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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一個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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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爸媽不知道的故事》[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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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23 17:21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23日

(三)


  劉伊慧覺得彼得正派誠懇,不是一個設陷阱撈油水的小人。
  
  所以,他們初次結識,就交換了姓名和電話地址——在美國,人們通常不把住處和私人電話告訴泛泛之交。
  
  他們開始來往。有時,彼得打電話約劉,有時,劉伊慧上門找彼得。彼得不去她的住處,因為她有Roommate(室友)。
  
  彼得為劉伊慧起了一個英文名字Eva(伊娃),因為叫起來像"伊慧呵。"她欣然接受,對外一概自稱伊娃。
  
  伊娃不久就實告彼得,她是一個省級藝術團體的舞蹈演員,父母親是軍隊幹部。
  
  彼得的休息日從此多姿多彩起來,他常常約伊娃一起去飲茶,喝咖啡,看電影,或逛逛公園、博物館。他高興身邊有一個鶴立雞群的女伴陪著他招搖過市。伊娃把彼得當作充分信賴的摯友。他們說話,推心置腹。此外,伊娃欣賞彼得的英俊瀟灑,彼得則越來越為伊娃的身材體態著迷——沒有這種第一面相互的良好視覺印象,素不相識的中國男子和中國女子不會在公共場所搭話交談,進而結交起來。
  
  論面貌,伊娃只屬中等偏上水平,雖說五官不錯,但過於平正,缺乏韻致。說到身段,那就出類拔萃了。在華人女子中,她算是比較高挑的;乳房的位置恰如少女,只要襯衣領口敞開點兒,就可看到鎖骨以下,坡度即已起始。她的腰肢既細且短,一個緊湊的圓臀被兩條修長細實的美腿支撐著,外裹一條緊身長褲,一切起伏流暢細膩,宛如磨光的大理石雕像。當她把髮髻解開,逾肩的濃髮驟然散落,那種成熟的女人味,恐怕只有中年以上的人才能領略了。
  
  彼得對她心存敬畏,不敢有非分之想。他們的相見相會,也不規律,關係是鬆散的,一起出去,花些小錢,伊娃搶先付賬的次數比彼得多。她不重錢財。彼得也從未想到過送她什麼禮品。伊娃不掛金戴銀,穿衣也不講究;但穿在身上的,全都合體醒目,在曼哈頓大街上絕不顯得土俗。她的一顧一盼,跨步乃至站立的姿態,毫不遜於美麗的白種女郎。彼得這個三十九歲單身漢的虛榮心已經滿足。他不問伊娃在幹些什麼、跟哪些人打著交道;他覺得自已沒有資格也沒有必要問這問那。而伊娃也不打聽彼得的行業。他們的關係固定在一種神交的格局。彼得沒有產生過打破它的妄想。伊娃的行事作風,像個豪放的男子漢;這一點,常常是夾雜在她的使人昏暈的女性魅力中的一味醒腦劑。而且,彼得明白,伊娃心比天高。
  
  打破君子之交模式的不是彼得而是伊娃。是在他們結識的幾個月之後。
  
  一個夜晚,在彼得公寓的客廳里,伊娃坐在沙發上,眼睛凝視著電視屏幕。十一頻道正在回放經典名片(GoneWithTheWind)(《(飄》)。
  
  彼得遞給伊娃一杯桔汁。她還沒接牢,雙眼也被電視牽住的彼得就鬆了手。
  
  滿滿一杯加冰塊的桔汁傾瀉在伊娃身上。她"呀"的一聲直跳起來,列昂質料的裙子已經濕透。"潑水節啊?"她叫道。
  
  彼得驚惶失措,"啊,糟糕,糟糕,Sorry,…對不起",他急忙奔去拿來幾條毛巾,伊娃一把扯過,用力擦拭裙子,同時跺腳。
  
  彼得嘴裡還在一迭聲地說,"抱歉…對不起,"又蹲下去撿拾落在伊娃拖鞋裡的冰塊。
  
  撕開拉鏈的聲音。接著,一塊濕布兜落在彼得頭上。
  
  伊娃的裙子。
  
  彼得撩開濕裙,把頭鑽出,又抬頭往上看。
  
  裙子落在足踝上。伊娃甩去濕鞋,抽出一隻腳,又一隻腳。
  
  淡色絲質連褲長襪包著的大腿,以及裡面映襯的黑色三角褲,就正對著彼得的臉部了。
  
  彼得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他一點一點往上瞧去。面對著只有兩寸距離的黑色小丘,他的心猛跳起來。
  
  "我…去拿…拿一條…一件,"低下頭,一手撐地,想站起來。
  
  伊娃伸出一隻手,放在他的頭上。
  
  彼得又抬頭,看她的眼睛。
  
  有一種溫柔的流彩,在鼓勵著,召喚著。
  
  彼得遲疑著,不知該做什麼反應。
  
  伊娃屹立不動。慢慢兒來,不要慌。你不至於不懂,不至於想逃吧。
  
  彼得怯怯地伸出雙臂,環抱住伊娃的臀部。
  
  再抬頭。她閉上眼睛,仰臉向上。
  
  含義明確無誤了。
  
  彼得把臉湊貼上去。心臟跳得幾乎窒息。
  
  伊娃的體溫和氣息從彼得的臉部傳遞到他的大腦。本性的官能開始發動。
  
  伊娃還是站著不動。彼得吻她。她的雙腿微微顫動。
  
  倒在沙發上,衣物一件一仵除去。彼得吻她的身體。
  
  伊娃騰出一手,在彼得身上摸索。
  
  "啊呀,"彼得輕聲說,"我…沒有…塑料套…"
  
  "我結紮過。"
  
  沒有一個雕塑家像彼得那樣,對一件藝術珍品有幸作如此周詳如此細緻的觀摹研究。
  
  伊娃整夜沒讓彼得合眼。
  
  第二天,彼得上班。分手時,伊娃說:"「再見。此後,你不要纏我。餓了我自會上門來的。"
  
  她的話,多半是驚人之語。
  
  在彼得看來,伊娃的消化力不太正常。有時她接連幾天飢腸轆轆,猶如老饕,有時十天半月,足跡杳然。
  
  彼得小心遵囑,不主動找她。他正需要勞逸結合。
  
  彼得從來沒有把伊娃看成是"自已的…"。他們之間,從友誼,到性關係,越過了戀愛環節。伊娃並未愛上彼得,彼得對她也沒有刻骨鏤心的戀慕。除了因為伊娃是有夫之婦,他們之間的事只是業餘活動之外,彼得覺得在伊娃面前他只是一個配角。彼得真正需要的是能力、智慧低於自已,對自己言聽計從的小格局女人。伊娃不是,伊娃生來就是事事採取主動處處佔據上風的女人。
  
  他們的關係是奇特的一類。沒有利益目的,沒有別的圖謀,更不是等價交易。
  
  他們不需要長時間依偎親昵,反覆地互表忠誠,在這種種非必要的程序上浪費時間。伊娃多在夜間來,彼得下班遲,常常措手不及,一定要先洗澡,伊娃認為這種拘泥正是上海人的窩囊。後來,她也發覺了共浴的樂趣。兩個赤裸的身子在熱水澆漓之下互撫互嬉,在血液循環加速之際進行交合確實極有刺激。
  
  事畢后,心理亢奮總有個慣性過程,他們也有相擁喁語的時刻。
  
  "你…怎麼搞的,歲數不算小了…這事…不怎麼內行…"
  
  彼得雖不是幼兒園新生,但實踐確乎不夠,"我…老實說…差不多也就是張白紙…還請老師傅多多傳教…"
  
  "什麼意思?"
  
  "能者為師嘛。你畢竟結婚了…"
  
  在這樣的場合,提及對方的婚姻是愚蠢的。但伊娃沒有小心眼,她不介意。"結婚能說明什麼?"
  
  彼得尋思她話中的意思。"你…結婚…幾年了?"
  
  "快十年了。"
  
  "他…"
  
  "他…很好。我一直幫他,全心全意。"
  
  "嗯?"
  
  "我很愛他,他也愛我。可是,我不太受得了…一個人在法律上對我有專利權…"
  
  這話使彼得震驚。他想了一會兒,說,"你思想很解放。"
  
  "俗氣!你不解放嗎?跟人家的老婆…"
  
  又是一驚。想辯,又閉上了嘴。
  
  "中國人讚美婚前守貞。但這使人在性愛方面失去試驗和選擇的權利。結了婚,發覺不對勁兒,就晚了。法律規定你的一切只歸那個人所有…"
  
  很深刻,但是離經叛道,"這…美國人的想法好像就是這樣的。什麼時候你受了這種影響?"
  
  "這是我自已的想法。"
  
  "沒有一個中國女人會說這話。"
  
  "不敢說罷了。"
  
  "可是,你不會不希望丈夫對你忠誠吧?"
  
  "絕不。"
  
  "要是他…你不嫉妒?"
  
  "絕不。"
  
  彼得沉默了。
  
  "彼得,你說說,忠誠是什麼?"
  
  彼得抓耳撓腮,不知怎樣一言以蔽之地說出來。
  
  "諒你說不出來。我不認為我對丈夫不忠誠…"
  
  這又如何解釋?
  
  不等彼得發問,伊娃接著說,"我不背離他,丟棄他。我到紐約來賺錢,是支持他研究下去。他一年的訪問期滿后,人可以留下,但經費斷了,拿不到錢。我不想讓他的研究因為錢而半途而廢。我不忠誠嗎?"
  
  "這…跟忠誠…好像…"
  
  "這就是忠誠。我是他的妻子,我們的命運一直是一體的。但是,我這個人,我的身體,為什麼不能有一點自主權?我肚子餓;在外面買東西吃;遇到朋友,握握手,沒有人說不行,但跟別人上床,就是大逆不道。這種觀念,合理嗎?"
  
  "好像…整個人類的傳統道德觀…都是這樣的。"
  
  "把一個人的身體劃出開放區、禁區、專用區,對,還是不對?"
  
  彼得無言以對。
  
  隔了一會兒,他說,"認識是一回事,而現實,恐怕又不一樣…"
  
  "對我,一樣。"
  
  "舉個例子。要是你開門進來,看到我跟別的女人在…你,什麼感覺?"
  
  "我會失望。因為我的這次機會落了空。但不會恨你、恨她。下一次,我會先打個電話你。"
  
  "還會有下一次?"
  
  "為什麼不?我對你,也沒有專利權。"
  
  彼得不再說話。他說不出什麼來。他懷抱中的這個女性,在思想觀念和行為準則方面,不是他能企及的。但她的那種想法至少減輕了他內心的一份罪惡感。
  
  他支起頭,凝視伊娃的裸身。
  
  "今天,去特區不需要通行證了。"他伸過手去摸她。
  
  "別拿我的話來說笑。"
  
  "好。不說。"
  
  他撫摩她,挑逗她,儘力顯示技巧的進步。漸漸的,伊娃有了反應,閉著眼睛,沉醉在快感中。她翻過身子去吻彼得。
  
  再一次…
  
  最後,她對彼得重申,"我說過,我樂意來。但是,我不屬你專有。你不能干涉我,妨礙我的自由。"
  
  除了唯唯諾諾,還能說些什麼?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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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23 17:22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23日

(四)


  人的感覺,可不受理性認識的支配。
  
  一星期後,彼得正在華苑酒家賬台旁同一位熟客話別。玻璃門外,一個男人推開轉門,一個濃妝艷抹、衣飾華貴的少婦儀態萬方、昂首闊步走進餐館。
  
  伊娃。
  
  經過妝扮的她,與往昔就大相異趣了。她的臉蛋正是最佳的上妝坯模。眉毛經過修飾,眼圈經過勾描,眼影被刻意加深,潤色過的頰暈,鮮亮明艷的唇膏…經得起最強光線照射的絕妙扮相,赫然顯現。
  
  四十多歲、微禿略胖、西裝筆挺的男客在帶位小姐導引下殷勤地挽著伊娃步入大廳。他們被帶到餐廳深處的雙人雅座。小圓桌上放著鮮花和閃著幽光的蠟燭。
  
  彼得一下子傻了眼。他的眼睛直勾勾地隨著伊娃轉動,身子也跟著旋了過去。他的臉上一陣發紅,一陣發白,心跳唇顫,呼吸不勻。
  
  賬台上收銀(出納)小姐叫他接電話,他沒有聽到。一個人問他什麼,他沒有在意。他像個機器人,僵硬地走進去,退在遮住廚房的希臘浮雕屏風後面,窺看著伊娃和她的男伴。
  
  伊娃不知道彼得在這裡做事。一進門,她就瞥見了他。她裝得渾然無覺地從他的面前走邊,兩隻眼睛像看不到任何人似的高傲冷漠。
  
  入座后,她神態自若地喝茶,看Menu;跟男伴有說有笑,但舉止莊重,毫無狎昵之狀。
  
  彼得的脊梁骨一陣一陣發冷,身上像有成千上萬螞蟻在爬。驚訝和悲忿使他幾乎不能自持。他恍然大悟,自已之於伊娃,不過是許多人中間的一個。而且,看來,是相當差勁的一個。
  
  圓桌上點的全是最貴最好的菜。
  
  酒過三巡,男客摸出一個扁平的黑絨盒子,遞給伊娃。
  
  伊娃打開盒子,一絲笑意從她的嘴角延伸開來,但矜持多於驚喜。

   在這一點上,她比美國女人沉著。美國女人見到貴重贈禮,尤其是鑽石首飾,總是向對方報以極度驚喜、感激莫名的神情。用這樣的神情來接納,意味著對一切要求的應允。伊娃態度含蓄,顯出的是一種曖昧,使對方一時看不出效果,不至於高興得太早。
  
  男人等伊娃仔細觀賞之後,拿回盒子,從裡面取出一串綠寶石金項鏈,然後站起,轉到伊娃身後。伊娃撩起披髮。男人把項鏈戴在伊娃的脖子上。
  
  彼得踅進廚房,坐在一個凳子上,倒了一杯冰水,"咕嘟咕嘟"喝下。
  
  二廚師走過來。"不舒服?扶你去休息一下?"
  
  彼得乏力地搖搖頭。坐了十幾分鐘,又去屏后窺看。
  
  伊娃吃得不多,說得更少。多數時候,她舉著酒杯,抿著紅色的葡萄酒,靜靜地聽對方高談闊論。
  
  那個男人,典型一副華人闊佬的志滿意得和粗俗淺陋的嘴臉。他摸出價值幾百美金的金質打火機,"匡當"一聲,打開蓋子,點火抽煙,又把它放在桌上,生怕人家看不見。他不停地揮手把侍者呼來喚去,嫌這要那,顯出自已正是能使鬼推磨的有錢人,吸引別人的注意。
  
  最後,他腰裡的BP機響了。他向伊娃說聲"Excuseme",從口袋裡摸出一架袖珍大哥大電話機,走到樓梯角僻靜處去打電話。
  
  伊娃坐著不動。她的垂在椅邊的一隻手往彼得站立的方向彎指招了一下。
  
  沒料到她早已把他看得一清二楚。
  
  彼得脖僵項梗似笑非笑地向伊娃走去。
  
  "走開。"伊娃不動嘴皮地說,"別露面。"
  
  深夜,彼得下班,走出兩個街口,看到伊娃在等。
  
  彼得在離她兩米外站定。
  
  伊娃過來挽住他。"走,上你家。"
  
  一路上,彼得的嘴緊閉著。伊娃也不言語。
  
  到家,伊娃說,"我得先洗個澡。"
  
  彼得感到噁心。
  
  他怒氣衝天,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把東西摔得震天響。
  
  伊娃穿著彼得的浴袍從浴室出來,拉他坐下。她勾住他的脖子。"你這樣不行。犯傻可不行。我有言在先的。"
  
  "我…"彼得想推開她的手,但是沒動。他無話可說,嘆了一口氣。
  
  "你…我知道你有一點死心眼兒…這不壞,但對我,不是優點。我不是你的。我得掙錢。"
  
  "至少…不能幹這一行吧。"
  
  "干哪一行?"伊娃瞪眼嗔聲。"你說我干哪一行?我在當記者。工商記者,拉廣告。我幹得不壞。現在,想在咱報上登廣告得排期。"
  
  彼得轉頭看她,"你…在紐約,有多少熟人?"
  
  "不靠熟人。靠技巧。"
  
  "什麼技巧!別以為我不懂。我是老紐約。"
  
  "犯不上來氣,彼得。要不是把你當知心朋友,我上這兒來向你解釋?"
  
  "我沒有來氣。伊娃,你不能這樣掙餞。你,我,我們,不是那種人…"
  
  "為什麼不掙這錢?那種傢伙,大把大把賺錢,樂意這樣花,你替他心疼幹嗎?"
  
  "你不等於是…"
  
  "不,你錯了!"伊娃笑著說,"告訴你吧,我奔走了五個星期,踏破了三雙皮鞋,得了一個結論,在這裡,咱們的同胞,不管是從哪兒來的,一發財,就發騷。你饞,我讓你付代價。想上手,可沒那麼容易…"
  
  彼得將信將疑地打量伊娃。
  
  "剛才那傢伙…"不待彼得發問,伊娃搶先說,"黃金首飾鋪、禮品店、家具行…不知開了多少家。不到兩個星期,他送了我好幾千塊錢的金銀銅鐵。"
  
  "他是白痴?"
  
  "不。他是闊佬。"
  
  "你不過是價碼比較高些罷了。"彼得鄙夷地說。
  
  "別用這種侮辱性的語言對我說話,"伊娃伸手摸摸彼得的下巴。"這價碼,你付不起。"
  
  彼得泄氣了。
  
  "要不是他老是吹噓…"伊娃竊竊笑著說,"我要看看他究竟有什麼神功…"
  
  "今天,你成仙得道啦。又來這兒幹什麼?你說的這些,真叫我反胃。"
  
  "別吐,彼得。我有這份自由。"伊娃說,"不過,告訴你吧,今天,我沒成仙,也沒得道。這王八蛋還不如你。"
  
  彼得站起來,"我要下逐客令了。對不起,同志!"
  
  "攆我也不走。"
  
  彼得沒好氣地說,"我幹了一天活,累了。我靠勞動吃飯。"
  
  伊娃嬉皮笑臉地站起來,"好,我走。這還給你。"說著,她脫下浴衣,露出什麼也沒穿的光身。她挺著腰板,撅著屁股,轉身做出要離去的樣子。
  
  柔如波浪的曲線,白如璞玉的肌膚;還有,撫慰與求和的眼神。
  
  彼得氣消了,心跳了。
  
  他過去拉伊娃。
  
  伊娃倒在他的身上。
  
  不管那麼多了,畢竟我沒有專利權,畢竟我不花代價,畢竟是無可言喻的美妙享受,畢竟也是她的一種人生哲學…
  
  "我的感情在我的丈夫那兒。我的快樂在你這兒。我的謀生方式不許別人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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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4月23日

(五)


  真正要把情慾跟情感區割開來,伊娃做得到,在彼得,可就是難事了。
  
  在這種關係的進行中,不產生出情意,幾乎是不可能的,除非是那種低下不堪的匆促交易。
  
  彼得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他出生知識分子家庭,在大陸乾的是文化教育工作,每天耳中聽的嘴上說的都是正面的大小道理。不是伊娃主動,他不會搭上有夫之婦。有了這種交往,他無法一直把它當作單純的遊戲,像跳一支舞似的。伊娃接連一二十天不來電話不露面,他禁不住朝思暮想了。
  
  彼得始終不能釋然於懷的,就是伊娃的放蕩。他無法駁倒她,也無法勸導她,但在心裡卻不能接受一個一小時前在別人床上,接著又來緊緊抱住自已的女人。儘管伊娃說,"在你這裡,我放開自已,真心快樂。其它,都是演戲而已。"但這句話不起作用。演戲也需身心投入。
  
  但是,彼得又是軟弱的。他經不起活生生血肉之軀的誘惑。他陷入渴望、反感、矛盾、自責之中。他覺得自己卑劣而沒有出息。比起什麼什麼老闆來,自已不過獲得免費的優惠而已。
  
  唐人街只是彈丸之地。休息日彼得沒有別處可去,難免不和挽著男人的伊娃狹路相逢。那種嫉妒和無奈,啃嚙著彼得的心靈。他甚至希望伊娃再也不要出現,一去不返,猶如春夢一場。然而,久旱過後的一次甘霖,又像旋風似的把他絕交的決心吹得灰飛煙火…
  
  但是,在汗涔涔的緊擁、瘋狂縱情的過程中,彼得一想到懷中這個肉體就像圖書館里的書本,每一頁每一行都曾被不知多少讀者研究賞析過時,他頓時心灰意冷,興味索然。
  
  這種心理逃不過伊娃的感覺。她輕輕拍打著彼得的面頰,"你的表現越來越差,注意力老不集中…我不讓學生留級。不行就開除。"
  
  彼得愁眉苦臉,彎著腰,坐在床上。"開除就開除吧。反正不會送勞動教養。"
  
  伊娃坐起來,扳倒彼得,騎跨在他身上。"想開點,彼得。不要忘記,我們是好朋友。這層關係永遠不會變化。我整天言不由衷,對你,我可是一開始就實話實說。我把自已的一切,丈夫的姓名地址,連做過結紮都告訴你了。少一個玩伴我無所謂,可是我不能沒有一個倒倒心裡話的朋友…"
  
  彼得深受感動,竟至泫然。
  
  可是,感動只是一時,雄性的嫉妒卻是驅之不散的烏雲。
  
  俘獲佔有,進而壟斷獨霸,似乎是男人的天性。何況彼得沒有別的女人。在這點上,他和伊娃不平衡。
 
  那份放在店鋪門口免費取閱的中文《商業快訊》周報的廣告版日益擴充,伊娃來的次數就相對減少,彼得心裡的酸意就日益高漲。胸襟本不開闊的彼得開始尋求填補空虛和心理報復之道了。
 
  餐館里打暑期工的女學生陸續返校,二廚師介紹一個從馬來西亞持旅遊簽證來美的女孩頂缺。沒有合法身份,約翰猶疑不決。他叫彼得,"你跟她面談。用不用,經理決定。"
  
  彼得帶女孩去地下室老闆專用小賬房。介紹人一腳跟進。
  
  「沒有工卡?」彼得問。
  
  「沒有。」姑娘面露難色。
  
  二廚介面,「她是旅遊來的。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剛才,跟老闆也這麼說…」
  
  彼得瞧著這個姑娘,身高不超過一米六十,膚色不白,臉上有幾粒紅疹,一雙眼睛倒是又大又亮。彼得選用女侍注重相貌身材。餐館主要面向洋人,迷人的女侍對生意大有幫助。
  
  這個女孩不是滿意的人選。"說起來,是不合法的…"
  
  「噯,彼得!唐人街,誰問這個?移民局睜隻眼閉只限啦!」二廚說。
  
  "會講英語嗎?"
  
  「會的會的。英文好好啦。」二廚又搶著說。
  
  彼得看二廚一眼。"熟手?"
  
  "做過兩年餐館。"
  
  "在美國?"
  
  "不,在馬來西亞。"
  
  "還干過什麼?"
  
  "美容店、髮廊、旅行社,都做過。"
  
  彼得沉吟著。二廚又開腔說,「彼得,讓她開工吧,嗯?」
  
  二廚是個熱心腸的好人,平時跟彼得也頗說得來。礙於情面,彼得點了頭。"好吧。明天就上班吧。"他轉向二廚,"約翰怕麻煩。懂嗎。"
  
  "謝啦。謝謝經理。"
  
  姑娘叫凱蒂,姓鄭,祖籍福建。她身強力壯,手腳靈活,自有一股潑辣勁兒。由於業務熟練,英文流利,又做FullTime(全天),她很快就成了女侍中的主力,深得領班戴維的欣賞。彼得對她倒沒多大在意。
  
  一天下班,凱蒂拖拖拉拉沒有離店。彼得換好衣服,跟約翰聊了幾句,走到門口,凱蒂迎上前來。
  
  "還不走?"彼得隨口問問。
  
  "我…有句話…"深黑的眼睛閃忽著。
  
  "跟我說?"彼得放慢腳步。
  
  凱蒂拉起彼得轉身往外,走出十幾米,她停步,低頭從小包里拿出一個盒子遞給彼得。"一點點小意思。"
  
  彼得退後一步。"這是幹什麼?不,不,我不…"
  
  "一點小東西。表表心意。"硬塞過去。
  
  彼得拿在手裡,"不,凱蒂,這不好。沒這規矩。收禮,人家會小看我的。"
  
  "這是我跟你之間的事。收下吧,推來推去不好。"凱蒂說著,向彼得揮揮手,快步走開了。
  
  一對Parker(帕克)筆。約值五六十美元。
  
  第二天,彼得把它交給二廚,托他轉還。二廚不肯。"這不關我事,"他說,"我也跟她不熟。是我老婆的朋友托上來的。"
  
  "幫幫忙,好不好?"
  
  "噯,我說彼得,拿著就拿著吧。送回去,一門關死,天天見面,倒難為情了。"
  
  "不,正因為天天見面,才不能收。以後日子長著,相處得好,就是朋友。我做經理的,缺人,還要登報招請呢。我不喜歡這樣。"
  
  "你這麼說,我試試吧。"
  
  禮物沒有再拿回來。凱蒂一如既往,大大方方,對彼得多了幾分熱情,像是體現一份呈獻不上的謝忱和敬意。
  
  過了很久,一個深夜,彼得剛洗完澡,門鈴大響。
  
  只當是伊娃,他用大浴巾圍裹住下半身,按了開啟門鎖的電鈕,又打開房門,然後轉回浴室,拿干毛巾擦頭。——伊娃有這裡的大門和房門鑰匙,但忘帶鑰匙也是常事。
  
  "篤篤"的敲門聲。
  
  "開著呀!"彼得大聲說。
  
  有人輕輕進來,聲息和氣味不是伊娃。
  
  探頭一看,是凱蒂。彼得急忙關上浴室,在裡面說,"喔,是你!對不起,請等一下。"
  
  凱蒂穿一件黑色百褶短裙。腿雖不長,卻勻稱結實,被黑裙一襯,倒還白皙。
  
  "你怎麼知道我住…"
  
  "有人知道,我就知道了。"凱蒂坐在沙發里,笑得靜靜的。
  
  彼得仔細看她,經過了修飾打扮的凱蒂,雖不美艷,卻也自有一種嫵媚。
  
  "這麼晚了…"
  
  "專門來謝你。一點小東西你不肯收,我好窘。"
  
  "那真對不起了,"彼得抱歉地搔著頭。
  
  "你好古板。真的。太古板了。"
  
  "不,不是古板。"彼得說,"凱蒂,我怎麼可以收禮?這種粗工,尋起來也不是很難的…"
  
  "你答應用我,總是一番好意,我不能不懂感激呀。"
  
  "不。現在…在一起做事,熟了,就是朋友。拿了你的東西,關係就彆扭了。"
  
  "所以我不再送過來了,"凱蒂邊說,邊用手去撫平沙發扶手的罩紗。
  
  "你來,應該先跟我打個招呼。"
  
  "我怕吃閉門羹。"
  
  "怎麼會呢。朋友上門,怎麼會不歡迎?"
  
  "你沒有把我當朋友,"頭低下去,聲音輕下去。
  
  "怎麼這樣說?我冷淡你?"
  
  "不,不是這樣,"凱蒂並緊膝蓋,又把裙邊塞牢。"你很客氣,就有距離…"
  
  "那…我該怎麼樣?"
  
  "你們大陸來的…都這樣拘謹?"凱蒂突然反問。
  
  "我不明白…"彼得說,"你覺得我很拘謹?"
  
  "是的。我不太懂你。"
  
  "時間長了,會了解的。"
  
  凱蒂站起來。"以後,我可以再來嗎?"
  
  "當然!隨時歡迎。"想起伊娃,彼得補充說,"有空過來…最好,先說一下…"
  
  "我會的,"凱蒂意味深長地笑笑,"這我懂。我不會妨礙…"
  
  "不是妨礙,"彼得又解釋,"萬一我不在…"
  
  "我知道。"凱蒂說,"其實,我也不會多來吵你。"
  
  "怎麼說吵我呢。你來,我很高興,同事嘛…"
  
  凱蒂又是一笑,背上自已的小包,又把從領口露出來的一根白色胸罩細肩帶掖進衣服裡面。"我走了,謝謝你。"
  
  "不用謝。你看我…水也沒有給你倒一杯。你住哪裡?我開車送你回去。"
  
  "不用了…"
  
  "不,太晚了,女孩子一個人在路上走,很危險。"
  
  "麻煩你了。"
  
  "不麻煩,一點也不麻煩。"
  
  彼得歸途中一直在想凱蒂的來意,想不出個究竟。
  
  他從來沒有把她當成朋友,或值得多看幾眼的女孩。彼得不是那種對一切女人都要獻獻股勤、拉拉近乎、討討便宜的男人。他對餐館里的幾個女同事,一概不打打鬧鬧,或相邀去什麼地方作樂一番;這是戴維的嗜好。在工作時間,他嚴肅認真、中規中矩;一班女同事們對他恭恭敬敬,從來沒有人像凱蒂那樣主動接近過來。
  
  彼得知道,一些從香港、澳門或馬來西亞持旅遊簽證進入美國的年輕華女,都會主動尋找有綠卡或美國護照的同胞男子,結了婚就合法定居了,這是一條捷徑。這類婚配,帶有目的,美滿的不多。彼得不做這種冤大頭。他對凱蒂只有尋常禮貌,沒有別的。
  
  他有伊娃。在跟伊娃的關係中,唯有一點使彼得不快。那就是,他完全被動。拿伊娃的話來說,是她"餓了"才來找他。而他餓不餓,她是不聞不問的。這是男人的恥辱。如果她來得有點規律,或者固定把某幾個日子留給他,那倒未嘗不能接受;經常把他扔在一邊,當做一架只有冷氣機壞了時才用得上的舊電扇,那就不能不使彼得忿懣了。
  
  他打電話去,沒人接。打她的BP機,又怕攪了她,惹惱她。找她,找不到。徹底忘了她吧,又辦不到。只能在氣恨中苦等。
  
  伊娃終於來了。彼得陰著臉說,"吃飽了撐著吧。"
  
  "我忙著,彼得。我不幹記者了。"
  
  怪笑一聲,"那報館老闆…怎麼辦?"
  
  "他上吊也不關我的事。我幫他賺了不少。",
  
  "今天,怎麼會賞光來這兒?"
  
  "唷,你怎麼陰陽聖氣的。不歡迎?我走。"說著站起來就往外走,
  
  彼得攔住她,"不會只有兩分鐘時間來看看我還活不活著吧。"
  
  "咦,你怎麼啦?盡說怪話。"
  
  "怎麼能不說怪話呢。早已成了怪人了嘛。"
  
  伊娃張大眼睛看彼得,"你怎麼啦?別抱怨,我忙著。我在炒外匯,當AE•(經紀人)。風險太大,很緊張,還得到處拉客戶。好久沒來看你,請原諒。"
  
  彼得說,"喔,是這樣!發了大財?"
  
  "客戶多,成交多,傭金就多。可是一不小心就賠損。我不能不小心對付著。"
  
  "據我所知,金融市場的A.E.是要念書拿執照的。"
  
  "培訓兩個月,就幹上了。公司里別人也都這樣。"
  
  "那麼,那一套套行情…買進賣出的原理,你懂不懂?"
  
  "這簡單。看跌買進,看漲拋出。就是規律掌握不了。不過,國際上金融市場的動態,公司隨時有通告。"
  
  "好,不談這個,"彼得把手一揮,接受了她的解釋。"今天…留下?"
  
  "不。馬上走。我是順路,來看看你。我去會一個客戶。他的兩萬馬克被套死了。我要動員他再投一萬元下去…"
  
  "四十五分鐘,不,半小時,行嗎?"
  
  伊娃看看錶,"不。約好十一點半,還差十分鐘,走去剛好。對不起,彼得,下次吧。"
  
  "什麼時候?等換一本日曆?"
  
  伊娃走到門口,彼得抱住她。伊娃推拒著。"別黏糊!放開!"
  
  彼得生氣了,他鬆開手,轉過臉去,"晚上十二點上門談生意?別騙我了。"
  
  "不信一塊去,"伊娃轉身拉他,"我沒有騙過你,彼得。我騙你幹嗎?"
  
  彼得甩脫她的手,"我不看你們。想看,四十二街上有的是。"
  
  伊娃發怒了,"你真混賬!要不是忙著,我…"說著,一陣風似的走了。
  
  彼得站在門口,在她背後嚷道,"別再來了!你以為我找不到…"
  
  伊娃回頭。"找從來沒有不讓你交女朋友。拜拜!"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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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23 17:26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23日
  
   
(六)

 
  彼得失望惱怒,在房間里踱來踱去。
  
  走了十分鐘,他拿起電話,撥凱蒂的號碼。
  
  驚中帶喜。"我躺著看電視呢。有事嗎?"
  
  "能來我這裡坐坐嗎?"
  
  "為什麼不呢。我就起來。"
  
  "我來接。"
  
  "我在門口等你。"
 
  凱蒂冷眼打量彼得。深夜來邀,事出突然。
  
  彼得還沒有平靜下來。
  
  他想用裝出來的溫柔向凱蒂示好,卻表演得很糟。從素來的漠不關心,要超越許多程序一下子表現出追求的樣子,彼得沒有這種技巧。
  
  凱蒂想喝Perrier(法國名牌礦泉水),彼得一迭聲說"有,有,"去倒了一杯牛奶來。凱蒂脫去長風衣,露出一身薄緞睡裙,彼得又不敢正眼看她。凱蒂坐在沙發里,彼得走來走去,停不下來。
  
  "你…心情不好?"凱蒂柔聲說。
  
  "不!不!"彼得連聲否認,"心情很好。心情好…才請你來…"
  
  "來喝牛奶?"
  
  "啊!我倒了牛奶?給你的是牛奶?對不起,我去換。"
  
  "不用了。你為什麼不坐下?"
  
  彼得一屁股坐在凱蒂身邊,覺得太近,又挪遠點。
  
  凱蒂把手放在彼得手上,"聊聊天吧。我睡得很少。你…一個人?"
  
  "一個人。我還沒結婚。"
  
  "他們說,你歲數不小了。"
  
  "是呵,是啊。是不小了。過年就是四十了。你呢?噢,對不起…"
  
  "沒關係。年齡寫在臉上,想瞞也瞞不住。我二十七歲。"
  
  "二十七?看不出。我當你二十二三呢。"
  
  微微一笑,"這話誰都會說。"
  
  "真的真的。你很小樣,一臉孩子氣。"
  
  "這倒是第一次聽到了,"凱蒂輕喟一聲,"在馬來西亞,我中學畢業就出去找工了。"
  
  "你國語說得很好啊。"
  
  "我念中文學校。"
  
  "幹些什麼工作呢?"彼得忘記凱蒂第一次見面就告訴過他。
  
  "美容院、髮廊、旅行社、餐館…什麼都干過。在馬來西亞,華人難進國立大學,我家境不好,私立的又念不起,沒有辦法…那樣的地方混了八九年,早成老江湖了。"
  
  "你哪是老江湖,我才是哩!"
  
  "不,"凱蒂說,"你是讀書人。不管你做什麼職業,你就是有學問的樣子。"
  
  "讀書人…在美國,就是蠢貨。"
  
  "不。我看,讀書人代表正派人。你是正派人。"
  
  "我是嗎?希望是吧。也不完全是啊。"
  
  "你是的。"
  
  此刻,彼得寧願凱蒂不要把自己看做正派人。"你…一個人來美國,到紐約,害怕嗎?紐約不是一個好地方。"
  
  "不害怕。沒有什麼可怕的。在美國,賺錢比哪裡都多。"
  
  "就是為了賺錢?"
  
  "是的。"
  
  "做餐館,賺的是辛苦錢,還要開支,積蓄也不容易。"
  
  "慢慢來。我們這樣的人,指望什麼呢?"
  
  彼得點點頭,"你很實際。"
  
  "不實際又能怎樣。"
  
  彼得不想跟她越扯越遠。他不打算放棄今晚的目標。
  
  "凱蒂…你,"思索著怎樣的語言才有誘惑作用。
  
  "唔?"
  
  "…以後…我可以常常約你嗎?"不知道怎的,話到口邊,又離了題。
  
  "當然羅。記得嗎,你說過,我們是朋友。我喜歡你這樣的朋友。"
  
  "為什麼?"努力使眼神顯得含意深長。
  
  "你正派。"最不想聽到的回答。
  
  "正派人沒有味道。像你說的,太拘謹。正派人是一本老書,一杯淡水。吸引女孩子的不是正派人。"
  
  "不一定。女孩子跟不正派男人胡鬧,跟正派男人講心裡話。有頭腦的女孩子知道接近什麼男人。"
  
  "萬一是假正派呢?"
  
  "能夠發覺就沒有問題。有頭腦的女孩子知道應該怎樣對待。"
  
  彼得不得不對凱蒂刮目相看了。
  
  再努力一次。"凱蒂,你…也,一個人住?"
  
  "租的小房間,每月二百二十元,包煤電。只能放下一個床,一個小柜子,還有一個小桌和一把小椅子。來了人,坐的地方也沒有。只好坐床上。"
  
  "有人來嗎?"
  
  "沒有。一個客人也沒有過。我沒有朋友。如果你是,就只有你。"
  
  "我可以來嗎?"
  
  "不。房間很差。真的,太小了。坐的地方也沒有。"
  
  彼得想說,"你不想讓我上床?"但他不敢。他說的是,"那麼,歡迎你到我這裡來玩兒。"
  
  "好的。謝謝。"凱蒂站起來,穿上風衣,沒有扣上紐子。
  
  總要有點闖勁和冒險精神。這個"有頭腦的"女孩子不會自動投懷送抱。
  
  彼得走過去,想出其不意地抱她。只要抱住,她不反抗,好事就成了。他伸出兩隻手,但是,只有其中一個落在凱蒂肩上。他拍拍她的肩頭。"謝謝你來。"
  
  凱蒂開始扣上風衣紐扣。"現在,你Feelbetter了?"
  
  "是的,凱蒂。"彼得說,對不起你。"
  
  "為什麼這樣說?"
  
  "這麼晚…把你叫來…"
  
  "我很高興過來…陪你一會兒。"
  
  "謝謝你。你這麼好。"
  
  "應該的。不是嗎?"
  
  "我送你回去吧。"
  
  在街角,當凱蒂低頭跨進彼得的汽車時,伊娃正腳步匆匆地朝他們這邊走過來。
  
  伊娃看到他們,即刻停步。
  
  她目送汽車開遠。
 
  彼得回家,看到伊娃坐在他的床上,蓋著他的被子,翻看一本《Vogue》(《時尚》雜誌)。
  
  "咦,這是怎麼回事?"
  
  "來了十幾分鐘了。在路口,正碰上你送客。"
  
  彼得張開嘴,伊娃伸出一個手指放在嘴上。"不用說什麼。你來,我們談件事。"
  
  伊娃的生意沒有談成。客戶翻了臉,使出蠻勁,要追回全部老本。伊娃叫他去公司找總裁,他不肯。他說,給三天期限,不然法院相見。
  
  伊娃開口向彼得暫借兩萬。彼得沒有吭聲。
  
  這晚,他失眠了。伊娃睡在他的身旁,勾他的脖子,拉他的手撫摩自已;彼得的手像泥塑木雕,既硬,又沒有感覺。
  
  他要重新審察這個女人了。他要好好考慮他倆的關係了。兩萬不是小數;省著摳著,一年也積不滿這個整數。伊娃保證十天歸還,彼得根本不信。
  
  彼得在美國這麼些年,知道外匯買賣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不是伊娃這種嫩資格女人可以去搞的。他不懂其中法則程序的細節,但他知道,沒有一定的社會常識,缺乏判斷力和膽識,沒有足夠的經驗和生意頭腦,不可能靠這行當賺錢吃飯。金融市場、外幣匯率,直接受國際政治、世界經濟影響;什麼國家政變,哪個政府倒台,什麼總統一次談話,什麼地方通過一條新的法案,哪裡在打仗,哪兒簽了和約,都牽動著證券價格和外幣匯率的波動。彼得也曾聽說,在紐約,最近先後出現幾家這類華人公司;但他總覺得,登報招進一批像伊娃那樣的人,給予兩個月的所謂培訓,就讓他們像模像樣地坐在電腦面前操作起來,簡直太像兒戲了。後來又聽說,投資的人沒有一個不賠本的。這就便彼得深信,不管怎樣,即使偶然從這種公司門前經過,也是趕緊走開為好。
  
  涉及到錢財,彼得相當謹慎。在美國,賺錢固然不少,令世界上所有別國的人民眼紅,但賺錢之辛苦,外人無法想象。當了經理,他才開始靠腦筋吃飯;但此前的六年,沒有一天他不是手重託腳快奔心裡想腦子記嘴上說,整整十來個小時,難得有停下來的片刻。如今有了幾萬積蓄,分分血汗,粒粒辛苦,不能不看重,不能不珍惜。所以,他把大部分錢放在銀行里,寧願生點微乎其微還必須繳稅的利息,也不去冒任何風險,至多放一些小數在共同基金,作些獲利極小而較穩當的小額投資,也只不過是聽從父母的勸告而已。
  
  就算伊娃不騙他,他也不相信在十天之內她可以完璧歸趙。
  
  這一種可能性,不是不存在的:交往大半年,目的在今晚。兩萬一出手,這個女人也許就此從地球上消失了。即使不消失,她也可以千年不賴萬年不還。
  
  這時這刻,伊娃的親昵動作,在彼得的感覺里,意義變了樣。
  
  夜特別的長,小便比往常頻繁。伊娃倒是若無其事地熟睡了。
  
  清早,伊娃催道,"喂,怎麼樣?0K的話,開支票吧。"
  
  彼得根本沒有做出決定。他囁嚅著,"我…我想…你…"
  
  不耐煩了,"瞧你這樣子。跟你借點錢,像逼你自殺似的。行不行給句話。"
  
  "我…沒說不行…不過…"
  
  伊娃笑起來,"別疼成這樣子!我說了,十天就還,救一下急嘛。把我當朋友,還是當騙子,你瞧著辦吧。"
  
  彼得坐下來寫支票。伊娃一邊穿衣,一邊看著,"這幾個月里,我手裡進進出出少說也有十幾萬,沒看過像你這樣兒的。這又不是死刑判決書!最多十天,你心愛的錢就回家了。"
  
  "我這是勞動所得。分分厘厘血跡斑斑。"彼得一本正經地說。
  
  "我又不是吸血鬼!"
  
  "拿去吧,"彼得拿起簽了字的支票,揚了揚。
  
  "奏支國際歌吧,"伊娃伸出兩指,倏地一下把支票拈了過去,"一副慷慨就義的樣子,看著也傷心…"
  
  "我說不過你,"彼得勉強笑一笑,"兩萬大洋拿了去,還落得個沒有風度,不夠朋友…"
  
  "不管怎樣,我還是喜歡你,"伊娃捧起彼得的臉吻了一下。"你沒假裝大方。我最討厭做假的人。"
  
  收起支票,伊娃牙沒刷,臉沒洗,一路小跑走了。
  
  華苑老闆約翰向彼得提出投資買下長島新餐館的那天,正是伊娃借去兩萬元后的第五天。彼得查過銀行電腦,兩萬元的支票在他簽完字后的一個小時就被提轉走了。
  
  要拿回這兩萬,才湊得齊六萬。
  
  這個休息日,彼得鬱鬱不樂。
  
  近日來,凱蒂對他不改初衷,熱情中透露著顯著的仰慕,又不過分露骨,不到讓人察覺的程度。彼得無意讓那個晚上突發的念頭繼續發展下去。
  
  借走了兩萬,伊娃就從彼得的心裡掏走了他對她的一切溫情和渴求。她的誘人胴體在想象里不再是充滿活力的生命體,而成了一具真正的冰冷的大理石雕像。
  
  他打電話給伊娃。又慶幸沒有人接。他不知道怎麼樣開口。允應的限期還有好幾天。
  
  他知道,他已讓她看扁。這不公平。她不該拿了錢又嘲笑我。
  
  在美國,除了最親密最信任的親友之間,一般不興借錢。沒有人願把自已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一筆大數拱手交給別人,誰也不知道對方的信用和償債能力究竟如何。因為在美國,最避諱的話題便是本人的財務狀況。
  
  伊娃的性格,使她採用這種沒有商量餘地的方式,彼得招架不住,還留下一個窩囊的壞印象。這一點姑且不論,彼得提心弔膽的是:金融市場就像一頭怪獸,別說兩萬三萬,就是十萬百萬,一口吞下嗝兒都不打一個。伊娃這種缺乏經驗沒有計謀的女人,不摔幾個大跟頭不會醒悟過來。想到這裡,彼得背脊上沁出了冷汗。
  
  約翰給他的這個機會,十分難得。華苑地段好,規模適中,在紐約中城已經殺開血路,生意穩定而鞏固。除非碰上世紀性大蕭條、美國本土遭受戰亂或者紐約市發生地震,這家精雅的中國餐館不會衰敗下去。不說中午蜂擁而來的大公司職員和遊街閑客的堂吃,光是鄰近住戶和各家商號的電話訂送,聘用了四個送貨員也還應接不暇,已經夠本有餘。約翰轉去長島開闢新戰場,把這塊連年豐收的良田留給了他;如果長島經營得好,幾年之後,用利潤來分期贖買華苑的股權是完全有可能的。這樣,他彼得就是一個中產商人了。他的美國夢就實現了。
  
  晚上,彼得再給伊娃打電話,還是沒有人接。
  
  彼得按捺不住。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最壞的估計往往最可能成為事實,這年頭世事就是這個樣子。彼得覺得自已蠢到極點,連最簡單的事理都沒有看出。
  
  但是,撇開著急心情,進而細細一想,彼得畢竟不相信伊娃會預謀用自已的身體花大半年的時間跟他做這筆交易。如果可以這樣出售,願出大價錢的主兒在紐約華人社會多的是。彼得不久前在餐館聽說,一位新當選的什麼"小姐",被一個闊佬"包"起來了。伊娃要是出馬參賽,戴一頂桂冠是很有可能的。但是,她一直在辛苦奔忙,而且,對他,不像詐騙。她從來不花他的錢,連一朵玫瑰花都不願接受。"我不要這種浪漫,"她說,"不用製造什麼氣氛。"
  
  彼得坐立不安,又毫無睡意,就出去開著車子在街上兜圈子。
  
  他愛開車。他覺得駕駛一輛汽車在紐約街頭賓士,特別體驗一份美國式生活的享受和自豪。這幾年來,他換過二次車,現在的這輛Honda是他花六千元買下的耗程三萬多英里的銀灰色四門"Accord一Lx"(車型)usedcar,看上去起碼有八成新。
  
  兜著轉著,他的心情平靜下來了。
  
  伊娃不會騙我。對她的本質,不應該有什麼懷疑。她只是一個在美國生活的起點上掙扎求生的人,一個辛苦的、可憐的女人。除了借餞這事,她對我,有什麼可說的,我虧欠於她的倒是太多太多。如今碰上急難,我不伸援手,誰來幫她?
  
  即使到時她拿不出兩萬,也不可以嚴厲譴責她。
  
  先向父母商借這筆款子吧。
 
  父母的支票還沒有寄到,伊娃的支票先拿來了。
  
  但是,長島的餐館,已被別人用三十二萬搶前一天買下。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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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27 01:00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27日

第三章


(一)

 
  車廂里一陣紛擾,羅倩從迷糊的亂夢中驚醒。
  
  乘客們都站立著,收拾各自的箱囊包袋,穿上外衣,裹好圍巾。灰藍制服的乘務員鎖上廁所。火車正在進入紐約站。
  
  羅倩慌張起來,不知所措;揉揉眼睛,決定先穿衣服。她模仿別人,把厚厚的羽絨大衣也穿上,又從背包里拿出絨線帽,攏了攏頭髮,把它罩進帽子里。頓時,身上出汗了。最後,她拉上背包拉鏈,把它斜背在身上。
  
  不知不覺中,火車停穩。
  
  羅倩只嫌旅程結束得太突然。這個行程的結束,對她來說,就是十幾個小時暫時安穩的結束。她害怕極了,不知道一走出火車,會面對什麼。與六月份乘飛機來美國時不同,當時她想象著"舅外公"來接機的情景。現在,沒有人在等著她來紐約。
  
  她惱恨自已早先的大部分時間都難以合眼,而最後的幾小時卻朦朧入睡。她好像還沒有來得及仔細想一想,雖然其實沒有什麼可想。但是,現在,連一點心理準備都還沒有。無情的火車像最後一個寡情薄義的朋友,也將把她拋棄,把她丟給新的難關。
  
  她已經不敢指望順利地跟阿列克斯接上頭。她曾要求麗莎事前給阿列克斯打電話,讓他來火車站接她;麗莎打過不知多少次,一直沒有人接。麗莎只好讓她到了紐約再打公用電話。這使羅倩臨陣生怯,想推遲逃亡;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打不到阿列克斯,怎麼辦?羅倩感到一陣戰慄,汗濕的棉毛衫貼著背脊變得冰涼。她拚命忍住湧上來的眼淚。
  
  旅客們極有耐心地提著行囊,背著包袋,額上淌汗,等候短短人流的緩慢移動,沒有人抱怨叫罵。
  
  一位褐發中年婦女瞧著羅倩,問道,"AreyouOkay?(你不舒服)?"
  
  羅倩回過神來,對她勉強一笑,用英語答道,"我好著,謝謝你。到紐約了?"
  
  "到了。火車停在GrandCentral。走出去,是四十二街第五大道。"
  
  "謝謝。"
  
  "你…看上去不好。"
  
  "太熱。"
  
  "一出去就會好的。外面很冷。"
  
  "是呀。"
  
  "第一次來?"
  
  "是的。"羅倩趕緊閉上嘴,把臉轉向別處。再聊下去,她會哭出來的。
  
  走出火車,尖利的寒風使羅倩直打哆嗦。載滿行李的平台就停在月台上,羅倩等在人群里,毫不費事地拿到了自己的兩隻大箱子。她感到爸爸媽媽辛辛苦苦從四面八方採購來的全部家當,現在成了累贅。
  
  好在箱底有滾輪,箱頭有接襻。羅倩微屈雙膝,用兩隻手反拖著箱子,艱難地一步一步走過通道,來到車站大廳。她選了個不擋路的角落,把兩個箱子並排放好•再卸下肩上的背包,喘一口氣。肩膀有點酸痛,腰腿也不靈便。大廳里很暖,她脫下羽絨大衣,扔在箱子上。然後,她一手揉肩,舉目四望。
  
  這才是真正的火車站。這才是羅倩最初設想中的美國。
  
  至少有一個足球場那麼大的大廳,富麗堂皇,氣勢宏偉。巨大的吊燈從極高的拱頂垂伸而下,把整個大廳映照得如同白晝。磨石子嵌花地面光亮平滑猶如鏡面,大理石的階梯和欄桿,彩色大玻璃窗,還有像寬銀幕那麼大的廣告燈箱,一切都是那麼的整潔、壯觀,使人讚歎,又使羅倩感到自己的渺小。這裡並不擁擠,但人也不少。各種發色膚色的旅客匆匆忙忙,進進出出。一些人佇立著,觀看電子屏幕上顯示的火車班次的到發時間地點。大廳中央有一個園型大亭,大大的"Information標誌引來許多生客,男女職員坐在玻璃窗裡面朝各個方向斯文有禮地回答各種問題。震欲聾耳的擴音喇叭里不時播放著各種通告。羅倩看到這裡躑躅著一些衣衫不整呲牙咧嘴怪模怪樣的人。這些人空著雙手,走來走去,公然叼著香煙屁股,不停地瞅瞄別人。羅倩不由自主地往後挪步,把背包抓在手裡,緊靠自已的箱子。一些警察在大廳里來回巡邏,他們個個熊腰虎背,魁梧其偉。他們腰間掛滿手槍、警棍、手銬、記事本、鑰匙等等東西,手裡執著對講電話,嘴裡嚼著口香糖,懶洋洋地走過來,又走過去。紅西裝紅大蓋帽的行李員在忙碌著。
  
  羅倩想起當務之急是打電話。她四下張望,發現大廳里到處都是公用電話。有的裝在牆上,一字排開,有十部之多;有的從一個圓心輻射出幾堵直立的金屬板壁,分隔出好兒個電話亭座。
  
  她從口袋裡摸出幾個二角五分的硬幣,朝一個剛剛空出的電話走去。她找出小本子,摘下話筒,看到一名警察朝她走來。羅倩嚇了一跳,掛上電話。
  
  "對不起,小姐,那是你的行李嗎?"警察指指她的箱子。
  
  "是呀。"羅倩張大眼睛。
  
  "不要離開它們。"
  
  "我打電話。"
  
  "我知道,"警察重複一遍,"不要離開它們。"
  
  "打一個電話。我馬上就過去。"
  
  "你不想要了?"
  
  "當然要的。我眼睛看著。"
  
  "眼睛有什麼用?提在手裡的箱子也有人來搶。"
  
  "啊,是嗎?"
  
  "這裡是紐約。"警察聳聳肩,"你從哪裡來?"
  
  "密歇根。"
  
  "喔。在紐約,你得緊緊拿著你想要的東西。不要鬆手。"
  
  "是嗎?真可怕。"羅倩大聲說,"我第一次來紐約。對不起,你,可以幫我照顧一下行李嗎?我打個電話,幾分鐘。"
  
  "不。"一口回絕。"我在執勤。我不能替私人作任何服務。"
  
  "那麼,"羅倩想了一想說,"如果有人來拿我的箱子,你怎麼辦?"
  
  "我逮捕他。"
  
  "那麼,請你逮捕這樣的人。"羅倩不假思索地說。
  
  足有二百磅體重的白膚警察楞住了。過了一會兒,他大笑起來,然後,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好吧,快打你的電話。在我被上司訓斥之前,你的行李是安全的。"
  
  羅倩覺得有趣。她的心情好了一點。她翻到了電話號碼,然後,按照麗莎教的,把一個二十五美分硬幣塞進投幣孔,開始撥號。電話鈴響了,一陣,兩陣,響了十陣,沒有人接。再打,還是沒有人接。連著撥了幾十次,都沒有人接。她的心往下墜著,背上額上又冒汗了。
  
  大個子警察不耐煩了。他抓起羅情倩的大衣搭在肩上,一手一個箱子,把它們提到羅倩腳邊。"慢慢打電話吧,小姐。祝你好運。"說罷,吹著口哨走開了。走了幾步,又回頭朝羅倩擠擠眼,扮了個鬼臉。
  
  "喂,喂,Sir!"羅倩急得大叫。
  
  警察止步。
  
  "打不通怎麼辦?"
  
  "再打。"
  
  "沒有人接?"
  
  "那,我不知道。沒有辦法。"
  
  又打了幾次,還是沒有人接。羅倩意識到事態嚴重。她心慌手抖地在小本子上找到(上海朋友寫給她的)另外兩個紐約電話號碼,一個是同事的親戚,一個是同學的朋友。
  
  口袋裡只剩了一個硬幣。羅倩特別小心地撥號。鈴聲三響,有人接聽了,羅倩一陣欣喜。"哈羅,對不起,請問,嗯…邱先生在嗎?"
  
  對方沒有回答。羅倩追問,"邱先生…有沒有一位邱先生?"
  
  "你是什麼人?"女人的聲音,帶廣東腔的普通話,冷淡而無禮。
  
  "我姓羅,叫羅倩…上海的…"
  
  話還沒有說完,對方打斷她,"你跟邱先生什麼關係?"
  
  "我…"羅倩結巴了,"我…我是…朋友…"
  
  "朋友?"電話"卡嗒"一聲掛斷了。
  
  羅倩急得直跺腳。不近人情,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卻把她最後一個硬幣吞掉了。她急惱起來,用手捶著電話機。連這傢伙也欺侮我。過了一會兒,她冷靜下來,仔細察看電話機,發覺下部有一塊小方板,是活動的。推開小方板,裡面有一個凹槽。伸進手指摸一下,什麼也沒有。她懊惱極了。她又重新觀察電話機,又發覺右上角有一個鋮亮的小把手。她扳動一下,"卡嗒"一聲,金屬物品掉落的清脆聲響。再摸凹槽,哈,一個硬幣。她高興了,連連扳動十幾下,剛才白扔的硬幣統統拿回來了。羅倩再打另一個號碼,鈴聲響了一下,接通了,她剛要開口,對方說話了,女人聲音,說的是英文。她先報羅倩所撥的號碼,接著說,這個號碼已不能接通。羅倩很失望,想問幾句,對方卻不由分說,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電話不掛,就不停重複。原來是錄音。
  
  再打阿列克斯,還是沒有人接。
  
  病急亂投醫。再試一試邱先生家。
  
  還是那女人。
  
  "對不起,我是…剛才…我是大陸來的,邱先生…"
  
  羅倩沒說完,女人打斷她,"你打錯了。這裡沒有姓邱的。"
  
  羅倩掛上電話,一屁股坐在自已的箱子上,眼淚撲簌而下。
  
  怎麼辦?怎麼辦?
  
  一個女人走過來,想用這架電話。羅倩抬起滿是淚痕的臉,急忙站起,想拖開自己的箱子,讓出地方。
  
  那女人瞧著羅倩,吃驚地往後退兩步,"It'sOkay,It'sOkay,"她伸手指指另一個剛空出來的電話,轉身走過去了。
  
  大廳里人漸稀少。羅倩希望大個子警察再走回來。但是,他沒有回來。
  
  羅倩非常想上廁所,但是不敢。她不能把全部行李都拖進廁所去。
  
  羅倩站起來,再打阿列克斯。還是沒有人接。一陣又一陣的電話鈴聲寂寞而無奈。
  
  徹底完蛋。這個阿列克斯,不在紐約?做晚班?在別處睡覺?什麼可能都有,就是沒有來聽電話、來帶她離開這裡的可能。
  
  羅倩感到絕望。這個金碧輝煌的大廳是一個渺無人煙的荒島,是一丘將要埋葬可憐的小羅倩的墳墓。
  
  口渴、腹餒。最要命的是,小便憋得難受。
  
  二十多分鐘過去了,羅倩忍無可忍。她叫住一個推著小平車的紅帽子,對不起,先生,請你…能不能,照顧一下我的行李,我去一下廁所?"帶著哭音的哀求。
  
  紅帽子抱歉地搖搖頭,"不,我不能。對不起,小姐。我在忙著。"
  
  羅倩乾哭起來,用手遮臉。我要死了。天哪,我該怎麼辦?
  
  突然,有人輕輕觸動她的手臂。一位化妝得很美的矮小白髮老太太。她的寬邊黑帽上插著一支花翎,像上一世紀的貴婦。
  
  "別哭,孩子。你去。去吧。我就坐在你的箱子上,等你回來。好嗎,寶貝?"
  
  "謝謝你,夫人。"羅倩抽抽噎噎地回答。
  
  "Ladys'Room在那邊,"老太太伸手指指,又打開自己的小手包,拿出一包巾紙。"帶上它。裡面很臟,也沒有紙。唉,這紐約市…"
  
  羅倩道了謝,背著包,奔向廁所。
  
  滿地紙杯、廢紙、煙蒂、污水,臭氣熏天。水池裡水龍頭在滴漏。兩個邋遢白種女人坐在牆角,向羅倩伸手。羅倩給她們一人一個硬幣。
  
  兩隻手仍然伸著,"香煙。"
  
  "對不起,我沒有。"羅倩一陣噁心,轉身就逃。剛到門口,她又折回來。
  
  她推開一扇又一扇小門,但一個比一個臟。
  
  馬桶是乾的。桶沿上污穢狼藉。羅倩用半包巾紙擦去圈蓋上的污水,又用幾張巾紙墊著,這才坐了下去。
  
  剛出來,兩個女人又向她伸手。她頭也不回地往外就走,一個女人倏地站起來擋住她。
  
  "Coins。(硬幣)"
  
  羅倩摸了一個給她。
  
  "All。"
  
  羅倩怔住了。她想奪路而逃,另一個女人站了起來。
  
  羅倩把口袋裡的全部硬幣放在了兩隻骯髒的手裡。
  
  老太太安詳地坐著。她微笑著,站起來。
  
  "謝謝你,夫人,"羅倩心有餘悸地說。她想再表示一番謝意,但老太太已舉步朝幾米外在等她的一個青年走去。
  
  "祝你好運,"老太太邊走邊說。看到羅倩那副喪魂落魄的樣子,她又走回來。"要耐心,孩子。一切都會好起來。保重!"
  
  羅倩感到一陣暖意。她悵悵地看著兒子挽著母親遠去的背影,痛惜這安慰的短暫。
  
  驚惶終於過去,羅倩集中思緒。必須努力,必須掙扎。現在唯一可做的就是再打電話給那可惡的浪蕩鬼阿列克斯。
  
  但是,硬幣一個也不剩了。
  
  她朝兩旁張望一下,然後打開背包,從小皮夾里抽出一張一元鈔票,捏在手裡。
  
  一個穿呢大衣,戴禮帽,銜雪茄的老人從面前走邊。他粗眉濃團,雙眼周圍有一股黑氣,一臉兇相。羅倩沒敢開口。
  
  兩個抽香煙的金髮女郎一路喧嘩放聲大笑地從面前走邊。羅倩不敢打攪她們。
  
  兩個壯碩神氣的女警察從面前走邊。不能向執勤的警察求助。
  
  一個中年黑人男子走過來。羅倩叫他,"對不起,先生…"
  
  黑人停步,側頭瞅著羅倩。
  
  羅倩揚了揚手裡的鈔票,"對不起,先生,可以換幾個硬幣嗎?我要打電話。"
  
  "拿來。"黑人男子似乎經過深思熟慮,毅然作出決定。他接過羅倩的鈔票,翻來覆去地看著,好像懷疑這是一張偽鈔。他又朝堅守著兩隻箱子的羅倩打量一番,最後把鈔票塞進口袋,神情嚴肅地走了。
  
  羅倩大叫;"先生,先生,喂…嗨…嗨!"
  
  黑人頭也不回地走遠。
  
  是一個不會游泳的溺海者,還是黑夜在森林迷路的小孩,抑或是在刑場上面對槍口的死刑犯…哪一種人的心情更像此刻的羅倩?
  
  一種種可能性、一個個希望全已幻滅。短短的一二小時內,羅倩的心靈遭受了一次又一次的傷害。她精疲力盡,萬念俱灰。她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扔掉這兩隻箱子,離開這死守已久的電話亭,衝到街上,去尋求一線生機?她沒有這個魄力。這兩口大箱子里裝的不是可以用金錢購買的衣服物件。裝的是世上唯一親人的全部愛意。
  
  但是,箱子現在卻成了釘住她的絆樁。她像固定在礁石上的海貝,只能伸出短短的觸鬚在茫茫大海中探求生存下去的機會。
  
  除了像乞丐一樣地爭取路人的憐憫與施捨,現在沒有別的辦法可想。
  
  乞丐求索的只是小錢。不少人有這樣的小錢和同情心。而羅倩需要的不止是小錢。
  
  羅倩的思路突然變得簡單起來。不能在這裡迎接黎明。不能拖著兩隻箱子在紐約的乞丐隊伍里添一名成員。不能餓死渴死絕望而死。我必須活下去。
  
  她有了前所未有的勇氣。她看到一對華人模樣的青年男女從面前經過。"先生,小姐,"她用普通話叫道,為自已的語調感到羞恥。
  
  男人停下來,好奇地朝羅倩走近一步。
  
  羅倩剛想開口,那女青年朝她冷眼一掃,轉頭對男伴嚴厲地說,"你幹什麼?"說罷,拉起男人就走。她說的恰恰是普通話。熟悉的鄉音。在這異國的土地。
  
  男人跟著女人走了,又歉疚似的回頭偷瞥羅倩一眼。
  
  找單身的男人。單身男人對女人有同情心。
  
  但是,單身男人全是黑人。羅倩不敢重蹈覆轍。
  
  又一個黃種亞洲男人走過來。羅倩用英語說,"Excuseme,Sir…"那人不懂。羅倩改用普通話,「對不起,先生,您是中國人?"那人又搖搖頭。他背著一個包,胸前吊一個照像機,手裡拿一個紙袋。他停下來,嘰哩咕嚕問了一大串。日語。
  
  "我…"羅倩指指自己,下面的話卻不知如何表述。
  
  男人順手把紙袋遞給羅倩,點點頭,鞠了一躬,走了。
  
  羅倩為自己竟然接下紙袋而嚇壞了。她想追上去還給他。但她沒有動。
  
  紙袋裡有三塊小小的蛋糕。羅倩淚如泉湧,滴落在蛋糕上。
  
  我醜陋而卑賤。我是一個不知羞恥的乞食者。
  
  羅倩坐下來哭泣。沒有人注意她,沒有人停下腳步來問她什麼。沒有人看她一眼。
  
  紐約的市民、火車站裡的過客、警察和職員,對寄生在地鐵隧道、大橋底下以及火車站的各種可憐蟲司空見慣。他們不會對獨自絕望哭泣的人大驚小怪。
  
  哭了一會兒,飢餓使羅倩頭昏眼花,衰弱無力。她拿起那包蛋糕,看了又看。它證明著自己的低下和可悲,但也總是那日本人的一片好意。人在絕境,如果還想掙扎,總得吃點東西。羅倩的背包里還剩有一罐飲料。
  
  吃完后,羅倩的精神稍微振作一點。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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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27 01:01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27日

(二)

 
  彼得開車給伊娃送行。
  
  積雪尚未化盡,天上又下起夾著雪珠的小雨,車輪頻頻打滑。除了頂著"Taxi"招牌燈的黃色計程車之外,所有的車輛都開得不快。彼得駕駛謹慎。
  
  紐約的冬夜,街景蕭條,特別是壞天氣。雖然第五大道、第六大道夾在二十街至六十街之間的最為繁華地段,商店的大招牌、霓虹燈依然亮著,聖誕節的各種飾燈綴件琳琅滿目,大放異彩,但店門卻是重閉緊鎖的。被稱為MiddleTown的地域更為廣闊的這個地帶,除了少數韓國人、印度人、阿拉伯人經營的香煙食品零售商店關閉較晚,幾乎所有的百貨公司、服裝鞋帽店、珠寶行、電器行、玩具店、禮品鋪,在傍晚時分,都早早關門落閂。各式餐館在晚上十點以後,也只有出客沒有進客了。一些專業酒吧雖然賓朋滿座、熱氣騰騰,但大門卻是關著的,而它們的櫥窗一般都暗暗乎乎,有的根本沒有櫥窗。
  
  逢有雨雪,行人寥若晨星。車輛開來開去,相互迸濺著灰褐色的雪水。只有自動控制的紅綠燈,準確地按時轉換,不畏單調,不憚寒寂。
  
  此情此景,又兼離別,兩人心情壓抑,一路沉默。
  
  聖誕將到,伊娃返回丈夫身邊。
  
  金融公司炒外匯的職業不多久便干不下去了,因為再也拉不到願向無底洞扔錢的客戶。伊娃一直沒有弄清楚,這種公司究竟是什麼玩意。有人悄悄警告她,早點洗手是上策,想想也對。她去一家房地產公司聽過培訓課,但覺得介紹房地產買賣租賃的經紀人豈是她這種人地生疏的新客所能勝任的,雖然不少新來初到的新移民都在那裡興緻勃勃地聽課,準備考領執照。在紐約八九個月,伊娃總共"搞到"了將近三萬,兩口子可以維持一二年了。幾天前,丈夫在電話里告訴她,他去紐約州府奧伯尼開會,租了旅館。伊娃決定先去奧伯尼跟他會合,再一起回緬因州。
  
  車子駛過四十二街,一家接一家的色情錄像帶店、黃色書刊用品店以及色情表演場所,亮著特別刺眼的三個大大的"X"的招牌,閃爍著變換圖案色彩的霓虹燈。妖嬈女郎翹起屁股捧著巨乳的巨大廣告海報在強燈照射下,尤為姣媚而無恥。一切下流的、最最不堪入目的東西,在這裡都是堂皇公開,合法合理的。這便是紐約最大的紅燈區。但是,它早已衰敗沒落。在這裡流連出入的人們,不外是窮途末路的男人以及來自保守封閉國家的訪客;只有他們,才會破費小額美金,慕名尋來,領略一番生平難得一見的奇景。
  
  "這種地方…你來過嗎?伊娃打破沉寂。
  
  "來過。"彼得說,"好多年前,初到紐約的時候。"
  
  "有趣嗎?"
  
  "老實說,剛到紐約的單身男人,沒有一個不想來看一看的。我從大陸出來,在休斯敦的那幾個月,在父母的四隻眼睛底下,連本《PlayBoy》(《花花公子》雜誌)都不能看。到了紐約,就跟著別人來了。"
  
  "聽說…還有真人表演?"
  
  "有。"
  
  "看過嗎?"
  
  "看過。"
  
  "怎麼樣?"
  
  "開始——很刺激。畢竟是生平第一次。坐在那裡尷尬得要死,想逃,眼睛卻又不肯放過每一個動作。而表演的人,說起來叫人佩服,既認真,又賣力。"
  
  "這種人…能賺多少錢?"
  
  "不會很多。但比打工強些。"
  
  "看過脫衣舞嗎?"
  
  "看過,在洛杉磯。那倒不錯。"
  
  "怎麼個不錯?"
  
  "個個都是真正的美女。年輕、漂亮,身材沒說的。"
  
  "全脫?"
  
  "一絲不掛。而且,做各種動作,盡量讓觀眾看個分明。"
  
  "去一次,得花多少錢?"
  
  "飲料加小費,五十來元差不多了。"
  
  "哪來的這些美女?"
  
  "聽說,主要是學生。高中生、大學生都有。一夜能賺好幾百。"
  
  "不怕受欺侮?"
  
  "不。那種場子,地方不大,保鏢不少,都是二三百磅的彪形大漢,誰敢亂動。"
  
  伊娃不吭聲了。
  
  彼得不再說話。要不是伊娃發問,他毫無興趣在此時此刻談這個話題。
  
  "你…找過妓女嗎?"
  
  "沒有。"
  
  "真的?"
  
  "真的。"
  
  "為什麼?"
  
  "不敢。"
  
  "怕得病?"
  
  "是的。還有,捨不得錢。"
  
  伊娃笑了。"你很坦白。"
  
  "那時,我打工,只賺三四十元一天,累得半死,哪裡捨得用兩天血汗錢去搞這名堂。再說,我不是這種人。而餐館里…很多人都搞。"
  
  "美國妓女?"
  
  "不。沒有什麼人敢找美國妓女。那種女人,又流氣又驃悍,說不定還帶刀帶愴,不是好惹的。中國人沒那膽量。華人多半找韓國女人,
還有東南亞的。"
  
  "語言不通呀。"
  
  "不用語言。"
  
  彼得把車停在一個收費的室內車場。然後和伊娃並肩走向GrandCenTral(大中央火車站)。伊娃背一個旅行包,彼得替她提小箱子。
  
  "彼得,我這次回去,也許一年兩年不會出來。"
  
  彼得點點頭。"應該的,伊娃。"
  
  "真這樣想?"
  
  "是的,心裡話。你們…是有感情的夫妻,應該在一起。"
  
  "不錯,彼得。等經濟上發生了問題再說。"
  
  "你們…沒考慮過回國?"
  
  "他的課題還沒結束。再說,國內,他一離開,就有人頂缺。回去…連個安排都困難。"
  
  "能支撐,還是支撐下去的好。"
  
  "為什麼這樣想?"
  
  "我也說不上來,"彼得說,"真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想,還是留下來的好。"
  
  "我也這樣想,"伊娃說,"學術環境、研究條件,的確這兒強得多。"
  
  "你指的是他。可是,你的專業,就犧牲了。"
  
  "我不在乎。咱們這行,上了年齡,在哪兒都沒前途。在美國,只要賺錢,幹什麼都無所謂。"
  
  "我…上次…"彼得結結巴巴地說,"要不是買餐館…"
  
  伊娃截住他的話頭,"提那幹嗎。你幫我了。"
  
  "我…我…"
  
  "彼得,我從來沒有指望…"
  
  "我知道,我知道,"彼得急忙說。"我是說…以後,如果需要,告訴我就是。餐館沒買成,錢放著也是放著。"
  
  "我靠自己。彼得。謝謝你的好意。"
  
  "伊娃,我從來沒見過…我佩服你。"
  
  "別說這。彼得,咱們,今天不是永別。我們還是朋友。"
  
  "當然!"早在兩個月前彼得就已明白,他們之間的親密關係,已經自然地適時地結束了。在惋惜之中,彼得是欣慰的。
  
  "我們的友誼不會因為你離開而斷絕。但是,我總覺得…"
  
  "什麼?""對你有虧欠。我從來沒有給過你…"急忙添上,"幫助。"
  
  "怎麼沒有?你不是解救了我的急難?"
  
  "但是…"彼得說了一半,心裡想著,"我日夜提心弔膽,只怕受你欺騙。"
  
  "彼得,這會兒,咱們別開生活檢討會好嗎。我們的關係,不是很美好?"
  
  "是的,是的。"
  
  伊娃轉過臉來瞧他。"不必不安。是我主動的。"
  
  彼得搖搖頭,"在我…"
  
  你的行為跟你的道德觀是一致的,我的行為卻跟我的道德觀不一致。你無罪,我卻有罪。彼得沉重地嘆一口氣,"伊娃,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不說吧。"
  
  到了入口處,他們停步,退在一邊。離開車還有二十分鐘。
  
  "伊娃,我不會忘記你。"
  
  "我也不會。不過,彼得,你最好不要打電話,或寫信來。可以嗎?"
  
  "好的。"彼得說。
  
  "不要打擾我們。"
  
  "我保證。我會想你,但不會給你製造麻煩。相信我。"
  
  "這就好。我一向相信你。"
  
  "有機會,再來紐約。"
  
  "一定。噢,還有,彼得,我可能丟下在你那兒的東西,一樣也不要保留。"
  
  "還有什麼呀?"
  
  "我也記不得。回去找一找。我丟三拉四,說不定有什麼唇膏、臟襪子、穿的戴的…都丟掉。做得到嗎?"
  
  "留個紀念也不行?我藏起來就是了。"'
  
  最大的可能就是女人的貼身衣物。伊娃有時不願再穿回脫下的衣物,把彼得的男式內褲穿走是常有的事。
  
  "沒必要。對你沒好處。"
  
  "好的。"
  
  "彼得,回去吧。再見了。"
  
  "你瞧我這人…連個紀念品也沒送你。"
  
  "我也沒送你。"伊娃說,"不過,我們已經給過…不是嗎?"
  
  "是的。"彼得不如伊娃灑脫。他心頭惆悵。
  
  "回去吧,彼得,再見。"
  
  "再見,伊娃。"
  
  他們長時間相視。最後,好像為了避開傷感的視線,他們擁抱在一起。
  
  彼得站在入口處,看了很久。伊娃已經消失。他不知在看什麼。
  
  他一直神不守舍地站著。
  
  一個夢。一個美麗得無以復加、令人寢食難安的夢。一個但願永遠繼續又只求早日醒來的夢。現在,結束了。
  
  伊娃身上的香味還留在胸前、襟上。但是,彼得不相信這輩子還能見得到她。
  
  他不敢承認愛她,一承認就痛苦。
  
  他又不能否認愛她,一否認就卑鄙。
  
  她對他呢?沒有一絲半點愛情?不能相信,但她的表現又似乎正是這樣。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放蕩嗎?是,又不是。她是那麼的有思想,講情義,守信用,有良心。她貞潔嗎?是,不是?美國男女,對婚後的
節操也是很介意的呀。
  
  腦海里翻滾著種種思緒,彼得覺得這半年來發生在自已生活中的一切只能用"不可思議"四個字來概括。
  
  也許,這正是人生。
  
  直到發覺這一個入口處只剩下他一個人時,彼得才轉身離開。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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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27 01:02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27日

(三)

 
  時鐘顯示著十一點五十分。羅倩在GrandCentral大廳里待了整整三個小時。
  
  勇氣和信心越來越小,聲音越來越低。沒有一個人留神和回應她求助的眼神和微弱的呼籲。
  
  恐懼和絕望使她感到自己的腿一直在抖著,背脊愈發佝僂,頭髮蓬亂,眼窩凹陷。
  
  頭腦空空洞洞,感覺由脆弱而趨麻木。她越來越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落到這樣的處境里,越來越不明白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我要倒下了。我在死去。她想象著自己的身體在焚屍爐里被火焰吞卷著,慢慢變炭變灰。
  
  彼得低著頭,心情抑鬱心事重重地踱出CrandCentral大廳。幸虧有這自然的了結,否則遲早釀出災禍。
  
  我必須把握自已,重新面對生活。我做了不應該做的事。過去的半年是荒唐的。這裡是美國,我是中國人。什麼事都可以做,喪德的事碰不得。雖說伊娃主動,但是,我也不是完全被動。
  
  對於她的丈夫來說,我是賊。他在緬因州研究海洋生物,我在紐約自己的床上研究他的妻子…
  
  一個印度人提著一隻沉重的大箱子迎面走來。彼得急忙閃讓,一側身,瞥見一個女孩靠牆站著,腳邊有兩個箱子和一個背包。她臉上的駭人的神情,使彼得對她多看了一眼。
  
  有一個人在瞧我。這個人在瞧我。他在瞧我!羅倩眼睛突然一亮,彷彿一道閃電,驟然間使得原先漆黑一片的一切頓時一覽無遺地顯在眼前。
  
  不要抱幻想。——不能放過這個機會。--叫他!--算了,沒用的。——試試看。——再討一次沒趣?
  
  閃電只是一瞬,一切又沉入幽黯。這個男人走了。
 
  彼得繼續向大門走去。那個女孩像中國人。她的樣子非常奇異,像剛從地震的廢墟中爬出來…走出十多步之後,彼得的意識里有了一個反應,使他回頭再次把視線投向那個女孩。
  
  啊,他回頭了。他注意我了。——他知道我有多可憐嗎?——我的怪樣使他好奇罷了。羅倩突然氣餒那樣的蒼白和憔悴。想說話,又沒有勇氣。也許是沒有力氣。她為什麼會這樣?
  
  走吧。莫管閑事。每個人都有自已的煩惱。
  
  天邊最後一點幽微的星光也熄滅了。這人真的走了。
  
  我就這樣坐著吧。直到被人抬走。管它什麼人,管它把我抬到哪兒。
  
  但是,他為什麼走到半路又回頭看我?
  
  羅倩抬眼看去。那人再度停步回頭。
  
  她忽地站起來,拚命向他招手。
  
  向我招手?招的是我?兩手一起招著。
  
  彼得疑惑地看看兩旁,再看後面。
  
  招的不是別人,正是我。
  
  別走開,求求你,別走!我是一個被世界拋棄的人。我要沉入海底了。如果你是我的同胞,救我一救吧。
  
  我不要死在紐約的火車站。
  
  彼得讀懂了臉上和揮動的手上的全部語言。
  
  他向她走過去。
  
  大腦在諄諄告誡。保持冷淡和警惕。以你這樣的年齡和閱歷,落入什麼低劣的陷阱就不可恕了。在紐約,什麼騙人的花招都有。
  
  他走過來了。
  
  上帝!羅倩一陣昏眩,身子搖晃起來…
  
  彼得搶快跨前一步,一把扶住正在倒下的女孩。
  
  兩隻箱子上系著"中國民航"、"美國聯航"和"美國火車"的行李標籤。
  
  箱子上還各貼一塊已經發黃的膠布,上面寫著"中國上海——美國密歇根州安娜堡市"。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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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27 01:03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27日

(四)

 
  如果說,跟著彼得走出GrandCentral大廳,在濕冷的街頭守著兩個箱子等候彼得開車過來,再低頭跨進汽車坐在駕駛座旁邊的羅倩猶如行屍走肉,除了機械動作之外沒有生命的知覺的話;那麼,坐在彼得家的沙發上,喝下一杯濃濃的加了Ha1fandHalf(一種新鮮濃縮牛奶)的甜咖啡以後的羅倩,就可以用漸漸復活來形容了。
  
  從趾尖開始,雙腳雙腿的細胞一個一個在蘇醒,僵硬感一寸一寸地消失。周身的血液重新流通起來,臉部的肌肉也正在軟化。最重要的,大腦開始活動了。
  
  我怎麼在這裡?暖和的房間,舒適的沙發,柔軟的燈光。這是什麼地方?
  
  我得救了。
  
  救我的是個上海人。自從踏上美國土地到現在,我第一次用上海方言說話。聽到熟悉而親切的語音,我知道,我不死了。
  
  那個人坐在那裡,不慌不忙地抽著香煙。他是火車站裡三小時中唯一向我走來的人。這麼巧,不但是中國人,還是上海人。我現在就在他的家裡。
  
  本來指望阿列克靳來接我。但我寧願讓一個上海男人而不是黑人接去。我的運氣比預期的好得多。可是,我連一聲謝謝都忘了說。我是一個沒有禮貌的女孩。
  
  羅倩張開嘴巴,想說感激的話。彼得站起來,"你…覺得好些嗎?"
  
  我沒有中槍挨彈,沒有得絕症。我只是驚駭、絕望還有飢餓。現在,我已離開覆滅的深淵"謝謝你。我好多了。"羅倩看到自己的大衣、棒針衫、絨線帽和圍巾都扔在沙發上。箱子在牆角地毯上豎立著。
  
  下一步,該怎麼辦?站起來道謝,然後告辭?
  
  彼得也在想?下一步,該怎麼辦?
  
  火車站裡幾句簡單的對話,使彼得未經猶豫就做出了決定。那是一種義不容辭的衝動。冷靜下來,就明白麻煩正在開始。
  
  不能領她去尋找那個黑人。單身闖蕩紐約的年輕黑人對於一個年輕姑娘來說不是上帝。
  
  也不能說,"小姑娘,我已盡到同胞的責任。我能做的只是這些。我們不相不識,你的路要你自己去走。"
  
  彼得和羅倩都陷入了為難之中。
  
  彼得忽然想起,"你應該吃飯。"
  
  我又一次成了乞食者。羅倩沒有介面。
  
  彼得撥了個電話,十分鐘后外賣餐就送上門來。他本應先問一問她想吃什麼,為了不加深她的窘迫,他直接叫了一份雪豆炒牛肉,一份炸雞翅和炸薯條,還有一份酸辣湯。紐約中式外賣的慣例:一份菜附送一小盒白米飯。
  
  羅倩的臉紅紅的,淚花閃閃,站著不動。
  
  "來,"彼得溫和地說,"我有點餓,陪我吃,來吧。"
  
  羅倩忸怩著。彼得拿起一個雞翅,撕開送到嘴裡。"用手。在這裡,百無禁忌。我一個人住,不要拘束。"
  
  吃著吃著,羅倩突然哽咽起來,淚珠子一顆一顆掉進飯里。
  
  彼得考慮了一下,伸出手掌,輕輕拍撫她的肩和背。"不要難過。不要哭。一哭,飯就吃不下了。不要哭。嗯?"
  
  鬱結在心中的一切,被一種與命運抗爭的努力堵塞著,現在經彼得這樣地安慰和拍撫,猛然洶湧衝決。羅倩放下手中的塑料刀叉,吐出嘴裡的飯菜,放聲悲慟。她雙手掩住面孔,哭倒在沙發里。
  
  哭一會兒吧。哭出來,就鬆快了。
  
  彼得放下餐具。他不餓。他走過去放音樂。"Easy93"號電台播放古典樂曲。
  
  幾分鐘后,羅倩坐起來。她停止哭泣,摸出一條手帕擦著眼睛和鼻子。"真難為情…我不識相…像個神經病,把你吵得天翻地覆…"
  
  "不,"彼得說,"我沒有這樣想。再吃一點?"
  
  "不吃了。我不餓了。"羅倩站起來,收拾茶几上的殘存飯菜。她把它們並進錫盒,然後尋找冰箱。
  
  "扔掉!"彼得說,"我在餐館做工。天天有飯吃。"
  
  "我吃!"羅倩回頭看看彼得,"明天…我可以吃。"
  
  彼得看著羅倩,斷定小姑娘這句話沒有試探的意思。她深信彼得不會再把她驅逐到夜晚的街上去。
  
  不管怎樣,今晚,她是客人。彼得和羅倩都這樣想。
  
  彼得給羅倩倒了一杯橘汁,她接過去一口氣喝乾。
  
  房間里異常暖和。至少有華氏86"(攝氏31•5")。紐約公寓大樓的暖氣,是整幢建築統一輸供的,由管理員按照章程定期開放;不像分戶出租的獨立住宅,屋主為了節省而把暖氣盡量開低,常令房客們抱怨不已。
  
  羅倩感到這裡比Doctor李的屋子熱得多。儘管只穿一件羊毛衫,但前胸後背的內衣已經貼在身上,額上、頸項上也汗涔涔的。火車裡出了不少汗,車站裡也出汗,如今又出汗了。羅倩感到很不自在,擔心身上有不雅的氣味散發出來,像個十足的垃圾癟三。
  
  過了一會兒,她怯怯地說,"我…可以…洗澡嗎?"
  
  "當然!"彼得帶她去浴室。他打開一個小壁櫥,拿出一條新的浴巾和毛巾遞給羅倩,又告訴她,"皂液和香波都在浴缸邊上。你…最好不要洗盆浴…浴缸不很乾凈。"他又告訴她怎樣鎖門。
  
  彼得聽到浴室里水花激進的聲音。
  
  他要好好想一想。——這個女孩是可憐的,但是沒有他的責任。在紐約,沒有人把不相識不了解的人引進自已家裡。他是單身男子,她是單身少女。他留置她,無論如何不妥當。以前一個深夜,母親來電話,他在衛生間,伊娃冒冒失失接了電話。事後,母親追究了很久,說了許多囑誡的話。如果她知道他正跟一個有夫之婦私通,恐怕會連夜從休士頓趕來。——不能再次卷進這種說不清楚的旋渦里。
  
  但是,怎麼推她出去?有了這樣的開頭,怎樣繼續,怎樣收尾?
  
  彼得不是一個慷慨豪俠的漢子。多數情況下,他聽從權衡得失的理性指導,不憑衝動辦事。跟伊娃的關係是一個失誤。證明自已本性的脆弱。剛剛從泥潭裡拔出腳來,不能再次滑倒。
  
不過,她,這個小姑娘,既是同胞,又是同鄉。在火車站短短几分鐘的幾句方言交談,在兩人之間所產生的心理感應使彼得震驚而感動。
自己心底衝破世故和警覺而響起的聲音是,"放心,跟我來。不管怎樣,你已平安。"——她眼睛里流出的語言是,"噢!噢!我得救了。"——越過了央求、盤問、考察、猶豫、保證和有限的承諾。
  
  也許,我應該為她做得更多。
  
  但是,誰能斷言她不是一個愚蠢貪婪、忘恩負義的小姑娘呢。
  
  還是審時度勢,謹慎為之。這不是施捨二十元五十元的小事。弄得不好,是一個包袱;背上容易,放下就難了。
  
  也許,中國領事館應該設法安置她。祖國的代表機構嘛。明天,打個電話問一問。
  
  彼得起身踱步。他看到她的豎著的箱子。浴室的門開了一條縫。
  
  "對不起…我真糊塗…衣服也沒拿…替我開開箱子好嗎?深藍那隻。鑰匙在背包夾袋裡,箱子里有個塑料袋,請你幫我拿一套衣服,還要一件浴袍。謝謝!"
  
  彼得手忙腳亂地一一照辦。如果不是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彼得不免要懷疑她的用意了。
  
  塑料袋裡塞滿五光十色的玩藝兒。差不多全是美國品牌的女性underwears(內衣褲j。
  
  他用手指敲敲浴室門,"要哪幾樣,說具體些!"
  
  一雙羞澀的眼睛在門縫裡一閃。"不好意思。一個胸罩,一條內褲。謝謝!"
  
  出浴的羅倩,容光煥發,亮麗俏艷,跟剛才所見的,判若兩人。彼得呆住了。
  
  二十二歲的羅倩本來就白嫩細膩,經過熱水沖淋,血液循環加速,便有了天然的健康紅暈。羅倩側著頭,用隨手抓來的他的梳子理著長長的滴水的烏髮。"對不起,我穿了你的拖鞋。我箱子里有三雙拖鞋。等一會兒找出來就還你。"
  
  "不要緊,不要緊。"彼得說著,眼睜睜地瞧著這個穿著白色絲質袍裙的天使一樣的美麗女孩。
  
  她又折進浴室用吹風機吹乾頭髮。
  
  彼得成了一個木頭人。
  
  他怔怔地看著她走進走出,把兩隻大箱子翻得亂七八糟。
  
  此刻,好像不是女孩來到他的家裡,而是自己坐在她的家裡
  
  羅倩用浴袍遮住盤起的腿和腳,坐在沙發上。
  
  彼得坐在一個單人搖椅里。
  
  兩人部沒有倦意。
  
  她開始講述自已的經歷,彼得靜靜地聽著。
  
  敘述雖有一定的選擇性,但是坦率的,真實的,具體的。彼得聽著,整個身心為之震驚不已。他想問幾個問題,但忍住了。什麼也不用問,什麼也不用說了。
  
羅倩沒有激動,沒有流淚。一切都已遙遠,她像在講別人的故事。當她洗完澡走出浴室時,她感到一種非常奇異的景象:眼前的一切,彷彿十分親切,十分熟悉,自己似乎曾經到過這裡,一切都跟記憶中的遺跡完全吻合。這種感覺使她滿身輕鬆。心理上的重壓卸除了,拘束感消失了;自己面對的是親人,是相識二十年的親人,不是第一次見到的陌生人。她樂於把一切說給他聽,就像久出遠門之後回到家裡,自有一肚子的話要一古腦兒對親人傾倒出來。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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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4月27日

(五)


  她熟睡了,面容安詳,呼吸均勻,不像一個漂泊異域身陷絕境的少女。
  
  一切都已煙消雲散。有力的援手,暖和的房間,寬敞的大床,使她在飽受驚恐之後,進入酣暢的安眠。
  
  彼得躡足走進暫時成了"她的"卧室,去取壓發帽和洗眼藥水。
  
  他靜立床邊,凝視她的睡相。
  
  一隻渾圓的白皙臂膀斜斜地壓在枕頭上。一條結實的長腿完全裸露在衾被之外。
  
  彼得的喉管好像被一團從胸口湧上來的毛刺堵住了。
  
  床上的女孩動了一下,輾轉成為仰姿。
  
  彼得慌忙退出,跌坐在客室的沙發上。
  
  這已是第二次"擅闖"了。
  
  第一次他來去匆匆,像做賊。他去取他自己的拖鞋。她一直沒有拿出她自己的三雙拖鞋。他忘記了他也有好幾雙拖鞋。
  
  
  
  
  剛才討論就寢,主客之間有過一番爭執。
  
  主人提議,她睡卧室,自已睡客廳沙發。
  
  這怎麼可以,不好意思的。我睡沙發。今晚有個地方睡覺,已經是福氣了。
  
  不要這樣想,都是上海人嘛。在紐約相見,也是緣分,我怎能讓你流落街頭。
  
  不能反客為主呀。你太客氣,我就難堪了。
  
  不是客氣。我晚上要去廁所,走過這裡,不方便呀。
  
  不要緊的。我睡熟后,春節的炮仗夏天的響雷都聽不到。你儘管走來走去好啦,不會妨礙我。
  
  不是妨礙。是…是…不方便。知道嗎,是那種不方便。
  
  一笑,表情很複雜。你想想…我現在…在你這裡過夜…我都沒說不方便,你說什麼不方便呢。
  
  情況特殊嘛。
  
  是呀,特殊情況。女孩子嘆出一口像六十歲的人嘆出的氣。我在火車站,整整三個鐘頭,來來去去從我面前走過多少人,只有你朝我走過來…
  
  彼得感動了。被一種交流在兩個人間的崇高情緒感動了。
  
  最後,她讓了步。但她沒有關上房門。——怎麼可以關上房門。
  
  彼得毫無睡意。他看深夜新聞,什麼也沒看進去,什麼也沒聽進去。
  
  一時間覺得有許多東西要去卧室拿。是什麼呢?又必須好好想一想。
  
  折騰了一個多小時,他躺下了。蓋一條又大又厚的羊毛毯,太熱,刺人。
  
  一個活活鮮鮮妙齡可人的少女此刻就睡在房間里自已的床上。
  
  他,一個盛年的單身男子在客廳沙發上輾轉難眠。
  
  誰會相信這一夜相安無事?在中國,在美國,全世界都沒有人相信。
  
  彼得不是什麼堅守德操的君子。君子多半也是偽裝的。
  
  同情、憐憫、仗義的氣概漸漸淡化。環境、氣氛改變,人的思緒和心境也隨之轉移。現在這裡散發的不再是(近兩個月又回來的)契訶夫所說的"光棍氣味",而是一片溫馨,一如伊娃在時。——有著一個美麗女子,哪怕不用化妝品,屋子裡也會有一種奇特與柔和的氣息。
  
  燈光沒有全熄。彼得喜歡在卧室和客廳的牆角插上一個七瓦的小燈,以免夜晚整個屋子一片漆黑。伊娃走了,卻來了這個羅倩。她就在裡面,一抬頭就能看到她身體的一部分。
  
  這時彼得受到的不是慾望的煎熬。有過許多這樣的夜晚,今天不是。只有在一切都平靜單調,心頭沒有紛擾的時刻,慾望才會升騰。
  
  早先好幾年的獨居生活,彼得是淡泊的。但是結交了伊娃,有過那不計其數的銷魂體驗之後,最近兩個多月的曠廢,就使彼得難以挨受了。   
  不過,此刻,使彼得有點按捺不住的,是一種複雜得多的心思。
  
  ——從羅倩的自述看,她不是一個意決志堅、凜然不可侵犯的女性。
  
  ——從她的行為舉止看,這個女孩不懂設防,單純之極。
  
  ——從事實看,她已不是一個冰清玉潔的純貞處女。
  
  ——從景況看,她已落入任我擺布的田地。
  
  ——從情理推測,如果我溫言軟行,她不至於抗拒。
  
  ——從容貌體態看,她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上上之選。伊娃成熟,她清純。清純更有魅力。
  
  ——再說,這不是天賜良機又是什麼?
  
  ——去了伊娃,轉瞬之間有了她。
  
  ——她在我這裡,宿我的家,睡我的床。不是同居也是同居。
  
  彼得的意念,朝著大多數男人的行為軌跡偏斜過去了。
  
  每個人都會有卑劣的意念。有道德的人戰勝這種意念,有城府的人深藏這種意念,虛偽的人批判這種意念,魯莽的人把這種意念直接付諸行動。而人,往往在不同的情景下,不知不覺轉換著自己的屬性。
  
  彼得掀去毛毯,趿上拖鞋,口舌發乾,心跳腿拙地再度走進卧室。
  
  羅倩側身睡著,一隻手枕在頭下。可能太熱,彼得的QueenSize(大號)被子只蓋住三分之一身體。緊繃著一條小小絳紅色比基尼的臀部和從胸罩里躍然欲出的飽滿乳房一覽無遺地呈現在彼得的眼前。
  
  彼得額上沁出汗珠,心"怦怦"亂跳。他竭力讓自己平靜。
  
  先要好好觀賞一番。
  
  全身肌膚簡直就是羊脂白玉。她的體內彷彿有一種張力,卻又漲不破柔韌的皮膚,於是成了一種最富彈性的飽滿。伊娃缺乏這種有力度的柔軟。
  
  她的半邊臉壓在枕上,小嘴微微嘟翹,活像嬰兒爽身粉廣告里的透明娃娃。
  
  彼得又朝最富吸引力的地方瞧去。窄窄的三角帶從兩個半圓中間緊兜過去。沒有什麼比這個弧度更具誘惑了。伊娃太過豪放。往往三下五去二地自行卸除全部掩飾,神秘感就蕩然無存。
  
  彼得靜止無為。弄醒了她,大費唇舌,注意力會被分散。
  
  最大的樂趣正在於偷窺。這時全身的神經感覺聚成了一個焦點。而進攻和佔有所需的許多動作和細節會破壞無聲的恣意享受。
  
  但是,對於女人,男人不可能永遠只做觀眾。
  
  在盡情觀賞和勇敢行動的矛盾中,彼得沒有彷徨多久。他俯下身去,伸出了手。
  
  驀然,像是獲得什麼感應,羅倩睜開迷濛的雙眼。
  
  彼得猝不及防,頓時僵住。
  
  羅倩惘然地困惑地瞧著彼得。過了一會兒,她恍然大悟地寬慰一笑,"還沒有睡?"飽含睡意的沙啞嗓音。
  
  彼得什麼也說不出來。
  
  羅倩伸出溫熱的手,握住彼得垂著的泠手。"你真好。謝謝你。去睡覺吧。GoodNight!"
  
  說罷,她又合眼沉沉睡去。一隻手軟軟地從彼得手上鬆脫下來。
  
  彼得在床邊繼續站了很久。他讓剛才在心頭翻騰的一切意念無聲退盡,像落潮的潮水。他讓床上的羅倩在自已眼裡不再是一個令人心迷神馳的性感尤物,變成大教堂壁畫里的聖女。他讓自己重新變回成一個有理性有天良的正常男人…
  
  彼得心靜如鏡了。
  
  "安睡吧,小姑娘。在我這裡,你不會再有災難。"
  
  他拿開她壓在胸口的手,輕輕退出,關好房門。
  
  從這一刻起,彼得跟羅倩的關係,就擺定了一個無可逆改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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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4月27日

(六)

  
  第二天一大早,彼得敲門叫醒羅倩,帶她去移民局。
  
  彼得一向認為,在美國,及時辦妥合法身份是第一要務。羅倩的經濟擔保書和"I—20"(留學生資格證明)都還有效。彼得替她申請進入"總統(對華人)保護令"的身份。有了這個身份,就有工卡,學生甚至可以輟學打工。
  
  位於紐約下中城Broadway(百老匯大街)、名為FederalPlaza(聯邦廣場)的黑色高層大樓紐約市移民局,是美國東海岸移民事務的一個樞紐,恰與西岸的洛杉磯、舊金山移民局相對。美國政府大部分衙門冷冷清清,唯有這幾處的移民局,永遠門庭若市,就像上海、北京、廣州的火車站。
  
  每天清晨,開門辦公之前,大門外早早排起了幾度迂迴的長隊,這個隊伍由全世界所有人種、所有膚色、裝束和語言的幸運兒組成。——他們來美時,在本國同胞眼裡,他們是幸運的。但當他們排在這個隊伍里時,他們就不覺得自已有什麼幸運了。不論烈日炎夏,還是冰雪寒冬,幾個小時的露天長隊非排不可。
  
  進入大門之後,首先要通過違禁品測驗關口,然後到底樓左側大廳再去排一次九曲九彎的長隊。輪到掛號時,那一字排開高踞櫃后的接待人員,便用冷淡的態度和快速的英語詢問你的來意。如果聽力不好,反應不快,目的說不清楚,必要的文件出示不齊全,他們就立刻去接待下一號了。這也難怪。因為這裡等著的人實在太多,工作量實在太大,他們沒有時間跟一個表達不清楚或準備不充分的人多磨嘴皮。在這個地方,不由分說,不許抗辯,沒有照顧,絕不開恩。所有排隊的人都戰戰兢兢,緊張驚慌;因為在"說時遲那時快"的當兒,萬一差錯,好幾小時的排隊工夫就白費了。再來,還得重排。
  
  由於彼得堅持趕早,彼得和羅倩沒吃早餐就出了門。站著不動地被高樓底下穿堂冷風吹襲了將近兩個小時,羅倩儘管穿著羽絨大衣,還是凍得眼紅涕流。她的面孔發青,嘴唇轉紫,牙齒咯咯打戰。彼得看看她,打開大衣前襟,讓羅倩把頭伸進去偎在自已胸前。不多時,他們進了大門。
  
  移民局的辦事程序是,不管你來申請定居、申領綠卡、臨時工作許可,或要求政治庇護、歸化入籍;收驗了所有的文件之後,再預約時間面談,最後領卡取證,永不考慮精簡手續。幸虧彼得和羅倩英語都無障礙,文件帶得齊全,才順利地辦完了第一步驟。 
  
  紐約,給羅倩的最初印象,是壞的。
  
  她跟著彼得,充滿好奇,帶著畏怯,乘坐地鐵,漫步街頭。
  
  使她難以置信的是,舉世聞名的第一大都會紐約,怎麼如此髒亂?
  
  地鐵隧道里,其臟無比,瀰漫著一股股尿臊味。馬路上,也是滿地滿眼的廢紙、空瓶罐、紙杯,乃至狗糞。許多建築物上被五彩的油漆塗寫得觸目驚心。在GrandCentral女廁內所見所遇,一直使她心有餘悸。那兩張憔悴、骯髒、兇惡的女人面孔,與一些蜷縮在地鐵火車座掎上睡覺的臟臉相呼應,更與移民局附近市政廳街心花園長凳上的那些惘然、麻木的臟臉印合。羅倩感到,紐約相當可怕。
  
  空氣是清新的,陽光是刺眼的。建築物巍峨雄偉,美崙美奐,來往疾馳的汽車多得不可勝數;然而,沒有住處、衣食不周、走投無路的人也為數不少…人們隨手亂扔酒瓶、鐵罐、紙杯、煙蒂。羅倩看到一個黑人青年打罷公用電話,把手一松,讓話機由電線吊著在那兒晃蕩。在一個停車空地的角落,她又瞥見一個男人大模大樣地在小便。她一路驚叫,感嘆頻頻。
  
  彼得說,全世界最富的人,最窮的人,最聰明的人,最恐怖的人,最漂亮的大廈,最骯髒的角落,都在紐約,住久了,也就見怪不怪了。
  
  羅倩緊緊抓住彼得的手,膽戰心驚地走在人行道上,穿過寬闊的馬路。她瞧著如水如龍的車輛在街心疾馳,被肆無忌憚的喇叭聲吵得心煩意亂。這紐約實在太混雜了。包頭的印度人,蒙面長袍的阿拉伯人,表情呆板的亞洲人,白人和黑人,滿街滿地。有的黑人女性頭上頂著幾十根細細的辮子,有的黑人男性在頭皮上剃出圖案字母,身上穿著花花綠綠、莫名其妙的衣服;一個漂亮的白種女孩竟塗著藍色的唇膏,一個十八九歲的白種男孩手裡捧著一條幾斤重的活的蜥蜴…幾個印第安人裝束的男女在曼聲歌舞…羅倩轉頭扭頸,目不暇接,腳步老是落後,一路由彼得拉著走。
  
  "不要東張西望,"彼得告誡說,"在紐約,只管走自己的路,千萬別瞧別人。小偷強盜專門盯著新客下手。以後你一個人上街,記住這一點。"
  
  "不!我自己不上街。我跟著你。"羅倩說。
  
  彼得笑笑,沒有介面。
  
  兩個人都餓壞了。彼得領著羅倩,從移民局步行十幾分鐘,到了華埠。他帶她去飲茶。
  
  紐約的ChinaTown(華埠),是華人聚居之地,它自成一格,十多年來,日見繁榮,成了外州、外國遊客的一個觀光景點。
  
  廣東老僑習慣於把ChinaTown叫做唐人街,實際上它是由數十條縱橫交錯的街道組成的一個區域,面積相當於上海兒個街道委員會的轄區。在這裡,路牌是中英文對照的,"CannelStreet"被譯為"堅尼道","BowerySt",叫做"包厘街,"MottSt"依廣東人的口音成了"勿街";"伊莉沙白街"、"格蘭特街"與英文原音比較貼近,"而"DivisionSt•"則成了"地威臣街",至於"Manhattan"(曼哈頓)怎麼會被寫做"民鐵吾",就費人猜解了。這裡的商店、大樓、餐館、銀行,一律是巨型漢字招牌,"珠江國貨"、"金門食品"、"孔子大廈"、"永發大樓"、"璇宮戲院"、"華麗珠寶"、"麗晶酒家"•"麒麟金閣"…還有數不清的同鄉會館,社團組織。
  
  但是,紐約華埠的特點,不在於這裡聚集著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中國人,流響著大聲吆喝拖長尾音的廣東方言,而是在於它的髒亂差擠。
  
  不知為什麼,曼哈頓以數字編排的南北走向的Avenue和東西走向的Street(街),到了這裡,卻錯亂了,歪斜了,交叉了,數碼也不見了,連建築物也參差不齊起來。在多數主要的街道,樓房底下,一律是店面,大店中間夾雜著僅可容身的小鋪子,各色衣衫、包箱、玩具、電器用品掛得累累碩碩、琳琅滿目。本已狹窄的人行道,被小販攤位和店鋪里延出來的貨攤蠶食成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川流不息熙來攘往的行人常常不得不到馬路上去伸腿舉步,使得行駛或打算停靠的車輛面臨險困而大撳喇叭。
  
  分佈廣泛為數眾多的活魚海鮮店,以它的鮮活和廉價吸引著大批華洋顧客,同時又以腥臭和不斷流淌的污水弄髒街道,使行人掩鼻皺眉。小販和蔬果店的職員扯著嗓門叫喊,交雜使用廣東話和嚇人的英語,使整個地區充滿噪音和商業活力。
  
  有人說,這裡,充分顯示著中華民族的文化特點。然而,平心而論,中華民族文化精華的氣息難覓難聞,而文化糟粕在這裡卻充足塞滿。
  
  短斤缺兩,以次充好,出門不認,不退不換,是中國人做生意的一大特色,美國的華文報紙對此常有評述。
  
  "男子陽痿,婦女陰冷"、"祖傳秘方,一試就靈"、"帝王功夫,陰吊百磅,當場表演"、"XX居士,紫微斗數,詳推命理"、"XX大師,風水堪輿"等等的廣告觸目皆是;燒給亡靈在冥府使用的除了錫箔還有美金、英鎊、馬克票面的冥幣…
  
  一進入華埠地界,羅倩又是一番大驚大奇。
  
  她勾住彼得的胳膊,寸步不拉地跟著,以免被摩肩繼踵的并行的以及迎面而來的人流擠散。"像徐家匯、曹家渡一樣。人這麼多!"羅倩氣喘吁吁地說,"啊,商店招牌上都是中國字!"有些繁體字,她還不認識。
  
  "這就叫做ChinaTown嘛。"彼得說。
  
  走在堅尼道上,羅倩小心地捏住背包,踮腳跨步,避免一腳踩進臭水窪中。垃圾、積雪在街頭堆成一個個醜陋的小丘。
  
  "紐約,還有比這裡更髒的地方嗎?"羅倩問。
  
  "有。在哈林區。不過沒這裡擠。"
  
  "中國人…把自己的地區弄成這樣子,不丟臉嗎?"
  
  "賺鈔票第一。"
  
  "以後不要帶我到ChinaTown來,我不喜歡這裡。"
  
  "免不了要來的。有些中國食品、藥材等,只有這裡才買得到。"
  
  "你住的地方沒有賣的?"
  
  "有。要到Flushing(法拉盛)。"
  
  "那裡臟嗎?"
  
  "稍微…好一點。但人也多,也很亂。"
  
  "那情願去法拉盛了。"
  
  "好的,好的。"
  
  "紐約有好的地方嗎?"
  
  "怎麼沒有?多的是呢。"
  
  "以後…可以去看看嗎?"
  
  "當然!"
  
  彼得把羅倩帶到勿街的文華閣。這是一家規模不大但清潔安靜的飯店。
  
  羅倩站在門口,"進飯店?"
  
   "吃點東西。餓壞了。"
  
  "我沒有錢…"
  
  "你是我的客人。"
  
  "不,還是回家去弄點什麼吃吧。"
  
  "進去進去。以後你有了錢,好好請還我,好嗎?"
  
  "我怎麼會有錢呢。一共只剩了二十幾元…"
  
  "會有的。我介紹你去做工,好嗎?"
  
  推著小車子,說著廣東話,輕聲叫喊著各種點心名稱的小姐送過來的熱氣騰騰的東西,除了用白蘿蔔煨燉的牛雜之外,豉汁小排、鳳爪、燒賣、蝦餃、粉腸、鮮竹卷、炸豆腐、咖喱角…羅倩樣樣愛吃。
  
  "在紐約吃中國點心,真有意思。"羅倩說,"但是,為什麼叫飲茶呢。"
  
  "廣東人的講法。"
  
  "這裡怎麼全是廣東人?"
  
  "ChinaTown實際上是廣東Town,"彼得說,"這裡的居民,主要是廣東老僑和他們的子子孫孫。在唐人街,會講廣東話路路通,工作也好找。有許多華人一輩子不會英語,不出唐人街。"
  
  "在美國,怎麼能不跟美國人打交道?"
  
  "完全可以。住家在這裡,做工賺錢在這裡,看病找華人醫生,打官司找華人律師,報稅找華人會計師,理髮找中國剃頭師傅,買東西吃館子,這裡最方便。小孩上學有中文學校,買汽車有華人代理行,還有華人銀行,華人保險公司,華人地產經紀,連中醫中藥鋪都有。死了還有華人開的殯儀館…"
  
  "簡直像個小中國。"
  
  "就是小中國嘛。"
  
  他們邊吃邊談,很有興味。
  
  彼得未經什麼認真思考和思想鬥爭,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推著,有了這樣一連串的行動。昨夜的那個插曲過後,他的思想穩定下來;擔子已在肩上,撒步往前走吧,而且,彼得也樂於做這些。這個小阿妹討人喜歡,惹人憐愛,吃東西,提問題,驚嘆,抬起頭來看他…一顰一笑,可愛之極。
  
  彼得招招手叫聲"買單",侍者過來,拿筆在單子上結賬,然後說聲"多謝",把它覆合在桌上。羅倩拿起來一看,臉色不自然起來。三十六元八角。她既驚訝,又難過。"吃掉這麼多錢!三十六塊美金,就是二百多元人民幣。我一個月工資也沒.....「
  
  彼得笑笑說,"我剛來時也是這樣,什麼東西都拿人民幣去算,一分錢也捨不得花。但是,你想一想,在中國,每月賺一二百,吃頓飯也要好幾十甚至上百元。這裡,每月賺一二千,三十多元,算什麼?"
  
  "能賺這麼多?"
  
  "要看做什麼工。但是,每月八百到一千,無論如何是有的。"
  
  "我呢?我什麼也不會,也能賺到錢?"
  
  "誰生來就會做工?都是學的。你年輕,又會講英語,不止賺這些。"
  
  "到那裡去找工做呢?"
  
    "別擔心。我會想辦法的。"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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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27 01:09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27日

(七)


華苑酒家,雖然不在紐約餐飲業榮譽榜上,但在曼哈頓中城,也是有口皆碑的好餐館之一。它坐落在城東第二大道,不算特別繁華的商業街道,但占著五十街周圍的地段,就確保了營業的興隆。往東,是頻臨EastRiver(東河)的富豪地區;往西,過了第三大道,就是著名的park Avenue(公園大道)。住在這條大馬路兩旁建築群里的人士,不是商界巨子,便是名流大亨;已故肯尼迪總統夫人賈桂林,美國前駐華大使洛德,蘇加諾的某位如夫人等等,都是這裡的居民。以這類人士的高品味,對中餐也往往情有獨鍾。再說,聯合國總部機關,西北航空公司,華爾道夫大旅社等等著名的機構都在它的附近;中午時分,從一幢幢大樓里魚貫而出的各級職員,對於一份既經濟又美味的中式午餐始終興趣不減。

到了夜晚,訂購外賣的電話更是鈴聲不絕。
  
但是,華苑並不完全靠地段賺錢。如果沒有精美的菜肴,優質的服務以及配美國人胃口的陳設布置,見多識廣的紐約客是不會來光顧的。

因為他們有著大把的選擇機會,在同一地段中,中餐館並非只有華苑一家。
  
  關於陳設布置,老闆約翰自有高見。以他二十年香港二十年美國的經驗,約翰知道,美國人上餐館,不單滿足口腹之慾,更在享受一份環境帶來的快意。約翰絕對不在廳堂里掛滿大紅燈籠,配上描金的龍鳳飛檐雕梁,再往牆上掛些鐵面畫萬里長城或者貝殼羽毛做出來的松鶴長壽之類的畫幅,把面向美國顧客的餐館弄成中國土財主家的俗氣廳堂。——除了靠牆的火車座和分隔成一個一個小小雅室的深部,他在大廳瑞安放兒十個可以翻大成為圓桌的方桌,鋪上雪白的桌布,桌子中央放一瓶鮮花和一盞精工雕琢的銀質燭台,插上一支蠟燭。長方形的大廳,有一字排開的巨型水晶玻璃吊燈提供適度的照明,而沿牆的火車座和雅室,都有一盞歐式的壁燈投射柔和的淡黃燈光。
  
  他絕不像一些愚蠢的小飯店老闆把桌子排得又滿又擠,他讓桌子之間的餘地保持最大限度的寬裕,讓深紅色的地毯時刻整潔,讓小樓梯的銅管扶手永遠澄亮。他聘請一位女工每天洗熨男女侍者的白衫、黑褲和紅背心。他親自管理的重點項目不是廚房而是廁所。他要求BusBoy(廳堂雜工)每隔一小時清洗一次廁所,噴上香水;不允許廁紙、擦手紙偶有不足,不允許大鏡子,洗手池不夠明亮,更不允許便桶上有污斑水漬以及烘手機出什麼故障。他在女廁安裝一架大大的化妝鏡台,安上幾張舒適的座椅再放上鮮花。
  
  他知道,有身價的美國人對於RestRoom(衛生間)的印象常常是他們有無興趣再度光臨的決定因素。餐廳深部,本是天井,約翰把它用玻璃天棚封死,辟成一個粗石鋪地的雅室,四周環栽熱帶植物;特別注重情調的年輕顧客常來這裡欣賞既是室內又有天然亮度的異趣。約翰不惜讓
輪不到入座的顧客在門廳耐心等候,有了空桌,BusBoy迅速地鋪上新桌布擺好一切器物用具,才讓帶位小姐挾著精裝彩印的Menu(菜單)娉娉婷婷地導引他們入座。這樣非但不會使久候的顧客失望而去,這種井然有序的安排反而更令他們神往。
  
  約翰的另一個生財之道,便是在大廳的右邊,裝置一個長長的放有十二把高腳座椅的Bar(酒吧)。
  
  喜歡上酒吧,坐在高腳椅上啜飲醇酒,或沉思默想,或高談闊論,是美國人的一大嗜好。如何使那種少有家室之累,多有大把鈔票的男男女女不去專業酒館而來這中國餐館,就得費一番心思了。約翰不聘美國佬當Bartender(酒吧侍者)。這種人桀驁不馴,工資要得多,事情做得少。目前的這個酒吧佬是香港來的老油子,儘管英文好,業務熟,常客多,但約翰對他深惡痛絕,只是礙著三十年老熟人的面子,炒不了他的魷魚,但如何去之,是他頭痛了多年的問題。老油子不僅心狠手辣地貪污揩油,無良無德地誘搭女侍;擅自給顧客免費或者折扣更是家常便飯,約翰還察覺他有性病。叫彼得頂上吧,彼得技術不錯,但英語不夠。而且,彼得是約翰越來越倚重的頂梁人柱。挪了彼得,自己就得勞心煩神。
  
  正在這個當兒,彼得把羅倩帶到約翰面前。
  
  約翰看到一位如此花容月貌的小姐,眼睛為之一亮,渾身來了勁兒,連忙帶他們到地下室的私室坐定。
  
  彼得先開腔。"約翰,這是我表妹,剛從密歇根來。"他又向羅倩說,"這就是老闆約翰。"
  
  "你好,老闆!"羅倩紅著雙頰,講著國語,羞羞怯怯地把手伸給約翰。
  
  約翰握著羅倩的手,用上海話回答,"啊,表阿妹!不要叫老闆,不要叫老闆,難聽煞了。叫我約翰。"
  
  羅倩聽到老闆竟講上海話,又這麼熱情,不覺驚喜交加。但是,她的手仍被約翰握著,她的臉更紅了。
  
  彼得拉過一把椅子,對站著的羅倩說,"你坐。"約翰這才放開羅倩的手。
  
  "表妹是讀書籤證過來的。現在有了WorkPermision(工作許可),想打打工,賺點錢,再進學校。"
  
  "很好很好。打工賺錢,不靠別人。表小姐,芳名…"
  
  "她叫…Lucy(露西),"彼得靈機一動,從"羅倩"這兩個字化出了這樣一個英文名字,倒叫羅倩一愣。但她馬上心領神會,介面道"叫我露西吧。表小姐…也很難聽。——以後,我也不叫你老闆。"約翰的爽朗親切,很快打消了羅倩的拘束。
  
  "好的,很好,好極了!"約翰開懷大笑,"露西,做過餐館嗎?"
  
  "沒有。"
  
  "…噢,不要緊,"約翰看著露西,"我跟你表哥像兄弟一樣。彼得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
  
  "不敢當的,"露西說,"你…也是上海人?"
  
  "應該說是,"約翰說,"我原籍廣東,生在上海,十幾歲才去香港。從前住在法租界西愛咸斯路國富門路。知道那裡嗎?"
  
  露西如入五里霧中,回頭看彼得。
  
  "法租界就是徐匯區。西愛咸斯路是永嘉路,國富門路…好像就是安亭路吧…那是一條很短的小馬路…"
  
  "對!對!那條路很短!我們住在一幢公寓里。記得,斜對面是蔣百里的住宅…"
  
  蔣百里是什麼人,彼得也不知道了。
  
  "啊,那裡我很熱呢。離我的單位不遠呀。"露西又向著彼得,"你怎麼會知道那種老皇曆?"
  
  "我專門調查過。以前,我跟一個同學想寫一本《上海新舊地名對照》小冊子呢。"
  
  "你回上海去過嗎?"露西問約翰。
  
  "出來了就沒回去過,一晃四十多年了。現在,沒有什麼親屬在上海了。"
  
  露西很高興。真設想到,獨闖紐約,萍水相逢的第一個、第二個人都是上海人,都是那麼的善良熱情…
  
  不要埋怨命運。最困苦的時刻也不要絕望。爬出險谷總有坦途。她臉上神采飛揚起來。
  
  約翰對彼得說,"讓露西做什麼?你說好啦。"
  
  "我的妹妹,我怎麼作主?"
  
  "不要緊,你說。"1
  
  "我也設想好。本來想帶她去職業介紹所的。"
  
  約翰張大眼睛,往彼得肩上打了一拳,"你有沒有搞錯,彼得?你不是在罵我?"
  
  "沒有去呀,真的,沒有去過。"露西忙說。
  
  "來這裡才對。應該來這裡。自已人嘛。"約翰說,"我跟彼得--他說過嗎?我們合作…"
  
  "說過,"露西說,"所以他帶我來。"
  
  "你講話真好聽。還有點小娃娃腔。多大啦?"
  
  彼得不及使眼色制止,露西已經出口,"二十二歲。"
  
  "這麼小!在上海,工作了嗎?"
  
  "工作三四年了。"
  
  "什麼職業?"
  
  "幼兒園教師。"
  
  "這很好啊。"約翰說,"餐館的環境…你知道一點嗎?"
  
  "我知道,到美國,總要從吃苦的事做起。"
  
  "說得好。做幾年工,積一點錢,以後要去讀書。你年紀小,不讀書是沒有出息的。"
  
  "我也是這樣想。"
  
  "Waitress是不行的。帶位嘛。有Margaret…"彼得思索著。
  
  "Margaret不能動。"約翰說。
  
  "我知道。"彼得說,"要麼,加一個BusGirl?"
  
  "不,"約翰斬釘截鐵地說,"太苦。不叫露西做這個。"
  
  "不要緊呀,試試看吧。我不是很嬌的。"露西說。
  
  約翰瞧著露西,沒有馬上應答。他的腦子在轉動著。過了幾分鐘,"你…能說英語嗎?"他突然問。
  
  "比我好得多。"彼得說,"在密歇根,她住在美國人家裡一年多,一口英文講得又快又好聽…"
  
  露西不好意思地看看彼得,想不到他會隨口說謊。彼得橫她一眼。
  
  約翰沒有注意兄妹兩人的目光交接。他喃喃地說,"一口英文講得又快又好聽,又快又好聽…"
  
  彼得靜靜地等著。他明白這是一個難題。華苑不缺少一個什麼也不會幹的工人。
  
  露西好奇地打量著約翰。她覺得這個老闆整個模樣和精神狀態都很帥,很年輕,一點也不像五十多歲的人。
  
  露西斷定,老闆會僱用她的。
  
  板壁外傳來說話和搬東西的聲音——酒吧佬老油子在指揮雜務工開箱取酒。酒瓶磕磕碰碰"叮叮噹噹"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兩人"踏踏踏踏"上樓去了。
  
  沉思了一會兒,突然,約翰眼中放光,伸出一個手指,神秘地壓低聲音說,"彼得,明天,你幫我查他的賬,"他手指朝上面指指,"就查上個月的。捉住把柄,當場開銷。炒掉他,露西頂。"
  
  "啊?"彼得嚇了一跳,"叫我去查他?不,我不行。"
  
  老油子對他也刻意籠絡。老油子把自己跟彼得看成華苑的兩大山頭寨主。
  
  "我出面,你幫我。我們兩個一起來。這次,這隻老虎屁股我一定要摸一摸——"說到這裡,他對露西說,對不起,露西,我說話很粗……"
  
  "這句話上海人也常常講的,"露西說。她也給約翰的宣告嚇了一大跳,"我…怎麼行?"
  
  "老油子問題一大堆誰都知道,不過,"彼得說,"你的老朋友…"
  
  "這次,非請他走不可,"約翰恨恨地說。
  
你是好人,可是你以前任用的全是壞蛋。大廚、經理、酒吧佬,三個傢伙,抓著三個要害部門,沒把華苑搞垮實在是你生了一副好八字。

現在,最後一個肉刺你終於下決心要拔了。很好,但是…
  
  "不過,"彼得誠懇地說,"露西是絕對不行的…她來紐約才幾天,餐館的門都沒進過,怎麼能做酒吧?真叫'山東人吃麥冬,一懂也不懂。'怎麼頂得上去。約翰,你幫忙,我們很感激。但不能亂來啊。"
  
  "不是亂來。我自已先頂上。彼得,你技術一流,你做阿妹的師傅。教會後,我再幫她一陣。這樣,不是妥妥帖帖?我不相信露西學不會做不好。"
  
  約翰是認真的。露西愣著神說不出話來。
  
  彼得感激約翰,但心裡有了一絲不安。在他看來,這個忙幫得似乎過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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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27 01:11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27日

(八)

  
  彼得像敢死隊員上前線似的——開老油子的刀去了。
  
  露西留在家裡。這是約翰的主意——等到老油子滾得無影無蹤后,再讓露西去上班。
  
  露西獨個兒留在彼得家裡,已經好幾天了。她不覺得煩悶。新的遭遇和環境給她一種新鮮感,煩悶寂寞還不到冒頭的時候。
  
命運似乎註定她要跟不相識的單身男人為伴,住在他們家裡,目送他們上班,等候他們下班。第一次在風景如畫的美國內地的豪華巨宅。

這一次是繁華紐約的公寓大樓的狹小單元。總的來說命運待她不薄;每每絕處逢生,也算不幸中之大幸了。
  
  她不追憶那一段日子和Doctor李。她不知道那段日子是苦是甜,那人是好是壞。她只知道她不能再待下去,做他的身份不明、前景堪虞的女人。不知哪裡來的魄力,自己居然走了出來,歷盡千難萬險,但目前又已平安。
  
她高興目前的際遇。天天用上海方言講話,已經夠快慰了。鄉親總是鄉親,彼得又是難得的好人。他介紹我出去做工是對的,我不能總是吃別人的飯,心裡壓一份欠負,怎麼樣也報答不完。彼得也曾是教師,到美國也做了六年苦工才熬到個經理,還虧得碰上約翰這樣的好老闆。
我剛剛來,應該咬緊牙關挺下去。再苦再累,能夠自力更生,第一步才算站住。
  
  她給爸爸媽媽寫信,煞費心思,字斟句酌,寫了撕,撕了寫,用去彼得半本信箋。
  
  親愛的爸爸媽媽,你們好!
  
  又有很久沒寫信了。現本我報告你們
  
  一件事,請不要驚訝,也不要擔心。
  
  我已離開舅外公的家,乘火車到了紐約。
  
  現在,就差美國的船和長途汽車我沒乘過了。經過很長時間的考慮,我決定暫時休學。我想先找點工作做做,賺到錢,再去讀書。我覺得依靠別人不是好辦法,自力更生才抬得起頭。你們不要寫信到密歇根去,也不要打聽我為什麼離開。那段生活已經結束。我要走我的第二步了。你們也不
要東想西猜。舅外公待我不壞,不過我不想再靠他了。最近我認識的幾個新朋友都是好人,都照顧我,幫助我。他們會幫我尋找工作。賺到了錢我會寄點給你們。我一切都好,身體好,心情也好。我的新地址是…"
  
  再說一遍,絕對不要寫信到密歇根去。
  
  想你們,吻你們,祝
  
  福安!
  
  你們的倩
  
  寫信的時候,露西沒有哭。
  
  她開始感到寂寞。飯菜是彼得從飯店帶回來的。老曾專門替他做的;放在微波爐里加溫,仍然美味。但露西沒有心思,吃了一點點,就放下了。
  
  她有一點不安。一怕約翰和彼得兩個人對付不了老油子,炒不掉他;二怕晚上彼得興沖沖回來,通知她明天就去上班。——一切都是那麼的陌生,怎樣干?干不好,又怎麼辦?
  
  幾天來,露西感到這個新的家,這個收容自已的四十歲陌生男人,彷彿是從小就熟悉的,在這裡自由自在,毫不拘束。她在直覺里把彼得當做一個大哥哥,對他不隱不滿,無遮無掩。她不知道彼得內心深處有過什麼樣的波動。
  
  她看看電視,喝喝可樂,無所事事,有點難受。她打開箱子,整理衣物,打算向彼得要求一些有限的空間給她放置東西。
  
  在背包里,她拿出了小通訊本。
  
  翻到阿列克斯的電話號碼。——一個未解的謎。
  
  為什麼他一直不在家?連麗莎也找不到他?
  
  如果阿列克斯來火車站接她,又會有怎樣的遭遇?
  
  露西有了解謎的衝動。
  
  她撥阿列克斯的電話號碼。通了,鈴響了,有人接了!露西突然激動起來。
  
  沙啞的深厚的典型黑人嗓音。"誰?"
  
  露西抑制著激動,用英語,"阿列克斯?"
  
  "Whoareyou?"
  
  美國人在電話里詢問對方,多說"Whoiscalling?」而"Whoareyou"是一種很無禮的腔調,這是麗莎再三教她的。露西並沒有介意
。"我是羅。知道嗎?麗莎的朋友,從密歇根來的你是阿列克斯嗎?"
  
  "是的。噢,羅,我知道你。你在哪裡?"
  
  "我在紐約。你跟麗莎通了電話?"
  
  "是的。昨天晚上。你好嗎,羅?"
  
  "我好著。阿列克斯,我到紐約那晚,在GrandCentral打電話給你,打了幾個小時都找不到你。"
  
  "哪一天?"
  
  想了一想,"八天前。"
  
  縱聲大笑,"你怎麼找得到我?那時我在監獄里。"
  
  "什麼,你說什麼?你在哪裡?"
  
  阿列克斯明白她沒聽懂"Jail",他改說"Prison"。
  
  露西懂了,她大吃一驚,"什麼?在監獄?為什麼?"
  
  "我偷東西。偷汽車。警察前天早上才釋放我。"
  
  露西"啊"了一聲,心涼了一半,"這真壞。阿列克斯,你為什麼偷東西?"
  
  "你不要管我的事。"
  
  "我不想跟你講話了。阿列克斯。原來你是壞人。"露西又失望又生氣。
  
  "我是什麼樣的人跟你有什麼關係?是你打電話來的。好吧,拜拜——"
  
  "喂,等一等,"露西急忙說,"不要掛斷--"
  
  "說吧。"
  
  "告訴麗莎,我想她。我有了錢,會打電話給她的。現在不打。我不是住在自已家裡。"
  
  "你住誰的家?」
  
  "表哥。"
  
  "表哥?麗莎說你在紐約沒有一個親友。"
  
  "我找到一個表哥。"
  
  "你一切都好著嗎?"
  
  "好的。一切都好著。"
  
  "真的?"
  
  "真的。"
  
  "你有沒有錢?"
  
  "有一點點。三十幾元。"
  
  "太少了。你要錢嗎?我有。"
  
  "我不要你偷來的錢。"
  
  "喔,羅。"停頓一下,"這錢不是偷來的,我保證。我有不少錢,是修汽車賺的。我現在就送來給你。"
  
  露西的鼻子酸了"不,謝謝,阿列克斯。現在我不需要錢。你會修汽車,為什麼要偷它們?"
  
  哈哈大笑,"偷車比修車收入高得多,親愛的。"
  
  "你又惹我生氣了。說這種話真不好。麗莎知道你幹壞事嗎?"
  
  "不,不,她不知道,"阿列克斯緊張起來,"她也不知道我蹲了監獄。不要告訴她。羅,我不想惹她生氣。我不在乎惹你生氣。"
  
  "我馬上打電話告訴她。"
  
  "我先來殺掉你。"
  
  "你找不到我。哈哈!"
  
  "不要對麗莎說,羅。我試試看不偷汽車,好嗎?告訴你吧,我不喜歡監獄,對它毫無感情。警察送來的漢堡包不新鮮,太硬,橘子汁有藥水味道,我不喜歡。"
  
  "你保證嗎?"
  
  "你先保證。"
  
  "好,我保證。"
  
  "我也保證。"
  
  "羅,告訴我你的地址電話。"
  
  "我不想給你殺掉,阿列克斯。"
  
  "不是保證過了嗎?"
  
  露西毫不遲疑地報給了他。"但是,阿列克斯,你不要打電話給我,也不要來找我。好嗎?答應我。"
  
  沉默了一會兒,"為什麼?"
  
  "我不想讓表哥知道我跟你聯絡。"
  
  "我懂。羅,聽著,記下我的BP機號碼。想找我時,打這個。"
  
  露西記了下來。阿列克斯又報了自己的地址。"不管怎樣,羅,你是麗莎的朋友。有事,找我。"
  
  "好的,謝謝你,阿列克斯。你幾歲了?"
  
  "二十一。你呢?"
  
  "比你大一歲。你讀過書嗎?"
  
  "高中畢業。"
  
  "你應該懂道理了。"
  
  "我懂的道理比你多。。
  
  "不見得,"露西說,"你不再偷東西的話,我會喜歡你的。"
  
  "我也是。你不告訴麗莎我的事。我也喜歡你。"
  
  "什麼時候,找到機會,我要跟你見面。"
  
  "很好。我要看看你。你不會真的很醜吧?麗莎說,你長得很醜。真的嗎?"
  
  "真的,阿列克斯,"露西嘆一口氣,"這沒有辦法。"
  
  "丑點沒關係,只要性感。你性感嗎?"哈哈大笑。
  
  "別胡說。我要掛電話了。"
  
  "記住,不要告訴別人你認識我。也不要在我的電話地址旁邊寫上我的名字。想找我的人太多了。我沒有時間跟他們糾纏。"
  
  "麗莎好嗎?"
  
  "老樣子。很高興你打電話給我。你是我第一個中國女朋友。"
  
  "又胡說八道了,不是女朋友。我是你姐姐。"
  
  "謝謝你這樣說。羅,別忘了,有事,找我。"
  
  "好的。再見,阿列克斯。"
  
  "再見,羅。"
  
  掛上電話,露西想放開喉嚨唱一支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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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4月28日

(九)

 
  露西開始去華苑上班。上午十點,她跟著彼得,乘地鐵F車到餐館;晚上十點半,再跟彼得回家。餐館全體同事都為除掉老油子而如釋重負,更為補上這樣一個笑容可掬、謙虛有禮的漂亮女孩而歡欣鼓舞。大家都用主動熱情的指導和幫助表達由衷的歡迎,只有凱蒂態度曖昧,對露西若即若離。露西感覺到這個馬來西亞姑娘對自己抱著一種敵意,卻又不解其故。但是,緊張和忙碌,使她無暇在這點上多花心思。
  
  從第一夜開始的生活格局固定了下來。露西睡在卧室大床上,彼得睡客廳的長沙發。回到家裡,彼得總讓露西先洗澡。然後,談談一天的所見所聞,彼得不時添說一些需要注意和改進的細節;接著,隨便看會兒電視,喝點兒飲料,便各自安息。露西習慣了這樣的生活,覺得像在自已家裡一樣舒適自在。唯一令她不安的是,主人彼得一直睡在沙發上。應該跟他換個位置。臨時幾天還可以,長此以往,道理上說不過去。
  
  不料,還沒來得及提議,彼得卻給了她當頭一棒。
  
  "露西,有件事,想告訴你…"
  
  態度嚴肅。露西感到意外。她不安地看著他。
  
  "我…前天;出去…替你找了一個房子…"
  
  "什麼?"露西覺得一陣昏眩,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房子?」
  
  "你的新家。"看到露西神色大變,彼得說起來有點費勁,他趕緊補充,"就在附近。前天,我出去兜了個圈子…"
  
  "啊,前天,你不是去替William(威廉)代班?你騙我?"
  
  "是的,"彼得不敢正視露西的眼睛,"我撒了個謊。我替你去找房子…找到了一間,很不錯的…"
  
  "你再說一遍!"露酉傷心地顫著音說,"你…要趕我出去?為什麼?"
  
  "不是趕你。"彼得苦笑著說,"怎麼可以這樣住下去?"
  
  "我知道你睡沙發不行。早想跟你換了。今晚開始,我睡沙發。"
  
  "不是!不是睡沙發的問題。我睡了好幾年沙發,真的。"
  
  "喔,因為我把那些東西晾在浴室里。對嗎?對不起,我老是忘記…"
  
  "不是的,不是。"彼得直搖頭。
  
  "那為了什麼?有意見,儘管提好啦…"
  
  "不是嫌你什麼。露西,你很討人喜歡。"
  
  "那麼,那麼,為什麼要我走?"眼睛已紅了一圈。露西怔怔立著,反省著自己還有什麼惹人討厭的地方。
  
  "我們怎麼可以這樣同居下去?"
  
  "沒有呀!"急急抗辯,"這怎麼叫同居?你以為我不懂同居的意思?"
  
  "不是同居的同居,更不妥當。"
  
  "我不是你表妹嗎?住一起,有什麼不可以?搬開住,人家就知道是假的了。"
  
  這一回合她贏了。彼得不言語。
  
  以為有了轉機,露西乘勝追擊,"我拿到工資,付一半房租,好嗎?你也可以省點。"自以為是個好主意。
  
  "不,不是省錢的問題。不是任何別的問題。"彼得主張已定。
  
  這樣含含混混住下去,露西無意無心,自己一定會步Doctor李的後塵。彼得沒有這麼偉大的自制力日復一日對她始終秋毫無犯。露西對他完全信任,不避不掩,就像骨肉手足一樣。一方面,這出於露酉的性情;另一方面,也有一層潛在的意識,露西覺得,在他面前,如果高築壁壘,深挖溝塹,等於是對他的人品的懷疑與否定,是不適當的。但她卻不知道,多數時候,在他面前,她大大咧咧,馬虎隨便,這對彼得產生了雙重的影響,一是一種異性的吸引。浴后睡起,敞懷露襟,坐著躺著,走來走去,彼得看在眼裡,能不動在心裡嗎?二是她的這種不設防的信賴,把他日益牢固地釘在一個位置,使他堅定地決意做好兄長的角色。——彼得無法在這種矛盾中安然度日。
  
  看到彼得未曾回心轉意,露西恍然大悟,"喔,我明白了,你有女朋友。"
  
  "不對。我有女朋友嗎?你來這麼多天了,你說我有嗎?"
  
  "怎麼會呢。"
  
  "真的。"
  
  "真的?"
  
  "不騙你。我何必騙你?"
  
  露西不做聲了。
  
  "你說說,你為什麼不願有一個自已的家?"
  
  想了好久,露酉可憐巴巴地說,"我…到紐約來…才這麼幾天…在你身邊,什麼也不怕,什麼也不愁,有一種依賴…對不起,我太自私了…我…"
   
  "不,你不自私。但是,"彼得說,"你想想,我們非親非故…"
  
  "是的,你沒有這種義務…"
  
  "不。不是這意思。我也喜歡有你這樣的女孩子陪陪我呀。但是,露西,你要明白…"
  
  "我不明白。"
  
  "一個男人,一個女孩子,住在一起…"
  
  "這麼多天下來了,不是很正常嗎?"
  
  "一直下去,就不正常了。"
  
  "為什麼?"
  
  彼得無法解釋。他不懂露西怎麼會這樣簡單。她不是不知道男人。
  
  "總有不方便處…"
  
  "說來說去,還是我妨礙你。"
  
  "不,主要是怕你不方便,現在不覺得,以後會覺得的。"
  
  "瞎說!我會嫌你嗎?"
  
  "時間久了,感覺和想法會有改變的。那時再搬,就尷尬了。"
  
  "不會的。"
  
  "不要固執,露西。那房子,離這裡很近。我們還是天天在一起。"
  
  最後,她反問,"那麼,你為什麼事先不跟我商量,要瞞著我去找房子?"
  
  彼得語塞了。
  
  在露西,這不過是詞窮之下的一個軟弱反詰,卻道出了一個關鍵。彼得沒有意識到這是他犯下的第一個錯誤。他沒有想到,他無權這樣擅作主張擺布露西,儘管動機正當理由充足。
  
  當然只有屈從的份兒。露西容凄顏戚地再一次帶著她的兩隻大箱子和一個背包,由彼得發配到她的新居。
  
  那是一幢獨立的老舊洋房,坐落在距彼得公寓兩個街口外的一條僻靜橫街。屋主是住在新澤西州的猶太裔美國人,他把舊居分室出租給幾個亞洲女留學生,樓下住著兩個,樓上兩個卧廳一個小客廳,各住一名單身女性。其中之一,不知何故,租金按月付寄,東西全部塵封,人卻杳如黃鶴。露西的房間朝北,窗口對著後園,不受街上車聲干擾。園中有兩棵大樹,夏天的濃蔭,正好遮去漸漸偏北的烈日。朝南一間小廳,面積較大,住著一位北京來的女博士生。樓面有獨立的廚房與廁所,設備齊全,露西可與女博士合用。二樓之上,還有一個TopFloor(頂樓)。照上海人的說法,叫做假三層樓,因為屋頂漸漸尖上去,容積較小,猶太房東把它作為貯放舊傢具雜物的倉庫;房客如有需要,可以選擇若干搬下來免費使用。彼得事先替露酉拿了一個單人床,一個小梳妝台,一個長方桌子和兩把椅子,一個小沙發。房間里有一個大壁櫥,露西的全部家當放進去還有餘裕。租金開價每月四百五十元,以四百二十元談妥。彼得開了一張八百四十元的支票,為露西墊付第一個月的租金以及與月租等額的押金。
  
  彼得選中這個地方,一是跟自己近在咫尺,二是這是個女兒國,三是偌大一幢房子,實際人口只有四名,乾淨、安靜、舒適。彼得有多年的紐約經驗,租房不找華人房東;哪怕是小氣精明世界第一的猶太人,總體而言,在暖氣熱水供應以及設備維修方面的氣量也比咱們的多數同胞大得多。再說,不跟房東同住,是房客的一大便利,否則管頭管腳的麻煩總免不了。
  
  露西瞧著這個房間,像一個囚犯打量初次踏進的牢房。
  
  "怎麼樣,還可以吧?"彼得得意洋洋地說,"這裡…十五六平方米總有吧…"
  
  露西不答話。小牢房大牢房都是牢房。
  
  我最害怕孤獨。我有生以來沒有一個人住過。我有什麼可說?
  
  "貴是貴了一點,"彼得接著說,"但各方面都理想,也就值得。"
  
  我被你攆了出來,扔到這裡。說什麼貴不貴,值不值。這不是我的選擇。我只好聽你。隨便什麼大都可以擺布我。想到這裡,露西怨惱交加。
  
  她轉向彼得,無言伸手。
  
  彼得想了一想,弄懂她的意思。他從褲袋裡掏出一串鑰匙放在露西手裡。
  
  "你可以回你自己的家了。再見。"露西說。
  
  彼得一愣。她從來沒有這樣子對他說過話。
  
  彼得不再說什麼,知趣地走了。他不惱她。她喜歡跟我住在一起。她在精神上擺脫不了對我的依賴。我要多關心她,對她更好。
  
  門關上后,露西伏倒在散發霉臭味的床墊子上大哭一場。
  
  十多天來,露西對彼得自然而然地有了一種眷依之情。
  
  一個二十二歲的女孩,對於一個搭救自已、照顧自已、關愛自已,而又愉快共處十多個日日夜夜的男子,不產生難以名狀的複雜情意,是不可能的。這十幾天來,她有依有靠,受疼受寵,比在父母身邊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是,好景不長,一切又都猝然結束。她淚眼汪汪地抬頭觀看四周,那麼的灰暗,那麼的空寂,那麼的寧靜,那麼的簡陋,又那麼的孤獨。這怎麼能算一個家?
  
  露西感到自已再一次被拋向茫茫人海。
  
  現在,全世界又只剩下一個自己。
  
  那第一夜,當她在彼得的床上躺下,擋不住朦朧的倦意之際,也曾有過一絲擔憂。誰知道這個男人會不會像Doctor李一樣地走進來脫去她身上僅有的小小遮蔽物?真這樣,又有哪裡可逃?——但是,不跟他來,又怎麼辦?
  
  及至黎明,他來敲門把她叫醒,她便對他小生敬意了。房門一定是他來替她關上的。半夜的一幕只是夢裡的插曲,已被隨後的熟睡抹得一乾二淨,她甚至根本不知道有過這麼回事。
  
  麗莎說過,"不論誰,不管老的少的,看到你,都想跟你上床。"這話不全對。有人這樣想,有人不這樣想。
  
  其後的許多天,彼得帶她東奔西走,辦這辦那,又加深了她對他的信任與崇敬。
  
  女人夢寐以求的,不正是這樣一個衛護、幫助自己的男人?
  
  女人最樂意奉獻自已整個身心的,不正是這樣一個不來乘火打劫的男人?
  
  於是,常常,上床后,在胡思亂想中,她又隱約預感到彼得終會突然進來,向自已求歡。這不是一種期待,而是一種從普遍的邏輯生出的推想。
  
  她相信自己不會拒絕他。女人要有足夠的憎惡、足夠的顧忌、足夠的勇氣和強韌,才能成功地拒絕一個素相友善的男人,更不要說一個慷
慨仁慈的恩人了。但是,什麼都沒有發生。每天深夜下班,彼得在倦懨之餘,好像還心事重重。
  
  露西感到,她不了解他。
  
  她又不免猜測,也許,在他心底,在安娜堡跟一個男人有過半年同居生活的自已,已經分文不值了?於是她小心窺測,想從他的神色里看出一種掩蓋不住的賤視,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但是,沒有。要是有,她對他的感恩戴德之情就會有個盡頭。
  
  彼得一如既往,真心真意,愛護備至,只做實事。
  
  這樣崇高的男人,就是一輩子在他身邊,做奴做婢,也無憾了。
  
  但是,又該怎樣理解,彼得每天準時來接,每天那麼認真地手把著手教自已操作,每天那麼耐心地等候,然後護送自已到家門口?在路上,他總是興緻勃勃地大談美國、紐約以及他自已的一切?
  
  又該怎樣理解,彼得安排她跟他同天休息,總是帶她出去逛游整日,而摒絕了任何別的交往?當她偶因身體不適不想出去時,他總是即刻趕來帶她回去,兩人一起看看電視、影帶、聊聊天、弄點吃的,消磨這一整個休息日?
  
  他喜歡做我的爸爸。
  
  不是自幼痛失父愛的少女,在生活中覓索的不是另一個父親。她們不會愛上一個對自己除了恩惠之外別無他心的男人。她們要的是對她們
既有真誠關愛,又有攫取膽量和霸佔野心的男人。否則,她們的天生麗質和青春光華就是被忽略、漠視和不屑一顧,這令她們傷心氣餒。
  
  露西對彼得,有了這樣的怨懟。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細節成就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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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28 13:28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28日

(十)

  
  露西學得很快,在調酒知識、手勢技巧等各方面進步神速。
  
  每天一上班,她就打開那架安在酒吧上方的大電視機。美國顧客喜歡隨時從電視屏幕上了解最新消息,氣象預報,名隊球賽或賭馬直播。在這架電視機每天十多小時的耳濡目染下,露西對美國人最感興趣的影視劇集、社會新聞、名人軼事、體育動態很快都耳熟能詳。在密歇根,麗莎幫她打下的英語會話基礎,加上現在天天跟各式各樣的洋人周旋,她的聽講能力又有長足的進步。露西生來愛笑,如今心裡沒有了壓力,工作又漸漸得心應手,她就動輒粲然而笑了。不論在受讚揚、受恭維、受道謝或者出錯、驚愕、害羞時,她總是露出一排不遜於(個個矯正過牙齒的)美國姑娘的如貝皓齒,嘴角邊陷進兩個小小的酒渦,腮頰飛起一片紅暈,眼睛里蕩漾著一種天真的愉悅,莞爾一笑。長長的有十二個高腳座椅的酒吧從她出現后不久就常常滿座了。美國人喜歡的就是這種率真、開朗、略帶羞澀而又不失大方,知識面廣而又與人易生感應的女孩。
  
  不只是顧客喜歡她,餐館全體同事都對她疼寵有加。
  
  這是因為露西從不傲視任何人。老闆、當經理的表哥、大小師傅、男女侍者、洗碗佬、BusBoy、雜務工,她一視同仁。誰願意跟她攀談,她總是誠心誠意笑眯眯地對答,展現的笑容和朝著闊客的笑容一樣的純真一樣的由衷。
  
  每天,下午二時以後,顧客漸漸稀落,三點准,職工開飯。
  
  大廚師老曾會揀出最好的菜肴,盛在一個漂亮的瓷盤裡,專門留給露西。操作砧板的師傅,見到好桔子,好草莓,會悄悄塞給露西。
  
  她總是問,"這犯規嗎?老闆會罵吧。"
  
  長相酷肖江洋大盜的洗碗佬扯著大嗓門,"唔怕啦!系你,老闆唔會罵啦!"
  
  露西猶猶豫豫,大家齊聲相勸,"吃吧吃吧,開飯店,不怕工人吃東西。"
  
  但是露西既不貪饞又不喜歡特殊,這使她不安。對大家的好意,她不忘報答。江洋大盜太忙,她幫他把杯、碗、盆、碟分揀出來,裝進塑料筐格,讓他推進洗碗機;BusBoy分身不開,她自已去酒窖搬運啤酒;侍者來不及翻抬,她幫他們鋪桌布擺刀叉。她也走去跟男女侍者一起包餛飩,做餃子…老闆不問不聞,彼得卻出來干涉了。
  
  "露西,不要幫別人做事,"他板著臉說,"各大做各人的事。"
  
  "這…不好?"
  
  "你認為他們幹不了?想分他們的小費?"
  
  露西紅了臉,"沒有這樣想啊。"
  
  "人家會這樣想的。"
  
  "真的嗎?"他說得不對。自已的本意不會遭到這樣的曲解。但是露西不願違拗彼得,她聽從了。
  
  然而她又不願閑著。她感到從下午三點到五點多鐘,閑坐著什麼事也不幹,愧對自已的一份薪俸。
  
  她打掃自已的領地,把滿架名酒瓶子一個個擦得光可鑒人,把櫃檯內的踏腳墊板掃得一塵不染。有時實在無事可做,只好仰頭看電視,每逢約翰走過,她總是臉紅耳赤地連忙拿起什麼東西洗洗揩揩。約翰說,"露西啊,別把我的桌子酒瓶都擦壞了。沒事幹,就休息。有興趣,去我那裡聊天。"
  
  露西不去。如果他不是老闆,她會去的。他是老闆,常去聊天,就是巴結討好了。她有一點點感覺到,約翰對她好,彼得不是高興而是不悅。一開始,彼得就告誡過她,約翰樣樣好,只有一樣不好,喜歡玩女人,這是他自己供認不諱的。要當心他設下的香餌。彼得並沒有說明,這是約翰年輕時的嗜好,還是一貫的嗜好。露西對約翰保持距離,與其說是對約翰的一種警惕,還不如說是避免彼得的多心。
  
  每天午餐過後,晚餐之前,餐館有一個不短的間隙,這時廳堂里只留一名侍者值班,其它人一鬨而散。有的逛街,有的辦事,有的溜達百貨商店,有的到地下室飲料倉庫在可口可樂紙箱山上打個盹兒。露西有時也跟著出去走走,但彼得不要她跟。彼得中午總不在店裡,露西不問他上哪兒。做餐館的人,休息如在周末,想辦點事情,例如,上銀行,看醫生,找律師,只能趁這個空檔。露西寧可到廚房跟師傅們聊聊。初時,彼此陌生,大家說話還有分寸,混熟之後,那班多半從廣東、福建來的炒鍋師傅,抓碼(配菜)師傅,案板師傅,洗碗佬,打雜工,見她好脾氣,便開始放肆了。有的用廣東話的諧音來捉弄她,有的用她聽不懂的話來吃豆腐;但是,這也只是粗人的習性與興趣,僅為逗樂,沒有壞意。露西明白這點,所以她從不勃然作色,更不向彼得告狀。
  
  一次,一位師傅一邊在機器上切肉絲,一邊朝著好奇觀望的露西說:"小姐呀,我問你,你打(搭)過飛機沒有?"(香港人把手淫稱做"打飛機"。他們笑話上海人把乘飛機叫做"搭飛機","搭"諧音"打"。)
  
  露西不假思索地說,"當然搭(打)過!"
  
  眾人齜牙咧嘴,哈哈大笑。
  
  露西眨著眼睛,不懂其中奧妙。"這有什麼好笑?到美國來,誰沒有搭(打)過飛機?"
  
  "系啦!Yes,都打(搭),都打(搭),人人都打(搭),"江洋大盜噴一口煙,接著說,"你打(搭)過幾次?"
  
  "一次。從上海來美國,就這一次。"
  
  笑得更厲害了。
  
  切肉絲的人說,"一次,太少,要常打(搭)…"
  
  "沒有什麼事,常去搭(打)飛機幹什麼?"
  
  另一個人高叫著,"沒事幹,才要打(搭)啊!"
  
  露西知道中了計。她狐疑地看著笑得前仰後合的眾人。
  
  彼得推門進來,大家倏地止住了狂笑。
  
  他看見露西尷尬地站在那裡,板著臉說,"出去。你來幹什麼?走!"
  
  露西乖乖地跟在彼得後面上了樓。
  
  彼得不喜歡廚房裡的這批傢伙,除了老曾。老曾是個有頭腦有手藝的正道人。
  
  在紐約,華人苦力隊伍,基本上由廣東城鄉移民來的老僑子孫,福建沿海來的偷渡客以及港澳等地來的打工仔組成。到了美國,女進衣廠,男進餐館,白天黑夜干,平均賺一千幾百美金一月。年輕有能耐有上進心的,三年五載,學會英文,脫離這個隊伍,層樓更上,或自已做小生意去了。而在這個隊伍里長期"留級"者,總有其自身方面的原因。他們中的某一些人,有了一點錢,除了賭,就是嫖。然而,好的廚房,又不能常常換人。
  
  彼得不願露西去混在他們中間,他知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好好的小姑娘跟他們去閑扯,不免自取其辱。
  
  不過,露西絕不是跟他們臭味相投。她只是不願意顯出"高人一等"的樣子而已。她同情那些幹活比自已累,掙錢比自已少的人。她不希望別人覺得她瞧不起他們。這一點,彼得理解,所以他以前沒有阻止過她。他講不出說服她的理由。她對美國、紐約、餐館、華人勞工知道得太少。
  
  露西正是這種性格和心態。不是自輕,而是謙和。她覺得自己剛來紐約,一無所知,只是憑了彼得的關係和約翰的青睞,輕易地得到個好位置,很快地就賺不少錢,不是靠本領,而是靠僥倖。僥倖的人,不能輕狂侮慢,傲視別人。
  
  在廚房一班人馬中,有一個油鍋佬(掌管油鍋、負責煎炸的工人),名叫阿德,從來不跟露西講話。這個人沉默寡言,看上去老實木訥,吃飯時閃在一邊,耐心挨到最後,從盤底刮些剩菜殘汁。別人聊天嚼舌,扯大嗓門說"咸濕"(下流)笑話,他從不插嘴。人家眼睛發綠,在露西身上掃來描去,向她獻殷勤,他從不參與。他幾乎連看都不朝她看,好象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在他們中間似的。他彷彿深深地自慚形穢,沒有膽量正視這位天仙般的上海小姐、經理妹妹、老闆的掌上明珠。越是這樣,露西越想跟阿德建立起一種溝通。她想讓他明白,自己一點也不把他看得比別人低。
  
  「阿德,你為什麼不理我?」有一次,在地下層過道上,露西與阿德相向而遇,她叫住他。
  
  "我…小姐…"說的是普通話含量只有幾分之一的福建口音,他提著一滿桶油,眼睛躲閃,只想避開。
  
  "別走。"露西說,"你對我印象不好?"
  
  "不,不,不,"語無倫次,"我…不…哪…"
  
  "那麼,你為什麼不理睬我?"
  
  "我…不知道…"
  
  "我很驕傲?"
  
  "不,不,不是…"
  
  "很兇?"
  
  "不…不…"
  
  "你不會…討厭我吧?"
  
  "不…不…"又想逃。
  
  "阿德,你不理我,使我很難過。"
  
  "我…"
  
  "你很忠厚老實,我想做你的朋友。都是大陸來的嘛,都是自已人嘛。不是嗎?"
  
  阿德抬起眼睛看露西。
  
  這張臉實在太丑了。
  
  但是臉丑不是低下。麗莎也不漂亮。
  
  露西從他眼睛中看到的不是謝意,也不是理解與敬佩,而是一種她不懂的東西。露西解讀錯了。"你…是不是有點自卑感?"露西想安慰他,"你不必…"
  
  "不。"阿德說,"不是。"
  
  "不是什麼?"
  
  阿德換一隻手提油桶,露西閃讓一邊,阿德乘機揚長而去。
  
  露西感到納悶。她不能理解這個怪人。
  
  但是,不論多怪,露西喜歡他那種不貪小利,與世無爭的性格。廚房裡那些傢伙,聊天吹牛時親如手足,而吃飯盛菜時,個個下手快狠,一點也不顧別人。
  
  彼得察覺凱蒂跟露西有點不對勁。他觀察一陣,確定不是露西的錯。
  
  為了替露酉創造一個更理想的工作環境,彼得想擺平女人間的這種無謂瓜葛。
  
  凱蒂先聲奪人。
  
  她走近彼得,見四下無人,悄聲笑說,"喂,我說,你的GirlFriend把你扔了?"
  
  彼得一時蒙然,不知其所指。"什麼,什麼Girfriend?"
  
  "當我不知道?上次,你半夜打電話叫我,我看出你心裡煩惱。"
  
  "心煩不一定是因為女朋友呀。"
  
  "你送我的時候,我看到馬路上有一個女人,一個美女。"
  
  "馬路上的女人都是我女朋友?"
  
  "不。她正來找你。看到我上你的車,她站在街上,一眼不眨地看我。"
  
  彼得不回答她。
  
  "我壞了你的事?我道歉。"
  
  "不關你的事。你心眼真多,我不得不防你了。"
  
  "去了一個佳人,又來一個絕色,經理,你艷福不淺呀。"
  
  "我不懂你說什麼。"
  
  凱蒂朝酒吧那邊努努嘴。"那個小美人,又是哪兒弄來的?"
  
  "你想挨嘴巴?她是我表妹。"
  
  "一表三千里。查一查家譜,可能我也是你表妹哩。"
  
  "你發高燒,走來說胡話?"
  
"別急,"凱蒂不慌不忙地說,"哪一路表妹?姨表,姑表,舅表?"

  "不一定要向你解釋吧。"彼得冷笑著說。
  
  "不是不一定,是一定不。"凱蒂說,"不用解釋。我有眼睛,要是看錯,我這幾年江湖就算白混。"
  
  "正經一點好不好,凱蒂。"
  
  '哪一點不正經啦。"
  
  "說這些,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向你道賀。"
  
  "有什麼好賀?
  
  "賀你的艷福。"
  
  "不要胡說八道,凱蒂。"
  
  "你自己心裡有數。"
  
  "什麼數?你吃醋啦?"
  
  "你太自作多情了。"
  
  「那麼,究竟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不過,你要管住一點自己的眼睛,如果不想讓人家發覺心裡的秘密。"
  
  "你跟我擺什麼迷魂陣。我眼睛又怎麼啦?"
  
  "表妹,從小看大的吧,還沒看夠?在餐館里,最好不要這樣神經兮兮地把兩隻眼睛綁在表妹身上。"
  
  不敢輕視她了。"神經過敏!"
  
  "不,彼得,你從來不這樣看別人。她來之後,你一直心神不定。"
  
  "我要照應她。我介紹來的親戚,不能丟我的面子。"
  
  
  "她跟人家聊天,也會丟你面子?"
  
  彼得不做聲了。過了一會兒,他嚴肅地說,"凱蒂,你為什麼來跟我說這些?我不需要你來指點我做人。"
  
  "大經理,你言重了!"凱蒂一點也不示弱,"我怎麼敢?"
  
  "不敢還說了這麼多。要是敢,你怕要揍我吧。"
  
  別激動,"凱蒂微笑著想離開,"閑著沒事,跟你磨磨牙罷了。」
  
  」別走,凱蒂。"
  
  "還有什麼吩咐?"
  
  "你為什麼不跟露西做朋友?"
  
  側著頭想了一想,"沒有什麼話可說。"
  
  "為什麼?"
  
  "經歷不一樣,想法不一樣,說不上囗。"
  
  "你覺得我的經歷和想法,跟你的一樣?"
  
  "不能相提並論。你是男人,她是女人。"
  
  "女人跟女人,不是更容易接近?"
  
  "錯了。表面上看是這樣,實際上相反。"
  
  "為什麼?"
  
  "女人對女人,不容易生好感。"
  
  「是嗎?是這樣嗎?」彼得覺得這話有點意外,他想了想,說,"至少露西不是這樣的。她好脾氣,容易相處。"
  
  "我知道。她一來我就看出來了。"
  
  「那你…"
  
  "我怎麼啦?沒欺侮她吧。"
  
  "沒有。"
  
  "我應該怎麼樣?"
  
  彼得不知怎麼說才好,"至少,不要那麼冷冰冰…你對別人都很熱情。"
  
  "真的?我怎麼不覺得?我一直是這樣子。"
  
  .她是新手,很多事情不懂。你要教教她。"
  
  .還用得看我?一個老闆,一個經理,從早教到晚,還用得著我?你在取笑我吧。"
  
  "我是認真的。凱蒂,露面很單純。"
  
  "是的,她太單純了。"
  
  "單純不是壞事吧。"
  
  "也不是優點。"
  
  "不對吧。"
  
  「錯不了。終有一天,她要吃單純的苦頭。"
  
  彼得吃了一驚。"為什麼這樣說?」
  
  凱蒂不回答,轉身走了。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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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28 13:29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28日

(十一)

  
  露西的居室,不再是一個令她生畏的流放地。牆上的照像和畫片,梳妝台上的化妝品,桌上的杯碟多了起來;窗帘是彼得陪她買來的新貨,色澤華麗,質料高貴;床墊已換了新的,被單、枕套、床罩全都來自紐約的大百貨公司。現在露面感覺到獨居也有好處了。這是自己的家,只有在自己家裡,人才能無所顧忌,放鬆放肆。沒有彼得,她冷清孤寂,但沒有彼得,她精神自由。一個入總得有一個獨處的空間,尤其是女人。
  
  三個芳鄰早已熟識。來自五湖四海,本來互不相識的女人之間難有真正的和睦,她們彼此嘲笑譏貶,可是個個跟露西合得來。一則因為露西總不在家不用廚房,二則因力她虛心受教,出手大力。樓下的二位,十天中難見一面,只有對門的Angela,才是唯一鄰居。這位女同胞,年過三十,來美九年,到夏天,博士方帽大袍即將加身了。
  
  搬去不久,一個深夜,露西下班回家,剛開房門,一個響亮的聲音喊著「哈羅,小女孩!我是安吉拉。過來聊聊,啊?」
  
  露西馬上放下小包,掠一掠頭髮,把大衣扔在地上,應聲而去,"喔,來啦!"
  
  安吉拉的房囗虛掩著,露西用手指輕叩一下。
  
  "進來啊!敲什麼門!"
  
  露西小心推門,然後抬頭一看,她著實嚇了一跳。
  
  安吉拉屈腿坐在床上,套著件粉紅緞袍,敞著前襟,裡面什麼都沒有穿,正在獨個兒玩一副朴克。
  
  兩個女人互相注視看,端詳著。
  
  安吉拉的頭髮又黑又濃,盤在頭上,扎了一個紅色的蝶結。她眼大眉挺,自有一股逼人的英氣。
  
  "我叫露西,搬來這麼多天,今天才跟你見面。"
  
  "呵,露西。多可愛的小丫頭!"安吉拉從床上一個旋身下了地,滿床的朴克被掃落一半。
  
  露西有點畏怯。這個女人有女王般的威勢和將軍似的氣概。
  
  安吉拉系好緞袍的腰帶,過來握住露西的手,又摸摸她的臉蛋。
  
  "坐。不嫌晚的活,聊會天兒。"洪亮、清脆、純正的北京話。
  
  可是露西找不到可以坐下的地方。房間很大,東面極多。一張長沙發上,放著一架打字機,無數東倒西歪的厚書,一個倒翻的電熱杯,它的電線拖在地上,近有好幾隻皮鞋,一個手提箱式電腦。旁邊的一張大椅上,堆滿衣服和幾雙穿過的襪褲,長長的褲管從椅背上垂下來。另外有一張大搖椅,上面是牛奶紙盒、啤酒空罐,一個大塑料盤裡有幾個杯子,一堆蛋糕麵包殘屑,幾塊發霉的乳酪,約莫從十幾個桔子上剝下來的桔皮,幾把刀叉,一把電吹風,一個釘書機,兩瓶洗髮香波。
  
  露西尷尬地四處張望。
  
  「對不起,我沒整理房間。坐床上吧。"
  
  這房間起碼有幾個月沒整理了,露西想。
  
  "來,這兒,"安吉拉一邊說,一邊把堆成小山似的被褥、毛毯.枕頭、衣服大力一擼,統統擼到地下,"坐床上。"
  
  露面不敢坐下。床上還有幾條三角褲、一根項鏈.一條圍巾和一頂紅色小圓呢帽。安吉拉笑笑,一把掀起床單,把那些雜物一卷,推到一邊,"行了。"
  
  露西側身坐在床沿。安吉拉躺下,一手支頭,重新打量露西。
  
  "從哪兒來?」「
  
  "上海。"
  
  "來了多久?」
  
  "快一年了。"
  
  "在哪兒打工?」
  
  "餐館。"
  
  "幹什麼?"
  
  "Barmaid。"
  
  "唔?」安吉拉有點驚訝。"這活兒挺賺錢。"
  
  "是的。"露西臉紅了。她不會像多數中國人那樣,對外人絕不承認自己錢賺得多。
  
  "以前…在上海,工作了嗎?」
  
  "工作了。當幼兒園教師。"
  
  "這不錯,挺適合你。"
  
  露西一邊應付,一邊想,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女人?這間屋子,筒直只能用"恐布"來形容了。在上海,她們家雖只是一套二房一小廳的水泥公房,卻是窗明幾淨,一塵不染。家裡三個人似乎都有潔癖,浴室瓷磚上哪怕只有一點點肥皂水漬,都必欲去之而後快;連煤氣灶,媽媽每天都要用鐵絲反覆拭擦,直至澄亮。在幼兒園,露面天天檢查小朋友的眼睛、嘴巴和指甲,如有污物,她一定要幫他們清理乾淨。不然,她就不舒坦,大大影響教課的情緒。,
  
  露西其實看到過安吉拉。有一次,出門上班前,她去廚房用微波爐溫一杯水喝,聽到樓梯上響起"咯咯咯"的皮鞋聲,然後,大門打開。露西走到臨街的窗邊,俯瞰門口。只見安吉拉斜戴一頂扁扁的黑色小帽,穿一件比短裙只長一寸的半大衣,在街前等候電召車,儼然一個世代僑居的上流婦人;連拉開車門,低頭跨步上車的姿態也是別有一種氣派。這樣一個高貴的婦女,怎麼可能跟這樣一間卧室聯繫起來呢。
  
  房間里有一張很大的深色硬木寫字檯,那種笨重無比的款式,那種精工雕琢的邊緣和台腳,那種粗厚牢實的木料,一定是猶太房東兩代傳下的舊物。但是,宮廷式大銅座燈,曲臂式新型工作檯燈,老爺舊電腦、果汁機、咖啡壺、化妝品、褲子、抹子、飾物、食品、雜誌、信件、賀卡、硬幣、書本、枯萎的花束、札品盒子、手套、婦女衛生用品…狼藉滿台。露西看到百葉窗上桂著兩件用塑料薄膜套起末的熨得平平整整的衣服;可憐的百葉窗塑料薄片被鉤拉得散亂扭曲。
  
  安吉拉看到露西視找所及,解釋說,"我每天去乾洗店拿明天要穿的衣服,"說著,她自顧自笑了起來,"有時他們說,小姐,你的衣服已全取走了。我只好去買新的。"
  
  露西不知應該批評還是讚美。她不置可否地笑一笑。
  
  安吉拉爽直驚人,不忸怩作態,也不說假話。她告訴露西,她從不去Laundromat(顧客自助洗衣店)。髒的內衣褲塞進一個袋子到時候扔掉。"我的許多underwears(內衣褲)只穿一次。"
  
  "那很浪費,"露西恭謹小心地說。
  
  安吉拉大笑,"在這屋子住了三年,我根本不知道Laundro-mat在哪兒。外衣,我送乾洗店。我叫他們別開單子。開了單子我也找不到的。我給他們一盒我用的姓名地址條兒,別在我的衣服上面。"
  
  "以後…你別扔衣服了。把臟衣服的袋子放在衛生間。我每星期去一次洗衣店,我帶去洗。"
  
  "不,不,別讓我依賴你。"
  
  安吉拉說這些,不像炫富擺闊。她告訴露西,她很窮。有一次;沒錢買token(乘地鐵及巴士專用的輔市),她就從地鐵入囗處的橫柱下面鑽進去,當時正好有個警察在那兒守著,一時看傻了眼,竟沒來難為她。這把露西弄得更加糊塗。在美國,她不能理解的人太多了。
  
這兩個女人彼此喜愛。露西容易喜歡別人,安吉拉則對一切女性都極挑剔。"除了你,"她說,"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我就是喜歡你。

不過,別緊張,我不是Lesbian(女同性戀者)。"說罷又大笑不已。
  
  安吉拉穿衣打扮,品位極高。從頭上的髮夾到腳上的鞋抹,無不是頂刮刮的名牌。有關皮膚保養,打扮化牧的本領,絕不亞於專業大師,而燒飯做菜,則一竅不通,且以此為榮。
  
  每天,她回家的時候幾乎跟露面一樣的晚;此時樓下的芳鄰,或在燈下用功,或已進入夢鄉,而她倆,則常常深淡砌夜,直到凌晨。露西睡眠,三五小時,或八九小時,都無所渭,第二天照樣臉色紅潤,眼睛放光。
  
  名師出高徒。沒多久,露西的壁櫥里,來自ChristianDior、SakSFifthAvenue、LOrdandTaylOr、BergdOrfGOOdman"¨¨等等名牌名店的衣裙、皮包漸漸多了起來,而梳妝台上的漂亮瓶罐,也日益豐富多采了。
  
  每天上午,十點一過,彼得一按門鈴,幾分鐘后,出現在他面前的,就是一個眉毛修飾得秀挺有致,眼圈勾描得盪人心魄,頰暈紅潤自然接近血色,唇膏的塗抹使整個臉龐粲然生輝,通體散發著Chanel香味,截然不同於GrandCentral角落裡那個可憐女孩的露面了。
  
  每次,精神抖擻、心情愉快的露西,踏著重重的腳步,從樓梯上「騰騰騰騰"下來,"呼啦"一聲用力拉開大門,只想看到彼得一下子發亮的眼睛,聽到彼得一聲常心悅目的驚呼,或甚是得到彼得一個表示讚美和道早安的擁吻…可是,彼得千篇一律的假裝無動於衷,幾聲虛偽的乾咳以及隨後一路上故意抬杠子似的語調,使得露西苦惱透了。
  
  她納悶地發現,自己越漂亮,彼得越不快;自己越出眾,彼得越不安。
  
  他,究竟要我怎麼樣呢?
  
  彼得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露西怎樣。
  
  他對她毫無物質報答的要求。
  
  "幹什麼?"彼得沒好氣地問:"鈔票嫌太多?"
  
  "男式的你戴,女式的我戴,"露西指著Macy百貨商店櫃檯里一對瓖鑽的14K金殼"CYMA"表,"你看,多漂亮!你不喜歡?"
  
  "全世界最好最漂亮的東西紐約都有。我還喜歡航空母艦飛機導彈呢,也去買?"'
  
  "我買得起嘛。"
  
  "我知道你現在有錢。留著存著,以後需要錢的時候有的是。"
  
  "天天有得賺,何必愁將來?我想要嘛。我手上還是個'上海牌'…"
  
  "那麼,挑一個漂亮點的女式表吧。我用不著換新的。"
  
  "你不要,我也不要了。"露西懊喪地拉起彼得離開櫃檯。
  
  "買了送給我,實在沒必要,"彼得嘆一口氣,"小姑娘,我不要你報答我。你以前花那麼多錢送我的那些東西,老實說也是多餘的。"
  
  露西氣餒極了。她仰臉注視著彼得。我該怎樣做才好呢。
  
  幾乎一切重謝厚報之舉,她都做了。
  
  彼得不求報答絕對是真誠的。在他心底,他生怕一份答札,會抵銷一份恩德,拉遠一段距離。他不在乎耀眼發亮的昂貴物品。在美國,只要有錢,這種玩意兒出去轉一個圈子能拉一車子回來。他要的是露西對他永恆不變的感激、依賴和馴從。
  
  在露西來說,絲毫沒有銷完欠情以後就跟彼得各奔東西的意圖。她需要一條堅實胳膊的有力扶持,尤其是感情上,她更需要一個男性的始終不渝的關愛。她離不開彼得,也不會有離開他的念頭。她之所以常常想給彼得買這買那,是因為她沒有任何別的報恩方式。
  
  對於相互的關係,兩個人的認知,有了這樣的參差。
  
  自從有了露西,或者說,露西出現在自己的生活中后,彼得的想法和思路,一直在變化,甚至可以說變態。
  
  他變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他後悔對人假稱她是表妹。這樣,等於給別的男人覬覦露西開了方便之門。
  
  他又不可以佔有露西。這樣,等於證實自己跟那個"Doctor李"是一丘之貉。
  
  他更懊悔把露西薦到華苑。小姑娘受人重用,大把賺找,自己的「唯一恩人"的地位就動搖了,淡化了,對她的制馭之力就漸漸削弱了。
  
  他又後悔讓露西搬出去獨住。那個叫安吉拉的女博士對她的影響力越來越大。露西一談到她,就異常興奮,無限崇拜。
  
  但是,他又怎麼可以一直把露西禁錮在自己家裡,跟外界徹底隔絕?那不正是Doctor李的做法?
  
  他只覺得自己進退維谷,了無良策。
  
  他當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目的是控制她。露西的父母來信,感激涕零,一再托求他多多保護多多教導他們唯一的愛女。幾乎每一封上海來信,露西都拿給彼得過目。他讓露西轉言,請他們放心,作為一個同胞同鄉,作為一個當過教師的中年人,他責無旁貸,誓必盡心儘力。
  
  一種莊嚴的使命感和言出必信的承諾,在他心裡,把他的潛在意識神化了。一想起女孩的慘痛遭遇雙親還蒙在鼓裡,一念及可憐的父母之心,彼得不禁熱血沸騰,堅定地要把自己的一切想法付諸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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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28 13:30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28日

(十二)

  
  凱蒂的幾句話,使彼得越想越擔心。
  
  首先,他決定加強自控,不讓別人有閑話可說。但是,這一點做起來卻不容易。不知為什麼,露西的一舉一動他的眼睛都不肯放過。
  
  他不放心約翰整晚整晚待在酒吧櫃檯裡面跟露西湊在一起,像一對親密戰友。露西早已能夠獨立操作,做老闆的何須不務正業,甘做她的副手,把小費統統丟進她的那隻漂亮的玻璃瓶里。從第一天起,約翰對露西的過分熱情,破格重用和隨後的寵愛珍視,都使彼得對這位老東家和老恩師產生了懷疑和戒心。彼得把對露西的照顧看做自己的專利和特權,不容別人分擔分享。
  
  凱蒂的那句預言,更叫彼得憂慮不安。露西實在太單純了,直到如今,她始終不懂對男人心存警惕;她又過於心善,常為一星半點微不足道的好意而感功。彼得深悔把露西引進這危機四伏的華苑。最初,他考慮讓她去當照管嬰幼兒的保姆。她有跟小孩打交道的專業知識和實際經驗,可算本行。但是,凡有嬰兒的家庭,多有年輕的父親,而這個職務必須住入,大大不妥。他又想到過讓她去美容院髮廊,但那種地方,有些已經轉化成色情場所,也去不得。又想讓她去當女秘書,但男老闆們大都希望把漂亮女秘書變成情婦。想來想去,為了讓她時刻不離自己,只好出此下策。但是,約翰這老傢伙,又成了圍著花幾打轉的蜂蝶。
  
  這種隱憂,突然浮上表面,成了彼得嫉恨約翰的引爆錢。
  
  一天深夜,顧客散盡,露西手裡大堆事情沒有結束。彼得坐在酒吧高腳椅上抽姻,等她。露面西不好意思讓他久等,心急手亂,接連打碎幾個酒杯。
  
  "別急,慢慢來。"
  
  約翰走過來對彼得說,"你先走。我送露西回家。"
  
  彼得一下子愣住了。
  
  露西轉頭看彼得。
  
  彼得裝出無所謂的樣子,慢悠悠地抽兩囗煙,往煙缸捺滅煙蒂。看到露西一直在望著自己,一副等候恩準的樣子。他的火氣上來了。
  
  從來沒有這樣難看的臉色,從來沒有這樣難聽的口氣,"看我幹什麼?你又不是託兒所的小孩!"說罷,彼得轉身就走。
  
  露西嚇壞了,扔下手裡的東西,想追上去。
  
  約翰用眼神制止她。
  
  露西為難得想哭。
  
  在路上,露西心慌意亂,頻頻探頭掃視馬路。
  
  "怎麼不說話?」約翰打開汽車收音機。
  
  "約翰,你…做得不對。我跟他住得很近,一起送就好了。"
  
  約翰全神貫注地從第二大道拐彎駛入五十九街,沒有答腔。
  
  有一個形單影隻的背影閃進地鐵入口,下了樓梯。有點像彼得。
  
  露西努力忍住眼沮。
  
  過了一會兒,約翰突然說,"彼得不是你的表哥。"
  
  露西猝不及防,腦子裡飛快地選擇著答話,最後,反問道,"他說的?"
  
  "我會看。"
  
  "這對你,有什麼不一樣?」露西第一次用忿然的口氣對約翰說話。
  
  "隨便找句話說說而已。"
  
  "為什麼說這個?」
  
  "想到,就說了出來。.
  
  "今天你討不到我的謝。彼得不嫌太晚,我也沒嫌地鐵不舒服。"
  
  "你怕他?」
  
  "我不跟你講話了。"
  
  "啊,你這麼凶,露西。不公平呵。我對你不夠好?」
  
  露西慚愧了。不管怎樣,她沒有理由發約翰的脾氣。不過,約翰說這個是可惡的。
  
  看看約翰的深藍色87年BMW疾弛而去,露西沒進家門。她折身轉向彼得的公寓走去,坐在燈下等他。
  
  聽到腳步聲,露西跳起來開門。
  
  彼得很詫異,臉色柔和了。"這麼晚了,不去睡覺過來幹啥?」
  
  "我應該回絕他的,"一臉歉然,"我惹你不高興了,對不起。"
  
  "沒什麼,"彼得盡量輕描淡寫,"不要大驚小怪,"他忘記了,正是他的過激反應才使露西深深驚恐。「這種小事…"
  
  "是呀,"露西順著他的語態繼續下去,"我想,他待我這麼…」
  
  聽到這話,彼得又勃然變色,"不錯。他待你好得不得了。你完全可以用任何形式報他的恩。"
  
  露西一下子又嚇得臉如土色,"彼得,彼得,求求你,不要生氣…我…這是個大缺點,對人說不出NO字…」
  
  彼得走到廚房拿咖啡壺,露西快步跟進,一把奪下,"喝桔汁。"
  
  她打開冰箱,倒桔汁。彼得走回客廳,指指沙發。"露西,你坐。有幾句話,放在心裡很久了"
  
  露西雙手捧上桔汁,"你說,我總是聽的。"
  
  "謝謝。"彼得接過桔汁,說道,"也許,我沒有資格說這種話,但是…".
  
  "對我,你還有什麼該說不該說的?」
  
  "露西,"瞧著露西馴服地坐下,半低著頭,像犯過的小學生坐在教導主任面前,彼得的心軟了下來。他語重心長地說,"你來這兒,幾個月了。美國這種地方,跟大陸完全不一樣,這,你也知道,尤其是紐約。而餐館、酒吧,更加烏煙瘴氣…」
  
  是你把我帶到那兒去的。——不過,露西低聲誠懇地回答,"我知道。"
  
  "以後,不要到廚房去跟他們混在一起…這對你沒有好處。在美國,你用不著聯繫群眾。那些人…唉…"
  
  "我不是喜歡一…"
  
  "我知道,"彼得打斷她,"用不著擔心別人怎樣想你。在美國,階級、層次,向來很明確。用貧富來分,用教養品性來分。美國很自由,願意待在哪個階層,全由自己決定,落在底層,也是活該。你做你的一份工,吃你的一碗板,用不著擔心人家覺得你壞,也用不著盡量讓人家覺得你好,就是這樣。"
  
  "知道了。"
  
  "以後…去上班,不要穿那種低胸露肉的衣服,好不好?」
  
  還有,還有…太短的裙子…"
  
  聽到裙子,露西馬上紅著臉用手捂住裸露的膝蓋。
  
  「這裡的男人全是色鬼。好幾次了…我親眼看見…"
  
  "什麼?」聲音打顫了。
  
  "你讓別人…摸你…"
  
  露西滿臉緋紅,想分辯。
  
  沒讓露西開囗,彼得接著說,"還有,你心裡總該有數,約翰這傢伙…那種老頭子…"
  
  「那種老頭子"。話中有話了。露西的面孔倏地變得慘白。
  
  彼得感覺到刺傷了露西,他住了囗。
  
  過了好一會兒,露西像一個冤獄囚犯那樣有氣無力地說,「我不是…存心…我只是想,老闆看得起,飯碗就牢靠,客人高興,小費就多。做工,不就為賺餞?」
  
  彼得把手一揮,想就賺錢與自重的關係發一通高論,想到露西在密歇根的經歷,他的手停在半空,嘴張開一半又閉上了。
  
  想說而不說的話,分量就估測不出了。
  
  他,究竟怎樣看待我?
  
  露西僵住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不知過了幾分種,她抬眼偷覷彼得。
  
  在他的臉上,她看到的是完全意想不到的東西。
  
  不是橫蠻的指責和粗暴的干涉,也不是故意的冤枉和歪曲。——而是一種深沉的憂慮和痛心的不安。
  
  露西心頭一熱。委屈之感全部消失。
  
  他太把我當成是"他的"了。.
  
  彼得呀彼得,只要你有一點點親熱的表示,一點點召喚和接納的暗示,露西就完完全全屬於你,死心塌地跟定你了。露西願意辭職,跟外界隔絕,對你俯首貼耳,匐伏聽命。露西不懂愛情,但如有了你,露西一輩子夠幸福了。
  
  彼得沒有留意到露西的複雜心理和顯露在臉上的仰待表情。男人總是跟不上女性的複雜和細膩,在該細心的時候太粗心,在該粗心的時候又太細心。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
  
  世上有錢的老頭子專門吞噬無知的少女。——約翰逼近露西的陰影在彼得的想象中擴大化了。
  
  他在考慮下一步棋。
  
  露西沒有離去的意思。
  
  最後,彼得打了個呵欠。"回去吧,我送你。我是為你好。沒有別的意思。"
  
  露西的心又掉進冰谷。
  
  露西沒有改弦易轍。
  
領口依然又低又寬,當她俯身取物時,整個胸脯就向對面的酒客亮相了。她的頭髮改成了齊齊的短式,兩縷鉤形的鬢髮從耳際伸向兩腮。

動人的青春原色加上巧妙的妝扮,使她更加艷光四射。
  
  她依舊不會向人說"不",不會拒人千里之外。她只能是她自己。酒客的任何動作她都不峻拒;太難堪時,只不過赧然一笑,一扭腰肢,來一個輕盈的閃避而已。她生來沒有脾氣,不會對人惡聲怒視,有什麼辦法?而且她也沒有受到侮辱的感覺,因為酒客一般總是適可而止,更為小小的冒犯償以可觀的小費。裙子仍然短得無以復減,直使彼得的心頭一陣一陣生疼,彷彿袒露出來的乃是自己秘藏的珍寶,卻使所有的別人心花怒放。顧客喜歡要求露西親去廚房端些小吃,以便把她調出櫃檯看看她的全身;廚房裡的全體伙夫也眼睜睜地盼待看她的蒞臨。多少只腦袋多少雙眼睛跟隨著她齊刷刷地轉動,活像交響樂團跟著指揮棒上上下下的幾十隻小提琴奏弓。塞進她手心或腰袋的小費常常有二十元甚至五十元的單張,餐館、酒吧的生意一天比一天興隆。
  
  三個月的培訓試用期一滿,執業牌照一次考出,約翰慨然付給露面每月一千六百底薪,而小費的總和,也不下此數。露西的存款直線上升。
  
  她早已償清了彼得墊付的房租。她買了一個近百元的電動剃鬚刀和一套七百元的義大利西裝,作為彼得的四十壽札。彼得搖頭嘆氣,怪她揮金如土,不懂節儉;這使她悵然若失。
  
  如何使彼得高興,是她每天都在想的問題。
  
  老闆約翰,筒直把露西看成手中的王牌。當初,從零開始培養她的決定是英明的。雖然他也沒有預料到這個小小的上海姑娘會有這樣的魅力。他不再像一個堅守指揮台的艦長似的盤踞在收賬間里,而只在酒吧義務勞動了。他並不介意彼得的神經過敏,他覺得自己沒有什麼地方對不起彼得。
  
  每天,傍晚時分,華燈初上,音樂響起,露西手勢嫻熟,動作輕巧,輕顰淺笑,八面玲瓏地應付著酒吧上擠得滿滿的大鬍子、金頭髮、華服青年、白髮闊佬;她斟酒,調雞尾酒,添果汁,加冰塊,收脹,找錢,同時跟客人聊邁可.傑克遜和麥當娜,Yankee和Giants。彼得人在遠處,接電話下指示,一雙眼睛卻無法從酒吧挪開,而且神情緊張,面色難看。凱蒂經常裝做不經意似的走過去用肘部觸他一下,免得經理大出洋相。
  
  就這樣,嚴冬過盡,早春的峭寒也無聲銷融,春來花開,紐約一年中最好的季節到來了。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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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

 
  五月的紐約,春光旖旎。
  
  土撥鼠開始在田野里活動,偶爾也竄入市區近郊;兀鷹從新澤西州和南北卡羅來納州回到曼哈頓以北六十英里的新帕茲區。加拿大的野雁開始飛臨廣袤翠綠的高爾夫球場和田野,嘎嘎爭鳴;遲開的連翹以及色彩鮮麗的鬱金香、月季和許多草木花卉,遍綴著紐約市內家家戶戶的小小庭院。
  
  朝氣蓬勃、健壯活潑的露西,渴望著永遠亮著電燈的餐館和小小居室之外的藍天白雲,仰盼著幾張老面孔幾句老套活之外的新鮮人事。忙碌的工作和刻板的生活使她煩悶,她像別的女孩一樣需要娛示和歡笑。彼得帶她去BronxZoo(布朗士動物園),BotanicGarden(植物園),去中城的RockfellerCenter(洛克菲勒中心)看花展,去ConneyIsland(康尼島)看Aquari-um(水族館),去MetropolitanMuseum(大都會博物館)看世界名畫,還去過一次AtlanticCity(大西洋城)逛了賭場…
  
  可是,老成持重的彼得的伴同,格式千篇一律的逛游,開始使露西感到索然無味。她需要同齡友伴之同的交誼,需要真正滋潤她心田的新鮮事物的刺激。
  
  現在的露西,已經不是上海時的羅倩了。
  
  一年前的她,生活單調,思想單純。家庭背景和杜會體製為她鋪好一條現成的人生軌道,只能不緊不慢地循序漸進,自己毋需加速猛進,也無慮乎出軌拋錨。這種成長模式,使人慣於等待安排,接受處理,沒有奮發以求突破、勵精以圖創業的野心。尤其是她這一代,"文化大革命"的程序轉眼結束,"上山下鄉"的厄難不再重來,一切可能落到年輕人頭上的風浪都已平息。這類獨生子女身上集中了上一代乃至兩代親長的感情與財力;吃得不壞,穿得體面,發育正常,體質康健,卻有依賴長輩的惰性和得了太多照拂的稚氣。
  
  現在的露西,也不是密歇根時的羅倩了。對她來說,那場殃禍來得過早過驟,猶如山坡突然滾落擊中她的車子的一塊巨石,只是一場意外,使她受驚受傷,卻無助於提高她的駕駛技術和增益她的行車經驗。往事漸漸淡忘,創傷已經癒合。她仍舊是她。她還只有二十三歲。經驗的積累、閱歷的加深、性格的轉變、心智的成熟,對於太年輕的人,不是一個突發事件可以造就,需有一個漫長的過程和漸進的階梯。
  
  但是,另一方面,環境的大改變,又使她眼界大開,思想大變。美國,尤其是紐紐,有著世界上最富和最窮的人類,有著世界上最宏偉美觀的樓宇廳堂和最污穢的陰暗角落;集中著世界上最優質的商品和凝聚著世界上最荒唐的思考方式和怪異行為。美國的過度自由和過分強調個人主義,使人類本質中的一切劣根和惡性恣肆迸發,使社會混亂怪涎;拜金成了信仰的主流。有了錢,人就可以擁有一切,從華廈到波音專機,從洩慾對象到殺人武器;報紙電視天天不惜篇幅渲染報道多金名流的秩聞瑣事,每周開兩次獎的Lotto(樂透彩券)不斷地製造驟然暴發的百萬、千萬富翁…小小的露面懂得了一條,拿得出人們需要的東西,就能賺錢。有了錢,就可以擁有一切。
  
  像所有的女人一樣,露西也不能不喜愛名貴的化牧品和美麗的華服;這些東西,反過來又能使自己更加拿得出人們需要的東西,從而賺進更多的錢。錢實在是一種可愛的好東西。她起初每月往家裡寄二百美金,後來增加到四百,這使父母既驚喜,又迷惘,還擔憂。但是,畢竟,上海的家裡鋪上了地毯,裝上了空調,有了微波爐錄象機和更大更好的彩電冰箱洗衣機。露西開始對彼得的某些規勸置若罔聞,她越來越覺得彼得像一個掉了牙的爺爺,不停地在她耳邊絮叨著隔了兩代的教條。她奇怪彼得的腦子怎麼會這樣的僵化,在美國待了八九年之久,而仍然充滿社會主義的道德規範。——也許,這就是人們所謂的代溝吧。
  
  安吉拉的榜樣熏陶,也在使露西潛移默化。
  
  "露西,"她說,"你應該到外面走走。你的圈子太差勁了。"
  
  "到哪裡去走呀,"露西答道,"一個星期只有一天休息。平日真正是從雞叫干到鬼叫。"!
  
  "我帶你去。到上流社會去看看,認識些人,找找機會。老是混在餐館里,人都變委瑣了。"
  
  "我賺不少錢呢。"
  
  "錢算什麼。做妓女賺得更多。"
  
  露西的臉紅紅的。「對呀。可是,我能幹什麼…"
  
  "什麼事都是學出來的。當初,你能相信你會在紐約做酒吧女?"
  
  露西側著腦袋,像在思考。安吉拉又說,"我的朋友,沒有一個不是賺十萬、十幾萬一年的經理、董事長、律師、醫生、教授。你得跟那樣的人來往。像你這樣的女孩,嫁個有地位的丈夫,進大學念個學位,你才真的脫胎換骨了。"
  
  "那種人…誰要我…"
  
  「別小看了自己,露西。男人最稀罕的是漂亮面孔好身段,這份本錢你足著吶。讀出個學位,你就不低人家一頭了。這才是前途。"
  
  露西的心怦然而跳。安吉拉的話打動了她。
  
  經過半年多的養息康復,而彼得對自己又無動於衷,露西不能不仰盼一個全新的天地,憧憬一個夢般的未知。是呀,露西再幼稚,再懵懂,也不會感覺不到自己對男性的吸引力。安吉拉的提議,正與她內心的渴求呼應起來。
  
  露西心裡藏不住秘密,尤其是苦悶。
  
  不知不覺,安吉拉替代了麗莎,露西的整個身世經歷,包括許多難以啟齒的細節,都錄存進了安吉拉的大腦。她對彼得的評論是,「絕不是壞人。但成不了事。別看他長得帥氣穿得講究,實際上他是分分秒秒都在撥拉小算盤的那種起碼角色。」她還想添上幾句更刻薄的活,見到露西面露不虞之色,才閉了嘴。
  
  露西的臉色反映內心。她不介意別人對自己的態度,唯獨不能容忍別人對著她貶損彼得。
  
  哪怕自己對他有千般怨懟,那只是從一種深深隱蔽的心底意向出來的;而彼得的道德形象和崇高地位,在露西心裡不會動搖。代溝是代溝,親情是親情。代溝不會阻絕親情。
  
  一個休息日,安吉拉在房間里大叫,"露西呀,過來!"
  
  露西蓬頭散發地急忙趿上拖鞋跑過去。
  
  "今天有事嗎?"安吉拉問。
  
  "沒事呀。"
  
  "穿好衣服,化點妝。我帶你去一個Party。"
  
  "什麼派對?"
  
  "一些你沒有接觸過的人。去散散心,交些新朋友。"她說,不能老在屋裡藏著。"
  
  露西遲疑著。
  
  "去,不去?"
  
  "我…不知道…"
  
  "想,還是不想?"
  
  "想是想的…"
  
  「那就去。"
  
  "我得…"
  
  "什麼?」
  
  "跟彼得…"
  
  "要他批准?"
  
  "不是…得打個招呼…"
  
  安吉拉從一個沙發墊子底下找出電話機。
  
  露西不想在安吉拉面前打這電活。的確要請彼得批准。但她不敢不接安吉拉遞過來的話筒。
  
  "喂,彼得…"露西簡要地敘述了請示內容,"我去,好嗎?」
  
  安吉拉一臉鄙夷,從鼻孔里哼了一聲。
  
  彼得久不應答。露西急了,"喂,彼得,說話呀。你說不行,我就不去。"
  
  安吉拉抱起一個網球拍子,做了一個對準露西砍來的姿勢。露西趕緊縮著頭,舉起一手迎擋。
  
  她的反激奏了效,彼得慢條斯理地說,"早對你說過,你不是小孩子了…叫我怎麼說?給個地址吧,想回家就來個電話,我去接你。"
  
  露西把手捂住話筒,悄聲對安吉拉說,"他要地址。他來接我。"
  
  "我有車。不敢煩勞他。"
  
  露西為難了。她央求似的看安吉拉一眼,又湊向話筒說,"彼得,安吉拉有車呀,她說…不必麻煩你啦…"
  
  彼得沒有答話,"卡嗒"一聲掛了電話。
  
  安吉拉替露西刷粉底,對著鏡子說,"別這樣拉長著一張小寡婦的哭喪臉。難看死了。"
  
  "沒有啊。我在想…他今天…"
  
  "噁心。沒認識你時,他日子怎麼過?"
  
  "這麼長時間了,休息日總是跟他一起過的,慣了。"
  
  "奴性給培養出來啦,是嗎?哼,今天他要敢擋你,我罵他祖宗八代,控告他妨礙自由。"
  
  "別這樣,安吉拉,"露西怯怯地說,"他待我可是真心,沒得說的。"
  
  "得了吧,像你這樣的姑娘,要多少真心有多少真心。"
  
  "他是好人。"
  
  "再好,總不能霸著你吧。"
  
  "他關心我。"
  
  安吉拉把手裡的小刷子和眉筆一扔。"那你過去陪他。"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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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28 13:35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28日

(二)

 
  這一整天,彼得沒精打采,坐立不安。
  
  沒有露西在身邊、在跟前,他鬱鬱寡歡。無端殺出一個安吉拉,也來對露西又爭又奪,使他忿恨在心。
  
  幾個月來露西的變化,他看在眼裡,愁在心裡,又沒法禁阻。自己對她已夠寬厚,縱容太多。譬如穿戴吧,社會環境和時尚潮流,對於一個有足夠購買力的女孩來說,能硬要她抵禦嗎?至於在餐館的表現,老闆欣賞,顧客喜歡,又能要她怎樣?要說對男人不夠警覺吧,也似乎過分,因為她從不接受顧客的邀約。這是老闆明令禁止的。
  
  難就難在彼得不忍厚責於她。看到她淚水在眼眶裡打滾的一臉委屈,彼得即刻心軟。
  
  他擔憂的是,終有一天,露西會從他的生活里消失。
  
  這是一種說不出道理的心態。通情達理的男人會認為那是應該的,必然的;女孩子會成熟,發展,漸漸適應環境,駕馭命運,不再需要扶持,連父母的懷抱都將掙脫。
  
  自己對他人所施的恩德,如果純出善心,就不能把它轉化成為一種永久性的、放鬆不得的控制權柄。可是彼得卻恰恰認為,自己對露西有著不可半途而廢的關心義務和引導責任。
  
  他不能讓她再誤入歧途,落入壞人之手。他必須為她設定行為規範。
  
  一切都不帶私心。全是為她著想。
  
  因而他越來越感到露西深負其望。
  
  其實,彼得和露西都決想不到,彼得內心的不平衡,還是來自他與她的關係,沒有,和不能進入那一深層。
  
  彼得對露西,何嘗不時常怦然心動?這從第一晚起就開始了。如果露西是個黑不溜秋的醜陋姑娘,會有這樣一段奇遇和許多後文嗎?憐香惜玉,本來就是男人的天性。
  
  長久以來,露西一直是彼得接連不斷的艷夢裡的唯一對象。在醒時的綺想和夢中的冶遊里,他不知跟露西親熱過多少次了。
  
  但是,當初對這種慾念的壓抑和掩飾,以及竭力扮演的崇高形象,卻使他端坐高高的神龕之上動彈不得,再也不能溜下來干點不相不稱的什麼了。
  
  同時,在彼得心底,自忖以各項條件論,在擇偶的天平上,砝碼不可謂不大。照流行的說法,回大陸挑選新娘,在第一流候選人中也可以"撈一把揀揀。"彼得不想放棄這個權利,而輕易地把自己綁在這樣一個已經"Used"("用過的")小小露西身上。玩弄一陣,厭了甩掉吧,這種事又不是彼得幹得出來的。
  
  然而,約束自己,克服慾念又談何容易。有時,露西在他那裡滯留至深夜不走,或因勞倦而倒在他的沙友上像只小貓似的呼呼入睡,彼得不禁詛咒自己不敢越雷池一步的窩囊。觀念上的障礙加上天性的怯懦,使得彼得從來沒敢輕舉妄動,甚至連掀裙撩衫一賞偷窺之願的勇氣都沒有。
  
  對他來說,露西只是好看的鏡中之花水中之月,而對別的男人卻不是。這使他把一切有緣接觸露西、機會與他均等而能力比他大的男人一概視為寇讎。
  
  彼得一直在等著。入夜了,電話鈴始終不響。他越等越寒心,越想越害怕。
  
  約翰這個老傢伙,老媒深算,對露西下手還不至於太莽太快。如今去了派對,後果難以逆料。年輕人跟年輕人一拍即合,露西糊裡糊塗喝下什麼小阿飛的迷魂湯,是非常可能的。
  
  他覺得,露西落入他人之手的危機已迫在眉睫。
  
  什麼都可以放棄,唯獨不能放棄露西。不能不能,萬萬不能。
  
  沒有了露西,彼得的生活將會何等灰暗陰冷,那是不堪設想的。
  
  他打算使用最最傷她心的一招了。跟她斷絕。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只當那天沒去火車站。讓她在辜恩負德的歉疚中哭泣吧。
  
  但是,露西傻裡傻氣,未必懂得欲擒故縱的策略。萬一真斷了呢?本無血緣牽連,又無法律羈絆,露西又一向對他的話確信不疑,弄不好說斷就真的斷了。況且露西現在什麼都不缺,早已不再依賴他了。
  
  會在孤寂悔恨中哭泣,也許將是自己吧。
  
  彼得想出了一個辦法:遷移。為她另找職業和住所,就像一頭母貓把貓仔叼離危險之地。
  
  把她搬得遠遠的,自己也搬。
  
  這次,要跟她住在一起。將在外,君令難免有所不受。
  
  有了錦囊妙計,彼得的心思略微鬆快了一點;看看時間,已到十二點,正準備上床睡覺,門鈴大響。他又急忙去按開門電鈕,心裡又覺得奇怪;露西有鑰匙呀,可能因為心虛而膽怯了。
  
  他用鐵板的面孔來迎接露西。他要好好盤查、訓斥她一頓。
  
  竟是凱蒂。
  
  "你?」彼得大為驚訝。
  
  "在等…誰?"
  
  "不不,沒沒…"彼得有點慌亂,"這麼晚,我…想不到…」
  
  "房間里有人?」蒂站在門外,向里張望。
  
  "來,進來,凱蒂。沒有人,沒有人,有誰呢…什麼時間了…」
  
  "我是個夜遊神…現在有了車,更不願呆在悶氣的小房間里了。腦子一發熱,過來看看你們。"
  
  "'你們'?」彼得側著頭瞅她,"咦,你不知道我一個人住?」
  
  "露西呢。你們兄妹倆不是形影不離的嗎?"
  
  彼得突然惱差成怒,"你跟我——如果除了談露西沒有別的話好講,那麼請回去吧。」
  
  "為什麼?」凱蒂的興味來了。
  
  "不想談她。我不是為了她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你,也不是她介紹給我的吧?"
  
  "那還用說!"凱蒂大大方方地進屋,又朝卧室張望了一下。
  
  "彼得,每次我來,你都upset(心煩意亂)。大概我長著一張討債臉。"
  
  "不!不關你事,"彼得急忙補充,"我沒有upset,一點也沒有,正準備睡覺呢。"
  
  "喲,打攪你啦,我走。Seeyounexttime。"
  
  "別走,別走,凱蒂。我反正睡不看,倒不如聊聊天。。
  
  "真的?」
  
  "當然真的。"
  
  "這個休息日,怎樣消磨的?天氣這麼好,沒帶露西去CentralPark(中央公園)音樂會?"
  
  "沒有。"
  
  "去了哪裡?"
  
  "哪裡也沒去。。
  
  "就待在家裡?"凱蒂驚呼道,"兩個人…干點什麼呢?"
  
  "一個人。"
  
  "一個人?」
  
  "是的,就我一個。"
  
  "怪不得煩悶!彼得,別怪我多嘴,你也應該消遣消遣…這是美國,不是大陸。"
  
  "美國又怎麼樣?天天往四十二街跑?"
  
  "火氣這麼大!除了四十二街,沒有別的啦?」
  
  "還有什麼?"
  
  "你是老紐約,我要請教你。"
  
  "我想不出來。"
  
  "你朋友太少。做餐館工,跟社會隔絕了。"
  
  "是呀,"彼得嘆出-口氣。
  
  "你幸虧有個妹妹。我什麼人都沒有。"
  
  "妹妹又怎麼樣?反而多氣惱。"
  
  "你們吵嘴了?"
  
  "沒有。"
  
  "有個人吵吵嘴也是一種熱鬧。我可是想吵嘴也找不到個人。"凱蒂傷感地說。
  
  彼得給凱蒂倒來一杯礦泉水。
  
  "多謝,你真細心,沒忘杞我喝這個。"凱蒂站起來,雙手接過杯子,啜了一口。
  
  "上次你來,我倒了牛奶給你。"彼得笑笑說。
  
  "你老是被什麼事情攪得心煩意亂。何苦來?」
  
  "是呀!"彼得又重重嘆一囗氣,"我可能…太認真了。。
  
  "認真是對的,但要看對什麼事。有時應該認真,有時又不可以太認真。"
  
  "說得不錯,"彼得說,「你是一個沉穩的人。"
  
  "不一定,"凱蒂一笑,「夜裡走來吵你,也算沉穩?」
  
  彼得沉吟著,不知怎樣介面。「不要那麼謙卑,凱蒂。你來,是好意,怎麼叫做吵我。怎麼可說不沉穩。"
  
  "謝謝。"凱蒂說。其實,我來,不是好意。我存心半夜闖來,是想看一看露西究竟是不是在你的床上…
  
  "你禮貌真多。一開口一個謝謝。"
  
  "你以為這是客套?不,我真的很感激。你很understanding。"
  
  "唉,露西…有你一半的懂事就好了。"
  
  "怎麼這樣說?」凱蒂提高聲音,「她有哪點不好?你可不能貶她。"十分認真,十分生氣的樣子。
  
  彼得訝異了。「真這樣想?」
  
  "當然!"凱蒂說,「她這樣子,誰能不疼她?資格老城府深的女孩是人人見了討厭的,因為她們不太容易上鉤。"
  
  "對於女孩本身來說,那可是一道防身符。。
  
  "這種防身符還是沒有的好,"凱蒂譏諷地說,「鬼不上門,哭都來不及呢。"
  
  "沒有防身本領,人人見了嘴饞,可也不是福音。女孩子終究也只能給一個男人。」
  
  「自己可以挑選嘛。總比坐著等別人來挑的好。"
  
  "會挑,倒好啦。只怕…有眼無珠…"
  
  "你說誰?」
  
  「不是指誰,"彼得迴避著,"一般來說。"
  
  「露西單純是單純,但…不見得很蠢笨。"
  
  "你以前怎麼說…"
  
  「那時我還不真正了解她,"凱蒂解釋道,"現在,相處了幾個月,我對她有好感了。"
  
  "說下去。"
  
  「與其說她單純,倒不如說純潔。她心裡沒有陰暗的東西。"
  
  「可是別人心裡有,社會上有。這就是危機。」
  
  「是的。不過,她還小。她會長大的。有你這樣哥哥…"
  
  "哥哥…管得住妹妹?」
  
  沒有繞上多大的圈子,彼得不知不覺讓凱蒂牽引著把心裡煩愁的來龍去脈說了出來。
  
  凱蒂不露聲色,靜靜地聽著。最後,她說,"我看…這不是壞事。"
  
  "為什麼?」
  
  "你要她一輩子不出嫁?」
  
  "不是這麼說。"不免狼狽。
  
  「那怎麼說?她的男人要你來替她挑?別犯傻了,彼得,不要說你做表哥的,連父母都不該操這心。"
  
  "話是不錯,"彼得說,"可是…"
  
  "不給她機會,叫她上哪裡去挑選?」
  
  「還小吧。你說的,以後成熟了…"
  
  「有的人到六十歲也還不成熟。你總不能規定她到什麼年齡才能考慮這個吧。"凱蒂斜眼看彼得,"真奇怪,你這個做哥哥的…"
  
  "關心她嘛。".
  
  "不用這樣子關心。你這是神經質。把個表妹抓在手裡當活寶。你這種表哥大家都說沒見過。"
  
  "大家?」彼得心裡一驚。
  
  "你以為只有我一個在說?」凱蒂冷笑道,"我正是不沉穩,對你說了。"
  
  "人家怎麼說?"
  
  "問人家去。"
  
  "凱蒂,告訴我。"
  
  "好吧,告訴你。人家說,一個表妹…把彼得的腦子弄出了毛病。"
  
  "真的?"
  
  "騙你幹嗎。"
  
  "誤會了,這是誤會,"彼得懊喪地說,"可見,要人理解…真難呀。"
  
  "我理解你。"凱蒂說,"我倒是認為,如果露西真是你的表妹,你們真有這樣的血親關係…放開手,別管她。如果不是,就娶了她。"
  
  彼得像被人擊中要害,臉色蒼白,手足無措。"凱蒂,別開玩笑。怎麼不是表妹呢,嘻嘻,你怎麼說得出…"
  
  "我是很直的,"凱蒂看看彼得的眼睛,"對你尤其。你不是…愛上了露西吧?如果是,不用怕。親上加親,華人有這樣的習俗。"
  
  "這怎麼可以…怎麼可以…不,我沒有…"
  
  "沒有?"
  
  "我發誓。"
  
  "何必發誓,"凱蒂輕鞋松地一笑,"我是什麼人,你對我發誓?"
  
  彼得直愣愣地看看凱蒂。
  
  "真的,凱蒂,你看著吧,我…"過了一會兒,他說。
  
  凱蒂搖搖手,制止他。"我說過了,我理解你。對我,你不需要做什麼表白。我們不過是普通的同事。說不定,哪一天炒我的魷魚,連同事也不是了…"
  
  "不,不,凱蒂,怎麼會呢,你把我當什麼人啦。我們是朋友。朋友關係是永存的。"
  
  "你把我當朋友?我是一個討人厭的人,常常來跟你說一些難聽的話。"
  
  "逆耳也是忠言嘛。"
  
  "我可沒說什麼忠言,"凱蒂說,"我一個字也沒說過。我有什麼資格對你進忠言。你哪一點都高出我好幾頭…"
  
  彼得又語塞了。
  
  "不,不。你對我…至少是有什麼說什麼,"彼得喃喃地說。
  
  "是的,謝謝你的理解。你知道我是為什麼?"凱蒂仰起臉對著彼得。
  
  「…」彼得一時糊塗起來,「是…一番好意…」
  
  "一番好意,"凱蒂眼中掠過一絲陰影,"一番好意…"
  
  "那…是…"
  
  "你不是裝傻吧,彼得,"凱蒂站起來,"好,不跟你羅嗦了。GOOdNight."
  
  彼得實在被凱蒂的招數弄迷糊了,以至連這樣露骨的表示也體會不出來。
  
  他送凱蒂到門口,凱蒂轉過頭來說,"求你一件事。能不能把我的休息日改在星期三?」星期三是彼得和露西的休息日。彼得想了一想,「可以。正好琳達想休息星期五。你倆對調。"
  
  "謝謝。"
  
  "可以問問,為什麼嗎?"
  
  "一定要問?」
  
  "可以說嗎?」
  
  「可以。給露西一些機會。我陪陪你。"凱蒂說,"夠直爽吧。這就是目的。"
  
  「謝謝。"彼得很高興。讓凱蒂填補空白的念頭,又冒上來了。
  
  走到凱蒂新買的TOYOTA紅色舊跑車前,彼得伸手。凱蒂不去握他的手,而是惦起腳,把臉湊上去,像美國人道別似的,跟彼得碰了碰面頰。然後,心滿意足地上車走了。
  
     這時,在凌晨一點鐘的夜街上,露西正在朝這邊奔來。這麼遲回家,她必須直接來向彼得解釋,告罪。她估計彼得還沒有睡,會等著她。

     她一抬頭,突然看到彼得跟凱蒂面面相貼的一幕。露西急忙止步,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她扶住一根電線桿,閃躲在後。看著彼得進了門,露西從電線桿后出來。一輛巡邏警車剛好開過。
  
  她想了一想,轉身朝自己的家走去。來時撒腿急奔,去時疲憊躑躅。
  
  照理說,她應該高興。彼得有了別人,她有了自由。
  
  但是,不知為什麼,她很悲哀。
我是一個熱愛自己祖國的中國人,我健康,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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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一個中國人 發表於 2009-4-28 13:37 | 只看該作者
2009年4月28日

(三)

  
  露西從來沒有見識過美國的派對。
  
  安吉拉開了足足一個半小時快車,到了紐約上州。汽車駛近一幢佔地很大的歐式二層洋樓,露西看到,宅子四周有不下二十輛各式漂亮汽車停著;一個三間頭大車庫前的空地上,共有七輛汽車整齊排列。——這種排場,非百萬富翁莫屬了。安娜堡也有很多這樣宏偉的私宅,但露西沒有看到過這麼多漂亮汽車的雲集。
  
  安吉拉鄭重其事地把露西介紹給一齊站起來的眾人,露西受到有札貌的歡迎。她微笑著,窘迫迫,羞答答,垂著雙手,跟在安吉拉的後面,走進客廳,找了一個地方坐下,然後張著好奇的眼睛打量一切。
  
  大客廳的格局和布置,可謂全盤西化。整整佔據兩堵牆壁的直角狀黑色牛皮長沙發,幾乎可以同時坐下十幾個人。精巧的不鏽鋼架有機玻璃長茶几、熱帶闊葉巨樹,抽象派大幅彩畫,以及一人多高的大理石裸女雕像,露西覺得猶如置身美國人的家裡。然而,屋子裡的男男女女,卻全是祖國同胞,講著純正的北京話,與環境形成一種有趣的映襯。
  
  男人,多數穿著粗布褲子或牛仔褲,大襯衫;這是美國青年的流行服布。這些人的北京話中夾雜著半純正英語,嗓門不大,氣氛似乎並不熱烈。露西用心側耳,只聽得他們淡著國內的事,提到一些名宇,有的熟知,有的陌生,這些名字似乎跟他們都有直接的關係。上星期誰誰去過歐洲,下個月又是哪個要赴香港;老X的公司現在怎樣,小X的投資有了什麼情況;早上跟北京的長途說了點啥,明天發個傳真到深圳叫他們怎麼干…他們懶懶散散,用一種滿不在乎的悠閑勁兒談論著相當重大的事情,嘴巴里說出幾百萬、幾千萬的金額時又漫不經心似地,好像天底下沒有值得他們聚精會神嚴肅討論的事情。有人仰躺在沙發里,把雙腿盡量往地上伸直伸長,有人乾脆躺在地毯上,用手支起頭。他們從講究的高腳杯喝威士忌和干邑拿破崙,咬嚼切成小塊的瑞士乾酪,或吃幾顆草莓;桌上許多盤子里沒有一樣不是有錢的美國人享用的食品,唯獨沒有中式菜肴。他們吃著,又像毫無食慾,不過是因力無聊才拈點什麼在嘴裡。巨大的電視機里放映著C.D.片子(BasicInstinct)(本能),但沒有人朝屏幕看一眼。
  
  在幾句表示歡迎的寒暄之後,露西即刻受到冷落。沒有人注意她,沒有人重視她。即使有人走過來,在她身旁坐下,招呼她吃喝,問幾句活,也純粹出於禮貌,只因上流社會不冷落來客。往往,露西還沒有答完,對方的注意力早已轉向別處。
  
  露西後悔來這裡。我不屬於這個地方。我跟他們不一樣。他們的目空一切的樣子,只使我感到自己的渺小與卑微。我不知道他們是些什麼人。但我看得出來,他們擁有一切。安吉拉是什麼人,今天我知道了。
  
  過了很久,安吉拉走到客廳,"露西呢?露西!"
  
  "我在這兒,露西說。
  
  "來,到那邊去。會玩牌嗎?"
  
  "不會,"其實,露西會玩牌,但是她沒有心情,不想參加任何遊戲。
  
  安吉拉把露西拉到小客廳的長方桌旁,那裡坐著三個女人,正在玩牌。
  
  其中一個女人,上身只有一個胸罩,下面一條長褲之薄之緊誰見了都會臉紅,她把一條長腿高高地擱在椅子扶手上。另外兩個女人抽著細長支"More"香煙。她們手中握牌,面前都有酒杯,桌子當中放著整瓶的威士忌、葡萄酒,伏特加。
  
  "來,小妞兒喝什麼?"一個蓄著極長指甲的女人說。她用那樣的眼神瞅著露西,好像瞅著佣婦的女兒。這女人看上去也不過二十幾歲。
  
  露西紅著臉,"我不會喝酒。"
  
  大家瞅著她,"當BArmaid不會喝酒?"
  
  "不會。"
  
  "得學。"擱起大腿的女人說道。
  
  "喝一口就頭暈,"露西說,"喝兩口就倒下了。"
  
  大家一起笑起來,「那你這碗飯怎麼吃?」
  
  "我賣酒。自已不喝。"
  
  "有意思。"
  
  安吉拉說,"她是來紐約才幹這一行的。在國內,她是幼兒園教師。"
  
  "喔,"長指甲女人說,"祖國花朵的園丁!很崇高啊。現在當酒吧女,有什麼感想?理想好,還是美金好?"
  
  露西把嘴閉得緊緊的。
  
  "別說這話,"安吉拉斜那女人一眼,"謀生嘛。"
  
  突然,一頭白鼻樑的黑毛小猴從另一個女人的腿上跳起,向露西竄來。露西剛才沒有發覺它。她大吃一驚,急忙向後退縮。
  
  「回來!武大郎!"那女人扔下香煙,伸出臂膀。小猴乖乖地爬回主人懷裡,兩隻漆黑的小眼睛骨碌骨碌地瞧著露西。"武大郎是它的名字,"女人解釋道,"它很乾凈。每天洗兩次澡,每個月上一次動物店剪毛。不過,哈哈,這傢伙挺Sex(色情),見了漂亮姑娘就撒野…"
  
  露西覺得又新奇,又迷惑。
  
  "把鏈子收短點,"安吉拉說。「我的仇還沒報呢。"
  
  大家笑起來。武大郎的女主人對露西說,「安吉拉第一次見到它,抱著它一迭聲兒說cute(可愛),不防被它一把抓破了Breast(乳房)。"
  
  "這還算走運呢。這傢伙…"擱腿的女人說。
  
  "把它給閹了。"安吉拉說。
  
  "不。為什麼?這不人道。"主人說。
  
  "讓它性騷擾別人,算什麼人道?"安吉拉說。
  
  "絲妲芬妮離不開它,"長指甲女人說,「別瞧它個頭那麼小,那玩藝就像金箍棒,大起來可…"
  
  "去你的…"絲妲芬妮托起猴兒,朝著對方說,「武大郎,去,上去,潘金蓮在那兒吶,上!」
  
  猴兒躍然欲上。但女主人絲妲芬妮沒有鬆手。
  
  "行了,"安吉拉說,"露西第一次來,受不了你們的潑樣。別教壞她。"
  
  "唷唷,跟你住一塊,修女也早變壞了。"
  
  「別胡說。玩牌吧。"
  
  這時,迪斯科音樂響起。"女士們,動動筋骨吧。」
  
  露西慶幸有機會離開這幾女人。
  
  每一個男人都輪流邀露西對舞。他們都是此中老手。露西會跳,也跳得不壞。
  
  露西開始感到飢餓的時候,門鈴響了。一個反戴鴨舌帽、穿
  
  白制服的小夥子送來用錫盒、塑料盤包裝的義大利餐。他從紙袋裡先拿出一個白帽子,換下頭上的鴨舌帽,然後,把食品一件一件放在餐廳大桌上,打開,澆上各種調味汁料。又取出一個不鏽鋼罐,一罐洗得非常乾淨的蛤蜊類的活貝殼海鮮。他手法嫻熟地用一把彎頭小刀把它們一個一個剖開,澆上酒、檸檬汁、胡椒粉、大蒜粉、鹽…露西看到男主人付清賬單之後,另外塞了兩張二十元票子在那個濃眉黑眼的義大利小夥子手裡。
  
  大家吃得很慢,有說有笑,肆無忌憚。露西沒有插嘴的份兒,只能低頭悶吃。
  
  餐后,男主人拿出幾盒錄像帶。
  
  放映的第一盒,是幾個月前在祖國沿海一次軍事演習的實況。每個人都凝神屏息地觀看著。露西雖然不感興趣,但看著也就入了神。第二盒,是日本人表演的三x片。露西臉上不自在了。
  
  安吉拉走過來拍拍她的肩,"不習慣吧。"
  
  "我…我…"露西低垂下頭,不知說什麼好。
  
  安吉拉招呼男主人,"帶露西到樓上去看點別的。"
  
  男主人年齡不輕,蔫頭蔫腦的。他無言地站起來,走向樓梯。露西不想單獨跟他上樓,回頭看安吉拉。安吉拉把頭一揚,露西跟著男主人去了。
  
  二樓,也有個小客廳,兩隻絲絨雙人沙發中間是一架茶几。繞牆全是熱帶盆樹,一側靠牆,有一個巨大的魚缸,裡面有許多水生植物和多姿多彩的金魚。
  
  男主人指指沙發,露西聽話地坐下。
  
  "愛看什麼?」
  
  "隨便…"
  
  "試試這個吧,"卡通片(BeautyandBeast)((美女與野獸))。男主人站著,讓錄像帶映放一段。「看過嗎?。
  
  "沒看過。很好,謝謝。"
  
  "喝什麼?」
  
  "不,我不渴。謝謝。"
  
  "想喝什麼,自己下廚房去取。嗯?」
  
  "好的。"
  
  "你自個兒看吧,不陪你啦。」
  
  "不用,不用,謝謝。"
  
  男主人隨隨便便瞅她一眼,又沒精打采地下去了。
  
  散場時,十一點半。露西歸心如箭,不是為睡覺,而是怕向彼得交不了差。
  
  客人們紛紛取鞋穿衣。露西看到男主人對安吉拉使個眼色,安吉拉走到他跟前。露西不免緊張,不知他對自己有什麼不滿。她彎腰系縛鞋帶時,耳朵向著他們那邊。
  
  "那妞,留下?」主人輕聲說,同時瞟露西一眼。
  
  露西嚇了一跳。
  
  "放你的狗屁。"安吉拉厲聲道。
  
  安吉拉走到門口,穿上鞋,說,「露西,跟主人說個謝。"
  
  露西戰戰兢兢地走過去,聲音顫抖地說了聲謝。男主人茸拉著頭,沒抬眼皮,嘎著嗓子說,「Youarewelcome。"
  
  一陣陣汽車引擎的轟鳴。二十多輛汽車退出、打彎、閃讓、前進、掉頭…然後,巨響隆隆,各自分道賓士而去。
  
  "你的…這些朋友…都是什麼人啊?"途中,露西輕聲問道。
  
  "你看呢…"安吉拉反問道。
  
  "我不知道…我從來沒見過…那個主人…」露西心有餘悸。
  
  "他是個懶鬼。"
  
  "他…幹什麼工作?"
  
  「做生意唄。一些中東國家…"
  
  「挺大的生意吧,那麼有錢。是什麼生意啊?"
  
  「這你就別問了。"安吉拉不客氣地說。
  
  「他…思想意識不好…"露西說。
  
  「別往心裡去。他說著玩兒的。他人不壞,挺肯幫忙。露西不再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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