫尺,她的手卻推了一個空。?
??白浪一看不對勁,便伸手在玉娘眼前晃了晃,竟沒有任何反應。?
??「咦,你是瞎子?」白浪問。?
??玉娘點點頭,只見她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原來,那一日玉娘聞訊趕到京南驛要同高拱一起回歸故里,遭高拱拒絕後,又羞又恨,一頭碰向楹柱要自尋短見,雖然搶救及時保住了一條命,卻因此眼睛模糊不清,大約一個月後,竟至雙眼失明。她孤苦伶仃一人呆在京城,終究不是辦法,遂決定返回南京故里,便央人覓車雇船。昨日,她所託之人帶了一個人來,那人說是要帶她去通州張家灣運河碼頭上看船。玉娘未曾細想,便跟著那人上了驢車,三彎九轉,那人竟把她拖到窯子街,十兩銀子賣給了夏婆。自進了妓院,玉娘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夏婆一圖她姿色,二欺她眼瞎,是棵難得的搖錢樹,一來就要她接客,玉娘誓死不從。夏婆怕她真的尋了短見,白丟十兩銀子,因此也不敢硬逼,一心想找個嘴巴甜有手段的嫖客,把玉娘說動心成就那事。女兒家只要過了那一關,往後的事情就好說了。正是這個主意,讓夏婆看中了白浪。?
??卻說白浪聽得玉娘哭訴被騙的經過,心中竟也動了那麼一點惻隱之心。但憋了多時的一把慾火,又讓他按捺不住,趁玉娘不注意,又把手伸向玉娘的奶子上想抓上一把。?
??憑感覺,玉娘知道有黑手伸來,雖然眼瞎,但她身子不瘸不跛,還是靈活得很,她身子一偏,忽地就在炕上跪下了,流著淚求道:?
??「好心的大哥,請你發點慈悲,不要欺侮我這弱女子,你若能救我出去,必有重謝。」?
??
??「如何救你?」白浪問。?
??「告到衙門,讓官府知曉。」?
??「你又如何謝我?」?
??「奴家雖孤身在京,但尚薄有旅資。只要能平安回到居處,奴才送你一百兩銀子。」?
??「一百兩銀子?你有?」白浪驚問。?
??「對,我有。」?
??玉娘越是回答得肯切,白浪越是不信。他心想:「你若如此有錢,也不會被人騙到這種地方來。」因此越發想佔便宜,他淫笑著說:?
??「棗妮兒,我也不要你那一百兩銀子,只要你肯答應我一件事,我就幫你送信到官府。」?
??「哪一件事?」?
??玉娘昂起頭來,眼巴巴地「望」著白浪。看著玉娘天生麗質,氣吐若蘭,白浪更是不能自持了,他把頭湊近玉娘耳邊,悄聲說道:?
??「你現在陪咱大爺睡一覺。」?
??「這不行。」?
??「有何不行。」?
??白浪也不顧玉娘反對,說著就撲了過身,一下子就把玉娘壓在身子底下。一隻手箍死了玉娘的頸子,另一隻手就伸到底下亂摸。玉娘拚死反抗,又撕又咬。白浪一面躲閃,一面動作,竟有許多力氣使不上。雙方這麼撕扯了一陣子,都累得氣喘吁吁的。白浪一隻手眼看就要摸到玉娘大腿的根部,情急之中,玉娘拿嘴將白浪的另一支胳膊狠狠咬了一口,白浪痛得一陣嗷嗷亂叫,慌忙鬆了手,跳下炕來。趁這空兒,玉娘連忙站起,退後兩步緊靠牆角站定,一隻手從懷中掏出個物件,白浪一看,是把剪刀。?
??原來,玉娘自從眼睛失明之後,為防不測,便始終藏有一把剪刀。白浪雖然好佔便宜,但畢竟是個銀樣?槍頭,見了剪刀,他身不自主地後退一步,嘟噥道:?
??「瞧瞧瞧,本是個樂事,你這樣子,竟像是上了殺場。」?
??玉娘受了兩天的折磨,本來就氣力不支,加之方才一番爭鬥,此時已是累得筋疲力盡,但她仍頑強支撐,緊攥著剪刀說:?
??「你再敢前來一步,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看著她這副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樣子,白浪又氣又恨,卻也再不敢造次,只得狠狠「呸」一口,打開門,悻悻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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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 第十六回 悍婦人邀功反惹禍 王御史視察出蹊蹺 文 / 熊召政

白浪耗神費力折騰了半個時辰,罵罵咧咧走出那間屋子,來到過廳,守候在此的徐娘迎了上來,開口說話前先聳了聳鼻子,因為她聞到了白浪身上粘膩的汗味。她隨手遞給白浪一碗涼茶,淫笑著問:?
??「大爺,這棗妮兒值吧?」?
??「值!」白浪一口氣喝完那碗涼茶,咂了咂嘴沒好氣地說:「進房前,那姑娘叫棗妮兒,折騰這半個時辰下來,本大爺成了棗泥兒了。」?
??「大爺這是實話,」夏婆以行家的口吻說道,「像你這種男人,咱見得多,進了窯子,都是先等不得,后狠不得。其實,你只要不那麼急,咱這裡給你吃一顆丸子,你的那根釘,就真的成了鐵做的。」?
??「什麼藥丸子?」?
??「金槍不倒。」?
??「好葯好葯,下次來一定先吃一顆。」?
??白浪只當是夏婆成心戲弄他,也不想在此久留,說著閃身就要出門,夏婆連忙把他扯住,喊了一聲「大爺留步」,接著把手一伸。?
??「什麼?」白浪眯眼問。?
??「錢哪?」?
??夏婆身子忽閃忽閃的,兩隻耳朵上戴著的鑲金大耳環搖晃晃讓人心煩,本沒個好心情的白浪心裡頭一連罵了幾聲「母狗,母夜叉」,才訕訕地說:?
??「虧你還要錢。」?
??「怎麼啦?」?
??「棗妮兒是丈二金剛,咱大爺摸都沒摸著。」?
??「沒上手?」?
??「是呀,肩上還被咬了一口。」?
??「那,你為何磨蹭半個時辰才出來?」?
??「這你也管得著。」?
??「進了咱的地兒,咱就管得著。」?
??「你想要咋樣?」?
??「交了錢走人。」?
??「好吧,那就先記在賬上,回頭給。」白浪說著抬腳就要出門。?
??「慢著。」夏婆伸手把路一攔,「你想賴賬?」?
??「賴又怎麼樣?」白浪想抖狠。?
??「哼,麻雀吃蠶豆,摸摸自己有多大個屁眼。」?
??夏婆頓時臉色一變,一拍巴掌,立馬就有兩名壯漢不知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一左一右把白
??浪夾在了中間。?
??「你們想幹什麼?」白浪喊道。?
??「咱們也不想難為大爺,交了銀子,你走人。」?
??我沒帶錢。」白浪拍了拍身上,表示一無所有。?
??「一進窯子街,咱就發現你小子不地道,但沒想到,你竟敢欺到老娘頭上來。黑柱子,你們看著辦吧。」?
??夏婆說罷,抬腿就要走人,白浪慌忙把她喊住,說道:「大娘請留步,大爺我有件東西給你看。」?
??白浪說著撩起夏布長衫,從腰間摘下一隻小木牌遞給夏婆,不無傲氣地說:「你看看我是誰。」?
??
??夏婆接過這隻長三寸寬一寸的被漆得紅彤彤的木牌,她雖不識字,但認得這是「衙門人」通常用的腰牌。便把木牌遞給略識幾個字的黑柱子。黑柱子就著頭頂上燈籠的光亮,嗑嗑巴巴
??
??念道:五城兵馬司崇文門內蘇州衚衕巡警鋪?
??「啊,你是巡警鋪的,」夏婆緊繃的臉色頓時鬆弛了一些,她很內行地對黑柱子說,「你再念念腰牌的反面。」?
??黑柱子瞄了白浪一眼,又一字一頓念道:「劉金貴。」?
??「你叫劉金貴?」夏婆問。?
??「本大爺正是。」?
??夏婆咧嘴一笑,以一種見過大世面的口吻說道:?
??「咱這窯子街的地盤,就歸蘇州衚衕巡警鋪管轄,這鋪里的十幾位兵爺,還有管事的檔頭蔣爺,沒有誰咱不認識,可咱就從來沒有見過你這位劉爺。」?
??「我是新來的。」?
??「新來的,可是蔣爺沒交待呀。」?
??「蔣爺是咱的頭兒,咱上這裡來,是他點頭答應了的。」?
??「既是如此,蔣爺總得有話給你。」?
??「蔣爺說了,要咱玩得盡興。這是咱巡警鋪管的地頭兒,有什麼事擔戴得起。」?
??夏婆聽了這話,訕訕一笑,隨之臉色就冷了。須知這位夏婆是窯子街上的一隻母虎,同蘇州衚衕巡警鋪的管事檔頭蔣二旺關係非同一般。這蔣二旺世襲軍籍,在蘇州衚衕巡警鋪幹了差不多二十年,夏婆年輕時就是他的相好。正是因為有了這層關係,夏婆才有恃無恐,成了窯子街上一粒咬不爛嚼不碎的「銅豌豆」,崇文門一帶喜歡惹事生非的潑皮惡少,也沒有哪個敢到她開的「街頭香」來撞太歲。而且,蔣二旺本人也約束部屬,不准他們到街頭香來佔便宜。這些年來,除了夏婆請客之外,巡警鋪軍卒是斷不會到「街頭香」來白食的。可是眼下這位自稱叫劉金貴的巡警居然敢犯忌,夏婆斷定其中有詐。所以,待白浪話頭一落,夏婆就朝黑柱子使了一個眼色,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黑柱子兩人朝前一撲,頓時把白浪揪翻在地,取來一根麻繩,三下二下把他雙手反剪捆了。?
??白浪鴨子死了嘴硬,兀自在地上抖狠:「日你媽,你們想造反了!」?
??挨了罵的黑柱子來了火氣,朝白浪的屁股猛踢了幾腳,白浪殺豬似的嚎叫。夏婆這時已坐到木椅上,眯眼看著地上亂滾的白浪,又說道:「褪下他的褲子。」?
??黑柱子領命做了,白浪露出了白生生的屁股。黑柱子又把他掀翻過來,白浪兩胯間的那根東西,像一條地蠶耷拉著,情形委實狼狽。?
??「東家,還是老規矩?」黑柱子問。?
??「是。」夏婆答。?
??黑柱子便從搭檔手中接過一把剔骨尖刀,一手抓住白浪的那條「地蠶」就要下貨。?
??白浪感到腎囊根部有一股子冰涼,那是刀片抵在那兒,他頓時驚恐萬分,忙不迭聲討饒叫道:「大娘,手下留情。」?
??夏婆說:「手下留情則可,拿錢來。」?
??白浪哭喪著臉央求道:「我身上的確未曾帶錢,這樣,你派人隨我到巡警鋪里去取。」?
??夏婆一聲冷笑,咬著牙斥道:「你小子還想在老娘這裡瞞天過海,實話告訴你吧,老娘同蘇州衚衕巡警是肉連皮的關係,不要說那裡的人,就是那裡的任何一個物件兒,沒有老娘不認識的,你冒充劉金貴,就這一點,我打死了你都不犯法。」?
??「我就是劉金貴,不信,你去巡警鋪問。」?
??「看來,你小子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好,就依你的,現在就去巡警鋪。黑柱子,先把他那鳥
??
??玩藝兒留一留,去了巡警鋪再說。」?
??黑柱子又胡亂地幫白浪穿上褲子,像拎小雞一樣把他從地上拎起來。然後押著他,跟著夏婆,一路推搡著朝蘇州衚衕走去。??
??
??從夏婆的街頭香到蘇州衚衕的巡警鋪,約有里把路,不消片刻時辰,夏婆一行就到了巡警鋪門口,腳一踏進院子,夏婆仗著人熟地熟,也不及細看,就扯著嗓子尖聲尖氣喊道:?
??「蔣二爺,你看看,咱給你領了個二隻腳的騷狗公來了。」?
??剛喊完,夏婆這才發現院子里不對勁,平日里空蕩蕩的院子,如今歇了一乘八人大轎,沿著牆根,還有一二十匹馬。從院門到公廨門十幾步路,站了兩隊刀兵。廊沿下還一溜站了八個兵士,每人手擎一盞寫有「巡城御史」的大白紗燈籠,把個院子照耀得如同白晝。夏婆一看這架式,知道有大人物光臨,慌忙伸手掩嘴,一扭腰要退出去。正在這時,公堂里傳來一聲厲喝:?
??「何人大膽,竟敢來此喧嘩,帶上來。」?
??也不等夏婆回答,早有兩個刀兵上前把她架住,連拖帶拽帶進公廨。?
??這公廨原也是夏婆熟悉的,在此坐堂問政的蔣二旺是她多年的相好。只是眼下正堂的台案之後,坐著的是一個她不認識的大官,而平日坐在這個位子上威風八面的蔣二旺,此刻卻像一隻發了瘟的雞,蔫頭耷腦地站在台案左下角樑柱前。?
??卻說在巡警鋪里坐堂的這位大官,正是巡城御史王篆。下午,內閣書辦來到五城兵馬司衙門,送來了首輔張居正給王篆的手諭。告知明日辰時,李太后要去昭寧寺禮佛敬香,要他務必「清凈道路,盡心保護,慎始慮終,不可有萬一之疏忽」。接到這道手諭,王篆哪敢怠慢,當即就把衙門裡的佐貳官以及掌管京師各路巡邏治安的十八名把總全都找來,就如何清理街道,圈禁流民,防範突發事件,臨時增添徹夜巡邏兵卒等切要事體作了詳細布置。須知京城的治安,原由五城兵馬司、錦衣衛和東廠三家共同負責。錦衣衛、東廠是直接由皇帝控制的警探、刑獄合一的組織。唯有五城兵馬司是政府系統的警事機構,管轄著京師城中的一百二十多個巡警鋪,負責京師巡邏治安,接受民眾報警、追捕和緝拿案犯。五城兵馬司衙門的堂上官,就是巡城御史。打從新皇上登基,王篆這個巡城御史就一刻也沒有輕鬆過,常言道天下事大,大不過改朝換代。在這期間,京城中若有任何有礙聖朝的禍事發生,都會是他這個巡城御史的彌天大罪。謝天謝地,在這新舊交替之際,除了皇城中的爭鬥,京師地面還算風平浪靜。可是明天李太后的出行,卻讓王篆感到壓力很大。就是張居正不打招呼,他也知道這件事的份量,是一點差錯都出不得的。所以,這個緊急會議一開就是兩個時辰,直到覺得萬無一失了,王篆這才命令與會者分頭行事,各負其責。他自己則於散會後,在衙門裡胡亂扒了幾口飯,吩咐起轎來到了蘇州衚衕巡警鋪。這裡是皇城去昭寧寺的必經之地,屬於明日防範治安的重中之重,王篆委實放心不下,便親自連夜來這裡督查。?
??由於事前未打招呼,當王篆的大轎突然停進了蘇州衚衕巡警鋪大院,該鋪的管事檔頭蔣二旺還在對面的一家小酒肆里猜拳喝酒。鋪院門口黑漆漆的,連燈籠也未曾點亮。進得屋來,只見兩位值班的兵卒對坐抱著胯子閑聊,餘下兵士卻是一個也不曾看見,頓時王篆大發雷霆。他讓值班兵士把蔣二旺找來,劈頭蓋臉一頓臭罵。命令他立即派人把全鋪二十名兵卒儘快回來。遭此一嚇,蔣二旺的酒醒了一大半,他跳進跳出,差不多過去了半個時辰,兵卒才找回來一大半。一直踞坐在堂的王篆余怒未消,把個蔣二旺足足罵了半個時辰,正在這不可開交之時,偏偏夏婆不識好歹地撞了進來。?
??兵士把夏婆扭進了公堂,這婆娘哪曾見過這陣式,心中發怵。但她畢竟是渾噩無知之人,不懂見官的規矩,一根樁站在那裡,兩隻眼睛還四處睃看。?
??「跪下!」?
??
??隨同王篆前來的負責崇文門一帶巡警鋪的一位姓張的把總吼了一句,唬得夏婆雙腿一抖,身子趁勢跪了下去。?
??王篆瞄了一眼夏婆頭上滿插著的鑲金首飾和塗了厚厚脂粉的一張冬瓜臉,心裡頭頓時像吃了一隻蒼蠅。他皺著眉,沒好氣問道:?
??「你叫什麼?」?
??「夏——荷女。」她本想說夏婆,一想不對勁,便改口說了個她自己都覺得生疏的名字。?
??「干何營生?」?
??「開窯子的。」?
??「啊?」王篆又抬頭看了夏婆一眼,這女人也正拿眼瞅他,眼神中藏著的那股子淫蕩讓王篆很不受用,他接著問,「你方才在院子嚷什麼?」?
??「咱說給蔣爺送了個兩隻腳的騷狗公來。」?
??「送什麼來?」?
??「騷——狗——公。」?
??夏婆拖腔拖調複述了一遍,公堂里響起一陣竊竊的笑聲,王篆本也想笑,但一咬牙忍住了,一拍案台,大聲斥道:?
??「大膽潑婦,竟敢對本官如此說話,來人,把這潑婦拖下去,狠狠打!」?
??「是!」?
??立時就有幾個兵士應聲上來,慌得夏婆磕頭如搗蒜,哀求道:「大老爺,打不得打不得,老
??身說的是實話,這騷,啊不,這冒充巡卒的傢伙,已被老身捆來了。」?
??「你說什麼?有人冒充巡卒?這究竟是何等樣的事情,你從實招來。」?
??王篆來了興趣,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傾了。蔣二旺也頗為吃驚,一雙眼睛死盯著夏婆,銅鈴一樣大。?
??夏婆跪在地上,把事情一五一十說了。說罷,又扭頭朝院子里大喊了一聲:?
??「黑柱子,帶人上來。」?
??一看見帶上來的人,蔣二旺不禁在心中暗暗叫苦。原來此人叫王大臣。三天前,本鋪巡卒劉金貴得癆病而死,正好有人介紹王大臣前來找他謀個差事,他便讓王大臣頂替劉金貴當了巡卒。按洪武皇帝定下的規矩,各軍衛的在籍軍士,分本兵和流兵兩種,本兵採用世襲制,父死子替,代代相傳,而流兵則隨時召募。本兵每月祿米兩擔,較流兵高出一倍還多。這劉金貴世襲本兵,膝下無子,人一死等於報了絕戶。按例要上報到五城兵馬司衙門註銷軍籍,但蔣二旺想吞占劉金貴的祿米,便大膽讓王大臣頂替了,言明劉金貴的祿米各得一半。王大臣爽然答應。今天下午,蔣二旺才把劉金貴的腰牌給他,言明明日到鋪就職。沒想到這麼快就出了事。?
??王大臣一進來,便很知趣地跪下。王篆掃了他一眼,問道:「你是這個巡警鋪的?」?
??「是。」王大臣瑟縮地看了蔣二旺一眼。?
??「腰牌呢?」?
??「在我這兒呢!」?
??夏婆把手伸進月色夏布襟褂,掏出那隻腰牌,旁邊的軍士接過,雙手遞了上去。?
??王篆把那面腰牌翻過來倒過去看了幾遍,眼角的餘光卻一直在注視著蔣二旺,只見這位檔抓耳撓腮,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王篆陰陰地一笑,突然大喝一聲:?
??「來人!」?
??「到!」?
??立刻就有四名手持水火棍的兵士挺身向前。?
??王篆指著跪在地上的王大臣,下命令道:「把這廝拖下去,狠狠地打,打斷他的雙腿。」?
??
??四名軍士一聲應諾就要動手,慌得王大臣膝行上前,苦苦哀求道:「請大人饒命,諒小人這是初犯,往後再也不敢了。」?
??王篆小三角眼往上一弔,斥道:「本官可以饒你,洪武皇帝親自製訂的《大明律》卻饒你不得,在籍軍士嫖娼者,斬無赦。打斷你的雙腿,這還是本官的通融,拖下去。」?
??「大人既如此說,容小人秉告實情。」?
??「說!」?
??「小人不是在籍軍士。」?
??「啊,你不是劉金貴?」?
??「小的不是,小的名叫王大臣。」?
??「那你為何要冒充軍士,滋擾生事?」?
??「不是冒充,是頂替。」王大臣囁嚅著。?
??「誰讓你頂替的,劉金貴現在何處?」?
??王篆明是問王大臣,眼睛卻盯著蔣二旺。這位檔頭額頭上早已汗如雨下,恨不能找個地縫兒鑽進去。到了這個關節眼上,王大臣才知道闖了大禍,也是緊張得嘴唇發烏,不知說什麼好。?屋子裡頓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說,劉金貴哪裡去了?」王篆又問了一句。?
??夏婆覷著蔣二旺,她見這位老相好臉色蠟黃,嘴唇哆嗦著不說話,心裡頭不禁罵了一句「膿包」,便替他答了:?
??「劉金貴三天前就死了。」?
??「唔,」王篆點點頭,他要的就是這句話,接著問王大臣。「誰讓你頂替的?」?
??王大臣看了一眼蔣二旺,不作聲。?
??王篆至此已全都明白了個中蹊蹺,但他今夜裡沒有心思審理此事,他吩咐把王大臣押下去收監嚴加看守。?
??當兵士押著王大臣退堂時,站在一旁的夏婆幸災樂禍。王大臣見了心裡不服,忽然腳步一收,迴轉身來犟著脖子喊道:?
??「大人,小的還有要事稟告。」?
??「何事?」?
??「這位夏婆拐賣良家婦女。」?
??王大臣接著就把玉娘的事講了。玉娘這個名字,王篆並不陌生,她不但讓高拱讚歎,同時也得到張居正的激賞,只是不知道此玉娘是不是彼玉娘。王篆也不搭話,揮手讓兵士把王大臣帶下去,然後問夏婆:?
??「窯子街有多少家窯子?」?
??「三十多家。」?
??「每天有多少嫖客?」?
??「少則幾百,多則上千。」?
??「生意有這麼好?」?
??「這一帶流民多,窯子街就賺他們的錢。」?
??「你開的窯子是不是最大的?」?
??「不是最大的,但是肯定是最好的,」夏婆說起「生意」來,頓時就眉開眼笑,嘴巴上毫無遮攔,「我家那個棗妮兒,不是我誇,全窯子街找不出第二個來,大人您是身分太高了,不然,老身就讓你去嘗個鮮。」?
??「放肆,出去。」?
??夏婆嚇得一吐舌頭,不待人來,早已腳底下抹油,溜之大吉了。?
??
??聽得夏婆領著黑柱子嘰嘰喳喳走遠,院子里又復歸於平靜。王篆喊了一聲:「張把總。」?
??小的在。」坐在案台右下角的張把總連忙起身。?
??「傳我的令,你親自帶五百名巡邏兵,連夜把窯子街給我封了。」?
??「是。」張把總領命而去。?
??王篆又扭頭盯著蔣二旺,冷笑一聲說:「蔣二旺,你玩的這些貓膩,本官暫不追究。明日從你這裡到昭寧寺一帶的治安,若出半點差錯,本官扒了你的皮。」?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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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3-5 13:09 | 只看該作者

水龍吟 第十七回 還夙願李太后禮佛 選替身代皇上出家 文 / 熊召政

??卯時三刻,只聽得東華門內九聲炮響,接著就見到四名騎著一色棗紅馬,身著金盔甲,腰懸金牌、綉春刀,手執大金瓜斧的錦衣衛大漢將軍作為前驅使,引出兩列約摸有兩百人的肅衛儀仗來。跟著就抬出來一頂十六人抬的雕花錦欄杏黃圍簾的大涼轎,後面跟著二十多乘輿轎,八人抬四人抬二人抬不等。接下來又是二百名身穿紅盔青甲騎著高頭大馬的扈從禁衛。大涼轎兩側,還各有四個身著紅皮盔戧金甲,手執開鞘大刀的錦衣衛力士充任防護屬車使。這規模氣勢,只是比皇帝出行少了兩百名府軍前衛帶刀舍人,以及隸屬神樞營的兩百叉刀圍子手。因為不必沿途理刑,因此隨駕負責提調緝事的錦衣衛東司房理刑官一員也就免掉了。?坐在大涼轎中的李太后,此時心情好極了。昨天,她正式得到了禮部特為她頒制的慈聖皇太后的鐵券金書,她一方面心裡頭感謝張居正忠忱皇室,斡旋有力;另一方面,她更加深信這是無遠弗屆的佛力所佑,便聽從馮保的建議,選定吉日前往昭寧寺敬香禮佛。?
??大涼轎抬出東華門后,穿過棋盤街往前門迤邐而來。一路上,但見傘蓋遮路,彩旗蔽天,每前行一里地,便會「嗵、嗵、嗵」響起三聲禮炮。這是告訴前面各路負責巡視警蹕的官兵太后的鳳輦就要到了。鳳輦所經之處,道路肅清,連平日摩肩接踵的棋盤街,此刻也清曠無人。坐在大涼轎中的李太后,全然不知道外面的情況,但第一次以皇太后的身份出行,這等威嚴儀仗,自然令她心曠神怡。這李太后乘坐的大涼轎十分寬敝。除她本人外,在她坐著的黃綾襯繡的藤椅兩側,還侍立了兩名宮女,其中有一名就是容兒。如今容兒已晉陞為尚儀局尚儀,是個正五品的女官了。宮中太監有二十四局,女官也有六局,名曰尚官、尚儀、尚服、尚食、尚寢、尚功。尚儀局掌禮樂起居,下設司籍司樂司賓司贊四司。容兒善解人意,又精絲竹之藝,李太后便把這個官兒賜給了她。眼下節令雖過白露,但因久未下雨,暑氣尚有餘威,扈從衛士一個個汗得盔甲盡濕。大涼轎里因擱了一盆冰,倒不覺得燠熱。耳聽得又有三聲炮響,李太后問容兒:「咱們到了哪兒?」?
??容兒輕輕撩起轎簾一角,望到不遠處的崇文門城樓,答道:「啟稟太后,奴婢看到崇文門城樓了。」?
??「啊,應該是快到了,」李太后伸手整了整頭上戴著的鳳冠,又笑著問道,「容兒,你訓練的女樂,現在究竟怎樣了?」?
??皇城大內本有一個教坊司,負責宮中一應大事儀制伎樂。兩宮太后平時都好聽散曲,容兒投其所好,提議選拔通曉鍾呂音律的宮女訓練一支女樂,李太后當即表示贊同。如今已經訓練了一些時日。昨日,容兒徵得李太后同意,今天便帶了這支女樂一塊去昭寧寺,在李太后禮佛拜香時演奏佛曲。現在見李太后問及此事,容兒答道:?
??「一般常聽的散曲,女樂都已演奏嫻熟,只是今兒個演奏的佛樂,因是趕排的,恐怕有污太后的耳目。」?
??李太后笑笑沒有作答。這時又傳來九聲炮響,昭寧寺到了。?
??大涼轎在昭寧寺門口穩穩停住,當容兒掀開轎門簾,攙扶李太後走出涼轎時,只聽得鐃鈸迭響鼓樂齊鳴。但見早來一個時辰的馮保領著一幫內侍,還有一如和尚領著大小僧眾在昭寧寺前黑鴉鴉跪了一片接駕。?
??李太后今日來昭寧寺敬香,內容安排得滿滿的。首先是往各殿敬香拜佛,接著是將大內收藏多年的一尊藤胎海潮觀音像贈予昭寧寺觀音閣收藏,順便還要施贈一千兩銀子的香資——都有儀式舉行。當李太后在一如師傅導引下開始燃香拜佛時,容兒指揮女樂在大雄寶殿一側奏起了佛樂。只見這班宮女樂工一色身著緋紅瑣幅質地月色魚凍布滾邊的六幅拖地長裙,頭上梳的也是一色的雲髻,各插一支玲瓏琥珀如意簪,簪頭上都墜了一顆亮晶晶的垂珠,搖晃晃光芒四射。她們個個身段窈窕,玉手纖纖;齒白唇紅,儀態萬方。饞得坐在另一廂放焰口的那幫小沙彌一個個意馬心猿,眼睛發直,常常唱錯經文。這幫女樂工端的訓練有素,都能目不斜視,一門心思用在奏樂上。這皆因容兒對宋朝姜夔的《大樂議》別有心得,深懂古人
??槁木貫珠之意,對女工要求甚嚴。一時間,只見她們擊鐘磬、吹匏竹、操琴瑟——同奏則五音諧和,迭奏若空靈出穴。儼然仙樂,又不失皇家氣派與典雅。而此時李太后敬香的各殿,經過重新裝點,也是流丹炫紫,錦繡錯綜。那些佛像、懸幛、梁楹與爐尊,若琉璃映徹,水晶洞明;若琥珀光,若珊瑚色;若瑪瑙散輝,文彩晃耀;若淵澄而珠朗,若山明而玉潤;若翠羽之陸離,若龍章之焱灼;若旄旌孔蓋之飄搖,金支翠旗之掩映;若景星慶雲之炳煥,紫葩瑤草之斑斕。鈴索撞搖,寶輪層疊。?瓦鱗比,欄檻縱橫;玲瓏疏透,神動光溢。置身於這股子天花燦爛的佛國莊嚴氣象之中,本來就雍容華貴不容逼視的李太后,越發顯得神采飛揚。李太后拜佛特別認真,不要說在如來佛、歡喜佛、藥師佛與觀音菩薩面前一律三拜九叩,就連護法韋馱,四大金剛,十八羅漢面前,也必稽首行禮,獻上檀香三支。這一趟三大殿的禮佛下來,足有大半個時辰。李太后也有些乏了,便由侍女攙扶著到客堂落座休息。一如與馮保也相陪著進來,李太后給他們賜座。待喝了一小盅從宮中帶來的冰鎮菊花茶后,李太后命侍女把容兒喊了進來,問她:「容兒,你們方才演奏的,是什麼曲子?」?
??容兒輕輕提起裙子,正要跪下作答,李太后說:「這磚地不比宮中地毯,會弄污你的羅裙,還是坐下答吧。」?
??容兒蹲了個萬福謝過,坐下來答道:「啟稟太后,奴婢們演奏的曲牌,叫《善世佛樂》。」
??「善世佛樂,唔,這名兒好,也好聽。我拜佛多長時辰,你們就演奏了多長時辰,不短哪。」?「這是套曲,一共有七支曲子組成。」?
??「哪七支曲子?」?
??李太后心情忒好,所以不厭其煩地問下去,容兒只得細細回答:?
??「這開頭的第一支曲子,就叫善世曲,接下來是昭信曲,第三是延慈曲,第四是法喜曲,第五是禪悅曲,第六是遍應曲,最後有一個圓滿的收曲,叫善成曲。本來,配合這套善世佛樂,還有一套悅佛舞,用舞女二十人,手上或執香,或執燈,或珠玉,或明水,或青蓮花,或冰桃,一起在佛像前載歌載舞。若是舞得好,蓮花座上,便會有佛光出現。」?
??「啊,有這等神奇?」李太后眼神發亮,追問道,「今天,你們為何只是演奏而不起舞呢?」?容兒答:「這套善世佛樂也才剛剛排練出來,悅佛舞還來不及排演。」?
??「啊,」李太後點點頭,臉上略呈遺憾之色,「回宮后,你們加緊排演,何時排演好了,再演給我看。」?
??「奴婢遵太后令旨。」容兒又起身蹲了個萬福。?
??一直坐在旁邊靜聽對話的馮保,這時插進來問道:「王尚儀,請問你這套善世佛樂用的是何處的譜本?」?
??「就取自宮中教坊司。」?
??「啊,怎麼從來沒有聽到教坊司演奏。」?
??「這套曲子是洪武五年,洪武皇帝龍駕親臨蔣山禮佛時,由蔣山寺的僧人度譜創作的。宋濂學士當時躬逢其盛,便在筆記中記下了這次佛會,並將曲譜帶回來交給了教坊司。」?
??「你是怎麼知道的?」?
??「奴婢是先讀了宋學士的筆記,然後再去教坊司,從那十多隻盛譜的大紅櫃中,找到了這套曲譜。」?
??「王尚儀不愧是有心人。」馮保口中讚歎,心裡頭卻酸溜溜的。?
??容兒雖是太後跟前的紅人,但對這位笑裡藏刀的「內相」向來謹慎有加。她聽出馮公公的話中含有譏諷之意,趕緊賠著笑臉答道:?
??「馮公公的琴藝天下無雙,跟您老比起來,我們這班女樂都成了兒戲。今後,還望馮公公多指教才是。」?
??「王尚儀太謙虛了,方才太后還誇讚你們演奏得好。」?
??「是演奏得不錯,」李太後接過話茬,「容兒,回宮后,讓邱得用給你們賞銀。」?
??「謝太后。」?
??容兒道福謝過,然後知趣地退出。歇了這半會兒,李太后緩過了勁,問馮公公:?
??「現在該做啥?」?
??「贈觀音。」?
??馮保說著,朝門口一抬手,立刻就有兩名小內侍抬了一個高約四尺的紅木匣子進來。在磚地上小心翼翼地放穩,然後打開木匣,那尊藤胎海潮觀音像就赫然映入眼帘。以下情形不必細說,一如師傅先是給李太后叩首謝恩,然後讓兩名小沙彌進來抬起那尊觀音請去大士殿落座,一時間,僧眾夾道長跪接送,女樂工們再次鼓吹奏樂。?
??短暫的儀式過後,一如師傅又回到客堂,剛坐定,馮保就提起話頭說:「一如師傅,今兒可是昭寧寺千載難逢的喜事,一下子來了兩個觀音,那尊藤胎海潮觀音,已經永久留在寺中,還有母儀天下的李太后,本就是觀音轉世……」?
??「算了,算了,馮公公瞎嘮叨什麼,」李太后明是嗔怪暗是高興地打斷馮保的話說,「在佛門清凈地講這種話,不怕犯忌?」?
??「太后本來就是觀音轉世嘛,」馮保猜透了李太后的心思,因此也就敢放肆講話,「一如師傅,聽說你是練出了天眼通的得道高僧,想必你看得更准。」?
??「是啊。」一如忽然變得心思重重,抬眼再三,好像有什麼話要說。?
??馮保尚在興奮中,也顧不得看一如的表情又搶著說:「既是這樣,太后,奴才倒有個建議。」?「說。」?
??「既然太后親自把大內收藏的藤胎海潮觀音送到昭寧寺供奉,乾脆,這昭寧寺就此更名,叫靈藏觀音寺,豈不更好?」?
??「這……」?
??李太后把目光轉向了一如,這一下可讓一如為難了。京城梵剎,昭寧寺並不是最有名的,以一如的影響地位,他本可以住持一座更大的廟宇,但他寧可住在昭寧寺,原因是這一帶窮苦百姓多,在他們中宏揚佛法,正好符合他的「普度眾生」的佛家襟抱,若更名靈藏觀音寺,實際上就變成了一座皇家寺廟,一般百姓庶民就會敬而遠之,這實非一如所願。但馮保這一提議,明顯是為了拍李太后的馬屁。一如若表示異議,後果不堪設想。思來想去,一如只得合掌念道:?
??「阿彌陀佛,一切聽李太後作主。」?
??李太后看出一如似有什麼難言之隱,便追問了一句:「一如師傅,馮公公的提議有何不妥嗎?」?「啊……沒有。」?
??「那,就改作靈藏觀音寺吧。」?
??「謝太后。」?
??一如雙手合十,又念起「阿彌陀佛」來了,老和尚的這份木訥與虔誠,倒讓李太后大受感動,她對馮保說:?
??「馮公公,回宮后,您瞅機會奏請皇上,給這靈藏觀音寺賜個匾額。」?
??馮保答:「奴才記住了。」?
??「唔,還有什麼?」?
??李太后欠欠身子,那樣子有回宮的意思,一如努努嘴唇似有話說,又是馮保趕緊奏道:「啟稟李太后,還有一件事情,還望您老人家在此定奪。」?
??「何事?」?
??「萬歲爺登基那天,您讓奴才替萬歲爺找個替身剃度出家,這孩子,奴才找著了。現就在外頭,等著太後過目。」?
??「啊,傳他進來。」??
??馮保出去片刻,便領了一個孩子進來。?
??
??這孩子身材偏瘦,但皮膚白皙,挺挺的鼻樑,大大的眼睛。驟然見到這些大人物,難免畏葸緊張,站在李太後面前,禁不住渾身發抖。李太后慈母心腸,她讓孩子站得更近些,一面幫他扯了扯弄皺的衣衫,一面親切問道:「你叫什麼?」?
??「牽牛。」?
??「為啥叫這名字?」?
??「俺娘七月七生了我,所以叫牽牛。」?
??「今年多大?」?
??「十歲。」?
??「喲,你同當今萬歲爺同年。」李太后憐愛之心溢於言表,「牽牛,你哪裡人?」?
??「?縣。」?
??「?縣?」李太后又大吃一驚,越發親切起來,「原來你是咱的小老鄉。」?
??牽牛點點頭算是作答,馮保一旁插話道:「奴才領旨后,心裡頭琢磨著,給萬歲爺找一個替身,也不是什麼地兒的人都行。若能在太后的家鄉縣物色一個,是最合適不過的了。於是就吩咐手下人一門心思去了?縣,花了這一個多月時間,終於從數千名孩子中,找出了這個牽牛。他年紀同萬歲爺一樣大,長相雖不及萬歲爺,但奴才看他眉宇間也還有佛相,奴才覺得理想,就把他領過來了。」?
??李太后微微頷首,算是對馮保的讚賞,她的注意力仍集中在牽牛身上。她見牽牛身上穿的衫褲並不是家鄉農家自織的土布製成,而是松江府產的細梭子布。這麼熱天,還穿了一雙城裡少爺才穿的鴨頭襪。因此問道:「牽牛,你這身穿戴,是從老家帶過來的?」?
??牽牛搖搖頭。?
??馮保仍是包攬著解答:「牽牛穿得破爛,這身衣服是來京后新買的。」?
??「牽牛,你爹做甚?」?
??「種莊稼。」?
??「收成好不好?」?
??「不知道,俺來的時候,地里正旱著呢。」?
??「哦,」李太后心裡頭像被螫了一下,她自十三歲隨父親逃荒從?縣流落京城,十五年過去了,她再沒有回過?縣。牽牛的出現,勾起她對故鄉的懷念,「?縣這地方,三年倒有兩年旱,庄稼人日子不好過啊。牽牛,能吃飽飯不?」?
??「吃……」牽牛欲言又止。?
??「說真話。」?
??「吃,吃不飽。」牽牛答話聲音細弱。?
??「可憐的孩子,」李太后把牽牛攬進懷中,眼角溢出細碎的淚花,「現在餓嗎?」?
??「現在不餓,到京城來,我頓頓都吃得好。」?
??「你知道你來幹什麼嗎?」?
??「知道,」牽牛開始興奮起來,「咱是來替萬歲爺出家的。」?
??「你願意嗎?」?
??「願意。」?
??「為啥願意呢?」李太后叮問道,「當和尚並不好耍,長大了也不能娶媳婦。」?
??牽牛使勁地點頭,說,「咱還是願意。」?
??李太后笑了起來,對在坐的一如和尚和馮保說:「牽牛一口一個願意,說的都是孩子話。」
???「不是孩子話,咱娘就這樣教的。」牽牛眼睛睜得溜溜圓,認起真來。?
??這樣子逗得李太后很開心,她用手指頭戳了戳牽牛的鼻樑,笑問:「啊,是你娘教的,她怎麼說?」?
??
??「咱娘說,要是真能替萬歲爺出家,那可是十代人修來的福氣,也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還有,還有……餘下的話,咱娘不讓說。」?
??牽牛說著又止住了。他的這份天真質樸讓李太后很喜歡,因此更加饒有興趣地追問:?
??「有什麼好話兒,你娘不讓說?」?
??「咱娘說,咱若是被李太后相中,真的出了家,咱家就可以免差免賦,日子會好過一些。」
??「就這話?」?
??「就這話,咱娘說,這是悄悄話,不讓咱告訴任何人。」?
??李太后聽了大受感動,她畢竟是窮苦人家出身,深知丁門小戶過日子的艱辛。她讓人把牽牛帶下去休息,然後問一如:?
??「一如師傅,你看牽牛這孩子如何?」?
??一直靜坐一旁認真聽著談話的一如,往常只覺得李太后不苟言笑甚為威嚴,今日卻看到她和藹可親極富人情的一面,心中平添了對她的十分好感。同時他也覺得牽牛純真可愛,不過對這孩子他是同情大於讚賞,便答道:?
??「這孩子讓人疼愛。」?
??「牽牛的確是個好孩子,」李太後由衷地讚歎,接著問,「一如師傅,你願意收牽牛為徒嗎?」?「這個……」一如略一思忖,說了句模稜兩可的話,「佛家也講緣分。」?
??「牽牛這孩子既然讓一如師傅疼愛,這就是緣份,」馮保雖然對一如尊敬,但對他不痛不癢的答話又甚為不滿,「太后的意思很明顯,就是想讓牽牛在昭寧寺出家。」?
??「如此善哉,善哉。」?
??一如迫於無奈,算是作了一個委婉的表態。?
??談話至此,李太后想告辭了,她便對一如師傅說起道別的話:?
??「一如師傅,咱只想到昭寧寺來敬香還願,沒想到宮裡來了這麼多人,對寺中多有叨擾,還望師傅海涵。」?
??一如師傅雙手合十,悠悠說道:「太后玉輦親臨,實乃寒寺的無上榮幸。新主登基,萬方吉慶,老衲深信,有太后表率天下,從此後,人皆敬三寶,佛門重振之日,為時不遠。」?
??「現在,京城各寺廟香火不是都很旺么?老和尚為何要說佛門重振?」逮住一如的話把兒,李太后問道。?
??「這個,老衲不好明言。」?
??「越是不好明言,咱越是喜歡聽,一如師傅,但講無妨。」?
??李太后本說道別即走,但從一如師傅的話風中聽出難言之隱,頓時來了興趣,遂調正坐姿,一定要問出個子丑寅卯來。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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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3-5 13:09 | 只看該作者

水龍吟 第十八回 大和尚進言多建廟 老國丈告狀說輿情 文 / 熊召政

一如見李太后催問得緊,便道:「老衲所言之事,涉及先帝,怎好隨便開口。」?
??「先帝?」李太后緊張起來,「哪位先帝?」?
??一如瞄著李太后,小心翼翼卻又字字分明地說:「當今皇上的爺爺嘉靖皇帝。」?
??「啊,是世廟皇帝爺,」李太后長出一口氣,接了先前的話頭問,「佛門重振,與老皇帝有何干係?」?
??「不但有干係,而且干係重大。」一如和尚也許是有事在心中憋得太久,現在見有機會傾吐,頓時滿臉憔悴換成了紅光,口齒也利索得多,「慈聖太后若能恕老衲無罪,老衲就把在心底窩了多年的話,一古腦地傾吐出來。」?
??李太后愣了愣,說道:「咱依你,恕你無罪,你要把該講的都講出來。」?
??「謝太后,」一如又欠身道了佛禮。只見他捻動佛珠的手慢了下來,額上青筋也突然凸起——這是肝火驟旺之象,他緩緩說道,「我大明聖朝的開國皇帝朱洪武,本是佛門子弟,他得天下之後,以孝悌為治國根本,洪武皇帝深知,要想芸芸眾生天下庶民人人都做到孝悌,唯有佛教,可盡除人心壅蔽之妄。我佛慈悲,以大悲智力拯拔沉苦,躋諸彼岸;以大光明燈普照沉迷,示之覺路。鑒於此,洪武皇帝秉乾建極,融皇風佛法於一體,轉輪宏教,尊崇三寶,虔誠向佛之心,實乃垂範萬世。洪武皇帝歸天之後,朱家子孫襲承帝位者,莫不尊崇祖制,遠近承風,光大浮屠之教。偌大中國,始終是大乘氣象,西天凈土。而大明天下,也因之皇祚綿長,國泰民安,這都是佛光披覆蔭佑所至。?
??「但是,當國璽傳至第八代皇帝,也就是嘉靖皇帝世廟手中,這位皇帝爺不幸誤信妖術,沉湎齋醮,受陶仲文、邵真人一幫妖道唆使,對佛教大加摧殘,毀梵宇,焚舍利,荼毒僧侶。大明開國以來的佛教之大劫,實乃由這位皇帝一手造成……」?
??一如和尚接下來就曆數嘉靖皇帝戕害佛教的種種罪孽,他特別講到了嘉靖十四年發生了最大的毀佛事件:?
??紫禁城內舊有大善佛殿,其中藏有歷代皇帝敕造的金銀佛像以及從各地搜求迎進珍藏的佛骨佛牙等物。世廟早就有心拆除,只是礙於諸先帝之為,一時難下決心。恰好這一年皇太后提出想建宮另住。世廟立即抓住這一契機,下令拆除大善佛殿建皇太後宮,並命大學士李時、禮部尚書夏言等入視基址。夏言投世廟所好,建言請敕有司把佛骨佛牙搬出大內,埋入無人之荒野,以杜愚惑。世廟召見夏言頒旨曰:「朕思此物,智者認為邪穢,必不欲觀;愚者以為奇異,必欲尊奉。今雖埋之,將來豈無竊發,不如舉火焚之,以絕後患。」聖旨既出,紫禁城中大善佛寺頃刻拆毀,內藏的一百六十九座金銀佛像,各種頭牙佛骨舍利一萬三千餘斤,也被盡數搬至燈市口鬧市中心,當眾焚毀。?
??從此,終嘉靖一朝,佛教一蹶不振,各府州縣僧亡寺傾。即使這樣,嘉靖皇帝仍不放鬆鉗制。在嘉靖四十五年秋,這位已病入膏肓的皇帝爺,還不忘下詔順天府撫按兩院,嚴禁僧尼至戒壇說法。並令廠衛巡城御史嚴查京城內外僧寺,有仍以受戒寄寓者,收捕下獄。四方游僧,一律捉拿治罪……?
??常言道「蓄之既久,其發必烈」。一如這番話說了足有半個時辰,慷慨激昂,怒火不可遏止。說到傷心處,竟哽咽唏噓,淚下如雨。李太后被這情緒感染,心中讚歎道:「這老和尚平常慈眉善目,謹言慎行,原來卻還是一個血性老漢。」頓時對他愈加敬重。關於嘉靖皇帝厭棄佛教之事,她在宮中也有一些耳聞,但她嘉靖二十四年才出生,因此知道得並不多。入宮以來,無論是皇上還是老太監,都諱言先帝之事,許多事就無從得知。趁一如在拭淚穩定情緒,她問馮保:?
??「馮公公,一如師傅方才所言,是否鑿實。」?
??馮保點點頭,答道:「句句都是事實,嘉靖十四年毀大內大善佛寺,焚燒佛骨時,奴才已經入宮六年了,這些事都親眼得見。」?
??
??李太后盯著馮保,頓時臉色冷若冰霜。馮保不免心裡發怵,坐在那裡雙手按住膝頭,兩眼傻傻地瞄著一如手上捻著的佛珠,後悔自己答話太快。其實,李太后的臉色並不是做給他看的,她是沉入了傷懷往事:論輩分,嘉靖皇帝是她的公公。可是,自她進了裕王府,甚至替這個老皇帝生下了皇孫,公公眼中也沒有她這個兒媳。他聽信方士的妖言,說什麼「二龍不相見,見之則損陛下陽壽」,因此生前從不立太子,裕王後來實際上成了嘉靖皇帝的獨子。有的大臣幫裕王講話,上疏請立太子。這一來惹惱了嘉靖皇帝,把上疏大臣廷杖削籍,並頒旨外廷,今後有敢言立太子者,斬無赦。不立太子也罷,他死前整整八年,從未召裕王見上一面,更不用說她這個兒媳了。故事:太子得子,須得老皇帝賜名。可是皇孫長到三歲尚無名字。裕王多次上疏請賜,均沒有下文。直到駕崩,世廟終究沒有給皇孫取出名字……?
??每每想起這些往事,李太后心口就隱隱作痛。平心而論,她對嘉靖老皇帝沒有敬愛而只有憎恨。但因為她的特殊身份,要讓皇室和諧,母儀天下,她只能把這種恨深埋心中。但深藏不露並不等於冰消瓦解,這股子睚眥之恨,始終還在心中作祟。她一直找不到泄憤的途徑,因此靜夜無人時,她常常會無端地怒滿胸臆。今天,一如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發泄對嘉靖皇帝謗佛毀佛的不滿。她的心底深處,那一點真情頓時間爆發膨脹……但即使心如沸鼎五臟若焚,她仍不忘克制與掩飾。沉吟有時,她便借品飲茶水之機壓下心火,並掏出黃綾綉帕輕輕地拭了拭雙頰,然後威嚴自重地喊了一聲:?
??「馮公公。」?
??「奴才在。」馮保趕緊起身。?
??李太後用力放下茶杯,正色問道:「誹謗先帝,按大明律,該當何罪?」?
??「這……」?
??馮保看看李太后,又看看一如,不知如何作答。一如吐盡心中塊壘,已是如釋重負。太后這種反應,早在他預料之中,便坦然答道:?
??「訕謗先帝,可處大辟之極刑,但老衲方才所言嘉靖皇帝所作所為,沒有一句是訕話,更沒有一句是謗言。」?
??李太后冷冷一笑,斥道:「和尚妄言,咱且問你,朝中皇帝與西天如來,哪一個為大?」?一如一愣,他沒想到李太後會問出這麼個刁鑽問題,好在他慧根通透法養深厚,立即不加思索答道:「這個不好比擬,一個是人王,一個是法王。人法對壘,必然天道阻滯,災害頻仍。人法和諧,則天地曉暢,萬物昭蘇。人可欺法但法不欺人,人若違法則必遭報應。」?
??「唔,這話聽起來倒有幾分道理。」?
??「就是沒有道理,太后今天也不能處置老衲。」?
??「這是為何?」?
??「因為老衲有言在先,請得太后懿旨,恕言者無罪。」?
??李太后本來就是做戲,見一如如是說,便淺淺一笑,說:「老和尚不愧是得道之人,心機甚深。」?
??「太后若肯虛懷納諫,老衲還有一言忠告。」?
??「講。」?
??「如今宮廷內外傳言,太后是觀音再世,這並非妄言,天降大任於太后,望能匡正世廟遺毒,廣結佛緣,讓我大明之皇天厚土,重凝大乘氣象。」?
??「如何廣結佛緣?」?
??「把世廟所毀之寺盡行恢復重建。」?
??李太后蹙眉思索了一會兒,說:「這事兒得從長計議。」說著站起身來準備返宮,忽然門外有人來報:?
??「啟稟李太后,武清伯李老太爺求見。」?
??
??「啊,快請!」??
??李太后即忙肅衣整冠。一如師傅適時告退。一會兒,只見一位約摸六十歲左右身著輕綃蟒衣的乾瘦老頭兒風風火火走了進來。他一眼瞥見李太后,頓時情緒激動又顯得局促不安,這便是李太后的父親武清伯李偉。按國禮,他應該給李太後下跪,按家禮,李太后又該給他下跪,這正是李偉的為難之處。李太后大約看出了父親的尷尬,主動起身給父親蹲了個萬福,親自把父親扶到一張藤椅上坐下,說道:?
??「爹,這裡不是宮中,又沒有外人,您不必拘禮。」?
??「好,好,咱聽閨女的。」李偉忙不迭聲回答。?
??「爹,你怎麼來了?」李太后問。?「聽說你來昭寧寺燒香拜佛,咱特意趕過來相見。搭幫著咱也在菩薩面前磕幾個頭,燒一爐香。」李偉回答,接著東張西望,看到客房裡陳設琳琅滿目,每一件都非常考究,不由得羨慕地說,「這和尚們的鋪排,竟如此華貴,咱武清伯府上,比起這裡來,不知道寒酸了多少。」?
??馮保聽了一笑,說道:「李老太爺要是看著這些傢具不錯,待會兒都搬了去。」?
??李偉眯眼覷著馮保,一咧嘴便露出了滿口的黃牙,他熟絡地說,「你馮公公總喜歡拿咱開涮,這些物件又不是你的,你才這麼大方。」?
??「不是我的,也不是寺里的嘛,」馮保把身邊茶几上一塊黃綾綉凰鋪墊揭起抖了抖,說,「老太爺您看看,這是哪兒用的?」?
??李偉伸頭細看,稀鬆一笑:「啊,原來都是大內物件。」?
??「對呀,李太後來,這昭寧寺里的物件哪擺得出來?」馮保一面說著,一面看李太后的臉色,「您老太爺看中的,都是從宮中搬來的。」?
??「咱說呢,這些東西怎麼就看著眼熟。」?
??李偉一口濃重的山西口音,人又生得乾巴,怎麼看都不是一個福相。若是脫掉蟒衣換上尋常裝束,走在街上,活脫脫就是一個高粱花子,哪裡看得出來他是當今聖朝第一皇親。關於他的發跡史,偌大京師無人不曉,說得神乎其神。傳到他自己的耳朵里,他也只是笑笑,從不辯解。?
??李偉是北直隸縣人,在庄稼人堆中長大,一個大字不識,長到十二歲,因家中生計糊弄不開,就跟著干泥瓦匠的父親學手藝。從此守著一把砌刀,在磚石堆里討生涯。這李偉天性聰明,好琢磨問題。幾年之後手藝竟超過了父親,成為當地有名的泥瓦匠了。俗話說「家財萬貫,不如薄藝隨身」,有了這宗手藝,李偉雖不能置田買地,卻總還能尋幾個小錢來養家口。他二十一歲結婚,老婆十年未曾懷孕,李偉雖不說什麼,老婆卻沉不住氣了,一天到晚到處求神拜佛。三十裡外的觀音娘娘廟,她差不多每月都要跑去兩三回,功夫不負有心人,第十一個年頭,肚子里終於有了消息。十月懷胎,分娩的頭一天,她夢見一朵五色祥雲飄進房中,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端坐雲頭,俯身朝她點頭微笑,慌得她趕忙下拜,人還沒拜下去,卻見觀世音菩薩一抬手竟放出一隻七彩鳳凰。那鳳凰繞屋飛了一圈,上下蹁躚,然後落在她的懷中不見了。第二天胎氣一動,她便生下一個女兒。李偉滿心希望是個兒子能接過砌刀。女兒是賠錢貨,原本不想要的,既然生下來了,老婆又做了那麼一個好夢,那就只好養著了。李偉給女兒取名李彩鳳,應的是老婆夢中的吉兆。這李彩鳳聰明伶俐,剛學會說話就能善解人意。天長日久,李彩鳳越長越大,無論是長相還是氣質,都與村子里的其他女孩兒迥然不同。兩口子也就把她寵愛得不得了。?
??丁門小戶的日子苦巴巴的過得很快。轉眼間李偉已是四十齣頭的人了。閨女李彩鳳也真是個吉星,她兩歲時,李偉又得了個寶貝兒子,取名李高。泥瓦匠的活路雖苦,但生計不愁,加上膝下有一兒一女,倒也盡享天倫之樂,沒什麼煩心事。可是好景不長,那一年春上,忽然
??變了天,昏天黑地下了一場雹子,鄉親們的房子被冰雹砸得大窟窿小穿,倒的倒,殘的殘。按理說,李偉這個泥瓦匠不愁活計了,但他心底兒透明,這場冰雹把正在秀穗的麥子砸得稀巴爛,鄉親們口食也無,哪裡還有閑錢來蓋房?何況自家的房子也砸垮了,思來想去李偉心一橫,如其窩在鄉里餓死,不如出外闖蕩闖蕩,興許還能弄出個活路來。於是攜家帶口,風餐露宿地到了北京。?
??初到京城,李偉舉目無親。一天到晚夾把砌刀,挨門挨戶地問有沒有泥水匠的活兒。京城人家自恃是天子腳下的順民,對各地進京述職的地方官和走南闖北的生意人尚不忘逮著機會揶揄盤詰一頓,何況他這個說起話來嘴裡像含了塊大蘿蔔的鄉巴佬?所以開頭一些日子,他真是受了不少折磨。用他自家話說「甭說是人,連打著京腔的狗也欺侮咱」。幹活兒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半年時間,大多數日子只能蹲在租房前的門檻上,抱著膝蓋看大地。這時候,李彩鳳已經十五歲,出落得眉清目秀,要多水靈有多水靈。惹得街坊上的一些浪蕩子弟,整天在他家門口打旋兒。李偉擔心這樣下去會出事。一日便領著李彩鳳來到裕王府。他向裕王府門口當值的管事牌子說明來意,自願送女兒來這裡當宮女。那管事牌子瞧著李偉一副憨頭憨腦的模樣,便一搡三推要趕他出門。這時正碰上年輕的裕王從街上閑逛回來,問清原由,看了看李彩鳳。此時的李彩鳳緊緊地依偎在父親身後。一看她窈窕的身材,白膩膩的脖頸和扎在腦後的那一條烏黑髮亮的大辮子。好色裕王頓時就骨頭酥軟,當即就把她留在了裕王府中。?
??從此,李偉峰迴路轉,他後半生的榮華富貴都通過這件事開始了。在李彩鳳為裕王生下朱翊鈞之前,裕王還有兩個兒子,但都沒有成年就夭折了。裕王登基成了穆宗皇帝,立即冊封已有了都人稱號的李彩鳳為貴妃,接著又冊立朱翊鈞為太子,母以子貴,父以女榮。作為穆宗皇帝的岳父,李偉於隆慶元年就被封為武清伯。不到十年時間,他由一個滿手老繭的泥水匠變成了聲名赫赫的顯貴。搬進皇上御賜的大宅子住下,過起了錦衣玉食,僕役成群的貴族生活。開頭李偉還真有點不習慣,他畢竟是個勞動人,一天不碼磚塊兒手就癢。但時間一久,他也就適應了老國丈的身份。知道什麼場合下說什麼話,見了什麼人擺什麼樣的譜。知道他底細的人都道這位皇親變了一個人。但也有一樣沒有變,那就是愛錢如命,且始終不忘「富時莫忘窮」的古訓,日子過得十分慳吝。自李貴妃在宮中得寵之後,身為老國丈的李偉,只要逮著機會,三天兩頭就會跑進宮中變著法子討封賞。李貴妃儘管心存孝悌,但對老父親的苛求依然感到難以招架,因此常常避而不見。自隆慶皇帝駕崩以來,差不多兩個多月父女未曾私下見面。今天父親趕來昭寧寺相見,李太后儘管知道父親的特點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但心裡頭還是高興,這是因為她如今已晉陞為太后,與以往相比感覺自有不同。?
??李太后原打算禮佛一完就回宮,現在當著父親面說不出口要走,遂臨時決定在廟裡吃一頓齋飯。好在馮保事前已作了安排,讓御膳房的火者帶了食品隨輦而來。不多時就備齊了一二十樣精緻素菜。父女倆在客堂邊上一間特為大施主備下的香積室里一邊用餐,一邊敘話。李太后在宮裡多年,已學會了矜持,吃飯時慢嚼細咽,並不多言。只是李偉一直絮聒說個不休,議論家常,都是陳芝麻爛豆子舊話。他本想借敘舊來聯絡父女感情,誰知李太后嫌父親?嗦只顧低頭用膳,一俟放下碗筷,就即刻回到客堂喝茶。儘管有父女名分,但女兒畢竟是太后,所以李偉生不得閑氣,胡亂扒了幾碗飯,也回到客堂里來了。?
??「爹,你還有啥正事兒要說?」李太后問。?
??李偉今日來找閨女,的確有件正經事兒。卻說昨日晚上,大約有四五個四品以上的京官大員上他家拜訪,領頭的便是禮部左侍郎王希烈。這些人湊了一千兩禮銀送給他,老國丈見錢眼開,立馬就和這幫官員熱乎起來。言談中,王希烈把話題引到胡椒蘇木折俸上頭,他說:「武清伯大人,您的外孫登極當了萬歲爺,您的閨女如今已晉陞為皇太后,按常例,這樣天大的喜事,應該給文武百官封賞,可是如今,咱們不但沒得到一厘一毫的賞銀,反而連本來應該得到的月俸銀都變成了胡椒蘇木。明事的人,知道這是新任首輔的主意,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皇上寡恩呢。」一聽這話,李偉氣不打一處來,因為他這個老國丈,這個月拿的也是胡椒蘇木折俸。頓時他把大腿一拍,大包大攬地說:「你們也甭牢騷了,連咱拿的也是胡椒蘇木,你看邪不邪,明兒個,咱就去找閨女。」?
??這就是李偉今日來昭寧寺的理由,現在見閨女主動問話,他就知道機會到了。?
??「咱就等著閨女這句話,」李偉把小火者送上的茗湯一口氣喝了,抹著嘴說,「你升了太后,滿京城都是喜氣洋洋的,可是咱家,雖然門口也應景兒掛了一大溜紅燈籠,卻一天到晚鬧得雞飛狗跳牆。」?
??「這是為的啥?」?
??李偉嘆口氣,哭喪著臉說:「還不是你那不爭氣的弟弟,成天跟我鬧彆扭。」?
??李太后的弟弟李高,今年也有二十六歲。李偉受封武清伯的同時,李高也封了個錦衣衛千戶。從此拿著朝廷俸祿養尊處優不干事,還結交京城一幫惡少滋擾生事,李太后對這個弟弟很不滿,曾多次切責,現在聽父親這麼一說,不由得雙眉蹙起,問道:「他又發什麼瘋?」?
??「發什麼瘋?」李偉連連嘆氣,說道,「你弟弟說,『姐姐如今是太后了,可是你這當爹的,還有咱這當弟弟的,不但沒沾上一點兒光,反而連月俸銀都搞掉了。』」?
??「怎麼,你們的月俸銀也沒有了?」李太后大驚。?
??「是啊,」李偉怒氣沖沖,「宗人府給咱送上門的,也是一大堆沒用的胡椒蘇木。」?
??李太后心裡頭咕噥了一句:「張居正是如何辦事的?」但表面上她卻惱著臉一言不發。?
??李偉繼續說道:「昨兒個,我將宅子後頭的花園清理了一下,什麼這花那花的,也不管珍貴不珍貴,統統鏟掉。」?
??「這是幹啥?」李太后問。?
??「鏟掉種菜。如今,咱這天字第一號的皇親國戚,連買菜的錢都沒得了。」?
??李太后心底明白,父親再缺錢也不至到這種地步,但她相信父親的話並非兒戲,這老頭子為了錢,什麼樣的惡作劇都做得出來。她長嘆一聲,對一直陪坐在側的馮保說:?
??「馮公公,回去后,從咱的私房錢裡頭,拿一百兩,給武清伯送過去。」?
??「奴才遵命。」?
??馮保欠身答話,剛說完這四個字,李偉又道:「閨女你別誤會了,你爹今番不是討小錢來的,咱要討的是公道。」?
??「你討啥公道?」?
??李太后頓時生了煩躁,問話口氣生硬起來。李偉到此時也就不看臉色,兀自說道:?
??「咱萬歲登極,閨女你晉陞太后,這都是大喜事,為啥咱們一點光都沾不上,不要說賞賜,連月俸銀都變成了胡椒蘇木,你知道外頭怎麼傳?」?
??「怎麼傳?」?
??「說你寡恩呢。」?
??「這與咱有何相干!」李太后話一出口,立刻感到不妥,又說道,「太倉銀告罄,又有什麼辦法?何況,胡椒蘇木都是俏貨,很好變現。」?
??「這是誰說的?」李偉氣鼓鼓地說:「俏貨,哼,儲濟倉里一下子放出幾萬斤來,如今滿街都是,變得比蘿蔔白菜都便宜。」?
??「啊?」?
??李太后習慣地咬著嘴唇沉思起來,李偉知道她被說動了心,猶自添油加醋說道:?
??「退一萬步說,就算太倉銀告罄,京官們月俸銀給胡椒蘇木,咱們這些皇親國戚,總得照顧照顧吧,你總不能看著我這六十多歲的人,拎著袋子上街賣蘇木胡椒去……」?
??就在李偉這麼嘮叨時,又有一位內侍進來,李太后打斷父親的話,問那內侍:?
??「有何事?」?
??「外頭又有兩個人求見?」?
??「誰?」?
??
??「英國公張溶與駙馬都尉許從成。」?
??這兩人都是朝中顯貴勛戚。一聽說他們來了,李太後頭皮一麻,問道:?
??「怎麼他們都來了?」?
??「小的不知。」?
??「馮公公,去問問他們究竟有何事?」?
??馮保出去片刻,回來稟道:「太后,他們兩人求見,也是為胡椒蘇木折俸之事。」?
??李太后一下子癱坐在綉榻上,額上已是香汗涔涔,她本不想見這兩個人,卻又不能不見,只得把手虛抬一下,說:?
??「讓他們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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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 第十九回 積香廬今宵來顯客 花月夜首輔會玉娘 文 / 熊召政

??崇文門東城角的泡子河,本是元代通惠河的故道,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后,大興土木擴大內城,遂將這條河攔腰切斷,一半留在城裡,一半留在城外了。城裡的這一段河流就叫泡子河,它的上游與紫禁城大內南端的金水河相通。這泡子河清波粼粼,且青藤結瓜似的連著十數個百畝大小的池沼。河岸密匝匝兒地長滿了高槐垂柳。在房屋鱗次櫛比,車水馬龍紅塵滾滾的北京內城,這一段兩三里長的河流,委實是一處難得的野逸蕭曠之地。?
??河兩岸,也有一些京城富室大戶築了一些園子,南岸有方家園、張家園、房家園,以房家園最勝;北岸有蔣家園、傅家東園與傅家西園,以傅家東園最勝。泡子河的西頭,有一座呂公祠。這祠里供奉的是呂洞賓仙人。祠中有一處夢榻,傳說於此祈夢頗為靈驗。呂公祠再往北不到一里路,即是貢院。每逢春秋會試,全國各地的舉人聚集京城,都要到這貢院應試。不少人為了慎重應考,都提前幾個月跑來泡子河南岸賃屋居住,也懷了虔敬的心情來呂公祠祈夢。因此,來泡子河遊玩的士子,便留了這樣一首詩:「張家酒罷傅園詩,泡子河邊馬去遲。踏遍槐花黃滿路,秋來祈夢呂公祠。」?
??每年春秋兩季,來泡子河邊賞玩景色的遊人不少。河邊的十幾座名園,終日里飛紅舞翠,笙歌不絕。但是,這河邊最好的一座園子,卻極少有人能夠進去一瞻宏麗,這便是緊挨著房家園的積香廬。積香廬佔地約六十餘畝,在京城的私家園林中,算是最大的一座了。園子本是前朝奸相嚴嵩的別業。傳說嚴嵩動心思造此園時,請來了當時蘇州的造園高手紀誠。紀誠問他欲造一座什麼樣子的園林時,嚴嵩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寫了兩句宋詩:「梨花院落融融月,柳絮池塘淡淡風。」紀誠便憑這十四個字,花了五年時間將這座園子造成。此園運用借景之妙,在泡子河邊,水之上下左右,高者為台,深者為室,虛者為亭,曲者為廊,橫者為渡,豎者為石,疏密相間,錯落有致。一俟建成,便成了京城第一私家名園。?
??嚴嵩被罷官,家產抄沒后,積香廬也被充公,一直由內閣管轄。嚴嵩之後的首輔徐階、李春
??芳等,都是士林推重的詞賦大家,好吟風弄月。每年都要邀請相好的王公大臣到這積香廬中遊玩幾次,或賞春花,或吟秋月,或聽荷風,或瞻霽雪,寄情魚鳥,品藻英華。公務之暇,盡享文人雅士之樂。高拱接任首輔之後,卻是一次也不曾來過這裡。一來是因為他不好玩,二來也因他太忙,內閣吏部兩頭跑,從沒個閑的時候。積香廬本來就一年難得開幾次門,到了高拱手上,更是「門雖設而常關」了。?
??卻說這日薄暮,只見一乘兩人抬小轎急匆匆抬過呂公祠,沿著泡子河堤岸一路向南而去。到了積香廬門前停下,一個人從轎子里下來,這便是張居正。只見他穿著一件寬袖元青?絲直裰,腰上系了一條極為名貴的滲著飯糝的深綠色玉帶。單看這身打扮,如果不認識,還以為他是賦閑的王公。?
??張居正為何輕車簡從,突然到這積香廬來,起因還是與王篆有關。?
??昨天夜裡,王篆因為盤查蘇州衚衕巡警鋪而意外得到玉娘的消息后,頓時大喜過望。他雖從未見過玉娘,但這名字他卻是耳熟能詳。他不只一次聽張居正談起過這名女子。張居正評價玉娘用了「色藝雙佳」四個字,讓王篆驚奇不已。他跟隨張居正這麼多年,還從未聽到他對哪位女子如此讚歎。所以,他立即派人前往窯子街,把玉娘從夏婆的手上解救了出來,然後連夜告知張居正。張居正聞訊后,稍作思忖,就下令王篆把玉娘送往積香廬調養。當夜無話,第二天,張居正照舊到內閣值事,下午散班時他才換了便服,乘小轎直奔積香廬而來。?
??張居正剛下轎,先已來此等候的王篆與管理積香廬的胥吏劉朴兩人便上前施禮迎接。斯時天色薄暮,堤岸高槐垂柳盡掛餘暉,而水中蘆荻漸白,蒹葭蒼蒼,一片醇厚秋色,讓人心曠神怡。張居正被眼前景色陶醉,在門前稍作蹀躞,讚歎一番,才抬步進了積香廬大門。?
??徐階與李春芳擔任內閣首輔時,他們在積香廬舉行的每一次雅集,張居正都躬逢其盛。高拱主政兩年,張居正再也沒到積香廬來過。此番一走進院子,面對暮靄中的這一片參差樓閣,以及點綴在小橋流水周圍的嘉樹繁花,心裡頭當是別有一番滋味。?
??他們一行三人剛繞過一叢翠竹,踏上生滿苔蘚的磚徑,準備走進積香廬的主體建築——山翁聽雨樓時,忽聽得河邊的那座秋月亭里,傳來悠悠忽忽琵琶聲,接著有人唱曲,張居正當即佇步靜聽:
??來了去、去了來,?
??似游蜂兒的身分;?
??吃了耍、耍了吃,?
??把我當糖人兒的看成。?
??東指西、西指東,?
??儘是誑人的行徑。?
??究竟是你負我還是我負你,?你自心問口、口問心。?
??休像這雲密密的天兒也,?
??雨不雨睛不睛糊塗得緊。
??曲聲凄婉,像孤雁,像中天的鶴唳,更像是深山古寺中的雨打霜枝。張居正聽得怔忡,臉色也是愈加嚴峻。王篆在一旁小聲說:「那就是玉娘。」張居正微微點點頭。小亭子那邊,曲聲又起了:
??老冤家我待你金和玉,?
??你待我好一似土和泥。?
??到如今你坐牛車回故里,?
??我淚眼兒已枯,容顏兒憔悴。?
??自古紅顏多薄命,有誰知?
??我命薄如紙,氣弱如絲。?
??蒼天哪,痴心人是我?
??誰又能說,負心人是你……??
??接下來是??琮琮的琵琶聲,萬語千言盡在指間繚繞,或激憤,或幽怨,或痴情,或凄絕…
??張居正一直靜靜地聽著,直到曲聲終了好一會兒,他才撫髯嘆道:?
??「吳儂軟語,痛哉斯情!」?
??劉朴看天色已經黑盡,在一旁賠著小心稟道:「首輔大人,請進屋先歇著,小的這就去把玉娘喊過來。」?
??「她眼睛看不見,不要嚇著她,」張居正抬腳踏上山翁聽雨樓的石階,臨進門時,又回頭問,「玉娘旁邊好像還有兩位女子,她們是誰?」?
??「啊,這是學生家中的兩個丫環,」王篆趕緊回答,「我臨時差他們到這兒來服侍玉娘。」
???「如此甚好!」?
??張居正滿意地點點頭,一抬腳走進了山翁聽雨樓的大門。該樓三層,底層有七楹之大,是嚴嵩用來宴集賓客開堂會的地方。二樓曲檻迴廊,有多間蘭薰密室,本屬金屋藏嬌之處。三樓琴棋書畫爐鼎尊彝樣樣俱全,是嬉恬娛樂之所。嚴嵩建成積香廬時,已屆晚年,在內閣中呆了三十多年,已是雲煙過眼風雨不驚,所以才將這座樓命名為山翁聽雨樓。他倒台後有人提議把這樓名改掉,繼任首輔徐階卻聲言積香廬里的一切都不用改動,他說:「置身偎紅倚翠聲色犬馬之中,而不為之所動,才做得鬚眉丈夫,堂堂君子。」他不但如此說,還為此寫了一首絕句:
??誰遣青鸞換鶴儔,?
??得風流處且風流。?
??他年杖履江南道,?
??閑話山翁聽雨樓。
??如今,這首詩刻在山翁聽雨樓入門處的一座碩大的黃梨木屏風上。張居正進得門來,首先看到的就是這首詩。他在屏風前,對著恩師的外秀內剛的手跡,睹物思人,心裡頭又產生了些許惆悵。?
??華燈初上,在山翁聽雨樓一樓花廳旁的一間小室內,已經擺上了一桌淮揚風味的菜肴,這
??張居正特為玉娘備下的。張居正先已入座,少頃,侍女把玉娘扶進來與張居正對面而座,然後退了出去。屋子裡只剩下張居正與玉娘兩人。?
??「屋子裡有誰?」玉娘問。?
??「你和我。」張居正答。?
??「你是誰?」?
??玉娘警覺地問,並習慣地摸了摸胸前。張居正細細地審視玉娘,兩個多月未見,這位美人兒雖然憔悴了一些,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也神色黯然,但她依然是那麼清純。柔和的鼻翼,溫潤的香腮,兩彎淡淡蛾眉,一張櫻桃小嘴,縱是迷惘處,也別有銷魂之態。?
??「你,你是誰?」見無人回答,玉娘又問了一句。?
??「再說一會兒話,你就知道我是誰了,」張居正說著,從冷碟中夾了一片薄薄的肉糕放在玉
??娘面前的盤子里,說,「先嘗嘗吧。」?
??「這是硝肉。」?
??玉娘聳了聳鼻子,淺淺一笑說。但並不動筷子。?
??「怎麼不吃,怕人下藥是吧?」張居正說著,便拈了一塊到嘴中。?
??打從張居正說第一句話,玉娘就覺得這聲音有點耳熟,像是在什麼地方聽過,她努力搜索回憶,卻始終記不起來。但這聲音沉穩,有某種不可抗拒的魅力。憑女人的直覺,她知道對面的這位男人不是浮浪紈絝之流。於是,她摸索著拿起筷子,將那片硝肉送進嘴中。?
??「好吃嗎?」張居正問。?
??玉娘答道:「打來京城,就沒有吃過這麼正宗的家鄉菜了。」?
??「你是南京的?」?
??「是。」?
??「何時進京的?」?
??「四個多月了。」?
??「這段時間,正值京城風狂雨驟,玉娘,你來得不是時候啊。」?
??玉娘凄婉一笑,說:「什麼風狂雨驟,奴家不知。」?
??「你知,你比我們堂堂七尺鬚眉,知曉得更清楚明白,」張居正忽然提高嗓門,感嘆地說,
??「你不是唱過『皇城中爾虞我詐,衙門內鐵馬金戈』嗎?」?
??玉娘猛地一怔,腦子裡浮現出在京南驛唱《木蘭歌》時的情景,頓時臉色漲紅,問:?
??「你,你是張,張……」?
??「對,我就是張居正。」張居正接過話頭答道。?
??玉娘霍地站起,猛地從懷裡抽出那把始終不離身的剪刀,隔著桌子,朝張居正直刺過來。張居正身子一偏,玉娘刺了一個空。她知道刺不中他,便惱怒地拾起桌上的菜盤,朝對面猛砸過去。張居正儘管躲閃得快,但還是濺了一身菜湯。?
??守候在門外的王篆與劉朴聽得屋內響聲不對頭,慌忙推門進來,一見此景,臉色都嚇得白煞煞的,王篆腳一跺,斥道:?
??「大膽玉娘,你怎得如此無理!」?
??劉朴更不言語,只是衝上前奪下玉娘手中的剪刀,把她拚命地抱住。?
??「你們不要錯怪了她。」張居正撣了撣直裰,仍舊不溫不火地說道,「讓侍女來,幫玉娘收拾收拾,我去換件衣服就來。」?
??大約一盅茶工夫,重換了乾淨道袍的張居正又走進了餐廳。屋子裡已經收拾乾淨,桌上也換
??了新的菜肴。玉娘坐在屋角,猶自掩面而泣。張居正示意兩位侍女出去,他自己斟上一杯酒,一揚脖子盡飲了下去,問道:?
??「玉娘,你為何要這樣對我?」?
??玉娘抬起臉來,怒氣沖沖地說:「是你奪去了高閣老的首輔之位。」?
??張居正臉色一沉,責備地說:「玉娘,你怎能如此說話。」?
??「你做得,難道我就說不得。今天,你把我弄到這裡來,又想如何?」?
??玉娘說著,習慣地又把手放在胸前。張居正瞅著她,越發產生了好感。他慢慢呷下一口酒,
??說道:「玉娘,我知道你此時心境,你放心,我不會把你怎樣,請坐下說話。」?
??玉娘猶豫了一會兒,又摸到桌邊坐了下來。張居正往她盤子里夾了一些菜,溫和地說:?
??「我們邊吃邊聊,好嗎?」?
??玉娘未置可否,低頭不語。張居正語重心長地說道:「玉娘啊,你一個弱女子,哪裡真正懂得什麼叫爾虞我詐,又哪裡見過真正的鐵馬金戈!方才,你說我搶了高閣老的首輔之位,焉知這堂堂宰輔,上有皇上的把握,下有百官的監督,是搶得來的么?」停頓了一會兒,張居正又接著問,「玉娘,你家中還有一些什麼人?」?
??玉娘搖搖頭,打從九歲被賣進青樓,她就和家人失去了聯繫。張居正接著說:「如果你有一位弟弟,今年才十歲,他老擔心受別人的欺負,你作姐姐的,該如何辦理?」
???玉娘想了想,答道:「把弟弟保護好,不要讓人欺負他。」?
??「這就對了,」張居正話鋒一轉,說道,「當今皇上才十歲,他老擔心受高閣老欺負,這才是高閣老下台的真正原因。」?
??「哦?」?
??玉娘抬起頭來,怔怔地「望」著張居正。?
??張居正接著說:「高閣老與我共事多年,他既是我的良師,也是益友,我何曾有半點心思加害於他。那一天在京南驛,你突然出現,我很是為高閣老高興,掛冠南下,有你這樣的紅顏知己相伴,縱然是終老林泉,又有何憾?遺憾的是,高閣老視男女私情為不道,竟然辜負了你的一片痴情。」?
??「別,別說了。」?
??玉娘輕輕擺了擺手,由於戳到了痛處,她低頭嚶嚶地哭泣了起來。?
??「玉娘,我把你請來這裡,是想幫助你。」?
??「幫助我?」玉娘抬起頭。?
??看著她滿臉淚痕,張居正更是動了惻隱之心,他嘆了一口氣,說道:?
??「古哲有言,飲食男女,人之大欲。無情未必真豪傑,這一點,正是我與高閣老的不同之處。昔年在翰林院,同事們曾笑言,男歡女愛之事,應有四個層次:皇上之歡,當是游龍戲鳳;君子之歡,應當憐香惜玉;文人之歡,屬於尋花問柳;市井小民之歡,大多是偷雞摸狗。我張居正雖然不才,但畢竟懷有一顆憐香惜玉之心。」?
??「大人!」玉娘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
??「不要喊我大人,喊我先生即可。」?
??「先——生。」?
??玉娘澀澀地喊了一句,滿臉羞赧。?
??這一變化被張居正看在眼裡,他起身踱至窗前,撩開帳幔,推窗而望,只見中天已掛了一彎
??明月,山水亭榭顯出淡淡的朦朧之美。張居正感嘆道:?
??「今夜月光很美,可惜你……唉!」?
??玉娘摸索著也走到窗前,聽窗外涼風習習,秋蟲唧唧,回想過去見過的淡雲秋月,頓時悲從
??中來,不由得雙手捂臉,再次抽泣起來。?
??張居正近在咫尺,聞到玉娘身上散發出的幽蘭般的體香,直感到身上熱烘烘的難以自持,他伸手輕輕地撫了撫玉娘瘦削的雙肩,溫情地問:「玉娘,聽說你想離開京城?」?
??玉娘點點頭。?
??「方才說過,我可以幫你。」張居正盯著玉娘掛著淚痕的臉龐,聲音越發柔和了,「不管你是回南京還是想去河南新鄭找高閣老,我都可以派專人護送。」?
??「不,我不去河南。」?
??「啊?」張居正眼眶中露出興奮,「你不想見高閣老了?」?
??「奴家眼睛雪亮時,他尚且不要,如今,奴家已是兩眼一摸黑,他更不會搭理了。」說罷,玉娘珠淚滾滾,抽泣著說,「我要回,只能回南京。」?
??「南京可有親人?」?
??「沒有,只有一個邵大俠算是恩人,是他花銀錢把奴家從青樓中贖了出來。」?
??「邵大俠?」張居正一愣,對這個名字他並不陌生。「這些時,他來找過你沒有?」?
??「沒有,」玉娘苦笑了笑,「他還以為奴家隨高閣老回了河南老家呢。」?
??你想回哪兒,是將來的事,現在,你不能走。」?
??「為何?」?
??「為你的眼睛。」?
??「眼睛,我的眼睛?」玉娘神經質地用手按了按雙眼,痛苦地說,「我的眼睛還能怎麼樣?」?「下午,是否有郎中來過?」?
??「有,是那個王大人領來的,那位郎中看了我的眼睛。」?
??「是啊,那是太醫,是我讓他來的。」張居正把玉娘扶回到餐桌邊重新坐下,繼續說道,「
??太醫說,你的眼睛有救。」?
??「真的?」玉娘不敢相信。?
??「太醫說,你的眼睛失明,是心火上躥和頭上瘀血交雜而至,只要平靜下來,吃他的湯藥,將息調養,或可重現光明。」?
??「先生……」?
??喊了一句,玉娘已是哽咽無語。同為首輔,兩相比較,她覺得高拱過於絕情,而眼前這位張居正——誠如他自己所言,有著憐香惜玉的君子之心。?
??「玉娘,你知道你目下住在何處嗎?」?
??「知道,在積香廬。」玉娘掏出羅帕,揩了揩淚痕,問,「為何要叫積香廬?」?
??「這是嚴嵩投世宗皇帝所好,世宗晚年以焚香煉藥為樂事。所以,這積香廬之香,是齋醮之香,而非妝奩之香。」?
??張居正這句話稍稍有點挑逗,玉娘並沒有往心裡去,而是擔心地問:?
??「奴家住在這裡,會不會給先生帶來不便?」?
??「沒有什麼不便,你只管盡心養病。」?
??「多謝先生,」玉娘欲起身斂衽行禮,不知是由於激動還是看不見,竟三次沒有站起來,她只好自嘲地說,「看看,我都像個老太婆了。」?
??「你想幹什麼?」張居正問。?
??「奴家想執壺,為先生斟酒。」?
??「啊,這個不必。」張居正勸阻道,「如果玉娘你還有精神,就請再唱一曲《木蘭歌》吧。」?玉娘搖搖頭,說:「傷心事,還提它做甚。奴家再也不唱它了。先生若要聽曲子,奴家唱別的。」?
??「好哇。」張居正立即朝門外喊道,「來人。」?
??劉朴應聲而入,張居正吩咐他去把玉娘的琵琶拿來。劉朴出去一會兒拿了琵琶回來,遞到玉娘手上,又退了出去。?
??玉娘調了調弦,問道:「先生想聽什麼?」?
??「隨你的意。」張居正自斟自飲。?
??「你出個題兒吧,試試奴家應景兒的本事。」?
??「也好,」張居正一扭頭,看到窗外遠處河邊上,有人提著一盞燈籠走過,便道,「你就唱個燈籠如何?」?
??「燈籠?」?
??「對,燈籠!」?
??玉娘懷抱琵琶,斂眉沉思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轉動纖纖玉指,往那四根弦上輕輕一撥,立刻,屋子裡漾起柔曼如玉的樂聲,玉娘慢啟朱唇,婉轉唱了起來:
??燈籠兒,你生得玲瓏剔透,?
??好一個熱心腸愛護風流。?
??行動時能照顧前和后。?
??多虧那竹絲兒纏得緊,?
??心火上又添油。?
??白日里角落裡枯坐守寂寞,?
??到夜來方把那青衫紅袖,?
??送過長橋,聽鼓打譙樓……?
??玉娘聲音甜美,雖是即興唱來,仍不失她天生的凄婉本色。張居正手執酒壺,卻忘了斟酒,閉著眼睛,已是聽得痴了。忽然,聽得門外有嘈雜之聲傳進來,玉娘首先停了唱。張居正睜開眼睛,生氣地斥道:?
??「外面何人喧嘩?」?
??「老爺,是我?」一個聲音急切地回答。?
??「游七?」張居正一驚,立忙坐直身子,喊道,「進來。」?
??游七推門進來,也不敢看玉娘一眼,只朝張居正一揖到地,稟道:?
??「老爺,馮公公派徐爵給你送來急信。」?
??「信呢?」?
??「是口信。」?
??看游七滿臉驚恐的樣子,張居正心一沉,暗忖:「宮中又出了何等大事?」便把游七領到外頭的花廳。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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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3-5 13:10 | 只看該作者

水龍吟 第二十回 繞內閣宮中傳聖諭 出命案夜半又驚心 文 / 熊召政

在花廳里,游七向張居正敘述了一切:?
??大約一個時辰前,徐爵派人把游七約了出去會面,告訴他乾清宮內剛剛發生的事情。?
??卻說李太後去昭寧寺禮佛回到宮中,已接近酉時,儘管疲憊不堪,她還是留下了馮保,並把正在玩耍的小皇上找到東閣來,向他備細講了武清伯以及英國公張溶和駙馬都尉許從成告狀的事。朱翊鈞聽了,惶惑地問:?
??「外公真的要把花園平了種菜?」?
??「但願他不會,不過,也很難說,你不知道你外公的脾氣,逼急了,什麼事兒都做得出來。」李太后說著長嘆一口氣,「張溶和許從成也都說了狠話,說這個月若再胡椒蘇木折俸,他們就上街擺攤兒。鈞兒,你說,如果他們都這樣做了,會丟誰的丑?」?
??「丟他們自己的。」朱翊鈞氣呼呼地說道,「我就不信,他們會這麼窮。」?
??「這不是窮不窮的問題。鈞兒,你就不想想,你登極還不到三個月,就有這麼多王侯鬧嚷找你要飯吃,如果真的鬧到外頭去,天下人會怎麼看你?」?
??「這……」?
??「常言道眾口鑠金,這事兒,咱們不能不管了。」?
??「怎麼管?」朱翊鈞眉頭蹙得緊緊的,「要不,傳旨請張先生來,一同商議辦法?」?
??李太后搖搖頭,說:「不用找他來了,鈞兒,依咱看,你直接下旨戶部,凡王侯勛戚,一體取消胡椒蘇木折俸,月俸仍以銀鈔支付。」?
??「太倉銀不是告罄嗎?」?
??「讓戶部想辦法。」?
??「那,餘下京官怎麼辦,王侯勛戚都拿了月俸銀,他們依然胡椒蘇木折俸,豈不要鬧事?」
??「鈞兒,你是皇上!」李太后秀眉一豎,加重語氣說道,「王侯勛戚的事,得皇上親自來管,文武百官那頭,還有內閣哪。」?
??「內閣,內閣,」朱翊鈞不停地嘟噥著,不無焦慮地說,「張先生恐怕也不好處置。」?
??「如果朝廷中儘是順心的事,還要內閣首輔幹什麼?」李太后重重地拍了拍綉椅的扶手,斷然說道,「疾風知勁草,張先生如果真是匡時救弊之才,就一定能想出辦法,把事情擺平。」?「哦,兒知道母后的意思……」?
??朱翊鈞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態,正欲說下去,李太后伸手阻攔了他,又道:?
??「內閣就張先生一個首輔,也真虧累了他,我看,得給他找個助手了。」?
??一直噤若寒蟬不敢出聲的馮保,這時插話道:「張先生自己也好像有這個意思。」?
??「你怎麼知道?」?
??李太后嚴厲的目光掃過來,馮保嚇得一哆嗦,趕緊垂首答道:?
??「張先生今兒個送了摺子進來,請萬歲爺增補閣臣。」?
??「啊,他都提了哪些人選?」?
??「提了楊博、葛守禮、呂調陽三人。」是朱翊鈞回答。?
??「鈞兒看過摺子了?」?
??「看過,母後去昭寧寺敬香,兒在東閣看了一上午摺子。」?
??「很好,」李太后冷冰冰的臉色稍有緩解,「鈞兒,這三位大臣,你看哪位合適?」?
??朱翊鈞又恢復他那小大人的神態,扳著指頭說:「摺子上擺在第一的,是楊博。」?
??「這個不能用。」李太后乾脆地否決。?
??「為何?」朱翊鈞問。?
??「既是擺在第一,就肯定與張先生私交深厚。內閣大臣,還是互相牽制一點好。」?
??朱翊鈞雖是孩子,但心性靈活,經母后這麼一點撥,他立刻就明白箇中奧妙,於是一拍巴掌,笑道:?
??
??「母后,我就用呂調陽。」?
??「有何理由?」?
??「這呂調陽在摺子上頭擺在第三。」?
??「還有呢?」?
??「兒還是太子的時候,呂調陽是詹事府詹事,是兒的老師,他在經筵上講課最好。」?
??「還有呢?」?
??「還有,還有,還……沒有了。」?
??「還有最最重要的一點,咱聽說呂調陽這個人一身學究氣,從不拉幫結派。」?
??「那,母后同意用他?」?
??李太后咬著嘴唇思忖了一會兒,才字斟句酌地說:「選拔呂調陽入閣任次輔,從目下情勢來看,或許是最佳選擇。馮公公!」?
??「奴才在。」?
??馮保屁股離了凳子,欠身應答。作為大內主管,聽了太后與小皇上母子之間這一場對話,可謂是風狂雨驟,驚心動魄,他感到前胸後背粘乎乎地都濕透了。?
??也許是他回答的聲音有些異樣,李太后又瞟了他一眼,問:?
??「你臉色白煞煞的,累了?」?
??「唉,有一點點,啊不,奴才向來有頭暈的毛病,進屋時發過一陣子,現在好了。」?
??馮保極力掩飾,處處顯得不自然,好在李太后並不深究,而是令他:?
??「準備紙筆,替皇上擬旨。」?
??東閣內,紙筆墨硯啥時候都是現成的,馮保坐到書案前,李太后又道:?
??「擬兩道旨,一道給戶部,一道給內閣,就按方才咱與皇上商量的擬文。記住,這兩道旨今夜就得送到通政司,明兒一早,就傳到當事衙門。」??
??聽完游七的陳述,張居正陡然感到了天威不測的沉重壓力。自接任首輔以來,他一直謹慎從事。入則懇懇以盡忠,出則謙謙以自悔。哪怕深蒙聖眷,也始終不敢忘記國事之憂,將一片肫誠之意,流露於政事之間。汲取前任削籍的悲劇,他最擔心的是讒譖乘之,離間君臣關係
??。現在,這件事果然發生。他的腦海里頓時浮出《易》中的兩句話:「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君失此臣,尚有彼臣可代;臣若失身,何可代之?慮著這一層,張居正驚出一身冷汗。他暗透一口氣,望著緊張得合不攏嘴的游七,問道:?
??「我家的胡椒蘇木,拿出去變賣了嗎?」?
??「沒有。」游七囁嚅著。?
??「為什麼不賣?」?
??游七猜不透主人的心思,但知道他眼下心情不好,故小心答道:「小的慮著,一個宰輔之家,若真的去賣胡椒蘇木,恐被人笑話。」?
??「混賬!」張居正一拍茶几,由於用力過猛,茶几上的杯子震落在地,這隻比蛋殼兒還薄的卵幕杯,落地就碎了。張居正還恨恨地將那堆碎瓷踩了一腳,怒氣沖沖罵道,「什麼宰輔之家,我同所有京官一樣,都是靠朝廷俸祿吃飯。朝廷實行實物折俸,我們堂而皇之拿出去變賣,有何羞恥?」?
??游七劈頭蓋臉挨了這一頓臭罵,儘管內心感到委屈,卻半句聲也不敢做,抖抖索索站在那裡,像秋風中的一條絲瓜。瞧他這可憐又可嫌的樣子,張居正朝他揮揮手,說:?
??「你先回去吧。」?
??「唉。」?
??游七如釋重負,朝主人深鞠一躬,就退了出去。剛走出花廳門,張居正又喊住他,吩咐道:
??「徐爵那裡,你要和他熱乎點,每次送了信,封點賞銀給他。」?
??「小的知道了。」?
??游七唯唯喏喏退出,聽著他篤篤篤的腳步聲已是離開了山翁聽雨樓,一會兒,又聽得馬蹄得得離開了院子。此時已是夜深人靜,偌大的山翁聽雨樓雖然燈火通明,卻是死一般寂靜,一應侍奉既不敢睡覺,又不敢走近,只是縮在進門的過廳里等待傳喚。張居正呆坐半晌,才開口問一直侍坐在側的王篆:?
??「介東,皇上這兩道旨意,你如何看?」?
??王篆向來不肯深研大局,只是個看主子眼色行事的角色,此刻他心裡惶惑得很,答道:?
??「昨兒個,皇上頒賜紋銀與玉帶給你,今兒個,又繞開內閣直接下旨。皇上的臉色,下官實在看不懂。」?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張居正心裡頭,忽然蹦出大成至聖先師孔夫子的這句話來,但表面上,他卻反省自己,「我們作大臣的,理所當然應該做到善則歸君,過則歸己。那幾位王侯勛戚串通一氣,跑到太後跟前告狀,如果你是太后,你又會如何處置?」?
??「是武清伯這糟老頭子,攪混了這凼子水。」王篆答非所問。?
??「問題的癥結就在這裡,」張居正眼波微微一閃,「國家國家,皇上既要治國,又要治家,家事摻進到國事之中,國事就難辦了。」?
??王篆順竿兒爬,幫腔道:「這個李偉,京城沒有誰不知道他,是個錢窟眼裡翻筋斗的人物。」?「事到如今,何必責怪人家,」張居正嘆了一口氣,聲音低得幾乎自己都聽不見,「三個人湊到一塊兒告狀,我看這後頭有人指使。」?
??「啊?」?
??「英國公張溶,是個樹葉兒落下來怕打破頭的人,從不出面招惹是非。駙馬都尉許從成,有五千畝封田不說,光在兩京等處的商鋪,就有幾十家之多。李偉每年收上萬石稞糧,上個月還在糶賣糧食,三個人都富甲一方,怎麼會為區區一點月俸銀而興師問罪呢?」?
??聽如此一分析,王篆才感到這場風雨大有來頭,把腦瓜子抓撓了半天,才狐疑地問:「究竟是誰呢,有這大的能耐。」?
??「你說,我當首輔,哪些人心裡不舒服?」?
??「還不是高……」?
??「噓!」?
??張居正做了個手勢,指了指裡間小屋,王篆這才記起裡頭還有一位玉娘,頓時吐了吐舌頭,小聲說,「他的親信門生故舊,以魏學曾、王希烈為首,還有一大把哪。」?
??「扇風點火之人,就在他們之中。唉,還是玉娘唱得對,皇城中爾虞我詐,衙門內金戈鐵馬。」?「既如此,首輔就該向皇上解釋。」?「解釋什麼,讓皇上收回成命,更改旨意,這可能嗎?虧你在官場混了這麼多年,連起碼的事君之道都不懂。現在能做的只有一條,就是設法度過危局。呂調陽入閣,本是仆之所願,這是好事,難的就是王侯勛戚的胡椒蘇木折俸,此事牽一髮而動全身。」?
??受了訓斥的王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正想表明心跡說點什麼,忽聽得小屋虛掩著的門被推開,玉娘摸摸索索走了出來。?
??「玉娘。」?
??張居正喊了一聲,連忙起身走過去,把玉娘扶到一張椅子上坐下。玉娘說道:?
??「先生,奴家還是離開這裡為好。」?
??張居正一愣:「你為何又突然改變主意?」?
??玉娘凄然一笑,說:「方才您們在這裡的談話,奴家在裡頭隱隱約約聽到了不少。先生宰輔
??當得如此之難,這麼多煩心事壓著您,奴家哪裡還能夠再來麻煩您呢。」?
??「玉娘,這是兩碼子事。」張居正解釋道,「你留下,不會給我添什麼新的麻煩,相反,你若走了,倒真是添了我的心病。」?
??「先生,您?」玉娘疑惑不解。?
??張居正不加掩飾地說:「我是為你的眼睛擔心。」?
??王篆為了討好張居正,也從旁說道:「玉娘,首輔對你的關懷是無微不至,你怎能輕言走開。」?
??玉娘深深嘆一口氣,臉上又不自覺地泛起紅暈。張居正想著玉娘這一晚也沒吃什麼東西,便吩咐王篆:?
??「喊侍女過來,給玉娘沏一杯參茶。」?
??少頃,侍女端了參茶過來,遞到玉娘手上,玉娘呷了一口,又擱回到茶几上,感慨說道:「平常總聽人說,讀書人十年寒窗,就為了博取功名,在頭上戴一頂烏紗帽光宗耀祖。現在才知曉,這頂烏紗帽戴在頭上,是何等的不自在。」說到這裡,玉娘苦笑著搖搖頭,補了一句,「看來,教曲兒的人,有時候也很無知。」?
??「教曲兒的人為何無知?」王篆追問。?
??玉娘答道:「奴家在南京時,就跟著師傅學過一曲帶把兒的《馬頭調》,專唱烏紗帽的。」
??「啊,玉娘能否唱給咱們聽聽。」王篆說著瞧瞧張居正,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忙去裡屋拿了琵琶出來,遞給玉娘,說,「首輔這一晌說話累了,正好聽聽曲子解乏。」?
??玉娘猶豫著說:「夜已深了吧。」?
??張居正看了看悄無人影的廳堂,說:「不妨事的,玉娘,你唱吧,這裡離人家甚遠。」?
??「那好。」?
??玉娘端正坐姿,撥動琵琶,唱了起來:
??喜只喜的烏紗帽——兩翅高搖,?
??愛只愛的大紅蟒袍——腰中帶一條。?
??喜只喜,象牙笏板懷中抱,?
??——清晨早上朝。?
??愛只愛,黃羅傘罩著八抬轎,?
??——旗幟兒前頭飄。?
??喜的是封侯,愛的是當朝,?
??——天子重英豪。?
??喜只喜,出將入相三聲炮,?
??——鼓樂鬧嘈嘈。?
??愛只愛,十三棒銅鑼來開道,?
??——人人站起來瞄。
??這支曲子明快詼諧,玉娘的情緒雖然沒有調整過來,但大致還是唱出了韻味兒。她稍稍表露出的那份俏皮勁兒,張居正很是喜歡,但這曲本來好笑的《馬頭調》,卻是讓他笑不起來。平心而論,唱詞兒中表述的那些令人眼饞的東西,如今他樣樣都有。可是,眼下正是這些東西讓他心煩意亂。一曲終了,他應付地拍拍手,嘆道:?
??「昔時范蠡放著丞相不做,而是帶著西施泛舟五湖,他倒是看透了官場,像他這樣把烏紗帽棄之如敝履的人,實在是不多。」?
??「先生為何不能這樣做呢?」玉娘問。?
??「也許是孽障未凈吧,」張居正自嘲地笑了笑,「以道事君,士君子之通願也。居正不才,卻不該也懷了一顆匡時救世之心。」?
??正說著,又聽得院門外有的的得得的馬蹄聲急馳而來,三人遂都打住話頭,側耳傾聽。一會兒,便聽得有人敲門。?
??「這麼晚了,還有誰來?」王篆狐疑地問。?
??「該不是游七又回來了吧,」張居正心裡頭又掠過不祥之兆,便對王篆說,「你去看看。」
??
??王篆急匆匆地朝院門方向走去,尚不及一盅茶工夫,他就轉了回來。?
??「是誰來了?」張居正問。?
??「是學生手下的一位檔頭。」?
??「何事?」?
??王篆一臉的緊張,答道:「今兒個夜裡,在桂香閣酒家,章大郎被人刺死了。」?
??「什麼?」?
??張居正一下子挺直了身子。?
??王篆繼續稟道:「章大郎被皇上赦了死罪,發配三千裡外充軍,這傢伙從刑部大牢出來,竟四五十抬轎子前往迎接。今兒個晚上,他的狐群狗黨包下了桂香閣為他接風壓驚,就在酒席上,突然有個人闖進來,拔刀刺向章大郎,等眾人反應過來施救,章大郎已倒在血泊之中抽搐著死了。」?
??「兇手呢?」?
??「被當眾擒獲。」?
??「是誰?」?
??「是死去的儲濟倉大使王崧的兒子,他這是為父報仇。」?
??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章大郎一死,邱公公不知又會在李太後面前挑唆什麼,張居正心情更加沉重起來。他吩咐人把玉娘扶下去休息,然後踱步到山翁聽雨樓門外。此時月明中宵,夜涼如水,河邊草叢中,點點流螢時隱時現。張居正忽然感到有一片黑影迎面撲來,他一閃身,拂面而過的是一陣清風,他迴轉身來,對一直緊緊相隨的王篆說:?
??「介東,你現在出發,把王之誥、王國光兩位大人請來這裡,要快。」?
??「是。」?
??王篆倏忽間消失在夜幕之中。?
??張居正回到山翁聽雨樓,命人鋪展紙筆,趁兩位部堂大人還未來到的這段空隙,他想把《女誡》一書重印版的序言寫出來,這是李太后交辦之事,必須儘快完成。?
??在案前稍有沉思,他開始奮筆疾書:
??嘗聞閨門者,萬化之原。自古聖帝明皇,咸慎重之。予賦性不敏,侍御少暇,則敬捧洪武太祖皇帝敕修《女誡》一書,庄頌效法,夙夜竟竟。庶幾勉修厥德,以肅宮闈……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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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 第二十一回 老蒼頭含淚賣蘇木 大總管領命會鉅賈 文 / 熊召政

??禮部散班,童立本騎著一頭小毛驢,顛兒顛兒回到位於羊尾巴衚衕的家中。節令過了白露,北京的天氣已是兩頭冷,中間熱。童立本體弱多病,上值早已穿上了夾衣。這會兒在家中卸去官袍,露出貼身的夏布汗衫。這件汗衫穿了好幾年,不但汗跡斑斑,且還打了四五處補丁。他胡亂套上一件褪得灰不灰白不白的舊道袍,慢慢從卧室踅到廂房門口,仄耳聽聽,屋裡沒什麼動靜,他這才輕輕推開房門,躡手躡腳走了進去。?
??房中光線太暗,童立本一時什麼都看不清。他眨巴著眼睛,輕輕喊了一句:「柴兒。」?
??「嗯。」?
??有人應了一聲。只見房中的一隻木圈椅里坐了一個人,手腳瘦得像麻稈,臉上半點血色都沒有,口角歪斜,往外流著長長的涎水。這是童立本的大兒子童從社,小名柴兒。柴兒生下時聰明伶俐可愛,兩歲時患病,請了個江湖郎中診治,用反了葯,從此便成了個手腳癱瘓的傻子。如今三十多歲了,只能坐在木圈椅中,吃飯拉屎都得靠人侍候。童立本進來時,柴兒正在勾頭打盹,父親的喊聲把他驚醒。?
??「柴兒,餓吧?」?
??童立本走到木圈椅跟前蹲下,關切地問。柴兒面頰痙攣,涎水順著下巴一掛一掛流了下來,他嘴唇哆嗦半天才吐出兩個字來:?
??「爹,餓。」?
??望著身碼兒看似只有十三四歲的殘疾兒子,童立本忍了兩泡老淚,難過地說:「爹知道你餓,再忍耐一會,桂兒娘有東西喂你。」?
??正說著,門外又傳來????的腳步聲,童立本回頭一看,一個約摸三十多歲的女人走了進來。?
??「老爺回來了?」女人倚著門問。?
??童立本站起身,走出廂房來到堂屋,那女人跟在身後。他說:「回來時沒見到你。」?
??女人答:「去了街口,瞧老鄭回來沒有。」?
??「回來沒?」?
??「沒。」?
??兩人一時沉默,這女人就是方才童立本提到的桂兒娘。她名叫桂兒,原是童立本夫人的丫環。童夫人過世,童立本無錢續娶,家中又少不得一個女人,加之與桂兒相處時間較長,眉來眼去也有些感情,遂乾脆納她為妾。乍一看,桂兒還有幾分姿色,但不能細看。蓋因桂兒五歲時,元宵節隨父母上街看花燈,被一隻飛過來的二踢腳崩瞎了左眼。若不是這個缺陷,她也不會來童立本家當丫環。?
??因為秋燥,桂兒的眼睛生翳,這會兒正在用手袱兒揉拭,望著她一臉菜色和枯黃的頭髮,童立本心疼地說:「中午,你和柴兒都沒有吃飯?」?
??桂兒搖搖頭。?
??童立本頹然坐到椅子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再不敢看桂兒哀愁的眼光。他想說點安慰的話,又不知從何說起,而那些不愉快的回憶卻像夢魘一樣,死死地纏繞著他。?
??童立本是嘉靖三十二年的進士,金榜題名,已經三十五歲。放了一任縣令之後,又當了一任的山東登州同知。九年考滿,升為禮部儀制司主事。由從六品的地方官變成六品京官,表面上看地位是崇升了,但實際上經濟收入卻大為降低。在地方官任上,多少有點外快,日子
??過得多。禮部儀制司是一個清水衙門,不要說關係到國計民生升降罷黜這樣實實在在的大權,就是諸如撫邊納貢,開漕請恤這樣可以得到實惠的小權,也一概不沾邊。儀制司所做的事,就是為諸如太子登基,皇室人員加封,皇帝婚喪大禮這樣一應大典提供典章及儀式的規範。有關涉及到國家禮節的大事,都得由儀制司出面來做。按理這份權力也不小,但這都是為皇帝服務,根本撈不到任何油水。事情做好了,得褒獎的是禮部堂官,做砸了,這個六品主事還得承擔責任。因此,童立本自來這個禮制司主事任上,除了一年一百二十石米的俸祿,再沒有任何收入來源。俸祿按月支取,若能全部足額拿到,一月十石米,維持一家人的生活雖不富裕,勉強還過得去。但自嘉隆之後,京官俸祿往往折值不符,甚至發生拖欠現象。每逢此時,童立本就捉襟見肘了。?
??朱洪武立國之初,就為官員的俸祿等級及支取方法,制訂了一整套實施細則。官員俸祿有本色俸和折色俸之分。本色俸包括三樣:一是月米,二是折絹米,三是折糧米;折色俸含有兩樣:一是本色鈔,二是絹布折鈔。所謂鈔,就是銅錢。這樣,官員們每月拿到的俸祿,就由米、絹(或棉布)、銀、鈔四樣組成。按規定,官員無論大小,每月支米一石。餘下俸祿折為絹、銀、銅錢支付。有時太倉銀告罄,沒有銀錢,臨時也會改用其他實物支付。這就要看國庫里有什麼了,有什麼分什麼。鹽、油、蠟燭甚至香料都曾折為米價分給官員們作為俸祿。官員們叫苦不迭,卻也無可奈何。還有一個讓官員們怨聲載道的,就是折色俸中的銅錢。隨著物價的變換,銅錢的變化極大。上個月十貫銅錢可以買一擔米,到下個月可能就要二十貫銅錢買一擔米。但折色俸一旦確定,多少年都不會輕易改變。到隆慶四年,市面上的米已賣到三十五貫一石,而官員們仍按嘉靖初年定下的二十貫折一石米的比價領取折色俸。這樣,官員的實際收入比之俸祿數額已大為降低。即便如此,官員們俸祿也常常不能如期足額拿到。從隆慶初年開始,拖欠官員俸祿的事經常發生。但高拱自隆慶四年秋任內閣首輔后,著著實實為官員們辦了幾件好事。一是提高本色俸的比例,每月官員們現銀拿得多了;二是折色俸中,將實物折俸這一塊拿掉,全部改為四十貫錢鈔折一石米。這麼一來,等於變相提高了官員們的俸祿,他的人望也因此一下子提高了不少。張居正接任后,官員們心想,可能會得到更多的實惠。可是,二十多天前,戶部突然移文在京各衙門,本月官員俸祿改用胡椒蘇木支付。一斤胡椒折三石米,兩斤蘇木也是折三石米。這樣,童立本每月十石米的俸祿,除領到一石米外,餘下九石,折成兩斤胡椒、兩斤蘇木。分到這四斤東西,童立本差一點滾出了老淚,當時礙著一幫僚屬胥吏在場,強自忍著沒有把痛苦表現出來。?
??官員的晉陞制度,按成憲來自於考察。每三年對官員考察一次,優勝劣汰。若一連三次考察均無過錯,稱為九年考滿,例該晉陞一級。到了隆慶五年,童立本在儀制司主事任上滿了九年,頭兩次考察都順利過關。這第三次考察卻出了問題。蓋因這年春節,在過了多年窮困的生活之後。他寫了一幅聊以自嘲的春聯貼在大門上:「白水清茶權當酒,蘿蔔青菜且為葷。」橫匾四個字「也是過年」。誰知這麼一件小事卻被禮科給事中陸樹德糾住,一本參上去說他這是故意訕謗朝廷,往聖明天子臉上抹黑。隆慶皇帝看了摺子后批道:「這廝胡謅,念他以往並無大錯,這次免了。下次再犯,定不饒他。」懲罰雖免,但熬了九年,眼巴巴熬到一個陞官的機會就這樣一風吹了。他心有不甘,卻也只能認命,繼續在禮部主事的位子上艱難度日。童立本先是一家六口,夫妻兩人,兩個兒子,還有丫環桂兒和一個六十來歲的蒼頭老鄭。夫人過世后尚有五人,全靠俸祿生活。年初,小兒子童從稷回鄉參加鄉試,童立本將積攢多年的一百兩銀子讓他帶回家。一來孝敬一下健在的高堂老母,二來作為童從稷鄉試的費用。這樣一來,家中經濟狀況更是每況愈下。每月的俸祿精打細算才勉強度日。上月,禮部尚書高儀去世,衙內官員湊份子公祭。童立本素來敬重高儀的人品,如今斯人已逝,他越發懷念高儀的雍容大度。為了表示心意,一咬牙就摳櫃縫兒,把藏著的最後五兩銀子翻出來交出湊了份子。當月的生計就出了問題,蒼頭老鄭出去借了一兩銀子的高利貸。原以為拿到七月份的俸祿后迅速還上。沒想到一厘俸銀沒拿到,只領回兩斤胡椒,兩斤蘇木。放高利貸的都是人精,掐准了童立本支俸的日子。他人還沒進門,討債的已坐在家中了。聽說沒有錢還,那伙就動手拉他的驢子。京官上班,原先規定二品大員以上才能乘轎,余者皆騎馬。后漸漸禁令鬆弛,九品官也可以乘轎了。從此京城中轎輿塞道。為了臉面,再不濟的官員,得弄一頂二人抬小轎坐著招搖過市。像童立本這樣騎驢子上班的官員,倒真是寥寥無幾了。
??
??這會兒見討債人要牽走驢子,童立本急了,連忙放下官架子與那人商量,是否可以拿胡椒蘇木抵債。那人死活不要這些東西。說到最後,那人便把剛拿回家的一石米搬走了。這樣一來,童立本一家四口人的生活就完全沒有了接濟。米缸里的存米還可應付半個月,童立本當即對桂兒說,家中從此每天改吃早晚兩頓,中午的飯免了。另外讓老鄭提著那兩斤胡椒兩斤蘇木到街上叫賣。桂兒窮人家出身,深知眼下家中困境不能輕易度過。兩餐飯被她改成兩頓粥,除了保證童立本的一碗稠稀飯,餘下三人連同她自己喝的都是米湯。再說老鄭每日提胡椒蘇木出門,晚上回來,手上拎著的仍是蘇木胡椒。這樣一連二十幾天過去,不但桂兒連童立本也沉不住氣了。再拖延兩三日,家中就要完全斷炊。今天是第二十三天,已經暮色朦朧,仍不見老鄭回來,兩夫妻坐在堂屋裡。料定又是凶多吉少。偏偏那頭小叫驢,拴在院子裡頭嗷嗷亂叫,它也餓得青腸見白腸,尋不到東西吃。?
??大門吱呀一聲,接著是熟悉的腳步聲,老鄭回來了。天已黑盡,桂兒起身找了半截子蠟燭點上。可是等了一會兒,卻不見老鄭進門。童立本心下生疑,挪步到門口一看,只見老鄭一尊木偶樣佇立在院子里,一動也不動。?
??「老鄭,你這是幹啥呢?」童立本問。?
??「老爺。」?
??老鄭澀澀地喊了一聲,當即就在泥地上跪了。他是童立本在山東登州同知任上招來家中的老僕,已跟了他十五六年。?
??「跪啥呢,餓得前胸貼後背,還講禮節做甚,進來回話。」童立本沒好氣地訓斥。?
??老鄭磨磨蹭蹭回到堂屋,耷拉著腦袋站著,童立本見他背上鼓鼓囊囊的包袱,知道又沒有賣出去,臉頓時沉了下來,申斥道:「怎麼又沒有賣出去?」?
??老鄭抬起頭望著童立本,委屈地說:「老爺,這十幾天,小的把北京城大大小小的店鋪跑遍了,就是賣不出去。」?
??「為什麼?」童立本犟脾氣又發了,「這胡椒蘇木,都是國庫里拿出來的上等好貨,難道偌大一個北京城,找不到一個買主?」?
??老鄭眼淚巴沙答道:「老爺,難哪。」?
??「胡說,」童立本一拍桌子,氣咻咻地說:「分明是你老糊塗了,找不著地方。」?
??老鄭仍跪在地上,借著一閃一閃的幽明燭光,只見他已是老淚縱橫。因為又累又餓,他的身子左右搖晃。他翕動嘴角,本想說點什麼,突然眼前一黑,一下子栽倒在地。慌得童立本夫婦趕緊上前攙扶。怎奈兩人也是忍飢挨餓氣力不支,折騰了好半天,才把老鄭弄到躺椅上。
??童立本此時已是虛汗淋漓眼冒金花胸口一陣一陣發慌。桂兒也是臉色慘白氣喘吁吁,但兩人都顧不得自己。躺椅上的老鄭還是雙目緊閉牙關緊咬。桂兒去廚房舀了一碗涼水來,兩人把老鄭嘴巴撬開灌了幾口,少頃,老鄭才悠悠醒來。他見童立本蹲在身邊,感到不妥,掙扎著想坐起來,但依然是頭重腳輕撐坐不起。?
??童立本按住他,負疚地說:「老鄭,看你滿頭虛汗,一天沒吃東西,餓暈了。」?
??「是啊,躺著養養神吧。」?
??桂兒也在一旁安慰,連連嘆氣。?
??老鄭向他夫妻倆投來感激的一瞥,仍咬著牙撐坐起來,艱難地說:?
??「老爺,聽小人斗膽說一句,不要指望店家能收購你的蘇木胡椒了。」?
??「這是為甚?」?
??「開頭幾天小人不願意告訴你,現在不說不行了。」老鄭又喝了幾口水,止了止心慌,接著說道:「老爺其實應該明白,在京的官員,大大小小有好幾千人,每個人都領了胡椒蘇木回家,加起來有幾萬斤之多。家家都想把胡椒蘇木變成現銀,說起來真不是容易事。現在,整個北京城,大街小巷走的都是賣胡椒蘇木的人。十個人賣,卻不見得有一個人買。雖也有一些店鋪收購,但人家只收購那些官大勢大人家的,收了吏部官員的,再收戶部的,然後又是兵部、刑部。老爺所在的禮部,人家瞧也不瞧。還有就是那些朝中的一品大員,加上那些地位雖低,但手上有實權的官員不用出去賣,自有人家上門來用重金收購。出的價錢竟比市價高出好多倍。這些官員拿到胡椒蘇木折俸,竟比直接拿到俸銀還要划算。只苦了老爺你這樣的官,既無實權,又無顯赫品秩,說起來是六品官,在京城裡住了十來年,就沒有人知道你是誰。我拿著胡椒蘇木送到貼著告示收購的店家。人家開口就問:『哪個府上的?』小的回答:『禮部儀制司童大人府上。』人家嘴一癟:『什麼銅大人鐵大人,沒聽說過。』就再也不肯搭理。我站在一旁苦苦央告也無濟於事。這一連十天,我處處碰壁。見到這般光景,倒真是絕望了。今天後晌,小人路過北玉河橋回來,在橋上站了一會兒,想到這樣被人瞧不起,心中像被捅了一刀。若不是要把這四斤胡椒蘇木背回來,我真想一頭跳進河中,尋個短見倒也省事。待小人回到院子里見到驢子,知道老爺已經回來了,心裡頭對小人存著指望,因此也就不敢進門。」?
??老鄭說一下,停一下。待積蓄了一點力氣再接著說。這樣斷斷續續說了差不多小半個時辰,才把這段話說完,說到傷心處,大顆大顆的淚珠子巴嗒巴嗒掉在地上。待他吭吭哧哧說完,桂兒再也忍不住,嗚嗚地大哭起來。院子里的那頭小叫驢受了驚擾,也跟著低一聲高一聲的嚎叫。??
??就在童立本閤府哀嚎之時,位於棋盤街上的淮揚酒肆,正觥籌交錯杯盤狼藉猜令划拳喧騰酬酢鬧熱得不可開交。這裡是京城吃淮揚菜最好的地方。如果是白天,遠遠就可看見店前高高樹立的酒望子上,赫然書寫著「淮揚古風」四字,這是嘉隆轉承期間內閣首輔徐階的手書。這位鼎鼎大名的江南才子,筆意腴中含秀,柔里藏鋒,極得江浙膏澤之地的文化韻致。京城還有一個醬菜名店叫「六必居」,招牌為嚴嵩所書。這嚴嵩雖為奸相,但卻是嘉靖一朝難得的書法高手。因此,這兩塊招牌在京城極為有名,兩個店子也因此興旺發達。多少年來,生意一直紅火不衰。?
??華燈初上,在淮揚酒肆二樓一間寬大的雅間里,一桌酒席剛剛開張。席面上坐了三位男子。其中兩位是游七、徐爵,還有一個陌生面孔,只見他四十來歲年紀,穿了一件簇新的團花改機的杭綢?衫,頭上戴著時下流行的四片瓦的玉壺巾,手上搖著一把蘇制的上等烏骨泥金摺扇,乍一看,這裝扮倒有幾分儒雅,像是文墨中人,但若再仔細觀察,就會發現此人一雙猴眼眨巴眨巴總沒個停的時候,手上還戴了一枚嵌著碩大一顆祖母綠的金扳指,僅此一點,便讓他的十分斯文減了九分。且讓人感到他是一個砍掉樹兒捉八哥的厲害角色——這評論不假,此人就是京城最大的綢緞店七彩霞的老闆郝一標。?
??這樣三個人為何湊在一處?說起來有故事:?
??卻說那一天,內閣差吏將三十多斤蘇木胡椒親自送到紗帽衚衕張居正府上,交把游七簽收,告知這是首輔本月的折俸。這是上午的事。到了下午,就有幾撥子人轉彎抹角攀親扯友地來找游七,願意用高出幾倍的價錢來收購這批貨物。游七雖然心動,但一想到堂堂首輔之家居然要靠變賣這些蘇木胡椒來生活,說出去名聲不好聽,故都婉言謝絕了。直到前些天在積香廬的那個晚上,游七被張居正罵得狗血淋頭,限令他即速賣出胡椒蘇木時,游七再也不敢怠
??慢。第二天,先差手下人跑到街上轉悠,為的是摸摸行情。手下人走這一趟不打緊,看到多少人背著胡椒蘇木賣不出去,心裡頭不免打鼓,回來向游七稟了,游七也不想上街丟人現丑,一心等著買主上門偷偷賣了完事,但等了兩三天卻是人毛也沒等到一根。原來自那天下午他辭了那些買主之後,此事一傳十,十傳百,京城裡那些想通過這筆買賣來巴結新任首輔的商人只當是張學士府家規極嚴,不屑與他們打交道,故都死了這份心。蠅營逐臭把心思用在別的炙手可熱的大臣身上,反倒把首輔家晾了乾魚。這情形讓游七焦急起來,由於張居正素來管教極嚴,不允許家裡人在外牽藤放蔓惹事生非,故游七認識的人也不多,特別是做買賣的商人,他竟是一個都不認識,所以事到臨頭不免抓瞎。正在這時候,恰好徐爵來張學士府中有事,游七便說明情況求他幫忙。徐爵聽了嗤地一笑,譏道:「瞧你這話說得多寒傖,堂堂一個首輔家的大總管,居然賣不掉三十斤蘇木胡椒,這事兒交給我了。」第二天,他便領了這個郝一標來到府中。?
??對郝一標的大名,游七早就知道,用衚衕里話講,是個肚臍眼肥得流油,放屁都能打出金屑子來的人物。今天親自見面,看他衣飾派頭,那闊綽勁兒倒真是讓人咋舌。即便這樣,徐爵還惟恐游七看輕了他。剛一坐下,便數蘿蔔下窖把郝一標吹噓了一番。?
??論籍貫郝一標是杭州人,其祖父本是府學生,中了秀才之後,一連兩次鄉試都未曾中舉。遂棄文經商,來京開了一爿綢緞店,取名七彩霞。他因是讀書人出身,凡事好動腦筋,不消幾年,便把生意場上的溝溝道道陰陽八卦弄得一清二楚。加之他廣結人緣,店裡貨色品種備得全,價格又總比別人低廉一些,這麼著做了十幾年下來,七彩霞居然就變成了京城第一大綢緞店。一應服飾面料,從數百兩銀子一疋的上等絲綢到丁門小戶消費只七分銀子一疋的中機布;從制裙的馬尾絲到天鵝絨、瑣袱等鳥紋布;從產自琉球、日本的兜羅絨到販自暹羅、高麗的西洋布與高麗布,七彩霞店裡是應有盡有。經過兩代人的辛苦創業,七彩霞店到了郝一標手上,越發地興旺發達,不僅僅在京城,在南京、揚州、蘇州、杭州、荊州、番禺、洛陽、大同等四方通邑大都,都先後開上了分店。由於字型大小老名氣大,每一個店都賺錢。單是設在
??棋盤街的北京總店,門面就有四五十間,京城的達貴官人王公巨族,每年製作衣飾的一半面料幾乎都購自七彩霞。京城人說起郝一標來,無不嘖嘖稱嘆。?
??郝一標雖然財大氣粗,但在游七面前卻表現出十二分的謙恭。略一寒暄,他就讓隨來的朝奉把那一袋子蘇木胡椒拎走,留下兩百兩白花花的紋銀。值價比市場高了好多倍,游七自是高興不盡。送客到門口,徐爵又往游七手上塞了一張摺紙,低聲說道:「這是給你的二百兩銀票,上棋盤街寶祥號即兌即付。」游七一驚,慌著要把銀票退還徐爵。徐爵擠擠眼說:「老游,你也不必客氣,這張銀票是他給你的。」說著指了指旁邊站著的那位商人。游七一聽此言,更是不敢接受,推推搡搡一定要原物奉還。徐爵看準了游七的心態:心裡頭既貪著這張銀票,又怕其中有詐,便笑著說:「老游不要擔心太多。咱這朋友花銀錢像潑水似的,哪在乎這點銀子。他只不過慕你老游的名聲,想結交你,並不圖你什麼。銀票收著吧,不會咬手的。」話既說到這個份上,游七也就不再堅持,半推半就地把銀票藏進了袖子。?
??昨日里張居正散班回家,忽然記起了胡椒蘇木之事,吩咐人把游七找到書房來,問:「胡椒蘇木賣了嗎?」?
??「賣了。」?
??「賣給誰了?」?
??「七彩霞的老闆郝一標。」?
??「郝一標?」張居正知道這個人是京城第一富商,常在王侯勛戚間走動,於是又問,「賣出多少銀子來?」?
??「二,二百兩。」游七縮著脖子答。?
??「多少?」張居正似乎沒有聽清。?
??「稟老爺,二百兩銀子。」?
??「混賬!」張居正頓時就爆了,一掀長須罵道,「這哪叫買賣,分明是賄賂,你給我退回去。」?游七本以為辦了件好事,誰知又招來了一頓臭罵。也不敢答話,只哭喪著臉倒退著走出書房。?也難怪張居正火氣忒大,這些時他的心情糟透了。皇上那兩道旨下發之後,呂調陽即日就到內閣上值。戶部那邊,王國光有心上疏自辯,張居正擔心有抗旨之嫌,故把他壓下了。只一心謀划如何籌集銀兩度過難關。其間他用八百里馳傳給殷正茂去了一信,望他以大局為重,能否從那二十萬兩銀的軍費中拿出一部份來,以解京城燃眉之急。信出去五天,尚不見迴音。他如此做,也是不得以而為之,再說李太后那裡,這些時對他依然不冷不熱。張居正心底清楚,除了三位勛戚告狀,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章大郎被殺。邱公公畢竟是李太后的心腹奴才啊!這事兒既然發生,若能夠煙熄火熄偷偷處置也還罷了,偏偏一些官員紛紛上疏替王崧的兒子求情,說他這是替父伸冤孝心感動天地,伏望皇上給他免死特赦。張居正內心也很同情王崧之子,但他知道官員們的同情摺子上奏,多半是為了鬧事,諸多蛛絲馬跡證明,京城這些時發生的大小事情,似乎都是有人在幕後操縱組織安排,其目的就是一個,利用胡椒蘇木折俸一事大做文章,以求混淆視聽擾亂聖心,達到抵制京察的目的。面對危局,張居正雖然焦慮窩火,但始終方寸不亂。他既看清了問題的實質,也大致猜測得出幕後操縱者是哪些人。他認為平息這場風波並不是難事,只要李太后和皇上仍能一如既往地支持他,一切事情都好辦。但這個「結」如何解開,這幾日倒讓他頗費腦筋。?
??卻說游七退出書房,也沒急著離開,而是躲在廊柱後頭,偷偷地抹了幾把眼淚。張居正素來不管家務,家裡一切用度開支,全憑游七謀划。說實話,張居正很少得過「孝敬」,這麼大的家府臉面,撐起來決非易事。游七為此不說操碎了心,也算是想盡了主意,使盡了解數。偏偏張居正還橫挑鼻子豎挑眼,動不動拿他開涮,叫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委屈得不得了。正在他偷偷拭了淚痕,準備去找郝一標退銀子時,書僮又跑過來,說老爺叫他回書房裡去。?游七磨磨蹭蹭迴轉來,站在張居正面前,懷裡頭像揣了只兔子。張居正看了看他,問:「慪氣了?」?
??張居正一向嚴厲,這麼輕描淡寫問一句,就算是遮過了剛才的那頓火氣。游七深知主人的脾性,恭謹答道:「老爺罵得對,小的這就去找郝一標退銀子。」?
??「值多少就是多少,多一兩銀子也不能要。」張居正態度仍是堅決,但口氣緩和多了,「游七啊,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多拿一點點銀子,也算是受賄,要不了多久,這事兒就會傳遍京城,後果不堪設想,你知道嗎?」?
??「小的知錯了。」游七唯唯諾諾。?
??「知錯了就得改,再犯一次,我定不饒你。」張居正說著,就轉了話題,「你怎麼認識郝一標?」?「是徐爵介紹的。」?
??「蘇木是上等染料,郝一標的七彩霞正好用得著。」?
??游七不知張居正說話的意思,隨話搭話說:「郝老闆說,他一年用的蘇木,也得大幾千斤。」?「是嗎?」張居正語調中透出興奮,「這次他收購了多少?」?
??「這個,小的還不知曉。」?
??張居正起身在房裡踱了幾步,沉思著說:「這些時,我聽說有的官員拿到胡椒蘇木后卻賣不出去,因此怨言不少,如果有人大量收購,許多怨詈豈不就冰消瓦解?」?
??「老爺,你的意思是,讓郝一標都買下來。」?
??「對,」張居正一轉身,滿懷期冀地說,「你去找郝一標談談,看他肯做否。」?
??「好,小的這就去聯繫。」?
??得了張居正的指示,游七便去找徐爵商量,徐爵積極參預聯絡,於是便有了今夜的餐聚。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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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 第二十二回 談交易奸商偷算賬 狎坤道行酒用弓鞋 文 / 熊召政

??因是第二次見面,游七和郝一標還不熟絡,雙方都還有些拘謹。酒席開始,賓主互相敬酒盡說些酥酥麻麻的恭維話。徐爵潑鬧慣了,見不得這道酸景,才喝了一杯酒,就嚷開了:?
??「郝老弟,你一個錢窟窿里翻筋斗的人,幹嗎要學著楚濱先生子曰詩云的滿嘴肉麻?三個男人三根?,咱啥時候喝過這種寡酒!」?
??游七是秀才出身,自然免不了要弄一些文縐。他給自己取了個別號叫楚濱。方才徐爵以挖苦的口氣道出「楚濱先生」指的就是他。游七聽了,臉紅紅的不好意思,但他因有主人交待的重任在身,也不敢玩個痛快。只是嘿嘿笑著,提醒徐爵說:?
??「徐爺,可別忘了,我們還有正事兒哪。」?
??「你那點事兒,算得了什麼。先同郝老弟把酒喝好,來來來,咱們猜趟拳。」?
??徐爵說著伸手挽袖就要鬧騰,郝一標察言觀色,先把徐爵攔了攔,問游七:?
??「請問游總管,有何事兒?」?
??「想請郝老闆幫個忙。」?
??「說吧,」郝一標大包大攬,「只要不是摘天上的星星,剩下的你開口。」?
??「你能否再收點胡椒蘇木?」?
??「你家還有?這還用說,有多少收多少。」?
??「不是我家。」?
??「誰家的都行,只要你游總管開口。」?
??「有郝老闆這句話,我游某感激不盡,來,郝老闆,游某敬你一杯。」?
??游七說著,一口把那杯酒吞了。徐爵在一旁偷著樂。郝一標問:?
??「徐爺,你笑啥?」?
??徐爵擠擠魚泡眼,說:「郝老爺,楚濱先生這杯酒一喝,你恐怕就得放點血了?」?
??「啊?」?
??「他要你打起牌子,把滿京城的胡椒蘇木都收起來。」?
??「這是為何?」郝一標不解地問。?
??「為的是幫首輔度過難關,」徐爵嬉皮笑臉說道,「眼下有多少官員拿了胡椒蘇木賣不出去,這些傢伙陰著肚子憋王八,琢磨著要鬧事兒呢。」?
??「原來是這樣。」?
??郝一標說著,猴眼一眯,肚子里盤算起來。?
??俗話說人怕出名豬怕壯。郝一標有了這一份龐大家業,其實活得並不輕鬆。第一是怕人敲榨,所以必須找衙門裡頭的人作靠山;第二,要想生意越做越紅火,也必須有大主顧關照。說穿了,這兩點都離不得官府。因此這麼些年來,郝一標花在生意上的心思並不多,大部份時間都用在交朋結友上。撥雲見月水滴石穿,久而久之,京城十八大衙門,內府二十四監,幾乎沒有哪一處關節他不能打通。前年,他通過皇店寶和店的總管孫隆認識了馮保的管家徐爵。過不多久兩人就成了密友,皆因兩人情趣相投,都是吃喝嫖賭,聲色犬馬樣樣都來的大玩家。加之郝一標揮金如土用錢大方,兩人挖窟窿生蛆臭作一堆,竟好得像連了褲襠不能分開。張居正當上首輔后,郝一標提出想認識他的管家游七,徐爵素知張居正對下人管教甚嚴,游七又是一個膽小鬼,要想勾他出來做朋友有一定難度,遂說這事要瞅機會急不得。前幾天正好碰上游七托他賣胡椒蘇木,徐爵心想這才真是瞌睡來了遇枕頭,第二天趕緊把郝一標領進了張大學士府。這樣等於是既幫了游七又幫了郝一標,所以徐爵是火攻紙子鋪,樂得做人情。游七既半推半就收了兩百兩銀子的見面禮,郝一標憑著商人的機敏,斷定這個游七也是個見錢眼開的主兒。因此便想趁熱打鐵把這層關係拉緊。所以,當徐爵來約見時,郝一標求之不得,便精心準備了這頓晚宴。不過,他萬萬沒想到,今番會見,游七竟是秉承主人之命而來的。這次胡椒蘇木折俸,郝一標已花去了一萬多兩銀子,那些王侯勛戚以及重要衙門的堂官,凡他認識的,他都花高出幾倍的價錢收購了他們的蘇木胡椒。現在,首輔大人卻拐個彎兒要他「救濟」那些八不相干的窮官,這實在是他不願做的事。商人天生的習性,就是只肯做錦上添花的事,任何時候決不肯雪中送炭。但轉而一想,若是做了這個「傻事」,從而贏得新任首輔的信任,就等於打開了一個金庫——偌大朝廷,一年中該有多少生意,隨便哪裡切一塊兒給他,就是一筆巨大的財喜!思來想去,郝一標心中有了底。便故意扯開話題,嚷嚷道:?「這事兒待會兒再論,今兒個晚上,咱哥兒們先玩好,你說呢,徐爺?」?
??「對對對,先玩個痛快。游老兄,你那點事兒,郝老弟知道安排,先入鄉隨俗吧。」徐爵粗中有細,鬧嚷中,已把球踢給了郝一標。?
??游七心雖然懸著,但也不好拂徐郝二位的意思,他習慣地摸了摸嘴角那顆硃砂痣,一咬牙,硬撐出一股豪氣來說:?
??「徐兄,你說怎麼玩,今夜裡愚弟聽你的。」?
??徐爵魚泡眼一眨,笑道:「老游總算肯同流合污了,郝老弟,你安排。」?
??郝一標對徐爵的每一個眼神都能心領神會,他有心讓游七開開眼界見個世面,便問道:?
??「楚濱先生,你看是喊小唱還是粉唱?」?
??游七雖然極少進入娛樂風月之地,但畢竟居京多年,揀耳朵也揀到了不少東西。他知道京城裡玩家,呼孌童為小唱,歌伶為粉唱。但小唱他只是聽說,還從未見識過,於是反問:?
??「怎麼,這淮揚酒肆里也有小唱?」?
??「老游這才是少見多怪,如今小唱在京城裡何處沒有?」徐爵嘴一癟,接著說道,「不過也難怪,張閣老平常把你管得太嚴,看來,今兒晚上,咱哥兒倆要給你啟蒙了。」?
??郝一標嬉嬉一笑,頓時滿臉都是淫邪,他對游七說:「這淮揚的小唱不算太好,但也有幾個差強人意,不過都是南唱。」?
??游七答:「小唱自然是男的。」?
??郝一標笑著糾正:「咱說的南是南方的南,而非男人的男。南唱是寧波幫,近兩年時興北唱,這北唱大都出自臨清。」?
??「南北兩唱有甚區別?」游七好奇地問。?
??「區別當然有,」郝一標答,「南唱衣裳艷麗,臉上擦脂粉,忸怩作女態。北唱天姿清秀,調笑可人,是地道男色。」?
??「還有呢,」徐爵眯著魚泡眼作補充,「這北唱十之八九屁股都肥嫩,與他來事,只感到肉墩墩的甚是快活。有兩句話單道這妙處。」?
??「哪兩句?」?
??「三扁不如一圓,操屁股勝似過大年。」?
??兩人繪聲繪色的描述,把游七撩撥得慾火燃熾,他咂巴著嘴唇嘆道:「沒想到這裡頭還有這大的學問。」?
??「要不,找幾個小唱來?」郝一標問。?
??「這裡頭有沒有北唱?」游七問。?
??「沒有,淮揚酒肆,豈容北唱進入。」?
??游七一想到南唱塗脂抹粉作女人態,心裡頭便起疙瘩,他說:「既沒有北唱,今夜裡就免了。」?
??「也好,看來楚濱先生同咱一樣喜歡北唱,趕明兒找個地方,讓你盡享北唱之樂。」郝一標許下這個諾,又說,「看來,今夜只能招粉唱了。」?
??「好吧。」游七點點頭。?
??「喊那一路的?」?
??「這也有講究?」?
??
??「有,」郝一標又津津樂道介紹起來,「天下妓女,各地叫法皆有不同,在京城就叫粉唱。卻說粉唱既有官妓,也有私窠子。官妓都是獲罪官員的女眷或俘獲虜敵的妻女,歸教坊司管轄,年紀有大有小,美醜參差不齊,其品質遠遠比不上私窠子。私窠子都是鴇母四處物色十歲左右的女娃兒,買來精心培養,讓其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會,且接人待物舉手投足都極有韻致,三五年後讓其出道,一般都能名動一時。由於培養方法不同,色藝標準不同,招徠客人的路數不同。粉唱也分有四大流派,即大同婆姨、泰山姑子、揚州瘦馬、杭州船娘。」?
??「這四大流派有哪些不同?」游七問。?
??郝一標正欲逐一介紹備細說了,徐爵把他攔住,說道,「老游,你若這麼問下去,郝老弟跟你說上三天三夜也沒有一句重複,干嚼舌頭沒意思,乾脆要幾個粉唱來如何?」?
??游七吞了一口口水,乾笑著,那樣子是巴不得。?
??郝一標說:「這酒肆里原是揚州瘦馬的地盤,為了接待尊兄,前幾天,我專門派人從泰山斗姥宮弄了幾個姑子下來。」?
??游七心想泰山離京城少說也有七八百里,郝一標此舉一是說明他交友之誠,二來也證明他財大氣粗,手眼通天,於是說道:?
??「郝老闆如此奢費,只是在下孤陋寡聞,不知泰山姑子是何來歷。」?
??郝一標接著就介紹了泰山姑子的來歷。?
??唐宋兩朝以降,泰山就是名聞天下的道教名山。國朝以來,特別是嘉靖皇帝崇尚道教之後,這泰山的宮觀香火越發地旺了。來山上進香的遊客,一年四季絡繹不絕。特別是春秋兩季,朝天門陡峭的山路上真箇是摩肩接踵人如流水。香火既濃人氣就旺,如此一來,那隨著人氣走的鶯花事業也跟著蓬勃了。泰山腳下,處處是密戶曲房,裡面住的都是妓女。這些店房有一個糊弄人的總稱,叫戲子窩。每天,各戲子窩門前,妓女皆倚門賣笑挑逗遊人。眾多香客登山之前,先已被這戲子窩的千般旖旎百種綢繆所迷醉。許多香客倒把敬香當成應景兒的事,登到山頂上把香一插,就慌著下山往戲子窩趕。這般情形,弄得山上一班道人心裡頭很不舒服。卻說登山盤道東側有一處聲聞遐邇的斗姥宮,原本就是女道觀。嘉靖三十年後,這觀里老道長仙逝,接任的坤道叫靜塵。自她主觀后,斗姥宮風氣為之一變。首先,她把斗姥宮兩廂房重新裝修,用以接待敬香的遊客,並別出心裁創設了賀席酒。其意是恭賀燒香的人求子得子,求官得官,求利得利。大凡敬香的人,有誰不想得個好兆頭。因此這本來還算清靜的斗姥宮一下子變得門庭若市了。這還只是表面,更有一般妙處是,靜塵讓三十歲以下的道姑重新蓄起發來,設計眉眼學習彈唱,為吃席的客人佐酒。這些年輕道姑連穿戴都改了,都穿著一色的蓮瓣精葛緇裙,衣皆長領,以元緞為滾邊,項間金鏈璀燦,時露於外。這種打扮既不失出家人的莊重,又平添了幾分俏雅。她們接待吃賀席酒的香客,未及彈唱,先已眉目傳情。男人們至此,哪有不手軟腳麻心蕩神馳的理?一般的香客,由這些道姑們陪著吃頓酒也就了事,遇著那捨得大把花錢的施主或者極有來頭的公門中人,晚上她們也可在廂房伴宿。久而久之相沿成習,這斗姥宮的生意竟比山下戲子窩強了千百倍。「泰山姑子」也就成了香客們的垂涎之物。俗話說前面烏龜爬出路,後面烏龜照路爬。眼見斗姥宮生意如此興隆,原先的戲子窩便依著葫蘆畫瓢,不多年間,那些曲戶密室錦窗綺帳的戲子房便都改成了青瓦低檐尊爐清供的道觀。倚門調笑的歌伎也搖身一變成了庄衣素色的泰山姑子。?
??游七聽說這泰山姑子來歷,立時就有了興趣。郝一標喊來店小二吩咐下去,不多會兒,就領了七八個身著青佈道袍,一色眉清目秀齒白唇紅的年輕坤道進來。?
??「楚濱先生,你挑一個。」郝一標說。?
??見慣了錦衣綉裙環佩叮?的女色,乍一看這些緇裙素裹粉黛不施的小姑,游七頓覺眼花繚亂,他覺得個個都好,竟一時委決不下。?
??徐爵一看游七的神情,就知他是初入道不省事體,便越俎代庖替他選了一個。這姑子小巧玲瓏,看上去只有十四五歲,是這幫姑子中年紀最小的。低頭抬眼之間,既秋波傳神又含著不盡的羞澀。游七一見就很喜歡,不得不佩服徐爵眼光獨到。徐爵自己點了一個瘦瘦白白的鴨蛋臉,郝一標點了一個眼睛大胸脯高一看就很風騷的小姑。這時三位小姑各陪了主人入座,餘下的都退了下去。?
??在他們挑選小姑的時候,店小二聽了郝一標的吩咐,把席上三位主人的酒具換了。原先的青花白瓷細膩如玉的酒盞、湯匙和托盤盡數撤下,換上了一套彩繪白瓷。比之前套,這幾件白瓷越發地滑膩如脂。更有不同之處:酒盞、湯匙與托盤上的彩繪俱是春宮畫。裸男裸女,作交媾銷魂之狀。游七面前的酒盞,繪的是「貴妃醉酒圖」,他貪看幾眼,說道:?
??「這是隆慶窯宮中專用瓷品,如何這酒肆中也有?」?
??郝一標朝徐爵擠擠眼睛,神秘地說:「徐兄在座,楚濱先生此話不是問得多餘么?」?
??這批繪滿春宮畫的隆慶窯,在大內藏品甚豐,在民間卻根本無從見到。偶爾有內侍從宮中偷出一件來,有錢人便紛紛高價收購,小小一柄湯匙,竟然被炒賣到一百兩銀子之多。因此有人戲稱隆慶窯的瓷品是「白瓷黃金」。徐爵得主人馮保之便,隔三差五便能從內監庫中弄出幾件來倒賣。這淮揚酒肆所收藏的隆慶窯,便是通過他的手弄到的。郝一標話雖未說透,游七隱約也聽出了名堂。他不再追問,而是伸手偷偷地摸了一把挨著他坐下的小姑的大腿,不無炫耀地說:?
??「這隆慶窯的瓷品,不才雖然今日才見到,但我家主人卻講了一個故事說及到它。」?
??「啥故事?是不是高拱看著它吃不下飯?」?
??「是的。」?
??徐爵嘴一癟,不屑地說:「這叫黑饃饃一道菜,醜人偏作怪。這事兒當時就在內廷傳開了,內侍無論貴賤,個個都笑掉了大牙。笑高鬍子少見多怪。同時,也都敬佩張閣老雍容大度,面對酥胸袒乳的美人關,眉頭都不皺一下。」?
??郝一標接了話頭,趕緊討好地說:「楚濱先生,不才看你家老爺,才是真正的大……」?
??他本想說「大宰相」,但后兩個字還未說出來,游七趕緊乾咳一聲,示意他停住。游七不想在這些個姑子面前暴露身分,問身邊小鳥依人的道姑:?
??「你叫什麼?」?
??「妙蕙。」小道姑輕聲答道。?
??「你真的是道姑?」?
??「俺們都從斗姥宮來。」妙蕙答非所問。?
??游七又睃眼看了席面上另外兩個。郝一標身邊的道姑大約看出遊七是今晚的主賓,便迎了他的目光,主動搭腔:?
??「奴家叫妙蘭,這個叫妙芝。老爺方才說到隆慶窯,奴家在山東時就學了一支曲兒,專唱隆慶窯的酒具。」?
??「啊,你唱給咱們聽聽。」郝一標插進來說道。?
??妙蘭起身蹲了個萬福,退後幾步坐了,調了調隨身帶來的阮琴,邊彈邊唱道:?
??掌上醉楊妃,透春心露玉肌。瓊漿細瀉甜如蜜。鼻尖兒對直,舌頭兒聽題,熱突突滾下咽喉內。奉尊席,笑吟吟勸你,偏愛吃紫霞杯。?
??春意透酥胸,眼雙合睡夢中,嬌滴滴一點花心動。花心兒茜紅,花瓣兒粉紅,泛流霞誤入桃源洞。奉三鍾,喜清香細涌,似秋水出芙蓉。?
??妙蘭歌喉婉轉嘹亮。雖不能勾人魂魄,但也跌宕柔爽大可人意。一曲才了,徐爵拊掌贊道:
???「唱得好,詞兒雖然文縐縐的,卻也脫了酸氣道出實情,有味道。」?
??「不能有味道,有味道就不好了。」?
??郝一標狗扯羊腸語涉挑逗,說著伸手就在妙蘭的臉蛋上擰了一把。妙蘭趁勢一躲,不想卻倒在了徐爵這邊。徐爵順手就把她攬進懷裡,三下五除二就要解她的道袍。?
??
??妙蘭忙丟了阮琴,雙手死死捂住胸前,口中哀求道:「爺,這使不得。」?
??「有啥使不得的?」徐爵嚷道,他生性粗魯,本是調情的事,他弄得像鬥毆。這會兒他一隻手去掰妙蘭的指頭,一隻手在她胸脯上亂捏。嘴裡還喋喋不休,「喲,奶子還不小,緊繃繃的,老游,你來摸一把,肯定好。」?
??游七對徐爵一味的胡鬧看不過眼,便說道:「徐兄,你且放了她,我有話問。」?
??徐爵鬆了手,妙蘭向游七投來感激的一瞥,慌忙整了整弄亂的裙衫,把凳兒往郝一標這邊挪了挪,坐穩當了。游七問她:?
??「姑娘,你方才唱的這曲子,曲牌是否叫《黃鶯兒》,曲名是《美人杯》?」
??妙蘭點點頭。游七又問:「你知道這曲詞兒是誰填的?」?
??妙蘭惶惑地搖搖頭。?
??游七環顧一下在座諸位,不無炫耀地說:「寫這詞兒的人,我認得,他叫馮惟敏。」?
??「馮惟敏,這名兒好像聽說過。」徐爵皺著眉頭思索。?
??「這個馮惟敏現在保定府通判任上。方才妙蘭唱的這曲《黃鶯兒》,是他在山東汶水知縣任上寫作的。」?
??「老游怎麼對這姓馮的如此清楚?」?
??「前不久,這馮惟敏來京公幹,想見我家老爺,老爺不見,我與他敷衍幾句,打發走了。」
??徐爵摸了摸蓄著短髭的下巴,口氣傲慢地說:「頭上戴了烏紗還寫這等淫詞兒,可見不是個好官,這種人,瞅機會打發他回家了事。」?
??說話間,小廝又端了一盆熱湯上來,是白蘿蔔絲鯽魚。此前已上了獅子頭,雪蛤蒸魚唇,菜炒螺絲肉,桂花烘鱔糊和紅燒青魚划水五道熱菜。後面還有五道熱菜,中間夾送這道湯名曰「爽口湯」。其意是怕食客吃膩了口味,插入一道湯來涮一涮吃鈍了的舌根。淮揚菜以清淡軟嫩著稱,即便這樣,庖廚仍擔心食客吃了肥膩上火,故用白蘿蔔配兩條半斤重的鯽魚用慢火煨出一道湯來,取鯽魚之鮮與蘿蔔之甜,既爽口又清火。?
??湯剛上桌,郝一標這才發現三位姑子並未動筷,就說:「姑子們既來陪酒,為何不吃?」說著吩咐小廝給三位姑子添上熱湯。?
??小廝剛拿起湯瓢,妙蘭忙制止說:「但給三位老爺添上,奴家姐妹不用。」?
??「為啥?」徐爵白眼一翻。?
??妙蘭望了徐爵一眼,怯怯地說:「實話告訴老爺,奴家的這兩個妹妹,尚未開葷。」?
??「你們不吃葷?」游七滿臉驚奇,一雙眼睛在姑子們身上溜來溜去,嘆道,「看來,你們還真是出家的姑子了。」?
??郝一標兒喝了一口酒,笑道:「尊兄,你又差了,此葷非彼葷也。」?
??「啊?」?
??「請尊兄附耳上來。」郝一標做了鬼臉。?
??游七把耳朵順過去,郝一標把嘴巴湊近他的耳門低聲說道:「開葷就是開了包兒,妙芝和妙蕙兩個,還是處子哪。泰山的規矩,不開包兒的姑子,不得沾半點葷腥。」?
??「真的?」?
??游七如聽仙樂,眼睛都笑眯了。徐爵剛喝了一碗濃湯,這會兒吸溜著舌頭說道:?
??「都明白了吧,老游?咱們今晚上打鬥的對象,不是山東響馬,而是泰山姑子。不要說這兩個妙芝妙蕙,就是妙蘭,也才是昨兒夜裡被咱郝老弟開葷的。」?
??聽徐爵這番話,游七方明白是他與郝一標兩人早就串通好了要賺他入套的,他也樂得有此消受。眼看三位姑子一個個掩面低眉紅暈飛腮,他笑得乾巴巴的身子一個勁地搖晃。看他這副神情,徐爵與郝一標對視一眼,心裡頭都有幾分欣喜。郝一標想巴結首輔家的大總管不必細說,就是徐爵無論是從主人還是從自己著想,也想把游七套得更緊。眼看游七已完全放棄了戒備拘謹之心,徐爵覺得應該趁熱打鐵,他伸頭看了看游七面前的隆慶盞,說:?
??「老游,看著這盞上的貴妃醉酒圖,旁邊又擁著一位泰山處子,這吃酒的感覺如何?」?
??「妙,妙不可言。」游七得意忘形,捻了下巴上幾根稀疏的鬍子,搖頭晃腦地說,「我看這個造字的倉頡,肯定也是登徒子一類貨色。」?
??「此話怎講?」?
??游七伸出手指從盞中蘸了一點酒,一邊在桌上寫划,一邊說道:?
??「你們看,什麼是好,女子就是好。什麼是妙,少女就是妙。如今,這屋裡三妙俱全,豈不是妙不可言。」?
??「唔,老游肚子里的墨水兒派上用場了,好!妙!」徐爵朝游七豎起大拇指。?
??郝一標也很興奮,一揚脖子又幹了一杯,說道:「酒吃到這份上,才算有點滋味。」?
??「早著呢!」徐爵伸著舌頭舔了一下嘴唇,朝三位姑子嚷道,「你們三個,都把腳伸過來,讓本老爺看看。」?
??三位姑子不敢違抗,都乖乖地把腳伸到徐爵面前。徐爵勾頭審視一番,忽然伸手從妙蕙腳上脫下一隻鞋來,嘖嘖稱讚道:?
??「還是老游的這個妙蕙,好一雙小腳。」?
??他這個舉動又讓游七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中咕噥道:「徐爵怎麼這麼齷齪呢。」傻著眼問:「徐兄,你脫人家的鞋幹嗎?」?
??徐爵起身走到窗前,撩起上等的絲絨窗帷把那隻鞋的鞋底鞋面仔仔細細擦了個遍,然後拿到酒桌上放好。這是一隻白布底青緞幫的彩綉弓鞋。徐爵把自己用的那隻隆慶窯酒盞斟滿酒後小心翼翼放了進去。然後說:?
??「方才老游咬文嚼字,惹動了俺徐某的詩興。俺們哥兒幾個,現在玩玩酒令如何?」?
??「如何個玩法?」游七問。?
??「說四言八句。輪到誰說,就該他名下的姑子掌酒,這酒如果灑了一滴,罰她喝酒三杯。」
???「這酒如何掌?」游七問。?
??郝一標答:「到時候你自然知道,且聽徐兄說下去。」?
??徐爵接著說:「今晚上道姑相伴,俺們的四言八句,自然離不得男歡女愛這個題兒,還有,俺們也得來點難度,第一句用字兒,得左手的偏旁相同,第二句得頭上的部首相同,三四句又得合著一二句的意思。郝老弟,你說如何?」?
??「徐兄提議極好,楚濱先生,這可是你的拿手好戲啊。」?
??游七一想這不是難事,就點頭同意了,徐爵要他先說,游七駁道:「在下未曾玩過這遊戲,怎地攤著先說,是你徐兄提議的,自然該你起頭。」?
??「好,那我就拋磚引玉了。」徐爵說著捋了捋袖子,仔細地把那隻盛了酒的鞋放在妙芝的頭頂上,對她說,「你且起來。」?
??妙芝顫巍巍起來,徐爵與她比了比肩,妙芝矮了他半截。他又扶著弓鞋把妙芝肩頭一按讓她坐下。他自己則站在那裡,反剪著雙手,兩眼翻白對著屋頂出神,想了一陣子他又坐回到席
??面上,抓耳撓腮說道:?
??「娘的,俺這是自己難自己,什麼四言,我竟憋不出來。」?
??「憋不出來罰酒。」游七說著就要去拿弓鞋。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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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 第二十三回 繁華酒肆密室開紅 寂寥小院主事懸樑 文 / 熊召政

徐爵把他手一攔,擠眼笑道:「莫急嘛,俺這裡有了四句。」說罷念了出來:?
??左手相同姊妹姑,?
??頭上相同大丈夫。?
??不是我大丈夫,?
??如何弄得你許多姊妹姑。
??才念完,郝一標就拍著桌子大笑起來,嘴中連喊著:「妙,妙!」游七也忍俊不住,掩著口嗤嗤地笑。那三位道姑,除了掌酒的妙蕙梗直頸子一動也不敢動,餘下兩個都把頭低到桌面之下。?
??「游兄,徐兄說的好不好?」郝一標笑得喘氣,問道。?
??「好,只是太粗了。」游七睃著妙蕙,忍住笑答。?
??「俺是粗人,只能說這等粗話,你是秀才出身,下面就看你狗子進毛廁——聞(文)進聞(文)出了。」?
??徐爵說著,又把弓鞋移到妙蕙頭上放好。?
??游七盯了一眼妙蕙,關愛地說:「你頂好了,當心灑出來要吃罰酒。」說罷,伸手慢慢摩挲著臉頰上那顆硃砂痣。不一會兒,他清咳一聲,便有板有眼地吟誦起來:
??左手相同糠?糲,?
??頭上相同屎尿屁。?
??不吃這糠?糲,?
??如何放得出許多屎尿屁。
??游七吟聲才落,徐爵就一驚一咋說道:「老游,你這傢伙,是在變著法兒罵俺哪!」?
??游七回道:「徐兄才會說笑話,我哪敢罵你?」?
??「不是罵我,未必你說你自家放屁?何況,這四句搭不上男歡女愛,犯規了,罰酒!」?
??徐爵話音一落,郝一標趕緊起身執壺,對妙蕙說:「小姑子,你得連喝三杯。」?
??「怎麼該咱喝?」?
??「這是規矩,你與游老爺配對子,他犯了規,就得罰你三杯。」?
??「老爺,小奴家不會飲酒。」妙蕙紅著臉答。?
??「不是老爺欺侮你,這是事先講好的規矩,咱不能改變,徐兄,你說呢?」?
??「對,不能變。」徐爵故意唬起臉,粗聲說道,「你不喝,俺們就往你嘴裡灌。」?
??妙蕙小小年紀,沒見過這陣勢,竟嚇得眼眶裡噙滿淚水。妙蘭見此連忙解圍,伸手過去拿那酒盞,說:?
??「妙蕙年小,從來酒不沾唇,這三杯酒,我替她喝了。」?
??「慢!」郝一標攔住妙蘭的手,說,「你跟我是一對兒,他們那對兒的事與你有何相干?要代,也輪不到你代。」說著,拿眼睃著游七。?
??游七見妙蕙嚇成那個樣子,心裡早已動了惻隱之心,想替她代酒,只是無從開口,這會兒逮著郝一標的話把兒,連忙說道:?
??「郝老弟的意思,是要我游某吃下這三杯酒是不是?」?
??「你吃嘛,就不是三杯。」郝一標擠著眼,拖腔拖調地說。?
??「多少?」?
??「翻倍,六杯。」郝一標做了手勢。?
??「你這是欺負人。」?
??游七想爭辯,但徐爵與郝一標兩個不由分說,站起身來,架著他一連灌了滿滿六杯,灌得太急,游七嗆著氣管,猛猛地咳了好一陣子。?
??把游七捉弄了一盤,徐爵心中甚為快活,又轉向郝一標,說道:「郝老弟,現在輪到你了。」?
??郝一標趁笑鬧時早已想好了四句,這時他主動把弓鞋放到妙蘭頭上,清清嗓子,念道:??
??左手相同綾絹紗,?
??頭上相同官宦家。?
??不是這官宦家,?
??如何用得許多綾絹紗。
??才說完,徐爵嘴一癟,揶揄道:「郝老弟,方才罰了游七六杯,就因他文不對題,看看你,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不行,也得罰酒。」?
??游七聽到「綾絹紗」,頓時又想起收購胡椒蘇木的事,忍不住又問道:?
??「郝老闆不提便罷,這一提又讓我想起正事兒,讓你收購胡椒蘇木的事,你究竟答應不答應?」?
??郝一標趁著瘋鬧,壯著膽問:「我若是答應了,你家首輔大人,給我何等回報?」?
??游七不正面回答,只是反問道:「你聽說過,我家老爺啥時候兒虧待過人。」?
??「既如此說,這個忙我幫了。」?
??郝一標話音一落,徐爵立即跟上一句:「郝老弟,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咱只提醒你,不要馬吃石灰,落得一張白殼子嘴。」?
??這話暗含威脅,郝一標哪能聽不懂,他把茶杯一舉,說道:「我郝某向來說一不二,來,先喝酒。」?
??三人又一起碰杯,?兒盡了。?
??游七與徐、郝兩位說話時,一隻手老是在妙蕙的大腿上揉揉捏捏,他以為有桌面遮著別人看不見,卻不知徐爵是個中老手,單看他上半截晃動的肩膀便已明了一切,等他酒杯放下,徐爵就取笑道:?
??「老游,看你那隻左手,像得了羊癲瘋,在底下抓撓什麼?憐香惜玉也不是這個憐法。」?
??郝一標早就看到了這個「貓膩」,徐爵剛說完,他就笑得喉嚨里嗝兒嗝兒直響。這回,姑子們也跟著竊笑起來。?
??游七臉紅紅的賠著一笑,把手抽了回來,搭訕著說:「我游某今夜著了你們的道兒,你們伙起來欺侮老實人。」?
??郝一標止住笑,說道:「尊兄可別錯怪好人,愚弟與徐兄哪敢擠兌你。來來來,你先把三杯酒吃下,下頭還有好事。」?
??「怎麼成了我吃罰酒?應該是你!」?
??游七手指著郝一標,徐爵插進來說:?
??「不是罰酒,是喜酒。」?
??「喜酒,哪來的喜,不吃不吃。」?
??游七認準他們聯手誆他,伸手按了酒盞,說什麼也不肯喝。?
??「這好的喜酒你不喝,好,你不喝我喝。」?
??徐爵一手執盞,一手執壺,頃刻間就滿飲了三杯。他這一舉動把游七搞糊塗了,狐疑地問:
??「究竟有何喜事?」?
??「你先喝,喝了我講。」?
??游七無奈,只得咬著牙又吞了三杯。?
??看他酒入喉嚨,郝一標一拍手,可著嗓子叫道,「現在,新郎新娘入——洞房。」?
??「洞房,哪兒有洞房?」游七吃了一驚。?
??「游郎,請牽起妙蕙娘子的手,這邊走。」?
??郝一標油腔滑調逗人捧腹。游七睃眼看徐爵,只見他早就摟著妙芝的腰肢,急不可耐繞過酒桌後面的一道七折玉雕屏風。游七也牽著妙蕙跟了過去。踅過屏風,游七這才發現,裡面竟
??有兩間房子。走在頭前的徐爵把並排兩間房門推開,只見房內雕床錦帳妝台奩盒一應俱全——原是店家為客人幽會準備的密室。徐爵朝游七擠了一下眼,笑道:「游兄,你的事兒都辦妥了,現在快活快活吧。」說罷,把妙芝往靠外的一間房裡一推,自己也閃身進去,腳後跟把門一帶,門軸兒一吱,關了。?
??站在另一間房門口的游七,早已被撩撥得按捺不住,恨不能立刻就把小巧玲瓏溫馨可人的妙蕙抱起來一氣亂啃,但他還顧忌著面子,強咽了一口唾沫,回頭望望倚著屏風的郝一標,澀澀地問:?
??「郝兄,這不大好吧?」?
??「有啥不好。」郝一標謔道,「只是不知道游兄就爐鑄劍的功夫怎樣,今夜裡開紅,不要當銀樣?槍頭。」?
??游七嘿嘿笑著,又問:「你呢?」?
??郝一標答:「俺昨夜已開過葷,你們且玩著,我在廳堂里喝酒,聽妙蘭唱曲,等你們出來吃后五道熱菜。」??
??鼓打三更,夜涼如水。罩在朦朧月色里的北京城,除了極少數酒樓歌榭還在酒醉紅帷弦歌不絕,大街小巷已是?無人跡一片寂靜。偶爾一兩聲狗吠穿過參差不齊的屋脊,在夜空中遠遠地盪開,更讓人感到帝京的肅穆。?
??此時此刻,童立本還沒有入睡。他木樁似的站在小院里舉頭望天:但見浮雲掩月月穿浮雲,幽邃的夜空變幻不定。一襲一襲涼風吹來,夾帶著一股一股臊臭味。京城雖說是遍地公侯寶馬香車抬眼即見,但街衢幾無公廁。繁華鬧市因有兵卒巡邏夫役打掃,衛生狀況尚可。但無人管理的背街陋巷,人們隨處方便,穢臭溢滿溝渠。行人至此無不掩鼻逃遁。童立本所住的羊尾巴衚衕便處在陋巷之中,所以臊臭難免。但此時的童立本,似乎是視覺嗅覺聽覺一概失靈。他只是痴痴地站著,腦子裡迷迷糊糊如同一盆子漿糊。?
??卻說天黑盡時老鄭回來說的那席話,把個童立本聽得如五雷轟頂。他知道自己向來窮酸,沒本事巴結人,卻萬萬沒想到一個六品京官堂堂的禮部儀制司主事,在那些奸商眼裡竟然是狗屎不如。他感到這是平生從未受到的奇恥大辱,氣得臉上五官挪位,胸中一股燥熱直衝喉管,嘴一張,竟「噗」地噴出一口鮮血。?
??「老爺!」?
??桂兒與老鄭嚇得齊聲尖叫,桂兒從袖裡摸出手袱兒要為童立本擦拭嘴邊的鮮血。童立本推開她,自己用手抹了一下嘴角,一跺腳,突然又仰面大笑起來,這凄厲的笑聲讓人聽了毛骨悚然。桂兒與老鄭兩人驚恐萬狀,看著童立本翹在空中一抖一抖的花白鬍子,桂兒顫抖著問老鄭:?
??「老爺是不是瘋了?」?
??老鄭也不知所措,只跪在地上,抱著童立本的腳一聲一聲地哭喊:?
??「老爺,老爺呀!」?
??童立本突然停住笑聲,喘了一陣粗氣后,伸出手來,一手拉了桂兒,一手拉了老鄭。兩人只覺童立本的手指寒沁若冰。見他平息下來,桂兒的心略略安定,她強忍哭泣說道:?
??「老爺太餓,賤妾去替您熬粥。」?
??「慢著,」童立本終於吐出兩個字,他低下頭,望著雙雙跪在膝前的侍妾與老僕,凄然說道,「當了二十年的朝廷命官,直到今天,老夫才豁然明白,我既非銅大人,也非鐵大人,更非銀大人、金大人,我只是一塊不討人喜歡的狗骨頭。明白了就好,明白了就好哇!」?
??說著,又是一陣狂笑。?
??這笑聲刀子一樣扎人。老鄭累了一天,氣力虛脫,已是哭不出聲來。桂兒欲哭無淚,只是哀哀求道:「老爺,求求您不要笑了,您嚇著奴家了。」?
??童立本的笑聲嘎然而止,他低頭看著桂兒,一向冷漠刻板的臉色忽然變得柔和起來。他伸出枯樹枝一般的手指替桂兒拭去滿臉淚痕,嗓音沙啞地喊道:?
??「桂兒!」?
??「賤妾在。」?
??桂兒仰著臉,童立本撫摸著她蓬亂的頭髮,愛憐地問道:「你來童家多少年了?」?
??「十二年。」?
??「對,十二年。八年丫環,四年侍妾,未曾過上一天舒心日子,老夫對不住你。」?
??「老爺,你這是啥話……」?
??不待桂兒說下去,童立本打斷她的話繼續說道:「常言道,貧賤夫妻百事哀,其實可哀之事,何止百件。千件萬件都有啊,桂兒,著實難為你了。」?
??「老爺,你今兒是怎麼了?」?
??見童立本說話有些不對頭,桂兒心下又慌了起來。但童立本此時已撇過她,把眼光轉向另一側的老鄭,問道:?
??「老鄭,你跟老夫多少個年頭兒了?」?
??「回老爺,十六個年頭兒了。」老鄭答。?
??「光陰荏苒啊,老鄭你說是不是?」童立本湊近老鄭,幾乎是臉挨臉說道,「記得在登州你來我府上時,才五十掛邊。那時多壯實呀,一拳頭能打死牛,一頓還能吃八個燒餅。如今牙也掉了,背也駝了,眼也花了。老夫也沒得燒餅給你吃了。」?
??老鄭凄楚答道:「老爺,小人是窮人出身,什麼苦都能吃,只是老爺你受這等折磨,小人心裡委實難受。」?
??「老鄭你越是這麼說,老夫越發無地自容。」童立本嘆道,「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僕人,老夫卻是天底下最不濟的老爺。」?
??「老爺這話折煞小人了。」?
??童立本再不回答,只是拍拍老鄭的肩頭表示談話結束。然後又掉頭問桂兒:?
??「缸里還有多少米?」?
??「大約還有兩升。」?
??「去,都煮上,今晚上我們飽餐一頓。」?
??「老爺……」桂兒不挪身。?
??「叫你去你就去吧。」童立本催促。?
??「那,明天怎麼辦?」?
??「你不用擔心,老爺我自有辦法。」?
??桂兒遲疑著,終於還是下廚做飯去了。童立本走進卧室翻箱倒櫃找出了二十多枚銅板,他回到堂屋盡數交到老鄭手上,吩咐道:?
??「銅鈔就這麼多,你去打半斤酒,餘下買點滷菜什麼的,由你作主了。」?
??老鄭遵命而去,童立本又踱到廂房看看木圈椅上坐著的殘疾兒子。?
??「柴兒。」童立本喊。?
??「餓。」?
??柴兒答。方才堂屋裡又是笑又是哭鬧作一團,柴兒是傻子,並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他只是本能地感到恐懼。看到老爹進門,恐懼感沒有了,但鑽心的飢餓更讓他難受。?
??童立本搬了把椅子與柴兒對坐,說道:「再忍耐一會兒,爹有飯有肉喂你。」?
??柴兒聽說有肉吃,竟嗚嗚地哭起來。童立本只當他是餓狠了,一時找不到語言來安慰,沉重的負疚之感,更讓他六神無主。他一邊擦拭著柴兒嘴角流出的涎水,一邊說道:?
??「我的好兒子,別哭,別哭,爹給你唱曲兒聽,好不?」?
??哭聲止了,柴兒有氣無力地轉動著眼珠子,動了動麻稈樣的手,咕噥道:「聽,我聽。」?
??童立本清清嗓子,低啞地唱了起來:?
??大雨落,細雨落。?
??街上姑兒好白腳。?
??手牽手兒上山去,?
??要把林間松鼠捉。?
??你也捉,我也捉,?
??個個松鼠都溜脫。?
??忽然冒出個胖娃娃,?
??不會哭嚷嚷,只會笑嗬嗬。?
??個個姑娘愛煞了,?
??都要裝進自家籮。?
??胖娃娃忽然開口道:?
??眾位大姐不要搶,少?嗦,?
??吾是吾家小寶貝,?
??啷兒里個啷,梭兒那個梭,?
??你們送吾回家去,?
??吾爹給你們糖水喝。
??這首兒歌童立本自小就會唱,柴兒還在襁褓中,童立本就經常唱給他聽。後來雖然柴兒痴獃了,童立本這個做爹的感到是自己害了孩子的一生,因此對他愈加疼愛。只要一落空,就會唱這首兒歌給柴兒聽。說來也怪,柴兒只要一聽到這首兒歌,立刻就會安靜下來,臉上的呆傻氣也減去許多,眼眶裡竟也能溢出讓人憐愛的稚氣。自來京城之後,童立本再也沒有唱過,一來是柴兒已經長大,二來他仕途不順,心情總沒個朗爽的時候。?
??柴兒雖然近二十年沒有聽過這首兒歌,但童立本剛一開口,他的眼神看著就變。他的腦子裡開始閃現久已泯滅的一些童年印象。一陣笑聲,一塊點心,一縷陽光……這些支離破碎的回憶,重新讓他甜蜜。一俟童立本唱完,柴兒翕動嘴角,說話居然連貫了許多:?
??「爹,你還唱,我愛聽。」?
??童立本已是口乾舌燥虛弱無力,但為了讓柴兒多一些快活,他又費力地哼唱起來。這次更像搖籃曲,柴兒耷拉著腦袋,快要睡著了。?
??這時桂兒做好了夜飯,老鄭精打細算,找便宜買回了半斤高粱燒酒,餘下銅板買了些鹵豬大
??腸與牛肝,這是旬月以來最豐盛的一頓晚餐。平常都是兩口子一塊吃飯,老鄭先餵了柴兒以後自己再吃。今夜裡童立本不要老鄭動手,自己親手添了飯夾了滷菜一口一口地餵給柴兒。
??待柴兒吃飽,他這才上桌,與侍妾老僕三人一同進餐。席間,童立本有說有笑,似乎什麼都
??不曾發生。他與老鄭把盞對酌,還力勸從不沾酒的桂兒也飲了半杯。桂兒與老鄭雖覺得老爺的行為有些反常,卻也只當是他想通了什麼事理而卸去心病。桂兒甚至還以為童立本一定還在什麼地方藏了私房錢,明日就會拿出來買糧度過危機。因此,主僕三人在輕鬆祥和的氣氛下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然後又說了一陣子閑話,這才各自安歇去了。?
??桂兒因連日憂慮失眠睏乏得很,加之又喝了半杯酒,因此一上床就睡得很死。童立本卻沒有絲毫睡意,輾轉反側到了三更天,他躡手躡腳爬起來,摸摸索索來到庭院里,看著天邊斜
??的下弦月,他站著像個泥人似的。?
??除了胡椒蘇木給他帶來的憤懣與沮喪,白天里發生的另外一件事也令他極度傷心。?
??卻說京察實行之後,像童立本這樣的六品京官,要過的第一關就是自述近三年來的秉職情況。行謀是否保善家邦,言事是否苟利社稷;有何等職績,慷慨任事於法制之內;有何等缺失,毀瘁置君於暗墨之中。如此種種,都得一一道來。童立本雖寡於交際,但聽得同僚議論,知道這次京察來頭不善,弄得不好就會捲鋪蓋回家,因此不敢怠慢。仔仔細細磨了幾天墨水
??,才把一份自述寫出,交把本司郎官轉呈上去。今日下午散班前,郎官前來喊他,說是堂官
??王希烈找他去訓示。呂調陽入閣后,禮部這邊臨時又讓王希烈牽頭。童立本進了王希烈值房。王希烈讓他坐下,把他的自述退還給他,斟酌說道:?
??「童大人,你的自述被吏部退回來了。」?
??「為何?」童立本緊張地問。?
??「他們認為,你的自述中有語焉不詳之處,上月首輔親自主持東閣會議,討論皇上生母李貴妃晉陞皇太後事,足下在會上固執己見,不肯在李太后尊號前多加兩個字,引起首輔不快,這次京察,首輔授意吏部,要追查這件事。」?
??童立本一聽急了,大聲申辯道:「那次東閣會揖之前,是你王大人親自授意卑職,要吾堅守朝廷法度,按章辦事,不可屈服權勢,以名爵諛人,卑職謹遵堂命,如何現在又把這砣屎搭在卑職頭上?」?
??在王希烈眼中,童立本是個吃豆腐都塞牙的晦氣簍子,加之迂腐好認死理,一點也不討人喜歡。但眼下他想利用他,因此也不計較童立本的態度,只一味撩撥道:?
??「童大人,不是咱王某要和你過不去,你該知道,咱禮部呈上的京察移文中,對你還是肯定有加。」?
??「那……」?
??「咱說過,是上頭不肯放過,」王希烈用手指了指紫禁城的方向,接著搖搖頭,板著臉說,
??「不要說你童大人,就是咱王某,也作好了削籍回家的準備,因為不肯高抬李太后的身分,為主的是咱!」?
??「有、有這嚴重?」?
??「比你童大人想的恐怕還要嚴重,」王希烈連連嘆氣道,「這次京察,凡是與首輔有過節的,恐怕一個也不能倖免,聽說京師十八大衙門,都分到了罷黜降職削籍的指標,三個官員中要去掉一個,六科廊那幫敲了登聞鼓的言官,一個也逃不脫。」?
??「都撤?」?
??「撤還是輕的,弄不好還得謫戍充軍。」?
??「大限來臨了,大限來臨了。」童立本臉色蠟黃,喃喃自語道,「胡椒蘇木折俸,日子已是沒法過了,再來京察,這真是前有蛇蠍,後有虎狼啊!」?
??「童大人,咱現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你就好自為之吧。」王希烈趁機撩撥。?
??「好,好,知道了,知道了。」?
??童立本也不知道是如何離開王希烈值房的,也不知道是如何騎上小毛驢的。他神情恍惚回到家中,又聽了老鄭的一番哭訴,心情更是雪上加霜。這時他的腦海里反覆盤旋的就是那句話:「士可殺而不可辱。」聖人之訓,豈可不效?幾乎就在那一刻,他已抱定了自盡的決心。
??不知不覺,譙樓上的四更鼓已是隱隱傳來。月影移上?牆,周遭靜謐而朦朧。已經在小院中站了一個時辰的童立本,此時已是萬慮皆空。他最後望了一眼幽邃夜空,回身走進了堂屋。
??約摸五更天氣,睡得死死的桂兒,忽然被一陣寒氣刺醒。伸手一摸,身邊沒有人。老公分明
??是和自己一同解衣上床的,深更半夜跑去了哪裡?桂兒感到有些不妙,趕緊披衣起床,點了一根蠟燭尋找。尋了兩間屋子不見人,走進堂屋,燭光一閃,忽見樑上吊了一個人,嚇得她撕肝裂膽大叫一聲,仰面跌倒了。睡在廂房照顧傻子柴兒的老鄭聽得女主人慘叫,慌忙奔了出來,扶起昏厥的桂兒,又摸索著點亮熄滅的蠟燭。這才發現他服侍了十六年的老爺童立本已經懸樑自盡。身上穿的仍是那件灰不灰白不白的青佈道袍,胸前掛著兩隻小布袋,老鄭認得,這正是盛裝胡椒蘇木的那兩隻袋子。而老爺的六品官服卻被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案桌上,上頭還放著那頂半新不舊的烏紗帽。旁邊還放了一張寫了字的白紙,用蓋尺壓在那裡。老鄭認不得字,不知道這張紙上寫的正是童立本的絕命詩:
??沿街叫賣廿三天,?
??蘇木胡椒且奉還。?
??今夜去當安樂鬼,?
??勝似人間六品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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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 第二十四回 細說經筵宮府異趣 傳諭舊聞首輔欷 文 / 熊召政

??卯時剛過,一名小內侍就跑來內閣知會張居正,說馮公公在文華殿西室候著,要與他商量皇上經筵事。張居正把手頭緊要事向書辦作了交待,便快步過去。?
??打從小皇上繞過內閣下了兩道旨后,這幾天君臣未曾見面。但皇上給張居正賞賜紋銀實物以及直頒諭旨兩件事,同時刊登在最近一期邸報上,這截然不同的兩則消息,引起了京官們極大的興趣。大凡官場中人,都有捕風捉影望文猜度的嗜好。尤其是對權勢人物的行止動靜,更是密切關注。所以,這一期的邸報,一到各衙門便都爭相傳閱,不到一天就差不多翻爛了,一些人恨不能從字縫兒里盡行摳出那些「意在言外」的東西。如此這般之後,便廣泛得出結論,李太后對張居正已經有些不滿了。在李偉、張溶、許從成等王公貴戚與張居正之間,李太后是寧可得罪後者也決計不肯結怨於前者。有了這個結論,官員們對新任首輔的敬畏之感頓時減輕了許多,本來已經當起了「縮頭烏龜」的那些人又開始活躍起來。?
??但張居正本人並不這麼看。當他在積香廬里乍一聽說那兩道旨后,內心著實惶惑了一陣子,但冷靜下來慎重思考,他又覺得這並非外人所想像的那種「政治危機」。李太后如此做,並非動搖了對他的信任,而是在國與家兩者之間尋求一種平衡。凡朝廷大政,只要不觸動王侯勛戚的根本利益而給皇上添麻煩,餘下的事情還是聽憑內閣處置。因此,皇上下旨只是免去王侯勛戚的胡椒蘇木折俸,而並非盡行更改悉數推翻。還有補呂調陽入閣之事,從內心深處講,張居正也覺得呂調陽是最佳人選,因為他所需要的閣臣是助手而非對手。呂調陽與高儀為人處事差不多,都是遠離朋黨案牘勞形的人物。他之所以在推薦摺子中把呂調陽列在第三,是因為楊博、葛守禮都是三朝老臣,資望遠在呂調陽之上,從禮儀與輿情上都不得不這樣排位。誰知歪打正著,李太后硬是幫小皇上挑出了這位位居末席的呂調陽。雖然各有心思,結果卻是一樣。從另外一個角度,這件事也消除了張居正的擔心,那就是皇上增補閣臣並沒有另闢蹊徑,而是仍在他舉薦的人中選出一個。這般思考下來,張居正重又恢復了那種「挾泰山以超北海,捨我其誰乎」的心態,讓王篆把王之誥、王國光兩位心腹大臣連夜召來積香廬商議如何渡過難關。免去在京王侯勛戚的胡椒蘇木折俸,得拿出兩萬多兩現銀來,這筆錢怎樣儘快籌集攏來,是王國光的事。張居正認為真正棘手的事,是王崧之子刺死章大郎。若讓王崧之子殺人償命,必然得罪士林,因為大家都覺得王崧死得冤。若對王崧之子從輕發落甚至宣判無罪,又會得罪邱公公甚至李太后。通過這次會面言談,張居正發覺李太后雖然雍容大度精明過人,卻也仍難擺脫女人的通常毛病——生性多疑,以情代理。這件命案若處置不當,保不準就會真的結怨於李太后。二王知道張居正的難處,王國光嘆道:「這件事要做到菜刀切豆腐——兩面光溜,確非易事也。」王之誥手托下巴想了半天,說:「這事兒我看只有一個法子,那就是拖。」見張居正投以詢問的眼光,王之誥接著說道:「眼下京城亂攘攘一片,這時候做啥事,都會有人站出來橫挑鼻子豎挑眼,惟一萬全之策,就是拖。當年嘉靖皇帝要殺海瑞,三法司問讞會審就用了一年多時間,時過境遷,當事人慢慢淡忘這事兒,解決起來就容易多了。辦案的人要是性子急,十個海瑞都沒命了。」張居正心領神會,同意王之誥如此辦理。這些時,單從面上看,刑部處理王崧之子殺人案積極得很,不但議定了三法司會審辦案的人員,而且天天都有摺子往宮中呈奏稟報進展……?
??經過如此周詳的謀划,雖然京城各衙門口風囂雜,但張居正始終控制著大局。這兩日,他思慮著如何寫揭帖求見皇上,沒想到馮保先通知他會面。他知道這次會面定有許多要緊事談,因此立即擱下手頭事情,前來赴會。?
??此時整個大內悄沒人聲,白晃晃的陽光映照著文華殿黃色琉璃瓦的大屋頂,再反射到周圍的花叢秀樹,愈覺蔥翠熾亮。磚道上,偶爾有巡街內役走過,都經過嚴格訓練,步子不疾不徐且無多大響動。每日窩在值房中忙昏了頭的張居正,根本沒有閑暇觀賞繁茂秋景。這會兒沿著文華殿側花圃前行,林蔭夾道清風徐來,特別是當他看到滿園子的雞冠蜀葵罌粟鳳仙玉簪
??十姊妹烏斯菊等都在爭奇鬥豔逍逍遙遙地開放,不覺有了一種樊鳥出籠的感覺。他揉了揉酸脹的雙眼,提起小腹作了幾次深呼吸,頓時又覺得精神氣兒格外地旺了起來。?
??大約離文華殿西室還有百十步路,只見候在門口的張宏撒著腿兒跑上來跪下磕頭,口中說道:?「奴才張宏恭候首輔大人張師父,馮老先生在屋子裡候著您老哪。」?
??宮中俗習,稱有資望的大太監為老先生,對閣臣則稱老師父。這張宏二十多歲,就已混到了腰懸牙牌的司禮監值房答應的地位,在內侍裡頭,也算是春風得意了。他到內閣傳過幾次信,張居正已經認識了他。但不知怎的,他覺得這個人過於乖巧,因此並不喜歡,這會兒他示意張宏起來,敷衍著問:?
??「馮公公來了多時吧?」?
??「也才是剛剛到。」?
??答話的不是張宏,而是站在西室門口的馮保。只見他穿著一件豆青坐蟒貼里,衣料細薄柔和且很有墜性,一看就是上乘絲品。他是聽到張宏的聲音,才從西室中走出來的。張居正走上前去,誇讚道:?
??「馮公公這件貼里的料子真是講究,穿起來很有大家風度。」?
??「這是七彩霞今年新進的面料,咱試著做了這一件,瞎穿而已。」?
??七彩霞?張居正一聽這店號,馬上就想到那個郝一標。今早出門前,游七向他稟報,說昨夜與郝一標見了面,郝已同意掛牌收購胡椒蘇木,這應該是一個喜訊,那些口口聲聲說賣不出胡椒蘇木的人,現在可以閉嘴了。張居正素來不肯同那些富商巨賈打交道,但這會兒情形不同。接了馮保的話,他笑道:?
??「聽說七彩霞的老闆郝一標,是個生意精。」?
??「不是生意經,哪能做出這大的場面?」馮保看似隨話搭話,其實另藏深意,「咱內廷制衣局,都不如他哪。」?
??「內廷在江南有好幾個織造局,難道還沒有他郝一標的貨色齊全?」?
??「真是沒有。前幾日,李太后想制幾件換季的秋裳,咱吩咐從制衣局調了十幾種面料,又從七彩霞選了幾種。結果,制衣局呈上的面料,李太后只看中了一種,倒是七彩霞的面料,送上的五種她看中了四種。你看看,這個郝一標是不是會辦事?」?
??「哦。」?
??張居正心中格登一下:「這郝一標又攀上李太后了?」頓時覺得此人不可不防。?
??馮保此時又道:「這郝一標雖然腰纏萬貫,卻也是道義中人。咱聽說他已答應掛牌大量收購胡椒蘇木,這是平息京官怨忿的善舉。」?
??「是啊,古人言盜亦有道,何況商賈。」?
??張居正回答得輕描淡寫,他不想在這件事上與馮保過多討論。?
??說話間,兩人已來到西室中坐下。張居正一眼瞥見馮保面前茶几上擺放著一隻盛裝奏摺的紅木匣子,心裡想著那裡頭究竟放的是什麼。??
??兩人坐下,還來不及呷茶,張宏就跑進來稟道:?
??「奴才得馮老先生之命,已著人把值殿監、尚衣監、鐘鼓司三衙門的管事公公都請了來,現都在門外候著。」?
??「讓他們進來,」馮保吩咐過,又對張居正說,「今日請先生來,就是商量皇上經筵的具體事項,首先是文華殿陳設的添制與修繕,所以請了幾位內局的管事來合議……」?
??馮保話未說完,張居正臉上的笑容就凝固了。他心知肚明,今兒個這個會,牽扯的必定又是花錢的事兒。?
??經筵,就是給皇帝進講經書。之所以加一個「筵」字兒,該因講完書後,皇上一般都要給講官及陪侍大臣賜一頓豐盛的酒?饌——?這頓飯同平常的賜宴不同,不但參與的臣工可以吃
??,他們還可帶夫人前來同吃,甚或轎夫侍班,都可以入席。不但可以吃,還可以拿,不但可以拿食品菜肴,還可以拿餐具酒器。京官們有一句口頭禪叫「吃經筵」,莫不引以為幸事。因此,舉行經筵,在君臣兩方面都是大事。?
??自永樂皇帝以來,歷代皇上的經筵,每年舉行春秋兩次,春二月至四月,秋八月至十月。每月大講三次,逢二進講,稱為大經筵;每天還有日講,稱為小經筵,已成定製。大經筵最為隆重,每次進講官兩名,一講四書,一講經章。講本都得提前寫好,由內閣審閱后再轉付中書繕錄正副各二本,先一日送進司禮監呈至御前。經筵循例都在文華殿舉行,皇上出經筵的頭天晚上,文華殿內寶座地面之南,左右各設金鶴香爐一隻,左香爐之東稍南,設御案講案各一,皆西向。案上各置所講之書稿,壓以金尺一副。經筵之日,除近侍內官及講官外,一應勛臣及內閣學士、六部尚書、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鴻臚卿、錦衣指揮使及四品以上寫講本官都要陪侍參加,都要穿綉金緋袍,這是一等的。二等者是展書翰林、侍儀御史、給事中、序班鳴贊等官,都穿元青綉服。卯時三刻,皇上從乾清宮起駕,一路鳴鞭,由二十名大漢將軍導駕至左順門。皇上於此更換朝服,然後再入文華門進文華殿。這一路上,都有先期到來的參加經筵的官員跪迎。皇上入殿之前,先有四十名金瓜衛士進去,負東西牆而立。皇上升座后,眾官員在鴻臚寺鳴贊官的引領下依次入殿序班行禮,然後各就各位。這時候鳴贊官唱:「進講官出列——」,進講官站出來,鳴贊官又唱:「展書官出列——」,展書官出至地平,膝行至御案前,展四書講章……?
??經筵之創設,本意是給皇上講經書學問治國之道,發展到後來,竟成了一種儀式,繁文縟節不必細說,極盡奢華鋪排之能事。張居正覺得這是陋習,想恢復永樂時期的講求實效的經筵風格,但方才馮保提了個頭,他就知道小皇上的經筵又得水行舊路了。?
??說話間值殿監、尚衣監、鐘鼓司三位管事牌子已進到室內,對著坐在上首的張居正與馮保一列兒跪了。馮保讓他們覓凳兒坐下,清咳了咳,說道:?
??「前幾日,為萬歲爺出經筵的事,老朽找你們幾位議過。這件事,李太後有旨,今秋經筵,
??
??是萬歲爺登極后的第一次,要規製得像個樣兒。凡用的儀式,要添置的物件,都得想周全些。今兒個奉李太后之命,老朽請來了首輔張先生,你們作奴才的,都要把各自要辦的事向張先生稟報奏實,都聽明白了?」?
??「奴才明白。」三位太監一起欠身回答。?
??「好,那就分頭說吧,」馮保在太監們面前,舉手投足盡顯威嚴,他伸手指了指值殿監管事牌子,「王公公,你先說。」?
??王公公四十來歲,一看就是個篤實辦事兒的人。值殿監管各殿清掃陳設。王公公也不繞彎子,開口就道:?
??「文華殿里的陳設,遵李太后懿旨,凡該更新的一律更新,奴才查點了一下,大部分物件庫中都有備件。但需重做的也有四件。一是御案,這得用黃梨木,四角包金;一是講案,也是用黃梨木,四角包銀;還有就是金交椅、金腳踏,金交椅承祖制,奴才不贅言。金腳踏高一尺二寸,寬兩尺,長三尺,這兩樣都得用純金。」?
??「金腳踏?」張居正一時沒有會過來,問道,「哪裡用的?」?
??王公公答:「御案御椅的製作有定規,不可更改。但那是根據成人設計,當今萬歲爺若是坐上去,兩條腿會懸著著不了地,所以,御椅底下,須得有腳踏。」?
??「那也不必用金子製作呀。」張居正突然提高嗓門。?
??「這……」?
??王公公支吾著,拿眼覷著馮保。馮保嘿嘿一笑,調侃地說:「老朽聽說京城裡頭一些有錢人物,用的夜壺都是金制的,萬歲爺鐘鳴鼎食帝王家,用只金踏凳也只是平常事。」?
??張居正只覺得心火一躥一躥地難以遏制,但他到底還是忍住了,只平靜地問:?
??「這得用多少金子?」?
??「大概得兩百斤。」王公公答。?
??「張先生,太倉中有嗎?」馮保問。?
??張居正難堪地搖搖頭。馮保也不再追問,又用手指了指尚衣監管事牌子:?
??「胡公公,輪到你了。」?
??胡公公抬抬屁股算是禮敬,一開口,那副娘娘腔嗲得出奇:「奴才管的是萬歲爺的穿戴,萬歲爺出經筵,按規矩得穿袞冕玄衣?裳。這套章服的規格,嘉靖八年就定下了。頭上的冠制是圓匡烏紗帽,頂上有覆板,長二尺四寸,寬二尺二寸,玄表朱里,前圓後方。前後各七彩珠玉十二旒,用黃赤青白黑紅六色玉製成玉珩、王簪,導以朱纓,遮耳處則用兩顆蜜棗兒大小的祖母綠大玉珠,這是帽子。再說衣服,底色是玄色,底色上頭還得織出六色來。日月在肩,各徑五寸,星山在後,龍華在兩袖,長不掩裳。章裳是黃色,七幅。前三幅后四幅,連屬如帷。上頭的刺繡也是六章,分作四行,火宗荇藻為二行,米黼黻為二行。中間用單素紗做襯。領是青綠領,織黻文十二道。蔽膝與裳色一致。上綉龍一條,下綉火二道,繫於革帶
??。革帶前用玉,后無玉,以佩〖JP2〗綬系而掩之。朱襪赤鞋,黃絛玄纓,結圭白玉。玉上刻山形……」〖JP〗?
??「好了好了,」馮保大約看出張居正已經聽得不耐煩了,便打斷了胡公公的話,「這套章服怎麼承製,你依規矩就是,你只需說,這套衣服要花多少銀子?」?
??胡公公咽了口唾沫,他很遺憾不能把話說完,抖不出肚中的學問,這會兒舔了舔嘴唇,答道:
??「光那兩顆大祖母綠寶石,就得八千兩銀子。」?
??「一套制下來呢?」?
??「兩萬兩銀子。」?
??「唔,知道了,」馮保又轉向鐘鼓司管事牌子,「劉公公,現在該你說。」?
??自那一次小孌童事件發生后不久,馮保一出任司禮監掌印,頭一個就把鐘鼓司值事李厚義撤換下來,把他發配到南海子種菜,讓這位叫他向左不敢向右的劉公公接任。今天來的這三位太監,就他資歷最淺。所以,輪到他說話,就分外顯得拘謹:?
??「萬歲爺出經筵,攤到奴才名下的差事,就是朝樂。第一次大經筵,得用大樂。須得樂工四十六人。分工是引樂二人、簫四人、笙四人、琵琶六人、箜篌四人、杖鼓二十四人、大鼓二人、板二人。這四十六名樂工的穿戴,都是戴曲腳襆頭,穿紅羅生色畫花大袖衫,系塗金束帶,腳上是紅羅擁頂紅結子皂皮靴。樂工的訓練,前幾日就已開始,只是有些樂器得添置,還有那四十六套行頭,也得趕早兒備下。」?
??「這個花不了多少錢,撐破天二千兩銀子。」馮保一副「些許小事何足掛齒」的神態,「你們三位,把要添置的物件兒,所需銀兩,都填單兒寫好報上來。」?
??「回老先生,小的們都填好了。」?
??王公公帶頭摸出加蓋了值殿監關防的報單,餘下二位也照樣做了。馮保接過看了看,說:「沒你們的事兒了,去吧。」?
??三位公公磕頭而退。馮保把那三張報單遞給張居正,張居正認真看了一遍,說:?
??「這幾樣開銷加起來,又得五萬兩銀子。」?
??「該省的咱都省過了,這些是省不下來的,」馮保說著嘆了一口氣,「張先生你也知道,隆慶皇帝登極后第一次出經筵,總共花了三十萬兩銀子。除了文華殿修繕,主要是用在賞賜上。凡參與者都有程度不等的頒賜。這一回,慮著太倉空虛,老朽向李太后建言,一應賞賜就免了,總開銷只打到十萬。」?
??「這十萬兩銀子也很難籌到啊。」?
??張居正手撫額頭,心裡頭謀算著這筆開銷。他原意是想說服皇上,今秋的經筵不搞排場,節約從事,為天下官民樹立個清廉簡樸的聖君形象。但現在看來,顯然還不是說這話的時候。
??那兩道繞過內閣的諭旨,始終是他心中的兩道陰影,這一疙瘩不解開,他做任何事都只能取
??個守勢。他這麼思慮著,馮保又在一旁說話了:?
??「張先生,咱就不相信你十萬兩銀子也籌不到,戶部上次給皇上申請胡椒蘇木折俸的摺子中,不是說只需二個月,今年的夏稅就可陸續解京么。」?
??「銀子還沒到,等著用銀子的請示移文,戶部已接了一大摞。」?
??「這個我相信,但任何時候,為皇上用錢天經地義就該擺在第一。」馮保突然嗆起來,接著口風一轉,委婉說道,「張先生,咱倆也不是外人,關起門來說話沒人聽見。你說說,當時太倉里只有二十萬兩銀子,高拱寧可得罪朱衡,不付潮白河的工程款,也要用來給李太後置頭面首飾。他能這樣做,你為何不能?」?
??張居正只輕輕地「嗯」了一聲,沉思有頃,才答道:「多謝馮公公提醒,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只是戶部那頭,的確困難甚大。」?
??「戶部?」馮保冷笑一聲,伸手打開茶几上的紅木匣子,取出一份奏摺遞給張居正,說:「這是彈劾王國光的摺子,你先看看。」?
??國朝公文制度:公事用題本,私事用奏本,奏公事者,以衙門堂官領銜呈上稱為公折,以個人名義呈上稱為手本。每種奏章行文方式及用紙大小規格皆有定製。現在馮保從匣子里拿出的是六扣白柬、長約七寸的摺子,一看就知道是手本。?
??張居正接過手本翻開一看,是南京戶科給事中桂元清呈奏的,就胡椒蘇木折俸一事對王國光進行嚴厲彈劾。大意是說王國光出掌戶部,不思進取思慮如何開源取銀充庫,反而自圖省便,以庫中積年陳貨胡椒蘇木折俸,導致兩京官員宦囊羞澀,竟日為生計奔波,怨聲不絕於途。值新帝登基之初,出此下策,實乃離間君臣,渙散人心。政府無所作為,朝廷體面盡失。
??因此懇請皇上,對王國光追伐罪責,以求正本清源收攬人心。?
??張居正把這個手本認認真真覽閱一遍,臉上看不出任何錶情,既不顯得慌張,也沒有看出生氣。因為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宦海生涯幾十年,他一直處在政治鬥爭的漩渦,哪能看不透這裡面的伎倆。大凡對手要想扳倒朝中某位重臣,必欲先讓級別較低的言官寫一份彈劾摺子上呈御前試試風向。如果聖意反對,則不過犧牲了一個馬前卒。如果聖意猶豫,則讓級別稍高的官員題折再上;若聖意仍是不決,則再讓高官上折,直至目的達到方鳴金收兵。現在,對手首先讓南京方面的言官發難。如果有隙可乘,第二步肯定是北京的言官出面了,跟在後頭的,還有十三道御史,十八衙門堂官佐貳。這一套把戲雖然簡單卻行之有效。張居正心下清楚,此事是否有個圓滿解決,關鍵要看李太后的態度。?
??「張先生,摺子讀了,您有何想法?」馮保問。?
??張居正答道:「這些人借胡椒蘇木折俸鬧事,本意是離間君臣關係反對京察。」?
??「老奴也是這樣看的,」馮保嘴角浮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刻毒笑意,說道,「張先生,只要太后和皇上對你信任不疑,隨那幫烏鴉嘴怎麼聒噪,也傷不著你一根毫毛。」?
??這話明是關心,暗含威脅。張居正不接這個話茬,只是說道:「仆正想寫帖進去懇求晉見皇上。」?
??「皇上也想見你。」?
??「啊?」?
??「但這幾日見不著。」?
??「為何?」?
??「李太后不讓見。」?
??繞來繞去終於繞上了正題。張居正擔心地問:「馮公公,李太后對仆有了看法?」?
??「這,奴才不知。」馮保耍滑頭。?
??「李偉他們告狀,李太后好像很生氣。」?
??「啊,這倒有一點。所以,咱讓你學學高拱嘛。」馮保意味深長地說道,「今天咱來見你,除了經筵的事兒,再就是來傳李太后的旨意。你代太後為《女誡》一書作的序,太后很滿意。這兩天五千冊書就會印好,分發到在京各衙門以及全國各府州縣。昨天下午,太后在東閣講了一個故事,讓老朽講給您聽。」?
??「啊?」張居正又是一驚。?
??馮保想了想,說道:「這個故事講的是唐朝的玄宗。這位皇上體諒大臣,賓禮故老,特別尊重姚崇。每次晉見,玄宗都會親自把姚崇送到門外。後來,玄宗升姚崇為宰相。這姚崇為人謹慎。一天,趁玄宗接見他,他就一個郎吏的序升問題向皇上請示。玄宗一雙眼睛望著殿中楹柱,看也不看姚崇一眼。姚崇再三言之,玄宗就是不表態。這一下姚崇慌了,很狼狽地退出大殿。待他一走,侍立丹墀之下的高力士奏道,『陛下初承鴻業,宰臣請事,應當面言可否。而姚崇再三請示,陛下一言不發,也不拿眼看他,臣恐姚宰相必定大懼。』玄宗聽后答道,『朕既然升任姚崇為宰相,碰上大事他應該來奏,朕與他共決之。如郎署吏秩甚卑,他姚崇就該獨自決斷處理,何必來煩我呢。』高力士聽罷此言,瞅空兒跑到姚崇值房,把聖意告訴了他,姚崇一顆忐忑不安之心這才安定下來。自此大事上報,小事獨決,真正地做到了替皇上分憂,成為一代名相。」?
??聽罷這段故事,張居正心中湧出一股暖流。此中深意,不言自明,玄宗與高力士的態度,比之今天,就是李太后和馮保的態度。也就是說,由於李太后的信任與馮保的斡旋,他這個首輔應該勇敢擔當起攝政的責任。張居正頓時如釋重負,肅然動容說道:?
??「方才馮公公傳達李太后所講故事,典出唐人李德裕的《次柳氏舊聞》。於此可見,李太後讀書之寬,學問博洽。」?
??「李太后在宮中好讀書,最喜愛的是兩種書,佛經和史著。讀書做到了一日不輟。」說到這裡,馮保又問了一句,「張先生,李太后講的故事,你可明白了?」?
??「臣下明白,」張居正彷彿是在直接回答李太后的問話,故態度恭謹,「感謝李太后與皇上對下臣的信任,也感謝馮公公足德懷遠鼎力相助。」?
??「老奴只做了份內之事,用不著感謝,」馮保謙遜了一句,接著說,「桂元清這摺子如何處置,你回去擬票進來。殺雞給猴看,不要手軟。」?
??「太后與皇上如此信任下臣,居正縱肝腦塗地也無以報答。」?
??張居正說著,禁不住哽咽起來。?
??「張先生的忠心,老奴回去就奏明太后與皇上,」馮保說到這裡,待張居正情緒稍稍穩定,他又問道,「經筵的事,咱如何回復太后?」?
??「所需銀兩,仆儘快籌措。」張居正回答得很乾脆,看到馮保大大鬆了一口氣,他又說道,「不過,不穀還有一個建議,請馮公公轉告太后。」?
??「好哇,啥建議。」?
??「皇上第一次出經筵,茲事體大,恐怕得慎重選擇一個黃道吉日。」?
??「張先生提得好,太后就信這個。」?
??說罷,兩人都心照不宣地大笑起來。彼此剛要拱手作別,忽見張宏領了東廠掌作陳應鳳進來。?「你怎麼來了?」馮保驚問。?
??陳應鳳跪地稟告:「馮公公,小的特來知會,禮部儀制司主事童立本上吊了。」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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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3-12 11:14 | 只看該作者

水龍吟 第二十五回 辦喪事堂官招數惡 抨時政侍郎意氣昂 文 / 熊召政

一大早,王希烈的大轎子剛抬到禮部,立刻就有司務官紀有功上前稟報童立本上吊自盡的消息。?
??「死了?」他問。?
??「死了。」紀有功答。?
??「死在哪?」?
??「家裡。」?
??「唉,尋短見幹嘛。」?
??王希烈嘟噥一句,再不說二話,背著手走向自己的值房。前幾日呂調陽入閣后,雖然名義上他仍掛著禮部尚書,但每日到內閣上班,已不大過問這邊的事兒,王希烈這個左侍郎又臨時負起全責來。這名不正言不順一會兒管事,一會兒「讓賢」的堂官,不曉得讓王希烈幾憋氣,他直感到石頭縫裡射箭——拉不開弓。?
??隆慶皇帝病重期間,王希烈就被高拱派往天壽山督修隆慶皇帝的陵寢。按本朝慣例,這是一個陞官的信號。其時高儀已入閣,他所擔任的禮部尚書照例不應兼任。已擔任禮部佐貳官三年的王希烈,自以為督修陵寢歸來,即可升任尚書。誰知其間高拱去職,高儀去世,禮部尚書一職竟給了本無競爭力的呂調陽。王希烈因是高拱線上的人,對張居正本就沒什麼好感,這一來意見更大。那天晚上假座薰風閣聚飲,就有意聯絡魏學曾尋釁滋事,鐵定了心與張居正作對。?
??這些時他可沒少活動,一是聯絡一班官員湊份子給武清伯李偉送禮,慫恿這個見錢眼開的老國丈入宮告刁狀,這一招可說是收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那道給王侯勛戚免去胡椒蘇木折俸的諭旨到了戶部,王希烈可謂欣喜若狂。與此同時,他又利用鄉誼去信勸說南京戶科給事中桂元清上折彈劾王國光,這摺子也送進了宮中。其間,他還與魏學曾一起去王崧家中撫慰,痛罵章大郎的凶蠻無理,激起王崧之子王岩的憤怒,在章大郎出獄之日,不惜以身試法,替父報仇刺死了章大郎。這一連三件事的發生,的確給張居正帶來了巨大的麻煩,他的目的就是要離間君臣關係,讓李太后與小皇上對張居正產生懷疑,從而達到把他逐出內閣的目的。
??前幾天,魏學曾向他透露,呂調陽入閣后,吏部議薦了三個人接替他,打頭第一個就是他王希烈;第二個是從詹事府詹事的任上已退下來十八年的陸樹聲,此人是士林中清流領袖,這是吏部推薦的理由;第三是現任南京禮部左侍郎的萬士和。和后兩人比,王希烈覺得自己有優越之處,這就使得他的本來已經落寞的心情重又興奮起來。但他知道皇上幼小,此中起決定作用的還是張居正,因此又不作多大指望。他的一幫朋友與部屬,卻勸他暫忍一口氣,把職務扶正再作打算。他想想也有道理,大丈夫能屈能伸,該低頭時就得低頭。前天夜裡,他坐一乘小轎,攜了貴重禮品偷偷摸摸來到紗帽衚衕張學士府邸拜謁。原想捐棄前嫌重新修好,以期能得到令他久已垂涎的大司伯一職。沒想到張居正拒見,讓管家游七丟出一句話來:「若談公事,明日去內閣朝房,若談私事,首輔無私事可言。」說罷,狗眼看人低的游七,也昂頭一丈轉身離去,把他堂堂一個禮部佐貳晾在轎廳里。他當時氣得四肢冰涼,五官挪位,吼了一句:「回轎!」?
??自吃了這個閉門羹,王希烈已是去盡最後一點僥倖心理,發誓要同張居正拼個魚死網破。因為他知道,這次京察帶給自己的下場,不外乎兩個,輕則外謫,重則削籍。從對高拱的處置來看,這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事情既到了這個地步,想不通也得通。這兩日他像吃了狂葯似的,不知疲倦地四下活動,還真不能小瞧他,京師大臣中,像他這樣能夠興風作浪的,委實沒有幾個。?
??卻說他前腳剛進值房,紀有功後腳就跟了進來。他本是王希烈的心腹,所以被安排到司務一職,負責本衙各司間的協調,一應上傳下達的事兒也都該他負責。因這層關係,他見堂官的禮節也就隨便一些。?
??「你還有啥事?」王希烈坐下問。?
??「有,」紀有功站在案前,請示道,「有兩件事,一是泰山提點楊用成昨日到京,他是來京向戶部交納泰山的香稅錢。有些賬目,在同戶部核對之前,想先徵詢部堂大人的意見。」?
??賬目有問題嗎?」?
??「大問題也沒有,但有一筆開銷,大約有五千多兩銀子掛在賬上,一時還無法沖銷。」?
??「做什麼用的?」?
??「是今年四月,李太後派慈寧宮邱公公前往泰山為先帝禳災祈福,花掉的禮品錢。」?
??「啊,有這等事?」?
??「楊用成就這麼說的。」?
??王希烈覺得這裡頭有戲,當即下令:「你去告訴楊用成,今兒下午,到這裡來見我。」?
??「是。」紀有功點頭哈腰,接著說,「第二件事,是朝鮮國的特使,昨日已在京南驛宿下,陪同官派人來請示,何時進京面聖。」?
??卻說萬曆皇帝登基后,鄰近一些外域的國王或番主都派特使前來恭賀。此前安南、西涼等地番王已先後進京,盤桓幾天就打發走了。聽說暹羅、寮國等國的特使也已上路,正在進京路上。這朝鮮國仰我天朝,世代友好,睦鄰關係更進一層。該國特使每次進京,皇上都要接見兩次,並贈送諸多禮品。這次前來朝覲恭賀,更是不能怠慢。循常例,外國特使到京,禮部都要派專員陪同,住專門接待外國使者的會同館。吃皇上恩賜的鴻臚寺大宴,然後遊覽名勝,置辦禮物,一應開銷,由禮部報單戶部撥款。這次也不能例外。王希烈把這事兒掂量一番,覺得這裡頭的「戲」,比楊用成那裡還要足,於是興奮問道:?
??「特使來了幾個,帶了些什麼?」?
??「特使就一個,但跟班兒的有二十多個人,禮物有兩大車,有馬尾絲、螺鈿、老山參什麼的,都是朝鮮的特產,聽說還有一隻貓。」?
??「貓?什麼貓?」?
??「小的只是聽差官言說,也未見過。這貓也沒啥好名字,直直兒就叫貓王。」?
??「貓王?它何以稱王?」?
??「聽說每日夜間,把關著貓王的籠子搬到屋子裡來,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這籠子四周,密匝匝兒都是伏著的死鼠。」?
??「這是咋回事?」王希烈驚愕。?
??「這就是貓王的厲害,」紀有功雖是道聽途說,卻像真的看見過一般,起勁兒渲染道,「它根本不用出籠去捕抓什麼的,只要蹲在哪兒,附近的老鼠都會主動跑到籠子跟前來,見著它就死。」?
??「這才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王希烈感嘆道,「這禮物送到小皇上跟前,他還不要喜得跳起來。」?
??「是啊,朝鮮特使會辦事。」紀有功隨聲附和。?
??王希烈興奮得滿臉通紅,示道:「你去告訴差官,今天就讓朝鮮特使進京。一應如儀,接待費用嘛,你詳細造個單子,到戶部要去。」?
??紀有功搔搔腦袋,憂心說:「聽說戶部沒有錢,里裡外外演的是空城計。」?
??「這不是你管的事兒,」王希烈橫了紀有功一眼,「你的任務是造好報單,到戶部要錢。」
??「是,小的這就去辦。」?
??紀有功挪轉身,剛要出門,王希烈又把他喊住,說道:?
??「給我備轎,去童立本府上。」??
??半上午時分,秋高氣爽的北京城熙熙攘攘熱熱鬧鬧一如往昔。王希烈乘著八人大轎,帶著禮部一幫官員各乘官轎像示威似的,浩浩蕩蕩來到童立本家。頓時間,童立本所住的羊尾巴衚衕被各色官轎塞滿,引來不少街坊鄰里駐足圍觀。?
??童立本的侍妾桂兒,早已哭啞了嗓子,這會兒躺在床上起不來。坐在木圈椅上的童從社,傻乎乎地嚷著「餓」,並不明白父親的死是怎麼回事。內內外外,只蒼頭老鄭一個人忙。以至
??王希烈一幫官員湧進門來,既無孝子還禮,也無半點哭聲。這情形反倒比合規合矩的喪禮更覺凄慘。這些官員雖然都是童立本的多年同事,但誰也沒有來過他家,乍一看這股子窮酸光景,四壁蕭然,蛛網聯窗,里裡外外沒有一件像樣?具,頓時心裡都酸楚得不得了。再聽老鄭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說了童立本尋死的前後經過,大家更是難過。王希烈當即倡議大家湊份子錢來幫助料理童立本的喪事,並帶頭捐了二十兩銀子。眾官員不拘多少,你十幾兩,他三五兩,竟也湊出了一百兩銀子。王希烈又指示禮部儀制司的幾位吏員說:「你們是童大人的屬下,童家沒有人,這喪事就由你們來操辦。我看先布置個靈堂,讓前來弔祭的人有個落腳處。你們還要花錢請幾個哭婆子來,本官聽說,哭是很有講究的,你們務必請幾個會哭的,要哭得昏天黑地、撕肝裂肺那才叫好,並且要保證一天十二時辰哭聲不斷。另外,再請一班吹鼓手,有人來祭奠,就大奏哀樂。童立本在禮部這些年,沒過幾天舒心日子,因此喪事儘可能辦得隆重,以慰他在天之靈。」想了想,王希烈又補充說:「當下最要緊的還有一件事,就是以他兒子的身份寫一份訃告,遍告在京各衙門官員。要把童立本的苦處寫得淋漓盡致,以爭取更多官員的同情,都來捐助點銀兩,給童立本留下的孤兒寡母弄點贍養費,使他們不致於凍餒而死。這些事都務必做好。」王希烈說完,準備起轎回衙,忽見蒼頭老鄭把半死不活的桂兒扶了出來,朝王希烈面前一跪,氣若遊絲地說道:?
??「部堂大人,奴家有份東西給您。」?
??「什麼東西?」王希烈俯身注目。?
??桂兒從懷中摸出一張紙,王希烈接過,原來是童立本的絕命詩。王希烈吟哦一遍,頓時如獲至寶,讓在場官員傳閱。眾人看了,好一陣竊竊私語。王希烈看出大家的不滿,趁機抖著那張紙說道:?
??「你們看看,這是胡椒蘇木折俸以來,死的第三個人。第一個是儲濟倉大使王崧,第二個是章大郎,童立本童大人是第三個。這是誰的罪過,誰的呀?」?
??屋子裡鴉雀無聲,大家心裡明白王希烈矛頭指向的是誰,但誰也不敢接這個茬。這時候,一直跪在地上的桂兒又嗚嗚地哭起來,王希烈趕緊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關切地問:?
??「童夫人,童大人死時,除了這首絕命詩,可還有遺言。」?
??桂兒木訥地搖搖頭。蒼頭老鄭在一旁小聲答道:「部堂大人,咱家主人死時,是把那兩小袋胡椒蘇木掛在脖子上的。」?
??「看看看,這就是遺言,」王希烈情緒激動,義憤填膺說道,「童大人遺囑,要把胡椒蘇木退還給戶部,咱們不能拂死人之意,王得才!」?
??「小的在。」?
??一個四十來歲的矮胖子從人縫兒站了出來。此人是一個老典吏,在禮部司務手下當差多年。王希烈盯著他,說道:?
??「你現在就把童大人的這兩袋胡椒蘇木,送還給戶部。」?
??「這……」?
??王典吏知道這是個麻煩事,怕惹火燒身。王希烈看透他的心思,譏道:「你怕擔干係是不是?拿著童大人的絕命詩去給他們看,就說是咱王希烈讓送的,你怕什麼!」?
??「小的遵命。」?
??王典吏退回一步,這時有人小聲插話道:「聽說七彩霞的老闆郝一標,今兒早上貼了告示,大量收購胡椒蘇木。」?
??商人有幾個是好東西?」王希烈沒好氣地斥道,「咱寧可丟到糞窖里去,也不賣給他。」
??「部堂大人說得對,無論無何,不能讓銅臭熏染士林。」有人大聲附和,「有種的,就學童大人,把這胡椒蘇木,退還給戶部!」?
??「對,退回去,為童大人伸冤!」?
??眾官員的情緒終於被撩撥起來,童家小屋裡,已是一片沸騰。??
??第二天,在京各衙門官員,幾乎都收到了如下這份訃告:
??諸世伯世叔:?
??家父禮部儀制司六品主事童立本因所領俸祿兩斤胡椒、兩斤蘇木不能變為現鈔,生活無著,求借無門,萬般無奈,只得含恨於昨夜懸樑自盡。嗚呼,六品烏紗,舉家如同乞丐;廿載宦海,到頭三尺白綾。豈不悲哉,豈不慟哉!??
??不孝之子
??童從社?
??童從稷泣告
??這份訃告由吏員起草,本司郎官修改,最後送給王希烈親自審定再行謄抄,然後送達京城各大小衙門。訃告雖短,卻相當煽情。許多官員讀後都動了惻隱之心,莫不相邀前往童立本家祭奠。按京城吊儀,每位前往的官員都會送去一道挽幛。靈堂里放不下,就擺在院子里,院子里擺不下,就擺到大門外,到後來,整個一條衚衕都擺滿了靈旗挽幛。前來弔喪的人絡繹不絕。被請來哭喪的十幾個哭婆子特別賣力,只要人一來,她們就撕肝裂膽地乾嚎,加之吹鼓手們也各盡其責,吹吹打打弄得氣氣勢勢,特別是那一隻嗩吶,時而嗚咽時而凄厲,直聒噪得幾條街都不得安寧。?
??這天上午,在祭弔的人中,來了兩個顯眼的人物,一個是吏部左侍郎魏學曾,另一個則是張居正的親家刑部右侍郎劉一儒。兩人都是三品大員,到目前為止,前來祭弔的官員就數他倆品秩最高。一看到他倆的轎子抬進衚衕,在現場指揮操辦喪事的王典吏趕緊讓吹鼓手們大奏哀樂,在嗚哩哇啦的嗩吶聲中,十幾個哭婆子尖著嗓子,一齊放了悲聲:
??哎喲——
??我的童大人嘞,我的童大人,?
??你憑什麼這樣的狠心,?
??丟下傻子兒,丟下苦命的老婆?
??一腳踏上奈何橋,?
??要去陰曹會閻羅,?
??滿街的人都在說,?
??這是胡椒蘇木惹的禍……
??哭婆子們個個嘴巴滑溜,編詞兒應景都是高手。加之哭功到了家,嘴一癟就哭,一哭就有眼淚。聽得她們凄凄慘慘的哭訴,前來的弔客有幾個不動情的。?
??卻說魏學曾與劉一儒兩人在哀樂聲中一前一後進了靈堂,祭拜完畢,早有人把靈堂中擠滿的挽幛挪走了兩副,臨時把他們的挽幛換了上去。挽幛上照例都書了輓聯,眾人擠上前來吟讀,劉一儒寫的是:
??天下斯文同骨肉?
??人間涕淚動參商
??魏學曾寫的是:??〖HT5F〗〖GK2!〗
??赴黃泉已無告,管不得社稷生死?
??賣胡椒而不售,又遑論官帙榮衰?
??這兩副輓聯,劉一儒純粹是舉哀,其心也沉,其情也殷。魏學曾則不然,字裡行間,都是借題發揮的怨氣。劉一儒做人一貫拘謹,不巧在這裡碰上了京城裡有名的「魏大炮」,且知道他專門與自己的親家作對,心知再呆下去會惹出是非來。連忙把隨身帶來的十兩銀子放在操辦喪事的王典吏手上,拔腿就出了門,正欲登轎,後面傳來重重的一聲喊:「劉大人,請慢走一步!」一聽就知道是魏學曾的聲音。劉一儒無法,只好放下剛剛撩起的轎簾兒,迴轉
??
??身來,魏學曾已站在對面了。?
??這些時,魏學曾雖然不像王希烈那樣上躥下跳幾近瘋狂,卻也不曾閑過。一是就京察之事向王希烈通風報信,二是凡來吏部拜會他的人,一概接待毫不閃躲。這個人同王希烈不同,他不搞陰謀,但「陽謀」卻一天也不曾停止。王崧死後,他本著對太監內侍天生的仇恨,一次次到王崧家裡慰問,正是受了他的影響,王岩才鋌而走險為父報仇。今日來弔唁童立本沒想到會遇到劉一儒,便想通過他把自己的怨氣傳給張居正,於是攔住了他。「啊,魏大人,」
??劉一儒彎身一揖。喊了一句,竟沒有了下文,只站在那裡乾笑。?
??「劉大人,舉哀一完,你就趕緊撤身,是怕咱魏大炮把你吃了?」魏學曾開口就嗆。?
??劉一儒仍是乾笑著,答非所問地說:「童立本實在可憐,所以下官略具薄儀,前來一奠。」
??「現在的京官,又有幾個不可憐呢?如果不拿胡椒蘇木折俸,童立本會死嗎?」魏學曾說著,抬頭望了望高遠的藍天,長嘆一聲,接著說:「以實物折俸,國朝一百多年來,僅有那麼幾次,沒想到我輩會輪上。先帝在的時候,寧可減後宮嬪妃的頭面首飾,也不肯虧欠外廷官員們的俸銀。如今大行皇帝音容猶在,高閣老愴然離京,你那位親家江陵先生輔佐幼主開展新政,原也無可厚非,但令人大惑不解的是,這個令百官萬民舉世矚目的新政,竟從蘇木胡椒折俸開始。劉大人,你如何看待這件事情?」?
??劉一儒是荊州府夷陵縣人,與張居正既是同鄉又是同榜進士,因此兩人過從甚密結為親家,張居正唯獨一個寶貝女兒張若蘭嫁給了劉一儒的大兒子劉勘之。劉一儒向來居官自守頗有清名。張居正入閣數年,他從來不攀附,不結納,只是老老實實做自家職位份內之事,因此在京官同僚中頗有好評。魏學曾正因為這一點,才敢在劉一儒面前潑辣說話。?
??劉一儒聽了魏學曾夾槍夾棒一席話后,心裡頭頗不是滋味。但問上臉的話不答又不行,只得敷衍道:?
??「聽說國庫空虛,胡椒蘇木折俸,實不得已而為之。」?
??魏學曾指著滿巷的懸幛,悻悻說道:「首輔這一個不得已,害得童大人丟了一條命啊!」?
??劉一儒一言不發,他從來就是遇到是非三緘其口。魏學曾也不指望他有什麼表態,又換了個話題說:?
??「劉大人,先不與你談胡椒蘇木的事兒,目下外頭有些傳言,對你不利啊。」?
??「啊,有何傳言?」劉一儒問。?
??「如今的刑部,堂官王之誥,佐貳官你劉大人,都是首輔張江陵的兒女姻親。因此有人說刑部成了首輔的私囊之物。」?
??魏大炮這一「炮」轟得劉一儒面紅耳赤,嘴唇嚅動了幾下,說道:?
??「高閣老的姻親曹大人,不是也在刑部么,怎好說這是張江陵的私囊之物。」?
??「曹大人尚在刑部不假,但這次京察,他恐怕同我魏大炮一樣,都是第一批遭受清洗之人。」?魏學曾話音一落,劉一儒馬上回答:「魏大人放心,我劉某恐怕比你們走得還早。」?
??「啊?」?
??劉一儒的回答多少令魏學曾有些詫異。還不及理論,忽見得巷子口又落下一乘官轎,內中走下一名身穿雜色文綺白鷳五品官服的半老官員。魏學曾一眼認出這是都御史衙門的僉事李大人。李大人也認出了眼前兩位三品大臣,忙拱手行禮。?
??魏學曾抱拳一揖,問:「李大人也來祭弔?」?
??李大人恭謹回答:「葛大人委派卑職前來代祭。」?
??「是都御史葛大人?」魏學曾問。?
??「正是。」?
??李大人答罷,便命掾吏將手中挽幛送進靈堂,只聽得哀樂齊奏,哭婆子又一陣乾嚎。魏學曾與劉一儒禁不住好奇,又一齊回到靈堂觀看。只見靈堂正中最顯眼的位置,已是高高懸起了左都御史葛守禮送來的挽幛,上面也書了一對輓聯:
??任上清官,瘦骨蒼顏形影只?
??胸前遺物,蘇木胡椒袋子雙
??這一聯寫得冷峭,寓意深沉,自不可以同情憐憫指斥時事等簡單解之,魏學曾玩味再三,不
??「終於有一個大九卿出面了,劉大人,這聯句如此老辣,可見葛老別有襟抱。」?
??話說完,卻不見有人應聲,掉頭一看,卻不知劉一儒何時已經走掉了。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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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3-14 03:45 | 只看該作者

水龍吟 第二十六回 捉檔頭嚴查吃空額 示密札緊縛老臣心編審:2005-06-21

  童立本一死,特別是那首討嫌的絕命詩一傳開,本來就窩了一肚子氣的京官大僚們,終於找到了泄憤的機會。魏學曾、王希烈等人也紛紛從幕後走到前台,在官員中扇風點火串連鬧事。京城本來就不平靜的局勢,驟然更加緊張起來,幾乎每天都有人提著胡椒蘇木到戶部鬧事。三朝老臣左都御史葛守禮的輓聯送到羊尾巴衚衕之後,輿情對張居正更為不利。誰都知道,大九卿中,就數楊博與葛守禮兩位老臣最孚名望。這位葛守禮比之楊博更為耿直,隆慶皇帝在位之日,每逢廷議,只要葛守禮在場,就顯得特別謹慎。這次葛守禮為童立本送了輓聯並十兩賻銀,無異於火上加油,大大激發了鬧事者的鬥志。一些本來還在觀望的官員,這一下也壯著膽子加入到鬧事行列中。卻說這天上午,張居正剛來到值房不一會兒,入閣不到十天的呂調陽畏畏葸葸地走了進來。?
  「和卿,有何事?」張居正做個手勢請呂調陽入座。?
  「愚職想請首輔看樣東西。」?
  呂調陽謙恭地說,接著就把手上的一張紙遞上,張居正接過一看,是一首詩:
  吊童主事??
  古拙寧爭飯一甌??
  乘風南去弄清流。?
  君魂謝過皇恩去,?
  過罷孤山有莫愁。
  讀完詩,張居正心中極度不快,但他盡量剋制,臉上堆滿笑容說道:?
  「詩寫得不錯嘛,聽說羊尾巴衚衕里的輓詩輓聯已經不少,你這首詩再送去,當是上乘之作。」?呂調陽聽出話風不對,只得佯笑著,畢恭畢敬答道:「首輔,愚職就是想來請示此事。」?
  呂調陽故意用了「請示」二字,以示尊卑之別,張居正聽了心下稍安,問道:?
  「和卿想請示什麼?」?
  呂調陽想了想,說道:「童立本之死,有些不明事體的官員想趁機鬧事,苗頭有些不對,好像是針對首輔來的,愚職也就非常謹慎,並不往這裡頭攪和。但是,左都御史葛大人的輓聯往童立本家的靈堂上一掛,一些針對愚職的閑言碎語就都出來了。愚職畢竟在禮部管了一個月的事,因此那些嚼舌頭的,說愚職為官寡義,對部屬無情。這話叫愚職聽了滿肚子的不舒
  服。為了服眾,愚職便寫了這首輓詩,今天特來請示首輔,這首詩是送還是不送,請首輔定奪。」?
  呂調陽表面上木訥,但內心委實玲瓏。他這一番表白,既說了自己的難處,又顧忌著首輔的面子,最後還要首輔表態。這麼做明裡是尊重首輔,其實是把該自己來做的難題交給了張居正。這點子小九九,張居正還能看不透?他正琢磨著如何回答,書辦探頭進來稟報王篆求見,張居正吩咐讓王篆進來。呂調陽見有人來,提出告辭,說等人走了再來領示。張居正卻要
  他留下,說:「王篆今日彙報之事甚為重要,和卿你也應該聽聽。」?
  話音剛落,王篆已是風風火火跨進門來,這王篆坐鎮五城兵馬司,平常總是想方設法找樂子享清閑。但每次見張居正,他都要裝出一副忙得腳不沾地的樣子。這會兒他不知又從哪兒弄了一頭的汗,一進門也來不及揩,就朝張居正和呂調陽各行了一個一揖到地的官禮,說道:
  ?「首輔大人,呂閣老大人,卑職前來請示。」?
  又是一個「請示」。張居正朝呂調陽看了一眼,呂調陽也正在看他,四目相對,呂調陽自謙地一笑,抖開一把蘇制的摺扇來搖。張居正掉頭問剛落坐的王篆:?
  「是否是蔣二旺一事?」?
  「正是。」?
  王篆一欠身正欲稟報,張居正截住他的話頭說:「且慢,呂閣老尚不清楚,你先將此事的來龍去脈作個交待。」?
  且說那天夜裡在積香廬,王篆把前一日在蘇州衚衕下坡巡警鋪里發生的事當笑話說了一回。言者無心,聽者卻有意,張居正當即問道:?
  「蔣二旺吃空額一事,你深究沒有?」?
  「沒有,」王篆回答,隨即解釋說,「卑職已將那個王大臣打了三十大板,逐出巡警鋪,死去的警卒已經除名,這事就算具結了。」?
  「介東,你好沒腦袋,」張居正當即就責怪起來,「你也不想想,一個小小的巡警鋪檔頭,就敢大著膽子吃空額,那麼京師三大營,總共有十萬兵士,生老病死該有多少空額吃?單是你五城兵馬司管轄的一百二十個巡警鋪,一個巡警鋪吃一個空額也有一百二十個。每月一個人一擔米二厘銀子,伙起來一年是多少,這筆賬你算了沒有?國庫空虛,一半是奢侈浪費,還有一半是被這些蛀蟲吃掉了。你今天回去,先把蔣二旺抓起來收監,著實拷打問來,他究竟這麼多年吃了多少空額?另外,你手下那些巡警鋪也都要一個個查證。查出多少懲處多少,一個也不叫漏網。」?
  「這個……」王篆看著張居正的臉色,欲言又止。?
  「這個什麼?」張居正追問。?
  王篆恃著與張居正關係親密,斗膽說道:「常言道上樑不正下樑歪,一個小小檔頭比起官袍加身的大小臣工,得的那點便宜根本不算什麼,卑職若如此小題大作鬧騰一場,豈不把部屬的心都搞涼了,今後還靠誰來維護京城治安?」?
  張居正知道王篆講的是實情,但正是這種攀比納賄本位護貪之風,才使吏治情況一年糟過一年。?
  「介東,今天你跟我說實話,你吃過空額沒有?」張居正惱著臉問。?
  「我?」王篆一驚,立即矢口否認,「卑職受首輔教誨,立志作清官,哪會昧著良心去做這等齷齪之事。」?
  「唔,」張居正點點頭,詞鋒嚴厲地說,「你若有此等劣跡,我照樣嚴懲不貸。你既為官清白,就大膽按我說的去做。你要抱定決心,寧可把一百二十個檔頭換光,也要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懲治貪墨,就從你五城兵馬司做起,做好了,我奏明皇上升你的官。做不好你就別怪我無情,我肯定要揮淚斬馬謖。」?
  張居正一席話恩威並施,斬釘截鐵絕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王篆哪敢怠慢。童立本上吊自盡后,他又試探著問張居正:「首輔,蔣二旺的事還查不查?」「查,現在就查。」張居正仍是不改口。王篆見馬虎不過去,只得硬著頭皮黑下臉來清查自己的部屬。?
  王篆之所以猶猶豫豫,也有他不可告人之處。其實,部下吃空額或者借治安為名敲榨客商的事情屢有發生。個中貓膩,他也大致清楚。但他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若有人告到衙門裡來,他還儘可能包庇。這皆因部屬們隔三差五就得提了禮盒封了銀錠到他府上孝敬。一個月下來,這種外快收入竟比他一年的俸祿還要豐厚。如果整治部屬貪風,一來是拿了人的手短臉皮撕擄不開,二來無異於自斷財路。這實在令他痛心。但首輔把話已經說絕,他也不能不做。權衡利弊,為了保全自己討好首輔博取皇上歡心,他決定把五城兵馬司的家醜盡行抖落出來。?
  王篆遵示把這件事大致向呂調陽作了介紹,呂調陽心中產生不小的震撼,忖道:「一個小小檔頭的貪墨之事,首輔都親自詢問不肯放過。朝中大臣,有幾個屁股底下乾淨的?將來設若有哪位大臣的把柄落在他手裡,豈不是死路一條?」想到這裡,呂調陽暗自打了一個寒顫,對張居正越發產生了敬畏。?
  王篆剛介紹完,下面該是他的正式彙報了,偏他不接著往下說,張居正也不催他,一邊品茶,一邊拿眼睃著呂調陽。這位新閣臣知道非表態不可了,心裡一急,口頭上又結巴起來:?
  「咳,咳……方才王、王大人所言,就、就那、那個姓蔣、蔣二、二旺的一點小、小貪墨,首輔就、就指示嚴、嚴查到、到底,可見首、首輔整、整飭吏治的決、決心……」?
  「好了好了,和卿,」張居正笑著打斷呂調陽的話。如果讓呂調陽這樣結巴下去,不知要耽誤多少時間。察其言觀其色,他看出呂調陽敬畏焦灼的複雜心情,心中也就得到了滿足,「往後議事,你不要激動,心平氣和地講,沒有誰來逼你。」?
  「好,好。」呂調陽如釋重負。?
  張居正又轉向王篆說道:「事情進展如何,你講下去。」?
  王篆答道:「卑職自那日得了首輔指示后,回到衙門就傳令把蔣二旺抓了,並親自審問。這伙開頭還抵賴喊冤,給他吃了一頓棍子,他就招了。他吃了兩個空額,順便還檢舉了另幾吃空額或倒賣馬料的檔頭,這兩日我讓衙門裡的人傾巢出動,一個一個巡警鋪追查,到昨夜裡為止,共查出吃了八十九個空額。」?
  「做得好,」張居正興奮得一捋長須,說道,「兩天就查出這麼多,依我之見,肯定不止這個數,介東,你要一鼓作氣追查到底。」?
  「卑職遵示。」王篆又起身打了一恭。由於受到表揚,他頗為激動,接著說道,「首輔英明,卑職依首輔指示去做,剛一動手,就提溜出一大串小貪吏。若是在京十八大衙門都這樣去做,還不知要揪出多少大貪官來。」?
  王篆話音剛落,只見呂調陽的臉上陡然變色。雖然,他覺得王篆所言多少有些根據,但若真的這樣一家一家地清查,京城就會咫尺之內狼煙四起,衙門公堂也就變成了互相揭發攻訐之地,發展下去,大小京官的臉面全都沒有了,今後還怎樣為朝廷效力?此時,他眼巴巴地望著張居正,生怕他順著王篆的話頭表態。?
  其實,呂調陽的擔心張居正也有。不僅如此,他還多了一層投鼠忌器的憂慮。此時,他的腦海中突然閃現了李延送給高拱的那三張田契,於是感嘆說道:?
  「介東此言甚是,但卻不能如此去做。懲治貪官,應是朝廷長久堅持的國策,不可能畢其功於一役。你介東揪出了一個蔣二旺,那只是一隻蚊子,隱藏在十八大衙門裡的貪官,卻是一群老虎。蚊子可以一群一群地打,而老虎卻只能一隻一隻地逮。殺雞嚇猴,敲山震虎,依目前的情勢,也只能如此去作了,你說呢,和卿。」?
  聽了張居正這席話,呂調陽提到嗓子眼的一顆心總算落了下來,他答道:?
  「首輔所言極是,蚊子只是吸血,而老虎則要吃人。所以,打老虎要特別慎重,不要老虎沒打成反遭傷害。」?
  王篆這個鬼精,短短几句話就刺探明白兩位閣老的心思,下一步如何做心裡也有了底,便說道:「請首輔和呂閣老放心,殺雞給猴看,卑職一定會把這隻雞殺好。」說罷起身告辭。?
  待王篆走後,張居正對呂調陽說:「和卿,當前的頭等大事,是整飭吏治懲處貪墨,把京察搞好。有人想借童立本之死鬧事,把京城的水攪渾,你我必須頭腦清醒,不要去上這個當。」?呂調陽默不作聲,他聽出張居正這是拐著彎兒提醒他不要去?這凼子渾水。雖心有不甘,卻也不敢違拗,只得拿起桌上的那張詩箋說道:?
  「那,這、這首挽、輓詩,愚職就算、算沒有,寫、寫了。」?
  「怎麼白寫了,你送去呀。」張居正說。?
  「不,燒、燒掉。」?
  「你不是害怕有人嚼你的舌頭嗎?如果你真的覺得這樣有損你的清臣形象,仆建議你還是把這首詩送去。」?
  張居正說話時面帶微笑,但呂調陽卻感到有一股寒氣刺來,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得唯唯諾諾退下,回到自己的值房,把那首詩付之一炬。??
  天一煞黑,楊博府邸所在的北梅衚衕就被戒嚴了。這皆因張居正約好今夜前來楊博私宅拜會,五城兵馬司為之採取的保護措施。酉時剛過,張居正的八人抬大轎落在了楊府的轎廳,當張居正掀簾下轎,楊博已在轎前候著了。此時的楊博,依然身著一品命服,與同樣身著一品命服的張居正行拱手禮。兩人的穿戴說起來也有故事可言:國朝品秩規定,六部尚書等大九
  
  卿都是二品銜,只有九年考滿之後,才能晉陞太師、太傅、少師、少傅等勛職,襲一品。現任大九卿中,只有楊博與葛守禮兩人擔任大九卿超過九年,一個晉為少師,一個晉為少傅,因此都是一品大員。現在滿朝文武,除了這兩個一品大員外,還有一個就是張居正。他隆慶二年就被破格晉陞為太子太師,隆慶五年又晉陞為太師,年紀只有四十六歲,就獲得如此高的勛銜,在國朝中幾無先例。洪武三十年,皇上頒旨施行的《大明會典》,規定了官場禮儀:凡百官交往,以品秩高下分出尊卑。品級相近,相見時行禮,則東西對立,品秩稍卑者居於西。品秩相差二三等,相見時卑者居下。品級相差四等,相見時卑者下拜,尊者坐而受禮,有事則跪著稟告。如此循例,一品官與二品官相見,二品官居西行禮,一品官居東答禮。與三四品官相見,三四品居下行禮,一品官居中答禮。與五品以下官相見,一品坐受其跪拜之禮。司屬官品級低於上司官,稟事時必須跪。近侍官員,不必拘品級行跪拜禮。同僚官品級雖有高下,但不必拘禮。大小官員在內府相見,不許行跪拜禮。官員出入街道,不許抗慢。官員隔一品避馬避轎,隔三品跪。但到後來,特別是武宗之後,這一套禮儀也稍有改移。比如說諸寺大卿均為三品官,卻得避尚書、侍郎。六部侍郎三品官,得避吏部尚書。公侯勛臣官在一品之上,道上若與內閣首輔相遇,也得避讓。仿此而行,當今公侯第一顯赫的老國丈李偉,若是在道上遇到張居正,也得避道躲讓。可見,內閣首輔真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今晚上他來楊博府中拜謁,是他擔任首輔以來第一次入大僚私宅,於情於理,楊博都不敢怠慢。因此在張居正的大轎進門之前,就先穿好命服,來到轎廳迎候。張居正下得轎來,一看楊博站在西邊行拱手禮,連忙還禮說:「博老焉能如此。」楊博笑吟吟答道:「不如此,豈不讓人笑話老夫無禮。」兩人這麼寒暄著,聯袂走進客堂。?
  敘過茶,張居正盯著楊博紫紅的臉膛,笑著問道:「博老,聽說你們家每天門庭若市,今日為何這般冷清?」?
  「還不是因為你來,衚衕口戒嚴了,不然,這廳里早就像開堂會似的,」楊博自嘲地搖搖頭,又道,「虧得老夫有神仙粥調養,不然,身子骨兒早散了架。」?
  「您應該閉門謝客。」?
  「老夫何嘗不想,但有的人就有擠門縫兒的本事。」楊博苦笑了笑,「京察與胡椒蘇木折俸兩件事攪在一起,京官們一個個都像是火燒屁股。」?
  「好嘛,惟其亂才可以求其治。」?
  楊博努力捕捉張居正話中的玄機,說:「皇上諭旨,嚴厲切責南京戶科給事中桂元清,並給予削籍處分。今兒下午,這道旨已到了吏部。」?
  張居正點點頭,這件事他知道,那道旨還是他讓呂調陽擬的。他只是沒想到,皇上會這麼快地批複下來。今晚上來,他就是想就此事以及京城的局勢與楊博交換一下意見,因此問道:
  ?「博老如何看待此事?」?
  楊博坦言相告:「皇上先前下到戶部那道旨免王侯勛戚的實物折俸,倒是讓老夫為您捏了一把汗。胡椒蘇木折俸,雖未傷及國本,但輿情對你這位首輔,卻不能說沒有威脅。現在這道給桂元清削籍的諭旨,至少給那些鬧事的官員,兜頭澆了一瓢冷水。」?
  「是啊,」張居正心有感觸,伸手撫了撫乾澀的眼角,「鬧事的人,現大都站到了前台,為首的就是魏學曾和王希烈兩個。」?
  「叔大既已知道,準備如何處置?」?
  楊博神情忽然變得嚴肅。張居正進來之前,他就讓閑雜人等一律迴避。這會兒,他又做手勢,讓侍奉在側以備不時之需的一名小廝也離開。張居正臉上泛起一絲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輕聲答道:?
  「博老,如果說品秩卑下的官員,對胡椒蘇木折俸有意見,尚可理解,這些人薪小祿薄,的確有些難處。但像王希烈、魏學曾這樣的三品大員,究竟何難之有?仆聽說,王希烈為了煽動武清伯李偉鬧事,邀了幾位官員湊了一千兩銀子送禮,這窮嗎?依仆之見,他們反對胡椒蘇木折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在於京察!」楊博迅速接了一句。?
  「對,在於京察。」張居正像是要發脾氣似的,突然滿臉怒氣,但旋即就平靜下來,「他們害怕丟了烏紗帽,故弄出這些伎倆。如果我們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豈不正好中了他們的圈套!」?楊博耐心聽著,心裡頭暗暗為張居正的冷靜與剋制吃驚。這場京察,若真的按皇上諭旨進行,可以說,三分之二的官員都不稱職,大小官員們也都烏龜吃螢火蟲——心裡明白,故巴不得有人領頭出來鬧事。若不是這一層,魏學曾與王希烈兩位左侍郎,就決計沒有這麼大的號召力。此情之下,楊博處境頗為犯難,他既希望京察能順利進行,又擔心張居正真的會藉機把高拱的門生故舊一網打盡,正是這種心態,他家的門才堵不住。?
  思忖一番,楊博又開口說道:?
  「叔大所言極是,只不過童立本一死,的確給鬧事的人找到了口實。這事兒若放在平常,也就是芝麻大的小事,但在這京察施行之中,就成了了不得的大事。京城官場,歷來風氣不正,曾有人戲言說『上午內閣里有人一聲咳嗽,下午傳到富貴街上,就成了龍捲風』,捕風捉影望文生義,結黨營私拿奸耍滑,這些官蠹實在害人。這次,讓老夫這個七十多歲的人,坐纛兒負責四品官以下的京察,實在是一個苦差事。現在,這些人都裝得像龜孫子,擠著笑臉兒來找咱,一旦知道他的官位沒了,還不恨得要生吞了咱。若處置得當,老夫也不怕誰,若處置不當,老夫就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所以,這些時老夫行事真可謂如履薄冰。」?
  楊博說話時,張居正不停地點頭,他喜歡聽這種掏心窩子的話。待楊博說完,他沉思片刻,問道:?
  「聽博老的口氣,好像仍在擔心仆會藉機整人?」?
  「是啊,誰都知道魏學曾與王希烈是高拱的哼哈二將,他們鬧得那麼起勁兒,又有那麼多人聽他們的,不都是害怕這一點嗎。」?
  楊博口無遮攔,雖有點倚老賣老,說的卻也是實話。張居正笑了笑,說:?
  「博老,您還沒有賜教於仆,對王希烈與魏學曾這兩個人,您究竟如何看。」?
  「這兩個人嘛,」楊博頓了頓,只見他粗大的喉結滑動了幾下,才遲疑著說,「應該說都是
  有能力的人,也都是大九卿的後備人選,但在人品上,魏學曾要強於王希烈。」?
  「博老所見甚是,魏大炮搞陽謀,王希烈搞陰謀,分別在此而已。」?
  「聽叔大的口氣,這次京察,這兩個人都得離開京城了?」楊博以試探的口氣問道。見張居
  正不置可否,又接著說,「你這樣做,豈不印證了士林的擔心,說你利用京察收拾高拱餘黨。」?張居正黑黢黢的眸子一閃,讓人感到他的眼光既冷酷又不可抗拒。此時他不答話,卻從袖口裡掏出一封信函,遞給楊博說:?
  「博老,你看看這個。」?
  楊博一看信套上的火漆關防是兩廣總督行轅,知道是殷正茂寄來的,便抽出信箋抖開來看。不看不打緊,一看完臉上就勃然變色。?
  「怎麼,李延用二十萬兩銀子賄賂於他。」?
  「沒想到吧,博老,」張居正神色嚴峻,「李延是高閣老最信任的人,也是隆慶朝最大的貪官。您說,仆果真要整治高閣老的門生故舊,還用得著勞神費力施行京察么?」?
  「你是說……」楊博欲言又止。?
  「仆只需追查李延貪墨行賄一案,京城各大衙門,恐怕就會真的人心惶惶了。」?
  「你有把握嗎?」?
  「不敢說有十分把握,八九分還是有的,」張居正胸有成竹,說話的口氣不容置疑,「李延的命案尚未了結,他的那兩位師爺都還關押在衡陽府大牢里,其中的董師爺一直幫李延管理賬務,知之甚多,只要將他提審,肯定會爆出驚天大案。」?
  楊博知道張居正從不說過頭話,他既如此講,就必定實有其事。何況,湖南按察使李義河又是他的心腹干臣,保不準已經從董師爺嘴中掏出了證據。想到此,楊博心中忖道:「難怪他如此鎮定,原來竟有這樣的殺手鐧!」?
  這時,張居正又說話了:?
  「博老,朝廷綱常早已朽壞,洪武皇帝創立的清正廉明的政治,已不復存在。如今,貪墨官員多如過江之鯽。貪風一起,於官場,必結黨營私;於百姓,必橫徵暴斂;於皇上,必獻媚爭寵。如此發展下來,就形成了今日這種有令不行,有禁不止,懷私罔上,黨同伐異的混亂局面。依仆之見,這次京察,應著重懲處貪墨官吏,選出那麼幾個劣跡昭著之人,繩之以法,必要時,就該斬首西市,以儆效尤!」?
  一席話金聲玉振,楊博看著張居正眉宇間突然騰起的殺機,緊張地問:?
  「叔大,你決心追查李延賄賂一案?」?
  「查是要查的,但不是現在。」張居正直率地說,「這事兒牽扯到高閣老,仆想他能夠頤養天命,不再有橫禍纏身。博老,殷正茂這封信,除了你知我知,斷不會再讓第三個人知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楊博大大鬆了一口氣,又不解地問,「放下李延一案不查,你還怎麼懲處貪墨呢?」?
  「吏部咨文下去,讓各衙門自查,五城兵馬司王篆那裡,一查就查出名堂來了。」?
  張居正接著就把蔣二旺的事講了一遍,楊博聽了,憂慮地說:「上樑不正下樑歪,若要肅貪,大傢伙恐怕還在上頭。」?
  「查嘛,查出誰來就辦誰。」?
  說到這裡,張居正起身告辭。把他送出大門后,楊博回到客堂,又獨自悶坐了多時。殷正茂的那封信在他心中老是拂之不去,他突然想到,李延巨大貪墨案正是在自己擔任兵部尚書時發生。這些軍費,都是從自己手上劃撥出去的,自己雖未接受李延賄賂,但至少要擔當失察之罪。張居正今夜前來,實際上就是給他暗示:只要查處李延案,他楊博無論如何也脫不了干係。慮到這一層,楊博驚出一身冷汗。在佩服張居正深沉練達工於心計的同時,又深為擔憂,他的仕宦前程究竟有何等樣的結局?他清楚,自己實際上已控制在張居正的手中。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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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3-14 03:45 | 只看該作者

水龍吟 第二十七回 治頑擒凶軍門設計 殺雞嚇猴督帥揚威

大約一個多月以前,殷正茂就把總督行轅遷到了距慶遠街約四百里之遙的荔波縣。這是慶遠府最西北端的一個縣,三面與貴州接壤。境內萬山重疊,處處奇峰插天,道路窄如羊腸。僮、瑤、苗、僚等土蠻雜居於此。經過兩個多月的圍剿,韋銀豹、黃朝猛率數萬叛匪退縮到荔波縣的水?山中。殷正茂層層堵截步步進逼,統率十萬大軍對叛匪形成合圍之勢。?
  荔波縣歸南丹州管轄,屬於那種「地無三尺平,天無三日晴」的地方。縣城在縹碧的荔溪邊上,縈水枕山,風景如畫。只是地方過於促狹,縣城常住人口不過三千人左右。把毛廁茶亭統算在內,也不夠一千間房屋。可是此番前來的人馬,先不說糧食輜重堆積如山的大軍,單是廣西布政使、慶遠府巡撫、南丹州知州、府治鎮撫司以及駐軍千戶等等隨軍而來現場辦公的各級官員,連同僚屬一塊大大小小也有上千人,縱是把縣城居民全都趕走,房屋也不夠。殷正茂也不管許多,只是命令這些地方官員悉數住進縣城,而把自己的總督行轅安置在城外三里地的關帝廟中。?
  關帝廟在一處山坡上,底下是清清淺淺的荔溪,溪對岸又是連綿的崗巒,再往裡走,便是進入水?山的官道。這天上午剛過辰時,殷正茂正在關帝廟內與幾位參將商議軍事,忽有親兵進來稟報:「啟稟督帥,所請客人已到山下。」?
  「傳令,奏樂歡迎。」?
  殷正茂說罷,便帶著幾位參將出門迎接。由於這裡已是兵匪對峙的前線,總督行轅的保衛比之在慶遠街又不知嚴密了多少。只見到處都是持刀荷槍的軍士,戒備森嚴。不要說人,連只螞蟻也休想鑽進來。殷正茂走到行轅門口,只聽得軍樂大作,兩列鎧甲鮮明刀槍閃亮的儀兵肅立兩側,中軍參將劉大奎領了兩隊客人魚貫而入。這兩隊客人,左邊的一隊,是以慶遠府知府打頭的身穿朝廷命服的地方各府州縣官員;右邊的一隊,約摸有二十幾個人,穿著各異,都是當地各土著蠻族的首領。殷正茂拱手將這兩撥客人領到關帝廟前臨時擴大的操場上分左右坐下。他自己落坐在中間的太師椅上,背後站了一列身材魁梧的虎賁勇士。傳過茶后,殷正茂說道:?
  「今天請諸位來,是想商量一下剿匪事宜。本督帥到任將近四個月,由於在座諸位同心協力,眾位將士奮勇殺敵,已經大有斬獲。這些時與叛匪大大小小的戰鬥進行了十幾次,僅天河縣北陵山、河池縣屏風山、南丹州孟英山三仗,斬賊首級三千餘顆,生擒四千餘人。至此,叛賊已如驚弓之鳥,節節敗退,如今龜縮於水?山中,憑險據守。據情報,叛匪雖屢受重創,但仍有三萬之眾。匪首韋銀豹、黃朝猛兩人糾集殘部,妄圖負隅頑抗。這一個多月來,官軍已對叛匪形成合圍之勢,水?山出口有三條,西北方向通貴州獨山,有總兵俞大猷率三萬兵馬駐守,東北方面可從茂蘭突圍,進入九萬大山,有新近提升的衛指揮僉事黃火木率三萬兵馬駐守。餘下四萬大軍,由本督帥親自率領,就駐紮在這荔波縣城附近,扼守水?山西南往南丹州的咽喉。韋銀豹、黃朝猛所率余部,已成瓮中之鱉。本督帥決定,近期將對叛匪發動總攻。水?山易守難攻,並不適宜大規模作戰,但具體作戰規劃,本督帥已部署停當,各位不必過慮。今天請來諸位,主要有兩件事情磋商。一是軍糧的運送,二是對叛匪的封鎖之前,本督帥要問問來龍去脈。」?
  說到這裡,殷正茂突然臉色一沉,掃視了一下坐在左邊的一列官員,問道:?
  「荔波縣主薄吳思禮來了沒有?」?
  「卑職在。」?
  只見坐在末席中一位身著八品官服的老年官員應聲離席,走到殷正茂跟前行叩見之禮。殷正茂也不喊他起來,只是拿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問:?
  「你在荔波縣當了多少年主薄?」?
  「十二年。」?
  「聽說你包庇私鹽販子,車載船裝整整販了三年私鹽,被人告發,本當治罪,虧你省府州縣一路銀錢打點,才把事情擺平。但九年考滿終究不能陞官。此事可是真的?」?
  殷正茂這幾句話不但揭了吳思禮的瘡疤,就連在座的官員也都捎上了。頓時只見一干官員臉色突變,跪在泥地上的吳思禮更是羞愧難當,勾著頭一言不發。殷正茂臉色嚴峻,接著追問:「說呀,是否真有其事?」?
  吳思禮囁嚅著回答:「事情已過去了三年,卑職知錯,已經改了。」?
  「不是錯,是罪!國朝刑典明載,販私鹽者,罪當死刑。你這位理刑的主簿,難道不清楚?」殷正茂罵人可謂敲骨吸髓,語氣刻毒不留情面。此時不容吳思禮分辯,又接著說道,「而且你並不知錯,貪心未改。本督帥再問你,讓你押運到俞大猷軍營的糧食,為何一千石變成了八百石?」?
  問話既畢,只見吳思禮身子一顫,臉色愈加慘白。殷正茂的問話事出有因。卻說大軍入駐荔波縣后,三軍糧草均由附近各州縣調集解決。駐紮在水口鎮的俞大猷所部,糧草由部隊派出一名運糧官協同荔波縣令指派的吳思禮一塊督辦。運糧官員負責武裝護送及起解驗收,吳思禮負責徵集民?和糧食調配。四日之前,有一千石糧食從荔波縣城起運,殷正茂命令他們必兩天內運送到水口鎮軍營。從荔波縣到水口鎮有兩條路,一條路是官道,長一百四十里;一條路是崎嶇山道,在密林中穿行,比官道近了四十里。吳思禮考慮到所征民?都是當地人,馱運糧食的馬匹也都是當地走慣了山路的矮腳小馬,加之這一路離叛匪巢穴較遠,自官入駐這一個多月來,沒有發生過路人被劫事件。為了爭取時間,他向運糧官提議走山道。軍情緊急,運糧官便同意了他的建議。誰知運糧大隊走到半路,卻遭到叛匪的伏擊。護糧的百名軍士雖浴血奮戰拚死抵抗,還是被叛匪搶走了兩百石糧食,而且兵士與民?加起來還傷了幾十個人。前任總督李延在任時,這種事情屢有發生,從不見他懲處,最多是把當事叫到行轅來申斥一頓。因此這次劫糧事件發生后,吳思禮雖然有些緊張,但比照過去,認為大不了挨一頓訓斥而已。現在見殷正茂一雙掃帚眉高高吊起,三角眼中射出兩道凶光,頓時不寒而慄,小聲分辯道:?
  「卑職本意是抄近路,力爭提前把糧草送到水口鎮,沒想到中了叛匪的埋伏。」?
  殷正茂一聲冷笑,逼問道:?
  「放著好好的官道不走,偏要讓幾千人馬鑽深山老林,你說,你居心何在?」?
  「卑職實在是想走一條近道……」?
  「放屁!」殷正茂重重地一拍桌子,霍地站起身來,伸出劍指指著吳思禮的腦袋,大聲吼道,「三萬叛匪糾聚山中,這荔波縣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前線,你身為朝廷命官,未必連這點常識都不懂?本督帥看你賊眉鼠眼,沒個好樣子,就斷定你不是個好東西,來人!」?
  「到!」?
  立刻就有幾名中軍護衛兵士擁上前來。殷正茂命令道:「把這狗官給我綁了。」?
  一位兵士上前像拎小雞一樣把吳思禮拎了起來,另一名兵士拿出麻繩正要動手,殷正茂又開口說道:?
  「慢著,先把他這身官皮給扒了,再綁到那邊柱子上。」?
  兵士得令,一伸手就從吳思禮頭上摘下烏紗帽摜在地上,接著就開始撕扯官袍,吳思禮兩手死死抱在胸前,大聲嚷道:?
  「殷大人,卑職冤枉。官袍是皇上給卑職的恩德,殷大人你不能無禮啊。」?
  「無禮?」殷正茂一愣,旋即哈哈哈一陣大笑,又突然打住,眉頭一擰說道,「你這狗官,
  不但損失了兩百石軍糧,還害得三十幾條生命死於無辜,反倒說本督帥無禮?今天,這無禮的事我做定了,軍士們,給我脫,脫不下他的官袍,用刀給我割下來。」?
  殷正茂已是怒不可遏,吳思禮情知再犟下去就會皮肉受苦,只得鬆了手,任兵士們扒去官身,然後又聽憑他們把他綁到行轅大門左側的一根木柱上。因為捆綁得太緊,吳思禮疼痛難忍嗷嗷亂叫,連呼「冤枉」。殷正茂嫌他聒噪,又對身邊軍士吩咐道:?
  「去,讓他閉嘴。」?
  那位軍士上前,一使勁扯脫吳思禮汗褂的一隻袖子,揉作一團塞進他的嘴裡。?
  面對眼前發生的一幕,眾位在座的官員都是敢怒而不敢言。打從殷正茂接任兩廣總督,特別是當街給牛瘋子開膛剖肚以來,他的刻毒的名聲就在當地傳開。人們背地裡都喊他「殷閻王」,不管是誰,上至文武官員下至皂隸軍士,只要有事犯在他手上,一個也不會輕饒。正因為他的冷酷無情,李延交給他的這支人心渙散意志消沉的剿匪大軍,才有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被調教得紀律嚴明鬥志昂揚。而且,這位督帥行事詭秘,常常是神龍不見首尾,讓人捉摸不透。就說今天的這次會議,兩天前就下達了蓋著兩廣總督關防的通知,言明隨軍前來的地方各級主要官員,還有當地各土著首領都得參加,說是商量軍務,誰知把人圈到這裡,卻是為了看他抖威風抓人。?
  再說殷正茂,扯了這半天嗓子,感到喉嚨冒煙一口氣喝了兩碗茶水,口渴是止住了,但心頭怒火一時卻還不能平息。他掃了一眼請來的諸位「客人」,只見官員們一個個蔫頭耷腦愁眉苦臉,而那些土著酋長洞蠻首領,有的抓耳撓腮不知就裡,有的事不關己哈欠連天。殷正茂覺得今天的第二齣戲應該開演了,於是清咳一聲,問道:?
  「絲苗洞的洞主盤丫吉來了沒有?」?
  殷正茂一開口,整個操場立刻就鴉雀無聲,眾人的眼光都射向了酋長席。少頃,只見坐在第二位的一位頭扎五彩大纏頭,佩著腰刀,穿著圍裙的一個壯年漢子站了起來,操著生硬的漢語答道:?
  「在下就是盤丫吉。」?
  「你就是盤丫吉?」殷正茂身子前傾,拊掌贊道,「一進轅門,本督帥就覺得你勇武不凡。聽說你脫手能抓住一頭活著的金錢豹,真是英雄蓋世啊!」?
  「督帥過獎了。」?
  綳著臉的盤丫吉咧嘴笑了起來,一直按著腰刀柄的手也放下了。他的這些細微表現沒能逃脫殷正茂的眼睛,這位督帥憑直覺,就知道自己身後的一排虎賁勇士也都是怒目圓睜按劍待命。他不由得笑了起來,又指著盤丫吉問:?
  「聽說你的刀法也很好,能否讓本督帥見識見識?」?
  「這有何不可。」?
  盤丫吉話音剛落,殷正茂抓起桌上的茶碗劈頭就朝盤丫吉擲來,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盤丫吉飛快拔刀,接著寒光一閃,那隻碗被他一劈兩半。?
  「眼到手到,好!」殷正茂笑道,「盤丫吉,可否願意與本督帥帳下的護衛比試比試?」?
  「這有何不可?」盤丫吉還是這句話。?
  「好!」殷正茂喊了一聲,「牛勇!」?
  「卑職在。」?
  只見站在那排虎賁勇士的第一位應聲上前,單腿跪在殷正茂面前。熟悉的人一看便知,此人正是那日被殷正茂當街開膛剖肚的牛瘋子。卻說事發當天夜晚,殷正茂就趕到牛瘋子病床前來探望,指示醫士郎中無論無何要把牛瘋子救活。一來是搶救及時,二來因未傷著臟腑,牛瘋子第二天就醒了過來,不出半月就能下地走路了。在他養病期間,殷正茂經常前來探望,有時還親自侍奉湯藥。開頭,牛瘋子對殷正茂記恨不肯搭理,但人心是肉長的,久而久之,看到這位威震三軍的督帥大人對自己一個大兵如此熱心耐煩噓寒問暖,他也就回心轉意,由充滿敵意到感激涕零。心情一好,加之葯好飯好,牛瘋子身體恢復很快,兩個多月後,又是氣壯如牛的一條好漢。殷正茂便把他調到自己帳下當一名貼身侍衛,且賞他一個小校軍銜。牛瘋子因禍得福時來運轉,殷正茂在他眼中成了天字第一號的大恩人,因此也就死心踏地在帳前效命。通過接觸,殷正茂也知道牛瘋子不只是有一身蠻力,且有一身好武藝,也就格外器重。這次單單點他出來和盤丫吉比試刀藝,可見信任之深。?
  「牛勇,你敢不敢與盤洞主較量刀法?」殷正茂問。?
  「回督帥,卑職長到這麼大,還從未怕過人。」?
  「先別吹牛,對過陣再說。」?
  「卑職遵命。」?
  牛勇說畢,轉身走到盤丫吉席前,做了一個請的動作。盤丫吉傲慢地看了他一眼,問:「如何比法?」?
  牛勇答:「由盤洞主定。」?
  盤丫吉說:「要比,就得事先說定,生死不負責任。」?
  「如此甚好,請盤洞主下場。」?
  牛勇說罷就拔刀出鞘,騰挪兩步站好了架式。盤丫吉本來就桀驁不馴講不得斯文,見牛勇弄些花架子顯擺,心裡頭頓時就來了氣,一按桌子平地躍起,一個倒空翻已是奔到了牛勇的面前,也不搭話,掄刀就搠向牛勇的咽喉。牛勇身子一閃躲過這一刀,也挺刀戳向盤丫吉的腰部,盤丫吉身子一窩,那刀片從他腋下穿過。雙方一交手便都用上了奪命刀法,兩邊席上的觀眾,一下子都把心提到嗓子眼上。?
  兩人交上手,剎那間就斗得不可開交,兩把刀舞得像兩條出水蛟龍,風馳電掣間不容歇,你來我往搏殺凌厲。大戰數十回合下來,卻是不分勝負。盤丫吉本是赤手縛虎的驍勇之士,一般人能接他十數招也就不錯,如今頭一遭遇到對手,久久不能取勝,心下不免焦躁。斗到酣處,他突然大吼一聲,作一騰跳之勢,牛勇剛準備跳起接招,卻不知盤丫吉此招乃是虛晃。剎那間只見他身子已經倒地,只一滾便到牛勇跟前,舉刀直向他胯下刺來。牛勇心下一驚,再躲閃已來不及,只得用刀來擋,頓時只聽得「?」的一聲,盤丫吉的刀尖刺在牛勇的刀片上。一刺一擋雙方較上了手勁,堅持了一會兒,還是不分勝負,於是又各自跳開。喘過一口氣,又奔上前來再次廝殺。斗過這百十回合,牛勇對盤丫吉的刀法已大致清楚,他擅長正面攻擊,主打頭胸胯下三點。因此就改變策略,專從兩側進攻。只見他閃跳騰挪時左時右走位飄忽。這樣避實就虛,盤丫吉應招便有些吃力,又鬥了一二十回合,眼見盤丫吉想扭轉局面,掄刀耍了個烏龍擺尾,誘牛勇來攻。須知這一招裡面也藏了殺機,牛勇如果按常理奔向盤丫吉故意留下的右側空檔,只要他一挪步,盤丫吉就會一個鯉魚打挺跳起,從半空中劈下一刀,進攻者就會被他劈成兩半。牛勇看出這是一個奪命之招,但他藝高人膽大,竟真的貓腰舉刀奔向盤丫吉的右側,盤丫吉大喜過望,頓時凌空躍起朝撲過來的人影劈下一刀,誰知卻劈了一個空。原來就在他躍起的那一剎那,牛勇早已倒地滾開。盤丫吉剛剛落地,牛勇已在他身後站了起來,不等盤丫吉轉身,牛勇猛地一腳踹向他的後背。盤丫吉猝不及防,頓時摔了個嘴啃泥,牛勇趁機又迅速撲上去,猛地一腳踩住他握刀的手,盤丫吉疼痛難忍頓時鬆了手,牛勇就勢把刀奪了下來。?
  眼見牛勇得手,緊張得出了一身冷汗的殷正茂立即大吼一聲:?
  「上!」?幾個虎賁勇士應聲搶步出列,三下兩下就把尚未緩過神來的盤丫吉兩隻手反剪了個結結實實。?
  「督帥為何要綁我?」盤丫吉問。?
  「為什麼要綁你,難道你自家不明白?」殷正茂抹掉額頭上滲出的冷汗珠子,惡狠狠問道,
  「五天之前,是誰派人給水?山的叛匪送鹽巴?」?
  盤丫吉一驚,稍愣了愣,答道:「不知道。」?
  「不知道,哼,」殷正茂朝後一揮手,下令道,「帶人上來。」?
  眾人目光移向關帝廟門口,只見兩位軍士押了一個五花大綁的人上來,這人的打扮穿戴同盤丫吉差不多,他一出來就看到了也被捆綁起來的盤丫吉,連忙跑到洞主前跪下。?
  盤丫吉一看來人遍體鱗傷,問道:「你招了?」?
  來人也不答話,只點點頭。盤丫吉飛起一腳踢向那人的胸口,那人慘叫一聲仰面倒下,七竅
  流血而死。?
  殷正茂抬手讓人把死屍拖下去,一雙三角眼死盯著盤丫吉,問:「盤洞主,你為何要派人去給叛匪送鹽巴?」?
  盤丫吉伸著脖子板筋疊骨地發嗆:「是人就得吃鹽。」?
  「可他們是叛匪。」殷正茂吼了起來。?
  盤丫吉不甘示弱,又頂了一句:「叛匪也是人。」接著又罵道,「你這狗官,設計把我拿下,又算什麼東西。你有種,就把我殺掉!」?
  「仗著你絲苗洞人多勢眾,本督帥不敢殺你?哼,真他娘的井底之蛙。你絲苗洞三千男丁,縱然個個都是天兵天將,我大明十萬官員,個個都是孫悟空轉世。收拾你一個絲苗洞,還不等於是捏一隻螞蚱。牛勇!」?
  「在。」?
  「把他推過去,綁了。」?
  「遵令。」?
  牛勇與兩個帳前親兵一塊,把盤丫吉推到轅門右側的一根木柱上綁了,與先前綁著的吳思禮正好成了一對。至此,眾位「客人」才明白為何行轅門裡頭要新豎這兩根柱子。?
  殷正茂設計把這兩人賺來,為的是敲山震虎,在發動總攻之前,先肅清內部隱患。這件事可謂辦得乾淨利索,見兩人均已綁定,殷正茂又道:?
  「這兩名人犯,一個貽誤軍機造成慘重損失,一個通敵為虎作倀。大家說,該如何懲處?」
  ?「斬!」在場軍士齊齊兒吼道。?
  「慢!」?
  忽聽有人高喊,殷正茂定睛一看,說話的是慶遠府知府許辛之。只見他緩緩離席,走到殷正茂跟前行了下官晉見之禮,說道:?
  「殷軍門,下官有些言語,可否借一步說話?」?
  殷正茂知道許辛之是來求情的,正猶豫著如何作答,忽見轅門外又滾瓜似的跑進來一名小校,手上提著一個兵部信使專用的牛皮囊,高聲稟道:?
  「報告督帥,京城邸報快馬送到。」?
  「拿過來,」殷正茂吩咐。接過牛皮囊后對許辛之說道,「許大人稍安勿躁,待本帥看過邸報后再與你會話。」說著又喊了一聲,「劉將軍。」?
  「末將在。」劉大奎閃身出列。?
  「你代本帥好好招待客人,已值中午,擺上酒席,讓大家喝個痛快。」?
  殷正茂交待完畢,閃身走進了關帝廟,牛勇拎著牛皮囊緊隨其後。??
  國朝初年,承宋朝公文傳遞制度,在全國設制了數百個速遞鋪。傳遞的方式有三種,一是人遞,步行;二是馬遞,由遞卒騎專馬送信;三是馳傳,即到站換一匹馬,日夜不停。這第三種速度最快,晝夜之間最快的能走八百里,所謂八百里馳傳指的就是這一種。殷正茂距京城有三千里之遙,加之又擔當剿匪重任,所以,他與京城聯繫的方式,用的便是八百里馳傳。儘管這是最快的速遞,他收到京城的邸報移文一應函件也得四天半時間。?
  卻說今天信使送來的牛皮囊中,除了通政司的邸報以及兵部的咨文外,另還有張居正的親筆信一封,他首先拆開張居正的信閱讀:
  石汀兄見字如晤,先後奉手教,皆有釘封,捧讀數回,不勝於邑。仆數日前,曾面奏主上曰:「今兩廣督撫,乃臣所力薦,能為國家盡忠任事,主上宜加信任,勿聽浮言苛求,使不得展布。」主上深以為然,且獎諭云:「先生公忠為國,用人豈有不當也。」故自公當事以來,雖毀言日至,而屬任日堅,然仆所以敢冒嫌違眾而不顧者,亦恃主上之見信耳。主上信仆,故亦信公。來函言叛賊西遁於荔波水?山中,力屈智窮,情勢已見。但崇山亂壑,雖驅入羅網,成擒尚難。萬里指授,恐緩不及事,賴公審圖之耳。韋黃二賊,若能撲殺或生擒,幸惟密示,以慰主上懸念,切記切記。又所寄二十萬銀票,仆深思仍以多撥軍費之名義還歸戶部,若以李延賄銀白於政府,必因此遷禍仆之前任。玄老既歸故里,當讓其安享天年。若藉機構陷,非〖JP2〗仆所願也。此中苦衷,望公體諒,先此附言,余容后裁。〖
  讀罷此信,殷正茂至少悟到了四層意思:第一,京城裡對他的「浮言苛求」一直不曾間斷,至還反映到皇上那裡;第二,張居正對他的態度是「毀言日至,而屬任日堅」且取得皇上的支持;第三,張居正不想趁人之危,對高拱落井下石;第四,也是最重要的,張居正希望他能儘快擒殺韋、黃兩賊首,蕩平匪患。想到這裡,殷正茂一方面佩服張居正總攬全局運籌帷幄的能力;另一方面,又覺得張居正機心太深難以捉摸。就說二十天前,當他看到邸報,知道高拱的故舊門生利用童立本弔死一事大做文章,憑他直覺,就感到這些人是想趁張居正立足未穩,煽動兩京官員群起攻之,以達到趕他下台的目的。正在這時候,張居正來信,希望他能顧全大局,從高拱多撥給他的二十萬兩銀子軍費中拿出一部份還歸戶部以解燃眉之急。?其實,在高拱去職之前,那二十萬兩銀子已被他花得精光。一是派人去浙江買回三百桿火銃,組建了一個火銃營。那時,火銃才剛剛問世,比起長矛大刀來,威力不知大了多少。二是他從黔、桂兩省徵募了數千名僚人,組建成了一個健勇營。僚人為古中原的苗裔,陸續遷移到川、桂、滇、黔一帶深山居住,漢代被夜郎國所統治。僚人大都身形矮小,但捷若猿猴,皆剛勇好舞劍,漢高祖曾招募僚人以平三秦。自此,僚兵英勇善戰的名聲便屢見史書。只是僚人暴烈剛戾很難統馭,非軍事大纔則不敢招募他們建製成軍。殷正茂與總兵俞大猷多次計議,分析僚人的習性,認為只要能遵其俗而順其性並不難系縻,遂大膽招募。如今,這兩個營組建成功。今日在行轅里拱衛的兵士,便都是這些僚兵。二十萬兩銀的軍費雖花光了,但李延向他行賄的二十萬兩銀卻分文未動。思慮再三,殷正茂覺得這正是幫老友一把的絕好機會,於是迅即寄去李延向他行賄的二十萬兩銀票,並在信中約略檢舉李延曾向高拱門生故舊大量行賄的事實。他相信只要把這件事兜出來,高拱的「殘黨」就會不戰自垮。誰知張居正不稀罕這個「殺手鐧」,竟把李延賄銀偷梁換柱說成是多撥的軍費。如此一來,他不但沒有人情,反而從中「夾黑」,因此心裡頭並不朗爽,甚至有些後悔不該寄出這張銀票,反正李延已死無從追查,自己不交,斷沒有第二個人知曉。但事情既然做了,吃後悔葯也沒得用。「二十萬銀子到了戶部,總算能幫叔大兄度過目前的財政困難,投桃報李,只要日後仕途通顯,這一舉措何錯之有?」這麼一想,殷正茂心情反而通暢,又把張居正的來信仔細讀了一遍。當看到「萬里指授,恐緩不及事,賴公審圖之耳」這一行時,他精神一振,放下信,又疾步走出關帝廟。?
  此時,午宴已經擺起,但因吳思禮與盤丫吉兩人還綁在木柱上,與會官員與酋長誰也沒心思喝酒。殷正茂掃了一眼席上各位,問:?
  「諸位怎地悶悶不樂,是酒菜不好?」?
  坐在前面的許辛之趁機站起來,朝殷正茂一拱手,小心求道:?
  「殷軍門,下官想給綁著的二位求個情。」?
  「如何求法?」殷正茂嘻嘻笑著。?
  「饒他們一命,讓他們戴罪立功。」?
  「許大人,軍法如山,我殷正茂賣不得這個人情。」殷正茂說著,突然把三角眼吊起,大聲令道,「把這兩名人犯斬了。」?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早已待命的兩名刀斧手手起刀落,切瓜似地兩顆人頭落地。?
  殷正茂瞧著地上滾動的血淋淋的頭顱,惡狠狠地說:「今後,有誰再敢通匪貽誤軍機,殺無赦!」?
  眼見這慘烈場景,與席眾人,一個個都嚇得面如土色,噤若寒蟬。

[ 本帖最後由 Blue Ivy 於 2008-3-14 03:47 編輯 ]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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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3-14 03:46 | 只看該作者

水龍吟 第二十八回 黑寡婦勇斗金翅王 畢大爺敗走秋魁府

從燈市口大街東二郎神廟廣場向南折,是廟右街,向西對過稱為廟前街。這裡是京城有名的鬥蟋蟀的場所。蟋蟀又名促織,鬥蟋蟀的遊戲源自唐代,到了南宋開始大盛。宋理宗時的奸相賈似道可以說是超一流的蟋蟀專家,他專門著了一部《促織經》,就織類、辨色、抓捉、調養與鬥技諸方面作了詳盡的闡述。宋亡元興,鬥蟋蟀遊戲由杭州傳至燕京,元亡明繼,特別是永樂皇帝遷都燕京之後,這鬥蟋蟀的遊戲,在這勛爵貴胄紳士戚畹紈絝膏粱充斥的京師,已是歷兩百年而不衰。特別到了宣宗一朝,此戲已是玩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宣宗聽說蘇州地面出產上等蟋蟀,遂密詔蘇州知府況鍾捕捉一千頭貢至京師。一時間,蘇州蟋蟀奇貨可居。蘇州衛中的武弁,逮一頭蟋蟀的獎賞如同斬殺一個虜首。曾有一個善逮蟋蟀的衛中小校因蟋蟀逮得多而獲得衛所百戶的世職,這也是前所未有的奇事。而宣德窯中的蟋蟀盆子,也成了瓷器中的珍品傳至現在,區區尺五之盆,竟值數百兩銀子。當時就出了一首歌謠單道此事:
  促織瞿瞿叫,?
  宣德皇帝要。?
  百貨皆作賤,?
  蟋蟀盆子俏。?
  由於宣宗的提倡,京師入秋以來,家家戶戶皆捕養促織,斗促織場也比比皆是。當時有一位在京城做官的歙縣人閔景賢,寫了一首《觀鬥蟋蟀歌》,專道京師斗促織的盛況,歌曰:
  燕市斗場戶挨戶,?
  正酒色天好決賭。?
  各提斗盆繡花簍,?
  摩挲入手澄泥古。?
  高下參差列兩廡,?
  似為秋蟲判疆土。?
  昨夜尋聲向秋圃,?
  金翅麻頭合蟲譜。?
  蹲踞盆中勢虎?,?
  未許他蟲跳梁侮。?
  作勢登場勢逾怒,?
  雙須立似旌旗豎。?
  積怒不動目相拒,?
  一陣一陣驟風雨。?
  戰勝長鳴鳴以股,?
  主人奪采盆安堵。?
  保抱小蟲歌大武,?
  指盆笑謂將軍府。?
  嚶嚶躍躍何比數,?
  飲之食之氣則鼓。?
  有雄傑然起行伍,?
  心有主人目無虜,?
  斗場四塞主寰宇。
  隆慶之後,京城斗促織盛況雖不及前朝,但每當七八月間,依然是賭門大開,滿城如狂。而廟前街則是京城斗促織最為集中之處,小小一條街,家挨家戶挨戶皆是促織斗場。因此,久而久之,人們倒忘了廟前街的本名,而直呼曰促織街。??
  
  這天晚上酉戌之交,促織街上華燈璀璨人潮如涌。街上三十多家斗促織場,每一家都滿囤囤的儘是人,其中最大的一家斗促織場,叫「秋魁府」。入門即是照壁,繞過照壁再入一道門便是一間五楹大廳,是促織主斗場,正中擺一矮腳紅木條桌,三把椅子,主斗雙方主人打對面而坐,正中坐著的是店中牙郎,擔當仲裁的角色。四周擺了許多長條凳兒,由里及外一層高過一層,這都是為觀眾預備的。兩廡靠里,以及樓上還有許多分隔的雅間,這是為那有身份的人備下的。他們既可以在此飲酒作樂,也可以互斗促織,如果主廳里的促織大戰開始,他們更會參加下注。須知所有進促織場的人,都是攜帶了銀錢前來趕場的賭客。如果說促織街其餘各家的賭客多半都是市井小民,那麼這秋魁府則是一擲千金的豪賭之所。曾有人在這裡一夜暴富,但更多的人在這裡得到的卻是傾家蕩產的悲慘下場。?
  今晚在秋魁府里擺擂台的,是一個名叫畢愣子的人,他的綽號叫「促織王」。單聽這綽號,就知道他在此一道中的名氣。畢愣子世代居住京師,從小頑皮潑野,讀了三年私塾,連個《百家姓》都背不全,可是掏鳥窩抓蜻蜓訓狗兒逮耗子,他樣樣都是能手。打從九歲上玩起了促織就一發而不可收,乾脆逃了學堂一心鼓搗這蟲子,父母奈何不得只得由他。畢愣子十五歲上,就提了秸籠竹筒蟋蟀盆子來這促織街上搦戰,雖是小打小鬧,卻也贏多輸少。此後又經過十幾年曆練,他終於混出個「促織王」的頭銜,偌大京師,再沒有第二個人比得過他。就憑著這宗本領,他居然也積攢起萬貫家財,成了人人敬畏的畢大爺。?
  不覺酉時已盡,秋魁府中燈火亮熾人頭攢動。只是大廳里紅木桌旁的三把椅子卻還空著。皆因畢愣子在這裡擺擂,已是一連贏了十二場。京師內外許多不信邪的高手都無一倖免敗下陣來,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銀子都流進了畢愣子的口袋,如今已無人敢來應戰了。店裡的牙郎恐冷了場,站在紅木桌前上?著鼻子大聲喊道:?
  「席前各位先生相公,畢大爺說了,凡今夜裡應戰之人,一律皆有讓頭。你道如何一個讓法?只要你這位爺馴出的蟲王能咬傷他的金翅大將軍,哪怕只是掉了腿兒折了翅兒損了牙口,這其中任何一樣出現,即便閣下的寶蟲戰死殉了身子,也算他畢大爺輸了,你就能拿到畢大爺的一千兩彩銀。大傢伙兒說說,這讓頭大不大?」?
  「大!」?
  「畢大爺有沒有量?」?
  「有!」?
  眾賭客一齊吼起,聲如轟雷。牙郎又攛掇著高喊:?
  「哪位爺出來應戰?」?
  大廳里鴉雀無聲。凳兒上坐著的人都知道畢愣子的蓋世絕技,誰肯上這個當。?
  牙郎見無人吱聲,跑進廳右第一間雅室,「促織王」畢愣子就呆在裡面。須臾間牙郎又出來,兀自高喊:?
  「小的請示了畢大爺,把采頭加大,一千二百兩,哪位爺應戰?」?
  人群中開始有人竊竊私語,但仍沒有人應聲。牙郎一急,鼻子更?了,只聽他加碼喊道:?
  「一千五百兩。」?
  仍無人搭理。?
  「一千八百兩。」?
  ……?
  「一千九百兩!」?
  ……?
  「二——千——兩!!!」?
  牙郎不斷抬高賭碼,人群中開始騷動。這些賭客本都是為錢而來,耳聽這大一筆財喜,能有誰不動心?一時間,只見眼冒綠火者有之,頰泛紅潮者有之,交頭接耳者有之,摩拳擦掌者
  亦有之。激動歸激動,終是沒有人有勇氣站出來。偏是牙郎伶嘴俐牙,撩撥得人心中發庠:
  「各位爺們,畢大爺的那幾頭戰蟲,你們早都見識過了,未必就真的是天下無敵?你們都將自己的竹筒兒秸籠子繡花提簍仔細瞧瞧,說不定裡面就有一位孫大聖能贏得這二千兩銀子。白花花的兩千兩現銀哪,我的爺們!」?
  牙郎喊得口乾舌燥,不覺又過了小半個時辰,仍是沒有人應戰。牙郎正自泄氣站在一廂揉他的鼻子,忽然從人縫兒里鑽出個人來,看上去不到三十歲,白白凈凈,清清瘦瘦,穿著一件細葛布的元青圓領直裰,頭上戴著東坡巾,整個穿戴氣質,活脫脫就是一個落第秀才。只見他手上提著一隻二寸來高的楠竹筒,筒口上塞著些蒲草,不慌不忙踱到紅木桌前,問牙郎:
  ?「你說是二千兩?」?
  「對,二千兩!」牙郎口上雖答得堅決,一雙綠豆眼卻在來人身上睃來睃去。須知敢來這裡叫陣的,都是京城裡的富家浮浪子弟。可眼前這個人一副窮酸相,他免不了狐疑問道,「你來挑戰咱畢大爺?」?
  「是。」來人提起竹筒晃了晃,又說,「你去跟畢大爺講,二千兩太少。」?
  此語一出,全場突然一下子安靜下來,所有眼光都射向這位「落第秀才」,眾人無不納悶:這是哪裡冒出來的一個窮措大,敢跑到這裡來打誑。?
  牙郎也是站在原地不挪步,盯著來人說道:「客官,小的提醒你,賭場無戲言,賭資對等,畢大爺出多少,你就得出多少。」?
  「少?嗦,去跟畢大爺講。」應戰者口氣也很硬。?
  牙郎「嗯」了一聲,剛剛轉身卻見東廂房門吱呀一聲開了,從裡面走出一個人。只見他冬瓜身材南瓜臉,狐狸眼睛豬肚腮,手中搖著一柄尺五大摺扇,一搖一晃走過來。這人就是鼎鼎大名的「促織王」畢愣子。他是聽到了牙郎與來客的對話才走出門的。他一出門,立刻引來大廳里一陣喧嘩,眾賭客都鼓掌向他致意,他躊躇滿志地朝賭客們揮揮手算是還禮,然後收了摺扇,朝來客一拱手,貌似謙恭內實倨傲地問:?
  「在下姓畢,請問客官貴姓?」?
  「姓金。」來客拱手還了一禮。?
  「如何稱呼?」?
  「就叫我金秀才好了。」?
  畢愣子點點頭,又搖起摺扇問道:「閣下嫌彩頭小了?」?
  「是的。」?
  「你想加到多少?」?
  「加一千兩。」?
  「三千兩。」畢愣子眼光一閃,一股難以掩飾的興奮挑上眉尖,他嗖地一聲又收了摺扇朝手心一搗,喊道,「拿銀票上來。」?
  「好咧。」?
  只聽得他手下一個小廝答應,旋即把一張三千兩的銀票交到牙郎手中。金秀才哪肯示弱,也從袖裡摸出一張銀票給了牙郎。?
  牙郎把畢愣子的銀票收拾好,卻把金秀才的銀票打開,正面反面倒過來翻過去看了半天,金秀才斜睨著他,不滿地問:?
  「看出假了?」?
  牙郎賠笑說:「沒有沒有,初次打交道總得小心。」?
  「寶祥號的,見票即兌,假不了!」金秀才淡淡地說,接著掉頭問畢愣子,「請教畢大爺,如何一個玩法?」?
  「按規矩三局定勝負。」?
  「是三頭蟲還是一頭蟲?」?
  「三頭亦可,一頭也可,這由咱倆商定。」?
  「那就請畢大爺定下。」?
  「哪有這道理,閣下你來攻擂,理當由你來定。不然,這些觀戰的爺們,就會笑話咱欺負人。」?畢愣子志在必得,所以顯得寬宏大量。金秀才笑一笑,望了望擠得水泄不通的大廳,說道:「畢大爺既然謙遜,在下就得罪了,一局定輸贏如何?」?
  畢愣子正中下懷,因為他的那隻金翅大將軍所向無敵,七月以來已連贏過五場,為他賺了上
  萬兩銀子回來。如今已歇了三天,正是養精蓄銳等著痛快淋漓搏殺一場。於是道了一聲「好」,讓人給他提上那隻精緻的秸籠。兩人就在紅木桌兩頭落坐了。?
  牙郎主持,兩人交換竹筒秸籠互看各自的戰將。?
  促織既為蟲戲,這裡頭也有許多學問,單說促織種類,從顏色來分,就有紅紫頭、黃麻頭、青黃頭、白麻頭、淡黃麻頭、紅麻頭、青金麻頭、紫麻頭、栗麻頭、柏葉麻頭、黑麻頭、半紅麻頭、烏麻頭等數十種之多。其中青為上,黃次之,赤次之,黑又次之,白為下。金秀才接過牙郎遞上的畢愣子的秸籠,透過草隙朝里一看,筒底細沙上蹲著一頭戰蟲,身子如蟹殼青,頭圓牙大,腿長項寬,紅鉗赤爪,金翅燥毛。只見它困在裡頭焦躁不安,輾轉騰挪,恨不能一頭撞破籠壁。不由得心裡頭嘖嘖稱嘆:「果真是一副王者相,喊它金翅大將軍還是虧了,應稱它為金翅虎!」再說畢愣子接過金秀才的竹筒兒一看,裡面的一隻促織身黑如墨,屈腿卧著,埋首如老狐,惟一談得上品相的是它的如同澆過油的一顆大方頭。畢愣子心下忖道:「這蟲兒只是個中品,且還懶洋洋不在狀態,若上起陣來,不消三兩下,就會被金翅大將軍撕個稀爛。」心中有了底,他決定賣個人情,把眼前這個想佔便宜的書生戲弄一番。他退還竹筒時,一雙狐狸眼睛眨個不停,譏笑著問:?
  「這蟲兒叫啥?」?
  「黑寡婦。」?
  「名兒俗,」畢愣子心裡頭咕噥,接著說,「金先生,你這隻蟲兒在筒里悶養得久了,似乎沾了太多的潮氣。」?
  金秀才看出畢愣子的輕蔑,取笑道:「是啊,這是只雌蟲,待字閨中,看樣子在懷春。」?
  「金先生會說笑話,金翅大將軍你已看過,有何評價?」?
  「的確一頭好蟲,活像猛張飛。」?
  「既是這樣,你不是白白送銀子么?」?
  金秀才瞟了畢愣子一眼,說道:「賭場無戲言,銀票既已交出,就決無反悔之理。」?
  畢愣子頓覺這位白面書生還有幾分豪氣,於是答道:「好,金先生是痛快人,我畢某索性把采頭加到一萬兩,怎麼樣?」?
  「一萬兩?」金秀才一愣,紅著臉說道,「對不起,在下今日只帶了三千兩來。」?
  畢愣子笑道:「金先生誤會了咱的意思,你的三千兩不變,咱這頭加到一萬兩。咱若是贏了,就拿你的三千兩,你若贏了,就拿走一萬兩。」?
  「這樣不公平吧?」?
  「就沖你金先生這等勇氣,咱畢某認了。」?
  金秀才眉宇間溢出驚喜,抱拳一揖說:「恭敬不如從命,金某這廂領情了。」?
  兩人剛把條件談妥,那牙郎立馬站起身來,扯著嗓子大喊:「各位爺們,趕快下注呀,金秀才挑戰促織王,今夜裡有一場好戲看!」?
  大廳里頓時又亂成了一鍋粥,各位賭客紛紛解囊掏出銀錢。只見秋魁府幾個一色號衣的小廝拿了竹篚挨個收錢併發放等值的銅牌。這銅牌乃秋魁府特製,以作結帳時兌付的憑證。人群中十之八九都把賭注押在畢愣子這邊,偶爾有那麼幾個押給了金秀才,便落得旁邊人的譏笑:「你看那小白臉,從上看到下沒一點氣勢,你押上他,豈不是拿了銀錢打水漂?」那人也不服氣,搖著手中的銅牌,反唇相譏道:「他既攬這瓷器活,肯定就有金剛鑽,等著瞧吧。」?
  一陣嘈雜后,大廳復歸沉寂,數百雙眼睛直直地都盯著那隻紅木桌。只見牙郎將一隻口闊一尺的青花蟋蟀淺底盆擺上了桌面,盆子上架了半圓的銅絲罩,罩子左右各開了一個小門。畢愣子先將靠自己這邊的小門打開,拿起竹筒抽開浮草,那隻金翅大將軍一躍而出,落入盆中,頓時上躥下跳活潑非常,這股子剽悍之氣,贏得堂上一片喝彩。?
  坐在另一頭的金秀才,看著金翅大將軍在盆子里活蹦亂跳,倒顯得沒有把握了,猶豫再三,才打開小門,把自己的那隻「黑寡婦」放在盆中。?
  正在自個兒鬧騰的金翅大將軍,突然發現盆子中又來了一位同類,立刻興奮異常。它頓時把四隻螳螂腿往後一退,踞在盆邊兒上,兩隻紅鉗叉開撓動,呲著小黃牙,對黑寡婦虎視眈眈,大有一躍上前將對方撕成粉碎之勢。相比之下,黑寡婦瑟瑟縮縮一副怯懦之相,它低著頭,微眯著眼睛,翅膀貼身斂得緊緊的。雙方如此對視了一會兒,忽然,只見那金翅大將軍縱身一躍,像一道閃電朝黑寡婦奔來。只聽得輕輕一聲脆響,是金翅大將軍四腿落地的聲音。它本以為如此一撲,一定會壓斷對手的頸項,殊不知撲了一個空,急忙回頭一看,黑寡婦卻不知何時已閃躲到它的後面。?
  這第一個回合,一個進攻一個躲,均無傷害,算是個平手。?
  金翅大將軍本來就是個暴戾的主兒,加之養蓄了多日,攢足一身的勁,沒想到第一撲就落了空,頓時撩起了怒火,只見它蹲在那裡,坐著兩條後腿,兩條前腿不停地撓動,寬大的身段綳得緊緊的,伺機發動比第一撲更為猛烈的進攻。?
  黑寡婦則倦怠如前,眼眯眯地看著三寸之遙的金翅大將軍,一副極不情願過招的神態。?
  等候間,人們發現金翅大將軍兩條前腿撓動的速度慢了下來。突然,就在它兩條前腿點地的那一剎那,這蓋世英雄如同饞貓見鼠一般橫空一躍,黑寡婦也刷地挺起身來張了翅子,金翅大將軍似乎明白對手又會玩第一招時的把戲,在它落地前跳走。於是,它這一躍在空中就改變了線路,只見它翅膀一仄,劃了個優美的弧線,又兇猛地回撲下來。?
  依然是微微的輕脆的一聲,金翅大將軍落在了原地。而黑寡婦又斂了翅子,依舊趴在原處一動不動,只不過受了這兩撲,它不再那麼懶洋洋,這會兒它也將一直收起的兩隻毛茸茸的鉗子舞動起來。?
  經此兩招,金翅大將軍已是徹底激怒。它第二撲四腿剛一落地,就又騰地射將出去,這回它不再躍起,而是瞄準黑寡婦直直地撞過去。須知這一身蟹青色的金翅大將軍,是蟋蟀中的極品,俗有銅頭鐵臂之稱。所謂鐵臂,就是它的兩隻紅鉗,若這麼平撞過去,黑寡婦躲避不及,一俟接近它的身子,金翅大將軍就會把張開的雙鉗迅速合攏一夾一撕,黑寡婦非死即傷。這一回金翅大將軍使出了「殺手鐧」,黑寡婦焉敢怠慢,說時遲
  那時快,眼看金翅大將軍捨命撞來,黑寡婦振翅一躍,就在它整個身子剛剛離地之時,金翅大將軍已是挾雷帶電衝到它的腹下,它還來不及飛得更高,金翅大將軍的紅毛鐵鉗已是掃到了它的後腿。黑寡婦縮收不及,早見右後腿已被夾斷半截。?
  「呀,黑寡婦的腿斷了!」一直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的牙郎,這時突然舉著雙手,對著大廳黑壓壓的人群興奮地喊叫起來。立刻,整個大廳里爆發出歡呼,畢大爺的擁躉們一個個高興得手舞足蹈。?
  自以為勝券在握的畢愣子,看到一對促織連過兩招后,心裡不免犯嘀咕,單從顏色形狀兩樣辨識,這黑寡婦雖不是俗流,卻也說不上是佳品,若是擺出來賣,也不過值三五個銅板。畢愣子相信自己辨蟲的功夫,絕不會看走眼。但從它連躲金翅大將軍的兩撲來看,居然露出了那種以靜制動的上乘功夫。畢愣子心中一格登,心想完了,老子射了一輩子的雁,今兒個晚上未必要讓雁啄瞎眼睛?正晦氣得沒個頭緒,忽然看見黑寡婦踉踉蹌蹌掉了半截后胯兒,他頓時又心花怒放。恰在這時,牙郎也來了那麼一呼,惹起大廳里一片聒噪。畢愣子覷了金秀才一眼,只見他正襟危坐,盯著蟋蟀盆子兩眼發直。也不知絆動了哪根筋,畢愣子竟動了惻隱之心,朝著牙郎吼了一句:?
  「你瞎嚷嚷個什麼!」?
  牙郎挨這一吼,滿臉尷尬地伸伸舌頭,他又揮揮手示意大家安靜。?
  盆子里,兩隻促織各踞一方,盆中間,是那一條斷腿。?
  「金先生!」畢愣子輕輕喊了一句,語氣中讓人咂摸出那種勝利者給予失敗者的同情。?
  「別急,往下看。」?
  金秀才一臉的冷靜,他朝蟋蟀盆子努了努嘴,畢愣子與牙郎的眼光才又落到那兩隻戰蟲上。
  ?由於鉗斷了黑寡婦一條腿,金翅大將軍得意洋洋。只見它飛躍騰挪精神倍加。黑寡婦雖然斷了一肢,卻也相當鎮定,蹲在那裡,如同一團時刻都會爆炸的驚雷。金翅大將軍本想把黑寡婦撩撥出來作戰,見黑寡婦紋絲不動,它按捺不住,又一次納頭沖了過來。這次黑寡婦再也不閃躲,而是挺身站起,雖然只有三條腿,卻銅澆鐵鑄一般屹立。當金翅大將軍的一對大紅鉗像兩支長矛刺來之時,黑寡婦迅若矯龍伸出雙鉗相接。頓時,四隻鉗子緊緊糾在一起。金翅大將軍左扳右扳,終是擺脫不了箝制。按行家說法,這叫攢夾。兩蟲相鬥,按品類分文口武口,兩者區別,如拳教中軟功硬功。牙甫相交,敵蟲即走竟至絕茨者,這是文口。猛不可當,合鉗即頭開項裂者,乃是武口的表現。今日場上的兩隻戰蟲,很明顯,黑寡婦是文口,而金翅大將軍則是百戰百勝的武口。應該說,舉鉗相迎,應非文口的強項,如此硬碰硬,文口肯定吃虧。但此時的黑寡婦,卻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英雄氣概,居然敢同金翅大將軍進行肉搏。而且雙鉗宛若神助死死箍住金翅大將軍,讓其掙脫不開討不到半點便宜。雙方這樣僵持了一會兒,黑寡婦的大方頭突然向左一偏,同時也鬆了金翅大將軍的左鉗——這也是鬥技之一種,稱為敲鉗。金翅大將軍畢竟身經百戰,黑寡婦變出此招在它意料之中。當黑寡婦的鉗子一松,它反過來又把它抓住。黑寡婦發現此招不奏效,立即又調整姿式,再次將頭側轉,作犀牛望月之勢,以自己的牙外盤,頻頻敲擊金翅大將軍的牙根。金翅大將軍對這一招沒有料到,因此來不及防範。連敲幾下,金翅大將軍牙口鬆動疼痛難忍。本來強有力的一對鉗子忽地就軟了。此時它也鼓足力氣將頭撞向黑寡婦的頸子——這是自救之法,只要黑寡婦保護頸項,兩隻鉗子必然就會分開。這一招果然有效,黑寡婦立馬收了雙鉗護住頸項。金翅大將軍趁勢一跳離開黑寡婦的攻擊範圍。但是,愈戰愈勇的黑寡婦哪肯放過,趁跳到盆子另一側的金翅大將軍喘息未定,它已是餓虎撲羊一般奔來。金翅大將軍牙口負痛無心戀戰,只得跳起來躲避。慌亂中,它的矯健的金翅被黑寡婦的大黑鉗刺破一隻,這才真是破屋又遭連夜雨。斗到此時,金翅大將軍已是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了。
  雙方糾纏了一會兒,金翅大將軍被黑寡婦逼到盆邊無路可逃。這小小畜物,儘管已是遍體鱗傷,但畢竟是寧死不屈的「硬漢」。它受不了這等羞辱,於是拼盡全力朝黑寡婦撞來,此時的它,大概想與黑寡婦同歸於盡了。但黑寡婦豈肯上這個當,只見它身子一磨躲過這致命的一擊。金翅大將軍由於用力過猛收身未穩,打橫蹲踞的黑寡婦,看準金翅大將軍的腰部,挺起大方頭狠命一撞,立時,只見金翅大將軍已是歪了脖子翻了肚兒被撞成兩截。?
  「呀——」?
  牙郎又是情不自禁地一聲尖叫。扭頭一看畢愣子的一張冰臉,嚇得趕緊捂住嘴巴。?
  通過牙郎的表情,大廳里的諸位賭客大約猜得出發生了什麼,紛紛擁上前來觀看,當他們看到金翅大將軍已經身首異處而黑寡婦仍在蹦?時,都不敢相信這是事實。一時間,大廳里除了把賭注壓在黑寡婦身上的少數幾個賭客外,大都悵然若失噤如寒蟬。畢愣子做夢也沒想到會是這種結局,因此痴坐在那裡像個木頭人。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緩站起來,朝金秀才道了一聲「後會有期」,反剪起雙手,一聲不吭走出了秋魁府。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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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3-14 03:48 | 只看該作者

水龍吟 第二十九回 游管家矯情幫巨賈 金秀才大侃蟋蟀經 文 / 熊召政

金秀才與牙郎辦妥了銀票交割,已是喜不自勝,正說要離開,忽然有人在他肩頭上拍了一下。回頭一看,是一個比自己年紀稍長的人,從衣著穿戴上看似乎是大戶人家的管家。?
  「先生,樓上有人請。」那人說。?
  「誰?」金秀才問。?
  「我家老爺。」?
  「誰是你家老爺?」?
  「七彩霞的老闆。」?
  「是郝老闆?」?
  「正是。」?
  「我不認識他。」?
  「這又有什麼要緊,上去必然就認識了。」?
  金秀才還有猶豫,那人瞧了瞧四周,壓低聲音說:「你以為這一萬兩銀子好賺么?外頭不知有多少人等著收拾你。」?
  金秀才抬眼望去,果然發現周圍有許多不懷好意的目光,遂說了一聲「好吧」,隨那人上樓進了靠里的一個房間。?
  屋子裡頭坐了三個人,是那日在淮揚酒肆的原班人馬郝一標、徐爵與游七。三人圍桌而坐,桌上放著幾碟精緻的茶點。??
  這三個人,這些時經常混在一起。平素還算老實的游七,自認識郝一標后,短短十幾天時間,已是吃喝嫖賭樣樣都經歷過。張居正治家甚嚴,家裡人若在外頭滋事,他從來都是嚴懲不貸。去年,曾有一個家丁收受人家十兩銀子的賄賂,打著他的牌子,跑到房縣去干涉一樁官司,被他知道了,先是痛打一頓,然後送到官府治罪。如此一來,的確起到了殺雞嚇猴的作用。張居正當了首輔之後,默許游七與徐爵交往,為的是建立管道,保持他與馮保的密切聯繫。至於郝一標,則是因為胡椒蘇木折俸需要他幫忙。這樣一來,游七經常離家與這兩個人鬼混,便有了堂而皇之的理由。今天下午,徐爵差人送信到張大學士府,要游七晚上到秋魁府見面,說是有要事相商。游七向張夫人告了假,如約乘小轎來到這秋魁府。?
  當小廝把游七領進秋魁府二樓這間雅室時,郝一標與徐爵已先到了。三人坐定,游七問:
  「兩位老兄怎會在這裡,未必你們都有鬥蟋蟀的雅興?」?
  「閑來無事,這裡也是京城找樂子的最好去處,」郝一標笑哈哈地說,「何況咱也曾言明,凡京城有名兒的玩賞之地,都要讓你游兄從容領略。」?
  「總是讓你破費。」游七客氣了一句。?
  「老游,兩天沒見,怎麼背也彎了?」?
  徐爵一雙魚泡眼在游七身上溜來溜去,游七被他看得不自在,反唇相譏道:?
  「我天天忙得腳不沾地,哪有你徐總管快活,夜夜笙歌,快活得像神仙。」?
  「嗨,你瞧瞧這老游,」徐爵手指著游七,眼看著郝一標,嬉皮笑臉地說,「把天底下最苦
  事兒,卻當成了神仙日子。夜夜笙歌有什麼好,那一夜,你給妙蕙開包,累不累?咱在隔壁,聽得那個小道姑殺人似的嚎叫,就知道你老游使了多大的勁兒,一夜下來,底氣都掏空了,腰不彎才怪呢!老郝,今兒晚上,你弄點什麼給老游補補?」?
  徐爵一向好捉弄人,他看準了游七是個好捏的柿子,因此一見面就拿他開涮。游七肚子里的餿主意雖然不少,但天生一條呆舌頭,打嘴巴官司不是徐爵的對手。受了徐爵這一頓嘲弄,除了搖頭傻笑也別無他法,虧得郝一標出面解圍,換了話題說道:?
  「游老兄,鬥蟋蟀的活兒,玩過沒有?」?
  「小時候玩過。」?
  「來京城以後呢?」?
  「沒有,」游七搖搖頭,「這秋魁府的大名,我是早就聽說了,今兒還是第一次進來。」?
  「這門道兒里,也有大學問。」?
  郝一標說著,便以行家的口氣,大侃了一通蟋蟀經。游七本無心緒,又怕他們笑話他「老土」,只得裝出饒有興趣的樣子。待郝一標話音一落,他便問道:?
  「聽說玩蟋蟀的一套行頭也大有講究,僅一個蟋蟀盆子,便宜的三兩個銅板,貴的,就得好幾兩銀子。」?
  「好幾兩銀子,」郝一標哈哈大笑,「游老兄,改天我請你到寒舍,看看我收藏的十幾隻宣德窯的蟋蟀盆子,最貴的,值二百兩銀子。」?
  「我的天,」游七驚得一伸舌頭,「這純是抬起來的,就是金盆子,也不值這個價。」?
  「我收藏的最好的宣德窯蟋蟀盆子,產自蘇州,」說到這裡,郝一標把腦殼一拍,像突然記起了什麼似的,瞅著游七說,「提到蘇州,愚弟有件事,想請游七兄幫忙。」?
  「什麼事?」游七問。?
  「事情倒不大,只要游兄肯幫這個忙,就易如反掌。」?
  「啊,這麼簡單。」?
  游七摸了摸臉上的硃砂痣,眯眼兒笑著,等候下文。?
  郝一標斟酌著說:「眼看就要換季,咱從杭州、蘇州等處置辦了一些衣料,擬運來京師,想請游老兄幫忙弄三條船,杭州兩條,蘇州一條。」?
  「讓我弄船?」游七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郝老兄,你這是開的啥玩笑,我上哪兒弄船去。」?「老游,郝老弟既開了口,就知道你一定弄得到這三條船。」徐爵插話道。?
  「我上哪兒去弄?」?
  「找你家老爺,首輔大人。」?
  「找他?」游七一驚。?
  「對,找他!」徐爵回話乾脆,「京杭大運河上,管理漕運的,是衙門設在揚州的操江御史。眼下正是夏糧起解,運河上的漕船有幾千條,只要首輔大人給操江御史寫封信,讓他調撥三條船給郝老弟用用,還不是小菜一碟?」?
  游七猶豫著問:「運河上不是還有商船么,幹嗎非得用操江的漕船呢?」?
  徐爵見游七問這等蠢話,又好氣又好笑:「老游,你到底是裝傻呢,還是真的不懂?」?
  「真的不懂。」游七一口咬定。?
  徐爵只得解釋:「那二千多里的京杭大運河上,南來北往的船只有上萬條,但沿途靠船吃飯的官匪,更是多如牛毛。如果是一條普通的商船,從杭州出發,沿途要經過蘇州、揚州、濟南衛、通州、張家灣五處榷關,這都是朝廷的稅關。過一關就得交一次稅,四次稅下來,一船貨的價值已被弄走了一半,這還算是輕的。若碰上雁過拔毛的傢伙,興許一船貨都給你沒了,這是官卡。還有匪,一路上,江中不知什麼時候會冒出一股子強盜來,殺人越貨,不劫了船去,押船的人連命都得搭上。所以,一般的商人,絕對不敢雇船運貨。但運河上有兩種船非常安全,一是驛船,這是運送官員的;還有就是漕船,專為運送糧食和官辦貨物駕這兩種船的,都是由兵部管轄的漕軍,都是吃皇糧的兵大爺,哪個敢惹?郝老弟之所以弄幾條漕船運貨,一來是為安全著想;二來是,咱明人也不說暗話,單是那四處榷關,就能省下一大筆稅銀。」?
  徐爵說的這些,游七早有耳聞。南北商人常常托京城裡有權有勢的大臣給操江御史寫條子弄漕船,一年要掙不少的黑錢。他之所以裝糊塗,就是想逼著郝一標說出實情來。當性急的徐爵和盤托出后,他就在心裡盤算:每條漕船大號的能裝上萬石糧食,即便是小號的,也能裝
  六千石。郝一標弄三條漕船,裝載的肯定都是上等絲綢面料。取個中價,一條船的貨也值十萬兩銀子,不說別的,單是那四道榷關,得要多少銀子打發?想到這裡,游七心裡有了譜,於是撇了這話頭,宕開一句問道:?
  「徐兄知道么?王篆手下一個檔頭,叫蔣二旺,前幾日被拘進了刑部大牢。」?
  徐爵點點頭表示知道,說:「聽說他吃空額,咱今天看了王篆給皇上的摺子,說是要嚴查這事。」?
  「你能看摺子?」游七冒失問道。?
  「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徐爵白了游七一眼,「凡是皇上能看的摺子,咱家老爺都能看,只要咱家老爺能看,咱就能看。」?
  「這麼說,咱們徐老兄,也算是半個皇上了。你游老兄,也是半個首輔。」?
  郝一標說句玩笑話,本是討好的意思,沒想到兩位大管家一齊變了臉,游七趕緊說:?
  「郝老弟,這玩笑開不得。」?
  「是啊,這話有欺君之罪,咱擔當不起,」徐爵也附和了一句,又接了先前的話頭,對游七說,「王篆那道摺子,內閣擬了票,明日諭旨就會出來,要各衙門按五城兵馬司那樣去做,嚴格清查本署貪墨官吏。」?
  「這是京察的主要內容。」游七答道。?
  「也是首輔大人的神來之筆,」徐爵忽然有點悻悻然,「不過,鑼做鑼打,鼓作鼓敲,京城十八大衙門反貪墨,並不妨礙你游七做這個人情。」?
  游七不說為難也不說不為難,只是笑著問:「徐老兄,你說,明兒個皇上聖旨一發,咱家老爺還能給操江御史寫信么?」?
  「有啥不能?」徐爵理直氣壯,「前些時,京官們為胡椒蘇木折俸鬧事,你家老爺要郝老弟掛牌收購胡椒蘇木,郝老弟沒說個不字兒,第二天就照辦了,現在請他老先生寫個條子,也算是回報嘛。」?
  游七就知道徐爵會提這檔子事,他也覺得這的確是找老爺寫條子的正當理由,但他仍不肯爽快答應,敷衍道:?
  「咱老爺規矩嚴,不要說我是個下人,就是他的親戚,也從不敢開口求他辦事兒。」?
  「游老兄真有難處就算了,」一直在旁邊靜聽談話的郝一標,這時開口說道,「不過,如果這事兒辦得成,我郝某絕不會讓你空勞。」?
  「郝老弟這話就見外了,」游七嘴上埋怨,心裡要的就是這句話,「明日得便,我將這事兒向老爺婉轉表達。若辦得成,是你郝老弟的運氣,辦不成,你也別怪我。」?
  「行,有你這句話,郝老弟就吃了定心丸。」徐爵說著伸了個懶腰,怨道,「干嚼了這半天舌頭,該弄點酒來吃了。」?
  小廝篩了一壺熱酒,掇了幾樣茶點上來,三個人剛喝上一盅,忽聽得樓下一片聒噪,原來金翅大將軍與黑寡婦的搏殺,已到了緊要關頭。??
  金秀才剛一進門,郝一標就起身朝他打了一拱,說道:「恭喜金先生,今晚上大獲全勝。」
  
  「這就是咱府上郝老爺。」管家介紹。?
  「啊,認識郝老爺很高興,」金秀才拱手還了一禮,說道,「雕蟲小技,不過爾爾,哪用得上郝老爺恭喜。」?
  郝一標請金秀才入座,指著徐爵與游七說:「這兩位是鄙人的朋友。」?
  徐爵與游七都欠欠身子以示歡迎。?
  郝一標與徐爵都有養促織的嗜好,雖算不得一流高手,卻也在圈子內小有名氣。今夜裡忽然冒出個誰也沒聽說過的金秀才,把在京城促織場中稱王稱霸十幾年的畢愣子拉下馬來,倒真是讓兩人吃驚不小,因此一定要把金秀才請上來一會。至於游七,雖然是個門外漢,但既然坐在這屋裡,也只能逢場作戲。?
  金秀才入座,四個人正好各佔一方,郝一標的管家退出去重新把門掩好。金秀才把手中提著的竹筒放上桌面,徐爵睜著魚泡眼,乾笑著說:?
  「金先生,那隻黑寡婦可在竹筒里?」?
  「在。」金秀才點點頭。?
  「能否讓咱們見識見識?」?
  「有何不可。」?
  金秀才說著就把竹筒推到徐爵面前。徐爵雙手捧起,透過草隙朝里細看,只見黑寡婦此刻又是十分的懶意,伏在筒底一動也不想動。徐爵於是又把竹筒遞給了郝一標,郝一標弄根草伸進去撥弄,黑寡婦也只是稍稍挪了挪身子。?
  「這黑寡婦,怎麼讓人看不出個大王相來?」郝一標問。?
  金秀才呷了一口茶,問道:「請問郝老爺,大王相應該是什麼樣子?」?
  郝一標答道:「畢愣子的那隻金翅大將軍,論顏色是一絲不雜的蟹殼青,翅子金晃晃,鉗子紅彤彤,嘴像獅子嘴,頭像蜻蜓頭,腿像蚱蜢腿,而且毛燥燥的,一看就讓人眼熱。可是你這隻黑寡婦,老是這麼萎萎縮縮無精打采。咱真不知道,它如何就能把金翅大將軍打敗。」
  ?金秀才淺淺一笑,回道:「郝老爺大約是中了賈似道的毒太深。」?
  「此話怎講?」?
  「方才郝老爺品評促織是否王者相,用的都是賈似道所著《秋蟲譜》里的原話。這賈似道稱得上南宋的第一大玩家,對促織之精通,實乃集前人之大成而又有獨創之見,時人無出其右。但賈似道畢竟死去近三百年,這期間滄海桑田該有多少變化?蟋蟀雖為微末之蠢,也不可能一成不變。況且蟋蟀之幽微,賈似道也有發掘未盡之處。」?
  郝一標與金秀才對話時,徐爵一直專註傾聽。這時插嘴問道:「依金先生之見,黑寡婦勝在哪裡?」?
  金秀才答:「畢大爺的金翅大將軍,的確是神品,但一看它的動靜,就知它產自敗窯。」?
  「敗窯?何以見得?」徐爵問。?
  「一座窯敗后,窯火盡淬於磚中。雖天長日久雜草漫生,但磚中燥氣仍是旺盛。在這種磚縫兒里長成的促織,具純陽之氣,且青色身子紅色鉗子金色翅膀,處處都如火燎油潑,呈現一派英勇之氣。畢大爺的金翅大將軍,正具備這些特點,說它萬里挑一還有些虧,說它可遇而不可求則庶幾近之。從品相上看,金翅大將軍的確有王者風範。」?
  「既是這樣,它為何會死於黑寡婦之手?」?
  「這就叫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金秀才眨眨眼睛,狡黠一笑說,「在下那隻黑寡婦,產自古冢。」?
  「什麼古冢?」徐爵一時沒聽明白。?
  「就是年代久遠的老墳。」游七幫著解釋。?
  金秀才看了游七一眼,繼續說道:「這位先生說得不錯,古冢年代久遠,凝至陰之精。產於其中的促織,顏色偏暗,四肢偏短,以通體黑色為上品。由於穴中至冷,促織似醒似眠並不喜動。一旦捕捉到手,順其性以養之,養其鋒蓄其勇,使之投入搏殺,可收奇效。」?
  「你這黑寡婦捉自何處?」?
  「香山。」?
  「唔,那裡的老墳多,」徐爵點點頭,又狐疑問道,「老墳之產就能斗過敗窯之產,這不一定吧?」?
  「如果都是上品,古冢之產就一定會勝過敗窯之產,以陰克陽雖屬道家言,卻也是兵家大法。」?金秀才侃侃而言頭頭是道,聞者無不折服。趁徐爵呷茶時,郝一標又問:?
  「方才金先生說順其性以養之,這究竟是如何一個養法?」?
  金秀才看眼前這三個人是真心請教且無惡意,也就和盤道出真經:?
  「養法因蟲而異,不可拘泥。就說這黑寡婦,既出自古冢,又屬雌,可謂陰上加陰。首先要設法給它治懶病,激發其鬥志。對症下藥,又分水療與食療。先說水療,黑寡婦初逮上來,
  
  從冷沁沁的地穴到驕陽普照之地面,一下子熱不可耐,致使倦怠加倍。為了讓它適應地面熱度,須得以青草擂碎絞汁,入蜜糖水調勻,再滲入河水慢慢給它洗浴。這裡頭要緊的一點,是必須用河水,井水泉水都不行。因這兩種水太涼,澆上去蟲身難免悚栗,輕者得寒症,重者甚至會丟命。河水性溫,一次一次澆過,不消三日,黑寡婦對地面就適應如常。再就是食療,黑寡婦長處地穴,多吃陰涼小蟲,如果一味順其所好,則仍不能培養鬥志。正確之法是取旱蓮草嫩花喂飼,每餐再配以四五隻繞飛於干糞上的蒼蠅。餐后,取男嬰便水雜以清水調合讓其啜飲。如此數日,黑寡婦表面上雖然還是懶洋洋打不起精神,但體內已是元氣大充。一遇戰鬥,三兩回合之後就能擺脫惰性,且愈戰愈勇,必欲置敵蟲於死地而後快。」?
  金秀才不疾不徐,從容不迫道出這一番高論,在座的玩家們無不佩服得五體投地。郝一標又把那竹筒兒拿起再把黑寡婦仔仔細細瞧了一遍,嘆道:?
  「如此一隻好蟲,可惜斷了一條腿。」?
  「這也無妨,只要調養幾天,它仍是蓋世英雄。」?
  「請問如何調養?」?
  「用籬落上斷節蟲,再配上扁擔蟲,一起烘乾研和喂之,再用薑汁濃茶配以銅壺中浸過三日的童便作為飲品,如此調養七日,黑寡婦仍驍勇如初。」?
  「可他畢竟斷了一條腿。」?
  「人之斷臂而為英雄者,不也屢有出現么?」?
  「這倒也是,」郝一標啞然一笑,旋即試探問道,「這隻黑寡婦,不知金先生能否割愛?」
  ?「怎麼,郝老爺想買?」?
  「是呀,金先生若有意,可出個價。」?
  金秀才又把在座三人瞅了一眼,說道:「郝老爺既然有心購買,理當由您開價。」?
  郝一標舉起一隻手,說道:「五百兩銀子,你看怎樣?」?
  金秀才笑不作答。?
  郝一標愣了愣,性急地說:「上回畢愣子的金翅大將軍,咱出過八百兩銀子他不肯讓出。黑寡婦既然戰勝了它,我索性再加二百兩,一千兩銀子,你賣不賣?」?
  金秀才突然哈哈大笑,在座三人都讓他笑蒙了。?
  「你笑啥?」徐爵臉一板,問道。?
  金秀才收住笑,說道:「郝老爺財大氣粗,肯出一千兩銀子買只蟲兒,也算是豪氣干雲,只是我金某不肯賣!」?
  徐爵見金秀才張狂起來,便威脅說道:「金先生大概不知道郝老爺的名聲吧?」?
  「我金某雖才疏學淺,但郝老爺的名聲還是曉得的,富可敵國揮金如土。前幾天還張貼告示大量收購胡椒蘇木,以解戶部之困。京城十八大衙門,內監二十四司局全都有哥們朋友,是個通天人物。」?
  「你既知道這些,為何不肯賣?」?
  「賣了,在下就得罪了在座諸位。」?
  「啊?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哪有什麼得罪?」郝一標問。相比之下,他倒顯得彬彬有理。?
  「方才我金某賺了一萬兩銀子,那是賭。賭桌上只有輸贏,沒有道義。現在你郝老爺要花一千兩銀子買黑寡婦,這是買賣。既是買賣,就得講公平交易。一隻從破棺材里逮著的蟲兒,哪兒能值一千兩!縱是你郝老爺肯出這個價,我金某若是要了,豈不是坑你?」?
  「金先生是讀書人,講道義。」游七嘆道。?
  「那你說值多少,總得開個價。」郝一標催促。?
  金秀才把竹筒兒往郝一標跟前一推,大度地說:「我看郝老爺是道中人,有千金買馬骨的俠士遺風。也罷,這隻黑寡婦就送給你了。」?
  「這……」?
  金秀才如此慷慨,倒讓郝一標不好意思。沉著臉的徐爵又勉強擠出笑容,贊道:?
  「金先生畢竟是爽快人。」?
  「這位老爺不必誇獎,金某奉送黑寡婦,也有一個小小的條件。」?
  郝一標手一抬:「請講。」?
  金秀才說:「在下進這間房之前,承蒙郝老爺管家提醒,說金某贏了這一萬兩銀票,恐怕出門就有危險。因此請求郝老爺,能否派人護送在下回到寒舍。」?
  「這有何難,不用郝老爺,咱老徐就可以做到。」徐爵大包大攬答道,接著一拍巴掌,喊了一聲,「來人!」?
  應聲門響,只見東廠那個「刮刀臉」走了進來,徐爵對他說道:?
  「你派幾個弟兄護送這位金先生回家,如有閃失,我拿你是問。」?
  「是。」刮刀臉應諾退到門外等候。?
  金秀才立忙站起身來,對在座三人拱了拱手,說道:?
  「多謝諸位,金某先走一步。」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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