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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周一書] 《張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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倍可親無極天淵(廿十萬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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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2-27 22:04 | 只看該作者
木蘭歌 第二十回 演蛤蟆戲天子罰跪 說舍利珠內相讒言    文 / 熊召政  



  乾清宮東暖閣後頭,有一處披檐。因有乾清宮的東牆遮擋,這披檐的背旮旯甚為隱蔽。這天半晌午,孫海領著小皇帝朱翊鈞偷偷從東暖閣中溜來這裡玩耍。同時跟來的還有另外一名小內侍,這名小內侍不是別人,正是那日在老太監王鳳池的屋子裡頭為朱翊鈞表演「螞蟻大戰」的客用。這客用雖然生在窮苦人家,但眉清目秀,人又機靈,因此很是討人喜歡。他流落京師,被人誆騙賣到帘子衚衕。第一天就被孟沖看中,將他連同另三名小孌童一起扮成小內侍,偷偷領進了紫禁城。且說這事情敗露之後,四名小孌童雖屬無辜,按《大明律》規 
定卻也不能輕饒,重者處死,輕者也得口外充軍。合該客用走運,朱翊鈞心裡一直掛牽那「螞蟻大戰」的遊戲,因此偷偷告訴馮保,要他把客用弄來表演。馮保為了討好這個十歲的新主子,也就瞞著李貴妃,私自把客用閹了。從此,假太監變成了真太監,客用便成了東暖閣答應。這東暖閣又稱昭仁軒,是皇帝的書房。與東暖閣相對的還有一個西暖閣,又稱弘德軒,是皇上批閱奏摺的地方。東暖閣答應就是書僮,不過,這個書僮的地位可不是一般內宦所能比擬的。孫海、客用成了御前近侍,在太監裡頭,也算是不可一世的大?新貴了。板起面孔學大人,裝腔作勢當皇帝,對於朱翊鈞來講,不是快樂而是痛苦。他最高興的事便是和孫海、客用一起無拘無束地玩耍。朱翊鈞心裡明白,母親不允許他瞎玩。所以他對客用千叮嚀萬囑咐,要把那兩隻盛裝蛤蟆與螞蟻的竹筒兒藏好。卻說這天半晌午,客用得了孫海的暗示,像做賊似的從住處的床底下摸出那兩隻竹筒兒,來到這處背旮旯,又為朱翊鈞表演起遊戲來。

  每次觀看,朱翊鈞都顯得非常興奮。皆因他對其中的奧妙百思不得其解,問客用,也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止一次,他扒開客用,自己來指揮蛤蟆與螞蟻,但都失敗了。儘管他仿效客用的動作,也無濟於事,這些小靈物根本不聽他的。今天他又試了一回,還是如此,他不免憤憤不平地說道:「這個癩蛤蟆,難道不知道我是皇帝?」

  孫海一笑說:「回萬歲爺,這癩蛤蟆沒長人耳朵,不懂人話,同它生氣也是白生的。」

  朱翊鈞瞪了孫海一眼:「它不懂人話,怎麼聽客用的?」

  這倒把孫海問住了。他當即就問客用:「你是不是留了一手,沒教給萬歲爺。」

  「奴才豈敢?」客用委屈地說,「這蛤蟆和螞蟻是我爺爺幫著訓練的,我又不會。」

  「你爺爺呢?」朱翊鈞問。

  「應該還在老家吧。」客用沒把握地回答。

  「朕宣他進宮,讓他幫我訓練。」

  朱翊鈞立刻又擺出了小皇帝的姿態,一副無所不能的樣子。孫海搖搖頭說:「萬歲爺,這個使不得。」

  「為何使不得?」

  「太后不會同意的。」

  「哦?」

  朱翊鈞立刻像泄了氣的皮球,愣了一會兒,一臉沮喪地說:「當皇帝不好玩兒。」

  話音剛落,猛聽得一聲厲喝:「大膽!」

  震得朱翊鈞渾身一激靈,抬頭一看,頓時嚇白了臉。只見他的生母李貴妃正怒氣沖沖地站在跟前。原來李貴妃抄完佛經后,踅步到東暖閣去看看兒子的學習,卻空無一人。后在乾清宮管事牌子邱得用的帶領下,才尋到這個背旮旯里來。

  孫海、客用情知這下闖了大禍,齊刷刷兒跪倒在李貴妃的面前,勾著頭不敢言聲。

  太后看了看地上蹲著的兩隻蛤蟆和兩隊糾纏不清的螞蟻,厭惡地問邱得用:「乾清宮磚縫兒里都摳得亮亮的,哪裡鑽出來這等臟物?」

  邱得用躬身一看,心裡已明白了八九分。他想幫小萬歲爺遮掩過去,又懼怕李貴妃的威嚴,只得喝問孫海、客用兩個奴才:

  「你們說,這臟物哪裡來的?」

  孫海瞄著客用不吭聲,客用不敢隱瞞,從實說了。

  李貴妃未進宮之前,也看過這種叫化子把戲,想到朱翊鈞萬乘之尊,竟被兩個奴才勾引玩這種下三爛的遊戲,更是氣上加氣,指著跪在地上篩糠一般的孫海、客用,命令邱得用說:「這兩個奴才無法無天,拖下去一人打三十板子!」

  「遵旨。」

  邱得用一個長揖,命令跟來的侍從把這兩人架走了。

  李貴妃朝朱翊鈞橫了一眼,說:「你跟我走。」

  朱翊鈞跟著母后回到東暖閣。李貴妃命令內侍拿了一個黃緞子包裹的棕蒲團放在磚地上,然後朝低眉落眼站在一旁的朱翊鈞斥道:

  「給我跪上去!」

  朱翊鈞哪敢違拗,他連看一眼母后都不敢,只把雙膝一彎,挺腰跪在蒲團上。含在眼眶裡的兩泡眼淚,這時候再也忍不住,大滴大滴地落在磚地上。

  坐在綉榻上的李貴妃,看到兒子這副樣子,心頓時一軟,恨不得立即伸手把兒子摟進懷裡,但一種望子成才的責任感促使她沒有這樣做。

  李貴妃對兒子管教之嚴,獲得宮廷內外的一致讚譽,都稱她是一個最能幹、最負責任的母親。朱翊鈞自從八歲出閣講學起,就沒有睡過懶覺,天一亮就被母親叫起床來,讀書習字,一日不輟。當了皇帝后,朱翊鈞的辛苦更勝過往日,每逢三、六、九早朝的日子,只要一聽到宮外頭響起「柝、柝、柝」的五更報時聲,李貴妃就立即起床,把尚在夢鄉中酣睡的朱翊鈞喊醒。這時天還未亮,正是一個孩子最好睡覺的時候,但朱翊鈞一看到母親嚴峻的臉色,一刻也不敢怠慢。待宮娥替他穿好衣服,盥洗完畢,輿轎已抬到了乾清宮門口。朱翊鈞在眾多太監的侍擁下上朝而去。李貴妃便在專為她改建的乾清宮中的精舍里正襟危坐,手中拿著那串「菩提達摩佛珠」,一邊捻動,一邊念經。其間,兒子上朝的禮炮聲傳來,百官序班入殿晉見的唱頌聲傳來,雖然對她的心情有所擾動,但她還是能夠穩住神,把一卷《心經》反覆念它十遍。朱翊鈞退朝歸來,第一件事就是到精舍里向母后請安。這時,李貴妃便會當著馮保的面詳細地詢問早朝的情況,甚至與入奏官員的每一句對話都要詢問清楚,然後問馮保,皇上的回答是否有誤。如果錯了,應該怎樣回答。小皇帝朱翊鈞就是在母后如此嚴厲的督責下練習政事,他本人也頗為勤奮,當了十來天皇帝,入朝問事,接見大臣的一般禮儀也都能夠應付下來。但孩子畢竟還有貪玩的天性,只要一落空,躲開李貴妃的眼睛,他就要想方設法找樂子。這不,今天剛剛溜出去就被李貴妃逮個正著,如今領回東暖閣中受罰。

  東暖閣中這時候靜得可怕。看到皇上罰跪,大小內侍沒有一個人敢進來。這樣足足過去半個時辰,忽然聽得門外一聲喊:

  「啟稟貴妃娘娘,奴才馮保求見。」

  「進來。」李貴妃發話。

  馮保今天有事請示李貴妃,走進乾清宮,聽說萬歲爺罰跪,不免大驚失色,這可是千古未聞的奇事。若傳出去這萬歲爺的臉面往哪兒擱?思慮一番,馮保決定硬著頭皮進去解勸。他急匆匆跨進東暖閣,看到朱翊鈞跪在屋中間,搖搖晃晃已是堅持不住了,便撲通一聲跪倒在朱翊鈞的身後,哀聲求情道:「啟稟貴妃娘娘,今兒的事,完全是孫海、客用兩個奴才的罪過,萬歲爺是冤枉的,萬望貴妃娘娘可憐萬歲爺的身子骨兒,不要讓他再跪了。」說著,馮保竟動了感情,嗚咽起來。

  看到朱翊鈞跪得滿頭大汗,李貴妃已是心疼至極。馮保求情,她也趁勢轉彎,對朱翊鈞說:「起來吧。」

  朱翊鈞站起來,兩腿跪得酸酸的,支持不住,竟踉蹌了一下。馮保趕緊從後面把他扶住。朱翊鈞感激地看了馮保一眼,走到母親身邊的另一乘綉榻上坐下。

  李貴妃示意馮保坐到對面的杌子上,對他說:「馮公公,你是萬歲爺的大伴。萬歲爺學問的長進,你還要多多操心。」

  「奴才遵旨。」馮保畢恭畢敬地回答。

  「馮公公還有何事要奏?」李貴妃接著問道。

  「有。」馮保奏道:「今天,在恭妃居所當差的一名內侍出宮,門人看他懷中鼓鼓囊囊的,神色又不大對頭,就把他攔下了,一搜,從他懷裡搜出一把金茶壺來。當即就把他拿到內宮監詢問,他招供說是恭妃娘娘讓他送出宮的。」

  「往哪兒送?」李貴妃問。

  「送往恭妃娘娘的娘家。那名內侍說,恭妃娘娘家中託人帶信進來,說她父親病得不輕,家中連看病的錢都沒有了,讓恭妃娘娘好歹接濟一點。恭妃娘娘好長時間沒得過封賞,月份銀子又有限,一時急了,就將這把金茶壺拿了,讓內侍送出去。」

  馮保說罷,喚人把那把金茶壺送了進來。李貴妃接過來反覆看過,不禁勾起對舊事的回憶:隆慶元年,穆宗登基時下旨內宮銀作局製作了二十把金茶壺,用以賞賜嬪妃。恭妃是穆宗第一次詔封八位妃子中的一位,故也得了一把金茶壺。如今,穆宗剛剛龍馭上賓,恭妃就要拿這把金茶壺出去典當給父親治病。李貴妃心裡很不是滋味。她倒不是埋怨恭妃寡情薄義,不珍惜先帝夫君的賞賜,而是將心比心,對恭妃寄予深深的同情。穆宗登基以後,對宮內各色人等的賞賜非常之少。嬪妃們私下有些議論,卻又不敢向皇上提出來,不要說她們蓄私房錢,就是頭面首飾,也有兩年多沒有添置,為了這件事,宮府之間還鬧了不少矛盾。一想起這些往事,李貴妃禁不住唉聲嘆氣,數落了一回,她把那把金茶壺遞給馮保,吩咐說:「這件事不能怪恭妃,她也是窮得沒法子,這把金茶壺還是讓她拿回娘家吧,她父親治病要緊。」

  「太后真是觀音再世,菩薩心腸,奴才這就去辦。」

  馮保說著,便要退出東暖閣。

  朱翊鈞這時說話了:「大伴,等會兒再走。」

  「萬歲爺還有何吩咐?」馮保又坐回到椅子上。

  朱翊鈞轉向李貴妃,小心翼翼地說:「母后,這件事的處理,兒另有想法。」

  「哦,你說。」看到朱翊鈞小大人的神態,李貴妃心中一陣驚喜,向兒子投以鼓勵的眼光。

  朱翊鈞受到鼓舞,膽子大了一點,他撩起袖口揩了揩眼角殘留的淚痕,輕聲問道:「請問母后,是家法重要還是人情重要?」

  李貴妃一怔:「當然是家法。」

  「兒認為恭妃娘娘的作法違反了家法,」朱翊鈞閃動著亮晶晶的眸子,口氣也變得決斷了,「按規矩,大內里的物件兒,不管大件小件,沒有得到皇帝的恩准,是不準攜出宮門的,恭妃娘娘要把這把金茶壺送往娘家,兒身為皇帝,卻並不知道這件事。這就犯了家法。」

  「鈞兒言之有理。」李貴妃頓時眉心裡溢出了笑意,她要的就是這樣有頭腦、有魄力的兒子,「鈞兒,那你說該怎麼辦?」

  「剛才聽母后和大伴講,兒才知道宮中嬪妃的生活如此困難。所以,恭妃娘娘也不是故意違反家法。但不管怎麼樣,先帝父皇的御賜之品,是決計不能流入民間。依兒之見,家法也要,人情也要。家法在前,人情在後。那個送金茶壺的內侍,應該打三十大板。這把金茶壺,依然還給恭妃娘娘。然後,從內宮庫中撥出一百兩銀子,還著那位挨了板子的內侍送到恭妃娘娘的家中。」

  朱翊鈞說這番話時,平日的稚氣與頑皮都盡行收斂,換成滿臉的嚴肅。特別難能可貴的是,他條理清楚,提出的處理意見,即不悖人情又維護皇家尊嚴。李貴妃並沒有因自己的意見被兒子否決而生氣。相反,她顯得異常高興。只見她此時眼睛大放光彩,以讚賞的口氣問馮保:

  「馮公公,萬歲爺作如此處理,你看是否妥當?」

  馮保也正自詫異,這個剛才還在罰跪的淘氣孩子,十歲的皇上,為何能如此得體的處理事體。見李貴妃發問,連忙起身回答:

  「啟稟貴妃娘娘,萬歲爺聖斷英明。如此處理,恭妃娘娘定能體諒萬歲爺的一片厚愛仁孝之心。」

  「好,那你就按萬歲爺的旨意辦理。」

  「是。」

  馮保躬身退下。

  馮保離開乾清宮東暖閣回到司禮監值房,剛把處理恭妃金茶壺事件的旨意吩咐下去,便見徐爵急匆匆跑了進來。徐爵雖是家臣,平素想見主人,也得事先通報。眼下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就硬往裡闖,馮保頓時拉下臉來,厲聲申斥道:「瞧你這傻不拉幾的狗熊樣,把這裡當戲堂子了?」別看徐爵五短身材一臉兇相,見了馮保卻是骨頭沒有四兩重,經這一罵,他那張臉立馬臊得像一塊紫豬肝,惶惶地退到門外,唱了一個喏:「老爺,奴才徐爵有事求見。」

  「進來吧。」馮保沒好氣地招呼。

  徐爵這才重新挪步進門,在值房中間磚地上跪了。馮保眯眼睃著他,問:「有什麼事?」

  主人不發話,徐爵也不敢起來,只得跪在磚地上答話:「奴才方才清查通政司今天送來的摺子,其中有南京工科給事中蔣加寬的一個手本,是彈劾胡自皋的。」

  「哦,手本呢?」

  「在這裡。」

  徐爵從懷中掏出手本,馮保抬手做了一個手勢,徐爵這才敢起來,雙手把那個手本遞了上去。馮保抖開來看,只見那手本並不長,僅兩個折頁,但所寫內容卻非同小可,正是揭露徐爵如何讓南京工部主事胡自皋出銀三萬兩購買那串菩提達摩佛珠。其中一段「查胡自皋身為朝廷命官,卻不思報效國家,整日鑽營,不惜斥重金賄賂內?,以三萬兩銀購買菩提達摩佛珠送與馮保之家臣徐爵。猶為可笑者,此佛珠乃不法之徒造假誑騙,三萬兩銀子所購之珠,實值不過銅錢一串耳。」讀到這裡,馮保不禁雷霆大怒,把手本朝案桌上重重一摜。徐爵知趣,早已重新回原地跪好了,馮保咬牙切齒罵道:

  「徐爵哇,徐爵,俺讓你往南京走一遭,誰知道你給俺抓了一把屎回來。」

  「老爺,」徐爵揉了揉魚泡眼,哭喪著臉說,「奴才知罪。」

  「這事兒怎麼起先一點風聲都沒有?」


  「有,是奴才不敢告訴老爺。」

  「大膽,這種事也敢隱瞞。」

  「奴才實不敢隱瞞,」徐爵嚇得額頭挨地,撅著屁股答道,「奴才是想事情辦妥了,再稟告老爺。」

  「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經不住馮保這麼逼問,徐爵便講出了購買菩提達摩佛珠的後續故事。

  卻說徐爵那次自南京歸后,就一直與胡自皋保持熱線聯繫。一日收到胡自皋的來信,告之那串菩提達摩佛珠可能有假。南京城裡,本來就有一些製造假古董的高手,他們仿製古瓷古畫,幾可亂真,更不要說那串誰都沒有見過的菩提達摩念珠。徐爵聽后大驚,連忙派了兩個人前往南京,會同胡自皋一塊去找那位出賣佛珠的師爺。哪裡還能找得到?聽周圍人講,那位師爺賃居藕香齋,前後也不到一個月時間,因此街坊誰也說不清此人的來歷蹤跡。徐爵這才感到,「師爺」在南京的出現,原是專門為了設局騙賣「佛珠」的。他知道此事如果敗露,馮保定不會輕饒他,唯一的解決之道,是找到那位「師爺」,追回三萬兩銀子。偌大一個南京,找尋一個人尚且不易,何況此人說不定已經逃逸。江南之大,尋此「師爺」更是如同大海撈針了。虧得徐爵膽大心細,敢於仰借馮保的勢力動用東廠布在江南的耳目,通過紅黑兩道,硬是把躲藏在蘇州府?直鎮的那位「師爺」提溜了出來。這種事不便上官府過堂,徐爵手下人把「師爺」弄到沉湖邊上一座荒寺鞫審。「師爺」開頭嘴硬,硬是不承認造假,一頓刑罰下來,「師爺」架不住,只得承認那串「菩提達摩佛珠」的確是他一手造出的。所謂一百零八顆舍利子,全都是羊骨頭經打磨特製而成的。好在那一張三萬兩的銀票兌出后,分文未動。徐爵手下人便取了這三萬兩銀子,徑自在蘇州府換成了銀票。然後把那位「師爺」押到船上,划進蘇州邊上的沉湖,綁著石頭丟進湖底餵魚了。兩位辦事人昨兒夜裡才趕回京師。

  聽完徐爵的述說,馮保一方面覺得這事辦得窩囊,一方面又覺得徐爵還是一個肯做事的好奴才,蹙著眉毛想了一回,問道:「銀票呢?」

  「在這哪。」

  徐爵又從袖口裡摳出那張銀票遞了上去,馮保只瞅了一眼,並不接銀票,說道:「拿回府入賬吧。」

  「是。」徐爵又把銀票放進袖中藏好。

  馮保示意徐爵找個杌子坐下,他自己靠在罩了九蟒朝天的黃緞套子的太師椅上,閉目養了一會兒神,然後又拿起那個手本看了一遍,問:

  「蔣加寬何許人也?」

  徐爵回答:「奴才查了一下,此人是隆慶二年的進士,雖與高拱無師生之誼,但他是河南南陽府人氏,與高拱是同鄉。」

  馮保點點頭,又問:「他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徐爵從馮保的臉上看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因此心裡頭一直緊張,這時便謹慎地回答:「聽說這件事是一個叫邵大俠的人捅出來的。」

  「邵大俠?」馮保眼中賊光一閃,這個名字他是熟悉的,「他怎麼知道?」

  「邵大俠此人在南京極有勢力,紅黑兩道都吃得開,可以說,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果真如此嗎?」馮保陰沉沉追問了一句。看到徐爵張口就要回答,他擺手制止,又問道,「今天送進來的摺子,還有什麼要緊的?」

  「內閣又有具揭送來,催問那兩個奏本。」

  「知道了,你先退下去。」

  徐爵離開后,馮保獨自一人呆在值房裡,仰坐在太師椅上,怔怔地望著彩繪的房梁出神。此刻他心亂如麻,頭皮脹得厲害。看他抬手捂著額頭,早有侍奉在側的小火者打了一盆涼水進來,絞了毛巾幫他揩了一把臉,馮保這才清醒一些,再次拿起桌上的那道手本翻閱。

  打從九年前出任司禮監秉筆太監,七年前又兼東廠掌印,馮保實際上就成了內廷中貴二號人物,且一直覬覦司禮監掌印之位。經過數年來韜光養晦嘔心瀝血的爭鬥,現在終於如願以償。但他心底清楚,如今尚在首輔位上的高拱,一定不會善罷甘休。新皇上登基第二天,他就以內閣公本形式給新皇上上了一道《陳五事疏》,這意圖很明顯,就是遏制司禮監的「批朱」之權,虧得小皇上不諳政務,由他馮保代批了六個字:「知道了,承祖制」,發還內閣。幾乎就在同時,刑部要求東廠移交王九思的題本和禮部要求從戶部劃撥二十萬兩太倉銀給後宮先帝嬪妃打制頭面首飾的奏疏都送呈御前,馮保一看便知,這兩道摺子的目的是籠絡李貴妃,給他這個新任的司禮監掌印來個釜底抽薪。高拱不愧是官場鬥士,斫輪老手。這一系列的奏疏,的確打動了李貴妃的心。按慣例,刑部禮部兩道摺子,應該發還內閣票擬,但李貴妃一時還吃不準高拱的意圖何在,故讓馮保壓了兩天。馮保也不知此事如何處置才叫妥當,故派徐爵連夜趕到天壽山中向張居正討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兩道摺子的事還未了結,南京方面又送來了蔣加寬彈劾胡自皋的手本。這越發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彈劾胡自皋是假,真正的目的,是要把這一把火燒到他馮保身上。不用深究就知道,蔣加寬的手本也是他高拱下出的一步叫殺的狠棋。剛才徐爵提到邵大俠也參與其中,這更引起了馮保的警惕。當年邵大俠為高拱復官入閣而來京師活動的事,他早有耳聞。上個月邵大俠再度入京與高拱秘密接觸,也被東廠偵知。馮保本想動手把邵大俠拘拿,沒想到這小子神不知鬼不覺地溜了,如今又在南京興風作浪,繼續為虎作倀,死心塌地為高拱賣命。沒有他,南京方面就不可能有這支暗箭射來。朝廷規矩,凡百官入奏題本分正本副本,正本送呈御前,副本留通政司存底。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這蔣加寬手本內容,恐怕早已通過通政司啟封官員之口在京城各大衙門傳遍。想到這一層,馮保恨不能剝了蔣加寬的皮。轉而一想,蔣加寬固然可恨,但最可恨的還是高拱。「慶父不死,魯難未已」,馮保伸指頭蘸著茶盅里的茶水,在案桌上把這八個字一連寫了幾遍。腦子裡也就形成了一個大膽的陰謀。他把蔣加寬的手本裝進奏本匣子,命令身邊的小火者:

  「備轎!」

  司禮監掌印處在皇極殿的右邊,中間隔著一條甬道。馮保坐了一個四人抬的乘輿,悠悠忽忽上了甬道,入右崇樓,往乾清宮迤邐而來。這紫禁城中,原是不準太監乘坐輿轎的。太祖定下的規矩,不管你級別多高,年紀多大,只要你是太監,在紫禁城裡頭,就只能是垂手步行。換句話說,在太祖御前,太監地位極為卑下。這情形到了成祖手上稍有改變,其因是他起兵奪位前後,有不少南京宮城內的太監擁護他,向他傳遞重要的情報。因此他在奪取皇位之後,便一改太祖不許太監讀書識字的禁令,而專門在紫禁城中設了一個內書堂,選拔聰明年幼的入宮小宦入內讀書,並常常選派所寵信的宦官擔任監軍。宦官的地位一下子提高了許多,但還不至於提高到可以在紫禁城中坐轎的地步。真正開了這個禁令的,是明朝的第六個皇帝朱祁鎮。他即位時才九歲,比當今皇上朱翊鈞還小一歲,當時有個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振,極得朱祁鎮的信任,成了名副其實的「內相」,便也就允許他在紫禁城中坐轎,從此遂成定例。馮保出任司禮監掌印之前,雖然也有代步工具,但只不過是兩人抬的肩輿,規格檔次都無法和四人抬的輿轎相比。現在他坐在這乘輿轎上,看到偶爾遭遇的內?中貴都趕緊趨避,心中感覺自是極好。但那份來自南京的彈劾胡自皋的手本,畢竟攪亂了他的心情。山雨欲來風滿樓——他知道,他與高拱之間的爭鬥這才僅僅開了一個頭,真正的廝殺招數還在後頭。高拱為了扳倒他,肯定是想穿腦袋挖空了心思。馮保雖然對高拱恨之入骨,卻從來都不敢小瞧他。這位高鬍子久歷官場長居高位,如今滿朝文武,上至部院大臣,各路言官,下至各地撫按,州府長吏,莫不都是門生故舊,親朋好友。這些人擰成一股繩,吐口唾沫也能把人淹死。「俺要打下這隻雁來,卻又不能讓它啄瞎了眼睛。」馮保這麼思忖著,不覺轎輿已抬到了乾清宮門口。

  李貴妃與朱翊鈞母子二人,還呆在東暖閣中,馮保走後的這大半個時辰,李貴妃依舊坐在那乘綉榻上,一邊撥弄著手中的那串「菩提達摩念珠」,一邊聽兒子背誦這幾日新學習的幾節《論語》,爾後又看兒子練字。才說休息一會兒,剛吃了兩片冰鎮西瓜,聽東暖閣管事牌子來奏馮保求見,便讓他進來。

  馮保進來磕了頭,李貴妃讓他尋杌子坐下,問道:「恭妃娘娘那頭的事,辦妥了?」

  「辦妥了,」馮保雙手擱在膝頭上,一副奉事惟謹的樣子,「奴才依皇上和貴妃娘娘的旨意,從御用監支取一百兩銀子,給恭妃娘娘送了過去。另外,奴才還斗膽給貴妃娘娘作了一個主,從奴才的薪俸中支了五十兩銀子,算作貴妃娘娘的私房錢,一併送給恭妃娘娘。」

  「你為何要這麼做?」李貴妃問。

  馮保遲疑了一下,然後字斟句酌答道:「如今宮內宮外,都盛傳貴妃娘娘是觀音再世,更加上是當今皇上的生母,不但是隆崇有加萬民景仰的國母,更兼有救苦救難的菩薩心腸。恭妃娘娘家父生病,萬歲爺念及先帝,大孝根心,從御用監劃撥一百兩銀子救濟,這是天子公情。貴妃娘娘再額外救濟五十兩銀子,則是再世觀音救苦救難的母儀之德了。奴才這麼想著,也就斗膽這麼做了,若有不當之處,還望貴妃娘娘與皇上恕罪。」

  馮保條陳明白,語見忠懇。李貴妃聽了大為感動,心想這等體諒主子的奴才,還有什麼不值得信任的!何況馮保提到她是「觀音再世」,兒子登基那天,以容兒為首的八個身邊宮女也這麼說過,還送了一幅她們自繡的觀音像。外頭既有這等輿情,自己看來還得多做救苦救難的善事。這麼想過,李貴妃溫婉一笑,把手上的念珠提了一提,說道:

  「這件事馮公公做得極好,只是總讓你破費,我心中甚為過意不去,如果朝廷內外,給皇上辦事的人都像你這般忠誠勤勉,鈞兒的皇位,坐著就輕鬆多了。」

  李貴妃說著,憐愛地看了坐在側邊另一乘綉榻上的小皇上一眼,此時的朱翊鈞也正全神貫注地聽著兩人的對話。母后對馮保的誇讚,更增添了他對這位長期廝守的「大伴」的信任。母子倆這種感情的流露,馮保看在眼裡,喜在心中。他覺得火候已到,便連忙切入這次拜謁的主題:

  「啟稟貴妃娘娘,奴才還有一件事,不知當問否?」

  「請講。」

  「娘娘手中捻動的,可是那串菩提達摩念珠?」

  「正是,」李貴妃看了看手中這串散發著幽幽藍光的念珠,猜想馮保這時候提起這件事,是不是想邀功請賞,於是說話的口氣顯得更加親熱,「馮公公給我送來這麼貴重的禮物,我還沒好好兒謝過你吶。」

  「娘娘這麼說,倒真是折煞奴才了,」馮保故意裝得惶惶不安,接著說道,「這些時我總在尋思,先帝去世,新皇上登基,這一應事體,也算得上是改朝換代的大事。朝廷中雖也有那麼三兩個人想利用這場變故,鬧騰出點什麼禍事來,終究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依奴才陋見,這一切一切,全賴娘娘虔心事佛,也恰在這個節骨眼上,菩提達摩佛珠重現天日,到了娘娘手上,這真是天意啊!」

  馮保奉承主子,說話向來有剝繭抽絲的功夫,經他這一提醒,李貴妃也確實悟到了手上這串珠子後頭的「天意」,可不是嗎?自從得了這串佛珠,宮裡宮外才開始稱她為「觀音再世」。尤其令她滿意的是,兒子繼承皇位,竟然平平安安,風波不興。想到這裡,李貴妃把手上的佛珠捻得更響了。

  「馮公公,你也是有佛根的人啊,」李貴妃感慨地說,「沒有你,這串菩提達摩佛珠,怎麼會到我手中。」

  「娘娘是觀音再世,沒有奴才,這串佛珠照樣還會到娘娘手上,」馮保說到這裡,頓了一頓,臉色略見陰沉,接著說道,「可是如今南京衙門裡頭,卻鑽出來一個人揪住這件事,無中生有,要給娘娘敗興。」

  「啊,有這等事?」

  「有,」馮保打開隨身帶來的盛放摺子的紅木匣子,取出那份蔣加寬的手本,恭恭敬敬遞給了李貴妃,「請娘娘與萬歲爺過目。」

  李貴妃接過只看了看標題,便退還給馮保,說了一個字:「念。」

  「奴才遵旨。」

  馮保又把蔣加寬的手本接回,一字一句地念給李貴妃與朱翊鈞母子聽。手本不長,不消片刻功夫念完。聽著聽著,李貴妃捻動佛珠的手指慢慢停了下來,淺淺畫過的修眉蹙做一堆。此事發生之前,朱翊鈞並不知曉,這時看看母后的表情,問馮保到底是怎麼回事。馮保便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奏說一遍。朱翊鈞聽罷,放下咬在嘴中的手指頭,嚷道:「大伴,那個叫胡自皋的,真的為你出了三萬兩銀子?」

  「回萬歲爺,這純屬無稽之談,」馮保一臉委屈,按事先想好了的謊話申辯道,「買這串佛珠的三萬兩銀子,原是先帝給奴才的賞賜,說起來是隆慶二年,先帝把滄州的一處田莊賞了奴才,這回為了湊這筆銀子,奴才便把那處田莊賣了。」

  「既是這樣,那蔣加寬為何要誣陷於你?」

  朱翊鈞如此追問,正好落進馮保的圈套,他從容答道:「回皇上,恕奴才冒昧說話。蔣加寬一個小小的南京工科給事中,哪有這個膽量,以莫須有的罪名誣告奴才?這皆因他的背後有人支持。」


  「啊,有誰支持他?」

  朱翊鈞驚奇地瞪大了眼睛。李貴妃一直鎖著的彎眉一動,似乎也有聽下去的興趣。馮保咽了一口唾沫,正欲說下去,忽然聽得掛了淺月色柔幔的木格雕花窗子外頭,傳來一聲脆脆的叫聲:

  「太子爺!」

  接著便聽到細碎的腳步聲在窗欞外邊的迴廊上停住了,一個聲音傳進來:「嗨,小畜牲,教你多少遍了,怎麼就記不住,不是太子爺,是萬歲爺,萬——歲——爺——喊。」

  原來是乾清宮管事牌子邱得用在逗那隻從慈寧宮帶過來的白鸚鵡大丫環。李貴妃沒好氣地用腳一推綉榻前的青花瓷的腳踏,朝窗外厲聲喊道:「邱得用,沒瞧著萬歲爺在談事?把大丫環提走!」

  「奴才遵旨!」

  聽著外頭磚地上一響,邱得用磕了一個頭,取下掛在迴廊上的鳥籠子,躡手躡腳走了。經過這個小小的插曲,馮保隱約感到李貴妃心緒煩亂,這原本也在他的預料之中,因此並不慌張,依舊接了朱翊鈞的問話答道:

  「這蔣加寬的後台不是別人,正是現任的首輔高拱。」

  「是他?」這回是李貴妃脫口問出。

  「啟稟娘娘,先帝在時,奴才就是高拱的眼中釘。他推薦孟衝出掌司禮監,孟沖做了什麼好事?從奴兒花花到妖道王九思,盡把先帝往邪道上引……」

  「不要說了,」李貴妃擔心馮保說漏嘴,當著朱翊鈞的面說出先帝的醜行,故打斷馮保的話頭,問道,「閑言少敘,我且問你,這串菩提達摩佛珠,到底是真是假?」

  「肯定是真的!」馮保斬釘截鐵地回答,那口氣硬得叫人不容置疑,「不瞞娘娘說,這串佛珠買來不到一個月,南京方面就有一些風聲,說這串佛珠是假的。其實奴才買它之前,已專門請了數位得道高僧鑒定過。他們都一致肯定,這一百零八顆舍利佛珠,顆顆都是含蘊佛光的無價之寶。謠言出來之後,奴才又專門派人去了南京查證落實。差人前幾天從南京回來,一是證明佛珠來路光明正大,的確是梁武帝留傳下來的菩提達摩佛珠,二來也找到了謠言的源頭,說出來又會讓娘娘大吃一驚,造這個謠言的人,名叫邵大俠。」

  「邵大俠是誰?」李貴妃問。

  馮保又加油添醋把邵大俠的生平介紹一番,特別渲染了他和高拱的特殊關係。李貴妃聽罷,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感嘆說道:「人心隔肚皮,世上事果然難得預料。就這麼一串佛珠,居然還有人利用它來做大文章。可惡,可惡!鈞兒承繼大統登皇帝位,我一直放心不下兩個人,怕他們欺鈞兒年幼,不肯同心同德輔佐聖業。這兩個人,一個是孟沖,另一個就是高拱。孟沖已經撤換,剩下這個高拱,一直是我的心病。他一直深得先帝信任,又是先帝臨危時的顧命大臣,沒有十足理由,也不好撤換他。鈞兒登基第二天,他上了一道《陳五事疏》,雖然針對的是你馮公公,要遏制司禮監的權力,但所陳五事,卻也無懈可擊。後來刑部和禮部上了兩道摺子,依我來看,倒覺得這位高鬍子沒有辜負先帝的囑託,所作所為,具見忠誠,很有點顧命大臣的樣子。摺子已經壓了兩天了,方才你走後,我還與鈞兒商量,且把這兩道摺子發還內閣,讓高鬍子看詳,票擬准行。不知馮公公你意下如何?」

  李貴妃這番話極有主見,讓馮保至少聽出了三層含義:第一,高拱的《陳五事疏》雖然針對的是你馮保,但對皇上練習政體還是大有裨益;第二,蔣加寬這份彈劾胡自皋的手本,李貴妃雖然厭惡,卻也不肯輕易牽連到高拱身上;第三,李貴妃對刑部禮部這兩道摺子十分讚賞。應該說,高拱這些時的努力沒有白費,李貴妃對他的態度由猜忌變為欣賞。這正是馮保最不願見到的局面。此時,他面對朱翊鈞困惑的眼神以及李貴妃凜然不可褻瀆的目光,心裡頭一陣驚悸,他感到若不當機立斷,抖出個「殺手鐧」來,聽憑眼前這位貴妃娘娘對高拱的好感發展下去,後果將不堪設想。愣怔了一會兒,他鼓足勇氣說道:

  「啟稟皇上,啟稟貴妃娘娘。關於刑部與禮部那兩道摺子,奴才看過,也覺得這是出自高拱的精心安排,但有一點,叫奴才百思不得其解,這個一貫盯著皇上的錢口袋,生怕皇上多花了一個銅板的高鬍子,為何一反常態,變得如此體貼皇上了?奴才悟不透這裡面的蹊蹺,前日專門派人去天壽山請教了張居正,張先生一番剖析,奴才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高鬍子的險惡用心。」

  馮保這席話,多少有點讓李貴妃出乎意外,她驚詫問道:「張先生怎麼講?」

  馮保說道:「這兩份摺子,張先生分析周詳。先說刑部公折,這摺子說妖道王九思淫邪進妄,惑亂聖主,所造『陰陽大補丹』,導致先帝血氣兩虧,元氣大喪,終至失元喪本,龍馭上賓。先帝之死,王九思罪責難逃,因此,應將王九思交由三法司鞫讞,擬定謀逆罪,凌遲處死。」

  馮保一口氣說完摺子內容,話音剛落,李貴妃緊接著說道:「刑部這道摺子,句句都是實話,王九思合該凌遲處死,這難道還有什麼不妥嗎?」

  馮保抬眼審量了一下李貴妃的表情,又悠悠說道:「奴才初看這道摺子時,也像娘娘這麼想,覺得像王九思這樣的妖道,凌遲處死也還便宜了他。但張先生的看法卻不一樣。他認為如果按刑部這道摺子鞫讞定罪,雖則大快人心,卻將先帝陷入不仁不義之中。」

  「啊,這兩者有何聯繫?」

  「先帝駕崩之日,朝廷早已詔告天下,先帝是因久病不治而龍馭上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先帝病死,這是正終,設若審判王九思,這妖道從實招來,說先帝是因吃了他制的春藥而死,先帝豈不是死於非命?天下豈不恥笑先帝是個色魔?千秋後代,昭昭史筆,又該如何評價先帝的為人呢?」

  馮保這一連幾個反問,頓時把李貴妃問得目瞪口呆。她沒有想到如此清楚明白的一樁案子的處理中,竟隱藏了這麼深的陰謀。設若她的夫君——隆慶皇帝死後令名不保,那麼後人該以何等樣的眼光看她?她的剛登皇帝位的兒子,豈不成了色魔的後代?如此想來,李貴妃心中打過一陣寒戰。不由得十分敬佩張居正的深沉練達,洞察秋毫。她接著問道:

  「關於禮部這道公折,張先生又有何見解?」

  「禮部的這道摺子,據張先生看,也是包藏了禍心的,」馮保一邊說一邊思索,那樣子看上去好像要盡量說出張居正的原話來,「張先生說,據他所知,由於近些年賦稅督催不力,軍費、漕運等費用開支又每年遞增,戶部太倉銀已所剩無幾。而薊鎮二十萬兵士過冬的棉衣,打通京畿潮白河的漕運等等大項開支,戶部都難以撥付。這種時候,若硬性從戶部撥二十萬兩銀子給後宮嬪妃打制頭面首飾,這種做法,在天下士人看來,就會說咱們新登基的萬歲爺,是個只要家而不要天下,只圖自身享樂而不管社稷福祉的糊塗君主。娘娘,此事要三思而行啊!」

  李貴妃點點頭,但心裡頭卻如同倒海翻江煩躁得很。如果真的如同張居正分析所說,那麼高拱就是死不改悔,以「顧命大臣」自居,專權干政,威福自重。但這樣下去,對他高拱又有何好處呢?

  「張先生的分析,句句都有道理。」李貴妃既像喃喃自語,又像是對馮公公述說,「現在看來,刑部禮部兩道摺子,確有掛羊頭賣狗肉之嫌,高拱久居內閣,應該知道其中的利害。他究竟是不是存心而為,一時還難以結論。」

  針對李貴妃的疑慮,馮保說道:「啟稟娘娘,要想弄清楚高拱是不是存心而為,一試便知。」

  「如何試法?」

  「把這兩道摺子發回內閣,看高拱如何票擬便知。」

  李貴妃點點頭,答道:「好,就這麼辦。」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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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2-27 22:05 | 只看該作者
木蘭歌 第二十一回 眾言官吃瓜猜野謎 老座主會揖議除奸    文 / 熊召政  



  卻說那日徵得張居正與高儀的簽名之後,高拱便把那份《陳五事疏》以內閣公本形式送呈新登基的萬曆皇帝。第二天,傳旨太監送了一個御批出來,只短短七個字:「知道了,遵祖制。」奏稿卻留中不發了。舊制:內閣送進宮中的奏摺,皇上看過之後,都應發回內閣票擬,然後再由皇上「批朱」頒行。但是,作為三位顧命大臣聯合簽名的第一份內閣公本,卻被留中不發,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極為嚴重的政治事件。立刻,政府各部院大臣以及各路言官都知道了這件事,且都表示出強烈的不滿。當然,最不滿的還是高拱本人。須知《陳五事疏 
》是他精心策劃的驅逐馮保的第一步棋,如果一開頭就是個啞炮,往後的事就更難動作了。因此,一接到中旨后,高拱便秉筆疾書,再上一疏:

  ?

  臣高拱、高儀謹題:

  臣等先於本月初十日恭上緊切事宜五件,仰裨新政。今日伏奉御批「朕知道了,遵祖制」。臣等竊惟五事所陳,皆是祖宗已行故事。而內中尚有節目條件。如命司禮監開揭夾鑒,盡發章奏,如五日一請見,如未蒙發擬者,容令奏請與夫通政司將封建本辭送該科記數備查等項,皆是因時處宜之事。必須明示准允,乃可行各衙門遵行。況皇上登極之日,正中外人心觀望之際,臣等第一條奏即未發票,即未蒙明白允行,恐失人心之望。用是臣等不敢將本送科,仍用封上再進。伏望皇上鑒察,發下臣等擬票,臣等如有差錯,自有公論。祖宗法度,其孰能容。臣等無任,仰望之至。

  這第二道奏疏又作為急件送進宮中,隔一天,宮中終於發還補本到內閣擬票。高拱這一下大受鼓舞,在心中醞釀多時的草擬皇上的批語也就一揮而就了:

  覽卿等所奏,甚於時政有裨,具見忠藎。都依議行。

  幾乎就在當天,皇上的「批朱」就到了內閣,對擬票無一字修改。收到這道聖旨,高拱那顆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他立即就此事咨文通報在京各大衙門並邸報全國各州府,與此同時,他又指示刑部禮部把各自早就寫好的公本送進宮中。隔了一天,也就是今天早上,高拱坐轎子上班,剛到值房,送本太監又把這兩個奏本送來內閣擬票。高拱不讓送本太監離開,當著他的面,提筆擬了兩道票。

  刑部公本的擬票是:

  覽奏。妖道王九思以邪葯進於先帝,惑亂聖躬,十惡不赦,三法司須從嚴懲處。

  禮部公本的擬票是:

  准奏。我朝以孝治天下,朕初承大統,理當如典行賞。

  擬完票,高拱看著雖說此時才謄正但私下已練過多回的這幾行狼毫小楷,心下甚為滿意。吩咐文書拿了五兩銀子賞給傳旨太監,囑咐他把這兩道擬票連本一起帶回宮中,交給皇上「批朱」。然後,又派人去把韓揖、雒遵等給事中喊來會揖。

  正值炎炎六月,又久日不雨,北京城裡頭,大街小巷竄著的都是灼人肌膚的熱風,偏今兒一絲風沒有。給事中坐的都是四人抬的小轎,頂著日頭,轎子里燠熱如同蒸籠。及至來到午門內的六科廊,個個都汗流浹背。一身綉著鷺鷥的六品夏布官服,前胸後背都浸出了汗漬。各自進了值房后,揩臉的揩臉,搖扇的搖扇,暑氣還沒有除盡,接了高拱的指示,又都一窩蜂隨著堂差來到內閣二樓的朝房。

  關於內閣與六科的關係,這還得從給事中這一官職的設制說起。太祖朱元璋立國之初,鑒於宋元兩代君弱臣強,朝廷權力失控乃至崩潰的教訓,加之左丞相胡惟庸謀反對他的刺激,促使他革除丞相制,把丞相之權分於六部。但如此一來,他又擔心部權過重而威脅皇權,又對應六部而設六科給事中,對六部權力加以牽制及監督。這六科給事中不隸屬於任何部門,直接向皇帝本人負責。如此一來,給事中不但掌握了參政議政的諫議權,還增加了監察彈劾權,朝廷文武百官無不受其監督。論官秩,六科給事中雖只有六品,但就是那些爵位至重的三公九卿,部院大臣,與之見面也得行拱手之禮。關於六科特殊的政治地位,還有一事可作佐證。政府各大衙門,都設在京城各處,惟獨只有內閣與六科的公署設在紫禁城裡頭。一進午門,往右進會極門,是內閣;往左進歸極門,是六科廊,由此可見六科言官的清貴。按先朝傳下的慣例,每月的初一、十五兩天,六科給事中都要到內閣和輔臣作揖見面,稱為「會揖」,相當於一個互通聲氣的例會。只是今天這次會揖不倫不類,一是時間不對,離六月十五還差兩天;二則內閣除高拱外,張居正、高儀兩位輔臣均不在內閣,張居正在天壽山視察隆慶皇帝陵寢尚未回來,高儀患病在家;三則給事中也未全到,只來了七八個,都是高拱的門生,套用一句官場的話說,都是「夾袋中人物」。

  韓揖一幫給事中們在內閣二樓的朝房中坐定,這才知道張居正與高儀兩位輔臣都不在閣,高拱也因急著簽發幾道要緊咨文而不能頃刻上樓。頓時他們就不那麼嚴肅斯文了,嘻嘻哈哈開起了玩笑。韓揖離開內閣還不到一個月,自我感覺還是這裡的半個主人,他下樓找到管後勤供應的膳吏,弄了兩個水泡西瓜上來。內閣有一口深井,頭天把西瓜放進去泡一個晚上,第二天撈起來吃,又沙又涼,解暑又解渴。

  吃罷西瓜,向來心寬體胖的禮科給事中陸樹德打了一個飽嗝,坐在椅子上翹起了二郎腿,向坐在對面的工科給事中程文打了一個手勢,說道:「打個謎語你猜猜,怎麼樣?」

  程文長著一張凹臉,吃得滿下巴都是西瓜水,這會兒從袖口裡掏出手袱兒一邊揩一邊應道:「你說吧。」

  陸樹德指著面前盛滿西瓜皮的盆子說:「就這,打兩個字。」

  「兩個什麼樣的字?」程文問。

  「告訴你還要你猜個啥?」陸樹德眨巴著一雙鼓眼睛,詭譎地說,「這兩個字,恐怕在座的諸位個個都嘗試過。」

  程文迷迷怔怔硬是想不出個頭緒,餘下的人都望著那盆瓜皮出神,一時都難住了。

  「你給提個醒兒。」雒遵說。

  「哈哈,沒想到這個一眼就明的謎語,竟難住了你們這一幫滿腹經綸的秀才。」陸樹德一個哈哈三個笑,自是得意得很,「好吧,我來提個醒兒,張生月下會鶯鶯,為的啥?」

  「偷情。」一位年輕的給事中脫口而出。

  「唔,沾上邊了。」

  「啊,知道了,」雒遵一拍巴掌,未曾開口先已咧嘴大笑,罵道:「好你個老陸,在堂堂內閣中樞之地,說這樣的葷話。」

  「究竟是什麼?」韓揖追問。

  雒遵忍住笑,說道:「如果我猜得不差,這兩個字的謎底?是——?破瓜。」

  「破瓜?啊,真是的,這不是一盆子破瓜又是什麼!」

  程文一拍腦門子,那種恍然大悟的樣子很是滑稽,引來一陣哄堂大笑。

  雒遵本來就好捉弄人,現在眼見一屋子人受了陸樹德的愚弄,便成心報復。他伸手指著陸樹德,笑謔道:「常言道,二八佳人,破瓜之期。這意思很明白,女子長到二八一十六歲,就像端午節后的桃子,總算熟透了,可以享用了。瓜熟蒂落,才有破瓜之說。可是,我聽說你去年去杭州公幹,在那裡嫖了一個裊娜少女,才十五歲。這還是一隻青瓜呢,陸老兄,你這是暴殄天物啊。」

  「對,在下也聽說過這件事,老陸,你現在老實坦白,那一夜是如何風流的。」

  「是啊,快坦白。」

  眾人一陣起鬨,陸樹德招架不住,趕緊辯解道:「你們這是冤枉好人,那一夜,杭州太守為小弟舉行堂會,的確有一個十五歲的女子隨了戲班來到堂會上,太守便讓她陪我喝酒,唱了幾支曲子,僅此而已。」

  「看你把自己說得,都成了守身如玉的聖人,」雒遵占著贏勢,繼續奚落道,「若說吃貓的魚,天底下一條也沒有,但吃魚的貓滿世界都是,頭一個就是你陸老兄。」

  「這也包括你雒大人。」陸樹德反唇相譏。

  眼看兩人鬧起了意氣,臉色都有些掛不住了。一向充當和事佬的程文,便出來打圓場,說道:

  「老陸說句玩笑話,大家何必當真。其實,老陸這個謎語雖貼切,卻不典雅。我現在再說一個謎語,答案比老陸的粗俗,但卻典雅得很。」

  「喲,程文也會這個?」韓揖一樂,嘿嘿笑道,「你說說看。」

  程文一臉正經,說道:「首先聲明,這個謎語不是我撰造的。待謎底揭開后,我再告訴撰造者是誰。這謎語是一個字——回。」

  「回?」陸樹德忘記了不快,插嘴問道。

  「對,回。」

  「打什麼?」

  「打男歡女愛的一個動作。」

  朝房裡一時間靜默下來。這一幫給事中,就韓揖年紀大一點,有四十多歲,餘下的皆三十齣頭。平常在一起合署辦公,瘋鬧慣了的。程文向來嘴短拙於言辭,今天他弄出這麼一個難猜的「一字謎」,倒讓大家搜腸刮肚摳不出一個答案來。

  「回,男歡女愛,這兩碼子事兒如何聯繫得起來?」

  「唔,這字謎刁鑽!」

  眾人想不出頭緒,議論一番,便吵著要程文自己把謎底說出來。

  程文揉了揉眼角的眵目糊,慢吞吞地說:「這個謎底也是兩個字,口交。」

  「口交?」誰嚷了一句。

  程文接著說:「大口套小口,不是口交又是什麼?」

  眾人這才悟出其中奧妙,於是「轟」的一聲笑得前傾後仰。韓揖的眼淚都笑出來了,他指著程文,喘著氣說道:「想不到你程文,看著蔫頭耷腦的,竟還有這等心竅。」

  程文並不覺得好笑,他仍板著面孔答道:「我已說過,這個字謎是別人撰造的。」

  「誰?」

  「剛剛上任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兼東廠提督馮保。」

  「他?」雒遵叫了一聲,頭搖得撥浪鼓似的,「他底下根都沒有了,還撰得出這等字謎?」

  程文答道:「我程文從不說瞎話,這事千真萬確,是馮保的管家徐爵講出來的。」

  「你從哪兒打聽到的?」韓揖問。

  「從一個骨董商那兒。」

  程文接著講出事情的原委:他有一位經商的布衣朋友,粗通文墨頗有儒風。閑暇之餘好逛骨董店,搜求一些骨董及古人字畫。一日到了棋盤街古雅齋骨董店,看到一幅春宮畫,其絹極細,點染亦精工。畫中男女,與時下流行的鄙褻不堪入目的春宮畫迥然相異。其圖中男女,惟遠相注眺,近處卻都以扇掩面。有一浮浪人彎腰偷看帷幕中的浴女,那浴女也僅僅只露出渾圓的一隻玉肘來,令人遐想不盡,卻又春光不泄。那位商人覺得這是一幅春宮畫中的上乘之作,便有意購買,向骨董商詢價。骨董商告之這幅春宮畫來自日本琉球,飄洋過海來之不易,因此索要五十兩紋銀。商人嫌貴與之討價還價,骨董商堅持不讓。那位商人正猶豫著,忽聽得旁邊有人說道:「五十兩紋銀不貴,我買下了。」說著,讓跟著的長隨兌了銀票,把那幅畫拿走了。商人望著那買主的背影,頤指氣使,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心中甚為懊惱。這時,賣出了好價錢的那位骨董商,一臉神秘地對他說:「客官,這買主你不認識吧?他經常光顧我這爿店子,看到好東西從不講價錢,買了就走,也不留姓名。後來總算鬧清楚了,他是替他家主人買的。他家主人好收藏骨董字畫,據我猜測,這位幕後主人身價一定不低。有一次看一幅春宮畫扯渾,那買主打了一個『回』字謎讓我猜。我才知道他家主人還是一個風流才子。」商人聽了也甚感驚奇,便問骨董商是否打聽出這位「風流才子」究竟是誰?骨董商搖搖頭茫然不知。過了一些時日,商人又去古雅齋閑逛,骨董商對他說:「那位大買主的名字搞清楚了,叫徐爵。」商人朋友聽了一驚,回頭踅到程文家,坐著聊天時說到了這件事。

  一班給事中聽完程文講述的故事,頓時都被撩撥得心如火炭。大家還在咂摸著馮保這段隱私後頭的東西,陸樹德已是響亮地啐了一口,罵道:「他娘的,早就聽說馮保假斯文,好收藏骨董字畫,沒想到他更愛春宮圖。」

  雒遵想得更深一層,他掃了在座的諸位同仁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道:「看來,往日之所傳,說馮保私造淫器以獻先帝,並非空穴來風。乾清宮東暖閣中擺設的那些春宮圖瓷器,保不準也是先帝聽信了馮保的建議,特意去景德鎮燒制的。」

  一名給事中說道:「要想弄清楚這件事的真偽,只有把孟沖找出來作證。」

  「孟沖?」韓揖搖搖頭,苦笑著說,「昨夜我去他宅子里拜訪,原意就是想讓他披露一些馮保在宮內的作惡之事。這位老廚師不肯見我,讓管家出來搪塞,說是病了,腦袋疼得就像炸開了一樣,什麼客人都不能見。」

  「這是個軟蛋。」有人罵道。

  「也難怪他,」陸樹德說道,「聽說前幾天,馮保派了十個小內侍前往他宅子里做事,明裡是服侍照顧他,暗裡卻是監視他,不准他同任何人來往。」

  這麼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這些個一心想扳倒馮保的言官,竟有了狗咬刺蝟下不了口的感覺。這時,又是那位程文開口說話了:

  「馮保這閹豎,如果他褲襠里真有過硬的東西,必定是天底下第一號淫棍。現在的他,縱然把天下的春宮圖買盡,也只是飽飽眼福而已。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李貴妃向來端莊嚴肅,母儀天下。馮保本是誨淫誨盜的主,他是如何掩藏嘴臉,博取李貴妃的信任呢?」

  「這就是馮保的高明之處,」雒遵盯著程文答道,「此人笑裡藏刀,心智過人。惟其如此,首輔才有化解不了的心病啊。」

  「首輔的心病也是天下士子的心病,我想,今天的會揖……」

  韓揖話還沒說完,忽聽得走廊里響起重重的腳步聲,頃刻間只見文書馬從雲走進朝房來 
報告:

  「首輔到了。」

  高拱一進門,眾言官先已肅衣起立,一起向他行了官禮。高拱揮手示意大家坐下,自己也揀正中空著的主人位子坐了。高拱平素不苟言笑,這些門生都很懼怕他的威嚴。但今日他們看出座主心情甚好,眼角密如蛛網的魚尾紋和那兩道繞嘴的深刻法令,都往外溢出難得的笑意。一俟坐定,高拱朝門生們掃了一眼,笑道:

  「方才在走廊聽得裡頭嘰嘰喳喳甚是熱鬧,如何我一來,就變得鴉雀無聲了?」

  首輔一來,尊卑定位。韓揖掛銜的吏科都給事中乃六科給事中之首,因此輪到他來答話。他欠欠身子,畢恭畢敬答道:「學生們在議論閹豎馮保,思量著如果現在交章彈劾,正是時候。」

  高拱微微頷首。他坐在西首,此時陽光透過東窗照射進來,炫得他眼睛有些睜不開。韓揖看到這一點,連忙起身親自去放下東邊一排窗戶的捲簾,朝房裡光線頓時柔和下來。高拱似乎並不介意韓揖的殷勤,一味地瞅著大夥兒笑道:

  「老夫知道你們都在說笑話,今天我心情好,也湊個興兒,說個笑話給你們聽。」

  首輔有雅興講笑話,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兒,眾門生受寵若驚,莫不拊鼓掌歡迎。高拱示意大家安靜,開口說道:

  「話說嘉靖二十年後,世宗皇帝一意修玄,把一應軍國大事,都交給奸相嚴嵩處理。嚴嵩既受寵遇,歷二十餘年不衰。此人在政府經營既久,加之性貪,一時間賣官鬻爵,幾成風氣。滿朝文武,無人敢攖其鋒。更可氣者,一大批溜須拍馬之人,都紛紛投其門下,為虎作倀。那時,我寄身翰林院充史官,一日有事去請示嚴嵩。到了他的私宅,一幫求謁嚴嵩的官員,如同蟻聚。這時正好嚴嵩出門延客,候見的人頓時都肅衣起立,屏聲靜氣,鞠躬如雞啄米,這情形極為可笑。我一時忍俊不住,便大笑起來。嚴嵩覺得我放肆,便問我何故如此大笑。我從容答道,『適才看見相爺出來,諸君肅謁,讓我記起了韓昌黎《鬥雞行》中的兩句詩:『大雞昂然來,小雞悚而侍。』嚴嵩聽罷,也破顏而笑。待他回宅子里仔細一思量,便認準我是有意譏刺他,於是懷恨在心,尋機對我施加報復,終至把我削籍為民。按常理,碰到這種不平之事,六科給事中、十三道御史這些言官,就得站出來建言上本,主持公道,彈劾不法。但那時,所有言官懾於嚴嵩的權勢,竟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主持公道。這件事很是讓士林齒冷。這時正好有一位尚書生了疥瘡,請太醫院一位御醫前來診治,那御醫看過病後,對那位尚書說,『大人的這身疥瘡,不需開單用藥,只需六科給事中前來便可治好。』尚書被御醫的話弄糊塗了,問道:『治疥瘡如何要六科給事中來?』御醫答道,『六科給事中長了舌頭不敢說話,那就只好讓他們練一練舔功了。』尚書這才明白御醫是在繞著彎子罵人,也就捧腹大笑,這故事於是就傳開了。」

  高拱繪聲繪色講完這段「笑話」,在座言官卻是沒有一個人笑得起來。他們的感覺是被人當面摑了耳光。因這「笑話」是從他們尊崇的座主——首輔大人口中所出,他們不但不能發作,而且還得揣摩,首輔今日招來他們會揖,為何要來一個如此刻毒的開場白?

  別人尚在愣怔,程文卻有些不依了,他負氣說道:「元輔大人講的不是笑話,而是一段史實。我初來六科就聽到過。但學生認為,那位御醫攻擊言官之辭也不足為聽,誠如首輔所言,朝中首先有了嚴嵩這樣一隻大雞,然後才會有包括言官在內的那一群小雞。大雞小雞亂撲騰一氣,政府還不亂成了雞窩子!」

  程文本想說明的意思是「上樑不正下樑歪」,但他衝動起來表述不清,雞長雞短把自己都給說糊塗了。那副「較勁」的樣子又把眾人逗得笑起來,這一笑,朝房裡的氣氛又緩和了下來。高拱知道大家誤解了他的意思,趁機解釋說:

  「看方才大家一個個冰雕泥塑的臉色,就知道你們聽了老夫講的笑話心裡頭不受用。我並無意借古諷今,挖苦你們。程文你也不必辯解,你今年多大,三十啷噹歲吧?老夫被嚴嵩削籍時,你才剛出生呢。我講的是一件真事,但再說一遍,不是為了挖苦你們才講。我是想藉此說明,給事中為皇上行使封駁監察之權,處在萬眾矚目的地位。碰到朝政窳敗、貪贓枉法之人,要有拍案而起犯顏直諫的勇氣,這不僅是責任,也是道義,否則,就會令天下人恥笑。」

  雒遵腦瓜子靈活,至此已把高拱的心思猜透了七八分,便開口問道:「元輔,今天的會揖,是否討論彈劾馮保之事?」

  「正是,」高拱爽快回答,「今天找諸位來,正是為了會議此事。皇上登基那天,雒遵來告訴我,說馮保侍立御座之側不下來,百官磕頭不知道是敬皇上還是敬他。你們言官都氣呼呼的,磨拳擦掌要彈劾他。老夫考慮當時的形勢撲朔迷離,暫且觀望幾天再說。現在看來,新皇上,還有皇上的生母李貴妃,都還是以國事為重,顧全大局,並不是一味偏袒馮保。《陳五事疏》按閣票下旨便是明證。今天早上,刑部禮部兩道摺子也都送還擬了閣票,這都是事態向好的跡象。那一天老夫布置下去,讓南京工科給事中蔣加寬的摺子先上,投塊石頭探個路,摺子昨日送進宮,雖沒有送還內閣,但有《陳五事疏》設定的章程,總還是要送來擬票的。韓揖,我讓你調查馮保的那兩件事,查實了沒有?」

  韓揖應聲答道:「我布置給程文了。」

  高拱又把眼光移向程文,程文搖搖頭。

  高拱眉心裡蹙起了一個大疙瘩。他所問的兩件事,第一件事是馮保大興土木建私宅時,其物料一切皆取自內宮御用庫。庫內本管太監翟廷玉認為馮保這是鯨吞公物,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被馮保知道了,便派了幾個東廠校尉把翟廷玉捉拿下監,並反誣翟廷玉在御用庫作奸自盜,嚴刑拷打。翟廷玉不堪折磨,在獄中自殺身亡。第二件事是馮保在外邊偷偷採購一些「淫器」與「春藥」呈獻給隆慶皇帝。導致隆慶皇帝久習成疾,英年早逝。大行皇帝生前愛好「淫器」並食「春藥」成癖,在宮廷內外已是公開的秘密。只是獻「淫器」與「春藥」的人,有的說是孟沖,有的說是馮保。高拱授意程文去找孟沖調查,其用意很明顯,就是想探實孟沖的口供。因為這兩件事都可以把馮保問成死罪。特別是后一件,在宮廷是有先例的:弘治十八年,太監張瑜服侍孝宗皇帝吃藥,失誤拿錯了藥盒兒,把「春藥」拿給皇上吃了。導致孝帝接見外臣時春情勃發。當時公侯科道等官偵知此事,便合本論劾,硬是把張瑜拘拿問斬了。張瑜並不是成心獻「春藥」都丟了性命,設若馮保有意呈獻,就斷沒有活命的道理。宮中的老太監,都知道這個故事。高拱讓給事中們搜聚這些傳言,然後一件件查證落實。他畢竟經驗老到,知道對馮保這樣根基深厚的人,要麼就不彈劾,若要彈劾,就必須做到鐵證如山。

  高拱不滿地瞪了韓揖一眼,問道:「關於進獻春藥的事,你去找孟沖核實過了?」

  韓揖苦著臉回答:「我去過孟沖的家,他閉門不見。」

  雒遵趕緊補充:「聽說馮保往孟沖府上派了十名小火者,明說是聽差,實際上是把孟沖看管了起來。」

  「有這等事?」高拱略有些感到意外,旋即臉一沉,說道,「馮保如此做,是作賊心虛的表現,也說明他在宮中還立足未穩,彈劾他,此其時也。」

  「元輔說得對,我們現在就寫摺子。」

  沉默了多時的陸樹德,這時興緻勃勃喊了一句,眾位給事中興奮地討論起來。這當兒,馬從雲又跑進朝房,對高拱耳語:「元輔,工部尚書朱大人要見你。」

  「他人呢?」高拱問。

  「已在你值房裡坐著了。」

  高拱心想這位來者不見不行,便對眾言官說了一句:「你們先議著吧,我去去就來。」說罷就下了樓。

  高拱回到值房,但見工部尚書朱衡已在小客廳里坐定。這朱衡是嘉靖十一年的進士,且當尚書多年,已是三朝元老,年齡也比高拱大六歲。所以高拱對他不敢馬虎,一見面彼此行了平等的官禮。高拱執意把客廳的正座讓給朱衡,坐定看過茶后,高拱發覺朱衡臉色不大好,於是謹慎問道:「士南兄,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請問今日為何事而來?」

  「肅卿兄,」朱衡倚老賣老,對高拱以字相稱,「老夫今日派人去戶部劃撥潮白河的工程經費,戶部堅持不給。問他們理由,一個個都支支吾吾,讓來問你,簡直豈有此理!」

  朱衡說著,氣得連連跺腳,剛剛擦去汗漬的額頭上,又滲出一層汗珠子來。望著他那一臉的怒氣,高拱乾乾地笑著,一時也不知如何作答。

  若要弄清楚朱衡發火的原因,還得先介紹一下潮白河工程的起因。且說京城士宦及薊鎮數十萬軍士的糧食供應,大半靠一條貫通南北的運河從江浙一帶運來。糧食運到通州倉后,再從陸路轉運到京師及薊鎮等處,不但耗費大量人力,而且往往還不能及時運送,導致通州倉儲存放的糧食發生霉爛。針對這一情況,畢生致力於漕運及治河的水利專家朱衡便在年初給隆慶皇帝上了一道疏,其中說到:密雲環控潮、白二水,是天設便利漕運之地。以前潮、白二河分流,到牛欄山才會合,通州之漕運船只能到達牛欄山,然後再由此陸路運送至龍慶倉,一路輸挽甚苦。現在白河改從城西流過,離潮河不過一二里地。如果能將兩河打通,疏浚植壩,合為一流,水流變深便於漕運。往昔昌平的運糧額為十八萬石之多,現在只有十四萬石,密雲僅得十萬石。全靠招商運輸,每年為此耗費大量銀錢,殊多不便。聽說通州倉儲糧因轉運不及大多泛紅朽爛,如果打通潮白二水,每月漕運五萬石到密雲供給長陵等八衛官兵,再把本鎮運輸費用折色銀三萬五千兩節約下來留給京軍,則通州倉無腐粟,京軍沾實惠,密雲免僉商,一舉而可得三方面好處。這道章疏由內宮轉來內閣擬票。高拱積極贊同朱衡的建議,於是說服隆慶皇帝同意實施這一疏通昌平河運的工程,並讓朱衡專門負責。朱衡接旨后,認真造了一個工程預算,大約需要六十萬兩銀子,工期約七個月,隆慶皇帝批旨准行。現在,工期已到了第五個月,正在如火如荼的節骨眼上。按計劃,第一期工程款四十萬兩銀子,上個月就該全部到位。戶部推說困難,一拖再拖,只給了二十萬兩,言明餘下的二十萬兩銀子,本月十五日前一定解付,今天是最後期限,朱衡派人去戶部劃款卻碰了一鼻子灰回來,因此十分惱火。他哪裡知道,這筆錢正是高拱授意戶部尚書張本直扣下,預備著拍李貴妃的馬屁,用來給後宮嬪妃製作頭面首飾。因這件事不好擺在桌面上說,一向不肯承擔責任的張本直,便耍了個滑頭,讓朱衡徑直來找高拱。

  「肅卿兄,今天你給老夫一個說法,這筆工程款到底給還是不給?」

  朱衡在氣頭上,顧不得官場禮節,說話的口氣分外嗆人。高拱心裡知道,此時若說明事情真相,朱衡不把內閣鬧翻天才怪。如果拖延一兩日,等待皇上把禮部的摺子批複下來,那時再做說服工作就佔了道理,因此他決定來個緩兵之計,先把朱衡穩住再說。沉吟一會,高拱答道:

  「工程款誰說不給,這是先帝御前廷議定下的事情,誰敢不照辦?」

  朱衡脖梗一犟,氣呼呼地說:「張本直就不照辦,再不拿錢出來,民工就會鬧事,工程也會無休止地拖延下去,這責任由誰來負?」

  「士南兄不要如此激動,」高拱一副息事寧人的樣子,婉轉說道,「張本直可能有什麼難處,又不便向你說明,故把你支到我這裡,你現在且回去,回頭我去戶部,務必使這件事有個圓滿解決。」

  朱衡聽出首輔話中有送客的意思,情知硬坐在這裡也解決不了問題,於是一提官袍站起來與高拱作揖告別,走到門口,又丟下一句硬邦邦的話:

  「明日工程款再拿不到,老夫只好上摺子到皇上那裡去討個公平了。」

  這句話暗含威脅,高拱聽了很不受用。但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這件事只能暫且忍下。送走朱衡,高拱又回到樓上朝房,問眾位給事中:

  「事情計議得如何?」

  「大計已定。」韓揖代表大家向高拱彙報,「馮保竊取內庫材料大興土木營造私宅之事,由工科給事中程文上本參劾,皇上登極馮保篡踞御側之事,因涉及禮儀,應由禮科給事中陸樹德上本參奏。這兩個參本,明天一大早就送到皇極門。為提防馮保把摺子留中不發,我們特準備正副兩本。正本送進宮中,副本送到內閣。」

  高拱微微頷首,眾言官知道這是表示同意,但大家期待著他說幾句有分量的話,高拱硬是不吭聲,這些門生們便開始猜測座主的心思。雒遵認為剛才議定的兩份奏摺,還不足以引起皇上以及他兩位母親的重視。因此也就不能扳倒馮保,這可能是首輔擔心的事情。他想了想,說道:

  「方才大家所議的這兩份摺子,固然很好。但若想一舉把馮保逐出司禮監,依下官之見,還有更重要的材料可以利用。」

  「啊?」高拱目光掃了過來,問道,「還有什麼材料,雒遵你說。」

  雒遵接著說:「先皇的遺詔,就是要內閣三大臣與司禮監同心輔助幼主的那一份,自從 
邸報上刊出后,在官員中引起很大的反響。大家都認為,這份遺詔疑點甚多。」

  「有哪些疑點?」高拱追問。

  「第一,學生聽說,座主你和高儀、張居正兩位閣臣趕到乾清宮的時候,隆慶皇帝已經昏迷,這份遺詔是不是他親口所言就很成問題;第二,大明開國至今兩百多年,從沒有宦官與內閣大臣同受顧命的先例。洪武皇帝開國之初,就規定宦官不得干政,甚至定下了宦官干政處以剝皮的酷刑。因此,這道遺囑有違祖制;第三,既讓司禮監與內閣三大臣同心輔佐,而當時的司禮監掌印是孟沖,也不是馮保,為何那一日在隆慶皇帝病榻前,卻又只有馮保而沒有孟沖。這諸多疑點,讓大家頗費猜疑。」

  「依你之見,這份遺囑有假?」

  「官員們都在私下議論,這份遺囑可能是矯詔。」

  「矯詔?」高拱緊問一句。

  「對,矯詔!」雒遵語氣肯定地回答,「若能就此矯詔之事上疏彈劾,天下士林必然響應。一旦落實下來,他馮保就不是離開司禮監的問題了,前代犯此矯詔之罪的,都得處以大辟之刑。」

  「雒遵說得對,再上一疏,彈劾他矯詔之罪!」

  「俗話說,打蛇要打七寸,這一疏上去,就等於打了馮保的七寸。」

  眾言官齊聲附和贊同雒遵的主張,高拱依舊是沉默不語。其實,雒遵說到的這件事,他也一直心存疑惑。作為主要的當事人,他是親耳聽到馮保在隆慶皇帝病榻前宣讀這份遺囑的。當時因為心情悲戚沒有細想。事後回憶當時的所有細節,的確如雒遵所言,存有許多漏洞。但如果據此說是「矯詔」,那麼,這「矯詔」也絕非馮保一個人的能力做得下來的。至少,新皇上的兩位母親參與了此事。如果這時候用「矯詔」之罪去彈劾馮保,豈不是引火燒身?蛇沒打著,反倒被蛇咬死,這種事決計不能做。慮著這一層,高拱說道:

  「官員們的私下議論,老夫也早有耳聞,但矯詔一事,雖有可疑,尚無實據。這次彈劾,就不必在矯詔一事上做文章了。」

  「首輔所言極是,」韓揖瞟了雒遵一眼,打圓場說道,「雒遵的提議不失為一個好主意,但擒賊擒王,還得按首輔的方略行事。」

  韓揖既安撫了雒遵,又搔著了高拱的癢處,高拱興奮地一捋長須,說道:「只要各位同仇敵愾,上下一心,不愁大奸不除。清君側,可建千古不朽之功。」

  會揖在一片昂揚的氣氛中結束,給事中都各自回衙起草奏本去了。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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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2-27 22:07 | 只看該作者
木蘭歌 第二十二回 輾轉烹茶乃真名士 指點迷津是假病人    文 / 熊召政  



  在天壽山住了兩夜,張居正第三天回到北京,因路途天氣炎熱,張居正中暑了。上吐下瀉,只得躺在家中養病。其實他的病並沒有這麼嚴重,皆因眼下高拱與馮保的爭鬥已到白熱化,他想迴避,所以稱病不出。說是謝客,他只是把不想見的人拒之門外,若有心腹官吏前來彙報事體稟告時局,他則約見如常。

  且說這天上午巳牌時分,張居正穿著一身家居度夏的醬色繭綢方巾道袍,躺在書房的竹 
躺椅上,拿著一卷閑書翻閱。這閑書乃宋人周輝撰寫的《清波雜誌》。周?雖然出生於簪纓世族,但一生卻沒有做過官,不過讀了不少書,遊歷過不少地方,是江右有名的飽學之士。晚年卜居在杭州清波門下,寫出了這本十二卷的《清波雜誌》。張居正拿著的這套書,是南京四大刻書坊之一珠林坊的新刻本,裝幀考究,印刷精良。這套書是他的摯友、新近因處理安慶叛軍事件而遭高拱解職的應天府尹張佳胤派人送來的。對張佳胤遭此打擊,張居正一直抱著深深同情,但除了去信安慰也別無他法。現在看到故人送來的這函閑著,心中更不是滋味。他知道張佳胤是借這件禮物表明心跡:他從此絕意公門,只想詩酒自娛,悠遊林下,寫一點筆記文之類的閑書。

  翻看了十幾頁,正自昏昏欲睡,游七過來報告:「老爺,竹筧裝置好了。」

  「哦,去看看。」

  張居正揉揉惺忪的眼睛,隨游七走出書房穿過花廳來到花園。張學士府一進七重,第一重為門屋,過門樓依次為轎廳、大廳、女廳,女廳后是一個約佔五畝地左右的花園。再接著是三進的上房,組成兩個三合院,接著又是一座用騎樓連接的高敞宏大的四合院。以花園為隔,大學士府的前半部分是公務會客、宴聚堂會之所,後半部分是內眷家屬居住之地。大學士府的書房有兩個,一個在客廳之側,三進五楹,是大書房。另一個在四合院內,與他的寢室相連,是小書房。

  卻說張居正從大書房裡出來乍到花園,但覺陽光耀眼,幸而花木扶疏濃蔭匝地,尚無熱浪襲人。游七把他領到花園右角山牆下——這山牆外乃是東廂樓下的甬道,這裡有一個藤蔓葳蕤的葡萄架。架下磚地上有一個石桌,四隻石凳,是遊園時偶爾休憩之地。如今倚著牆角兒,用木架懸空支了一隻木桶,木桶底有沙濾裝置,此時有水珠滲出,如斷線珍珠,這些水珠又流進一根長約丈余且鋪了寸把厚銀白細沙的寬大竹筧,這些經沙過濾后的晶亮水珠,再滴入一隻潔得發亮的白底青花瓷盆。

  這套裝置究竟作何用處,還得花費些筆墨來介紹:大約四月間,尚在江西巡撫任上的殷正茂,托押運貢品來京的官員,給張居正捎來了一罐密雲龍茶。這密雲龍茶產自江西南康縣西三十五里的焦坑——一塊大約二三十畝地的地方。自宋元豐年間把此茶列為內廷專供飲品之後,數百年來,此茶一直成為皇家貢品,聲譽不衰。此茶取每年清明前後茶樹新生?芽為料,製成精細小團茶餅,乳白如玉,看似一朵風乾的菊花。由於產地狹小,每年產量不過百斤,最為上乘的極品玉雲龍,大約只有五斤左右——這都要如數貢進內府,外臣很難品嘗得到。今年雨水適宜,清明密雲龍茶多制出了兩斤。督責此事的殷正茂便從中「摳」出一罐來送給張居正。對於衣著飲食,張居正向來頗為講究。收到密雲龍茶后,他當即燒水沏了一壺,潷掉茶乳,細品綠色茶湯,只覺得滿嘴苦硬,久方回甜,茶味竟是一般。後來問及御茶房專門給皇上沏茶的司房,方知皇上品飲此茶,專用的是從玉泉山運來的泉水。茶水茶水,一是茶,二是水,有好茶而無好水,沏出的茶湯必定就不是正味。知道了這層奧秘,張居正依舊把那隻盛裝密雲龍的錫罐封了,等著有機會弄來玉泉山的泉水再行品嘗,這回到天壽山視察大行皇帝陵寢,但見茂林之中亂崖深處,岩隙中流出的泉水分外清亮,掬上一捧品飲也甚覺甘美。便讓小校尋了幾隻大缶裝載泉水攜帶回來。到家的那天晚上,命人將這天壽山的泉水煮了一壺沖沏密雲龍,與夫人一塊品嘗。卻依然還有些許濁味。夫人失望地說:「這茶的聲名那麼大,怎麼喝起來如此平常。」張居正回答:「密雲龍乃茶中極品,這個不容置疑。為何我們沖沏兩次,均無上味。看來還是不得沏茶要領,興許這天壽山的泉水真的就不如玉泉山。」在一旁陪侍的游七聽罷此話,回道:「老爺,依小人看來,天壽山的泉水肯定要比玉泉水的好,至於這茶湯中的濁味,八成問題還出在那幾隻大缶上頭。小人看過,那幾隻大缶都是新的,窯火氣尚未退盡,再好的泉水盛載裡頭,都難免沾惹土氣。」「唔,這話有理。」張居正頻頻點頭,便命人去把那幾缶泉水倒掉。游七又趕緊插話:「老爺,小人讀閑書,記得古人有泉水去濁之法,只須架一竹筧,用沙過濾,泉水便復歸於甘甜。」張居正聽罷,遂命游七明日如法炮製。

  現在站在竹筧旁,張居正躬身看了看滴入青花瓷盆的泉水,緊繃的臉色微微有些舒展。這時恰好有兩隻彩蝶追逐著飛入到葡萄架下,一直守候在竹筧旁邊防止飛蟲掉入盆內的一名侍女欲揮扇驅趕,張居正制止了她,說道:「彩蝶並非臟物,由它飛吧。」接著又對游七講:「我看這瓷盆里的水夠上一壺了,你命人拿去燒好再沏上一壺密雲龍。記住,燒水要用松炭。松炭性溫火慢,泉水煮得透些。」游七答應一聲走了,張居正獨自一人在花園中蹀躞漫步。

  張大學士府中的這座花園,在京城士人中頗有一些名氣。皆因這學士府的前任主人——那位致仕回了蘇州老家的工部侍郎,本人就是一個造園的高手。五畝之園並不算大,卻被老侍郎弄得「幾個樓台游不盡,一條流水亂相纏」。循廊渡水,一步一景;景隨人意,動靜適宜。園子中幾處假山,樹得巧,看去險。積拳石為山,而作為膠結物的鹽滷和鐵屑全部暗隱,這種渾然天成的蘇派疊石技巧,著實讓人嘆為觀止。

  再說這花園正中是一個約有一畝見方的蓮池,入口處是一叢假山,先入洞然後沿「山」中石級走過去,便有一道架設的曲折木橋可通蓮池中央那座金碧輝煌的六角亭子。亭子入口處的兩邊楹柱上,掛了一副板書對聯:「爽借秋風明借月,動觀流水靜觀山。」這是高拱前一任首輔徐階的手書。張居正覺得這對聯意境甚好,加之徐階又是他的恩師,所以保留下來不曾易換。原來的主人給這座亭子取了一個名字叫「挹爽亭」,張居正入住之後,更名為「雪荷亭」。取夏荷冬雪皆可於此賞玩之意。興緻來時,他就會請來二三友好,於月色空?之夜,在這亭子里擺上幾樣酒菜,飛觴傳盞,品花賦詩,享受一下賦閑文人的樂趣。

  張居正此番來到亭子之前,他的書僮先已來到,並搬來了一張藤椅。張居正坐上去,正欲吩咐書僮去把那套《清波雜誌》拿來這裡閱讀,忽聽得前面客廳里傳來喧嘩之聲。

  「來了什麼人?」張居正蹙著眉頭問書僮。

  書僮也茫然不知,只得伸直脖子朝前面望去。只見得一位家人飛快跑過來,在蓮池岸邊對著亭子喊道:

  「啟稟老爺,巡城御史王大人求見,還給老爺送了一隻比小馬駒還大的梅花鹿來。」

  「介東,你為何要送一隻鹿來?」

  命人把王篆喊到亭子里來坐定,張居正不解地問。王篆穿著夏布官服,渾身上下冒著熱氣。他約摸四十歲掛邊,生得白白凈凈,窄額頭,刀條臉,淺淺的眼眶裡,一雙微微有些發黃的眼珠子總是滴溜溜轉個不停。這會兒見張居正拿話問他,便收了正在搖著的黑骨撒扇,說道:「卑職昨日來看望,聽輔台說兩腿發軟,而且臉色也不大好。卑職就想這是因為輔台前些時心憂國事,操勞過度,身體傷了元氣,中暑只是一個誘因。我便問了京東大藥房的沈郎中,這個人醫術可了不得,太醫院一幫御醫,碰到什麼疑難雜症,也前去找他會診。沈郎中說,人到天命之年,先天精氣已消耗得差不多了,以致腎庫虛竭。這時候如不注意後天保養,百病就會趁虛而入。這期間的保養,應以填精固元為本。沈郎中還說,新鮮鹿血最有補元功效。卑職於是就託人買了一隻兩歲的公鹿。」

  王篆向來話多,別人說一句他說十句。張居正對他這毛病批評過多次,但他就是改不了。不過今天是閑聊,張居正也不計較,耐著性子聽他?嗦完了,笑道:「你一個堂堂的四品巡城御史,牽著一頭鹿招搖過市,成何體統。」

  王篆擠眼一笑說:「卑職慮到這一層,讓手下班頭牽著鹿遊街,我坐轎走另一條道兒來的,碰巧在衚衕口碰上了。這頭鹿血氣正旺,一天割一碗血傷不著它。沈郎中囑咐,鹿血要現割現喝最有療效。因此,也只能把鹿牽到先生府上。割鹿血也有講究,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做的活兒。我把那割鹿人帶來了,輔台你看是不是現在就讓他動手割血,您趁熱喝上一碗?」

  「今天就不喝了吧,」張居正聳聳鼻子聞了聞清風送來的蓮香,愜意地說,「待會兒,我請你品飲焦坑密雲龍。」

  「密雲龍?」王篆一驚,他久供京職,當然知道此茶的來歷及身價,不由得拿舌頭舔了舔嘴唇,神秘地問,「是皇上賜給先生的?」

  張居正不置可否,轉頭看了看蓮池那邊葡萄架下的竹筧。接著問王篆:「我讓你打聽的事兒,可有消息?」

  昨天張居正剛從天壽山回來,王篆就登門拜望,張居正心中惦記著那位在天壽山中突然冒出來的何心隱。便讓王篆打探:這位何心隱還在不在北京,如果在北京又在幹什麼?王篆領了這道秘示,即刻就讓手下一班檔頭辦事四處打聽。今日來學士府,正是要稟告所探到的一些消息。只是因為牽來了一頭鹿,倒把正事兒擱置一邊了,這會兒見張居正主動問及,他連忙答道:

  「回輔台,這位何心隱還在北京。」

  「啊,在哪裡?」

  「住在貢院大街的江西會館。」

  「他住在那裡做些什麼?」

  「做什麼,吹牛皮唄。」王篆極為輕蔑地一笑,搖著頭說,「輔台,這位何心隱是位瘋子。」

  「你為何這樣認為?」

  「這個人仰慕王陽明的學說,主張萬物一體,居然在江西吉安老家辦起聚合堂,身理一族之政,凡婚喪賦役一應事體,合族必須通其有無。全族不但均貧富,連兒女婚姻也一概由他作主,弄到後來,縣裡官吏到他居住鄉里催繳賦稅,他帶領族中蠻橫子弟反抗,被縣令下令逮捕關進大牢。后經地方縉紳出面擔保才得以出獄。這樣一來,家鄉呆不住了,他便雲遊四海,到處講學。說來也怪,天底下竟有那麼多的讀書人崇拜他的學說,跟著他跑。他現住在江西會館里,每日里,那裡就像開廟會,許多年輕士子都去朝拜他……」

  說著說著,王篆打住了話頭,他發現張居正一臉淺淺的笑意突然消失得乾乾淨淨。他這才猛然記起,張居正曾說過何心隱是他的故友。王篆不禁後悔自己一時得意忘形,忘了張居正和何心隱的這層關係。腦子一拐彎,話風立刻就變了:「輔台,下官方才所言,都是底下檔頭打聽到的街言巷語,並不是卑職本人的看法。」

  「你本人有什麼看法?」張居正追問一句。

  王篆斟酌一番,圓滑地答道:「與其說這位何先生是瘋子,倒不如說他是狂人,李太白有詩『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何先生也是以譏刺孔孟之道為能事,因此他是狂人。」

  「你這是褒獎還是貶抑呢?」

  「既非褒獎,也非貶抑,據實評論而已。」王篆說了句模稜兩可的話,想了想,接著說道,「這位何心隱,除了談學問,還喜歡評論朝政。」

  「他是否評論過我?」

  「昨天聽輔台講過,多年前進京會試,曾與何心隱有一面之交。但何心隱自己卻對這段交往隻字不提,他只是說,輔台是一位滿腹經綸力挽狂瀾的人物,有宰相之命。」

  「這是瘋子之言,不足為信。」張居正忽然提高聲調,正色說道,「介東,你要同何心隱打招呼,不要讓他胡言亂語。」

  得了這道指示,王篆心裡頭明白張居正並不喜歡何心隱這個「見面熟」,說話也就大膽了,當即拍馬屁說道:「有輔台這句話,卑職知道如何去做了,乾脆,我命令手下尋個由頭,把這位瘋子?出北京。」

  「這樣做也就不必了,」張居正一擺手,沉吟著說,「我與何心隱雖無八拜之交,畢竟也有識面之緣。這樣做,豈不令天下學子笑我張居正寡情薄義?不過,在這朝政形勢撲朔迷離陰陽未卜之際,何心隱也真的不適合呆在北京。這樣吧,待會兒我讓游七拿過一百兩銀子,你代表我送給何心隱,算是資助他的川資,好言勸他離開京師。」

  「如果何先生不肯離開呢?」

  「難道介東一個堂堂巡城御史,連這點小事也辦不妥?」

  張居正如此一個反問,弄得王篆一臉的窘態,他嘿嘿乾笑兩聲,說道:「何心隱雖無功名,但卻是天下學子景仰的人物,卑職說話怕他不信。」

  張居正點點頭,過了好一會,才緩緩說道:「你送兩句話給他,就說是我說的,要想鷺鷥入白雲,還須先生出京師。」

  王篆默記了兩遍,不解地問:「輔台,恕卑職冒昧,這兩句順口溜是何意義。」

 「你且不要管這許多,只管轉告就是了。」

  「是。」

  王篆一頭霧水卻又不敢再問,正欲起身告辭,只見游七拎了一壺開水,後頭跟著的一個約摸只有十五六歲的女侍,提著茶盒來到六角亭外。


  「水燒好了?」張居正問。

  「是,茶具也都拿來了。」游七答。

  「就在這兒沏吧,」張居正指了指六角亭中的雕花矮木桌,然後對王篆說,「介東,喝一杯密雲龍再走。」

  說話間,那侍女已進到亭子來打開茶盒,取出一應備好的茶具、茶點及那一個玲瓏錫罐盛裝的密雲龍茶。游七親自掌泡,點湯、分乳、續水、溫杯、上茶一應程序,都做得十分細緻認真。茶倒好了,兩隻潔白的梨花盞里,各有半杯碧綠的茶湯。游七這時退後一步侍立,女侍輕盈挪步上前,蹲一個萬福,柔聲說道:「老爺,請品茶。」

  一直認真關注著整個沏泡過程的張居正,這時伸手向王篆做了一個「請」的動作,然後拿起一隻梨花盞,送到鼻尖底下聞了聞,回頭對站在身後的游七說:「這香味清雅得多。」

  游七垂手一鞠,恭敬地說:「請老爺再嘗嘗茶湯。」

  張居正小呷一口,含在嘴中潤了片刻,再慢慢吞咽下去,頓時滿臉綻開笑意,說道:「泉水過濾之後,果然甘甜,這才應該是密雲龍的味道,介東,你覺得如何?」

  王篆已是品飲完了第二杯,他咂巴著嘴唇,附和道:「這茶入口又綿又柔,吞到肚中,又有清清爽爽的香氣浮上來,數百年貢茶極品,果然名不虛傳。」

  「好茶還須有好水。」

  張居正說著,又把這泉水的來歷說了一遍,王篆聽著,心裡便在琢磨:眼前這位次輔大人對事體真是苛求甚嚴,大至朝政,小至品茶,都這麼細緻認真。這麼思量下來,忽然記起了一件事,慌忙放下茶盞,說道:「哎呀,差點忘了一件大事。」

  「何事?」張居正問。

  「卑職來這裡之前,刑部送了一道咨文到我衙門來,要我和刑部員外郎一起前往東廠交涉,把那位妖道王九思移交刑部拘押。我想請示一下台輔,此事應如何處理?」

  張居正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吩咐游七帶著那位女侍去後院給夫人沖沏密雲龍茶,看著兩人走過曲折木橋上了岸,張居正這才開口說道:「上次你和秦雍西兩人到王真人府爭捕妖道,結果撲了一場空,讓馮保的東廠搶了先手。這次再讓你們兩人到東廠要人,這肯定又是高閣老的主意。」

  「我也是這麼想的,」王篆把坐椅朝張居正跟前挪了挪,壓低聲音說道,「三法司拘審王九思,我這巡城御史,既可幫辦,也可以不幫辦。如今刑部正兒八經移文過來要我參予,這還是頭一遭。外頭都知道我和輔台的關係,高閣老這麼做,無非是想把輔台拖進他與馮公公的這場爭鬥。卑職想好了,我這就回衙門,找個理由搪塞過去,不和秦雍西一道去東廠弄個難堪。」

  張居正微微一笑,回道:「你就是去了,也未必弄得出人來。」

  王篆不知底細,仍有些擔心地說:「聽說刑部的摺子,皇上已送出讓內閣擬票了。」

  「這個我知道,」張居正睨了王篆一眼,說道,「內閣擬票,皇上可以批票,也可以不批。」

  王篆一愣,狐疑地說,「皇上剛剛批旨准行高閣老的《陳五事疏》,同意照票批朱,總不成這麼快就改變了吧。」

  「如果閣票不中聖意,還可以發還再擬嘛。」

  張居正答話的口氣極為隨便,王篆本是個善於察言觀色的角色,他從張居正的「隨便」中悟到了什麼,不禁詭譎一笑,說道:「卑職來的路上,碰到禮部的一個郎中,他說他剛從六科廊那邊過來,今天,六科給事中上了三道手本參劾馮保,摺子都從皇極門遞進去了。」

  「這些年輕的言官真是勇氣可嘉,怕摺子遞不進去,齊齊兒跑到皇極門外猛敲登聞鼓,聽說把皇上都驚動了。」

  「輔台都知道了?」

  「早飯後姚曠來送邸報,順便把今天發生的這件大事告訴了我。」

  「看來這一回高拱與馮保兩人,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了。輔台大人正好坐山觀虎鬥。」

  張居正不動聲色,想了想,又鄭重其事說道:「你現在就去刑部,會同秦雍西一塊去東廠要人。」

  「還是去嗎?」王篆不解地問。

  「去,這個過場一定要走。」張居正盯視著王篆,目不轉睛地說道,「不過,我猜想,這個王九思,十有八成已經死了,就是沒有死,也活不過三天。」

  「哦?」王篆一驚,「他怎麼會死?」

  「既要讓貴妃娘娘滿意,又不能把人交給三法司,介東,如果你是馮公公,你會怎麼做?」

  經張居正這麼一點撥,王篆才醒悟過來,說道:「馮公公曆經三朝,又新登司禮掌印之位,恐怕不會缺少這種霹靂手段。」

  王篆前腳剛走,徐爵就急急如律令趕到張學士府。他專為送程文、雒遵和陸樹德三份彈劾馮保的奏摺給張居正看。這三份奏摺,以程文的奏摺分量最重,洋洋兩千餘言,一共列舉了馮保十大罪狀。第一條便是「馮保平日造進誨淫之器,以盪聖心;私進邪燥之葯,以損聖體。先帝因以成疾,遂至彌留」;第二條揭露馮保「矯詔」,假傳聖旨而竊取了司禮監掌印太監的職務;其它的八條,如「陛下登基之日,科道官侍班見馮保直升御座而?立……?挾天子而共受文武百官之朝拜,雖王莽曹操未敢為也」,還有「私營庄宅,置買田產,則價值物料,一切取諸御用監內官監及供用庫。本管太監翟廷玉言少抗違,隨差豪校陳應鳳等拿廷玉勒送千金,遂陷廷玉死」等等,皆指責馮保耗國不仁,竊盜名器,貪贓枉法,草菅人命。哪一條都罪不容赦而必誅除。最後,程文寫道:

  先皇長君照臨於上,而保猶敢如此,況在陛下沖年。而幸竊掌印,虎而加翼,為禍可勝言哉。若不及今早處,將來陛下必為其所欺侮,陛下政令必為壞亂不得自由,陛下左右端良之人必為其陷害,又必安置心腹布滿內廷,共為蒙蔽,恣行兇惡。待其勢成,必至傾危社稷,陛下又何以制之乎?昔劉瑾用事之初,惡尚未著,人皆知其必為不軌。九卿科道交章論劾,武皇始尚不信,及其釀成大釁,幾危社稷,方驚悟誅其人,而天下始安矣。然是時武皇已十有五齡也,猶且有此逆謀,況保當陛下十齡之時,而兼機智傾巧又甚於劉瑾者,是可不為之寒心哉。伏乞皇上,俯納職願,敕下三法司,亟將馮保拿問,明正典刑。如有巧進邪說,曲為救保者,亦望聖明察之。則不惟可以除君側之惡,而亦可以為後人之戒矣。社稷幸甚,天下幸甚。職等不勝激切懇祈之至。

  雒遵的奏摺,也說了兩條,第一條說的也是馮保立於御座而不下,弄得文武百官不知是在拜皇上還是拜馮保;第二條用的是程文提供的資料,說馮保給閑住孟沖每月十石米,歲撥人?十名是「僭亂祖制,私作威福,背先帝之恩,撓皇上之法」。最後也是「伏望皇上將馮保付之法司,究其僭橫情罪,勿事姑息」。陸樹德的奏本並無新的內容,無非把馮保立於御座而不下之事細加剖析,進而指斥馮保的司禮掌印一職「事涉曖昧,來歷不明……倘此人不去,則阻抑留中之弊,必不能免」。

  仍舊坐在雪荷亭中品茶賞荷的張居正,看過這三份奏摺后,情知形勢嚴峻。為了扳倒馮保,高拱真正是動了大心思。首先上一道《陳五事疏》,把事權收回內閣,這一步取得了勝利。第二步接著又上刑部禮部兩道公折,其用意是討李貴妃的歡心;再接著讓南京工科給事中蔣從寬上手本彈劾胡自皋,這是投石問路,實乃一石二鳥,既揭露馮保巨額索賄,又把李貴妃的怒火撩撥起來。手本由通政司轉入內宮不見反響,高拱認為這其中固然有馮保作梗的緣故,但也不排除李貴妃此刻處在兩情難滅的矛盾境地,於是決定趁熱打鐵發動六科眾言官一起奏本……這種步步為營排山倒海的凌厲攻勢,馮保縱然是三朝元老,但面對天底下所有言官的同仇敵愾,肯定也是難以招架。按慣例,外臣給皇上的奏摺,是萬不可私自攜帶出宮的。馮保如今甘冒天大的危險讓徐爵把這三份奏摺偷著拿出來給他審讀,這位新任「內相」的焦灼心情也就可想而知。

  「貴妃娘娘和皇上看過這三份奏摺了嗎?」張居正問。

  「還沒有,」徐爵一臉焦急的神色,不安地說道,「貴妃娘娘每天早飯後,要抄一遍《心經》,皇上溫書也得一個時辰。馮公公瞅這個空兒,讓我把摺子送給張先生,想討個主意,這時間還不能耽擱得太久。程文這幫小子把登聞鼓一敲,滿宮中都知道了。」

  「不是滿宮中,而是整個兒京城。」張居正伸手探了探過亭的清風,鎖著眉頭說,「如今是六月盛夏,偌大一座京城,本來就悶熱如同蒸籠。這樣一來,更是燠熱難挨了。」

  徐爵知道張居正是有感而發,但他替主子擔憂,巴望趕快切入正題,於是央求道:「張先生,你快給咱家老爺拿個主意。」

  「看你急得,事情還沒有壞到哪裡去嘛!」張居正雖然這麼安慰徐爵,但心中也並不是很有底。在這節骨眼上,如果稍有不慎處置不當,局面就會弄得不可收拾,他的腦子裡剎那間掠過種種關節,理出一個頭緒,接著問道,「刑部禮部兩道公折,皇上看過沒有?」

  「馮公公讀給皇上與李貴妃聽了。」

  「聖上有何旨意?」

  「貴妃娘娘初聽摺子時,還覺得高鬍子像個顧命大臣的樣子,及至等到馮公公把張先生的分析講出來,貴妃娘娘如夢初醒,才看出高鬍子的險惡用心。」

  徐爵接著把那日在乾清宮東暖閣中發生的事大致講了一遍。張居正聽罷,微微一點頭,說道:「只要貴妃娘娘鐵定了心,認為馮公公是一個正派的內相,是當今皇上不可或缺的大伴,莫說三道五道摺子,就是三十道五十道,也只是蚍蜉撼樹而已。」

  「這一點,我家主人心底也是清楚的,他只是擔心,這三份摺子,特別是程文的那一道與貴妃娘娘見了面,萬一貴妃娘娘一時發起怒來,我家主人該如何應付?」

  「事情既已到了這個地步,想捂是捂不住了。我看索性把事情鬧大,鬧他個天翻地覆,解決起來可能更為便利。」

  「依張先生看,如何把這事鬧大?」

  徐爵眼巴巴地望著張居正,恨不能從他臉上看出什麼錦囊妙計來。張居正問:「馮公公在宮中多年,人緣一定不差。」

  「這個自然,咱家老爺在宮裡頭,可以說是一呼百應。」

  「讓他們出面,向李貴妃求情。」

  「啊,」徐爵略一思忖,問,「這個有用吧?」

  「聽說李貴妃平日里極重感情,這一招興許有用。」

  「行,這個組織起來不難。」

  「還有,」張居正示意徐爵近前些,繼續說道,「刑部秦雍西要去東廠交涉拘審王九思,現在恐怕已在路上了,這件事也還有文章可做。」

  「王九思?」徐爵晃著腦袋看看四周無人,仍壓低聲音說,「我家主人本想今夜把他處理掉。」

  張居正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刻毒笑意,冷靜說道:「我已猜想到馮公公會這樣做,如果還沒有動手,倒不妨……」

  接下來的話,變成了竊竊私語。剛剛說完,只見游七神色緊張地跑進亭子,說道:「老爺,大門口堵了一幫人,要進來。」

  「都是些什麼人?」

  「怕有十幾個,都是各衙門的官員,領頭的是吏部左侍郎魏大炮,吵著要見你。」

  「是他?」張居正大熱天兒打了一個寒顫,心想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便問徐爵,「你是怎樣來的?」

  「騎馬。」

  「馬呢?」

  「栓在大門外的系馬樁上,」徐爵哭喪著臉,焦灼說道,「既是魏大炮帶隊,肯定都是高鬍子的心腹,說不定就是來堵我的,我如今出不了門,可就誤了大事。」

  事發突然,張居正也擔心出意外,忙問:「你沒有帶侍從?」

  「沒有,那匹馬也是臨時抓來的。」

  「這就不要緊了。」張居正略略鬆了一口氣,「府中還有一道後門,你讓游七領你從後門走。」

  「是。」

  徐爵收起那三份奏摺藏好,隨著游七朝後院匆匆走去。片刻功夫,游七回到雪荷亭問張居正:「老爺,魏大炮這幫人怎麼打發?」

  「你去告訴他,說我病了不能見客,有什麼事情寫帖子來。」

  「是。」

  游七又急匆匆進了前院。一陣風來,吹得一池荷花亂搖,滿池的蛙聲也驟然響起一片。心情忐忑不安的張居正感到有些累了,於是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書房。躺在墊著杏黃軟緞的竹躺椅上閉目養神。朦朧中,他感到跟前站了一個人,一睜眼,又是游七。

  「你怎麼又來了?」張居正有些生氣。

  「老爺,魏侍郎留下了這張帖子。」游七說著,把手上的那張箋紙恭恭敬敬遞了過去。

  張居正接過來,只見帖子上寫著:

  外人皆言公與閹協謀,每事相通,今日之事,公宜防之。不宜衛護此閹,恐激成大事,不利於公也。

  「混帳!」

  張居正丟掉帖子,一個挺身從躺椅上站起來,惡狠狠地怒罵了一句。嚇得游七退到書房門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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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2-27 22:07 | 只看該作者
木蘭歌 第二十三回 紫禁城響徹登聞鼓 西暖閣驚聽劾奸疏    文 / 熊召政  



  如果不上朝,卯辰之間,御膳房的管事牌子就會把早餐送進乾清宮。李貴妃與萬曆皇帝母子二人用過早膳,一個回佛堂抄經,一個到東暖閣溫書、習字,而馮保也會風雨無阻於辰牌時分準時來到東暖閣陪侍小皇上。不知不覺一個上午就過去了,然後又是午膳、休息,到了下午未時,李貴妃又陪著兒子來到西暖閣,聽馮保念念當日要緊的奏摺以及內閣送呈的擬票,同時馮保還會針對奏摺仔細闡述應如何處理。碰到馮保吃不準的事體,才傳旨召內閣或部院大臣於平台會見,當面詳議。客觀地講,朱翊鈞這時候還不能親政,所謂「旨意」,都 
是聽了馮保或部院大臣的建議之後,由他的母親——李貴妃裁決定下的。

  卻說今天早上,李貴妃母子二人正在用膳,忽聽得一陣悶雷似的鼓聲傳來,激越急促,一向肅穆靜謐的紫禁城,頓時緊張起來。一名侍女剛添了一杯牛乳準備端給小皇上,乍聞鼓聲嚇得一抖,杯子失手墜地摔得粉碎,牛乳灑了一地,還弄髒了朱翊鈞的袍角。侍女趕緊跪到地上,嘴中連說「奴婢該死」。李貴妃倒也沒有責怪她,只是讓她趕緊打掃乾淨。然後吩咐侍立一旁的邱得用出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少頃,邱得用急匆匆跑回來跪下稟告:「啟稟娘娘,是六科廊的一幫言官,在皇極門外敲響了登聞鼓。」

  說話間,那洪大的鼓聲還在緊一陣慢一陣地傳來,朱翊鈞用手捂了捂耳朵,問:「什麼叫登聞鼓?」

  「回皇上話。」李貴妃命令邱得用。

  「是,」邱得用挪了挪膝蓋,把身子轉向朱翊鈞說,「啟稟皇上,登聞鼓架在皇極門外,鼓面八尺見圓,大過磨盤。一般外官大臣遞摺子,都通過通政司,每日辰時送到皇極門外交給司禮監接受文書的中官,也有的大臣怕司禮監不及時把奏摺送呈御前,便親自攜帶手本,跑到皇極門外敲響登聞鼓。」

  「送摺子為何一定要敲鼓呢?」朱翊鈞接著問。

  「這登聞鼓本為永樂皇帝所創,原意就是怕司禮監不及時傳折,故給呈折的外官造了這面鼓。只要一敲鼓,不要說紫禁城,就是皇城外的棋盤街也聽得見。皇上一聽到鼓聲,就知道有緊急奏摺到了。」

  「六科廊的言官,今日有什麼要緊的摺子?」這回是李貴妃在發問。

  「這個,這個小的不知。」邱得用支支吾吾。

  正在這時,只聽得外面有人尖著嗓子喊道:「啟稟皇上,啟稟李娘娘,奴才馮保求見。」

  「進來吧。」李貴妃回道,接著對邱得用說,「你且出去。」

  邱得用從地上爬起來躬身退下,馮保急匆匆從外面跑進來,差點與他撞個滿懷。

  馮保叩首問安,李貴妃給他賜座,問他:「六科廊的言官,把登聞鼓敲得這麼響,究竟遞了什麼摺子?」

  馮保臉色煞白,平日那股子不緊不慢雍和從容之氣已是不見,只見他瞳仁里閃動的是一片驚悸慌亂。他想盡量掩飾窘態,乾咳了幾聲,答道:「啟稟李娘娘,一共三道摺子,全是彈劾奴才的。」說著,便將拿在手上的三道摺子遞了上去。

  李貴妃並不伸手去接,只把絞得整整齊齊的兩道修眉蹙做一堆,沒好氣地說:「遞這種摺子,也值得敲登聞鼓?一大早就瞎鬧騰,這幫言官還有點規矩沒有?」

  這幾句話,馮保聽了很是受用,但他不敢掉以輕心,仍哭喪著臉說:「他們敲登聞鼓,是怕奴才不傳摺子。六科廊的這幫給事中,都是高閣老的門生,他們仰恃首輔威權,故敢於胡作非為。先帝在位六年,這登聞鼓一次也沒有被人敲過,現在倒好,新皇上登基才六天,這鼓就被敲得震天響。」

  馮保話中的弦外之音,是說高拱根本不把十歲的小皇上放在眼裡,李貴妃玲瓏剔透的心竅,哪有她聽不懂的話?自隆慶皇帝去世,她最忌諱的就是別人把她母子二人當成孤兒寡母來看。這會兒只見她臉上像是落了一層霜,冷冷問道:「摺子你看過了嗎?」

  馮保欠身回答:「奴才還來不及看。」

  「你先拿回去,自個兒瞅一遍吧。」

  「李娘娘……」

  「別說了,」李貴妃打斷馮保的話頭,輕蔑地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按規矩,擊鼓傳折,皇上立刻就得看摺子發出旨意來。言官們欺我們孤兒寡母不諳朝政,故弄出這麼個噱頭來。俗話說,打狗欺主,這一點難道他們不懂?你現在先回去,俺娘兒倆才堅持了幾天的規矩不能變,我現在去抄一遍《心經》,皇上還得溫一個時辰的書。過了這時辰,你再來讀摺子吧。」

  說罷,李貴妃揮手讓馮保退了出去。

  馮保回到司禮監,聞訊趕來的徐爵早在值房裡候著了。兩人關起門來讀完奏摺,馮保又把方才在乾清宮發生的一幕告訴了徐爵,說道:「南京蔣從寬的摺子,如今還放在西暖閣,高鬍子又組織在京言官與我作對,聲勢如此之猛,也是前所未有。看來,不把我扳倒,高鬍子是決計不肯罷休。」

  徐爵讀完奏摺,也是心驚肉跳,他跟隨馮保多年,主子的所作所為沒有他不知道的。程文摺子中所列十大罪狀,雖然也有捕風捉影之處,但絕大部分都有根有據。如「私進誨淫之器」,「陷害內官監供用庫本管太監翟廷玉致死」等條,徐爵都曾參與,如果坐實,哪一條罪狀都得凌遲處死。但徐爵更知道馮保眼下聖眷正隆。權衡一番,他又覺得這場風波雖然來勢洶洶,但並不怎麼可怕。於是說道:「老爺,我看這班言官如同一群落林的麻雀,別看嘰嘰喳喳十分熱鬧,只要有一個石頭扔過去,保管都嚇得撲翅兒飛走。」

  「事情真像你說的這麼簡單也就好了,」馮保伸出手指摩挲著兩眉之間的印堂穴,眼睛瞄著桌上的奏摺說,「前朝歷代,多少權勢熏天的大人物,都敗在言官的手中。」

  「這個小的知道,但今日情形有所不同,皇上是個孩子,一切聽李娘娘的,而李娘娘又對老爺如此信任。她方才在乾清宮對老爺說的那番話,等於是給老爺吃了定心丸。」

  「你真的是這樣認為?」

  「真的,老爺,李娘娘在今日這種情勢之下,不依靠您又能靠著誰呢?」

  「表面上看是這麼個理,但李娘娘非等閑女流,心思有不可猜度之處,大意不得,大意不得。」

  馮保如此說話,自然有他的隱憂:三年前,李貴妃背著隆慶皇帝與馮保密謀把奴兒花花弄死,馮保把這件事辦得乾淨利索,從此深得李貴妃信任。所以在新皇上登基之時便讓他取代孟沖當了司禮監掌印。但是,自當了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就沒有一天輕鬆過。高拱不斷遞本進來,無非兩大內容,一是討好李貴妃,二是彈劾馮保。李貴妃雖然對他馮保信任如常,好言寬慰,但仍有一些細微的變化被馮保察覺。比方說,自從蔣從寬的手本進呈后,李貴妃就不再手持那串「菩提達摩念珠」了。而且,那道手本既不發還內閣擬票,也不傳中旨,而是放在西暖閣中不置一辭。馮保想問也不敢問,他感到李貴妃已在蔣從寬的手本上頭存了一塊心病。女人天生猜忌心就重,李貴妃沒有讀到程文、雒遵、陸樹德三人的奏摺之前,可以水行舊路袒護馮保,如果讀過奏摺,天曉得她的態度會不會改變……

  馮保前思後想心亂如麻,徐爵也在一旁替主人操心著急,忽然,他想到張居正已從天壽山回到家中,便出主意說:「上次刑部禮部兩道摺子送進宮中,老爺讓我去天壽山找張先生討教,聽說起了作用。這次,何不再請張先生出出主意。」

  馮保眼睛一亮,當即點頭同意,讓徐爵帶著那三道摺子迅速趕往張學士府。

  當徐爵大汗淋漓氣喘吁吁跑回司禮監時,已經快到了午牌時分,馮保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值房裡團團轉。他一來擔心李貴妃派人來喊他過去讀折;二來擔心徐爵攜折出宮被人發現,橫生枝節平添麻煩,幸好這兩件事都沒有發生。徐爵進到值房,口乾舌燥茶都顧不上喝一口,便簡明扼要把他拜謁張居正的大致情形述說一遍。馮保聽罷,又與徐爵計議一番,該找什麼人,該辦什麼事商量停當,反覆斟酌再也找不出漏洞時,這才吩咐徐爵如計行事快去東廠,以免那邊有什麼意外發生。自己則攜了這三道摺子,乘肩輿來到乾清宮。

  李貴妃與朱翊鈞,已經坐在西暖閣裡頭了。李貴妃的身邊,還站著她的貼身宮女容兒,幫她輕輕搖著宮扇。馮保進去磕了頭,李貴妃仍是客客氣氣地請他坐凳子,問道:「看過摺子了?」

  馮保覷了李貴妃一眼,只見她手上仍是捻動著一串念珠,但不是那串「菩提達摩佛珠」,心裡頭便有些發毛,回話也就特別謹慎:

  「啟稟娘娘,奴才把這三道摺子反反覆復讀了好幾遍。」

  「害怕是吧?」李貴妃的口氣有些揶揄。

  馮保答得不卑不亢:「都是些不實之詞,老奴才怕倒不怕,只是傷心。」

  李貴妃淡淡一笑,說道:「實與不實,你先念給咱們聽聽再下結論。」

  「是。」

  依馮保此時的心性,他真恨不能把這三道摺子撕個粉碎。但他眼下卻不得不強咽怒火,硬著頭皮展開那三道摺子,依次念將下來。這時間他的心情已是十分的沮喪與凄愴。方才李貴妃所說,表面上聽是玩笑話,但其中又似乎暗含了某種變數。他慶幸自己沒有掉以輕心,早已估計到眼下正在發生的情勢。聯想到自己這麼多年來一直韜光養晦,對李貴妃的殷勤侍奉甚至超過對隆慶皇帝。可是事到臨頭,李貴妃仍是一點不給面子,硬是讓他如此這般羞辱自己。馮保入宮四十多年,還從未碰到這等尷尬之事。越想心裡越不平靜,拿著摺子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偏是言官們用詞陰損,他每讀一句,都感到有剜心剔肺之痛。等到磕磕巴巴讀完摺子中最後一個字,兩眼中噙了多時的一泡老淚再也無法忍受,哇地一下痛哭失聲。

  「大伴!」

  朱翊鈞一聲驚叫,他從未見過馮保如此失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皇上!」

  馮保趁勢滾下凳子,哀嚎著匍匐在地。

  平心而論,李貴妃對這位老奴一直深為信任並倚為心腹。早上剛收到摺子時,她本想即刻開折念讀,但旋即改變念頭,讓馮保把摺子攜回司禮監。她這麼做基於兩點想法,一是事情來得突然,她得留點時間給自己從容思考應該如何處置;二是讓馮保先看摺子,也好就摺子中所彈劾之事預先想好答辯之辭。應該說她這麼做,先已存了一份袒護馮保之情。現在,她見讀完摺子的馮保伏在地上,抽搐哀哭,更是動了惻隱之心。她甚至想親自上前扶起馮保好生安慰,但想了想又打消這個念頭。她雖然壓根兒沒想到整治馮保,但為了羈縻人心,讓這位老奴更加死心塌地為她母子兩人當好看家狗,她決定首先還是嚇唬他一下。

  「馮公公,你且坐回到凳子上,好生回話。」

  李貴妃的聲音冷冰冰的。一半傷心一半演戲的馮保聽了,不禁打了一個寒噤,也就止住抽泣,回到凳子上雙手按著膝頭坐了。

  「程文彈劾你十大不忠,這第一件可否是真?」李貴妃問。

  她本想問「你給先帝購獻淫器與春藥可否是真?」但因礙著十歲的小皇上坐在身邊,故問得含糊委婉一些。對於李貴妃所問之事,馮保的腦海里閃出四年前的一幕:

  那天上午,也是在這西暖閣中,時任秉筆太監的馮保被召來給隆慶皇帝讀摺子。公事甫畢,隆慶皇帝讓其他人退下,單獨留下馮保問道:「馮保,聽說你喜好收藏骨董?」馮保點頭稱是,皇上又問他喜歡收藏一些什麼樣的骨董,馮保答道:「奴才喜歡字畫、玉器和瓷器。」隆慶皇帝點點頭,接著問道:「你在骨董店中,可否看到過房中所用器具?」「房中器具?」馮保不知皇上指的是什麼,正自納悶。皇上又說:「就是專門用作采戰之術的器具。」馮保這才明白,原來皇上指的是男女行房時所用的「淫具」,馮保雖未見過,但聽說過。有一種銀制的托子,用春藥浸泡后套在陽具上,可增添陽具的長度和威力。於是答道,「奴才沒有見過,但聽說過。」隆慶皇帝忽然淫邪一笑,說道:「你若再碰上,就訪求幾件來,讓朕見識見識。」馮保諾諾答應。幾天後就特事特辦認真選購了幾件偷偷攜進乾清宮送給隆慶皇帝。此事也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斷沒有第三個人曉得。外頭雖有傳言,也只是捕風捉影並無真憑實據。因此馮保並不慌張,面對李貴妃的冷漠臉色,他拭了拭眼角的余淚,按事先想好的答詞回道:

  「啟稟娘娘,這是斷然沒有的事。」

  「既然沒有,為何程文敢構陷於你?」

  「他們恨著老奴才,老奴才是皇上的一條狗,他們把這條狗打死了,皇上也就孤單了,內閣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說著說著,馮保又哽咽起來。李貴妃仍是不置可否,喟然一嘆后,說道:

  「這些個我都知道,但是無風不起浪啊!」

  李貴妃喜怒不形於色,問話的口氣也清淡寡淡,但馮保卻感到磐石壓心。他瞟了李貴妃一眼,又勾頭答道:「回娘娘,浪是肯定有的,但奴才斗膽說一句,我姓馮的決不是掀浪之人。再說,奴才今日就是冤死了,也決不辯解。」

 「這是為何?」李貴妃詫異地問。

  「奴才的清白是小事,先帝的千秋英名才是大事,如今先帝剛剛大行,冥駕還停在仁壽宮中,就有這麼多臟言穢語譏刺先帝,作為先帝的老奴才,我看在眼裡,痛在心裡,此刻奴才我實在是……實在是肝、肝腸寸、寸斷啊!」


  說罷,馮保嘴一癟,又雙手掩面失聲痛哭起來。一直默默站在李貴妃身邊搖扇的容兒,受了感染,竟也小聲抽泣起來。

  「大伴!」

  朱翊鈞喊了一句,也是淚花閃閃。

  這驟然發生的情景讓李貴妃大為感動,也有點不知所措。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了邱得用的聲音:「啟稟皇上,啟稟李娘娘,奴才邱得用有事稟報。」

  「進來。」李貴妃說。

  邱得用神色慌張跑進來,剛跪下就連忙奏道:「啟稟皇上,李娘娘,宮裡頭各監局的奴才,都想入閣叩見。」

  「啊,為的何事?」

  李貴妃起身走到窗子跟前,撩開窗帘一看,只見窗外磚道及草坪上,已是黑鴉鴉跪了一片,怕是有一二百號人,都是宮內各監局內侍,也有十幾位太監大?跪在前頭。

  「他們這是為什麼?」李貴妃轉身問邱得用。

  邱得用看了看坐在凳子上猶自雙手捂臉的馮保,小聲說道:「回娘娘,這些奴才都是為馮公公的事來的。」

  「為他?」李貴妃盯了馮保一眼。馮保這時也正從指縫兒里露眼看她,只見李貴妃慢吞吞回到綉榻上坐好,咬著嘴唇思忖片刻,然後吩咐邱得用:「你去把領頭的喊幾個進來。」

  邱得用出去不一會兒,便領著三位大?進來,他們是內官監管事牌子孫隆,御馬監管事牌子崔元以及司禮監秉筆太監張誠。三人進了西暖閣,齊刷刷跪倒在李貴妃母子面前,一起喊道:

  「奴才叩見皇上,奴才叩見李娘娘。」

  朱翊鈞猶自沉浸在剛才的驚愕中沒有回過神來,這會兒奴才們銳聲請安,更讓他成了驚弓之鳥。李貴妃察覺到兒子的驚恐之狀,她伸手握住兒子的手,然後問跪著的三個奴才:

  「你們邀來這麼多奴才,跪在毒日頭底下,究竟為的何事?」

  跪在中間的孫隆,朝前膝行一步答道:「回李娘娘,奴才們來為馮公公鳴冤。」

  李貴妃明亮的眸子一閃,她看看馮保,只見這老奴才仍是雙手捧著臉,頭垂得更低了,她咬了咬紅潤的嘴唇,示意容兒不要再打扇了,然後問道:「這麼說來六科廊言官們上的摺子,你們都知道了?」

  仍是孫隆回答:「登聞鼓敲得震天價響,奴才們焉有不知的道理?」

  「誰組織你們來乾清宮下跪的?」

  …………

  「說!」

  李貴妃聲音不大卻極具威嚴。三位大?都情不自禁抖了一下身子。這回輪到司禮監秉筆太監張誠跪前奏事。

  「回娘娘,」張誠嘎著嗓子說道,「奴才們誰也沒有組織,大家聽說外廷言官們要彈劾馮公公,都自發地跑來乾清宮,向皇上、李娘娘求情。」

  「你們擔心我和皇上不能秉公而斷?」

  「奴才們不敢!」

  三位大?聽出李貴妃的不滿連忙一起頭碰磚地謝罪,一直縮手縮腳坐在凳子上的馮保,這時也挪步上前,與三位大?一起跪了。口中說道:「都是奴才的不是,惹得娘娘生氣。」

  「不干你的事,你且回去坐著,」李貴妃指了指凳子,看到馮保回去坐好了,又開口問道,「張誠,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話哪。」

  這三位大?平日里都與馮保關係融洽,算是一撥子死黨。今日里按馮保的私下吩咐吆喝來一批內侍,硬著頭皮闖進乾清宮來替馮保求情,心裡頭都想著馮保是皇上「大伴」,這麼做是錦上添花,並無多大危險。可是,從進得西暖閣,見到李貴妃一直板著臉,說話口氣寒得磣人,心裡頭又都慌張起來,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這會兒,聽李貴妃對待馮保的口氣十分友好,他們又大大鬆了一口氣。張誠本來已虛下去的膽子又壯了起來。

  這張誠三十七八歲年紀,進宮也二十多年了。因聰明伶俐,被選在內書堂里讀書。一幫太監中,就他的文墨最好,因此得到馮保的賞識和器重,他原先在御用監管事,馮保出掌司禮監,便提拔他為司禮監秉筆隨堂太監。作為馮保的心腹,這會兒只見他挺身答道:

  「娘娘英明睿斷,皇上登極之初,聖聰亦傳聞天下。斷不會聽信奸佞之辭,誣辦好人。奴才們今兒來這裡,固然有擔心馮公公受冤的心思,這是奴才們的小心眼,是以小人之心度聖上之腹,萬萬不應該的,不過……」

  說到這裡,張誠不再往下說了。

  「不過什麼,說呀!」李貴妃催促。

  張誠扭捏著從懷中掏出一本薄薄的書捲來,膝行上前,把書舉過頭頂說:「請李娘娘看看這個。」

  李貴妃接過這本用綿紙刷印的書卷,只見瓷藍封面的書籤上,赫然寫了兩個魏碑體的大字:女誡。

  「女誡?」

  李貴妃脫口念出來,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她平日除了讀抄佛經外,一切閑雜書藉都不曾瀏覽,但這本《女誡》卻是讀過好多次的。這是洪武皇帝開國之初就讓人編寫的一本書,旨在訓戒所有內宮嬪妃眷屬只能謹守女人本分,不得干政。違令者輕者打入冷宮,重者處以極刑。歷代所有入宮女子,無論貴賤,都得讀這本書。現在乍一看到這本書,李貴妃陡然想到自己這些時的所作所為都是在「干政」,頓時心驚肉跳,薄施朱粉的鼻翼上也滲出了幾粒香汗,她把那本書隨手往榻旁的矮几上一扔,厲聲問道:

  「張誠,你呈上這本書是何居心?」

  張誠連忙俯下身子,誠惶誠恐答道:「啟稟娘娘,奴才沒有任何居心,這本書來自六科廊。」

  「來自六科廊?」李貴妃又是一驚,又把那本書拿起來揚了揚,詫異地說,「我看這本書還是新版的。」

  「是新版的。」張誠說著抬起頭來看了一眼猶自兀坐的朱翊鈞,繼續說道,「皇上登極之後,京城紫雲軒書坊趕印了一千本,兩天內搶購一空。買主多半是京職官員,聽說六科廊的官員,是人手一冊。」

  「這紫雲軒有何背景?」

  「這一點奴才也不甚清楚,只知道紫雲軒的主人孫春雨,同六科廊一幫言官過從甚密。」

  李貴妃咬著銀牙,沉默不語,西暖閣中的氣氛已是十分緊張,這時,邱得用又進來稟告說有人求見。

  「又是誰?」李貴妃煩躁地問。

  「東廠差人來送信,說是刑部派出緹騎兵去東廠搶那個妖道王九思。」

  「啊?」

  李貴妃頓時覺得頭暈眼花,雙腿酸軟。這麼些個蛇蛇蠍蠍的事接踵而至,確實叫她招架不住。她揮揮手命令眾奴才退下。當屋子裡只剩下她母子二人時,她把朱翊鈞一把攬在懷裡,嘆道:「先帝啊,你為何要走得這樣早,留下我們孤兒寡母受此驚嚇。」說罷,母子二人抱作一團,已是淚下如雨。

  整個上午,位於東安門外戎政府街的東廠都如臨大敵,數百名頭戴圓帽身穿旋褶直裰足蹬白靴的番役,都在執刀肅隊拱衛。

  且說這東廠乃永樂皇帝在位時設置,一經成立,東廠的敕諭就最為隆重。大凡內官奉差關防,鑄印用的都是「某處內官關防」統一格式,惟獨東廠不同,關防大印用的是十四字篆文「欽差總督東廠官校辦事太監關防」。既點明「欽差」,又加上「太監」稱號,以示機構之威,聖眷之重。東廠設本廠掌帖刑千百戶兩名,掌帖兩名,領班司房四十餘名,檔頭辦事百餘名,番役千餘名,機構龐大等級森嚴。東廠打從成立之日起,就為世人所側目。這皆因東廠是由皇上直接掌握的偵察刑治機構。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這些位列九卿威權聖重的三法司都不能轄制。東廠的權力無所不及,無遠弗屆,果然是大得了不得。凡三法司辦案會審大獄,北鎮撫司、巡城御史拷訊重犯,東廠皆有人出席記錄口詞,甚至連犯人被拶打次數、用刑情況,也都記錄詳實,於當晚或次早奏進御覽;六部各大衙門跟前,每日也都有東廠密探偵看有哪些人出入,有無塘報;京城各門皇城,各門關防出入,也皆有詳細記載,某地失火,某處遭受雷擊,每月晦日,在京各集市雜糧米豆油麵之價,也須即刻奏聞。永樂皇帝創設這一機構,本意就是偵察大臣對朝廷有無二心,辦事是否公正,結交是否有營黨納賄之嫌以及民情世俗之變化,因此東廠作為皇上的耳目,其受寵信的程度常人不難想像,士林中說起它,也莫不談虎色變。

  自隆慶二年,馮保即以秉筆太監身份兼掌廠印,表面上他雖然在孟沖之下,但因他管領東廠,手中握有密封進奏的特權,所以孟沖非但不敢馬虎,遇到緊切大事每每還要遜讓三分。自馮保掌得廠印之後,東廠上上下下全都換成了他的親信,一切都得看他的眼色行事,外人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單說那個妖道王九思,哪怕在聖眷正隆時,其一言一行,也都在東廠的牢牢掌握之中。及至隆慶皇帝駕崩,王九思喬裝打扮意欲溜出京城,殊不知東廠早把他盯得死死的,一俟他溜出家門,便秘密把他逮捕帶進東廠拘押。

  隆慶皇帝駕崩之後,宮府政治格局即刻發生變化,新一輪權力爭鬥日趨激烈,因此王九思也成了奇貨可居,雙方都想從他身上得到陷對方於不利的證據。馮保據東廠之便搶了先手,頗為得意。高拱雖老謀深算,終究棋輸一著。那天聽說王九思被東廠抓走之後,當即就派人把刑部尚書劉自強叫到內閣,當面指斥他辦事不力,並要他領銜上刑部公折,要求皇上准旨把王九思交由三法司拘讞。卻說刑部公折發還內閣擬票后,劉自強得到消息,這次再不敢怠慢,指示刑審司作速移文東廠要求把王九思轉到刑部大牢關押,並讓刑部員外郎秦雍西仍舊辦理此事。

  秦雍西知道自己領的這份差事最是難辦。東廠本來就是一個「鬼難纏」的機構,何況這件事還夾雜著宮府之間的爭鬥。他因此也就多了一個心眼,攛掇著本部堂官給巡城御史衙門王篆那裡移過一道文去,要他協理幫辦此案。辦成了,他的功勞少不了,辦不成,就多一個人來承擔責任。於是兩邊商定日期,會合一起,領了兩百名緹騎兵,浩浩蕩蕩威威武武往東廠衙門而來。

  東廠這邊早就得到了消息,馮保雖然不在,但他的得力副手掌帖刑千戶陳應鳳早就踞坐公堂等候。徐爵也趕在秦雍西、王篆到來之前到了東廠,與陳應鳳秘密會見傳達馮公公指示。兩人又緊張計議一番,然後靜等秦雍西一行的到來。

  再說秦雍西與王篆率領一干緹騎兵來到東廠大門口,只見門前攔了三道??行馬,門裡門外,也都站滿了執刀的番役。秦雍西騎在馬上掃了一眼,對身邊的王篆說:「王大人,看他們這架式,好像要打架。」

  王篆從張居正處得到秘示,知道如何應付這趟差事。因此說道:「東廠這幫人,是狗頭上長角,處處要充大王。我們且不管這些小嘍?的氣焰,只找他們當家的論事。」

  秦雍西點點頭,喊過隨行班頭讓他過去交涉。那班頭走過去,隔著??行馬與東廠一位身穿十二顆布紐扣的青色圓領?衫、足蹬黑色皂靴的掌帖交涉一番,只見那掌帖揮揮手,立刻就有十幾個番役動手搬開??行馬。班頭回來報告說:「那位掌爺請兩位大人進公堂會話。」

  按規矩,衙門之間會辦公事,差官到此,本衙門堂官應該到門口拱手迎接。東廠如此冷淡,秦雍西心中很不受用。他雖不是刑部的堂官左貳,但畢竟也是一位四品大員,他望了望雙手叉腰站在門口台階上的那位掌帖,沒好氣地問王篆:「王大人,這幫沒根的王八蛋,怎麼這樣不懂規矩?」

  王篆雖然與秦雍西存心不一,但受此冷落,也是恨得牙痒痒的,他吊起兩道稀疏的眉毛,罵道:「他娘的,這幫傢伙狗仗人勢,秦大人,這差事我沒法幫辦,下官就此別過了。」

  王篆說著就要上馬開路,慌得秦雍西一把把他扯住,苦著臉說:「王大人,這是我們兩家合辦的事,你走不得。」

  「那你說咋辦?」王篆趁勢氣鼓鼓地拿架子。

  秦雍西咽了一口口水,一副委屈求全的樣子,恨恨說道:「咱們暫且咽下這口氣,就這麼去他的公堂,辦妥事情再說。」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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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2-27 22:08 | 只看該作者
木蘭歌 第二十四回 東廠豪校計誅妖道 工部老臣怒闖皇門    文 / 熊召政  



  東廠大門西向,入門有一片空地,滿植花木,中間一條陽篷磚道直通值事大廳。大廳之左連著一間小廳,內中供有岳武穆像一軸,廳后青磚影壁上雕滿了狻猊等獸以及狄仁傑斷虎故事。大廳之右是一間祠堂,內供東廠建制以來所有掌廠太監職名牌位。祠堂前有一石坊,上面懸了一塊匾「萬世留芳」,乃嘉靖皇帝的手書。祠堂再往南,便是東廠獄禁重地,東廠直接辦案的重刑犯人都羈押在此。王九思如今就關在裡頭。


  秦雍西與王篆隨了那位掌帖進了東廠大門,來到值事大廳。進了一間耳房,只見裡頭先已坐了一個人。大約三十五六歲,長著一張猴臉,兩腮肉球般鼓起,鼻子準頭豐大,一雙眼窩深凹進去,兩道眼光射出來,自有一股蠻橫兇殺之氣。他穿一件產自廣東潮陽的上等軟薄黃絲布製作的綉蟒直裰,蹺著二郎腿斜躺在太師椅上。

  「掌爺,」那位掌帖趨前行了跪禮,稟道,「刑部員外郎秦大人與巡城御史王大人前來知會。」說罷,又回頭對秦、王二人說,「這是我們陳掌爺。」

  「在下陳應鳳,」陳應鳳收起二郎腿,稍稍挪了挪發福的身軀算是見禮,接著說,「二位大人請坐。」

  秦雍西與王篆感到受了羞辱,但既然辦的是上門求人的差事,也只能暫且把這口惡氣忍了。二人習慣地拱手坐下,喝了幾口廳差送上的涼茶,秦雍西舔舔嘴唇,開口問道:

  「陳掌公,馮公公不在這裡?」

  陳應鳳大咧咧答道:「咱們馮老公公,每日上午都在陪侍皇上,你們兩位大人有什麼事,跟我說就行。」

  看他這副二五杆子德性,秦雍西恨不能拂袖而去,但仍只能一忍再忍,又問:「刑部的咨文,你們收到了嗎?」

  「什麼咨文?」

  「關於妖道王九思移交的事。」

  「啊,這道文收是收到了,只是馮老公公忙,還來不及過目。」

  「陳掌公剛才不是說,這裡的事情你可以作主嗎?」王篆逮著機會,以譏刺的口氣插進來問道。

  陳應鳳掃了王篆一眼,又把二郎腿蹺起來說:「除了王九思,其餘的事我都可以作主。」

  秦雍西知道這樣談下去,三天五天也不會有結果,於是換了個話題問:「聽說你們抓住王九思后,已經過了幾次堂,今天我們能否看看卷宗。」

  「我們這兒的卷宗,沒有皇上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能看。」

  陳應鳳一下子擋得乾乾淨淨,事涉東廠特權,秦雍西也無話可說。偏是王篆刁鑽,提了個溜尖的問題:

  「人呢,人我們能不能見見?」

  「你是說王九思?」

  「正是。」

  陳應鳳嘻嘻一笑,答道:「我知道兩位大人的心思,怕王九思不在是不是?我們東廠辦事,向來一針一眼,處處落實。也好,這個主我作得,來人!」

  立時有一位身穿黑色圓領?衫的檔頭跑進門來,「刷」地跪下:「掌爺有何吩咐?」

  「傳我的話,打開牢門,我要陪兩位大人前往看看。」

  「是!」

  那位檔頭滾瓜似的跑去,陳應鳳起身一提直裰下擺,手一伸說:「二位大人,請。」說罷頭前帶路,出門向南,沿路已是布滿了番役刀兵,警戒森嚴。不一會兒來到大牢門前,陳應鳳揮揮手,兩名牢卒上前打開鑄有斗大狴犴的鎖頭,推開大門,卻是一處高牆封鎖的庭院,院兩廂是牢頭辦事廨房,再往裡進第二道門,又是一重院子。兩邊廂的房子黑黢黢的,由於高峻逼仄,從中間天井上照射下來的陽光也顯得慘淡。為了適應這裡暗淡的光線,調整目力,陳應鳳領著秦、王二人在院門口站了站,忽然,聽得右邊廂第一間房裡傳出一陣慘叫,讓人聽了毛骨悚然,好在秦、王二人都是刑治官員,這種聲音聽慣了的。秦雍西問:「這裡是刑房?」

  陳應鳳一笑,狡黠地說:「刑房只有你們刑部才有,我們這裡不叫刑房,叫點心房。」

  王篆當巡城御史才一年時間,對京城各刑治衙門的深淺還沒有全弄明白。他對東廠刑法酷烈早有耳聞,只是一直無緣見識,今日既來到這裡,索性就想探個究竟,於是問道:

  「為什麼叫點心房?」

  陳應鳳本是怙惡不悛的主兒,因此樂得介紹,他指著兩邊廂房說:「這裡一共是八間房,左右各四間,每間房都是一道點心,這右邊廂第一間房,就是方才傳出叫聲的,是第一道點心,叫餓鷹撲食。」

  「餓鷹撲食,此話怎講?」王篆問。

  「講什麼,你看看便知。」

  陳應鳳說罷,便領著兩位官員來到第一間房門口。只見房中懸著一道橫樑,一個人雙腳捆死,臉朝門口倒吊在橫樑上,兩隻手也用兩根木棍支起撐住動彈不得。里牆上,密密麻麻釘滿了鋒利的鐵釘。很顯然,只要有個人把這個倒吊著的人使勁一推,他的後腦勺便會撞向牆上的鐵釘。輕者扎破皮肉,重者就會把後腦勺紮成馬蜂窩。此刻只見那個吊著的人已是滿頭滿臉鮮血昏死過去。

  看到陳應鳳過來,正在房中用刑的兩名番役就要跪下行禮,陳應鳳示意免禮,問道:「這鳥人是誰?」

  番役答:「回掌爺,就是昨夜從御酒房裡偷酒的那個賊。」

  「啊,知道了,」陳應鳳回頭對秦、王二位說,「這個倒霉鬼原是御酒房裡的小火者,屢屢把御酒房的酒偷出來賣。昨夜裡又偷了兩罐,讓巡夜的禁軍逮著了。孟公公執法不嚴,紫禁城成了賊窩子,馮老公公接任,下決心刷新統治,對這些雞鳴狗盜之徒,是有一個逮一個,有兩個逮一雙。」

  秦雍西看著說了這一陣子話,那個小火者仍是昏迷不醒,心裡便覺得東廠草菅人命,於是小聲嘀咕:「不過是一隻耗子,哪用得著如此大刑。」

  陳應鳳聳了聳他的那隻大鼻子,輕蔑地說,「秦大人是朝廷任命的刑官,也該知道殺雞給猴看的道理。話又說回來,八道點心,餓鷹撲食這道點心吃起來最輕鬆,你們來看這第二道。」

  說著,便挪步到第二道門前,王篆勾頭一看,是間空空蕩蕩的屋子,遂不解地問:「這屋子裡暗藏了什麼機關?」

  「什麼也沒藏,等點心上來時,你們就知道了,這第二道點心叫豆餡烙餅。」

  秦雍西一心想著王九思的事,沒心思這麼沒完沒了的耗時間,說道:「陳掌公,我們還是先辦正事,去看看王九思。」

  「行,要看就看,」陳應鳳答應得爽快,接著又問王篆,「王大人,你想不想見識見識什麼叫豆餡烙餅?」

  王篆有心想看看這「點心房」的新鮮玩藝兒,便朝秦雍西做了一個鬼臉,說:「秦大人,再急也不差這一刻,豆餡烙餅是道什麼樣的點心,我們也好開開眼界。」

  秦雍西悶不作聲算是應允。陳應鳳嘬著嘴巴啐了一聲,問站在身邊的一位體壯如牛滿臉橫肉牢頭打扮的人:「黑老五,牢里進了什麼新人?」

  黑老五應聲作答:「回掌爺,今兒上午剛收了一個姓鄭的,是個老頭。」

  「犯的什麼案子?」

  「他在街上設賭騙錢。」

  「去,把他弄來,做一道豆餡烙餅,讓兩位大人見識見識。」

  「是。」

  黑老五答應著,卻是不挪步。陳應鳳瞪了他一眼,唬道:「快去呀。」

  黑老五遲疑了一下,畏葸著答道:「掌爺,這鄭老頭六十多歲了,瘦成一把柴,怕是受不住這個折騰。」

  「啊,哪還有誰?」

  黑老五搔著後腦勺,為難地說:「能吃住這道刑的,都用過了,剩下的都是吃不住的。」

  秦雍西一聽,連忙插話說:「既是這樣,今天我們就不看了,還是去看王九思吧。」

  王篆搖搖頭,沮喪地說:「也只好這樣了。」

  眾人正欲動步朝里走,偏是黑老五多了一句話:「這個王九思,倒是沒用過這道點心。」陳應鳳聽罷眼珠子一轉,覺得機會到了。在秦、王兩人來之前,徐爵已向他傳達了馮公公秘示,要趁機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王九思弄死,最好還能嫁禍於人。兩人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個主意。弄死不難,難就難在嫁禍於人上。如果讓王九思死在秦、王二人面前,這個「禍」就算是嫁成了。主意既定,他當即停住腳步,拍了拍頭前帶路的黑老五的肩膀問:「黑老五,這點心房八道點心,王九思吃過哪一道?」

  黑老五心裡犯嘀咕:王九思用沒用過刑,難道掌爺你不清楚?為何要這樣問我?抬眼看去,只見陳應鳳直朝他做眼色,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只得硬著頭皮回答:「回掌爺,這妖道打從關進大牢,皮肉就不曾受過一丁點兒苦,皆因馮老公公有交待,王九思是欽犯,明正典刑之前,不能讓他死在牢里。」

  「這個我知道,除了沒女人摟著睡覺,這個妖道比住在家裡還舒服。」陳應鳳憤憤不平地說道,接著自失地一笑,搖著頭說,「不過,就是用刑,也拿這個妖道沒有辦法。」

  「此話怎講?」王篆又來了興趣。

  「聽說這妖道還真的有些功夫,黑老五,把你知道的說給兩位大人聽聽。」

  憨里憨氣的黑老五至此才明白陳應鳳朝他擠眼色是要他述說王九思的種種「能耐」,得了這道暗示,他立馬眉飛色舞添油加醋說將其來:

  「這妖道功夫真是了不得,記得他進來吃第一頓飯,他是先吃飯菜,后吃碗碟,一古腦地吃得乾乾淨淨,渣子都不吐。還有一次,他嚷著要喝水,我讓手下燒了一銚子滾燙的開水送進去,他接過對著銚嘴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乾。我的天,這開水燒得白煙子直冒的,若是滴一滴到咱們的手上,保准燙起一個大泡,可是那妖道喝了卻像沒事兒人一樣,好像他的喉管是銅做的。」

  幾位官員就站在天井邊聽黑老五一陣神侃,王篆笑著問秦雍西:「秦大人,這黑老五說的話你信不信?」

  秦雍西性子急,但是個本分人,他想了想,答道:「王九思這些個邪門,以前也聽說過,但耳剽之事,焉能當真。」

  王篆接過話頭,瞄著陳應鳳說:「秦大人說得對,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陳掌公,你能否讓王九思為咱們演出一二招。」

  陳應鳳要的就是這句話,他立即回答:「這個不難,只是不知秦大人意下如何。」

  秦雍西心想只要能見到王九思是個大活人就成,於是應道:「看看也未嘗不可,陳掌公準備讓妖道表演什麼?」

  「也不勞二位動步了,」陳應鳳指了指那間空屋,說,「就讓妖道來這裡,表演豆餡烙餅。」

  「豆餡烙餅到底是個啥東西?」秦雍西不放心地問。

  「這是道謎,先說出就沒意思了。」陳應鳳深陷的眼窩裡賊光一閃,賣關子說,「黑老五,你把這裡的事辦好,二位大人先隨我到前院公廨里喝茶,待會兒再過來看。」

  秦雍西與王篆又隨陳應鳳來到前院牢頭廨房裡喝茶,這期間陳應鳳又出來一趟,在「點心房」里對黑老五耳語一番。最後小聲叮囑:「你先去值事廳的耳房裡請示徐大爺,他若同意了,你再做不遲。」說完又回到廨房。

  這一回茶喝了差不多小半個時辰,黑老五才過來請他們回點心房。三人剛進院子,只見房廊上先已站了兩個獄卒押著一個雙手反扣用粗麻繩捆起,頭罩黑色布套的人犯。

  「這就是王九思。」陳應鳳介紹。

  秦雍西沒見過王九思,便問王篆:「他是不是妖道?」

  王篆轉問陳應鳳:「陳掌公,能否把他的頭罩摘下來?」

  陳應鳳點點頭,一個手勢過去,獄卒就把人犯頭罩除了。王篆一眼看過去,認得是王九思無疑。只是在牢里關了一個多月,這傢伙當初那股子傲慢不可一世的凌人之氣已是不見。

  「不錯,是他。」王篆低聲對秦雍西說。

  此時兩個獄卒推了王九思一把,大喝一聲「跪下!」王九思猝不及防踉蹌一步,腳下一片鐵鏈子響。秦雍西等人低頭去看,這才發現王九思打著一雙赤腳,腳脖子上緊箍著一副大鐵鐐,看上去足有七八十斤。

  王九思惡眼瞪著眼前的三位官員,既不說話,也不下跪。兩個獄卒從後面使勁,生生地踩彎他的膝蓋。

  「王大真人,別來無恙呀?」王篆踱步上前,像審視籠中獵物一樣看著王九思。

  王九思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又環視了一下在場的人,滿不在乎地說:「你?嗦個雞巴,隆慶皇上已死,老子如今犯在你們手上,要殺要剮隨便。」

  一個堂堂朝廷命官竟被人犯給罵了,王篆臉上哪掛得住,他惱羞成怒,正欲發作,陳應鳳攔了他一把,斥道:「好你個妖道,鴨子死了嘴硬,你等著吧,看我陳掌爺怎麼收拾你。」

  說罷,手一揮,兩個獄卒把那隻頭罩依舊給王九思套上了。這時,只見兩個番役抬了一隻蓋著蓋子的大缸進來,走到那間空房門口歇下,揭開蓋子,只見缸中青煙直冒。秦雍西與王篆伸頭去看,缸里盛滿了黃豆般大小的小石子,每一粒都被燒得烏突突熱氣灼人。兩名番役用隨身帶來的木柄鐵鏟把那缸中石子鏟起潑到空房地上,一股焦煳的熱浪直朝外竄,熏得王篆、秦雍西兩人站立不住,只得退到天井另一邊。

  「把妖道押進去!」

  陳應鳳一發話,番役獄卒一齊動手,抬起王九思就往那空屋裡去。此時,那一缸滾燙的石子已盡數潑在地上,戴著頭罩的王九思被四腳朝天扔到了屋裡,先是聽得一聲重物砸地的悶響,接著是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只見王九思滿地一片亂滾——殊不知這一滾,便把那無數個燒透的滾燙石子悉數烙到身上,片刻間,王九思身上衣服被燒得精光,周身皮肉「??」作響,被小石子烙燙得青煙直冒。捆綁雙手的粗麻繩也被燒斷,頭套也被燒毀。也許是求生的本能,王九思一個鯉魚打挺站立起來,發瘋似的朝門口狂奔。黑老五見狀,連緊迎 
上去擋,王九思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雙手把牯牛一樣的黑老五像拎小雞一樣拎起,猛地摔向屋內。這回,輪到黑老五去做「豆餡烙餅」了。頓時間,只聽得屋內傳出殺豬似的嚎叫。與此同時,王九思從番役手中搶了一把刀,忍住萬箭穿心般的疼痛要去砍腳鐐間的鐵鏈,但比拳頭還粗的鐵鏈,哪是這片刀砍得斷的?王九思「鏘、鏘、鏘」斬了幾刀,刀口被砍崩了幾大塊,鐵鏈上只留了幾道印子。王九思只好作罷,便一手提著鐵鏈,一手拎著刀,一跛一跛地朝外院走來。

  再說本來想看稀奇的王篆和秦雍西,包括陳應鳳在內,誰也沒想到事情會有這種變化。當王九思搶步出門時,三個人都呆若木雞,半步也動彈不得。在王九思揮刀斬鏈時,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快跑」,三個人才撒鷹似的跑向外院。這裡畢竟是獄禁重地,一有動靜,四面八方立刻就有刀兵趕來。三人跑到外院時,只見已有十幾個番役持槍的持槍,拿刀的拿刀,把個院門死死封住了。見到這些手下,陳應鳳稍微鎮靜了一些,他立即命令:「快,你們衝進去把妖道逮住。」

  話音未落,只見王九思已跌跌撞撞來到前院門口。此時他周身赤裸,已是皮開肉綻。臉上嵌滿了石子和污血,一隻眼球被燒得掉了出來,搭在臉頰上。這樣子如同魔鬼,誰見了都害怕。

  「快,動手殺死他!」王篆神經質地高喊一句。

  「不,不能殺他。」

  秦雍西立即銳聲制止,他雖然驚魂未定,但仍不忘自己的職責,要帶個活人回去交差。

  殺也罷不殺也罷,王九思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這些嚷言,此刻他一手以刀拄地,另一隻手伸到臉上摸到那隻燒流的眼球,一扯拿到手中,又一把扔到嘴裡,嚼了幾口吞咽下去,接著狂笑說道:「老子吞了一枚陰陽大補丹。」說著,只見得他的身子抽搐了一下,接著全身痙攣。他鬆了握刀的手,雙手猛抓胸口。

  「他怎麼了?」秦雍西驚恐地問。

  「燒得痛唄。」

  陳應鳳幸災樂禍地說。此時他已完全恢復了常態,緊張地關注著自己導演的這一場好戲。

  王九思亂抓亂撓一通之後,突然兩眼一直,撲倒在地,四肢動彈了幾下,然後七竅流血而死。

  「他死了!」

  陳應鳳喊道,語調顯得特別興奮。秦雍西趕緊上前俯身翻了翻王九思的眼皮,果然瞳孔放大,已是沒有了鼻息。

  「快去救黑老五。」不知誰喊了一句。

  眾人又一窩蜂擁進「點心房」,只見黑老五已經伏在那間屋的門檻上死去,也是七竅流血。

  陳應鳳蹲下看了看,然後站起來一跺腳,假裝痛得揪心揪肺,嚷道:「就是你們兩位大人,非要看什麼豆餡烙餅,不但死了妖道,還把咱們的黑老五賠了進去。我這就進宮,去向馮老公公稟報。」說罷抬腿就要走,王篆一把扯住他,分辯說:「陳掌公,你不要出了事就誣人,是你自己要我們見識什麼叫豆餡烙餅,怎麼到頭來成了我們的事?」陳應鳳道:「怎麼不是你?就是你說要王九思表演一二招。秦大人也點頭同意,這樣我才下令把王九思弄出來。」

  陳應鳳得理不讓人,兜底兒說話。秦雍西與王篆雖不明白這裡頭藏了多大的陰謀,但已意識到上了陳應鳳的圈套。由於事關重大,王篆還想理論,秦雍西攔住他,冷靜地說:「陳掌公,王九思與黑老五都是七竅流血而死,這肯定不是受燙的癥候。」

  陳應鳳鼻子一哼,蠻橫地說:「豆餡烙餅就是這麼個死法。」

  逮住這個話把兒,秦雍西追問:「你既然知道這個刑法會死人,為什麼還要堅持做呢?」

  陳應鳳一口咬得死死的:「不是我,是你們兩位大人要見識!」

  「王九思既死,能否讓我們抬走?」

  「活的不行,死的更不行。」

  「為什麼?」

  「這是東廠的規矩。」

  秦雍西與王篆對視一眼,感到無計可施。

  刑部尚書劉自強得知妖道王九思的死訊后,覺得此事非同小可,便和秦雍西一起匆匆來內閣向高拱稟告。自從早上六科廊三位言官敲響登聞鼓后,這紫禁城內外就一直沸沸揚揚沒個安生的時候,內閣的忙碌也就可想而知。張居正與高儀兩位輔臣都患病居家,就高拱一人當值。前來晉見的人一撥接著一撥,這其中既有例行公事如外省官員來京朝覲到內閣聽取首輔指示的,也有的是被登聞鼓敲得坐不住,跑來內閣打探消息。後者都是公侯勛戚之列,如成國公朱希孝、駙馬都尉許從成等等,不是這等人物,高拱也不會接見。就這麼十幾撥人走馬燈似的接見下來,不覺已到了下午未牌時分。高拱中飯都顧不上吃,只坐在值房裡胡亂喝了一碗菜湯,吃了兩個窩頭。外邊還有三四撥人候著,劉自強因是急事,便插隊先自進來。剛把話說完,高拱便發出了一聲驚呼:

  「什麼,死了?」

  高拱身子一挺,差一點把坐著的太師椅帶翻了。劉自強知道高拱性子急,怕他下面會說出不中聽的話來,故先賠小心說道:「死是肯定死了,但是死得很是蹊蹺。秦雍西在現場看得真切,王九思,還有那個牢頭黑老五,都是七竅流血而死,這顯然不是燙死的。」

  「你說,是怎麼死的?」高拱問秦雍西。

  秦雍西因為兩次辦砸了差事,因此一直局促不安,這會兒只有一半屁股坐在凳子上,一臉怯色地回答:「依下官的懷疑,那些燒燙的石子中,都含了見血封喉的毒藥。」

  「馮保這是殺人滅口。」劉自強插話說。

  高拱半晌沒吱聲,長出一口氣后,才緩緩說道:「殺人滅口,這一點不用懷疑,馮保的手段毒哇。」

  「首輔,」秦雍西抬起頭,鼓著勇氣說道,「來之前,下官曾向部堂劉大人建議,刑部就此事再上一道公折彈劾馮保。」

  「彈劾他什麼?」高拱問。

  「就彈劾他殺人滅口。」

  高拱搖頭一笑說:「秦雍西,你這道摺子上去,不是彈劾馮保,而是誇獎他辦了好事。」

  「啊?」

  劉自強與秦雍西兩人都微微一驚。

  高拱繼續說下去:「當今皇上小,眼下真正當家的是李貴妃,你們想一想,李貴妃是想王九思死,還是想王九思活?」

  「自然是想王九思死。」劉自強答。

  「這就對了,」高拱目光炯炯盯著兩人,慨然說道,「老夫當初提議讓刑部上公折,要把王九思從東廠移交三法司拘讞定罪,也是要他死,只不過是明正典刑而已。昨天剛把閣票送進去,皇上批朱還沒有出來,東廠那邊就當著你這刑部員外郎外加巡城御史的面弄死了王九思,這是搶了先手。人是東廠抓到的,然後又三人對六面的死在東廠,在這件事上,李貴妃不但不會降罪於馮保,相反的還會說他辦了件大好事。」

  聽完首輔一番分析,秦雍西臉騰地一下紅了,嘟噥道:「既是這樣,我們又何必到東廠要人呢?」

  高拱白了他一眼,生氣地斥道:「虧得你還是個刑部員外郎,問這種蠢話。三法司拘讞問案,這是政府綱常正途。東廠算什麼?乾的儘是一些見不得人的特務勾當。他們逮著王九思,難道政府能夠不置一詞,連個態度也沒有?」

  受這一番搶白,秦雍西羞愧難當,恨不能覓條地縫兒鑽進去。劉自強瞧著屬下如此尷尬,心中過意不去,便站出來打圓場說:「這件事沒有辦好,在下作為刑部堂官也有責任。現在惟一補救之法,一是趕緊給皇上上一道條陳,奏報王九思的死訊,言明王九思死在刑部與東廠交涉之中。二是把這消息刊載於邸報,同時詳列王九思種種罪狀,以此為天下戒。這樣處置是否妥當,請首輔明示。」

  高拱心想人都死了,怎麼補救都是處在下風,也就不想在這件事上太費腦筋,於是不耐煩答道:「就按你說的處置吧,行文要斟酌,不要再弄出什麼紕漏來。」說罷抬手送客。

  劉自強與秦雍西兩人剛走,高拱才說靠在太師椅上打個盹再接見下撥子客人,忽聽得房門砰然一響,好像不是推而是被人撞開了。睜眼一看,韓揖已氣喘吁吁站在面前。

  「首輔,」韓揖連行禮都來不及,就氣急敗壞地嚷道,「又出大事了?」

  「什麼大事?」高拱霍然起立。

  「戶部尚書朱衡,也要去敲登聞鼓。」

  「他敲鼓?他為何要敲?」

  「還是為潮白河工程款的事。」

  「勸住他沒有?」

  「雒遵正在勸,但這位朱大人自恃是朝廷老臣,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裡。除非首輔親自出面,否則……」

  韓揖話還沒有說完,高拱早已提著官袍閃身出門,韓揖一愣,抓起高拱留在桌上的一把描金烏骨摺扇,一溜小跑地跟了出去。

  從內閣到架設了登聞鼓的皇極門,本來就不遠,高拱一出會極門,便見皇極門東頭的宏政門口,圍了大約十來個人。其中有一個身著二品錦雞夏布官袍的矍然老者,正在指手劃腳與人爭論,此人正是朱衡。

  卻說前幾日為潮白河工程款解付事宜,朱衡曾去內閣找過高拱。當時高拱好言相勸,答應兩日內解決。誰知期限到后又過了兩天,戶部那邊仍拒絕撥款。潮白河工地因錢糧告罄而被迫停工,一些拿不到餉銀的工?三天兩頭就聚眾鬧事。再這麼拖下去,不但前功盡棄,弄不好還會在天子眼皮子底下爆出民工造反的大事來。朱衡既是工部尚書,又兼著這潮白河的工程總督,看這情勢心裡頭哪能不急?今天早上他又去戶部交涉,戶部尚書張本直聽說他來,情知應付不了,便從後門溜了。只留下一位當不住家的員外郎與他周旋。朱衡開門見山說明來意,那位員外郎嘻嘻一笑,說道:「朱大人再急也不差這兩天,潮白河工程有錢你就開工,沒錢你就歇工,誰也不會與你認真的。」朱衡沒好氣地回答:「潮白河工程是先帝定下的大事,工程規模竣工時間都在御前定下,我身為工程總督,焉敢怠慢朝廷大事!」員外郎覺得這位尚書大人跡近迂闊,乾脆點明了說:「眼下朝廷一等一的大事,是如何把事權收之政府。今早上六科廊三位言官敲登聞鼓上摺子彈劾馮保,想必朱大人不會不知道。」朱衡心裡膩味這位員外郎的油嘴滑舌,但因身份使然不便發作,於是耐著性子回答:「宮府爭鬥固是大事,但總不成讓天下朝廷命官都不幹本職工作,而一窩蜂地去參加這些沒完沒了的權力爭鬥。你現在須得回答,這潮白河的工程款,今日是付還是不付?」員外郎心想這位朱大人是個榆木腦袋無法開化,便推辭了說:「這事兒下官不知詳情,還得我們部堂大人來定奪。部堂大人出去辦事,你要劃款就得等他。」說罷,員外郎也不陪了,只把朱衡一人留在值房裡傻等。這一等差不多等了個把時辰,仍不見張本直回衙。還是一個年老堂差進來續茶時偷偷對朱衡說:「朱大人,你也不必犯傻在這裡痴漢等丫頭,俺們的部堂大人就是看著你來才迴避著走掉的,你就是在這兒等上一天,也決計見不到他的人影。」朱衡一聽此話勃然大怒,悻悻然離開戶部登轎回衙。越想心裡越不是滋味,索性寫了一份摺子彈劾張本直玩忽職守,貽誤國家漕運大事。草稿改畢,又謄成正副兩本,然後起轎抬至紫禁城午門。由此下轎,按規矩先去了六科廊知會戶科給事中雒遵,把摺子副本給了他存檔,自己則攜著正本,邁著八字方步,要來皇極門口敲登聞鼓。

  自早上程文、雒遵與陸樹德三人敲響登聞鼓后,六科廊一幫言官都興奮得如同科場中舉一般,都以為這一下肯定是摧枯拉朽青史留名了。加之京城各衙門相干不相干的官員都跑來表態的表態,道賀的道賀,他們就以為大功告成,預先彈冠相慶。正在這當兒,冷不丁爆出一個當朝的大九卿、歷經三朝的工部尚書朱衡也要去敲登聞鼓,彈劾的卻是另一位大九卿戶部尚書張本直。這不成了政府的「內訌」么?登聞鼓如果二度響起,本來已經形成了同仇敵愾一邊倒的情勢就會變得不可捉摸,六科廊的言官頓時都驚出了一頭汗水。韓揖立刻去內閣報信,雒遵則領著幾個人跟在朱衡後頭朝皇極門走來。

  未申之間,日頭雖已偏西,但陽光斜射過來,依舊如油潑火灼。從六科廊到皇極門,不過數百尺之遙,朱衡踏著磚道走到地頭兒時,貼身汗衣已是濕透,官袍上也滲出大片大片的汗漬。此時皇極門除了守門的禁軍,也不見一個閑雜人等。平日候在門口當值的傳折太監,也不知鑽到哪間屋子裡乘涼去了。朱衡站在門檐下蔭地兒喘了幾口粗氣,便抬手去拿登聞鼓架子上的鼓槌。

  雒遵搶步上前,一把按住鼓槌,苦言相勸道:「朱大人,這登聞鼓一敲就覆水難收,還望老大人三思而行。」

  朱衡白了雒遵一眼,斥道:「你這麼三番五次攔我,究竟是何居心?」

  雒遵說:「下官覺得老大人這檔子事,政府就能解決,用不著驚動皇上。」


  雒遵所說的「政府」,其實指的就是高拱。朱衡窩火的也正是這個辦事推諉的「政府」。高拱哄他鑽煙筒,張本直讓他吃閉門羹。這封摺子明的是彈劾張本直,文字後頭絆絆繞繞也少不了牽扯到高拱,只是這一層不能說破。看到雒遵護緊了鼓槌不肯讓開,朱衡急了,手指頭差點戳到雒遵的鼻尖上,咬著牙說:「政府若能解決,我還來這裡做甚,未必我瘋了?七年前,這登聞鼓被海瑞敲過一次,那一次他還抬了棺材來。今天上午,你們又敲了一次。現在,我是吃個秤砣鐵了心,敲定了。你快給我閃開!」

  見朱衡如此倔犟,且出語傷人,本來一直賠著笑臉的雒遵有些沉不住氣了,也顧不得官階等級,便出語頂道:「朱大人,你別在這裡倚老賣老。把話說穿了,你若是把這鼓一敲,必定天怨人怒,遭到天下士人譴責!」

  「我歷經三朝,位登九卿,還怕你這小小言官嚇唬?快給我閃開!」

  朱衡到此已是怒髮衝冠,正欲上前搡開雒遵取那鼓槌,忽聽得背後有人喊道:「士南兄,請息怒。」扭頭一看,只見高拱從磚道上一溜小跑過來。

  「首輔!」

  眾言官喊了一聲,一齊避道行禮。朱衡正在氣頭上,見高拱來只是哼了一聲,雙手抱拳勉強行了一個見面禮。

  「士南兄,你為何跑來這裡?」高拱明知故問。

  朱衡從懷中抽出摺子,遞給高拱說:「你看看便知。」

  高拱讀完摺子,湊近一步對朱衡耳語道:「士南兄,皇門禁地,不是討論問題的地方,我們能否借一步說話?」

  朱衡抱定了主意要敲登聞鼓,仍是氣鼓鼓地回答:「我是來敲鼓的,還有何事討論!」

  吃了這一「嗆」,高拱愣了一下,旋即說道:「士南兄,我並不是阻止你敲鼓,我雖身任首輔也沒有這個權利。我只是提醒你,這一槌敲下去,恐怕會冤枉一個好人。」

  朱衡聽出高拱話中有話,便問道:「我冤枉了誰?」

  「張本直。」

  「他三番五次拖著不付工程款,延誤工程大事,怎麼冤枉了他?」

  「潮白河工程款延付,原是老夫的指示,」高拱知道再也無法遮掩,索性一五一十說明原委。接著解釋說,「禮部一折,內閣的票擬已送進宮中,皇上批複也就是這兩日的事情,如果皇上體恤國家困難,把這一道禮儀免了,欠你的二十萬兩工程款即刻就可解付。」

  「如果皇上准旨允行禮部所奏呢?」

  「潮白河的工程款還是要給,只是得拖延幾日,」高拱嘆了一口氣,攬起袖口擦試滿頭的熱汗,韓揖趁機遞上那把描金烏骨摺扇,高拱一邊扇一邊說道,「士南兄,張本直對你避而不見,並不是故意推諉。他一半原因是怕見了你不好交待,另一半的原因乃是老夫給他下了死命令,務必三兩日內,一定要籌集到二十萬兩紋銀交於你。」

  朱衡雖然生性秉直,是九卿中有名的倔老漢。但畢竟身歷三朝,官場上的各種把戲看得多了,因此心堂透亮。高拱這麼急急忙忙前來勸阻,原意是怕他殺橫槍,打亂他圍剿馮保的全盤部署。另外還不顯山不露水地透出一個威脅:這二十萬兩銀子是為當今皇上生母李貴妃備下的——現在惟有她能代表全體後宮嬪妃的利益。你這道摺子遞上去,豈不是往李貴妃的臉上抹鍋煙子?這後頭的結果,難道你掂量不出來?

  朱衡悟到這一層,頓時覺得拿在手上的這道摺子如一個燙手的山芋。但他心中仍有一種受了愚弄的感覺,因此憤憤不平地說:「首輔大人,說起來你們全都有理,我按章程辦事,反倒是無理取鬧了。」

  「你是部院大臣中難得的秉公之士,誰說你無理取鬧了?」高拱聽出朱衡有藉機下台階的意思,連忙沉下臉來對侍立一旁的言官們吼道,「你們這群瞪眼雞,還不過來給朱大人賠個不是。」

  言官們紛紛打躬作揖道歉,然後七嘴八舌硬是把朱衡勸著離開了皇極門。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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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2-27 22:09 | 只看該作者
木蘭歌 第二十五回 哭靈致祭愁壅心室 問禪讀帖頓悟天機    文 / 熊召政  



  就在朱衡怒闖皇極門的時候,李貴妃與朱翊鈞都身著素服離開乾清宮,合坐一乘輿轎前往宏孝殿。

  宏孝殿在東六宮前邊,神霄殿與奉先殿之間,隆慶皇帝的梓宮停放在這裡。

  自早上六科廊言官敲響登聞鼓,這大半天接連發生的事情,早已攪得李貴妃方寸大亂。 
午膳剛罷,馮保又派人給她報信,言妖道王九思已死在東廠「點心房」裡頭,這消息多少給她一絲快慰。她心下忖道:刑部公開去東廠要人,這說明張居正分析得不錯,高拱心裡頭就想著要把王九思問一個「僭害先帝」的大辟死罪。這從辦案程序上講,終是無懈可擊。但由此一來,隆慶皇帝就成了一個死於風流的昏庸之君,落下千秋罵名。李貴妃心中一直在疑惑,高拱堅持這樣做是一時疏忽呢還是存心不良?通過近幾天內閣採取的一系列行動來看,她漸漸傾向於後者。本來她的十歲兒子承繼大統君臨天下,她就旦夕驚懼,生怕有什麼禍事發生,讓她娘兒兩個捉襟見肘。先帝臨終時擔心的也是這一點,故把高拱、高儀、張居正三個輔臣叫到病榻跟前,宣讀遺詔,要他們盡心輔佐幼小的東宮完成繼統大業。可是從先帝賓天後這二十多天來看,高拱所作所為卻讓李貴妃委實放心不下。他作為顧命大臣,給新登極的皇上上的第一道摺子《陳五事疏》,明裡看是為皇上著想,暗中卻是為了增強內閣的權力。自這之後,外官送進宮中的奏摺,沒有一件叫李貴妃愉快,禮部的公折要戶部撥款為後宮嬪妃打制頭面首飾,倒是件讓人高興的是,誰知又被馮保說成是一個圈套。今天那幫言官敲響登聞鼓彈劾馮保,不用說又是高拱的主意,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貴妃已經有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感覺。她畢竟是一個婦道人家,隆慶皇帝在世時,她只是一個虔敬事佛的賢淑貴妃——謹守宮眷本分,從不往國事里攪和。現在偶爾涉言朝政,也是勢不得已,兒子畢竟只有十歲啊!午膳后休息片刻,她乘輿前往宏孝殿,原是想在隆慶皇帝靈前,獲得一點神天感應的力量。

  在宏孝殿負責守靈致祭的原乾清宮管事牌子張貴,已得知了李貴妃與皇上母子二人要來祭奠先帝的消息。今天剛好又是隆慶皇帝三七祭日,一大早,宣武門外昭寧寺的主持一如師傅率領三十多個和尚從東華門進來,在宏孝殿的靈堂里為隆慶皇帝開做水陸道場,鐃鈸鐘鼓齊鳴,一遍又一遍地念誦《往生經》。本說下午撤場,聽說李貴妃要來,張貴又把和尚們留下來,以便在李貴妃致祭時添點氣氛。

  乾清宮與宏孝殿雖隔著兩道圍牆,也不過百十步路,看到皇上的乘輿拐過神霄殿,張貴早已率領宏孝殿當差守值的四五十個內侍齊刷刷地跪在殿前磚地上候迎。看到乘輿在殿門口停穩,張貴尖著嗓子喊道:「奴才張貴率宏孝殿全體內侍在此恭候聖駕。」李貴妃在乘輿里說了一句:「都起來吧。」眾內侍一起應道:「謝聖母洪恩。」便一齊起身肅立。

  宏孝殿是個七楹中殿,如今中間隔了一道黑色絨布帷幕,帷幕後頭停放著隆慶皇帝的梓宮,前頭便是致祭的靈堂。李貴妃下輿后朝殿里瞥了一眼,但見靈堂中央帷幕之下,橫放了好幾排祭台,靠里幾排祭台上擺滿了三牲瓜果祭品,豬、羊都是整頭的。最前排祭台上三隻斗大的銅爐里,各插了三炷杯口粗細的檀香,殿中煙霧氤氳,挽幛低垂。睹物思人,李貴妃不禁悲從中來,喊過張貴,問道:「今兒是先帝爺的三七祭日,靈堂里為何如此冷清?」

  張貴答道:「本來有三十多個和尚在靈堂里念《往生經》,聽說娘娘與皇上要來,奴才讓他們迴避了。」

  「和尚們現在哪裡?」

  「都坐在廂房裡休息待命。」

  「喊他們來繼續作道場。」

  李貴妃說罷,先自領了朱翊鈞走進靈堂,頓時靈堂里哀樂大作。原來宮內鼓坊司的四十多個樂工都手持笙簫琵琶方響鈴鼓等樂器跪在殿門兩側的旮旯里,哀樂一響,頓時加劇了李貴妃生離死別的哀痛。她由兩名宮女扶持,在祭台前恭恭敬敬磕了頭,又指導著朱翊鈞行了孝子大禮,然後繞到帷幕之後,撫著那具闊大的紅色棺木,幾天來一直壓抑著的焦灼與恐懼再也控制不住,不由得大放悲聲。緊偎著母親的朱翊鈞,心裡頭同樣交織著不安與悲痛,也不停地揩拭著淚水。

  不知過了多久,凄惻婉轉的哀樂停止了,李貴妃猶在飲泣,張貴跪在帷幕外頭喊道:「請娘娘節哀,請皇上節哀。」

  李貴妃這才驚醒過來,在宮女的幫助下整理好弄皺的衣裙,補好被淚水洗殘的面妝,重新走出帷幕。只見靈堂裡頭已跪了一大片身穿黑色袈裟的和尚,打頭的一個老和尚說道:「大慈恩寺方丈一如,率眾弟子恭請皇上聖安,皇母聖安。」

  「免禮,」李貴妃微微欠身,表示對出家人的尊敬,接著說,「還望眾位師傅好好為先帝念經,讓他,讓他早升西天,阿彌陀佛。」

  說罷,李貴妃又是鼻子一酸,晶瑩的淚花再次溢出眼眶,知禮的宮女趕緊把她扶出殿門,在張貴的導引下到旁邊的花廳里休息。靈堂裡頭,立刻又是鐃鈸齊響,鐘鼓和鳴,只聽得眾位和尚跟著一如師傅,先放了幾聲焰口,接著緊一聲慢一聲地念起了《大乘無量壽經》:

  彼佛國土,無有昏暗、火光、日月、星曜、晝夜 之象,亦無歲月劫數之名,復無住著家室。於一切處,既無標式名號,亦無取捨分別。惟受清靜最上快樂。

  李貴妃母子在花廳里坐定,喝了幾口涼好的菊花冰糖水,情緒才慢慢穩定下來。聽到靈堂里傳來的不緊不慢張弛有序的誦經聲,李貴妃若有所思,吩咐張貴派人去把陳皇后請來。

  靈堂里的經聲繼續傳來:

  ……欲令他方所有眾生聞彼佛名,發清靜心。憶念受持,歸依供養。乃至能發一念凈信,所有善根,至心迴向,願生彼國。隨願皆生,得不退轉,乃至無上正等菩提。

  李貴妃母子一時無話,只坐在花廳里聽經,移時聽得殿門那邊又是一陣喧嘩,原來是陳皇后的乘輿到了。陳皇后先去靈堂里致祭一番后,才來到花廳與李貴妃母子相見。

  「母后。」

  陳皇后剛進花廳,朱翊鈞便從綉榻上起身行了跪見之禮。陳皇后一把扶起他坐定后,憐愛地問:「鈞兒,當了幾天的萬歲爺,累著了吧。」

  「孩兒不累,還是母后操心。」

  朱翊鈞懂事地回答,拿眼睛瞄著李貴妃。

  兩位婦人閑嘮了幾句,李貴妃接著切入正題:「姐姐,今日宮中發生的事情,你可知曉?」

  陳皇後點點頭,答道:「早上聽見了登聞鼓,後來聽吳洪稟告,說是六科廊的言官上摺子彈劾馮保。」

  吳洪是慈慶宮管事牌子。陳皇後向來清心寡欲,對宮內外發生的大事不管不問。自隆慶皇帝去世朱翊鈞登極,除了禮節上的應酬,她越發不出慈慶宮一步了。外頭有什麼消息,全是從吳洪口中得來。聽說言官們彈劾馮保,她也是吃了一驚。本想去乾清宮那邊見見李貴妃母子打探口實,但想想又忍住了,宮府之爭是朝廷大事,乾清宮那邊既然不過來通氣,自己主動跑過去豈不犯忌?其實陳皇后內心中對馮保還是存有好感,他自當上司禮監掌印,便立即往慈慶宮增撥了二十名內侍答應,並親自送過去。還吩咐內官監掌作,把慈慶宮中用舊了的陳設一概撤走換新。陳皇后平日閑得無聊喜歡聽曲,馮保除了安排教坊司的樂工每日派四個人去慈慶宮當值,有時還把京師走紅的樂伎請進宮中為她演唱。這些雖然都是瑣碎小事,但難得馮保心細如髮,不但記得而且還認真去做……

  陳皇后答話后就勾頭想起心思來,李貴妃見她半天沒有下文,又接著話題問她:「姐姐,你對這件事怎麼看?」

  「哪件事?」陳皇后想迷糊了,怔怔地問。

  「言官們彈劾馮保的事呀。」李貴妃補了一句。

  「看我這記性,近些時,我老犯迷糊,」陳皇后自失地一笑,掩飾地說了一句,接著說道,「我覺得這件事情裡頭,大有蹊蹺。」

  「蹊蹺在何處?」李貴妃追問。

  陳皇后指著正在關注地聽著她們談話的朱翊鈞,淺淺一笑說:「當今的萬歲爺就坐在這裡,評判是非如何發旨是他的事,我們這些婦道人家往裡攙乎個什麼?」

  這話如果出自旁人之口,肯定又會觸動李貴妃的痛處而引發她的怒氣,但從陳皇后口中說出,李貴妃卻不計較。因為她知道陳皇後向來心境平和與人為善,斷不會拿話來譏刺她。於是莞爾一笑,指著朱翊鈞說道:「這個萬歲爺要是能夠評判是非,我和姐姐也犯不著如此勞神了。姐姐大概還不知道,現在外頭書坊里到處在賣老祖宗洪武皇帝欽制的《女誡》,那意思很明顯,就說我們在干政,你說可氣不可氣。」

  李貴妃說著喉頭又開始發哽,朱翊鈞生怕母親又開始傷心流淚,連忙岔開話題半是好奇半是撒嬌地問陳皇后:「母后,你接著說嘛,有什麼蹊蹺?」

  陳皇後向朱翊鈞投去深情讚許的眼光,表示理解他的意思。接著問李貴妃:「妹子,馮公公接任司禮監掌印,有幾天了?」

  李貴妃扳起指頭算了算,答:「六天。」

  「才六天工夫,有幾封摺子彈劾他?」

  「四封,一封是從南京寄來的,前天收到,另外三封是六科廊的言官今天敲登聞鼓送進來的。」李貴妃接著簡要地介紹了四封摺子的大概內容。

  「唔。」陳皇后若有所思,又問,「馮公公的司禮監掌印,是怎麼當上去的?」

  李貴妃見陳皇后像個局外人一樣彎山彎水的說話,不免心下焦急,說話聲音粗起來:「姐姐你也真是,難道你真的犯迷糊了。讓馮保取代孟沖,是鈞兒登極那天,我倆商量著定下來的,然後以皇上的名義發了一道中旨。」

  陳皇后抿嘴一笑,加重語氣說道:「我的好妹子,姐姐並沒有犯迷糊,我說的蹊蹺就在此處啊!」

  「啊?」李貴妃眸子一閃。

  「你想想,中旨是繞開內閣直接由皇上發出的,他高鬍子能高興嗎?再說咱們明朝天下也快兩百年了,當過司禮監掌印的太監,少說也有大幾十號人,你聽說有誰當上六天就遭人彈劾的?王振、劉瑾,這些前朝太監中的大奸,雖然掌印時為非作歹,也沒聽說一上任就有人要把他們趕下台。外官們為何要這麼作,妹子,我們倒要問個究竟才是啊!」

  陳皇后這席話,說得李貴妃頻頻點頭,同時也暗暗吃驚:這位皇后姐姐平日里絕不談論朝政,可是一旦談起來卻頭頭是道,頓時有些後悔前兩天沒有及時找她,害得自己一個人獨自著急。

  「姐姐,你的意思是高鬍子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差不多是這樣。」陳皇后語氣肯定。

  「那,我們應該怎樣辦呢?」

  李貴妃盯著陳皇后,眼光里充滿企盼與求助。陳皇后這時反倒感到為難了。她認為,以李貴妃的精明強幹,這麼大的事件出來,她不可能沒有想法,找她來商量之前恐怕李貴妃心中就已想好了主意。李貴妃雖然同意她的分析,但她的主意究竟又是什麼呢?陳皇后此時很想趁機給馮保說幾句好話,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論關係,馮保和李貴妃應該更親近一些,馮保還是皇上的大伴。因此,貶抑與褒獎馮保的話都用不著她陳皇后這個局外人來說,這是一層。更重要的,當今皇上——眼前這個滿臉稚氣的孩子,畢竟是李貴妃的親生兒子。所以凡涉及朝政大事,還是慎重為宜。主意出得好那就萬事大吉,若是出了個餿主意,輕者會說她越俎代庖,重者恐怕連「干政」的罪名也會落到自家頭上。思前想後,陳皇后抱定決心不給自己種禍,為了搪塞過去,她故意逗著問朱翊鈞:「鈞兒,你這萬歲爺該拿個主意,這件事該如何處置?」

  朱翊鈞臉一紅,緊張地望著李貴妃,訥訥地說:「還望母后做主。」

  花廳里出現短暫的沉默。這時,靈堂那邊的誦經聲又高一聲低一聲地傳來:

  佛所行處,國邑丘聚,靡不蒙化。天下和順,日月清明。風雨以時,災厲不起。國豐民安,兵戈無用。崇德興仁,務修禮讓。國無盜賊,無有怨枉。強不凌弱,各得其所。

  經文的唱聲極有感染力,既有覆盆的凄切悲哀,也有白雲出岫的超脫與空靈。陳皇后聽了心性洞開,感慨說道:「聽說靈堂里的那個一如師傅,是個得道的高僧,聲名極高。」

  「是的,我也聽說了。」李貴妃心不在焉地回答。

  「能否把他請過來,為我們指點迷津?」

  「請他?」李貴妃笑著搖搖頭,「一如師傅是個出家人,哪管得這些俗事。」

  「妹子不也是觀音再世么,怎麼也管俗事呢?」陳皇后巧妙地說了一句奉承話,接著說,「皇上管的是天下事,要說俗事是俗事,要說是佛事也是佛事。」

  「姐姐說這話倒像個參禪的。」李貴妃好像悟到了什麼,呆著臉說,「也好,把一如師傅叫過來,不指望他出什麼主意,若能幫我們把心氣理順理順,也就阿彌陀佛了。」

  不消片刻,一如和尚在張貴的引導下穩步走進了花廳。倉促之間,找不到吉服替換,一如仍穿著那件黑衣袈裟,行跪見禮時,老和尚一再謝罪,李貴妃叫他不要客氣並給他賜座。宮眷與外官會見,按理應該垂簾,因考慮一如是個出家人,這道禮節也免了。賜茶的工夫,李貴妃把這老和尚仔細端詳了一番,只見他高額長頰,雙眉吐劍,放在胸前捻著佛珠的雙手骨節粗大。如果脫下這身袈裟,他看上去就像一個飽經風霜歷盡磨難的勞作之人。單憑這一點,李貴妃就對他產生了好感。

 「一如師傅,這半晌你念經辛苦了。」李貴妃說。

  「老衲不累,」一如垂著眼瞼慢聲回答,「願大行皇帝早升佛國,阿彌陀佛。」

  「一如師傅住持昭寧寺多少年了?」李貴妃接著問。


  「五年了。」

  「寺中香火旺不旺?」

  「托娘娘的福,寺中香火一直很旺。」

  「一如師傅這是譏笑我了,」李貴妃勉強笑了笑,倒也真是有些愧疚地說,「我在京師也住了多年,還沒到昭寧寺敬過香呢。明日個我就讓人給寺里送二百兩銀子過去,算是我盡心意捐點香火錢,等這陣子忙完了,再擇個日子去寺里燒香。」

  一如和尚連忙雙手合十,連聲念了幾個「阿彌陀佛」之後,說道:「多謝娘娘照拂,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有娘娘這樣的護法,普天之下,也就盡皆是清凈佛土了。」

  李貴妃雖然愛聽這樣的話,但還是謙遜地回道:「一如師傅過獎了。」

  「貧僧並未過獎,娘娘早就有了觀音再世的美名,雖深居九重,猶虔敬事佛,每日里抄經不輟。」

  「啊,這些你怎麼知道?」

  「前不久,貧僧在孟公公府中,與馮公公意外邂逅,是聽他講的。」

  「他還講了什麼?」

  「馮公公與我討論《心經》,我看他頗有心得。他自己卻說,是從娘娘處學得的。」

  一如師傅那次在孟沖府中與馮保相遇,雖然對馮保印象並不很好,但今天說的又都是實話。他哪裡知道,他的這番話卻幫了馮保一個天大的忙,以至李貴妃疑心這一如師傅是被馮保買通了的。她與陳皇后對視了一眼,又不露聲色地問道:

  「你與馮公公認識多長時間了?」

  「老衲方才說過,只幾天前與馮公公在孟沖府中匆匆見過一面。」

  「真是這樣嗎?」

  「出家人從不打誑語。」

  一如和尚一臉峻肅不容褻瀆之色,倒叫李貴妃相信他一輩子也不會說半句假話。頓時感到與一如師傅的會見藏有某種難以言喻的「天機」,心中不免興奮起來。想了想,又說:

  「還有一事請教一如師傅。」

  「請講。」

  「你聽說過菩提達摩佛珠嗎?」

  「什麼?」

  李貴妃又一字一頓說了一遍:「菩提達摩佛珠。」

  一如搖搖頭。李貴妃便把菩提達摩佛珠的來歷作了一番介紹。一如聽了,微微睜開眼睛看了李貴妃一眼,說道:「菩提達摩贈佛珠給梁武帝,這算是佛國的大事了,可是任何一本佛籍均未載述此事,豈不怪哉!」

  李貴妃的眼神里悄悄掠過一絲失望。愣了一會兒,喃喃自語道:「如此說來,我被人騙了。」

  「大伴騙了你?」朱翊鈞也很吃驚,失聲喊了一句。

  花廳里剛剛輕鬆下來的氣氛頓時又緊張起來,一直靜坐一旁默不作聲的陳皇后,這時開口說道:

  「一如師傅,菩提達摩佛珠到底是真是假,我看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事,你說呢?」

  一如察看三人的神色,已經感覺到這串「菩提達摩佛珠」後頭藏有一段是非。但他畢竟是跳出三界外的出家人,不想察言觀色巧承人意,仍堅持說道:「菩提達摩是中國禪宗初祖,他的十年面壁、一葦渡江故事廣為流傳,但這串佛珠,老衲的確沒有聽說過。」

  一如不改口風,倒叫陳皇後有些難堪。她見李貴妃仍自納悶,便慫恿道:「妹子,你索性把這件事向一如師傅說通透了,請他評判這裡頭誰是耍奸拿滑的人。」

  「也好,」李貴妃點點頭就說開了,「有這麼個人,聽說南京那裡有一串菩提達摩佛珠,又素來知道我虔敬禮佛,便花了一大筆錢把那串佛珠買來送我,就這麼件事情,一如師傅你說該如何評判?」

  一如答道:「如此說來,這又是一段公案了。」

  「公案,什麼公案?」陳皇后一聽這話,驚得臉上都變了顏色,「這麼點小事,難道還要送三法司問罪?」

  李貴妃久習佛書,經常還請一些高僧到宮裡頭為她講經,因此知道「公案」乃佛家用語,意指機緣語句禪機施設。她知道陳皇后理解錯了,忍俊不住,撲哧一笑答道:「姐姐你理解錯了,此『公案』非彼『公案』,這是出家人的用語,與三法司完全不相干。一如師傅你就講講,這裡頭有何公案?」

  一如說:「造假佛珠的人是隔山打牛,獻佛珠的人是騎牛找牛。」

  「此話怎講?」李貴妃問。

  一如心底清楚,自己面對的是當今的萬歲爺以及他的嫡母生母,說話稍有不慎,就會釀成大禍。因此拿定主意不傷害任何一個人,字斟句酌說道:

  「隔山打牛者,雖有傷牛之心,畢竟無損牛的一根毫毛。騎牛找牛者,只是一時迷糊,不知牛就在身邊。」

  「請教一如師傅,你說的這隻牛當有何指?」

  「佛啊。」一如和尚感嘆道,「人人心中都有一尊佛,偏偏大千世界芸芸眾生不供養自家心中之佛,而向外尋求什麼佛寶,這不是騎牛找牛又是什麼?」

  一如一席話觸發了陳皇后的靈感,她接過話頭說道:「是啊,就說咱們紫禁城中,已經有了一個再世觀音,大家還要去求什麼佛寶。莫說菩提達摩佛珠是假的,就是真的,也僅僅只是給咱們這尊觀音錦上添花而已。」

  「姐姐,你胡說什麼?」

  李貴妃臉色緋紅,陳皇后的話讓她感到很不好意思。一張端莊的瓜子臉竟露出少有的嬌媚。一如覺得陳皇后的話八不對五,只是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慢慢地捻著手中的佛珠。

  這時,李貴妃一眼瞥見張誠在門口晃了一下,就讓身邊內侍去問他為何來到這裡。內侍在門外打個轉回來稟告,說張誠是來給萬歲爺送揭帖的。李貴妃不免心中一沉:此時又有什麼揭貼?便吩咐張貴把一如師傅請回靈堂繼續念經,然後命張誠進來。

  張誠進門就行跪禮,剛一抬頭看到李貴妃兩道寒霜樣的目光射過來,又嚇得趕緊把頭埋下去。

  「又有什麼揭帖了?」李貴妃冷冷地問。

  「啟稟李娘娘,是馮公公差我來給萬歲爺送帖子來的。」張誠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捲筒雙手呈過去,內侍接過遞給李貴妃。

  李貴妃並不急於打開,而是接著問:「揭帖寫的什麼?」

  「回答龍生九子之名。」

  「什麼?」

  「啊,是這個,」一直悶坐一旁的朱翊鈞,這時才如夢初醒般回答,「母后,這個揭帖是兒要的。昨兒上午大伴陪兒讀書。兒忽然想起那日您說的一句俗話『一龍生九子,九子九般行』,兒便問大伴,這龍生九子,都叫些什麼名字?朕怎麼都沒聽說過。大伴說他也不知曉,要去向張先生請教。張誠,這封揭帖是否回答此事?」

  「回萬歲爺,這封揭貼正是張居正老先生所寫,回答萬歲爺的提問。」

  「啊,是萬歲爺問學問。」

  李貴妃這才如釋重負地鬆口氣,把那捲揭帖打開,竟有許多字不認得,她把揭帖遞給朱翊鈞,問:「你都認識嗎?」

  朱翊鈞看了看,也搖搖頭。李貴妃急於想知道龍生九子的名字,便對依然跪著的張誠說:「你把這揭帖念給萬歲爺聽聽。」

  「奴才遵旨。」

  張誠又從內侍手中接回揭帖,挺身跪著念將下來:

  聖上所問:龍生九子都有何名?臣張居正恭謹具答如下:

  龍生九子,各有所好,一曰??,形似龜,好負重,今石碑下龜趺是也。二曰螭吻,形似獸,性好望,今屋上獸頭是也。三曰蒲牢,形似龍而小,性好叫吼,今鐘上紐是也。四曰狴犴,形似虎,有威力,故立於獄門。五曰饕餮,好飲食,故立於鼎蓋。六曰??,性好水,故立於橋柱。七曰睚眥,性好殺,故立於刀環。八曰金猊,形似獅,性好煙火,故立於香爐。九曰椒圖,形似螺蚌,性好閉,故立於門鋪首。又有金吾,形似美人,首尾似魚,有兩翼,其性通靈,不寐,故通巡警。

  龍生九子,雖不成龍。然各有所好,各盡所能。誠難能可貴,都是人間萬物守護神也。

  張誠來之前,已防著要讀帖,故先溫習了幾遍,把生字都認熟了,所以讀起來很順暢。朱翊鈞與兩位母親聽得都很滿意。陳皇后感嘆道:「早聽說張居正學問了不得,這回算是開了眼界。萬歲爺,你說呢?」

  朱翊鈞顯得比兩位母親更為興奮,湊趣兒答道:「朕還有好多問題要請教張先生。」

  陳皇后故意逗她:「你也可以請教高先生,他也是大學士啊。」

  朱翊鈞頭搖得貨郎鼓似的:「朕不請教他。」

  「為何!」

  「他長的樣子太凶,朕怕他。」

  他那副認真稚氣的樣子,逗得陳皇后大笑。李貴妃也跟著笑起來,忽然她又收起笑容,問朱翊鈞:

  「鈞兒,還記得是誰上疏冊立你為太子的嗎?」

  「記得,」朱翊鈞點點頭,像背書一樣說道,「隆慶二年,由禮部尚書高儀提議,內閣四名大學士聯名上公折請冊立孩兒為太子。如今,內閣中的四名大學士只剩下張居正一人了。」

  「唔,」李貴妃眼神里掠過一絲興奮,又問,「又是誰上折,要為你這個太子開辦經筵,讓你出閣就學呢?」

  「也是張居正,每次經筵之日,有八位老師出講,都是張居正親自主持。」

  「記得就好。」

  李貴妃說罷,又掉頭問仍跪得筆直的張誠:

  「馮公公呢?」

  「回娘娘,馮公公在司禮監值房裡。」

  「在幹什麼?」

  「他也不見人,只一個人偷偷地抹眼淚。」

  李貴妃心底清楚,馮保差張誠送這份揭帖來,一是表示他雖「蒙受不白之冤」,卻依然在忠謹辦事,二是也想藉此前來探探她的口風。儘管李貴妃心中已有了主意,但她不肯表露出來,只是裝作不耐煩地揮揮手,對張誠說:

  「人不傷心淚不流,俺知道馮公公的心情。你現在回去告訴馮公公,叫他不要傷心。」

  「奴才遵旨。」

  張誠爬起身來躬身退了下去。望著他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背影,李貴妃斂眉沉思了片刻,才開口自語道:「一如師傅的開釋,張先生的揭帖,今兒下午走這一趟宏孝殿,倒真是得了先帝的神靈保佑,找到天機了。」

  在一旁仔細觀察的陳皇后,狐疑地問:「妹子,你找到什麼天機了?」

  李貴妃輕鬆地一笑,向侍立身邊的容兒做了個手式。容兒便從掛在腰間的小錦囊中摳出兩枚嶄新的銅錢遞過去。李貴妃手心裡托著那兩枚銅錢,開口說道:「姐姐實不相瞞,這幾日宮中接連發生的大事,究竟如何處理,叫我實在委決不下。我原準備把姐姐找來,是想向姐姐討個主意,在這個非常時期,朝廷中這副擔子,本該俺們姐妹兩個來挑。俺想好了,如何處理宮府之爭,也就是高拱與馮保的矛盾,姐姐能有個好主意,就依姐姐的,姐姐如果沒有,俺倆就一起去先帝靈前擲銅錢。這兩枚銅錢是先帝登基那一年讓戶部鑄造的第一批錢,先帝賞給我玩的。往常碰到什麼為難事,我就擲這兩枚銅錢碰運氣。這回我沒了主意,仍想這樣做。我來之前就打算好了,這兩枚銅錢姐姐你擲一次,我擲一次,鈞兒再擲一次,如果三次中有兩次是印有『隆慶寶鈔』的正面朝上,我們就把高拱的首輔拿掉,反之,我們就讓馮保回籍閑居。」

  「你現在還打算這樣做嗎?」陳皇后緊張地問。

  「不用了。」李貴妃說了一句語意深長的話,「保護神本是現成的,我們又何必騎牛找牛呢?」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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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Ivy 發表於 2008-2-27 22:09 | 只看該作者
木蘭歌 第二十六回 御門宣旨權臣削籍 京南餞宴玉女悲歌    文 / 熊召政  



  三位言官敲擊登聞鼓的第二天,即六月十六日,是例朝的日子。

  每逢三六九例朝,皇上在皇極門金台御幄中升座,京師中凡四品以上官員待鳴鞭后,分文東武西魚貫入門行叩頭禮,然後登階循廊分班侍立,按部奏事。至於那些級別較低的官員則只能候於午門之外,在鴻臚寺官員的導引下行五拜三叩之禮,然後北向拱立靜候旨意。御門決事本是常朝舊制,但今日的例朝氣氛卻大不相同。這皆因昨天一天,紫禁城內外大事接 
連發生。上任六天的馮保即遭彈劾,這無啻於平地一聲雷,給本來還算平靜的京師平添了十分緊張。京城各衙門大小官員胥吏,少說也有大幾千人,沒有誰不讓這件事撩撥得心神不寧。因此,東方剛泛魚肚白時,就有不少官員已來到午門外。寅時一到,只聽得三通鼓響,午門立時洞開。禁軍旗校早已手執戈矛先行護道排列,盔甲兵器光芒耀眼自是不容逼視,鼓聲剛停,兩匹披紅掛綠的朝象被御馬監的內侍牽出午門,在門洞兩邊站好,各把長鼻伸出挽搭成橋。此時禁鐘響起,夠級別的顯官大僚肅衣列隊從象鼻橋下進了午門,不夠級別的則留在原地看個眼熱。移時,禮部官員清點例朝官員人數之後,手持黃冊名簿報了進去。不一會兒,傳旨太監便來到皇極門外的台階上,尖著嗓子喊道:

  「有旨——召內閣、五府、六部眾皆至——」

  一聽這旨意,在場官員都知道皇上要在京的所有官員一個不拉全部到場。這種情形,只有皇上要宣布重大事情時才會發生。眾官員先是面面相覷,接著又都忍不住交頭接耳,嘰嘰喳喳議論一片。

  高拱作為百官之首,早朝位置在金台御幄旁邊——與皇上只有咫尺之隔。此刻只見御幄空空,撐張五把巨大金傘以及四柄大團扇護衛丹陛的錦衣力士也沒有登堂入室,高拱便有些忐忑不安。昨天一整天,他是在興奮與焦灼中度過。程文、雒遵、陸樹德三道摺子送進宮中之後,皇上那邊卻沒有任何一點消息反饋出來。身為宰輔這麼多年,就是拋開孟沖不說,高拱在大內還是有幾個「耳目」的,但無奈登聞鼓響過之後,這紫禁城大內的守門禁軍比平日多了一倍,出入門禁盤查極嚴。除了極少數幾個與馮保過從甚密的牙牌大?可以自由進出之外,一般的人是進也進不去,出也出不來。因此整整一夜,心緒不寧的高拱未曾合眼。而今天的早朝,皇上又遲遲不肯御座,這裡頭究竟有何名堂?儘管高拱自信發動言官彈劾馮保是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俱全,但因得不到準確消息,高拱似覺心中有些岔氣。一個人悶了就想說話,只見他挪步到東檐柱前——這裡是大九卿例朝序立之地。只見成國公朱希孝、戶部尚書張本直、兵部尚書楊博、刑部尚書劉自強、工部尚書朱衡、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禮這些京師一等衙門的堂官都已依次站好,看見高拱過來,紛紛作揖相見。

  這幫子九卿裡頭,除了朱希孝是世襲勛戚另當別論,開科進士薦拔官員裡頭就楊博與葛守禮兩人的資歷最高,兩人同是山西人,且都是不阿附權臣的德高望重之士。高拱走過來,首先便與他們寒暄,他對楊博說:

  「博老,前些時聽說你寫了一首《煮粥詩》,在士林中頗為流行,我一直說找過來看,卻還未曾見得。」

  楊博拈鬚一笑,答道:「老夫今年七十有三,已是行將就木之人,才悟出吃粥是福乃人生第一至理。近些年老夫多方搜求,寫成一札《百粥譜》,專道不同配方之粥療治不同之時症。方才首輔所言的《煮粥詩》,便是老夫為《百粥譜》寫的序詩。」

  高拱本只想尋個話頭道個開場白,卻不成引來楊博一番一板正經地回答。他並不想就此攀談不去,但又不得不敷衍,他在瞥了一眼仍是空空如也的御幄之後,又勉強笑道:「聽說這《煮粥詩》寫得很有韻味。」

  「哪裡哪裡,窮聊幾句順口溜而已。」

  「博老不必謙虛,你這詩就是寫得好,」站在旁邊的葛守禮這時插話說道,「我只讀了一遍,便記住了,首輔若有意欣賞,老葛我念給你聽。」

  「願聞其詳。」高拱說道。

  葛守禮便手搗笏板,操著他那濃重的山西腔吟唱起來:

  煮飯何如煮粥強,好同兒女細商量。

  一升可作三升用,兩日堪為六日糧。

  有客只須添水火,無錢不必問羹湯。

  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長。

  唱畢,葛守禮拂了拂他那部全白的長須,意味深長地問高拱:「首輔,博老此詩如何?」

  「好,好。」高拱若有所思地答道,「淡薄之中滋味長,唔,博老這句詩中,當別有襟抱。」

  楊博看了看兩廊以及御道上站滿的官員,微微頷首答道:「別有襟抱不敢當,但老夫的確是有感而發,為官之人,若能長保食粥心境,就不會咫尺之地狼煙四起了。」

  高拱這才意識到兩位老臣是在變著法子「規勸」他,不由得想到自己與馮保的爭鬥,是關係到社稷綱常的原則大事,竟被他們看作是爭權奪利的私人恩怨。再看看旁邊的幾位尚書,都把耳朵豎得尖尖的聽這場談話。頓時,他的本來就不愉快的心情一下子躥起了無名火,遂冷冷答道:

  「多謝博老賜教,不過依在下來看,吃粥與當官畢竟不是一回事。淡薄之味可以喻之於粥,卻不可比之於官。就以你博老自己的例子來說,嘉靖四十年你以兵部右侍郎領銜總督薊鎮時,俺答來犯,古北口一役吃了敗仗,本不是你的責任,可是兵科給事中一本參了上去說你指揮不力,引起聖怒,下旨將你革職令回籍閑居。這一居就居了五年,你說,此中滋味淡薄得起來么?」

  高拱的話夾槍帶棒,掃得楊博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眼看就要爆發爭論,葛守禮趕緊站出來打圓場說道:

  「首輔把博老的意思理解錯了,他說的淡薄,指的是居官自守,常嚼菜根,甘之如飴,這應該是士人的本分。至於涉及到社稷綱常政令教化這等大事,作為事君之臣,則不容苟免偷安、垂頭塞耳。《表記》雲,『事君,遠而諫,則諂也;近而不諫,則尸利也。』這些個道理,哪個讀書人不懂?首輔啊,不是我老葛說你,不要聽到人家咳嗽一聲,你就喘粗氣。是非曲直,人人心中都有一桿秤。你要在幼主登極之初,力圖總攝綱紀開創善治,這滿朝文武,除開少數幾個心術不正之徒,還有誰能不擁護!」

  葛守禮向來說話潑辣,且又光明磊落,不要說大臣之間,就是隆慶皇帝在世時,每次廷議,只要有葛守禮參加,也顯得比平日謹慎得多。高拱本來滿臉的不高興,自吃了他這一頓明是批評暗是褒獎的「搶白」,心情反而一下子轉好了。他揉了揉布滿血絲的眼睛,鐵青的臉頰上又慢慢上了一點紅潤。他正欲與葛守禮搭訕幾句,卻一眼瞥見張居正從台階上走了進來。高拱一愣,馬上離開東檐回到御幄旁站定,張居正強打精神與九卿們打過揖后,也來到高拱身邊站下。

  「叔大,你的病好些了?」高拱問道。

  「瀉是止住了,只是兩腿還軟得像棉花,」張居正顯得痛苦的回答,「本說還休息兩天,可是天才麻麻亮,就一連三道快馬催我早朝,不得不來啊。」

  高拱感覺到張居正的病並不像他自己說的那麼嚴重,看他故意裝出的有氣無力的樣子,心裡頭便不高興,悻悻然說道:「聽說你患病在家療養,實際上卻也沒閑著,一天到晚家中訪客不斷。」

  高拱的這副態度,早已在張居正意料之中,他並不想在御幄之旁與首輔鬧意氣,只壓低聲音淡然答道:「人既病了,自然會有個三朋四友登門看望,這又有何奇怪的?只是昨日魏學曾到我府上,我因為太乏了,沒有見他,他給我留了張紙條,說話不存半點客氣。」

  「他送張什麼紙條?」高拱明知故問。

  「還不是與言官們彈劾馮保有關。」

  高拱冷峻地點點頭,他又朝兩檐掃了一眼,與大九卿序立的東檐柱對稱的西檐柱,是六科廊的言官序立之地。六科言官論官階只有六品,但俸祿排衙都是四品待遇,朝參時,其地位又僅僅只次於二品堂官,得以序立近侍之地。此刻的西檐柱前,三十多位言官站得整整齊齊的,一個個表情嚴肅,絕不見交頭接耳之狀,這股子鎮靜叫高拱大為讚賞。他又問張居正:「三位言官彈劾馮保的事,昨天我讓內閣值日官去你府中知會,見到了?」

  「值日官是下午去的,見到了。」

  「你覺得這件事會有一個怎樣的結果?」

  張居正含糊地回答:「待會兒皇上升座,我們就會知道皇上的態度。」

  高拱一聽張居正這種藏頭露尾的話,就知道他根本不可能與自己和衷共濟,心裡頭也就更加有氣。於是負氣說道:「待會兒皇上升座之後,如果問及昨日程文、雒遵、陸樹德三人上摺子的事,我將慷慨陳詞,以正理正法為言。」說到這裡,高拱頓了一頓,又接著說,「只是我要說的話恐怕有些逆耳,如果違忤了聖意,其責任由我一人擔當,你放心,絕不會有隻言片語牽連到你。」

  自徐爵昨日到他府中秘訪之後,張居正雖沒有聽到新的消息,但大致結果他也能猜得個八九不離十,但此過節只能諱莫如深。為了平息高拱的怒氣,他勉強打起笑容說道:「元輔不必多此一慮,皇上雖然年幼,但聰明睿智,是非曲直,必能判斷明白。」

  「但願如此。」

  高拱剛剛答話,忽聽得殿門前「叭、叭、叭」三聲清脆的鞭響,接著傳來一聲高亢的喊聲:

  「聖——旨——到——」

  傳旨太監的嗓子經過專門訓練,這三個字似吼非吼,卻悠揚婉轉傳到午門之外。剎那間,從午門外廣場到皇極門前御道兩側以及金台御幄兩廂檐柱間,近千名文武官員嘩啦啦一齊跪下,剛才還是一片嘰嘰喳喳竊竊私語的場面,頓時間變得鴉雀無聲。陽光恰好也在此時升了起來,皇極門門樓上覆蓋的琉璃瓦,反射出一片耀眼光芒。跪著的眾位官員頭也不敢抬,只聽得一陣「篤、篤、篤」的腳步聲走上了金台前的丹墀,接著聽到有人說道:

  「萬歲爺今兒個不早朝了,命奴才前來傳旨。」

  跪在跟前的高拱抬頭一看,認出說話的是皇極殿主管太監王蓁。高拱便狐疑地問:

  「王公公,皇上為何不御朝?」

  王蓁睨了高拱一眼,一臉冰霜地說:「高先生休得多言,奴才這就宣旨。」

  按規矩早朝宣旨,接旨的人應該是內閣首輔。高拱因此習慣地朝前膝行一步,說道:

  「臣高拱率文武百官接旨。」

  王蓁左瞧瞧,右瞧瞧,像在故意賣什麼關子似的,突然一咬牙,憋足了勁喊道:

  「請張老先生接旨。」

  高拱一聽這話,禁不住渾身打了一個激靈,不由得轉頭去看張居正。張居正這時也正好抬起頭來看他,四目相對,都流露出難以名狀的驚詫。王蓁看到這一幕,臉上閃過一絲陰笑,抬手指了指張居正,又大聲喊了一句:

  「張老先生,快上前接旨。」

  這一回不單是高拱,兩廂檐的九卿以及言官都聽得真切,莫不紛紛抬起頭來。高拱是首輔,接旨的理當是他,為何要繞過他讓次輔接旨?大家都心下疑惑,又不敢言聲,只是互相以眼睛詢問。這當兒,只見高拱滿臉臊紅把身子朝後挪,而張居正膝行向前,口中說道:

  「臣張居正接旨。」

  王蓁看了看張居正,雙手把那黃綾捲軸聖旨展開,一板一眼朗聲讀道:

  皇后懿旨、皇貴妃令旨、皇帝聖旨:

  說與內閣、五府、六部等衙門官員,大行皇帝賓天先一日,召內閣三臣在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親受遺囑。說:東宮年幼,要你們輔佐。今有大學士高拱專權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強奪自專,通不許皇帝主專。不知他要何為?我母子三人驚懼不寧。高拱著回籍閑住,不許停留。你每大臣受國家厚恩,當思竭忠報主,如何只阿附權臣,蔑視幼主,姑且不究。今後都要洗心滌慮,用心辦事。如再有這等的,處以典刑。欽此。

  王蓁讀完聖旨,便走下丹墀把那黃綾捲軸遞到張居正手中。只這一個動作,在場的所有官員都明白,高拱頃刻之間已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巔峰上遽然跌落,而張居正則取而代之。這一變化來得太突然,以至所有官員都驚慌失措不知所從。完成差事的王蓁已飄然回宮,可是皇極門內外,仍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第二天正午時分,一隊刀明槍亮的緹騎兵押著一輛破舊的牛車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宣武門。車上亂七八糟堆滿了箱篋行李物件。車前沿上坐著一對形容憔悴的翁媼,一看卻是狼狽不堪的高拱夫婦。

  昨日皇極門宣旨后,錦衣衛緹騎兵就上前把跪在地上的高拱押送回家,隨即就把高府所居的那條衚衕戒嚴了。一應閑雜人等都不準進去,這也是李貴妃聽信馮保之言採取的防範措施。慮著高拱身為宰揆柄國多年,培植的黨羽眾多,已具備了呼風喚雨一呼百應的影響力。如今既已使出雷霆手段,褫了他的官職,就再也不能給他喘息的機會任其尋釁生事,於是撥了一隊緹騎兵把高拱當作「罪臣」看管起來。緹騎兵隸受錦衣衛管轄,專司捉拿押送犯人之責,平常就飛揚跋扈氣焰囂張。如今奉了聖旨,更是吹鬍子瞪眼睛不可一世。高府上上下下的人,平日里也都是昂頭三尺,頤指氣使慣了的。如今突然遭人白眼受人呵斥,一時間都成了雪天的麻雀瑟作一團。更有一些昧了良心的仆婢,趁著混亂紛紛竊取主人的細軟斧資作鳥獸散,只苦了忠心耿耿的高福,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照得住這個照不住那個,急得像只沒頭蒼蠅,屋裡屋外竄進竄出不知該忙些什麼。今日天一亮,緹騎兵就把大門擂得山響,要高拱急速起程回河南新鄭老家。高福倉促之間雇了一輛牛車,胡亂裝了一些行李,把主子高拱老兩口攙上車,就這麼倉皇上路了。

  雖然牛車儘可能揀僻靜道兒走,沿途還是有不少的人趕來圍看。這些看稀奇的人,大都是京師的平民百姓。看到昔日運籌帷幄參佐帝業有吐握之勞的社稷干臣落得如此下場,觀者莫不感慨唏噓。

  打從坐上牛車,高拱就一直眯著眼睛打盹。其實他哪裡有什麼瞌睡,只是不想睜眼來看這物是人非的京師而已。昨日初聽聖旨,他真的是懵了,以至匍匐在地失去知覺。直到緹騎 
兵把他從地上架起來走下御道時,他才霍然清醒,意識到自己在這場宮府爭鬥中已是徹底失敗。這雖然出乎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眼看就要走出午門,他知道一旦走出這道門,今生今世就再也沒有機會走進來了。於是憤然掙脫緹騎兵的挾持,反身望了望重檐飛角的皇極門以及紅牆碧瓦的層層宮禁,他整了整衣冠,對著皇極門一揖到地。斯時文武百官尚未退場,他們分明都看見了剛才還是首輔如今卻成了「罪人」的高拱,兩道犀利的目光中充滿了深情也充滿了怨恨。為了不致在昔日的屬下百官面前失態,高拱竭力保持了他的孤傲和鎮靜,可是一回到家中,就再也控制不住感情,一任渾濁的淚水,在布滿皺紋的臉上流淌。如今坐在牛車上,高拱心緒煩亂,思前想後,他的腦海里走馬燈似的旋轉著兩個人影:一個是馮保,另一個就是張居正。在他看來,正是這兩個人內外勾結,才使他落得今日的下場。

  一出正陽門,便都是凸凹不平的土路,一連多日未曾下雨,路面比銅還硬,牛車走在上面顛簸得厲害,高拱老兩口前傾後仰東倒西歪骨頭像要散了架,加之熱辣辣的日頭沒遮攔地直射下來,路邊地里的玉米葉子都曬得發白。高拱覺得渾身上下如同著了火一般。他雖然感到撐不住,但為了維護尊嚴,仍堅持一聲不吭。只是苦了他的夫人,一輩子錦衣玉食住在深宅大院,幾曾受過這樣的折騰?出了正陽門不遠,就差不多要暈過去了。虧得高福尋了一把油紙傘來撐在她的頭上,又經常擰條用井水浸濕的汗巾為她敷住額頭,才不至於中暑。

  大約午牌時分,牛車來到宣武門外五里多地一處名叫真空寺的地方,這是一座小集鎮,夾路一條街上有二三十家店鋪,也真的有一座真空寺。從這裡再住前走就算離開了京畿踏上了直通河南的官道。走了這半日的路,大家已是口乾舌燥肌腸轆轆,高福正想上前和這撥催逼甚緊的緹騎兵的頭目,一個態度蠻橫極盡刁難的小校打個商量,想在這小鎮上吃頓午飯稍事休息,等日頭偏西后再上路。卻發現街上已站了一個人,仔細一看,原來是高拱的姻親,刑部侍郎曹金。高拱只有一個獨女,嫁給了曹金的第二個兒子。

  此刻的曹金,身上依然穿著三品官服。黑靴小校一看有位官員攔路,連忙翻身下馬。若在平常,這樣一個沒有品極的小軍官見了朝中三品大員,早就避讓路旁垂手侍立,但現在情形不同,小校是領了皇命押送高拱回籍的,官階雖卑,欽差事大。因此小校不但不避道,反而迎上去,拱手一揖問道:

  「請問大人是哪個衙門的?」

  曹金知道高拱今日回籍,故提前來這裡候著了,這會兒他也不敢計較小校的無理,佯笑著回答:「本官乃刑部右侍郎曹金。」

  「啊,是刑部的,」小校一聽這衙門與自己的差事有點瓜葛,忙堆起了笑臉,問道:「曹大人有何公幹?」

  「來,我們借一步說話。」曹金說著就把小校領到避人處,往他手心裡拍了一個銀錠,說道,「這二十兩銀子,算是我曹某慰勞兄弟們的。」

  小校突然得了這大一筆財喜,高興之餘又頗為驚詫,問道:「曹大人為何要這樣?」

  曹金瞧了瞧歇在日頭底下的牛車,以及疲憊不堪的高拱夫婦,說道:「實不相瞞,牛車上的高拱是我的姻親。」

  「啊,原來如此,」小校頓時收斂了笑意,盯著曹金問,「曹大人想要怎樣?」

  「你看,日頭這麼毒,讓牛車歇下來,在這兒吃頓午飯再上路,你看如何?」

  小校也是饑渴難挨想歇下來打尖吃飯,但他更想趁機敲詐曹金一把,便故意賣關子說道:「曹大人,這個恐怕不成啊,出京師時,俺的上司一再叮囑,要儘快把高拱押出京師地面,更不許他同任何官員接觸。為了怕吃午飯誤事,出發前俺已安排弟兄們都隨身帶了煎餅。」

  曹金心想這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心裡頭直覺晦氣,卻又不得不賠笑說道:「校爺,你好歹通融通融。」

  小校答道:「不是我不肯通融。只是一停下來,出任何一丁點事情,干係都得俺擔著。俺總不能為了區區二十兩銀子,賠搭上身家性命。」

  曹金一聽,知道小校是嫌銀子太少藉機敲竹杠,儘管恨得牙痒痒的,他仍喊過家人,又取了二十兩一錠的紋銀遞到小校手中,說道:「就吃一頓午飯,若出任何一點事情,我曹某負責擔待,校爺你看如何?」

  「曹大人既如此說,小的也只好賣這個人情了。」

  小校說著收起兩錠紋銀就要去安排,忽聽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宣武門方向急速馳來。須臾間,一名侍衛校官來到牛車跟前滾鞭下馬,大聲問道:

  「誰在這裡負責?」

  「俺,」小校迎過去,一看這校官衣著光鮮,官階雖然相同,但腰牌格式卻不一樣,這是午門內當差的穿戴,便堆下笑臉來問,「請問有何事。」

  校官答道:「在下是新任首輔張居正大人的護衛班頭,名叫李可,張大人要在這裡為高老先生送行,怕你們一行走過了,故先差小的趕來報信。」

  張居正為高拱擺下的餞行宴,就在與真空寺只有一牆之隔的京南驛里備下。曹金本在街上酒樓里備了一桌,聽說張居正親自趕來送行,只好留著自家受用。這消息也讓高拱感到意外,張居正此舉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但他正在氣頭上,既無顏面也無心情與「仇人」坐一桌子傳餚把盞。因此連真空寺都不想呆了,便催著要牛車上路。曹金一味苦言相勸,高拱看到老伴要死不活的樣子,也不忍心即刻上路,也就順勢下台階地嘟噥道:「好吧,我且留下來,看張居正為老夫擺一桌什麼樣的『鴻門宴』!」

  京南驛乃官方驛站,這裡庭蔭匝地,大堂里窗明幾淨,清風徐來。高拱老兩口在偏房裡差不多休息了半個多時辰,張居正的馬轎才到。如今他已是新任首輔,出門的儀仗扈從聲勢氣派又是不同,百十號人前呼後擁,馬轎前更添了六個金瓜衛士。京南驛里裡外外,一時間喧聲震耳。張居正下得轎來,只乾咳了一聲,院子里立刻一片肅靜。

  「高老先生在哪裡?」張居正問跪迎的驛丞。

  不用驛丞回答,高拱已反剪雙手走出偏房。他早晨出門時穿著的一件藍夏布直裰,浸透了汗又沾滿塵土。進京南驛后換了一件半舊不新的錦囊道袍,看上去倒像是一位鄉村的老塾師。乍一見他這副樣子,張居正感到很不習慣,心裡頭也就自然湧起了一股子酸楚。

  卻說昨日高拱被緹騎兵架出午門后,以葛守禮、楊博為首的九卿大臣都圍著張居正,希望他出面具疏皇上,替高拱求情。張居正知道聖意已決,斷沒有轉圜餘地。但為了安撫大臣們的情緒,也為了避嫌,張居正顧不得回家養病,而是徑直來到內閣,援筆伸紙,字斟句酌地向皇上寫了一份為高拱辯冤的奏疏:

  ……臣不勝戰懼,不勝遑憂。臣等看得高拱歷事三朝三十餘年,小心謹慎,未嘗有過。雖其議論侃直,外貌威嚴,而中實過於謹畏。臨事兢慎,如恐弗勝。昨大行皇帝賓天,召閣臣三人俱至榻前,親受遺囑,拱與臣等至閣,相對號哭欲絕者屢。每惟先帝付託之重,國家憂患之殷,日夜兢兢。惟以不克負荷為懼,豈敢有一毫專權之心哉!

  疏文寫到這裡,張居正還真的動了一點感情,接下來便是陳詞懇切地希望皇太后、皇太妃、皇帝能夠收回成命,挽留高拱。奏疏寫完后,張居正命人飛馬報至重病在家的高儀,徵得他同意后,以兩人名義送進宮中。當天下午,皇上的聖旨就傳到內閣:「卿等不可黨護負國!」

  以上事件均已見載於今天上午發往各衙門的邸報。張居正簽發這期邸報原已存了洗清罵名開脫責任的用意。這樣做了仍嫌不足,早上到內閣點卯,把緊要事體作速處理之後,又乘馬轎直奔宣武門而來——他決計親自為倉皇南歸的高拱送行。

  此刻面對站在走廊上的高拱,張居正愣了一下,旋即快步迎上去,抱歉地說:「元老,仆來遲了,害得你久等。」

  看到張居正身著雲素綢質地的一品官服,不見一點汗漬。高拱悻悻然說道:「你這新任首輔,理當日理萬機,卻跑來為我這待罪之人送行,真是棒槌打磬——經受不起啊。」

  張居正當著眾人面不好回答,只裝做沒聽見,轉而問驛丞:「宴席準備好了?」

  「回大人,都備好了。」

  「高老夫人那裡,單獨送一桌過去,隨行家人也都得酒菜招待。元老,聽說你的姻親曹侍郎也來了,怎不見他的人?」

  「聽說你來,他先已迴避了。」

  「既是這樣,曹侍郎那裡也送一桌過去。」

  張居正吩咐完畢,便與高拱聯袂進了宴會堂。這是一間連著花廳的三楹大廳,窗外樹影婆裟,蟬鳴不已。須臾間酒菜上來,擺了滿滿一桌,驛丞忙乎完畢退了下去,只剩下張居正與高拱兩人坐著酒席。大廳里空落落的,倒顯得有些凄涼。張居正親自執壺,一邊給高拱斟酒一邊說道:

  「元老,本來說多邀幾個人來為你餞行,也好有個氣氛,但轉而一想又改變了主意,還是我倆對酌談心,更合時宜。來,先干一杯。」

  兩人一碰杯,都是一飲而盡。高拱趁張居正斟酒當兒,冷冷說道:「叔大如此做,就不怕背上『黨護負國』的罪名么?」

  張居正苦笑了笑,說:「這麼說,皇上昨日的批旨元老已經知道了。」

  「你這麼快就登載於邸報,不就是想我知道么?」高拱狠狠瞪了張居正一眼,憤憤地說,「叔大,對天起誓,我高某何曾虧待於你,你竟這樣負心於我。」

  「元老,你別誤會……」

  「我沒有誤會,」高拱粗暴地打斷張居正的話,說道,「你與閹黨結盟,必欲去我而取而代之,你雖做事詭秘,畢竟還留了蛛絲馬跡讓人看到。」

  張居正真不愧有宰相肚量,高拱等於是指著鼻子罵他,他卻依然不慍不火。夾了一口菜到嘴中慢嚼細咽吞了下去,又微微呷了一口酒,這才慢條斯理答道:

  「元老,你眼下心境仆誠能理解。但您說仆與閹黨結盟,純屬無稽之談。何況宰輔一職,乃國家至重名器,不是想得就能得到的。昨日皇極門之變,驟然間你我一升一貶,一進一退,一榮一衰,應該說都非你我之本意,我今天趕來送你,原是為了向你表明心跡……」

  說到這裡,張居正頓了一頓,正欲接著說下去,忽聽得外頭傳來喧嘩之聲。兩人一時都扭頭看去,只見一素衣女子已闖進花廳,欲進到宴會堂里來,卻被守候在那裡的高福攔住。兩人正在撕扯,高拱一眼認出那女子正是玉娘,遂高聲叫道:

  「高福,讓玉娘進來。」

  高福一鬆手,玉娘趁勢就闖進宴會堂,望著高拱喊了一聲「老爺」,頓時珠淚滾滾,跪倒在地。

  這突遇的情景讓張居正大吃一驚。他定睛細看跪在酒席前的這位年輕女子,只見她天生麗質,面容嬌美,雖然淚痕滿面污損了淡妝,倒更能引發別人的憐香惜玉之心。

  「元老,這女子是?」張居正問了句半截子話。

  高拱心中也甚為詫異。自那夜讓高福把玉娘送走之後,他的內心中也不再記得起她。可是沒想到玉娘竟會在此時此地出現。

  「玉娘,你怎麼來了?」高拱問。

  玉娘哽咽著回答:「昨夜裡奴家聽說了老爺事情,便要到府上拜望,怎奈兵爺們攔著不讓奴家進去。今天一大早奴家又去了,說老爺已動身回河南老家,奴家也就雇了一輛騾車隨後追來。」

  玉娘哀哀戚戚,讓高拱大受感動。冰刀霜劍的世界,難得有如此多情的女子。他起身離席上前把玉娘扶起,讓她坐到酒席上來,指著張居正對她說:「玉娘,這位是張先生。」

  玉娘起身道了個萬福,又含羞地問:「老爺,這是哪個張先生?」

  「張居正先生。」高拱回答。

  「張居正?」玉娘頓時兩頰飛紅,杏眼圓睜,憤憤然問高拱,「老爺,不就是他搶了你的首輔之位么?」

  「女孩兒家懂得什麼!」高拱明是申斥暗是高興地說道,接著對張居正說,「這個女孩兒叫玉娘,有人把她介紹給老夫,讓她照應老夫的起居生活,老夫自忖消受不了這等艷福,故狠心把她送進了寺廟。」

  「您這是暴殄天物啊!」張居正本想對高拱調侃一句,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憑心而論,在同僚官友的私家堂會上,京城的名姝麗女,張居正也見得不少。但像眼前這位玉娘如此溫婉脫俗招人憐愛的,又極為少見。雖然玉娘對他的態度並不友好,他也並不計較。看到玉娘對高拱一往情深,他內心中不免對高拱大生醋意:這老傢伙,表面上一板正經,沒想到卻金屋藏嬌,還誑我說要送到寺廟中去。

  剛才還像鬥雞樣的兩個男人,因為玉娘的來到,一下子都變得和藹可親了。高拱大約也猜得出張居正此刻的心境,笑著問道:「叔大,看你不言不語,好像不信老夫剛才所言?」

  「正是,」張居正也不掩飾,爽然答道,「玉娘也算是一個奇女子,元老南歸,迢迢千里之途,有玉娘陪伴,也不寂寞了。」


  「奴家趕來,就是要陪老爺回家。」玉娘暫掩悲戚,趁機插話說道。

  「好,好。」張居正貪看了玉娘幾眼,羨慕地說,「有風華絕代的美人陪侍,江山可棄也。來,元老,為你的艷遇,我倆再浮一大白。」

  「是啊,我有美人,你有江山,咱倆扯平了。」高拱掀髯大笑,但細心人聽得出來,這笑聲很勉強。兩人碰杯后,高拱對玉娘說,「你的傢伙帶來沒有?」

  「什麼傢伙?」玉娘紅著臉問。

  「唱曲兒用的。」

  「啊,老爺說的是琵琶。帶來了,在馬車上。」

  「高福,去騾車上把玉娘的琵琶取來。」高拱朝門外喊了一句,高福應聲去了,不一會兒就取了琵琶過來,高拱又說,「玉娘,今日的情景,也算是長亭送別,你且為咱們唱上一曲。」

  「奴家理會。」

  玉娘答過,便把坐著的凳兒挪開了些,斂眉凝神片刻,只見她把纖纖玉指往那四根絲弦上一撥,??琮琮的樂聲頓時流出,和著那撩人情思的絲弦之聲,玉娘開口唱道:

  夏草繁茂春花已零落,

  蟬鳴在樹日影兒墮。

  兩位相公堂上坐,

  聽奴家唱一曲木蘭歌:

  玉娘先唱了這幾句導扳,聲音不疾不徐,卻先已有了三分凄愴,兩分蕭瑟。張居正心下一沉,再不當是逢場作戲,而是認真聽她彈唱下來:

  世上事一半兒荒唐一半兒險惡,

  皇城中爾虞我詐,

  衙門內鐵馬金戈。

  羽扇綸巾,說是些大儒大雅,

  卻為何我揪著你,你撕著我,

  制陷阱、使絆子,

  一個比一個更利索。

  嗚呼!今日里拳頭上跑馬抖威風,

  到明日敗走麥城,

  只落得形影相弔英雄淚滂沱。

  只可嘆,榮辱興衰轉瞬間。

  天涯孤旅,古道悲風。

  都在唱那一個字:

  錯!錯!!錯!!!

  玉娘唱得如泣如訴,不知不覺投入了整個身心,待把那三個「錯」字唱完,已是蕩氣迴腸,淚下如雨。在場的兩個男人聽了,也都肅然動容,嗟嘆不已。半晌,高拱才如夢初醒般從嘴裡蹦出兩個字來:

  「完了?」

  玉娘強忍淚水,答道:「奴家唱得不好,如有冒犯處,還望老爺原諒。」

  高拱沒說什麼,只端起杯子來頻頻飲酒,張居正卻開口問道:「請問玉娘,方才這《木蘭歌》,詞是誰撰的?」

  玉娘答:「我寄居的尼姑庵對門,住著個賣畫為生的老頭兒,這詞兒是他替奴家填的。」

  高拱搖頭一笑,半是自嘲半是挑釁地說:「叔大,這首《木蘭歌》詞,倒像是專為咱們兩個寫的。」

  張居正不置可否,只低頭喝了一杯悶酒。玉娘並不顧及張居正的存在,只眉目傳情地望著高拱,凄然說道:

  「老爺,奴家此番追來,就打算和您一起回河南老家。」

  「那怎麼成?」高拱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怎麼不成?」玉娘追問。

  高拱沉默不語,此時他打心眼裡有點喜歡玉娘了。但他不願意在張居正面前顯露兒女情長的落魄之態。權衡一番,他橫下心來答道:

  「老夫這一回去,已是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桑榆晚景已經沒有幾年了,哪還敢奢望有什麼紅顏知己。」

  「奴家才疏藝淺,不敢當老爺的紅顏知己,但暮鼓晨鐘之時,做紅袖添香之人,奴家還是勝任的。」

  玉娘愈是懇求,高拱愈是心硬。他不想這麼沒完沒了地糾纏下去讓張居正看笑話,於是一咬牙,竟說出了傷人的話:「玉娘,女子以三從四德為本,哪能像你這樣,纏住人家不放。」

  一個守身如玉的女孩兒家,哪經得這般羞辱?玉娘頓時臉色臊紅,她怨恨地看了高拱一眼,哭訴道:「老爺如此說話,奴家還有何面目見人。今天,奴家就死在你面前了。」說罷,不等高拱反應過來玉娘已站起身來,一頭向堂中楹柱撞去,只聽得一聲悶響,玉娘頓時倒在楹柱之下。

  兩位男人猝不及防,眼看躺在地上的玉娘頭上已是血流如注,慌得高拱連聲大叫:「來人!快來人!」

  高福立刻沖了進來,同時還有四五個皂隸跟在他後頭,大家七手八腳,抬起玉娘就往外跑。

  「要救活她!」

  高拱朝急速離去的高福的背影喊了一句,聽得雜沓的腳步聲遠去,他頹然若失坐回到椅子上,神情沮喪一言不發。

  張居正因不知道高拱與玉娘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也不便貿然相勸,暗地裡卻在為玉娘嘆息。看看時候不早,張居正還要急著趕回京城,便開始說收場的話:

  「元老,仆已乞恩請旨,為您辦好了勘合,您可以馳驛回籍了。」

  所謂馳驛,就是動用官方的驛站,一站接一站派員用騾馬接送。高拱用上馳驛,等於就去了「罪臣」的身分,而成了正常致仕的回籍官員。這份勘合的確是張居正為高拱爭取到的。但高拱此時心情壞透了,不但不領張居正這個人情,反而大聲吼道:

  「行則行矣,要它馳驛做甚?」

  張居正依然好聲好氣回答:「牛車過於顛簸,元老年事已高,哪經得起這番折騰。」

  「你不要又做師婆又做鬼,把老夫趕下台,今日又跑來這裡賣乖。這勘合,我說不要就不要!」

  高拱隱忍了多時的怒氣終於歇斯底里爆發,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像頭獅子在屋子裡旋轉咆哮。張居正臉色鐵青,看得出他也是強抑怒火。他起身踱步到窗前,看看寂寂無人的花廳庭院,長嘆一口氣說:

  「元老,仆若有心把你擠出內閣,又何用拖至今天。」

  高拱一聽話中有話,沒有即刻反駁,但依舊是兩眼兇狠地盯著張居正。張居正緩緩地從袖口中掏出幾張紙來,一聲不吭地遞給高拱。

  高拱接過一看,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這幾張紙中,有兩張是李延為他購置田地的契約。還有一張紙上,密密麻麻譽寫著上百位官員的名字,都是接受了李延的賄賂,數額多少,何時接受都寫得一清二楚。這件事高拱自以為是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得乾乾淨淨不留一點後遺症,卻沒想到實實在在的證據都捏在張居正手上。這幾張紙若是一交給皇上那裡,他高拱的下場就不僅僅是回籍閑居了,而且他留在京城各大衙門的門生故舊,恐怕也就會一網打盡。

  「好哇,證據都捏在手上了,你想要怎樣?」高拱色厲內荏地問。

  「並不想怎樣,原物奉還而已。」

  說罷,張居正已是閃身出門,高拱追到門口,喊道:「叔大,你等等,你……」

  張居正迴轉身來一揖,說道:「元老,我倆就此別過,惟願你旅途保重,早日平安抵家。」

  聽著張居正噔噔噔腳步走遠,余恨未消的高拱狠狠啐了一口,把那三張紙撕得粉碎。
※人生有三件美事,讀書、交友、穿行於山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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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2-28 08:42 | 只看該作者
這要仔細看, 可以塔上好長時間, 只好蜻蜓點水, 走馬看花.
看下來, 這前幾章節的內容可以用菜根譚里的一句話來形容:
思立掀天揭地的事功,須向薄冰上履過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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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2-28 11:51 | 只看該作者
任有七難:

繁任,要提綱挈領,宜綜核之才;重任,要審謀獨斷,宜鎮靜之才;急任,要觀變會通,宜明敏之才:密任,要藏機相可,宜周慎之才;獨任,要擔當執持,宜剛毅之才;兼任,要任賢取善,宜博大之才;疑任,要內明外朗,宜駕馭之才。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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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pleTree 發表於 2008-2-29 09:48 | 只看該作者
要俺老命了,俺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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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2-29 10:59 | 只看該作者
原帖由 MapleTree 於 2008-2-29 09:48 發表
要俺老命了,俺還是。。。


  楓樹你不正當年嘛

恭喜楓版光臨沙龍!  

[ 本帖最後由 NYLASH 於 2008-2-29 11:02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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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2-29 11:07 | 只看該作者

水龍吟 第一回 邸報中連篇誑鬼話??雲台內京察定方針 文 / 熊召政

  建極殿後的雲台是一處三楹小殿,與乾清宮僅隔著一道乾清門。平日里有什麼要緊事,皇上便在這裡接見大臣。?這天辰時剛過,只見雲台里坐了三個人,御座上坐的是小皇上朱翊鈞,張居正與馮保打橫坐在兩側。馮保尖細著嗓子,念一份邸報上的條陳: 蘇州府知府報告:蘇州府治西南太湖之濱,有山自移徙。初猶緩緩移動,漸次甚急,望太湖而趨。偶一村民過之,大驚疾呼曰:「此山要走下湖也!」聞者皆愕然而呼。山隨呼即止,已離舊址百數丈矣
馮保拖腔拖調剛念完,朱翊鈞就樂了,他雙腳一蹬金踏凳,拍手笑道:? 「山還會跑,真有趣。」?
  馮保乾笑了笑,覷了張居正一眼,但見這位首輔斂眉凝神,木頭人一樣毫無表情,馮保咽了
一口唾沫,念開了第二段:?
     江西撫院來札:南昌府城隍廟殿下庭中生一石,初出地四五寸,越日已長尺余,以後日日漸長。既數日,已三四尺。其初生時,無人覺之是石,偶一人見曰:「此處想生出山矣。」因此語遂不復長,其生者至今有焉。
這一回小皇上產生了疑惑,他眨巴眨巴眼睛,既像在詢問又像是自言自語: 「石頭又不是草,怎麼能長呢?」馮保不置可否,接著念第三段:山西太原府巡撫御史伍可奏詞:查太原府靜樂縣龍泉村民李良雲弟良雨忽轉女形,見與村民白尚相為妻。隆慶六年正月內,良雨偶患小腸痛,旋止旋發,至二月初九日,卧床不起。有本村民白尚相亦無妻,於雨病時,早晚周旋同宿。四月內,良雨腎囊不覺退縮入肚,轉變成陰,即與白嬲配偶。五月初一日經脈行通,初三日止,自后每月不爽。良雨方換丫髻女衣,裹足易鞋,畏赧迴避不與人知。六月十五日村人得知,稟縣拘雨、相同赴審實,穩婆方氏領至馬房驗,系變形,與婦人無異。鄉人議論,稱男變為女乃陰盛陽微之兆,以祈修省。
念著念著,馮保心裡頭就滿不自在起來,他不明白張居正為何要弄來這些亂七八糟的邸報以褻聖聽,當把最後一個字念完,他便把邸報朝面前茶几上重重一摜,一邊端起茶盅來喝茶,一邊不停地朝身後頭的帷幕張望。朱翊鈞年紀雖小,但心眼兒透亮。雖然這三則簡報上的奇聞逸事聽起來饒有興味,但從馮保的臉色看又似乎觸犯了禁忌。小孩子天生的好奇心受到壓制,小皇上頓時不知所措,痴坐在御榻上,不安地搓動雙手。?
張居正一直在關注小皇上與馮保表情的微妙變化。待冷了一會兒場之後,張居正才開口問道:
「方才馮公公所念簡報,請問皇上有何看法?」?朱翊鈞生怕答錯,指著馮保說:「大伴,你說。」 「荒誕不經。」馮保憤然一哂,嘴中冷冰冰蹦出四個字。?
「是,大伴說得對,荒誕不經!」經馮保這麼一「點題」, 朱翊鈞就知道如何回答了,他扳著小指頭說:「山走路,石頭長個兒,男人變女人,怎麼這麼多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出來了? 「皇上問得好!」一向冷峻內向不苟言笑的張居正,此時眉棱一聳,語氣凜然說道,「偌大中國,每日里發生一些或者說流傳一些荒誕不經稀奇古怪的事情,原也不足為怪,但奇怪的是,這樣一些荒誕不經稀奇古怪的事情,居然堂而皇之地刊載在通政司的邸報之上!」?張居正突出此言,小皇上頓時愣著了。?
朝夕如流光陰荏苒,張居正出任首輔不知不覺已經一月有餘。俗話說萬事開頭難,張居正接下這個首輔可謂難上加難。國庫空虛財源枯竭,大臣怙權吏治腐敗。每日里往內閣值房裡一坐,不管是看奏摺邸報,還是與晉見的官員談話,竟沒有一件事順心。但他還是雷厲風行,在短短時間內辦成了兩件大事:一是給陳皇后與李貴妃都上了皇太后的尊號;二是部院大臣不稱職者都已盡數撤換。前者是為了穩定皇室,討小皇上與生母李貴妃的歡心,而後者才是真正的大事。永樂皇帝定都北京后,欽定百官依職掌權力劃分,共有九大衙門,九小衙門。九大衙門是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加上都察院、通政司和大理寺;九小衙門依次是詹事府、太常寺、太僕寺、光祿寺、鴻臚寺、翰林院、國子監、尚寶司和苑馬寺。九大衙門的掌印者,習慣上稱為大九卿。九小衙門的主管,俗稱小九卿。這十八衙門組成了一個完整的中央政府管理機構。所謂內閣首輔,自孝宗時代起,實際上就是代表皇上,通過這十八個衙門行使管理國家的權力。任何首輔上任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治理整頓這十八個衙門,物色堂官人選,張居正也不例外。不過,他不同於其他首輔的是,他並不滿足於把這些衙門的堂官盡數換成自己的親信,而是希望這些衙門能真正做到各盡其責擔負起管理國家的重任。因此上任之初,他就表明「不以己之好惡決定用人取捨,而是依據才能推薦部院人選」,儘管他這麼表態,但卻沒有幾個人相信他真的會如此去做。張居正久居內閣,對官場的種種齷齪心態早就瞭然於胸。多年來京城官場中就流傳著四句順口溜:「大九卿有大九九,小九卿有小九九,十八衙門朝南開,堂官跟著首輔走。」短短二十八字可謂絕妙地道出了官場痼疾。隆慶元年張居正入閣之初,就曾暗下決心,有朝一日如果天遂人願登上首輔之位,就一定要根除這種積弊。所有大臣忠忱於皇上,聽命於政府,本是臣道職守無可厚非,但不能容忍的是大臣們都有自己的小算盤,這樣勢必會造成結黨營私,怙權售利的混亂局面。長此下去,不僅僅皇上的威福只是一句空話,就是天下黎民百姓舉頭祈盼的國家昌隆的盛世也只是鏡花水月而已……?

以上這一番思慮,張居正不知道在心裡頭琢磨了多少次。他一次次想覲見皇上,把這些朝廷大政官場弊端一一說給皇上聽。但取筆寫帖時,又猶豫著停頓下來:皇上畢竟是十歲的孩子,怎樣才能讓他明白這些深奧的道理呢?與其匆匆謁見說一大堆晦澀難懂的話,讓皇上聽得懵里懵懂不知所云,倒不如耐心等待某種契機的出現。昨天下午,張居正翻閱通政司送來的邸報,偶然獲得了靈感,覺得可以與小皇上溝通了,遂遞帖請旨,定下了今日的會見。?
此刻的雲台一片寂靜。面對一絲不苟的張居正,小皇上有著依賴與敬畏雙重心情。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又鼓起勇氣問道:?

「通政司的邸報應該刊載什麼?」?
張居正捋捋長須,轉向馮保說:「馮公公,皇上這個問題,還是煩請你來回答。」
馮保不清楚張居正拿來邸報的真實用意,他擔心把這樣一些古怪離奇難登大雅之堂的東西聽多了,會助長孩子的玩?之心,故滿臉的不高興。但聽了張居正方才一席話,又感到這位新首輔並不是存心「誤導」皇上,而是別有所指,一顆心也就放下了。再加上張居正對他總是禮敬有加,讀邸報時的那點懊惱也就豁然而釋,於是微咳一聲清清喉嚨答道:?
「萬歲爺,奴才在司禮監呆了十五個年頭兒,這期間通政司的邸報,可以說是一期不拉的看過,邸報內容應是各地臣官的職守總匯。各省布、撫、按三台,各府州縣官,還有九邊總督,河官漕官鹽官,他們每天在幹啥,是否都是在明賞賚,嚴誅責,審開塞,守一道,盡明法稽驗守土牧民之責,只要一看邸報,便大略可以知道天下吏治情況。張先生拿來的這兩份邸報,奴才昨兒個就看過了。一看到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奴才就像吃了一隻蒼蠅,噁心得要死,因此沒有拿給皇上看。咱不知道張先生為何單單挑出這三篇怪話來念給皇上聽。」?
馮保話音剛落,張居正立即接過話頭說道:「馮公公已把邸報作用講得透徹。臣今日特意圈出這三個條陳給皇上看,乃是為了引起皇上的警惕,我大明天下的這些封疆大吏,府庫之臣,現在都在幹什麼?國庫空虛,匪患不絕,官員貪墨,河漕失修,這許許多多關乎朝廷命運國計民生的大事,沒有人認真去做,反而弄這些異端邪說層層上報,豈不無聊至極!」?
張居正言辭鋒利。朱翊鈞渾身一激靈,又不知該如何辦理。正在他嘴角歙動,眼巴巴地看著馮保時,猛聽得一個女人的聲音從馮保身後的帷幕中響起:?
「說得好!」?
張居正一驚,尋聲望去,只見馮保身後的那重猩紅的帷幕被兩名小內侍拉開,李太后從裡面緩緩踱了出來。?
卻說昨日小內侍送來張居正求見的揭帖,李太后當即決定讓小皇上准旨接見,當小皇上表現得緊張為難時,李太后嘆道:「也難為你了,一個孩子,要讓你同張居正這樣天下第一精明的人打交道,不怯場才怪呢。」?
母子倆正束手無策時,馮保突然靈機一動,說道:「啟稟太后,奴才有個主意?」?
「講。」?
「明兒個皇上雲台接見,太后您也參加。」
「我?」李太后一愣,「我豈能參加,這不給天下人造成了干政之嫌,何況男女有別。」? 「這些,奴才都想到了,太后可以坐在平台左側的帷幕里,這樣就近觀察張先生,太后就可以明斷是非了。」?

李太后咬著嘴唇思索了一會兒,點頭說道:「看來也只能如此了。」?現在,當李太后從帷幕後面轉出來時,張居正的第一反應就是趕緊跪下行禮。李太后吩咐馮保去搬椅子,要在御榻前安排坐下。「母后,請坐這兒。」朱翊鈞站起來要給李太后讓座。李太后瞅著兒子說:「你那是皇帝寶座,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敢僭越坐上去。」出口的話看似隨便,寓意卻深沉。?

行過君臣相見之禮重新坐定,李太后笑吟吟問道:「張先生,咱突然出現,沒驚著你吧。」?李太后雖然身份高,但畢竟只有二十八歲,依然是個明眸皓齒氣質嫻雅的美麗少婦,加之今天並未打算見外臣,所以沒有穿戴朝廷命服,只穿了一件「薄如蟬紗,潔比雪艷」的西洋布六幅拖裙,越發像一朵出水芙蓉光彩照人。?儘管張居正能做到非禮勿視,但偶爾一瞥,李太后的綽約風姿仍不免讓他心旌搖蕩,行禮之後,他借整理官袍來掩飾自己的失態,強自收懾心神,答道:?
「李太后突然出現,臣下確實吃驚不小。」
李太后不再就這個問題?嗦,而是直接了當地切入正題:「你們君臣之間方才的談話,咱都
聽見了。」說著又扭頭看了一眼背後的帷幕,繼續說道,「說實話,國家大事,本不該我這婦道人家攙和。咱現在常常懷念隆慶皇帝在位之時,咱一門心思都花在兩個孩子身上,閑來抄抄佛經,聽聽曲兒,日子過得多輕鬆呀。那時候,隆慶皇帝用了一個高拱,把天下事辦得井井有條。這個高拱是個有本事的能臣,只是品性不好,在隆慶皇帝面前唯唯諾諾,所以深得信任。鈞兒即位當了萬曆皇帝后,咱們從一些小事上就看出高拱心術不正。咱和仁聖太后兩人出於無奈,才決定拿掉這個刺兒頭,把首輔的位子給了你張先生。咱們這樣做,對張先生寄予了厚望,指望你不負先帝之託,當好顧命大臣,輔佐幼主,把先帝傳下的江山基業守好治理好,讓天下百姓覺著萬曆是個好皇帝。」?

說到這裡,李太后又充滿愛憐地望了一眼坐在御榻上的朱翊鈞。李太后沒有出現之前,朱翊鈞正襟危坐充小大人,自李太後走出帷幕,朱翊鈞的緊張心理驟然鬆弛下來,眼眶裡重新蕩漾起孩子的天真。?

張居正屏神靜氣聽著李太后講話,差不多把每一個字都「吃」進了腦子。以往他只知道李太后是一個端莊賢淑虔敬事佛拘法守禮課子甚嚴的女人,方才的這番話卻讓他暗暗吃驚,原來在這位年輕太后美麗的外表之下,竟隱藏了如此之深的城府和卓然獨立的主見。他頓時意識,今天坐在這雲台內的三個人,實際上都是他的主人。尤其是這位李太后,更是他主人中的主人!自己要想一展宏圖,實現富國強兵的理想,首先就得把這三個人服侍好。想到這一層,張居正謙恭地說道: 「謝謝太后對臣的信任,臣將不負兩宮太后的厚望,一定輔佐幼主,開拓出萬曆一朝的太平盛世。」?
「好,咱要的就是你這個態度。」李太后說罷,又轉向馮保,「馮公公,把方才邸報上的第三段,再念一遍。」?
「第三段?」?
「對,就是男變女那一段。」
「是,奴才遵旨。」?
馮保重新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邸報,把山西太原府巡撫御史伍可的條陳念了一遍。馮保的聲音一停,李太后就問張居正:?
「張先生,伍可這個條陳,究竟是何用意?」
「臣以為,伍可此舉,是官場頹風的沿襲。」?
張居正回答得含含糊糊,這也是事出有因。李太后藏於帷幕之後,雖不敢說是「干政」,至少表現出對他這位首輔還不是完全的信任。基於此,他的答話不得不十分謹慎。
李太后顯然不滿意張居正的回答,只見她秀眉一豎,說道:「僅僅是沿襲嗎?伍可條陳中最後一句,胡說什麼男變女是陰盛陽衰之兆,又如何解釋?」?

到此,一直納悶的馮保才明白李太後為什麼會突然走出帷幕,原來是伍可的條陳把她「氣」出來的,於是他順竿兒爬,攢眉說道:「方才奴才讀這段條陳時,還只是感到膩味,沒往深處想。經太后這麼一點明,奴才這才明白了伍可的險惡用心,他這是暗拉弓放冷箭傷害太后呢。」?
「他怎麼傷害?」朱翊鈞瞪大眼睛問。?
「伍可說男變女是陰盛陽衰之兆,陽衰,指的是你萬歲爺還是個孩子,陰盛,指的是太后,言下之意太后在干政。」?

經馮保這麼一撩撥,朱翊鈞當即小臉漲得通紅,恨恨叫道:「胡說八道!」
李太后示意朱翊鈞冷靜下來,然後看著臉色鐵青的張居正,問道:「張先生,這伍可的巡撫御史是怎麼當上去的?」?

李太后的言下之意,是問伍可是哪條線上的人。張居正心思透亮哪能不懂,但他裝馬虎答道:「回太后,所有官員品秩,都由吏部上報皇上批准。」?
「你說的是形式,我是問……」?
說到這裡,李太后戛然而止,她怕問得太露骨,給張居正留下不好的印象。馮保聽在耳中,明在心裡,立馬接過來答道:?

「奴才昨日遵太后懿旨,回去后調查出來,這個伍可是高拱的門生,嘉靖四十二年的進士,二年前還是吏部文選司的一個六品主事,高拱認為他能幹,將他破格提拔為四品御史。」? 「啊!如此說來,這件事情後頭,就藏了一個天大的陰謀。」李太後起身踱到東廂那排巨大的透雕花格窗欞之下,伸出玉指輕輕地捻摸著柔膩的窗幔。過了許久,她才又慢慢踱回來坐下,繼續說道:「記得隆慶皇帝大行不久,鈞兒剛剛登基,京城紫雲軒書房就趕印了一千本《女誡》,幾天就銷售一空,買主都是京職官員,六科廊的那幫言官,聽說是人手一冊。此中深意不言自明,無非是影射我李太后干政。咱以為高鬍子削籍回到老家,這股子邪風就可以剎住,誰知現在又跳出個伍可,說什麼男變女是陽衰陰盛之兆,還要大家修省,這樣亂七八糟的東西,居然堂而皇之的刊載在通政司的邸報上。」?
說到這裡,李太后情緒激動,眼眶中淚花閃閃。「母后!」朱翊鈞澀澀地喊了一句,竟不知如何控制眼前的局勢。馮保趁機煽風點火,悻悻說道: 「高鬍子人雖走,但陰魂不散。看來不用上雷霆手段,這股子邪風還煞不下來。」
「張先生,你認為伍可應如何處置?」李太后問。雲台內的氣氛已是非常緊張。張居正心底清楚,如果自己的回答稍有不慎,就會種下禍根。稍稍一想,他答道:「臣認為,皇上下旨嚴加申斥即可。」?
「這是不是太輕了?」
李太后反問的口氣雖然很輕,卻讓人感到了威脅。張居正微微蹙眉,冷不丁反問了一句:「依太后之見,應該如何處置才好呢?」?
李太后嘴角一翹,立時露出潑辣的樣子,謔道:「張先生這一問,等於是唆使咱干政了。要論咱個人的好惡,這個伍可,把他削職為民咱看還是輕的。但一個朝廷命官的升貶去留,哪能讓我這婦道人家做主,你如今是堂堂正正的首輔,處理一個人的意見都拿不出來,還談什麼刷新吏治,富國強兵?」?
李太后伶牙俐齒,把張居正狠狠地「刺」了一下。張居正卻是不慌不忙,頓首答道:「臣不是沒有意見,而是擔心臣的意見與太后的想法相左。」?
「那又有何礙,只要你出以公心,處置得當,咱們就應該聽你的。」 「太后如此信任,臣不勝感謝。」?張居正欠欠身子,不卑不亢回答。他覺得時機成熟,是拿出自己主見的時候了。於是撫了撫長須,拉開架式作了長篇陳述:「太后在帷幕中時,大概已聽到臣已提醒皇上,應該在例朝時升座一問,在京各衙門,各省府州縣的命官都在幹什麼?方才馮公公念的邸報上的三個條陳,就很說明問題。臣在官場呆了二十多年,身歷三朝,眼見仕宦風氣江河日下,常常痛心疾首,每至深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嘉靖一朝,世廟因篤信齋醮,一切朝政聽任嚴嵩處理。嚴氏父子巧言佞說,圖私為務,取寵乎上而讒賊於下。柄國二十餘年,導致朝廷綱常不舉,政令教化不行。洪武永樂一脈開創的大明氣象,清廉為本奉公惟謹的士林風氣,在嘉靖一朝幾乎喪失殆盡。世廟好修玄,好祥瑞,好變異,嚴嵩投其所好,每天捏造許多祥瑞變異之事呈報大內。各地官員紛紛響應,什麼豬變麒麟雞變鳳凰,黃河鯉魚口中吐出九條青龍等等曠世奇聞,都成了驛路快報。督撫大臣獻符爭寵,表賀塞路星馳京師。世廟一高興,便會給這些造謠以惑聖聽的官員陞官晉爵。長此以往,幸門大開。忠懇之士,每見放逐;淫巧之人,屢得便宜。以致江淮水患疏於治理,賦稅積欠無人追繳。兩京大僚尸位素餐,以奢靡為尚;地方官吏盤剝小民,以搜財為工。嘉靖四十三年,有一個戶部主事六品小官,名叫海瑞,對這種弊政深惡痛絕,遂備了棺材上疏直接指斥世廟。惹得世廟大怒,把海瑞打入死牢。?
「嘉靖四十五年,世廟駕崩。隆慶皇帝入承大統。天下振奮,萬民擁戴。隆慶皇帝嗣位之初,也想挽振頹風,刷新吏治,重樹洪武皇帝親手創建的綱常教令。奈何積弊太深,人心壞朽,隆慶皇帝雖英姿天縱宵衣旰食,也難以畢其功於一役。加之隆慶皇帝在位六年,內閣走馬燈一樣換了四位首輔,人不安神席不暇暖,為保祿位勾心鬥角,哪裡還有心思來整頓政務稽察弊端呢?更可惜天不假年,隆慶皇帝英年早逝,遂使嘉靖頹風,至今綿延而不息。 「正因為如此,通政司的邸報才會出現如此怪誕的條陳,這都是嘉靖遺風。山西太原的巡撫御史伍可之所以上奏男變女的荒唐事,也正是有了這樣的前提。就伍可這件事,不用說指桑罵槐攻擊太后,就是製造奇聞混淆視聽,我們就有種種理由將他重重治罪。但問題的癥結在於,伍可之事絕非個案,而是官場的普遍現象。若不正本清源撥亂反正,今天處罰了一個伍可,明日還會有十個八個叫張可王可的糊塗官員繼續水行舊路,上各種亂七八糟的條陳奏摺以惑聖聽!」?
張居正說到這裡,覺得口乾,便停下來喝了幾口茶。他的這番話本是昨日就想好了的,所以說起來條分縷析,大有振聾發聵餘音繞梁的功效,在座的三個人,都被他的話深深地震懾。特別是李太后,張居正講話時,她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著這位身材頎長臉上輪廓分明的中極殿大學士。自從進了裕王府以後,由於宮禁甚嚴,除了隆慶皇帝之外,她還從未如此近距離地與一個男子對坐。隆慶皇帝病危時,她雖然隔著帷幕與張居正見過一面,但那時因心存悲痛未及細看。現在她才發現,張居正的聲音充滿魅力,氣質如此誘人。她不禁心猿意馬想入非非,但「邪念」一起,她頓感羞愧,佯裝拭汗,掏出手帕來揩了揩臊紅的面頰。?

張居正並沒有覺察到李太后的微妙變化,他仍沉浸在激昂慷慨的情緒中,自顧說道: 「太后,臣方才所陳述,都是思考了多年的肺腑之言,不妥之處,還望太后指正。」
「說得很好,」李太后一改冷峻,聲音竟變得甜膩膩的,「張先生在政府多年,所以能一針見血地指出朝廷弊政。多的也不用說了,你就說,下一步你想怎樣刷新吏治整頓頹風。」
「臣建議皇上立即下詔,實行京察!」?
「京察?」?
「對,京察,」張居正冷浸浸的眸子一閃,徐徐解釋道,「所謂京察,就是對應天順天兩京官員實施考核,四品以上官員,一律上奏皇上,自陳得失,由皇上決定升降去留,四品以下官員,由吏部都察院聯合考察,稱職者留用,不稱職者一律裁汰。」?
「馮公公,你覺得張先生這個建議如何?」李太后問馮保。?
馮保操著娘娘腔,恭謹地回答:「啟稟太后,張先生的主意好,這是大手筆。」
李太後點點頭,朝張居正送了一個秋波,問:「張先生,何以只限於京察,各處的地方官也應該考核才是。」?
張居正答:「這個使不得,地方官都負有牧民之責,若同時進行考察,勢必引起混亂,導致州縣不寧。兩京衙門,並不直接面對百姓萬民,考察起來沒有這層麻煩,何況風氣自上而下,只要京官的問題解決好了,地方官行賄無門,進讒無路,吏治就會有一個好的開端。」
「鈞兒,你是皇上,你認為呢?」?
李太后又轉頭問坐在御榻上的兒子,朱翊鈞雖不懂深奧的大道理,但憑直覺感到張居正的建議是好的,於是答道:
「張先生的建議很好。但是,伍可也得重重懲處。」
「如何懲處?」李太后問。
「免他的官。」?
「為何要這樣呢?」
「這個混蛋官員,竟然變著法子罵朕以及母后,不懲處,我這個皇帝哪裡還有威嚴!」
說罷,朱翊鈞一跺腳,鼓著腮幫子兀自生氣。?
馮保見狀,連忙朝張居正使眼色說:
「張先生,皇上金口玉言,伍可削籍,就這麼定了。」?
張居正微微頷首,答道: 「臣遵旨。」?
李太后此時明眸溢彩,紅暈飛腮,表現出前所未有的興奮,她火辣辣的眼光盯著張居正,說道:「張先生,你今天回去,就立即替皇上起草實行京察的詔令。」
張居正還來不及回答,忽見平台值班太監冒冒失失闖了進來,跪下稟道:
「萬歲爺,東廠掌帖陳應鳳派人送了個十萬火急的密札進來。」
「說什麼?」小皇上緊張地問。
「北鎮撫司的錦衣衛,同儲濟倉的守衛兵士打起來了。」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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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2-29 11:10 | 只看該作者

水龍吟 第二回 赳赳武夫尋釁鬧事?謙謙君子以身殉職

  位於皇城東總布衚衕之側的儲濟倉,平時寡靜得門可羅雀,今兒個可是熱鬧非凡。倉前廣場上東一輛西一輛密匝匝停滿了騾馬大車,其間還夾雜了不少攜筐帶擔的挑夫。身著戎裝的軍曹武弁,穿號衣的差人番役,穿?衫的吏目衙牌,戴烏紗帽的官人混雜一起,笑談聲、斥罵聲、喊叫聲、吆喝聲鬧哄哄交織成一片,直把人吵昏了頭。?
  這一番突然出現的熱鬧景象,原也事出有因。前日戶部咨文在京各衙門,告之太倉銀告缺,本月在京文武官員的月俸銀,改用實物胡椒蘇木支付。在京的文武衙門上百個,文武官員總數也有上萬人。慮著衙門繁雜人口眾多,管著這項業務的戶部度支司將各衙門排了隊,分三天支付完畢。安排在第一天的大多是戎政府、錦衣衛、五城兵馬司以及京營等軍職衙門。公門中人,當了大官的不說,中小官員每月就巴心巴肝等著發俸這一天,油鹽醬醋禮尚往來各種用度應酬,都指著這一份俸銀來開銷。因此,一大早,各路領俸的人馬就急急如律令趕來,把個儲濟倉圍得水泄不通。不過,眼下來的人,沒有誰能有個好心情。實物折俸,白花花的銀子變成了胡椒蘇木,誰碰上這個,就算他棉花條子一根,也會蹭出火星子來。
  儲濟倉辰時開的大門,眼看個把時辰過去了,還只是兌付了一兩家。廣場上的人越聚越多,
毒日頭底下悶熱難挨,加之肚子里都窩著火,一些糾糾武夫便你一言我一語地罵開了: 「誰他娘的吃屎迷了眼兒,弄出這麼個胡椒蘇木折俸的餿主意。」
「是啊,老子吃了三十年皇糧,頭一遭兒碰到這等邪事。」
「新皇上登極,本指望多少得幾個賞銀,這下倒好,賞銀得不著,連俸銀也變成了胡椒面兒。」?「咱聽說高鬍子在的時候,本打算給咱們封賞銀的,但他的官帽子讓皇上一擄,新首輔即位,什麼章程都改了。」?
「嗨,繡房裡跳出癩蛤蟆,邪了。」
「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邪的還在後頭哪!」
正這麼議論著,忽然人群中騷動起來,只見一個人大大咧咧地走了過來。此人生得面闊身肥,一雙粗眉緊壓在兩隻鼓眼之上,兩耳招風,上唇翻翹。乍一看,活脫脫一隻猩猩。他腳上蹬了一雙黃綾抹口的黑色高?靴,身上穿一件金絲質地綉著熊羆的五品武官命服——單就這身打扮,就知道此人大有來頭,因為金絲的面料,按規矩,只能是一二品武官才准予使用。此人名叫章大郎,是錦衣衛北鎮撫司主管糧秣的官員,襲職為副千戶,這職位是一個從五品官銜。這樣的官,若是擱在外省州府,或許還是個人物,但在京城,卻是啥也不算。但這個章大郎不同,他的舅舅邱得用,是李太后極為信任的,原是慈寧宮掌作,如今又升格為乾清宮管事牌子。就因為邱得用有了這層寵,不要說一般太監,就是權勢熏天的「內相」馮保,也免不了要拉攏他,宮內遇上,大老遠就把笑臉擺出來迎著。章大郎正是靠著這位舅舅,兩年前開後門弄了個錦衣衛百戶,前不久,北鎮撫司為了巴結邱得用,又把章大郎提升一級,調到司衙主管糧秣。今天來儲濟倉領取折俸,原是他份內的差事。此時他大搖大擺走過來,見眾人一時都歇了嘴,便道:「方才聽得你們鬧嚷嚷的煞是熱鬧,

為何咱老章一來,就都不說話了?」
「章爺,咱們是在發牢騷呢!」一位身著七品武官命服的官員搭訕著回答。
「發甚牢騷?」章大郎問。
「就為這胡椒蘇木折俸的事。」
「日他娘,你們別提這事,提起來,咱老章氣頭比你們更大。」章大郎說著就一手牽開官袍的圓領,一手撒開摺扇朝內扇汗,恨恨罵道,「老子這個糧秣官上任第一個月,就他娘的碰上這等事。司衙的上司同僚明裡不說,暗中還不是罵我喪門星?你們說,這事與咱老章相什麼干?可是,別人在咱面前做頭做臉,咱還不是得受著?」
「章爺,咱們都同你一樣。」
「是啊,放屁打嗝,兩頭都不好受。」
「章爺,你有辦法,幫咱們討個公道……」
剛剛冷下去的話題,頃刻間又更熱烈地議論起來。這章大郎本是個倚勢橫行好聽奉承的莽漢,見眾人抬舉他,也就一刀把鼻子剮了,不曉得哪面朝前,此時他收了摺扇,吊著眼問:
「你們說,這公道上哪兒討去?」
「胡椒蘇木折俸,這是不把咱官員當人呢,咱們還得要月俸銀。」一位官員攛掇著說。 「聽說太倉里空了,一錢銀子也無。」章大郎說著,嘆了一口氣。
「你聽他的,章爺,管太倉的沒有銀子,就像開窯子的說沒有婊子,你信嗎?」?
「這倒也是,」章大郎若有所悟,說道,「京城文武官員,撐破天一萬人,大小一拉,平均每人十兩銀子,也才十萬兩銀子。若大一個太倉,未必十萬兩銀子也拿不出來?」
「可不是這個理,我看哪,是有人成心擠兌咱們。」
說這話的,是京營里的一個校官,剛說完,就有人捅了他一下,低聲勸道:
「老弟,可不能瞎諞。」
「誰瞎諞了?有膽量的,讓咱到太倉瞧瞧去,」校官不但不聽勸,反而越說越激動,湊到章大郎跟前,問道,「章爺,你說是不是?」
「是,是這個理,」章大郎眨著眼睛,用摺扇一敲腦袋,問身邊那位七品武官,「新任的戶部尚書,叫什麼來著?」?
「王國光。」
「這人是幹啥的出身?」
「此前的差事是總督天下倉場。」
「這麼說,連這儲濟倉在內的京城十大倉,都歸他管轄?」
「是的,章爺。」
「日他娘,這咱算對上號了,他管倉庫的出身,什麼倉里裝著哪些東西,這姓王的一清二楚,興許他覺得這些東西在倉庫里放陳了,放爛了可惜,乾脆折俸給咱們了事。」
「嗨,章爺英明,把人家的賊心眼看了個透兒亮。」校官說著竟拍起巴掌來。
「折俸的事兒大,恐怕戶部尚書一個人作不了主。」有位官員插嘴說。
「他請示誰?無非是新任內閣首輔。」又有一位武官氣呼呼地搭白,「聽說王國光與首輔張大人是同年,穿……」
那武官本想說「穿連襠褲」,但感到不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章大郎瞅了他一眼,正欲開口說話,忽聽得倉門那邊又嘈雜起來,忙抽身走了過去,只見一個六品武官帶著一臉怒氣從朱漆大門裡走了出來,身邊跟著幾位兵士,一人扛了個沉甸甸的大麻袋。
「請問這位兄弟,是哪個衙門的。」章大郎攔住那位武官問。
「京師西大營的。」
「為何不快活?」
「那監稱的夥計,太操蛋。」
「怎麼個操蛋法?」
章大郎偏要打破沙鍋問到底,那位武官眼見這位愣頭青品秩比自己高,也就耐下性子來一五一十地回答: 「今日發放胡椒蘇木,真他娘的邪門。有主稱,有監稱。主稱的是這個儲濟倉的大使,姓王,監稱的是戶部度支司派來的,姓金。王大使人還好,每一稱都稱得紅紅的,杆子翹著,但那姓金的站在旁邊,總要拿鏟子往下鏟點,非要把稱桿壓得平平的。眼看稱完了,咱向那姓金的央求,能否多給一鏟子補補稱,不然回去分虧了,誰認這個賬。那姓金的頭搖得貨郎鼓似的堅決不肯,咱生的就是這個氣。」
「那姓金的是個什麼玩意兒?」
「聽說是個觀政,還沒有實授哪。」
正這麼說著,又見一位吏目從門裡走出來,高聲嚷道:「京師南大營,京師南大營人來了沒有?」 「來了。」?
答話的正是那位呱呱唧唧想說「穿連襠褲」的武官,他這會兒正急匆匆朝前走。
「輪到你們領貨了。」
吏目說著正要轉身進去,章大郎趕緊喊了一聲:「慢著。」
吏目站住了,瞧著章大郎的五品官服以及比這官階更大的勢派,連忙堆下笑來,拱手問道:
「大人有何吩咐?」
章大郎指示緊隨身後的親兵說:「遞帖子。」
親兵迅速遞了一張名刺過去,吏目接過一看,上面寫著:錦衣衛北鎮撫司糧秣官副千戶章大郎
錦衣衛與東廠,是由皇上親自主管的兩大特務機構。錦衣衛比東廠權勢更大,因為負責保衛皇城以及皇上的扈駕侍衛的「御林軍」,也歸錦衣衛管轄。而北鎮撫司,是錦衣衛負責北京治安的常設機構,大凡遣送、抓捕、廷杖大臣,都由它負責,只要提起它,公門中人就不寒而慄。所以,吏目看過名刺之後,雖然對這個從五品的副千戶瞧不上眼,但對「北鎮撫司」卻不敢馬虎,於是小心問道:
「請問章大人有何事?」
「進去稟告你們大人,就說章爺咱公務繁忙,沒工夫傻等。先把咱們司衙的胡椒蘇木領了。」? 「這……」吏目看了看廣場上黑鴉鴉的人,為難地說,「章大人,這名單次序可是先排好了的。」
「排了就不能改,未必銅澆鐵鑄的,嗯?」?
章大郎盛氣凌人說話生嗆,吏目還在躊躇,已擠到前面來的南大營那位武官說:「章爺有事,咱們讓他。」
「對,咱們讓他。」立刻有不少人附和。見這些平日強五作六的軍爺們這會兒不分高低貴賤都一條心地讓著章大郎,吏目才感到這位 「副千戶」大有來頭,再也不敢怠慢,忙跑進去傳信,一口氣工夫又跑回來,對章大郎點頭哈腰說道:「章大人,請進!」?章大郎鼻子里哼了一聲,噔噔噔幾步上了青石台階,反剪雙手跨過門檻,又回過頭來對廣場上的軍爺們擠眼說: 「你們等著,咱章某給你們出口惡氣。」章大郎隨著吏目進了大門,繞過照壁,便是過堂,由過堂往左,是儲濟倉大使的官廨,往右是一溜十幾座庫房。過堂里,先已站著兩名九品官員等候章大郎的到來,他們是儲濟倉大使王崧,戶部觀政金學曾。吏目對雙方作了介紹。王崧知道這章大郎的來頭,因此表現得特別謙恭,儘管忙得團團轉,他還一定要請章大郎到官廨花廳里敘茶。章大郎也不推辭,到了花廳坐下,呷了一杯茶后,開口問道: 「你們儲濟倉里,藏了多少胡椒蘇木?」各倉儲里收藏的物品及數量,屬於機密,不可輕予人言。王崧只得嘿嘿笑著,打馬虎眼說: 「有一些,咱這儲濟倉,除了胡椒蘇木,也還保管另外幾種物品。」 「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你這兒都有?」 「不不不,這些值錢的物品,不歸儲濟倉保管,」王崧聽出章大郎口氣不大友好,連忙引開話題,「章大人,你就在這裡歇息喝茶,貴司衙的折俸,卑職安排人與你手下人對賬發放。」?
王崧說著就要起身,章大郎連忙喊住他,說道:「這麼大的事情,怎好讓手下人辦理,本官要親自去。」?
「這樣更好,那就請章大人挪步。」
王崧領著章大郎來到稱房,斯時章大郎帶來的司務已辦妥了賬面手續,北鎮撫司衙署中有品級的官員差不多兩百多位,核實下來,胡椒蘇木兩種每樣都超過千斤。幾位差役拿來麻袋正欲裝,章大郎又把他們攔住,說道:
「慢著,哪能這樣裝。」
幾位差役住了手,望著王崧聽候指示。王崧早就注意到章大郎是有意找碴子,心裡頭頗為緊張,小心翼翼地問:「章大人,你認為應該如何辦理?」
章大郎問站在一旁的本衙司務:「咱衙門官員的花名冊,你可帶來了?」
司務答:「帶來了。」
章大郎轉向王崧,說道:「就按咱提供的花名冊,你一份一份地稱好裝好。」
「這得多長時間?」王崧面有難色,支吾道,「外面還有那麼多衙門的人候著。」
「咱不管別人,咱北鎮撫司的事兒,就得這麼辦!」
章大郎態度蠻橫故意刁難,王崧隱忍著不敢理論,轉而問站在身邊一直默不作聲的金學曾:
?「金大人,你看如何處置?」
這位金學曾生得白白凈凈,一副儒雅之相,只是一雙小眼睛總是眨巴個不停,讓人體會到他的狡黠。他本是隆慶二年的進士,放榜后不久,就分來戶部觀政。所謂「觀政」並非實銜,只是官員等待分配的一種過渡。大凡一個新科進士,一時無法分配,吏部便讓他到各大衙門臨時學習政務,觀政一名由此而來。分到刑部則稱刑部觀政,分到兵部則稱兵部觀政,如此類推。觀政雖掛級別很低的九品銜,但並非所部的正式官員,只是一個閑曹。金學曾來戶部呆了不到一個月,已是歲暮,忽然得信家父去世,只得回到浙西老家丁憂三年。今年三月期滿啟程來京,一路遊山玩水,到戶部報到已是六月初了。正值隆慶皇帝大行,各衙門亂成一鍋粥。吏部文選司給他入了仕籍,仍遣他到戶部繼續觀政。戶部新舊更替,加之他又不是在編人員,所以也沒有人管他。佐貳官讓他臨時到度支司幫忙。因房子太擠無法安插,司郎竟讓他這個有「品」的官員到書算房和八個吏目擠在一起,在門口處支張桌子安身。他也不計較,不消三天,就和吏目們混了個臉兒熟。只要一落空,他就在書算房裡擺龍門陣,說了京城說外地,說了大內說衙門,從官場說到賭場,從窯子說到書院。指東道西說咸扯淡,把他滿肚子雜碎盡行抖落。吏目們雖然都是見多識廣的京油子,卻無不折服於他的口辯之才,每日里豎著耳朵聽他棉布絲布地亂扯,竟常常忘了做事。王國光上任之後,整飭部治,又是盤存又是清賬,各司科頓時間都忙得一塌糊塗。吏目們再無閑空來享耳福了,金學曾倒也知趣,一連好幾天在書算房裡免開尊口,去文牘房裡借了些檔案邸報來看。但房中整日價算盤珠子噼哩叭啦一片亂響,聒噪得他五心煩亂,便找到上司要求換崗,恰在這時,上頭決定胡椒蘇木折俸,度支司須得派一個人前往儲濟倉監理此事。這是個鬼不纏的差事,誰見了就躲。司郎早嫌這個沒事幹的游神礙手礙腳。於是就把這差事委派給他。金學曾閑得無聊,因此樂得前往。儲濟倉往外發放物品,每一筆,都得有三個人簽字。一是發放方的管倉大使,二是接受方,三是監理方。按理說,章大郎尋釁,本與他金學曾無關,但王崧既然問上臉來,心知他這是轉移矛盾,卻也不得不答:「依卑職看,還得按章程辦事。」
章大郎睃著金學曾,心中忖道:「這大概就是剛才那位官員咒罵的金觀政了,瞧他賊眉鼠眼,就不是個好東西,待老子調教調教他。」於是故意大驚小怪地嚷道:
「啊,原來你不是啞巴!」
金學曾臉色一沉,問:「章大人怎麼如此說話?」
章大郎用摺扇敲了一下金學曾的肩膀,以一種侮辱的口氣說:「咱章爺從進這儲濟倉的大門,就看見你耗子樣跟著,眼珠子滴溜溜轉個不停,嘴巴卻是個死的,王大使,這人是幹啥的?」王崧回答:「回章大人,這位金大人是戶部觀政,度支司派來的監理。」
「監理什麼?」
「就監理胡椒蘇木折俸的發放。」
「他娘的,六個指頭搔癢,偏多出了這麼一道,」章大郎罵罵咧咧,接著又拿眼橫著金學曾,輕蔑地問,「金觀政,你剛才說到章程,什麼章程?」
平白無故受此羞辱,金學曾一張白凈臉漲紅到耳根。儘管章大郎進來之前王崧已介紹了他的底細,但此刻他仍想「太歲頭上動土」,迎著章大郎挑釁的眼光,他硬朗朗答道:
「儲濟倉的章程,只對衙門,不對個人。你北鎮撫司兩百多名官員,若一個一個的給付,今天一天都稱不完。」?
「稱不完也得稱,就這麼辦!」
章大郎以勢壓人,眼珠子瞪得牛卵子大,金學曾也不甘示弱,回敬道: 「章大人,你既插隊進來,眾人忍讓也就罷了,現在又無理取鬧,公堂之內,豈無王法?」
「好你個鳥觀政,竟敢教訓本官,」章大郎沒想到眼前這位弱不禁風的書生竟然有如此膽量,於是「嗤」的一笑,揶揄道,「看看你穿的是什麼?幾隻小麻雀前胸後背地亂飛,老子身上穿的你看清楚了,一隻大熊羆,你有什麼資格和咱講話?」
章大郎挖苦金學曾是個「九品觀政」,金學曾冷冷一笑,答道: 「是的,我金某官階九品,是大明王朝里最小最小的官。但是,我這個小官是鄉試會試這麼一程程考出來的,是皇上金榜題名,從正途上得到的,請問章大人,你這五品官是怎麼來的?」
如此一問,等於戳了章大郎一刀,因為他的官畢竟是開後門花大把銀子買來的,他頓時惱羞成怒,舉起扇柄朝金學曾劈頭打來。金學曾一躲,頭上的烏紗帽翅被扇柄擊斷。 「章大郎,你膽敢行兇?」金學曾跳過一邊,大聲嚷道。 「老子行兇怎麼樣,老子今天打的,就是你這個金榜題名的野狗。」
「天子腳下豈無王法?」金學曾還想理論。
「你一個鳥觀政也配說王法?」
章大郎顧不得官箴體面,像一頭咆哮的獅子,在稱房裡把金學曾攆得團團轉。膽小怕事的王崧,跟著章大郎背後勸道:「章大人,請息怒,有事好商量。」說著就去拉拽章大郎的衣袖。章大郎認為王崧勸架是假,偏袒金學曾是真,頓時遷怒於他,迴轉身來狠命推了一掌,王崧猝不及防,仰面跌倒,後腦勺重重地碰在磚地上。頓時身子一縮,四肢抽搐起來。
這當兒,金學曾已跳出稱房,與聞訊起來的守倉小校撞了個滿懷,小校問道: 「金大人,出了何事?」?
「有人在這裡行兇動武。」金學曾氣喘吁吁地回答。
「誰?」
小校言猶未了,只見章大郎抓了一把鏟子又從屋裡撲出來沖向金學曾。
「快,把他拿下!」
金學曾一邊對小校嚷著,一邊撒腿就跑。小校見追打者是個武官,愣了一下,旋即上去阻攔。沒想到章大郎氣紅了眼,也不問青紅皂白,竟又掄起鐵鏟朝小校攔腰掃來,虧得小校手腳麻利一步跳開,不然,這一鏟子挨上了,不死也是個終生殘廢。小校見這「官人」已是完全發了瘋,立時命令與他同來的七八個兵士將其團團圍住。面對一下子逼上來的七八支槍矛,章大郎色厲內荏地嚷道:
「你們想要怎麼樣?」
「把他轟出去!」
重又走過來的金學曾,跺著腳命令小校。
「這位大人,你自己走,省得小的不好交差。」小校息事寧人,好言相勸。
章大郎見自己孤勢,好漢不吃眼前虧,於是一丟鏟子,指著金學曾咬牙切齒罵道:
「狗日的,你等著,看我章大爺怎麼收拾你。」?
章大郎說著,已是三步並作兩步出了大門,他前腳剛走,稱房那邊,吏目又銳聲叫了起來:?「金大人,快來!」
金學曾趕緊跑進稱房,只見王崧躺在地上,已是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一應胥吏急糊塗了,一聲聲地喊著「王大人」,也不知如何辦理。金學曾蹲下來仔細一看,地上沒有一絲血跡,他伸手在王崧的後腦勺摸了摸,只覺得塌陷了一塊。他隱約感到這是顱骨破裂血淤顱中,剛才撒腿狂奔已是暴出了一身臭汗,這會兒額頭上更是汗下涔涔了。
「金大人,怎麼辦?」
「快找副擔架來,把王大人抬出去急救。」
得了這個指示,吏目飛身而去。金學曾又拿起王崧的右手腕給他把脈,寸關尺三點都摸不著脈息,接著翻開他的眼皮來看,瞳孔已經放大。金學曾心中一格登,隨即眼角一酸,幾顆豆大的淚珠滴落在王崧的臉上。
正在這時,忽聽得大門那邊喊聲震天。旋即小校滾葫蘆一般跑過來稟道:「金大人,方才那位武官領著幾十個兵士操著傢伙殺進來了。」
金學曾霍地站起,咬著牙說:「天子腳下,豈無王法。你們守庫兵士,都操傢伙奮勇抵抗。」
「是。」
小校領命而去。金學曾又喊過一位吏目,吩咐道:「你趕快從後面出去,到戶部稟告這裡的情況。」
「是,小的遵命。」那吏目剛跨出稱房,又回頭說道,「金大人,小的看那章大人好像要找
你尋仇,你也得躲一躲。」
「對,請金大人暫且迴避。」
「謝謝諸位好意,出了這大的事情,金某怎能離開,要死,我也只能死在這儲濟倉內。」說著,金學曾朝在場諸位拱了拱手,整了整衣冠,挺胸出門,朝殺聲震天的大門那邊走去。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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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 第三回 度危艱折俸闖大禍 平叛亂誓拔硬頭釘 文 / 熊召政

  乍一聽說儲濟倉發生械鬥,小皇上顯得特別緊張。李太后也不安地問:「錦衣衛怎麼會跑到那兒去打架?」在座的誰也回答不出。張居正說道:「臣現在就去調查此事。」說罷告辭離了雲台,步履匆匆回到內閣。?
     剛過會極門進了內閣院子,大老遠就見王篆花腳貓似的竄來竄去。一看見他,張居正就明白他是為儲濟倉發生的事情而來,因為守倉兵士屬他管轄。張居正也急欲知道事情經過,便快步走了過去。王篆這時也一眼瞥見了他,連忙跑過來,也不及行禮,就稟道:「首輔,出了大事了。」?
    「儲濟倉發生了械鬥,是不是?」?
    張居正一邊走向自己的值房,一邊問道。王篆跟在屁股後頭,有些吃驚地說:「噢,首輔已經知道了?」?
    張居正頭也不回,說道:「東廠的消息比你的還要快哪,說說,究竟是為何事?」「還不是為胡椒蘇木折俸!」「果然是為這個!」張居正心下一沉,不禁想起了幾天前發生的一件事情。??
     那天,新任戶部尚書王國光來內閣拜謁,敘茶時,張居正說道:「汝觀兄,聽說你這位大司徒到職之後,戶部衙門面貌煥然一新。當此新舊交替之際,許多衙門差不多都癱瘓了。官員們一心都在窺測風向,根本沒心思做事。戶部卻不然,各司職部門清賬的清賬,盤庫的盤庫,催繳的催繳,倒比過去忙了幾倍。沒有老兄的掌握,這種局面是不可能出現的。」「首輔大人如此表揚,著實令卑職慚愧。」王國光又是擺手又是搖頭,眼神里雖透著自信,但說話的口氣卻很謙遜。?
     這王國光看上去五十掛邊的年紀,身材偏高,雖然發福肚子微腆卻不顯得臃腫,兩頤豐滿,鼻隼高聳有肉,五官四竇都生得得體,一看就是一個大富大貴的上乘之相。他是嘉靖二十三年的進士,金榜題名比張居正早了三年。隆慶四年,他從南京刑部尚書任上,調任北京戶部尚書,但並不到部任職,只是掛此銜頭,實際的職責是總督天下倉場。這次張居正讓他取代張本直到部履職,級別並沒有提,只是事權加重。他是河南府陽城縣人,按理與高拱也算大半個老鄉,但感情上他卻更親近於張居正。這皆因二十年前,張居正任翰林院編修,王國光任吏部文選司郎中期間,兩人都恃才傲物,在京城的年輕官員中都算是出類拔萃的人物。因此兩人聲氣相求結為密友,對當時權傾天下氣勢熏天的嚴嵩頗有微詞,他們的行跡很快受到次輔徐階的注意,這個狀元郎出身的閣臣,便把他們延攬到門下,教會他們政治上的隱忍之術。這兩個甫入仕途的愣頭青這才得以保存下來,並在隆慶一朝徐階任首輔時得到提拔重用,成為朝廷的棟樑之臣。兩人既都成了徐階的弟子,政見相同又兼著同門之誼,感情自是非同一般。這回張居正力薦王國光出掌戶部,還惹出不少風言風語,說張居正懷私罔上任用私黨。期間兩人曾見過幾次面,張居正對此始終不吭一聲。僅這一點,就讓王國光心存感激,整頓戶部開創新局也就格外賣力。這會兒,坐在張居正的值房裡,王國光接著說道:「戶部掌握著全國的財政。究竟如何才能給皇上當好掌柜的,這裡頭名堂大得很。我到部還
不到一個月,已摸到一些情況,看到一些弊病,正琢磨著如何革故鼎新,扎紮實實地做出幾
件事來。因思路還沒有理順,故不忙向你首輔彙報。方才咱已講過,今天,有急事向首輔稟
告。」?
    「究竟何事?」?
    「國庫的銀子已經告罄。」?
    「啊?高拱離任前,不是說還有四十萬兩嗎?」?
    「四十萬兩,哼,那是張本直說的假話。」王國光悻悻然說道,「這幾日,所有帳目都已查證核實,國庫里實只有二十萬兩銀子,所謂四十萬兩,是把高拱答應多給殷正茂那二十萬兩銀子也算在內。可是,這筆銀子已劃出去三個多月了。」聽了這席話,張居正馬上想到了朱衡。他登門拜見這犟老頭子,請他繼續留任工部尚書一職,朱衡二話不說,只提一個條件,必須近期內將二十萬兩銀子的潮白河工程款如數撥給。張居正出於無奈答應了他。於是接著問:「潮白河二十萬兩銀子的工程款,劃撥了嗎?」?
    「早劃撥了,」王國光憤憤地說,「朱衡是個牛鼻子,這筆錢不給,他就又會鬧著去敲登聞鼓。只好給他。他不鬧了,我這裡也就燈干油盡。堂堂一個戶部尚書,口袋裡竟摳不出一兩銀子,國朝兩百年來,實在是前無古人哪!」王國光一番感嘆,讓張居正聽了心酸,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指梳理著長須,問道:「汝觀,總還有一些銀子的進項吧。」?
    「有還是有,年初,戶部十三司會同有關衙門一起核定,今年全國應該徵收的賦稅是二百七十萬兩銀子,但全年各項開支卻須得銀兩四百餘萬,這還不包括先帝去世與新皇帝登基這些意外的大筆開支,總之是寅吃卯糧,入不敷出。」?
   「不是說還有歷年積欠嗎?這個數目是多少?」?
    「五百多萬,」王國光伸出一隻手來晃了晃,接著嘆道,「這還僅僅只是隆慶二年以來的積欠,如果這筆錢收起來,我們就不會如此捉襟見肘,作無米之嘆了。」?
     「汝觀,我看催收積欠是戶部的重中之重,在這件事上你要多動腦筋。」?
    「咱已經想好了主意,第一步,把全國十大榷關的徵稅御史全都換掉,換上年輕肯干願意為國分憂的官員。這是個重大事件,過兩天咱專門再來請示。」?
    「今天為何不討論呢?」張居正性急地問。?
    「今天,有比這更急的事情。」?
    「啊?」?
    「叔大,後天是啥日子?」?
    「七月二十,」張居正脫口答道,他不懂王國光葫蘆里究竟裝的什麼葯,不解地問,「你問這個幹什麼?」?
     王國光嘴一咧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只是干扯了扯嘴角,善意譏道:「你是官當得太大不做具體事,所以記不得了。再過幾天是發放月俸的日子。京師的官吏,合起來有一兩萬人,每月應發放的本色俸銀是十二萬兩銀。可是現在上哪兒去找這筆錢呢?」?
    「一點辦法都想不出來嗎?」張居正問。?
    「若還有一絲辦法可想,咱就不會來羅唣你了。實在是山窮水盡啊!」王國光兩手一攤,一臉苦相。?
    張居正這才感到事態嚴重,一個首輔上任的第一個月,京官就領不到俸銀,這可真是破屋又遭連夜雨。張居正頓覺胸口堵得慌,嗓子也幹得冒煙。趁他呷茶的工夫,王國光繼續說道:「千難萬難打磨不開也就是這兩個月,過了這兩個月,咱就有辦法了。」?
    張居正「嗯」了一聲,猶自沉思著問:「鄰近州府的鈔庫中,也無銀可調嗎?」?
   「這個主意咱也想過,行不通。」王國光伸手抹了抹鼻頭滲出的細密汗珠,答道,「各省府的官吏俸祿,都從各省府的鈔庫支取。因多年賦稅催繳不力,各省府鈔庫也大多入不敷出。
你調他的銀子,等於是奪了他一省官吏的俸祿,縱是省撫答應,底下的官員也不答應。如此
扯來扯去,半個月也不得下地。這邊的事情解決不了,那邊又捅出個新的馬蜂窩。」?
    「找京城富商臨時挪借呢?」?
    「這更使不得。一是有失皇朝體面,載諸史冊,必遭後人唾棄。二是你莫看官員們平常愛財如命,你若告知本月的俸銀是從商人處告借得來的,馬上就會輿論沸騰。那些自詡為孔聖人嫡傳弟子的朝廷命官,這會兒就會個個都成了恥食周粟的伯夷叔齊,覺得自己蒙受了奇恥大辱。彈劾咱們的各種奏摺也就會紛紛涌至內廷,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那麼,就臨時拖欠一月。」?
    「欠也不能欠,你這首輔上任第一個月,就拖欠官員的俸銀,叫人家怎麼看你?」?
     張居正急了,嚷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活人難道叫尿憋死不成?」?
     王國光迎著張居正的目光,說:「咱倒有個餿主意。」?
   「請講。」?
   「本月的折色銀,全部改用實物折俸。」?
   「實物,什麼實物?」?
    王國光徐徐說道:「戶部管理的國庫,在京城也有二十幾處。除了鈔庫空空如也,余剩各庫倒都是滿墩墩的,累年各府州縣納繳的實物,從紙筆墨硯鑼鼓鐃鈸,到炭米油鹽竹木藤漆,可謂應有盡有,統計下來,大約有七百多個品種。這些東西本來是供朝廷政府的日常用度,但入繳數量太大,用也用不完。有些物品因入庫時間太久,還發生霉爛變質。每年,各司庫呈報的損耗最低也是好幾十萬兩銀子。依愚職之見,乾脆,選出幾樣庫存實物,折價作為官吏們的俸銀髮放,這樣既解決了庫存壓力,又解決了俸銀,這無招之招,也算是兩全其美。」?
    「這主意不錯,」張居正笑道,「好你個王國光,口口聲聲說一點法子都沒有了,原來是在賣關子。」?
    「咱不是說過嗎,這是無招之招,是餿主意。」?
     張居正伸手摩挲著額頭,冷靜思考後,又說:「這件事執行起來,恐怕還會有阻力,仆坐在這個首輔位子上,該有多少官員不滿,他們雞蛋里尋骨頭,想找岔子的人多的是。因此我們做任何一件事,都得把前因後果仔細思量一番。實物折俸,好像國朝已有先例,待會兒我讓書辦查查。」?
    「不用查了,咱記得。成化五年,御史李監受命清查內庫,見各庫絲綾羅褐繒布衾褥,以及書畫几案銅錫磁木諸器皿,皆委諸積塵日久腐壞,因此上疏請充俸鈔。皇上批旨允行。」?   王國光從容道來,凡涉及國家財政,事無巨細孰論古今,他都不假書簿對答如流。僅此一點,就讓張居正心裡感到踏實,他暗自慶幸舉薦得人。並由此感嘆:官場中,像王國光這樣的明白人實在太少。?
   「汝觀,既有先朝實例,這件事做起來就有據可依了。」張居正眼神里重又恢復了自信,「只是究竟用何等實物折俸,還須詳議。」?
    「這個,咱也想好了。」王國光立即答道,「就用胡椒蘇木,一是這兩樣物品國庫收藏甚豐,足夠供應。二來,胡椒蘇木歷來由榷場專營,民間不許散賣。因此,拿它們折俸,官員們很容易就能變現。」?
    王國光什麼事都想得很細,倒讓張居正覺得自己的思慮都是多餘。不過,他仍免不了囑咐:「既如此,這件事就按你的思路辦理。仆雖不諳市情,但也約略知道胡椒蘇木歷來估價不菲,因此在折俸時,還望汝觀不要太摳,多給官員們讓一點利。」?
    「這個不用首輔操心,愚職自會辦理。」?
    「還有,為慎重起見,你將此事寫成摺子呈奏皇上,以求准旨。」?
    「摺子已擬好了。請首輔過目。」?
    王國光說著就從袖筒里抽出奏摺遞上,張居正接過笑道:「汝觀,原來你是蓄謀既久啊!」
    走進值房,張居正收回思緒,跟著進來的王篆,剛落座就把儲濟倉發生的事情備細講了。卻說章大郎撒野不到半個時辰,王篆就聞訊率兵趕到現場,其時械鬥已經停止。章大郎聽說王崧死了,心中發虛,也知道天子腳下鬧事兒不是好玩的,便腳底抹油開了溜。但儲濟倉門前依然是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看熱鬧的領折俸的混雜一起。由於這樣一鬧騰,原本就有怨氣的軍爺們,這一下更是火上澆油。儘管領頭的章大郎走了,他們卻沒有稀鬆下來。只見這個挽袖捏拳頭,那個捅娘罵老子,你上竄下跳唯恐天下不亂,我烏頭黑臉賽似活閻王。看見王篆率了兵馬前來彈壓,他們也毫不害怕——皆因他們自恃都是簪纓貴胄,諒王篆也不敢把他們怎麼的。這時,正好王國光的八人大轎抬了來,立刻就遭到軍爺們的圍攻謾罵。有的人朝他啐口水吐唾沫,有的人朝他扔石塊。慌亂中,不知是誰的一塊石頭擊中了他的額頭,頓時血流如注。王國光本是得了傳信后馬不停蹄趕來處理問題的,沒想到一下轎還來不及說上一句話,就又挨罵又挨打,軍爺們恨不得生吞了他。虧得王篆拚死相救,把他塞回大轎,在巡警的簇擁下離開儲濟倉。不然的話,很難說他會不會成為王崧第二。?
    聽著王篆的彙報,張居正心裡頭一抽一抽的,手心裡全是冷汗。王篆話音一落,他立即問道:「儲濟倉那邊,現在怎麼樣了?」?
    王篆答道:「卑職一看情況不對頭,就下令關了大門,暫停給付,並增加了保衛的兵士。」
   「鬧事的武官,究竟有哪些?」?
   「在場的都鬧了,跳得凶的,也有十幾個。」?
   「那個挑頭的章大郎,抓了沒有?」?
   「這個……」?
    王篆欲言又止。張居正盯著他,厲聲問道:?
   「怎麼了?」?
   「這個章大郎,是個有背景的人,他的舅舅,就是如今的乾清宮總管太監邱得用。」?
   「哦,原來有這一層。」?
    張居正眼中火花熠然一閃。腦子中迅速浮現出一張總是笑眯眯的臉來,這就是邱得用。他平常從不多言多語,但做事很有分寸,因此極得李太后的賞識。張居正沒想到,章大郎竟是他的外甥,立時感到這事棘手。若抓捕章大郎,必然會得罪邱得用。若不抓,那些不明事體專扯牛筋的軍爺們還會尋釁鬧事。張居正頓時陷入兩難之中,半晌沒有說話。?
    善於察顏觀色的王篆,這時望了望門外,壓低了聲音悄悄說道:「首輔,依卑職看,乾脆放這章大郎一馬,給邱得用一個人情。」?
    「混帳!」張居正臉色鐵青,一拍桌子罵道,「這話是你說的?大是大非的事情,豈容拿來做交易!」?
    王篆本以為揣著了張居正的心思,沒想到搔癢搔錯了地方,招來一頓臭罵,頓時臉紅到耳根,坐在那裡局促不安,張居正瞟了他一眼,又問:「章大郎現在何處?」?
    「從儲濟倉走後,這傢伙一頭鑽進北鎮撫司衙門,就不見出來。」?
    「這個硬頭釘子,一定得拔掉。」張居正咬著腮幫子說道,「你現在就去,務必把章大郎抓捕歸案。」?
    「卑職遵命。」王篆答應得爽快,可就是不挪身子。?
    「去呀!」張居正催促。?
     王篆看著張居正臉色,小心翼翼答道:?
    「首輔,北鎮撫司是錦衣衛衙門,而錦衣衛直接歸皇上管轄,沒有請得聖旨,卑職這個巡城御史,就無權進去抓人。」?
    王篆說的是實情。張居正聽了,做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決然說道:「到皇上那裡請旨,不是三兩個時辰辦得下來的,況且,你也說過,這中間還有一個邱得用,請不請得動聖旨還是一個問題。我的意思,是要搶先手。只要把章大郎抓到,怎麼處理,主動權就在咱們的手上,這個道理難道你不懂?」?
    王篆猴兒精,聽得出張居正對他講的是心腹之話,連忙答道:「經首輔這一點撥,卑職明白了。我這就派人到北鎮撫司候著,只要章大郎一露面,立馬就把他逮住。」?
    「他若不出來呢?」?
    「咱就等。」?
    「等不得,等過了今天,黃花菜都涼了。你必須設法把他騙出來。」?
    「騙?」王篆眼珠子一咕嚕,對首輔話中的「玄機」心領神會,笑道,「請首輔放心,卑職一定把這件事辦好。」?
     王篆一走,已是中午,張居正胡亂吃了一點東西。按習慣,午飯後他一定得眯一會兒,可是今天他無論如何都睡不著。儲濟倉事件的發生,攪得他六神不安,思緒駁雜。上任首這一個多月,順心事少煩心事多。單是財政困難倒沒有什麼,主要是人事上的糾葛。他隱約感到暗中總有一股勢力在與他較勁。高拱人雖走,但他數年經營提拔的官員多半都還在各大衙門擔任要職。這些人明著不說什麼,見了面點頭哈腰作揖打拱,好像一切都很平靜。其實,這些人是用「軟磨」代替「硬抗」。這樣一來,各衙門都處在半癱瘓狀態。政府機構中最最重要的六部,雖然大都更換了堂官,但事繁權重的各司郎官卻不肯配合,局勢不但沒有起色,
反而比高拱在位時更糟。近幾天來,張居正強烈地感到,自己雖然得到了首輔之位,實際上
並沒有得到首輔之權。凡有提倡少有響應,一個柄國大臣,上演的竟是自拉自唱的「獨角戲
」。今天上午,他鄭重向皇上提出京察,原就是為了恢復高拱在位時那種一呼百應的局面。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京察還沒有開始,胡椒蘇木折俸卻出了大事,不但發生了械鬥,還出了人命……?
    張居正慎重思慮反覆推想,覺得武官們鬧事並不是偶然,保不準背後有人慫恿。有些人就是想趁混水摸魚把事情鬧大。若不能及時把局勢控制住,聽任官員們的不滿情緒蔓延開來,最終所有的矛頭必定都會對準他這個新任的首輔。眾口爍金金必銷之,眾人推牆牆必倒之。張居正意識到這一點,頓時不寒而慄。有那麼一剎那間,他甚至懷疑當初支持王國光作出胡椒蘇木折俸這一決策是否妥當。但很快這念頭就熄滅了,吃後悔葯並不符合他的個性,何況國庫空虛也沒有別的選擇。思慮了一番,張居正眼裡重又射出那種逼人的鋒芒,他用手捏著鼻翼提了一會兒神,然後朝門外威嚴地喊了一聲:「來人。」?
    「卑職在。」?
     書辦應聲入內。張居正朝他掃了一眼,說道:「傳示兵部、刑部兩位尚書,到內閣會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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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 第四回 動賊心思擒拿兇犯 灌迷魂藥智騙中官 文 / 熊召政

??下午時分,兩乘四人抬轎子一前一後進了北鎮撫司的轎廳。前轎里下來的一個人,約五十歲左右年紀,一張大圓臉,兩道又疏又淡的眉毛下,嵌了一雙總是半閉半睜的雁眼。他穿了一件大紅妝花過肩雲蟒綢質地的貼里衫——這一款的雲蟒綢產自杭州,一縑值銀五十兩—
??—單從這件衫衣就可以看出其人身分高貴。他便是如今名動京師的巨?,乾清宮管事牌子邱
??得用。后一乘轎子里下來的也是一名太監,叫廖均,是惜薪司掌印太監。凡供應宮內柴炭,
??疏浚宮內溝渠,安排節日彩坊一應雜事,皆為惜薪司職責範圍。這樣兩個人,為何邀齊了來到北鎮撫司衙門,說起來這裡頭還有故事可言。?
??卻說王篆從內閣出來,一門心思想著如何能把章大郎抓捕。請不來聖旨,他是不能夠進北鎮撫司衙門抓人的。惟一的辦法就是把章大郎騙出來。既然鬧出了命案,章大郎也知道闖了大禍,輕易不會走出北鎮撫司大門,思來想去,惟獨能讓他出來的人,只有他的舅舅邱得用了。但如何能夠讓邱得用心甘情願鑽這道煙筒,卻也並非易事。首先,得找一個邱得用信任的人傳遞消息。王篆想破了腦瓜子,才想到一個人,這就是惜薪司掌印太監廖均。?
??惜薪司屬於大內二十四衙門之一,其管轄的幾個炭廠柴廠均在北京城中,因為涉及到這幾個廠子的治安保衛,所以王篆與廖均有了聯繫,交往既久,也產生了一些友誼。譬如說,王篆每年都會幫著廖均偷偷賣一些大內專用的紅籮炭或御膳房專用的片兒柴,賺上一筆昧心銀子。這中間自然也少不了王篆的好處。這種換手搔癢的事做多了,兩人自然就成了「哥兒們」。邱得用任乾清宮管事牌子后,廖均曾私下對王篆講過邱得用是和他一起凈身入宮的「同年」,幾十年相處下來,關係極為融洽。他要介紹王篆與邱得用認識,讓邱得用得便幫著他在李太後面前美言。王篆點頭應允,只是因為忙,才把這事兒擱下了。現在他決定走一步險棋,讓廖均去找邱得用。於是派人去找廖均,扯了個治安上的由頭,讓廖均速來紅籮炭廠旁邊的一家茶館里相見。?
??大約過了大半個時辰,廖均乘轎前來,王篆早就要了一間清靜雅室坐等,見他來了,起身打一拱,問道:「廖公公,是否用過午膳?」?
??「用過了。」?
??「那就看茶。」?
??王篆吩咐堂倌擺上幾樣茶點,沏了一壺朱蘭窨出的碧螺春,廖均端起杯子來,覺得太燙,又放下了,問道:「王大人,你猴急馬急地找咱來,究竟有何急事?」?
??「這真是個火上房的急事……」?
??說了個半截子話,王篆便停了。他這是故意賣關子,吊廖均的胃口。廖均果然急了,忙不迭聲地追問:?
??「有人在紅籮炭廠挖洞,偷炭了?」?
??王篆搖搖頭。?
??「那,管廠的牌子作奸自盜?」?
??王篆還是搖頭,廖均嘴一癟,尖著嗓子嚷道:「我的天,你這是讓咱猜燈謎呀。」?
??王篆勉強一笑,旋即又繃緊了臉,壓低聲音問道:「廖公公,你與乾清宮總管邱公公的交情究竟怎樣?」?
??「好哇,昨兒個晚上,咱倆還在一起喝酒哪。」廖均一摸光溜溜的下巴,驚詫道,「咦,你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
??王篆朝前湊湊身子,聲音壓得更低了:「邱公公可是出了大事。」?
??廖均心猛然一縮,端起的茶杯又放下了,問道:「什麼大事?」?
??
??「今天上午儲濟倉里發生的事,你可知道?」?
??「知道,不就是因為胡椒蘇木折俸的事,幾個老軍門吵嚷著鬧事么?這與邱公公有何相干?」?「你知道帶頭鬧事兒的是誰?」?
??「不知道。」?
??「我告訴你吧,就是邱公公的外甥,那個北鎮撫司的糧秣官章大郎。」?
??「是他?」廖均驚得一吐舌頭,又說道,「軍爺們鬧事,隔三差五就有發生,這算是什麼大事?」?
??「可是,這次出了人命。章大郎追打戶部觀政金學曾,儲濟倉大使王崧上去解勸,被章大郎一掌推跌在地,摔碎了後腦骨,當時就口吐白沫,一命嗚呼了。」?
??「這麼說,章大郎犯了命案?」?
??「正是。」?
??「這就算是個大麻煩事了?」廖均雙眉緊鎖,嘆著氣問,「如今,這章大郎在哪裡?」?
??「在北鎮撫司衙門。」?
??「藏在那兒,誰敢把他怎麼樣?」?
??「廖公公此話差矣,」王篆小眼睛一眨,琢磨著說,「我知道廖公公心裡頭是怎麼想的,第一,錦衣衛由皇上直接管轄,沒有皇上旨意,任何衙門也不能進鎮撫司抓人。第二,章大郎是邱公公的外甥,邱公公跟隨李太后多年,深得信任。沖著這層關係,別人也不敢把章大郎怎麼的。」見點著了實處,廖均不自然地笑了笑,答道:「王大人既然說出了這兩個理兒,那還有何擔心的。」?
??「這兩個理若放在平常,興許還算是一道擋箭牌子,但放在眼下這局勢,是一點作用都不起。」「為何?」?
??「就為朝局的穩定,」王篆欲擒故縱,始終控制著說話的節奏,「你想想,小皇上登基剛剛兩個月,宮裡頭主事兒的是李太后。戶部提出胡椒蘇木折俸,小皇上下旨允行。這明裡是小皇上的意思,其實,還不是李太后在後頭當家。這個章大郎不識時務帶頭鬧事,如果把這件事兒捅到皇太后那裡,你說皇太後會怎麼想?一個朝廷命官活活死在章大郎的手下,這事兒已是犯了眾怒。如果科道言官一起上章彈劾,李太后就是有心袒護,恐怕也得顧忌朝廷的體面。何況《大誥》律白紙黑字寫著,殺人者償命。李太后哪怕是作樣子給大臣看,也得把章大郎抓進大牢。只要章大郎一犯事,邱公公那一頭還不知道會擔什麼干係。李太后若果真要樹立個清正廉明的形象,包不準還會拿邱公公開刀呢。」?
??王篆歪理正理一起擺,真話假話摻著說,廖均果然上了他的圈套,這時候才真正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不由得睜大眼睛,焦急說道:「依王大人這麼一說,邱公公果然難逃一災,這才真叫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可不是,人有旦夕禍福,此言不虛也,」王篆接著又補了一句,「聽說刑科已下了駕帖,要把章大郎捉拿歸案。」?
??廖均一聽,愣了。國朝體制:凡緝拿罪犯(不管是大臣還是百姓),須得由刑科開出駕帖。拿了駕帖抓人,如果反抗,格殺勿論。這麼快就開出了駕帖,可見事態嚴重到何種程度。?「邱公公是個好人,這下慘了。」?
??廖均替朋友擔心,連連嘆氣。王篆看在眼裡,喜在心中,趁機說道:?
??「我倒有個主意,可以幫邱公公渡過難關。」?
??「啊?」?
??廖均眸子一閃,巴巴地望著王篆。?
??「這事兒的關鍵是章大郎,當前最要緊的,就是不要讓刑部逮著章大郎。」?
??「讓章大郎躲在北鎮撫司里不要出來。」?
??「這哪兒成?」王篆頭搖得貨郎鼓似的,「廖公公你應該知道,錦衣衛都督朱希孝是個膽小怕事的人,刑部來要人他可以不給,若是李太后開了口,他敢不給?」?
??「這倒也是,那,王大人你還有何妙計?」?
??「讓章大郎藏起來,藏得嚴嚴實實的,讓他們找不著,」王篆眼中閃著賊亮的光,狡黠地說道,「再大的事也是一陣風,一年半載風頭過了,大臣們的情緒也平息了,到那時章大郎再出來,保准就沒事。」?
??廖均想了想,點頭答道:「王大人言之有理,只是往哪兒藏呢?再說,你不是說刑科下了捕單嗎?章大郎一出北鎮撫司,豈不是自投羅網?」?
??王篆一笑,拈了一粒鹽水花生嚼著,饒有深意地說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那是一句屁話。再密的網,也能找著地方鑽出去。」?
??「啊?請王大人開示明白些。」?
??王篆便把腦袋湊過去,同廖均咬了一會耳朵。廖均覺得王篆的計策可行,於是一擊桌子,興奮地說道:?
??「咱看也只能這麼辦了。待事成后,咱讓邱公公擺一席酒,好生答謝你。」?
??「答謝不敢,廖公公,你千萬不可在邱公公面前露半字口風,說這主意是我出的。」?
??「這又是為何?」?
??「事涉朝廷機密,一旦讓人知道了,本官就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這倒也是,」廖均憬然而悟,「等這事兒平息了,再讓邱公公報答你。」?
??王篆見廖均已是深信不疑,怕再說下去會露出破綻,便打住話頭說:?
??「廖公公,事不宜遲,你還是去會邱公公,務必搶先一步,把章大郎安全轉移。」?
??說罷,兩人拱手告辭。??
??廖均心急火燎趕回紫禁城,把邱得用請出乾清宮來通報商量。出了這大的事,邱得用竟還蒙在鼓裡什麼都不知道。這也難怪,乾清宮是禁中之禁,門衛森嚴。除了司禮監太監能來這裡,任什麼人沒有皇上的旨意是不得入內的。邱得用從小父母雙亡,十二歲凈身入宮前,一直與姐姐相依為命,手足之情十分深厚。這章大郎是姐姐的獨苗,為了給他補這一個官,邱得用不知花了多少銀子,費了多少心思。一家人都指著他陞官蔭子光耀門庭。如今突然出了這麼一件事,無異于晴天霹靂,震得邱得用半晌說不出話來。廖均一旁催促:「邱爺,這事兒再磨蹭不得,救人要緊。」?
??邱得用哭喪著臉,問道:「依廖爺之見,咱那不成器的外甥,果能解救?」?
??「死馬當作活馬醫,不妨試試。」?
??「那,咱們就去吧。」?
??邱得用尋了個由頭回乾清宮請了兩個時辰的假,然後與廖均坐兩乘大內專用的四人抬杏黃轎如飛地出了紫禁城,不消片刻就到了北鎮撫司衙門。?
??錦衣衛與東廠,都是獨立於政府之外,由皇上直接控制的兩大警治特務組織。錦衣衛歷來由世襲勛爵掌管。它的職能一分為二,一是宮廷禁衛、大朝儀仗等;二是負責監視大臣,緝捕廷杖犯罪臣工。因此它也設了一座大獄,即鎮撫司獄。京城中有三大獄,分屬刑部、東廠和錦衣衛北鎮撫司,三家刑治機構功能雖有重疊,但大略也有分工:盜匪姦殺等民案,由刑部管轄;涉及宦官及公門中人犯罪,由東廠管轄;凡大臣謀反弒逆或忤犯皇上,則由錦衣衛緝拿。三座大獄,用刑最酷者,東廠與北鎮撫司可以並稱。有時,北鎮撫司甚至還超過東廠。
??小老百姓,說起刑部無不駭然變色,而達官顯宦,對東廠與北鎮撫司則避之如虎。這兩個機構互為表裡,被皇上視為心腹。因此,這北鎮撫司雖只是個三品衙門,但在京師人的眼中,卻是個充滿血腥威到極致的地方,再急的事,路過這裡也得繞個道兒。正因為如此,章大郎才敢仗勢欺人胡作非為。?
??邱得用的轎子剛在轎廳停穩,早有人通報了進去,掛都指揮僉事職銜的北鎮撫司堂官林從龍趕緊出來迎接。邱得用心裡急得貓子抓要見章大郎,卻又不得不先與林從龍敷衍幾句。他跟著林從龍進了花廳,坐下說道:「林鎮撫,咱那不肖的外甥這次給您惹了麻煩,心裡頭甚是不安。」?
??「邱公公說哪裡話,」林從龍一副完全不在乎的神氣,「章大郎做錯啥事兒了,不錯,死了一個九品的守倉大使王崧,可是,那也不是章大郎故意弄死他的。再說,胡椒蘇木折俸,是個什麼鳥章程?咱們這些軍爺,肚子沒那麼多彎彎繞,心裡頭不滿,口中就要罵,邱公公你說是不是?」?
??「是是,」邱公公對林從龍的態度雖然心存感激,但又覺得他不識大局,於是說道,「多謝林鎮撫的關心,章大郎現在在哪?」?
??「在後院廨房裡,邱公公你放心,本鎮撫已把他藏得好好的,任何人也拿不走他。」?
??「啊,」邱得用聽了這句話一愣怔,拿眼瞅著廖均,猶豫著問,「廖公公,你看?」?
??廖均知道邱得用輕信了林從龍的話,但他覺得林從龍牛皮轟轟,有些靠不住,便委婉地說道:「要不,咱們先去看看大郎再說。」?
??「好吧。」?
??邱得用答應。林從龍便要陪同他們一起去章大郎處,邱得用一再辭謝,林從龍只得派了一個衙役給他們領路。?
??這北鎮撫司的後院,就是那座名震京師戒備森嚴的大獄。衙役把兩位公公領進大獄,三彎九轉,來到一座極為隱蔽的小院,這裡崗哨密布,本是關押犯罪貴族勛戚王公大臣等特殊人犯的地方,像前朝被棄市的兵部尚書于謙、首輔夏言等,犯事後就被關押在這裡。近些年沒有這樣的大臣要案發生,故這座小院一直空著。上午章大郎逃回北鎮撫司后,林從龍便把他安排在這裡避風。?
??邱得用一行走進小院時,章大郎正在一間「牢房」里吃酒,這牢房原本空空的就一張炕,臨時搬了些桌椅進來。如今桌上擺滿了酒菜,還不知從哪兒弄了兩個粉面姑娘,一邊一個把章大郎夾在中間,傳杯遞盞打情罵俏地尋歡作樂。邱得用走到「牢房」門口,只聽得裡面嚷道:「喝呀,章爺。」一個嬌滴滴的女子聲音。?
??「再、再喝不得、得了,再喝,就、就醉、醉了。」章大郎的舌頭已經僵了。?
??「喲,醉了才好,醉了才是個真男人。」?
??「是嗎?那咱章爺就、就、再醉、醉一回。」?
??裡頭正這麼鬧騰著,房門突然咣啷一聲被推開。邱得用烏頭黑臉闖進來,也不等章大郎反應,就跨步上前重重地摑了他二個耳光。?
??「你,你是什麼人,竟敢打、打……」?
??章大郎跳將起來,一聲怒罵,但「老子」二字還未說出口,人就定在那兒了,伸出去一隻醋缽樣的拳頭也縮了回來,臉燥燥地問了一聲:?
??「舅舅,你咋來了?」?
??「孽畜,你還有心思在這裡尋歡作樂。」?
??邱得用眼見這麼個不爭氣的外甥,氣得身子打顫。章大郎雖然蠻橫得如一頭犟牛,但見舅舅,猶如老鼠見了貓。見平日里彌勒佛一樣的舅舅突然發怒,他聲都不敢作,酒意也醒了大半,他朝兩位姑娘努努嘴,示意他們出去。?
??兩位姑娘悄沒聲兒剛溜出去,章大郎就搬過兩把椅子請舅舅和廖均入座。邱得用指著廖均介紹:「這是廖公公,你喊叔。」?
??「廖叔。」章大郎腆著臉喊道。?
??「上午你乾的好事,」邱得用又罵開了,「胡椒蘇木折俸,又不是你一個衙門,你伸什麼頭?」?
??「舅舅,這事可怨不得咱,」章大郎辯解道,「你不曉得那個戶部觀政金學曾做事多麼氣人。」「氣人,氣人又么樣?」邱得用沒好氣地數落,「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這是古訓!」?
??廖均怕舅甥兩人這麼爭下去白耽誤工夫,在一旁提醒道:?
??「邱爺,時候不早了。」?
??「哦,」邱得用一拍腦瓜子,對章大郎說,「你鬧出了人命案,聽說刑科已下了駕帖要抓你。」?
??「怕個?,」章大郎蠻橫勁又上來了,「咱呆在這裡,誰敢進來抓我?」?
??方才林從龍說過類似的話,邱得用本已產生了猶豫,見到章大郎在這種時候仍然肆無忌憚地尋歡作樂,更覺得北鎮撫司衙風不正,擔心章大郎藏在這裡還會弄出新的事情來,於是鐵定了心要把章大郎帶走,斥道:「你小子別張狂,北鎮撫司再厲害,也是皇上腳下的一隻螞蟻。刑部的人拿了駕帖進不來,拿了皇上的旨意,進不進得來?嗯?」?
??章大郎心中就指望舅舅這個靠山,如今這靠山既然這樣說話,章大郎頓時就抽了一口冷氣,囁嚅著問:「舅舅,你不是李太後跟前的第一大紅人么?」?
??「呸,什麼第一大第二大的,」邱得用狠狠地瞪了章大郎一眼,「你問問廖叔,舅舅在紫禁城呆了幾十年,哪一天不是夾著尾巴做人?」?
??「是啊,大郎,你舅舅平時緊開口,慢開言,見了是非躲得遠遠的,你這事兒出來,對你舅舅影響不小哪。」?
??「那,那怎麼辦?」?
??「現在,你就跟我走。」?
??邱得用說著就起身,章大郎問:「去哪兒?」?
??「去你廖叔處,他管著的紅籮炭廠,隱蔽得很,沒人往哪裡去。」?
??廖均連忙插進來說:「是啊,咱那裡頭當值的都是內侍,與外頭世界不相干,大郎去了那裡管保沒事。」?
??「可是,咱出不去啊!」章大郎兩手一攤。?
??「這個咱與你舅舅商量好了,」廖均說,「你就坐我的轎子,咱們大內抬出來的轎子,沒有人敢盤查的。」?
??「廖叔,你呢?」?
??「你放心,咱另外安排了一乘。」?
??「舅舅,那咱們走?」?
??「走!」邱得用堅決地回答,又對廖均說,「寥爺,咱帶著大郎先走,麻煩你去和林鎮撫打個招呼,要他千萬不要對人說咱來過這裡。」?
??「好咧,邱爺你放心去,咱會趕在你前頭先到紅籮炭廠。」?
??頃刻,章大郎跟著邱得用來到前院轎廳登轎起程。出了北鎮撫司衙門,邱得用特意掀開轎簾朝外瞧了瞧,只見街面上清靜寡靜連個人影子都沒有。他慌忙跺了跺轎底板,吩咐道:「快,去紅籮炭廠。」?
??北鎮撫司與紅籮炭廠,都在東城區,大約只隔七八條巷子。若走得快,連小半個時辰都花不了。這大內的轎班訓練有素,把個轎子抬得又快又穩,不知不覺已穿了六條巷子,再過一條約半里路長的紙馬巷,就到了紅籮炭廠。眼看快到了目的地,邱得用一直緊縮的心才慢慢鬆弛,剛說揉揉疲乏的眼睛,忽然聽得身後傳來吵鬧聲,他掀開轎簾扭頭一看,只見後頭的那乘轎子被一群皂隸圍著了。他心裡一急,大呼一聲:「停轎!」?
??轎子還未停穩,邱得用早跳將下來朝後頭奔去,只見那伙人正掀開轎門,把章大郎從裡頭揪了出來。?
??「住手!」?
??邱得用尖著嗓子大喊一聲,那伙人見是個衣著華貴的老公公,愣怔了一下,其中一位黑靴小校瞅了邱得用一眼,命令眾差人道:「不要管,先把人犯捆了!」?說話時,邱得用已跑到跟前,把一雙雁眼睜得大大的看著小校,氣喘吁吁地說:「你們是哪個衙門的?」小校亮了亮腰牌,答道:「刑部的。」?
??「你知道咱是誰?」邱公公又問。?
??「不知道。」小校裝蒜。?
??「不知道咱是誰,這轎子你總該認識吧?」?
??「認識,是大內二十四監局的掌印公公們坐的。」?
??「既然知道,為什麼還敢攔?」?
??「因為這轎子里坐的不是公公,而是咱們要抓的人犯。」?
??「誰說他是人犯?」?
??「這個咱不知道,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公公你看,咱這裡有抓捕章大郎的駕帖。」?
??小校將一張蓋有刑科關防的公文在邱得用跟前晃了晃,然後命令眾皂隸:「把人犯帶走。」?早已被捆得結結實實的章大郎被眾皂隸推推揉揉,要扭進另一乘兩人抬的黑色小轎。?
??「舅舅救我——」?
??章大郎聲嘶力竭地叫著。邱得用一時氣極,也不知如何辦好,眼睜睜地看著這夥人把章大郎硬塞進小轎,抬起來如飛地跑了,才揮舞著雙手,歇斯底里地叫道:「你們回來——」?黑色小轎早就沒影了,只邱得用乾澀的喊聲,在空蕩蕩的巷道里迴響。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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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2-29 11:13 | 只看該作者

水龍吟 第五回  析時局大臣商策略 行巨賄主事為陞官 文 / 熊召政

??整整一個下午,各衙門要緊官員走馬燈一樣在內閣穿進穿出。儲濟倉的械鬥弄出了人命案,也算是驚動朝野的大事。俗話說,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事兒出了不到兩個時辰,滿京城就傳得沸沸揚揚。十之八九的京官,對胡椒蘇木折俸本身就有意見,只是懾於新任首輔的權勢,敢怒而不敢言。章大郎這回挑頭出來鬧事,他們是求之不得。謹慎一點的,抱著黃鶴樓上看翻船——?幸災樂禍的態度。刁鑽一點的,便借題發揮四處扇風點火,唯恐天下不亂。更有那些個慣於窺伺風向挖窟窿生蛆的人物,硬是聳著鼻子要從中嗅出個什麼「味兒」來。他們很自然由章大郎想到邱得用,由邱得用想到李太后,這麼連掛上去,就覺得這裡頭大有文章。「章大郎敢這麼張狂,肯定是得了上方寶劍。」他們想當然得出這麼個結論。由此更猜測上任才一個多月的首輔張居正肯定在什麼地方得罪了李太后。頓時間,輿情對張居正極為不利。?
??面對這一團亂麻的局勢,張居正儘管心情沉重,但卻鎮靜如常。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就是不聽衙署市坊的那些議論,單從前來謁見的那些官員的言談舉止中,他也大致推斷得出事態的嚴重性。要抓住牛鼻子而不要讓人牽著鼻子走,他在心裡這麼告誡自己。因此,當兵部尚書譚綸走進他的值房謁見時,他劈頭就問:「子理,你屬下究竟有多少人參與了鬧事?」?譚綸與王國光以及刑部尚書王之誥都是同年。譚綸是嘉靖朝霍然崛起的一名軍事奇才,在東南抗倭及西北抗虜的各次戰爭中,立下赫赫戰功,他麾下的俞大猷與戚繼光,都成為了一代名將,張居正擔任次輔期間分管軍事,英雄惜英雄,故與譚綸結下了深厚友誼。一年前,譚綸從南京兵部尚書任上解甲歸田,張居正擔任首輔后,又舉薦他重新出山執掌兵部堂印。因為是老朋友,張居正講話也就不存客套。?
??譚綸身材魁梧,臉膛紫紅,一看就是久歷沙場之人。雖年近六十,猶身板硬朗,聲如洪鐘。面對張居正的逼問,他提著官袍從容坐定,答道:「在儲濟倉前,跟著章大郎起鬨鬥毆的,實只有七人。」?
??「就這麼幾個人,能鬧得山呼海嘯?」?
??張居正的眼中射出兩道寒光,他倒不是故意要給譚綸下馬威,而是談論緊要問題時的習慣使然。譚綸儘管不言而威,仍不免心中震驚,由此猜想張居正為何如此焦灼,他稍一思慮,答道:「領頭的就這幾個人,但隨著他們去的那些軍曹馬弁,還不是看長官眼色行事,跟著一起撒野?不過,請叔大兄放心,這事兒咱已經處置過了,諒再不會滋擾生事?」
??「請問子理兄如何處置。」?
??「一聽說發生了械鬥,咱當即就把今日前往儲濟倉的各衙門將佐全部叫到兵部,一個一個查證落實。這些赳赳武夫,開頭還跟咱發犟。京西營的那位糧秣官,竟當眾脫了官袍,赤袒著上身,讓咱看他的刀傷、箭傷,細細數落他的戰功。說他的五品官,是用多少瓢多少瓢的鮮血換來的。如今新皇上登極,不說多得幾個賞銀,卻連少得可憐的幾兩俸銀都拿不到,這怎能不叫人傷心,不叫人寒心。如果這時候國家戰事再起,又有誰會再提著腦袋賣命?這些話問得確實在理……」?
??說到這裡,譚綸長嘆一聲,輕撫長髯,神色極為嚴峻。張居正靜靜地注視著他,心裡頭忽然湧起一股酸楚,說道:「收攬人心的事,誰不想做。只是國家財政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胡椒蘇木折俸,實在是不得已的舉措。」?
??譚綸咽了一口唾液,斟酌字句答道:「叔大兄的為難,咱十分理解,這叫前人作禍,後人受過。只是這些行伍出身的人不明事體,跟他們講道理等於是對牛彈琴。」?
??「那你究竟如何處置?」張居正追問。?
??「先打下他們的氣焰。」譚綸苦笑了笑,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說道,「那個糧秣官不是擺譜么,咱譚某雖是進士出身,書生一個,但大小戰陣也經歷了數十次。在榆林堡對瓦刺一仗,因坐騎中箭掀倒在地,左大腿被虜將搠了個對心穿。幸虧護衛將士及時趕來營救,才不至於橫死沙場。因此,咱也當眾撩起褲管,讓他們看看咱的傷疤。」?
??說著,譚綸又情不自禁擄起褲腿,伸出大胯給張居正看,只見接近大腿根部處,有一茶盅口大的傷疤,閃著暗紅的幽光,張居正也是第一次看到,不由得感慨說道:?
??「有道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子理兄若不是有這塊傷疤,恐怕就制服不了這群犟牛。」?
??「這倒是實話,但這些將佐都是直腸子,雖然鬧事不對,卻也有情可諒。」?
??「啊?」?
??聽譚綸口風不對,張居正感到驚詫,譚綸繼續說道:?
??「這些武將,對文官曆來是又恨又怕。常言道,一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可見文官若要貪墨,路子野得很。武官卻不一樣,除了極少數轅師軍門可以吃空額玩點貓膩。大多數將佐常年無銀錢過手,想貪墨也沒有機會。就是沙場廝殺打了勝仗,皇上封賞,大頭也都被那些隨軍督戰的文官拿走,而真正一刀一槍對陣叫殺的將士所得封賞少得可憐,這叫文官吃肉,武官喝湯,所以說,每月的月俸銀,對於文官來說不算什麼,對於武官卻是養家?口的活命錢。這次蘇木胡椒折俸,京師文武官員同等對待,叔大兄啊,咱倆關起門來說話,此舉有些欠妥。」?
??譚綸一番話語重心長,既動情又在理,張居正雖覺得不對路子,又不便反駁。正躊躇間,書辦來報,說是刑部尚書王之誥已到。張居正吩咐請他進來。?
??少頃,只見一位年過五十身材偏瘦神情優雅的官員挑了門簾走進值房。這便是張居正的老鄉加姻親,刑部尚書王之誥。他也是素有名望的大臣,多年擔任統率三軍的邊關總督。後來又接替譚綸當了一年的南京兵部尚書,這次張居正「內舉不避親」,又推薦他出任刑部尚書。
??他一進來,看見譚綸已坐在裡頭,兩人是同年,且又是多年朋友,故先與他打拱,然後才與張居正敘禮。說道:「首輔與子理兄還有話要談,要不,我暫且迴避,等會兒再進來?」?「告若兄請坐,」張居正指了指譚綸對面的黃梨木椅子,說道:「儲濟倉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仆與子理兄正在商量如何處置鬧事武臣,你也當了多年的三軍統帥,或可有好的建議。」
??接了張居正的話,譚綸也說:「告若兄,你素有智多星之稱,首輔說得對,現在,你得幫老哥一把。」?
??王之誥「嗯」了一聲算是作答。在他聽來兩人說的都是客套話。即便是真的,他也不會提什麼建議。第一,他明白儲濟倉械鬥事件的嚴重性,這些軍爺武夫們是在向新任首輔的權威挑戰。在高拱手上,發生的事件諸如裁抑軍員等,比之胡椒蘇木折俸要嚴重得多,也不見哪位官員敢跳出來鬧事。單從這一角度,張居正肯定會嚴懲肇事者;第二,對譚綸他也非常熟悉,這位老儒帥,歷來享有「愛兵如子」的美譽。大凡他手下的將士,除了真正犯有國家大法難以保全外,他總是儘可能地加以保護,有此兩點,他就知道這建議萬萬提不得。?
??「子理兄方才所言,句句是實,」見王之誥不肯做聲,張居正又接著說道,「武臣職權與祿秩,這是國朝大政,雖有商榷之處,卻也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問題。譬如說事重權輕,隆慶四年仆就向皇上建議過要作改革。如今仆既當了首輔,更有責任做好這件事情。這些都是后話,眼下最最要緊的是要處理儲濟倉的械鬥事件,嚴懲肇事者。子理兄,你說呢?」?
??譚綸皺了皺眉,緩緩答道:「咱已經說過,這七位武臣再不會滋擾生事了。」?
??「何以見得?」?
??「咱已安撫了他們。」?
??「安撫?」驟然聽到這兩個字,張居正心頭掠過不快,「如何安撫?」?
??「這幾個人的月俸銀,都如數支付了銀兩。」?
??「啊,誰給的?」?
??見張居正臉色冷了下來,譚綸覺得再也不好隱瞞,索性直話直說:?
??「請叔大兄放心,咱沒動用公家一厘銀錢,這幾個人的月俸銀,都是咱用自家積蓄支付的。」?
??「子理兄,你這是……」張居正本想說「婦人之仁」,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怕傷害譚綸的自尊。?
??譚綸聽了半截子話,半天沒等到下文,只得又接著說道:「叔大兄,武臣們鬧事,沒有幾個是沖著你的,他們多半是為自家生計著想。」?
??見譚綸一味地偏袒部屬,張居正長嘆一聲,明是體恤暗含譏諷地說道:「京師那麼多駐軍行轅,武臣少說也有好幾千人,你子理兄個人積蓄有多少銀子,照顧得過來么?」?
??「能做多少就做多少,」譚綸已明顯感到了張居正的不滿。他倆共事多年,從未發生過齟齬,這次他依然不想鬧僵,便又自打圓場說道,「當然,這些武臣鬧出這麼大事來,干擾了首輔的政令,咱這兵部堂官,也深感不安。」?
??「這事與你沒關係。」張居正趕緊申明。?
??「怎麼沒關係,屬下鬧事,是堂官管教不嚴,咱已想好了,今夜裡寫一份自劾摺子,明天就送呈皇上。」?
??譚綸一臉峻肅,完全沒有做戲的樣子,但張居正仍覺得這位老朋友是在負氣。也不想多作解釋,趁勢說道:「自劾的摺子你也不用上了,但那七位武臣必須聽參,等候處理。」?
??「那,帶頭鬧事的章大郎怎麼辦?咱聽說他躲進北鎮撫司,怎麼著也不出來。」?
??譚綸的嗓門陡地高了起來,一直默不作聲的王之誥這時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冷靜點。張居正瞅著譚綸漲紅的臉膛,撲哧一聲笑了,對王之誥講:「告若兄,你看,子理兄今天好像是故意來和我鬧彆扭的,你看他這副樣子,無異於沙場秋點兵。」?
??一句玩笑話,屋子裡的氣氛頓時緩和了下來,譚綸轉怒為笑,自嘲道:?
??「咱拿章大郎作擋箭牌,是想著你這首輔,應該槍打出頭鳥。」?
??「請子理兄放心,章大郎一定會繩之以法,捉拿歸案,」張居正收斂了笑容,斷然說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他一個章大郎。仆知道你子理兄的心思,認為章大郎後頭有一個邱公公,邱公公後頭還有一個李太后。因此仆處置起來會手下留情,這一點你盡可放心。事情再棘手,仆也決不會徇私情而放縱罪人。今天我請告若來,也就是為的這個,章大郎一旦捉拿歸案,立即三堂會審,鞠讞定罪。刑部應就儲濟倉械鬥立即展開調查,事涉兵部之事,還望子理兄多多配合。」?
??譚綸雖然鬧點意氣,但見張居正決心既下,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得點頭答應。王之誥已隱約感到張居正要利用這起突發事件大做文章,以期建立起首輔權威。他承認自己的這位親家是個鐵腕人物,既下決心要做某件事情,就決不會改變初衷半途而廢。他想了想,說出了自己的擔心:?
??「人臣循令而從事,這是千古定例。刑部護法除奸,本是題中應有之義。章大郎一案,刑部一定會儘力辦好。但儲濟倉械鬥,本因胡椒蘇木折俸引起,若官員的月俸銀得不到保障,即便處置了章大郎,恐怕還會有新的禍事發生。」?
??「告若兄言之有理,」張居正長吁一口氣,憂心忡忡答道,「仆曾與王國光認真磋商,他說,千難萬難就這兩個月。」?
??王之誥一驚,問:「怎麼,折俸得兩個月?」?
??張居正沉重地點點頭,譚綸看著張居正眉心裡蹙起的疙瘩,知道他承受的壓力,心裡頭憋著的那股子氣不知不覺也就消了。此時,一個念頭從他腦海里掠過,也不及斟酌,就索性講了出來:「叔大,三個月前,高拱給殷正茂多撥二十萬兩銀子的軍費,是否可要回來以解燃眉之急。」?
??「你覺得要得回來嗎?」?
??「不妨一試。」?
??張居正沉吟著還未回答,書辦又挑開了門簾,只見巡城御史王篆興沖沖闖了進來,朝三位深深打了一躬,稟道:「首輔大人,章大郎給逮住了。」??
??天煞黑,馮保就從大內回到了位於崇文門之東的后井兒衚衕私宅內。這宅子是他提督東廠第二年買下的,至今已十五個年頭兒了,其間又強行將毗鄰人家盡數買下,大興土木擴建了三次,如今宏敞華麗。雕樑畫棟,參差樓閣,置身其中,真有天上人間之感。?
??馮保每天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躺在綉榻上,讓兩名小丫環替他捶腿捏腳,解了乏勁兒,然後才用餐。今兒個晚膳是一碗紅棗粥加上兩個黃橙橙的小窩窩頭,佐菜是一碟六必居的醬黃瓜和一碟糟雀舌。吃慣了珍饈美飫鳳髓龍肝,回頭再吃這些家常飯,馮保覺得真是特殊的享受。飯後稍事休息,馮保剛在後花廳里飲完一小壺峨嵋綠雪,徐爵就推門進來,畢恭畢敬稟道:「老爺,胡自皋求見。」?
??「胡自皋,哪個胡自皋?」?
??馮保不記得了。徐爵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就是那個捐了三萬兩銀子,給老爺買佛珠的。」
??「啊,是他。」馮保頓時想起那串「佛珠」惹下的麻煩,差點讓他栽了跟頭,沒好氣地問,「他不是在南京么,跑來北京幹嗎?」?
??「南京工部有趟公差,他要了來,主要是想來拜謁老爺。」?
??「他是個什麼官?」?
??「南京工部主事,六品。」?
??「六品官多大一點,你見見不就行了?」?
??馮保說罷把頭朝椅背上一靠,閉目養起神來。徐爵被晾在那兒,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深知主人的脾氣,平常深居簡出極少見人,還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凡來家拜望的外廷官員,只有三品以上者他才肯賞臉敘茶,至於內侍,二十四監局的掌印上門找他,只能在外花廳一見,連堂屋都進不了。徐爵明知道這規矩,還涎著臉幫胡自皋求情,主要是想到胡自皋給馮保送過三萬兩銀子的厚禮,這次來京,又給了徐爵一千兩銀子,求他幫著安排和馮保見一面,兩頭一湊,徐爵決定幫這個忙。「老爺。」徐爵又輕輕喊了一聲。?
??「怎麼哪?」馮保微微睜開眼睨著徐爵,這位刁鑽的管家依然躬著身子站在原地,謹慎說道:「小的冒昧建議,這個胡自皋,老爺還是應該屈尊見一見,因為……」?
??「因為什麼?」?
??「他畢竟捐過三萬兩銀子,就是放在今日的京城來看,也是個不小的數目。」?
??「唔,事情都過去了,還見什麼?」?
??聽鼓聽聲,聽話聽音。深諳主人脾性的徐爵,立刻順著話縫兒鑽,稟道:「老爺,胡自皋還有事求你哪。」?
??「啊?」?
??「他可是帶了銀票來的。」?
??一聽這句話,馮保頭離了靠背,身子一挺坐了起來,問道:「他有何事?」?
??「還不是想挪挪位子。」?
??「往哪兒挪,他對你說過沒有?」?
??「小的沒問他。」?
??「他人呢?」?
??「在外花廳里坐著哪。」?
??「那就見見吧。」?
??說畢,馮保便跟著徐爵離開後院,到前院外花廳與胡自皋見面。?
??卻說這個胡自皋自從四個月前與徐爵牽上線后,一直為攀上這麼個大靠山沾沾自喜,特別是馮保當上司禮監掌印后,他更慶幸這個「冷灶」燒得及時。這回他找了個公差機會來京,目的就是為了登門拜謁這位權勢熏天的大公公。此刻,他在外花廳里坐了差不多半個時辰,一直不見馮保的影子,心裡急得像貓爪子抓。儘管徐爵打了包票說一定讓馮保接見,但他仍心存疑慮,他對馮保見客打發的態度早有耳聞。自己一個小小的六品官,人家萬一不念「舊情」來一個拒見怎麼辦?正自胡思亂想,只聽得門口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他忙伸直脖子去看,只見徐爵領了一個年過半百一身富態的老公公進來,不用說,這肯定就是馮保了,也不等介紹,胡自皋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嘴中高聲唱了一喏:「卑職胡自皋叩見馮老公公。」?
??按規矩,內外廷分守極嚴。外廷命官,哪怕品秩再低,見了內廷巨?,也決不能行叩頭大禮。這既涉及到朝廷的尊嚴,也關乎讀書人的操守。但是,一旦綱常崩壞吏風不正,便總會出現一些無恥之徒向有權有勢的巨?獻媚。因此,磕頭膝行也只當是尋常之事。看到胡自皋納身跪了下去,馮保心中一震,接受外廷命官的叩頭大禮,他這還是第一次。因此那一張本來毫無表情的白胖臉上居然浮出了一絲笑意。他也不慌著讓胡自皋起來,而是顧自坐了下來,覷著胡自皋說:「胡大人,有道是男兒膝下有黃金,你給咱如此行禮,就不怕人家笑話你嗎?」胡自皋抬起頭來,巴巴地望著馮保,理直氣壯地答道:「老公公,兒子給老子磕頭,有誰敢笑話。」?
??「啊?你咋如此比擬?」?
??「若論年齡,老公公正好是我的父輩,只是卑職福薄,攤不上老公公這樣的令尊大人。」?胡自皋這幾句恬不知恥的奉承話,連站在一旁的徐爵聽了都感到肉麻。誰知馮保聽了甚為熨貼,笑得眉毛打顫,他吩咐給胡自皋賜座看茶,問道:「胡大人這次來京有何公幹?」?胡自皋雙手按著膝頭,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答道:「南京工部所轄造船廠,關於核查落實今年的船價銀,差卑職前來討個實信。這是小事,主要是想來京晉見馮老公公。」?
??「咱一個糟老頭子,有啥值得看的。」?
??馮保說著咯咯咯笑了起來,不知為何,他竟有點喜歡眼前這個年輕的六品官了。胡自皋見風使舵,這時候忽然板了板臉,說道:「老公公,卑職斗膽給您提個意見。」?
??馮保一怔,問:「有何意見?」?
??「卑職不過是一個無能的晚輩,老公公一口一聲地喊胡大人,實在是令卑職羞愧難當,無地自容,老公公再這樣喊,卑職就只好一頭碰死了。」?
??胡自皋說著,越發裝出惶恐之態。馮保看得很是受用,對一旁陪坐的徐爵說:「瞧你這個短舌頭,上次從南京回,也沒給咱細講,胡?大——?啊不,胡,胡自皋是這麼個靈性人。」?馮保的讚賞,換回的是徐爵的一罐子醋意,他欠身回道:「是啊,小的也不清楚,胡主事的兩片嘴唇,竟是蜂蜜浸出來的。」?
??對於徐爵的挖苦,胡自皋一點也不感到尷尬,猶自興沖沖地說道:「卑職很是羨慕徐總管,能一天到晚跟著馮公公,這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接過這話茬兒,徐爵索性說起玩笑話:「聽胡主事這麼說,你是想當咱家老爺的乾兒子了。
??「若真能這樣,卑職求之不得。」?
??胡自皋迅速接腔,說罷,瞪著一雙酒色過度的青色眼圈瞄著馮保。?
??說笑歸說笑,看到胡自皋較了真,馮保倒冷靜了下來,他雖然臉上依然掛著笑,但說話卻不似方才親熱:「胡自皋,你見咱還有何事?」?
??一聽這口氣,胡自皋知道認「乾爹」是沒門了,連忙從面前的茶几上拿起一隻花梨木的錦盒,恭恭敬敬遞給馮保,說道:「卑職前來晉見馮老公公,奉上一點薄儀,不成敬意,望老公公……」?
??「你這是做甚?」馮保打斷胡自皋的話頭,蹙著眉頭說,「來看看就是人情,還要什麼薄儀?」?
??「卑職知道老公公守身惟謹,廉潔自律。但老公公是前輩,卑職叩見豈能無禮。」?
??馮保臉色一變,胡自皋不免心下發怵,說話時舌頭也就不那麼靈便了。虧了徐爵這時上前接過他手上托著的錦盒,打開一看,是一張銀票。?
??「喲,是一萬兩!」?
??徐爵故意驚叫,他這實際上是給馮保透信,馮保聽了,只淡淡地說了一句:「下不為例了。」?
??胡自皋長長吁出一口氣,又深深打了一拱說道:「多謝老公公栽培。」?
??馮保示意胡自皋坐回去,問:「你究竟有何事需要咱出個面,不妨直講。」?
??「我,啊,卑、卑職想……」?
??胡自皋結結巴巴話不成句,馮保瞧著他的窘態,抿嘴一笑,譏道:「你們這些進士出身的人,總脫不了那一個字兒,酸!巴心巴肝想要得到的東西,可就是呀呀唔唔地上不了嘴。」?徐爵也趁機嘲笑:「是呀,不說正事兒,滿身都是嘴,一說正事兒,一張嘴反倒成了扎口葫蘆。」?
??聽了兩人的奚落,胡自皋臉紅到耳根。一咬牙,便赤裸裸說出了心底話:「蒙老公公鼓勵,卑職就直說了,卑職想升個官,挪挪位子。」?
??「好哇,升個什麼官,想好沒有?」?
??「想好了,聽說兩淮鹽運使顏元清四年任期已滿,如果卑職能接任……」?
??看到馮保微閉了雙眼,胡自皋便打住了話頭,好一會兒,馮保才睜開眼,徐徐說道:「兩淮鹽運使是朝中第一肥缺,還是個四品衙門,你胡自皋真是敢想啊!」?
??「不是卑職敢想,而是兩淮鹽運使這個位子,一定得是老公公自己的人坐上去。」?
??「啊?」?
??「卑職只要坐上這個位子,一切都聽老公公差遣。」?
??馮保「嗯」了一聲,並不作明確的答覆。這時,又有家人進來稟道:「老爺,邱公公求見。」?
??「啊,他來了,領他進客堂。」馮保吩咐過,又對胡自皋說,「你的事兒咱知道了,你先回去罷。」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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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 第六回 為求人大?舍至寶 談家事首輔釋愁懷 文 / 熊召政

??馮府的客堂有五楹之大,就是百十人坐在裡面也不顯得擁擠。京師顯宦或巨富人家,客堂里都裝了戲樓,馮保家也不例外。這客堂彩繪梁棟極盡藻飾,一應傢俱大至金飾木雕六折屏風小至髹漆器皿,無一不精緻。就是四壁牆上掛著的那些書畫,也全都是宋元精品。每當夜幕降臨,大廳里三十二盞宮燈一齊點亮,照耀得如同白晝。?
??馮保從外花廳里與胡自皋告辭了出來,只見邱得用已在客堂南廂里坐著了。馮保趨身過去,滿面春風說道:「邱公公,什麼風兒把你給吹來了。」?
??邱得用站起身來,乾笑了笑,答道:「咱回宅子,想著晚上也沒甚急事,索性就繞了一腿,過這邊來拜望拜望馮公公。」?
??邱得用想盡量說得自然些,但在馮保聽來依然是假話。他知道邱得用肯定是為他外甥章大郎的事情而來。邱得用出任乾清宮主管之後,在紫禁城中的地位迅速上升。論級別,乾清宮主管與二十四監局的掌印一樣,都是享受五品待遇,但因他是李太後跟前的紅人,內外廷想求李太后辦事兒的人,都變著法子巴結他,故無形中就顯得高人一等。邱得用為人本來還算本分,但因求他的人多了,把他的架子給求大了,看人打發的那一套,不知不覺也就學會了。就像對馮保,表面上他依然恭恭敬敬,但言行舉止間,常常不經意地表現出一種優越。馮保看了心裡頭很不舒服。覺得邱得用的氣焰長得太快,一直在瞅機會要殺殺他的火氣。?
??「邱公公不是住在西城么,你這一腿子可就繞得遠了。」馮保揶揄地說。?
??「馮公公這是責怪咱來得遲了。」邱得用答非所問地回了一句。論級別,在馮保面前,他不應稱「咱」而應稱「小的」,這就是他不經意間表現出的優越。他四下瞅了瞅,驚嘆道,「人家都說馮公公府上布置得好,果然名不虛傳,看看這客堂,京城裡沒有幾家的。」?
??馮保今夜裡心情好,樂得與邱得用扯野棉花,答道:「也算不得什麼好,就是敞亮一點。聽說邱公公喜歡聽曲兒?」?
??「還不是跟太後學的。」邱得用的口氣不無炫耀,「她老人家喜歡聽曲兒解悶,咱在一旁練耳朵,練多了自然也就喜歡上了。」?
??「今兒晚上正好沒事,咱老哥兒倆,就選幾支曲子聽聽,如何?」?
??「聽說馮公公家裡養了個戲班子,有幾個一流的唱手。」?
??「別聽人瞎吹,是好是歹,你自家聽聽。」?
??「要不,換個時間?」邱公公今晚委實沒有心情。?
??「為何?」馮保明知故問。?
??「今兒晚上來得倉促,雅興一時還提不起來。」?
??「雅興還用提么,管弦一響,自然就來了。」馮保說著,一拍巴掌,一位家人應聲前來,馮保問他,「戲班子呢?」?
??「稟老爺,都已開了臉,坐在戲樓後頭哪。」?
??「今晚上,戲段子就不唱了,你去找一個好的下來,就坐這兒,給邱公公唱幾支曲子。」?「唉。」家人答應一聲,飛快地上了樓,不一會兒,領了一個濃妝淡抹裊裊婷婷的少女下來,後頭還跟了三位樂師。那少女走近來,對馮保蹲了個萬福,柔聲說道:「奴婢春月,拜見馮老公公。」馮保眯著眼,從眼縫兒里透出的目光捉摸不定,他抬抬手指著邱得用說:「春月兒,這是邱公公,最喜聽曲子的,你好好兒唱幾支。」?
??春月兒又朝邱得用斂衽行了一禮,說道:「奴家唱得不好,還望邱公公見諒些個,不知邱公公喜歡聽些什麼樣的曲子。」?
??邱得用哪裡有心來聽曲子,自章大郎當街被刑部番役拿走後,他就一直如坐針氈。回到乾清宮,幾次想在李太後面前求情,又生生地不敢開口。還是廖均幫他出主意,要他來求馮保,他才懷著一顆忐忑不安之心來到馮府。可是,一點正事都沒談上,馮保硬要他聽什麼曲子,推又推不掉,他只得逢場作戲,望著春月兒兩片小巧的猩紅嘴唇,敷衍著答道:「隨便什麼曲子都行。」?
??「可不能隨便,」馮保遞過來一本大紅絹面九折箋紙的曲目單,說,「想聽什麼,自己點。」?邱公公接過曲單隨便翻了翻,心亂如麻也不知該點什麼,只得說道:「還是讓春月兒看著唱吧。」?
??「春月兒,最近學了啥新曲子?」馮保問。?
??「稟老公公,奴婢前幾日剛學了一曲《青杏子》,是《大石調》的套曲。」?
??「啊,要不就聽聽這個,邱公公?」?
??「好,好。」?
??見邱得用點頭應允,三位琴師坐下來,一人按笛,一人吹簫,一人彈琵琶,春月兒輕輕擊了擊手中檀板,頓時弦管悠揚,竹音悅耳,聽了過門,春月兒慢啟朱唇唱了起來:[青杏子]遊宦又驅馳,意徘徊執手臨歧,欲留難戀應無計。昨宵好夢,今朝幽怨,何日歸期?
??[歸塞北]腸斷處,取次作別離。五里短亭人上馬,一聲長嘆淚沾衣,回首各東西。?
??[初問口]萬疊雲山,千重煙火,音書縱有憑誰寄?恨縈牽,愁堆積,天、天不管人憔悴。?
??[怨別離]感情風物正凄凄,晉山青、汾水碧。誰返扁舟蘆花外?歸棹急,驚散鴛鴦相背飛。
??[擂鼓體]一鞭行色苦相催,皆因些子,浮名薄利。萍梗飄流無定跡,好在陽關圖畫里。?[催拍子帶賺煞]未飲離杯心如醉,須通道「送君千里」。怨怨哀哀,凄凄苦苦啼啼。唱道分破鸞釵,丁寧囑咐好將息。不枉了男兒墮志氣,消得英雄眼中淚。
??春月兒把這五支曲子連成的套曲唱完,大約過去了小半個時辰。聽得出來,這首《青杏子》唱的是一對夫婦分別時的無盡幽怨。詞中的關捩巧妙,春月兒體會得很深,一顰一笑,一招一式,無不深通關節,曲盡其妙。加之銅磬樣的一副好嗓子,可可地把兩位公公給唱醉了。待她歇了歌喉,邱得用拍了拍巴掌,評道:「這姑娘唱得真好,熱鍋里爆豆子,脆蹦脆蹦的,若是在這笛簫裡頭,再摻些弦索進去,就更妙了。」?
??聽了他的高論,馮保笑道:「邱公公在宮裡頭聽慣了南調,所以開口便說弦索,方才春月兒唱的是北調。北調用樂就是以簫笛為主。嘉靖末年,沈吏部訂了一個《南九宮譜》,盛行天下,因此南曲廣為人知,而北調差不多失傳了,其實,北調比之南調,要高亢清麗得多。」
??「哦,這裡頭還有這大的學問。」邱得用逮著機會獻媚道,「難怪滿京師的人都說,馮公公一肚子學問,賽過十個狀元郎。」?
??「哪裡哪裡,」馮保略作謙虛,就招春月兒前來,問她,「這曲子跟誰學的?」?
??春月兒跪在馮保面前,勾頭答道:「奴婢是跟師傅學的。」?
??「還是那個馬三娘?」?
??「是。」?
??看著春月兒低垂的粉頸,馮保心上像有一條毛毛蟲爬過,既愜意又難受。他咽了口唾沫,對邱得用說:「你知不知道馬三娘?」?
??邱得用茫然地搖搖頭。馮保接著說:「這個馬三娘,本是北調高手,咱第一次見到她,覺得
??她不是個貨,高高大大像匹馬,一張大嘴可以囫圇吞下個窩頭,可是她一開口,滿場人都被
??震住了。聲音該一縷的時候是一縷,該一雷的時候是一雷,真箇兒是絕藝藏身。自從聽了馬
??三娘的北調,咱就覺得南調沒啥意思了,這個春月兒,原是馬三娘的弟子,咱同馬三娘打商
??量買了過來。」?
??「水靈靈的,真好一個旦角兒。」邱得用一雙眼在春月兒身上睃來睃去,嘖嘖稱讚。?
??「邱公公若喜歡,咱把她送給你。」?
??「這,這是哪裡話,」邱得用哽了一下,臉上泛著紅光說,「古人言,君子不掠人之美。」
??「這麼說,咱哥兒倆就生分了。」?
??馮保本是做戲,說起來卻很認真。邱得用沒看出破綻,心裡頭掂了掂,回道:「馮公公真要送,就送給李太后。」?
??馮保一愣,說:「你說讓春月兒進宮?」?
??「是呀,李太后不是最喜歡聽曲兒么?」?
??馮保嗤地一笑,搖搖頭說:「你看咱春月兒,市井中長大的丫頭,哪裡懂得宮中的規矩。」
??「這倒也是,所以,還是馮公公留著自己受用。」?
??邱得用就著馮保的話題打轉,心裡頭卻一直在想著自己的急事,因此坐在那裡焦灼不安,偏
??偏這時馮保又道:「邱公公,春月兒還有拿手的唱腔,索性讓她逐個兒給你表演,春月兒,繼續唱。」?
??「奴婢遵命。」春月兒說著,起身回到原處,揀了雲板,正欲起腔,邱得用趕緊喊了一聲:「慢!」?
??「為啥?」馮保問。?
??邱得用哭喪著臉,囁嚅著說:「馮公公,實不相瞞,咱登貴府拜望你,還有些急事。」?
??「有急事,嗨,你怎地不早說,」馮保揮手讓春月兒一行退了下去,接著說,「咱還真的以
??為你邱公公閑著沒事,繞這一腿呢!原來不是。」?
??馮保不顯山不顯水就把邱得用「刺」了一下。邱得用到這一步上,也顧不得面子,瑟瑟縮縮
??地從懷中掏出一捲紙來,雙手遞給馮保說:?
??「這個,請馮公公收下。」?
??「是啥?」?
??「看過便知。」?
??馮保遂叫來家人打開,原來是抄在三尺御品宣上的一幅《心經》,字體娟秀,端莊工整。並
??且鈐了一方「慈聖皇太后之寶」的紅印。?
??馮保頓時肅然起敬,「喲,是李太后的墨寶。」他知道李太后每日抄經,但從不肯送人。就
??連馮保這樣的心腹侍臣,她也手嗇。因此人們都說想得到她的墨寶,簡直比登天還難。?
??趁馮保細細欣賞的當兒,邱得用說道:「這幅《心經》,是李太後上個月晉封后,一時高興
??賞給咱的。多少人看了都眼熱,有人願出一萬兩銀子來買,咱說,你出十萬兩,咱也不勒你。」?馮保相信這話,訕訕說道:「這幅《心經》,是寶中之寶,李太後送了你,連咱都不知道。」?「李太后怕張揚,不讓咱說,」邱得用看著馮保小心翼翼捲起了字幅,又道,「馮公公收藏好,對外可別透了風,若是讓李太後知道了,怪罪下來,咱就擔當不起了。」?
??馮保也不言謝,只是問:「邱公公將如此貴重的禮物相送,究竟是為何?」?
??「唉!」邱得用長嘆一聲,說道:「還不是為咱那不爭氣的外甥章大郎。」?
??「你外甥怎麼了?」?
??「今兒個上午,儲濟倉發生械鬥的事,想必馮公公早就知道了。」?
??「聽說了,怎麼,跟你外甥扯上了?」?
??「可不,他一失手,把儲濟倉大使王崧一掌推倒在地,摔碎了後腦骨,死了。」?
??「啊,這事兒是你外甥乾的?」?
??馮保故意大驚失色,其實,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他早從東廠送來的密報中知道得清清楚楚,包
??括邱得用動用大內專轎把章大郎從北鎮撫司轉出來另覓地方藏匿,一切細節也在他掌握之中。但此時他卻裝馬虎,彷彿什麼都不知道,迎著邱得用焦急的眼光,他急切地問:「你外甥就是那個北鎮撫司的糧秣官?」?
??「可不是!」?
??「他人呢?」?
??「讓刑部逮著了,現關在刑部大牢里。」?
??「這就難辦了,這是命案,進去了就難得放出來。」?
??馮保眉頭蹙得老高,邱得用瞧他這神色,越發慌得不行,說道:?
??「正因如此,咱才來找你幫忙。」?
??「找咱能幫上什麼忙,這件事已經驚動朝野,一般人恐怕作不了主,要不你直接去求李太后,或許有救。」?
??「咱是想過,但一走到李太後跟前,就慌得開不了口。」邱得用為難地說,「李太后的為人,馮公公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是大非面前,從來不肯徇一點私情。」?
??「這算什麼大是大非,一個破九品官,又不是故意弄死的。」?
??馮保嘴一撅,一副不屑的神氣。邱得用投過感激的一瞥,又道:「這事兒咱琢磨過,能救章大郎一命的,只有你馮公公了。你是皇上的大伴,可以求皇上恩赦。」?
??「皇上還不是聽李太后的。」?
??「是呀,李太后把咱當奴才使,對你馮公公就不一樣,你是她的文膽哪。」?
??
??馮保不置可否,想了一會兒,答道:「這事兒的關鍵在於一個人。」?
??「誰?」?
??「首輔張先生。他不鬆口,章大郎就放不了。」?
??「啊,難道皇上的話他也不聽?」?
??「不是不聽,而是皇上聽他的。今兒上午雲台會見,李太后的意思,是要張先生攝政呢,要不,你找他也行。」?
??「張先生是個鐵面人,聽說抓人的駕帖,就是他讓刑部簽發的,咱去找他,有啥用。」?
??「這倒也是。」馮保仰臉看了一會兒璀璨的宮燈,眼角的餘光卻一直掃著邱得用的表情,過
??了一會兒,才說,「咱們哥兒倆在大內共事多年,沒有友情也有交情,就沖著這一點,這個
??忙我一定幫。不過,幫不幫得成,咱不能給你邱公公打包票。」??
??「飛起來了,飛起來了。」?
??一個孩子歡快的叫聲,給一向沉寂的張府後院平添了幾分生氣。聲音是從內眷會見客人的小
??客堂里傳出來的。說是小客堂,卻也有兩楹之大。斯時八盞宮燈已經點亮,華光四溢,四壁
??廂那些彩繪樑柱被照耀得金碧輝煌。除了張居正,張府合家十幾口人都坐在裡面。張居正的
??夫人顧氏坐在客堂正中的綉榻椅上,這位顧氏是張居正的第二任夫人,他二十歲結婚,兩年後第一任夫人去世,才續娶了顧氏。第一任夫人一脈未生,顧氏卻為張居正生下了六個兒
??子。他們依次是敬修、嗣修、懋修、簡修、靜修、允修,其中敬修、嗣修、懋修都已成家。
??敬修與嗣修均是鄉試過關的舉子,現正在加緊溫書,準備參加明年的會試,懋修年底就得回
??江陵,參加明年的鄉試。這麼大一家人,雖同住一院,平常各忙各的,也難得一聚。六個兒
??子除每天早晨一塊出來給父母請安外,都窩在自己的書房裡閉門苦讀。今兒個這種其樂融融
??的相聚,原是為了慶祝張居正夫婦最小的兒子——允修十歲的生日。?
??此時,允修正站在客堂中間,興緻勃勃地在玩風葫蘆。這是京師孩子們常玩的一種遊戲。風
??葫蘆學名叫空鐘,在江南叫扯鈴,它的軸部是用樺木製作的,這是大的。還有一種小的,中
??間只有寸把高,徑約寸半,中間只有一根長芯,用線纏上,利用離心力,把線一抽甩出去,
??它便在地上陀螺般旋轉,發出嗡嗡嗡的響聲,所以叫風葫蘆。但往地上摔著旋轉,只是這種
??遊戲的低級玩法,若要玩出名堂來,必須往空中抖。空鐘有單雙之分。初學抖空鐘,自然先
??學比較容易掌握的雙鍾,即中間一個葫蘆腰軸,兩頭兩個空圓盤,形如一個空圓餅,邊上有
??縫,旋轉起來空氣進去,發出悅耳的鳴聲,所以叫空鐘。學會抖雙的后,再學抖單的,即一
??頭有圓盤,另一頭只是木軸。兩檔繩槽,很滑,一頭重,一頭輕,抖起來極難平衡。這種單
??鍾玩起來最刺激,但也很難玩好。大凡抖得好的孩子,不但能把這一頭重,一頭輕的空鐘抖
??得飛快,而且還要變幻各種花樣。最簡單的,就是趁空鐘凌空飛轉時,突然一松抖繩,讓它
??尖頭朝下落地打旋兒,等它速度減慢幾欲傾倒時,再讓抖繩「滋溜」一下重新纏住木軸,提
??出來一翻腕,空鐘又飛向空中,時而晃悠悠,時而急律律地轉動。還有的抖著抖著,突然用
??繩桿接住,讓空鐘在繩桿上滾動,嘩嘩亂響。還有兩三個人合玩一個,我抖著一松繩子扔給
??你,你馬上接住,抖一會兒再傳給他……這一傳一接之中,也各有招數,或翻身或劈叉或用
??指頭或用腳掌,不一而盡。?
??京師垂髫少年,沒有幾個不會玩這種風葫蘆的雜技。但允修偏是那不會玩的一個。這皆因張
??居正課子甚嚴,除了讀書,一切遊戲皆禁絕。今天早上,張居正離家之後,顧氏把允修叫來
??,說可以送一個生日禮物給他,問他要什麼,允修想了想,瑟縮地問能不能給他買一個空鐘。顧氏心疼兒子一天到晚啃書本,全沒有一個孩兒家應有的歡快,故爽快地答應了,命游七
??派人去街上買了一個回來。?
??家人自作主張,買了兩個,一個是雙盤的,一個是單盤的。允修今日破例放了一天假,打從空鐘買回來,他就樂顛顛玩了個不歇氣。游七找了個會玩空鐘的家人現場施教,不消一個時辰,他就會玩雙盤空鐘,但單盤的那一種,他愣是玩了兩三個時辰,仍不得要領。天黑了,一家人都來到后客堂等著張居正回來共進晚膳,趁這空兒,允修又把單盤的風葫蘆提到客堂里玩。由於玩得不順手,允修的幾個哥哥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譏笑他,允修心裡發急,越是想讓風葫蘆抖起來,它越是往地上掉。還是三哥懋修看出問題來了,對允修說:「六弟,你的手腕太僵,往上抖的時候,不要發力,手腕要松,悠著點,你再試試。」允修按懋修指點的試了幾次,果然奏效,因此高興得大聲叫喊起來,哥哥們也一齊給他鼓掌。正在這熱鬧之時,忽聽得門口傳來一聲厲喝:「你們胡鬧個什麼?」?
??正玩得起勁兒的兄弟們,一看是他們的父親張居正怒氣沖沖從外面走了進來,一個個頓時都
??噤若寒蟬,允修更是嚇得手一軟,鬆了桿繩,那隻凌空飛轉的風葫蘆,剎那間跌落在地。?
??顧氏看了看滿堂人都站了起來,垂手而立,她也緩緩離了座位,笑吟吟對身邊的丫環說道:「芝兒,快服侍老爺更衣去。」?
??張居正本來還想發作,看到夫人有袒護兒子們的意思,他也只好搖搖頭,氣咻咻地穿過客堂,來到後面的起居間,卸下官服,換上芝兒遞上來的一件醬色府綢道袍。隨他進來的顧氏又命芝兒給老爺上茶,待張居正啜了一口加參片沖泡的紅茶后,她才開口說道:你一回到家,就頭不是頭,臉不是臉的,在孩子們面前,總沒個慈祥的時候。」?
??「允修在玩什麼?」張居正問。?
??「風葫蘆。」?
??張居正又沉下臉,說:「玩物喪志,誰讓他玩的?」?
??「我。」?
??「你?」張居正狐疑地望著夫人,「庸愛出逆子,鳳蘭,這一點你要切記啊。」?
??張夫人一笑,旋即又不無傷心地問:「叔大,今天是什麼日子?」?
??「什麼日子?」?
??「允修十歲的生日,早晨你出門時,還提醒我,晚上大家一起用膳慶祝。」?
??「啊呀!」張居正一拍腦門子,抱歉地說,「今天忙昏了頭,竟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
??「我們荊州老家,人一生重三個生日,一是十歲,這是成人,過了十歲就可以定親了;二是
??三十歲,這是而立之年,一生能不能做大事,就看三十歲做沒做出樣子;三是五十歲,這是天命之年,晚年有沒有福祿壽,在這個年上便見分曉。允修今天要做十歲,可是你卻忘得一乾二淨,這……,唉!」?
??這位張夫人與張居正同是荊州城裡人,是一位舉人的女兒。從小墨香熏染,因此知書達理。
??與張居正結縭二十多年,兩人相濡以沫,從未紅過臉,張居正為官,一應家務很少過問,全憑夫人操持。眼下,張夫人提起葫蘆根也動,數落一大堆,眼圈兒也紅了。張居正自知理虧,也不爭辯,只得賠笑問道:「晚膳用過了?」?
??「誰用了,都等著你哪。」?
??「那,現在吃吧。」?
??說是這樣說,張居正其實一點胃口也沒有。今天一天他都在緊張中度過,上午在雲台覲見皇上,下午因處理儲濟倉事件,不停地召見大臣。累且不說,尤其讓他擔心的,是這件事情可能留下的後遺症。有可能出現的各種後果他都反覆想過並琢磨出對策來,真正的累就累在這裡。但這種治國的大事也不便與夫人談及,因此說是去吃飯,人卻不挪腿。?
??張夫人察言觀色,問道:「叔大,看你心事重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張居正掩飾地一笑,「今晚上給允修做生日,辦了什麼好吃的?」?
??「有你最喜歡的三個菜。」?
??「啊?」?
??「皮條鱔魚,蒸茼蒿,冬瓜燉裙邊。」?
??張夫人說的這三個菜,都是荊州名菜。特別是冬瓜燉裙邊。這「裙邊」乃是海碗大的老鱉繞背一周的邊帶,一隻鱉的精華全在其上。用其燉冬瓜,味美無比,除秋臊,這是當令食品。張居正雖居京多年,仍喜歡吃家鄉菜。家裡換過三個廚師,全是從荊州請過來的。前年,張
??夫人聽說荊州城裡的鳳天酒樓上又出了位名廚,便託人把他聘了過來。一想到「裙邊」的美味,張居正立刻口角生香,但他依舊說道:「現在,京官們胡椒蘇木折俸,必定會有風波。家裡用度,還望夫人扣緊一些,以免捉襟見肘。」?
??張夫人答:「幾樣家常菜,要不了什麼錢。」?
??「人多口雜,還是不要招搖。」?
??「喲,你好歹是個宰相了,未必吃兩個菜也要看人臉色?你不要這個門面,我還要呢?」?
??張夫人說著,眼圈兒又紅了。張居正已經起身走到起居間門口,見夫人這麼說,又折了回來,小聲說道:?
??「正因為我現在身為首輔,所以才必須處處小心。」?
??「這一點我知道,」張夫人說著,進到卧房中拿出一張紙條來遞給張居正,說,「你看看這個。」?張居正接過一看,那紙條的上端用蠅頭小楷寫了二行:東關帝廟神簽。第五十七支,中吉。底下是四句詩:
??燕子離巢上下飛?
??翩翩求侶勿相違?
??破空神劍依天意?
??不斫霓衣斫老梅
??張居正看過,問夫人:「這是誰抽的簽?」?張夫人答:「我讓游七去東關帝廟抽的,一直聽說那裡的簽很靈。京師人家有什麼事,都去那裡求關帝爺保佑,求支靈簽。」?
??「你為何抽籤?」張居正又問。?張夫人一笑,答道:「還不是為的家事,想討個吉利。」
??「家事有何不吉利的,值得抽籤?」?
??看著丈夫不屑的態度,張夫人嘆一口氣,說道:「叔大,今天儲濟倉那兒發生的事,我都知道了,是王篆的管家過來告訴游七的,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我能不為你擔心嗎?好在,這支簽有逢凶化吉之象。」?
??「哦,你都知道了?」?
??張夫人默默地點點頭,看著丈夫,眼睛里充滿關切。?
??張居正又拿起那張字條認真研究。張夫人在一旁說:「那把神劍指的是你,你神劍出鞘,是順從皇上的意思。你不傷害百官,卻單斫老梅,梅的諧意是倒霉的霉,劍一揮,霉氣就一掃而盡,你還擔心什麼?」?
??「這是你解的?」?
??「我哪裡懂得這多玄機,是關帝廟的解簽人說給游七聽的,游七回來說給我聽。叔大,千難萬難,有皇上支持,這事兒就逢凶化吉。」?
??「如果皇上不支持呢?」?
??「那……不會的。」?
??「國家大事,豈是一支破簽解得透的。」張居正說罷,又把那張字條隨手丟在茶几上,提醒夫人說,「鳳蘭,你要記住,當今皇上,同允修一樣大,才十歲。」?
??「是啊,允修玩一個單盤的風葫蘆,花了兩三個時辰才飛起來,畢竟是孩子啊!」?
??「好了,不議論這些事情,我們好好用一頓晚膳。餐后,我來教允修,如何來玩風葫蘆。」
??說罷,夫妻倆相視一笑,走回到客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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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 第七回 左侍郎借酒論政敵 薰風閣突降種瓜人 文 / 熊召政

??天色一黑,燈市口一帶的夜市便囂騰熱鬧起來。所謂夜市,唱主角兒的無非是歌樓舞榭,酒肆飯莊。在燈市口大街東有一座二郎神廟。據道書稱,二郎神為清源真君,唐貞觀二年創廟於此,那時京都稱為范陽。宋元?二年,北遼據此稱京,又把這座二郎神廟擴大重修,從此便成了京城一景。從二郎神廟前的廣場往南折有一條橫街,叫廟右街。從街頭到街尾,清一色都是各具特色的高級食府,達官貴人多半在此燕飲餉客。因此也是燈市口夜市的最盛之處。這些食府酒樓,裝修得富麗堂皇。氍毹簾幕錦繡重重,雕樑畫棟巧奪天工。一到夜晚,各家店肆高高矮矮都懸起五色燈球,或間以各色紗燈,如珠如霞,連綿不斷。更有一些店家挖空心思,空其壁以燈填之,假其廊以燈幻之。且燈其門,燈其室,屋中一應陳設皆以彩燈裝飾。置身其中,如臨仙苑天闕,大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高拱曾經大快朵頤的薰風閣,就在這條廟右街上。?
??這天晚間戌牌時分,有一乘兩人抬的便轎忽忽悠悠抬進了薰風閣的院子。那時,大凡有名一點的酒樓,不但設有轎廳,同時底樓都安排大排檔供等候主人的轎夫們吃茶喝酒。當那乘便轎剛在轎廳里停穩,只見一名手拿描金摺扇身著府綢道袍的先生走出轎來。?
??「樓上看座——」?眼疾嘴快的店小二一個肥喏尚有一個「座」字沒唱出口,早有一個管家模樣的人上來制止。接著對那位先生說:「魏大人,我家主人在三樓,這邊請。」?
??這位打扮成學究先生的不是別人,正是吏部左侍郎魏學曾。?
??大概四個月前,魏學曾曾陪著高拱來這薰風閣里吃了一頓熏豬頭肉,那時候正值隆慶皇帝病情有所緩解。高拱雖然感到內有馮保作對,身邊有張居正掣肘,但壓根兒沒有想到局勢變化如此之快。一個身歷三朝聲名顯赫的堂堂首輔竟然說栽就栽,弄了個祿秩盡奪褫職回籍的悲慘下場。所以魏學曾今次重來,難免心中湧起人去樓空的酸楚。自高拱去職后,魏學曾絕少應酬,除了每日到吏部上班,餘下時間都是呆在家閉門謝客。今天是他第一次接受別人的宴請。?
??上得三樓,走進一間靠內院的清靜雅室,早有一個人起身相迎,勉強擠著笑臉問道:「啟觀,你怎麼磨磨蹭蹭現在才到?」?
??魏學曾答:「總得捱到天黑才好走路。」?
??那人本想跟著笑話一句「你這個魏大炮如今也曉得怕人了」。但又怕刺傷魏學曾的自尊心,故忍了沒說,改口問道:「一路上沒碰到熟人?」?
??「沒有。」魏學曾抬眼看了看雅室內的華麗陳設,淡淡一笑,不無譏誚地說:「汝定,胡椒蘇木折俸,已經半個多月了,你居然還敢在廟右街上請客,就不怕人家說閑話?」?
??「怕什麼,咱吃自己的積蓄,礙著誰了?」?
??說話間,早有店小二沏上一壺茶並端了幾樣茶點上來。這是京城燕飲餉客的規矩,正式開席吃熱菜之前,先擺上茶點讓客人嚼嚼開胃。兩人遂坐到桌前飲茶。?
??卻說今晚請客的主人,也是京城內鼎鼎大名的人物,現任禮部左侍郎的王希烈。他與魏學曾都是嘉靖二十九年的進士,座主都是高拱。因此除了同年之誼,還有著同氣相求的政友交誼。兩人都是高拱深為器重的人物。隆慶皇帝大行后,王希烈一直在萬壽山督修陵寢。高拱去職第二天,本來就重病在身的大學士兼禮部尚書的高儀也驚疾而死。擔任禮部佐貳官的王希烈便臨時回部主政。王希烈擔任禮部左侍郎已屆四年。高拱曾經許諾,待高儀入閣之後,將選擇恰當時間奏明皇上,他不再兼任吏部尚書,高儀也不再兼任禮部尚書,空下職位,將由魏學曾和王希烈兩人接任。可是時過境遷,這次六部尚書調整,吏部尚書由兵部尚書楊博改任,禮部尚書則由詹事府詹事呂調陽升遷出任了。剛剛臨時主政不到半個月的王希烈,又不得不退回到副手的位置。他心裡頭那股窩囊氣實在是無從發泄,只得回家平白無故地毆打書童折磨小妾以解恨。鬧得這些時家裡人見了他,都像是耗子見了貓,無不躲得遠遠的。但奇怪的是他的脾氣卻是越發越大。他自己也覺得長此下去不是辦法,惱的是自己心大抓不破天。半月前胡椒蘇木折俸鬧出大風波后,他又覺得機會到了。冷靜觀察了一段日子,昨日散班,他便寫了個請柬讓家人送到魏學曾府上,約他今夜裡來薰風閣餐敘。魏學曾這些時也是悶得慌,正想找個人發發牢騷,因此爽然答應如約前來。?
??喝茶時,兩人先說了幾句不著邊際的閑話,待到酒席擺了上來,看著滿桌的佳肴,又看了看這間空蕩蕩的大雅間,魏學曾問:「汝定,如此豐盛一桌酒席,就咱們兩人吃?」?
??「還能請誰?」王希烈儘管窩了一肚子的苦水,面子上卻裝得輕鬆自如,調侃問道:「要不,讓店小二找兩個女孩子來,給咱們唱曲兒佐酒?」?
??「算了吧,」魏學曾耿直,不像王希烈善於隱藏自己,苦笑著說,「你汝定兄這時候找我,肯定是有事。眼下,誰還有心思吃花酒。」?
??「這話也對。」王希烈說著便以主人的身分與魏學曾碰了一杯,他本想就胡椒蘇木折俸一事,探探魏學曾的想法,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卻改了一個話題問道,「啟觀兄,楊博老接任吏部尚書,有何改弦更張之處?」?
??魏學曾並不直接回答,而是反問王希烈:「你那裡呢?呂調陽怎麼樣?」?
??「這個還用問,呂結巴是你我的同年,他米缸里究竟有多少米,難道啟觀兄你不清楚?」?
??王希烈酸溜溜說著,夾起一塊熏豬頭肉送進嘴中。奇怪,平日里提起來就饞得流口水的京城
??名吃,這會兒卻味同嚼蠟。王希烈屏住呼吸勉強吞咽下去,一門心思卻還想著呂調陽。?
??這個呂調陽,字和卿,別號豫所。也是嘉靖二十九年的進士,殿試為第一甲進士及第第二名。留在翰林院中,三年後,呂調陽又升遷為春坊諭德。按唐宋兩代的規矩,春坊這個官署,專管皇帝的詔令。諭德這一官職,專門負責傳達皇上的指示。但這一官署有其名而無其實,僅僅成了翰林院修撰、編修升遷的中轉站。因此,修撰、編修們例升春坊諭德開坊。?
??呂調陽開坊后,接著擔任國子監司業,這是一個學官。隆慶皇帝登基,又遷升為南京國子監祭酒,再擢升南京禮部侍郎,兩年後回到北京任禮部右侍郎,再改任吏部左侍郎。其實這后兩個職位都是虛銜,他的實際職務是詹事府詹事。因詹事府詹事只是一個從四品官,而吏部左侍郎是正三品,給呂調陽這個銜頭,是為了提高他的待遇,並不到吏部值事。呂調陽步入官場,一直擔任著學官和史官,從來就沒有干過封疆大吏,這倒符合他的性格。與他共過事的人都知道,他一肚子學問,只是為人迂腐,說話又有口吃的毛病。因此在同年中落下個「呂結巴」的綽號。他辦事穩重有餘而魄力不足,繩墨有餘而變通不足。因此步入官場二十多年,除當了三年國子監祭酒這個正職之外,大部份時間乾的都是副職。詹事府是負責皇太子生活和教育的衙門,詹事雖是正職,但剛剛出閣講學的太子已當了皇帝,呂調陽又無事可幹了。張居正這次特意舉薦他出任禮部尚書,一來是要借重他的學問。二來也是最重要的,這呂調陽雖是高拱門人,卻從不攀附,平日除了老老實實做自己分內之事,決不肯沾惹一點是非。因此大家都認為他不會對任何人構成威脅,是同年中出了名的好好先生。論讀書之多,學問之博,王希烈的確遠不如呂調陽,但王希烈甫入仕途,先任知縣,后回京任禮科給事中,接著多次出撫地方,或州牧或按台,建衙開府,從七品知縣到三品封疆大吏硬是一步一步幹起來的。他自恃操約馭繁舉能捷辯,因此根本不把長期擔任史職學官的呂調陽放在眼裡。
??誰知道就呂調陽這麼個三扇大磨也壓不出一個響屁來的木頭人,如今卻成了他王希烈的頂頭上司,你說讓他氣也不氣。但王希烈今晚把魏學曾請出來,並不僅僅是找老朋友吐吐苦悶發發怨氣,他另還有重要事情要與之磋商。?
??在王希烈喝悶酒想心事的時候,魏學曾也好一陣子沒有說話,只有一搭沒一搭地拈眼前的菜吃,看看王希烈臉色緩過來,才開口說道:「汝定,你莫小瞧這個呂結巴,他表面不哼不哈,其實他最懂得官場三昧。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這簡簡單單八個字,你我都不懂,他呂結巴卻懂到了骨髓。算了,事到如今,評價這個也太沒意思。」?
??說罷「兒」一聲,魏學曾又滿飲了一杯,王希烈瞅著老友,表面上無所謂,其實心事重重。這時便切入正題問他:「啟觀,伍可的事,知道嗎?」?
??魏學曾點點頭,答道:「伍可弄了個條陳,胡謅什麼男變女是陰盛陽衰之兆,得罪了李太后,被聖諭削籍,這已經成了京城裡的一大新聞,還有誰能不知道。」?
??「聽說他還寫了一個彈劾張居正的摺子,說張居正啟用私黨。正巧被他罷官,這摺子就沒呈上來,但卻私下裡在京城流傳開了。」?
??「是的,咱也看過這個摺子。」?
??「伍可此舉,不知事先是否找人商量過。」?
??王希烈朝魏學曾投來探詢的目光。魏學曾知道他的意思,索性挑明了說:「汝定兄是不是覺得伍可背後的指使者是我?」?
??王希烈訕訕一笑,圓滑地說:「外面是有這樣的傳聞,也不叫指使。可能是這個伍可揣摩著老兄有這層心思,加之玄老有恩於他,故義無反顧放出了一個旱天雷。啟觀哪,如今京師官場上,多少雙眼睛都在盯著你哪。」?
??「盯著我幹啥?」?
??「幹啥?你說幹啥?」王希烈壓低聲音,探著身子說道,「伍可放了第一炮,這第二炮、第三炮該誰上陣呀。」?
??「誰放炮跟我有何相干?」?
??「你不是魏大炮嗎?」?
??魏學曾把王希烈盯了好一會兒,嘆口氣說:「看來,你真的認為伍可此舉是受我指使。」?
??「這又不是壞事,你躲什麼?」?
??「你有這種想法本不足怪,」魏學曾板著臉,解釋說,「伍可原是吏部文選司主事,在我手下干過兩年。這小子做事靈活,很得高閣老賞識,今年初,便把他提拔起來去太原當了一個四品巡撫。高閣老的意思是讓他開府建衙,在地方上多做些實事,以備日後晉陞。哪曉得這傢伙心高氣盛,一到太原就與按院府台搞不好關係。人家都因他是吏部出去的人,後台硬,凡事都讓他三分,但暗地裡仍少不了嘰嘰咕咕說些不滿的話。過了一些日子,就有那麼三言兩語傳到高閣老耳中。高閣老心裡很煩,囑咐我有空給伍可寫封信去規勸,並指示寫信言語定要嚴厲。這事發生在隆慶皇帝病重期間。從那以後京城局勢,一日比一日緊張,那封信竟來不及寫,高閣老本人也就去職離京了。」?
??「這麼說,伍可彈劾張居正是自作主張?」?
??「我想是的。」?
??「這小子是嘉靖四十二年的進士吧?」?
??「是的。」?
??「唔,三十郎當歲,還是個年輕人,」王希烈索性放下筷子,搓著手感嘆地說,「如今的官場,年輕官員們多半都是有奶便是娘,見利忘義之徒不勝枚舉,這伍可知恩必報,也算是個血性男兒。」?
??「汝定對伍可如此欣賞,愚弟卻有不同看法。」魏學曾搖搖頭,不屑地說。?
??「噢?」王希烈一愣。?
??「你說伍可放了第一炮不假,但是可惜得很,他放的是一個橫炮。」?
??「怎麼,他彈劾得不對?」?
??「肯定不對,」魏學曾口氣堅決不容置疑。這時店小二送了一壺熱酒上來,待他退出重新掩好門后,魏學曾接著說道,「說張居正懷私罔上,此話不假。但說他重用私黨,卻證據不足顯得勉強,伍可在摺子上提了兩個人,一是王國光,一是王之誥。這兩個人,一個是張居正的親家,一個是張居正的好友。這都不假,但他們都是勇於任事政聲卓著的大臣。玄老在任時也很器重他們。六部尚書真正換了的就是戶部刑部兩個,朱衡是三朝老臣,又是治河專家,張居正將他留用。楊博早在隆慶初年就是吏部尚書,高拱出任首輔后,隆慶皇帝要他兼任吏部尚書,於是便讓楊博改任兵部,卻仍掛了一個吏部尚書的空銜。這次他歸政吏部,也說得上是眾望所歸。他空出來的兵部尚書一職,由宣大總督譚綸接任。他戰功赫赫,坐鎮宣大六年,俺答虜寇從不敢前來犯邊,由他來出掌兵部,也無可厚非。再就是兄台所在的禮部,呂調陽比起上述幾人,政績遜色得多,但道德文章仍為人所稱道。更重要的是,他是詹事府詹事,是太子的老師。小太子如今登基御極,張居正舉薦他的老師出任禮部尚書,也在情理之中。說句公道話,張居正舉薦的六部人選,實在是無可挑剔。」?
??魏學曾一番宏論,把王希烈說得心都涼了半截。他本指望魏學曾能夠借伍可事件,挑頭兒領著大家與張居正較量一番,沒想到這個魏大炮一反常態,居然為張居正大唱頌歌。如果不是交情多年,他真懷疑魏大炮要賣身投靠了。想著想著王希烈心火躥了起來,悻悻說道:「啟觀兄,張居正給你吃了什麼迷魂藥,今兒晚上,你專門往他臉上貼金。」?
??魏學曾知道王希烈向來心胸狹窄,因此也不計較,只笑了笑,仍沿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汝定兄,我方才說六部尚書的人選無可挑剔,並不是說張居正無可挑剔,他出任首輔的第一件事就是拍李太后的馬屁,上兩宮皇太后的尊號,這件事你是參與者,比我清楚,箇中奧妙我就不?嗦了。第二件事就是更換部院大臣,這兩件事都做得很得體。這正是張居正的陰騭過人之處。但是接著這兩步棋的第三步棋,才真正顯出了張居正的毒辣。」?
??「他第三步棋是什麼?」?
??王希烈急切地問。魏學曾正欲回答,忽然房門被一下子推開,只見兩個陌生人闖了進來。?
??魏學曾細看這兩個人:一老一少,老的約摸五十來歲,少的二十齣頭。瞧模樣動靜,很像是一對父子。都穿著黑褲白褂,光露著一雙膀子,腳上都穿了一雙踢死牛的千層底皮襯布鞋,一看就是江湖賣藝人的打扮。?
??「你們要幹啥?」王希烈警惕地問。?
??「回兩位老爺,」年紀大的一個抱拳一揖,說道,「俺叫胡猻,這是俺兒子,叫胡猻子,俺爺兒倆見兩位老爺悶酒喝得慌,今特來表演幾套雜耍,給老爺長情緒。」?
??說著拉開架式就要開演,這當兒店小二三腳並兩腳趕了進來,一副狗眼看人低的神態拉著胡
??猻的手就要往外趕。「去去去,早就言明了三樓以上是禁地,老子車個眼睛轉個身,你們就溜上來了。」店小二咋咋呼呼,胡猻滿不在乎嬉嬉笑著。可是,任憑店小二使盡了吃奶的力氣,硬是拉不動胡猻半步。胡猻於是譏笑道:「瞧你這豆腐架子,連棵蔥都拔不動,還想扯奪咱這棵樹,扯吧扯吧,看你能使出多大的勁來。」?
??店小二臉憋得通紅,越發下勁去拉,一面拉一面嚷道:「看你走不走,不走,我去樓下喊人。」?京城各處酒樓,不管高檔低檔,都有一些陪酒嬌娃賣唱歌妓或雜耍閑漢寄生其中。這些人專門替客人找樂子,有些酒樓就靠他們招徠生意。但這些人無孔不入有時也讓客人心煩,因此大梵谷檔酒樓,除了客人召喚,一般不準這等人進入,薰風閣三樓便屬此列。看到雙方僵持不下,魏學曾便讓店小二鬆了手,然後問胡猻:「你會些什麼雜耍?」?
??胡猻答道:「回老爺,小的最拿手的把戲,就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如何表演?」?
??胡猻拿眼把屋子睃巡了一遍,指著屋角隙地說:「老爺若有興趣觀看,小的就在這裡種上一棵瓜。」?
??王希烈心裡頭還在想著張居正的第三步棋究竟是什麼,因此心無二用,不想有什麼事摻進來誤了談話,正想開口把這父子閑漢轟出去了事,卻沒料到魏學曾已搶先說話:「既如此,本老爺就看你怎樣種出瓜來。」?
??「啟觀兄。」王希烈還想阻止。?
??「汝定兄,」魏學曾攔住王希烈的話頭說,「待看過這雜耍,我們再談話不遲,你說呢?」
???「好吧。」王希烈不情願地答應。?
??店小二抬腳就要退出去,王希烈擔心這兩人來路不明怕有意外,便要店小二站在一旁觀看。
??只見胡猻父子倆站到屋角,那裡除了壁角一串牛蹄子大的彩色燈籠,空蕩蕩別無一物,但胡猻仍裝模作樣地對魏學曾說:「老爺,請您挪貴步前來一看,這裡除了實心的樓板,可是啥都沒有。」魏學曾手一揮說:「看到了,別賣關子,快弄吧。」?
??「老爺這麼性急,想必是烈酒燒焦了舌頭,想吃瓜了。店家,央你幫個忙,給咱拎一桶水來。」?店小二聞聲下樓,一會兒就拎了滿滿一桶水回來。胡猻又問:「老爺想吃什麼瓜?」?
??「你能種什麼瓜?」這回是王希烈問。?
??「嗨,能種的就太多了,」胡猻搬著指頭數快板一樣說道,「冬瓜南瓜大西瓜,金瓜倭瓜小香瓜,嶺南海邊的菠蘿瓜,烏思藏那邊的哈蜜瓜,俺都能種出來。」?
??見他牛皮吹得太大,魏學曾故意出個難題,說道:「我想吃個菠蘿,你種吧。」?
??胡猻一縮脖子,答道:「喲,對不住,菠蘿沒到時令,眼下正當令的是西瓜和香瓜。西瓜太大,長得慢,要不咱給兩位老爺種個香瓜?」?
??王希烈只想這遊戲趕快結束,催促道:「行了行了,你就快種吧。」?
??「好咧。」?
??胡猻說著讓胡猻子解下背上的褡褳,從裡面取出一隻盛滿土的花缽,放在屋角,又從懷裡摳出一枚瓜籽,上前兩步遞到魏學曾手上:「請老爺過目,這是一顆香瓜籽。」?
??魏學曾把那枚黃褐色的小瓜籽放在手心掂了掂,確定是香瓜籽無疑,便退還給胡猻,說道:「你少繞圈子,且快種去,老爺我的確口渴得很。」?
??「小的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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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 第八回 賣藝人席間演幻術 老座主片紙示危機 文 / 熊召政

?胡猻說著就把那枚瓜籽栽進了花缽,然後吩咐胡猻子澆水。胡猻子毛手毛腳,拎起水桶就要往花缽上傾倒。「慢著!」胡猻急喝一聲,抬手就往胡猻子頭上挖了一個栗暴,惡狠狠罵道,「你想把瓜籽淹死是不是?給你說多少遍了,只能用手捧著澆,待潤透了,再澆一捧。」
??胡猻子一臉委屈,兩泡眼淚夾在眼眶裡打轉。魏學曾知道這都是「關子」,因此也不答話,兩眼只盯著花缽。胡猻子小心翼翼往花缽上澆了一捧水,胡猻蹲在旁邊,煞有其事地念起b快板:
??老爺要吃瓜,?
??我胡猻種上它。?
??先澆一捧水,?
??等著你開花。?
??說來也怪,須臾之間,只見那花缽里竟有一支綠芽兒顫顫巍巍拱出土來。「再澆一捧水,輕點。」胡猻吩咐。?
??胡猻子又澆了一捧水,眼見那芽兒舒開兩片嫩葉,一副不勝嬌羞的樣子。胡猻兩眼死死地盯著它,雙手一下一下扇動,示意綠芽兒快長。做這動作時,嘴中仍在大聲念道:?
??一棵好瓜秧,?
??長在盆中央。?
??再澆一捧水,?
??求你快快長。
??胡猻子又澆了一捧水,只見那翠滴滴的瓜秧一下子就躥起一?來高,驚得店小二一旁直咂嘴。?胡猻用手指頭碰了一下瓜秧,說道:「瓜秧兒你懂事,往老爺哪邊放蔓去。」?
??這瓜秧兒好像真的聽懂了胡猻的話,竟溜下花缽,一根蔓放箭似的朝酒桌這邊長過來。頃刻間,瓜蔓竟爬上了酒桌,在那盛著熏豬頭肉的髹漆盒子旁邊停住不動。?
??看到兩位老爺都傻了眼,胡猻狡黠地眨眨眼睛,故意問道:「是讓這瓜秧兒長快點還是長慢點,請兩位老爺發話。」?
??「自然是快點。」王希烈急忙回答,這會兒,他的心竟完全被這瓜秧兒勾住了。?
??「好嘞,請老爺看好。」?
??胡猻一拍巴掌,讓胡猻子又澆了一捧水,然後又對著蟄伏在木盒旁的瓜蔓有板有眼地念起了
??「咒文」:?
??瓜蔓瓜蔓我的好乖乖?
??恭喜你千辛萬苦爬到桌上來?
??現在聽我喊口令,我喊到三?
??你就歡歡喜喜把花開
??念到此,胡猻又陡然打住,他見兩位老爺一齊盯著瓜蔓,眼睛都睜得銅鈴大,心中甚為得意,不由得提高嗓門喊了一聲:「我要數數了。」?
??「數吧。」王希烈頭也不抬地應著。?
??「一——」胡猻拖腔拖調喊道。?
??店小二被這聲喊撩撥得忘了身份,竟也鴨頸伸得鵝頸長湊上來,恨不能把瓜蔓抓到手上。?
??「二——」胡猻又喊了一聲。?
??魏學曾和王希烈也不知不覺傾了身子。?
??「三!」?
??這一聲喊得短促,話音未落,只見桌上的瓜蔓頭一昂,居然就真的爆出一朵花來。?
??「太神了!」店小二忘乎所以,竟手舞足蹈大叫起來,突然間瞥見魏學曾陰沉的臉色,才察覺自己的失態,忙掩了口,一臉窘色退回到門邊站定。?
??卻說桌上這朵黃花,頃刻間開得有雞卵大,胡猻指著花問:?
??「老爺看看這朵花是真的還是假的?」?
??王希烈伸手摸了摸,說:「是真的,胡猻,啥時候結瓜?」?
??胡猻彎下身子把那朵黃花前後左右仔仔細細瞧看了一遍,然後腦瓜子一搖,說:?
??「這朵花結不了瓜。」?
??「為何?」?
??「這是一朵公花,」胡猻一臉沮喪說道,「忙乎了半天,讓瓜秧兒把咱涮了。」說著就把那朵花給掐了。?
??王希烈撲哧一笑說:「好你個胡猻,賣關子也不是這樣賣的,瓜秧兒還會涮人?」?
??「怎地不會,」胡猻一擠眼,故作態答道,「瓜秧兒說,誰給錢買瓜,它就開一朵雌花,不然,它就只開一朵公花。」?
??「繞了半天,原來是要錢。」王希烈吩咐店小二說,「待會兒若真能結出瓜來,你就把胡猻帶下去,找我的管家給一弔錢的賞錢。」?
??「有老爺這句話,瓜秧兒有精神了。」?
??胡猻也不再賣關子,只對著桌上的瓜蔓吆喝一聲:「開花!」又一朵小黃花燦然而開。?
??「結瓜要多長時間?」王希烈問。?
??「喝盅酒的功夫,」胡猻答著,突然臉色一變,指著王希烈身後的牆壁說,「老爺,你看那是不是一隻壁虎?」?
??眾人一起回頭去看,除了壁角燈飾,偌大粉壁光潔如新連個黑麻點都沒有,哪裡有什麼壁虎的影子?魏學曾意識到上當,趕緊扭轉頭來,只見瓜蔓上已結出了一隻金燦燦的香瓜。?
??「怎麼樣,老爺,一盅酒的功夫吧?」胡猻得意地說。?
??王希烈懷疑胡猻趁眾人扭頭時迅速搬一隻香瓜放到桌上,可是他伸手去摸那隻瓜,竟然是結結實實地長在藤蔓上。心知有詐,卻又找不出破綻,不由得驚嘆:?
??「咦,這就奇了!」?
??「請老爺們嘗個鮮。」?
??胡猻說著從腰間抽出一把小刀,割斷藤蔓,又把瓜一剖兩半,分別遞給魏學曾和王希烈兩人。?魏學曾咬一口,真正是又香又脆。本來就渴,也就不講客氣,三下五除二把半邊瓜吃個精光。?
??「老爺,好吃啵?」?
??「好吃,」魏學曾難得高興一回,饒有興趣地問,「你這是什麼法術?」?
??胡猻又賣關子:「這一招兒是神農氏傳給咱老祖宗的,世代相傳到小可。」?
??「你胡扯!」魏學曾笑著反駁,「我知道你這是幻術,是靠它走江湖混飯吃的。」?
??「既然老爺把話點穿了,小可也就承認,這的確是幻術。」?
??「你說,這香瓜是怎麼長出來的?」王希烈也把瓜吃完了,打了一個飽嗝問。?
??「這個容小可保密。」?
??「汝定兄問這個幹啥,未必你也想學會這套騙術去跑江湖?」魏學曾譏笑著問。?
??「在下只不過好奇而已。」王希烈佯笑著搭訕。隨即吩咐店小二領胡猻父子下樓去領賞錢。
??胡猻子收拾好褡褳隨店小二嗵嗵嗵地下樓去了,胡猻卻留在雅間里不走。?
??「你還磨蹭個啥?」王希烈問。?
??胡猻一改滿臉的市儈之氣,肅容問道:「請問二位老爺,誰是魏大人?」?
??「在下正是。」魏學曾一下子愕然,便把這位胡猻又重新打量一番,問,「你究竟是誰?」
??「咱就是一個跑江湖的藝人,今受人之託,有一封信要交給魏大人。」?
??胡猻說罷,從腰間掏出一個小布包,打開來取出一封信遞上,魏學曾接過一看,不禁大吃一驚,信皮上的字跡他是太熟悉不過了。他並不慌著拆信,而是謹慎地問胡猻:?
??「你是如何得到這封信的?」?
??胡猻看了一眼在座的王希烈,欲言又止。魏學曾明白他的意思,說道:「你不必多慮,這是多年故交,不妨事的。」?
??「既是這樣,小可就說了,」胡猻朝門口覷了覷,壓低聲音說,「小可與高閣老同鄉,也是河南新鄭縣人,他的管家高福是咱的遠房親戚。」?
??「是高福把這封信交到你手上?」?
??「是的,我是專程送這封信來京。高福說,這封信非常重要,囑咐咱一定要親自交到魏大人手上。」?
??「你到京城幾天了?」?
??「已經三天,高福還囑咐咱,京城形勢複雜,這封信不要直接往魏大人府上送,更不要上吏部衙門找您,這一下可苦了小可,轉悠了幾天,竟找不到投信的方法。謝天謝地,今夜裡終於得在這薰風閣了此差事。」?
??胡猻說完,一拱手就要道別,魏學曾又搶著問了一句:「你在家鄉見到高閣老了嗎?」?
??「沒見著,高閣老回到故居,整天關門閉戶不出門。他的院子附近,也總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遊盪。鄉親們說,這是官府密探,高閣老雖然削職為民,皇上對他仍不放心呢。」?
??胡猻的口氣很是為高拱抱屈,魏學曾更不多言,只是說道:「此地也不便久留,壯士你還是快走為是。」?
??「是,小可就在此與兩位大人告別了。」?
??胡猻深深一揖,閃身出門走了。??
??胡猻走後,魏學曾親自起身把門掩好,再回來拆封讀信。信只有兩張紙,亦行亦草的蠅頭小字,反映出寫信人潦倒不平的心境。讀罷信,魏學曾掩卷不語,本來就黧黑的臉龐,越發顯得鐵青難看。?
??「信上說的什麼?」王希烈小心問道。?
??「這封信你看看也無妨。」?
??魏學曾說著就把信遞給了王希烈。王希烈看過頓時也臉色大變。原來信中所述內容,與兩人都有利害關係。卻說高拱那日狼狽離京,張居正趕到京南驛設宴餞行。臨別前把李延給高拱置辦的三張田契原物奉還,高拱一時負氣把它撕了。待回到老家細想此事,覺得這裡頭還藏有巨大禍機。張居正僅僅只給了高拱三張田契,他的手上還有沒有比田契更為重要的證據?因為從韓揖與兵部駕部郎中杜化中嘴中吐出的情況分析,京城中各衙門堂官得過李延賄銀的肯定不在少數,設若李延走火入魔,也把行賄之事逐一記帳存檔,而恰好這些證據也如同那三張田契一樣落入張居正手中,這豈不給他這個新任首輔剪除異己提供了絕妙機會?高拱心想自己反正已經下台,張居正再下毒手,大不了把他整個一死而已。但他不忍心看到自己多年來嘔心瀝血培植的勢力毀於一旦,於是就給魏學曾寫了這封信告知真情,希望他與人商量及早防範以備不測。?
??這封信的出現,使兩人剛剛輕鬆下來的心情又加倍地緊張起來。魏學曾從王希烈手中拿過信,借桌上燭台的火苗一舉焚了。他還記得幾個月前高拱特意與他商量過此事,原以為李延一死就一了百了,沒想到禍事再起舊釁重開,眼看就有一場暴風雨到來。他把燒信留下的紙灰清理乾淨,看著一直發愣的王希烈,說道:「汝定,這件事大意不得,玄老當時就擔心此事若是捅出來,京城各大衙門就會人去樓空,因此百計防範,沒想到最終還是出了問題,此情之下該如何應變,老兄有何見教?」?
??王希烈本人曾兩次收過李延的賄銀,因此看過信后已是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不過此時還存了一份僥倖心理,他斟酌說道:「依在下看來,張居正手中,未必有那份受賄者的名單。」?「如何見得?」?
??「李延保留三張田契,這是購地的憑證,當然丟失不得。但他畢竟也是老官場,懂得當官的大忌就是給人送禮還留下證據,誰都知道這個證據一旦落入政敵之手,後果就不堪設想。」
???「道理是這樣,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
??魏學曾心情如同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一種不祥的預感拂之不去。看到他這副樣子,王希烈心中暗忖:「我一個禮部左侍郎,就得了李延五千兩銀子,這還是李延想給母親討誥命,這事兒歸禮部管轄,所以才偷偷封了銀票送我。這個魏大炮卻不同,他是吏部的佐貳官,又深得高閣老信任,權勢之大,聲名之顯,竟超過了其他五部的尚書,李延巴結他,不知又送了多少銀子去。跟他比起來,我那點賄銀算得了什麼。」如此一推測,王希烈不但坦然了,甚至還有點幸災樂禍的心理,他試探著問:「啟觀,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了,你說句實話,李延送了你多少銀子?」?
??魏學曾沒想到王希烈會問出這種話來,心中甚為鄙夷,也就產生了想逗逗他的念頭,便欲擒故縱地說:「你猜猜?」?
??王希烈伸出一隻手,叉開五指晃了晃,說:「這麼多?」?
??「這是多少?」?
??「五千兩。」?
??魏學曾搖搖頭。王希烈又伸出雙手,叉開十指說:「那就是這麼多?」?
??「這是多少?」?
??「一萬兩。」?
??魏學曾仍是搖頭,說:「你再猜。」?
??「二萬?」?
??「不對!」?
??「三萬?」?
??「還是不對!」?
??王希烈倒抽一口冷氣,把身子湊近,神秘兮兮地問:「啟觀,你究竟得了多少?」?
??「實話告訴你吧,這麼多。」?
??魏學曾伸出右手,把大拇指與食指彎成一個圓圈。望著他一臉古怪的神情,王希烈不解地問:?「這是多少?」?
??「零。」?
??「零?」王希烈猛然失口一笑,頭搖得貨郎鼓似的,「你這話鬼都不信,李延來京行賄,除了高閣老,頭一個想到的就應該是你。」?
??「他怎麼想是他的事情,我反正是一個銅板也沒有拿他的。」?
??魏學曾口氣堅決,王希烈也知道他一向不貪財好利,但仍不相信他就如此乾淨。因此半開玩笑半是譏諷說道:「官場裡頭,已經有了蒔花御史與養鳥尚書,現在又多了你一個零號侍郎。」?「這個稱號,愚兄受之無愧,」魏學曾乾脆應承了下來,接著問道,「汝定,你問我半天,現在輪到我來問你了,你拿了多少?」?
??「我嘛,」王希烈支吾著答道,「別人吃肉,我只不過喝了一點湯而已。」?
??「汝定哪,那不是湯,那是毒藥哇。」?
??「就算是毒藥,如今已喝進肚子里,又有啥辦法。」王希烈悻悻答道。?
??魏學曾長嘆一聲,以拳擊額自言自語道:「汝定,看來你是在劫難逃。」?
??看魏學曾樣子挺認真,不像是故意嚇唬人,王希烈的心頓時又提到了嗓子眼上。?
??「啟觀,你何出此言?」?
??魏學曾看了王希烈一眼,宕開一句問道:「汝定,還記得胡猻進來之前,我說過的張居正的第三步棋么?」?
??「啊,你不說我倒忘了,」王希烈拍了拍腦門子,追問道,「你說張居正的第三步棋很毒辣,究竟是一步什麼樣的棋?」?
??「明天早朝,皇上就要宣布了。」?
??「宣布希么?」?
??「兩個字,」魏學曾伸出兩根指頭,一字一頓地說,「京察。」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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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NYLASH 發表於 2008-3-1 11:46 | 只看該作者

水龍吟 第九回 議京察大僚思毒計 狎淫邪總管善摧花 文 / 熊召政

??「京察?」王希烈眼珠子忽悠悠轉了好幾輪,狐疑問道,「京察四年一次,去年才搞的,現在又搞什麼京察?」?
??「凡例是四年,但這次是特例。」?
??「如何一個特法?」?
??「今天下午,楊博老拿來一份詔書讓我看。並說皇上曾在雲台單獨召見張居正,這位首輔大人向皇上提出了京察的建議,皇上允行。並降旨要張居正代為起草《戒諭群臣疏》,張居正起草完畢,讓內閣書辦抄錄了幾份,分送楊博、葛守禮以及朱希孝、朱衡這樣的老臣徵求意見。博老明知道我是高閣老一手提拔的人物,仍把這草疏拿給我看,其用意十分明顯,就是表示他不偏不倚,要做一個公道守正的天官。」?
??「那《戒諭群臣疏》的大意是什麼?」王希烈焦急地問。?
??「你看看便知。」?
??魏學曾說著,從懷中掏出一份吏部專用的移文箋紙,遞給王希烈說:「皇上的《戒諭群臣疏》已經刊登在吏部的移文上,明日就要分發兩京各大衙門。」?
??王希烈接過迫不及待讀了下去:朕以幼沖,獲嗣丕基,夙夜兢兢,若臨淵谷,所賴文武群臣,同心畢力,弼予寡昧,共底昇平。乃自近歲以來,士習澆漓,官方剴缺,鑽窺隙竇,巧為諂取之媒;鼓煽朋儔,公肆排擠之術。詆老臣廉退為無用,謂讒佞便捷為有才。愛惡橫生,恩仇交錯。四維幾至於不振,九德何由而咸事。朕初承大統,深燭弊源,亟欲大事芟除,用以廓清氣濁……書不云乎?「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朕誡諭諸臣,從今以後,其尚精白乃心,恪恭乃職……若或沉溺故常,堅守舊轍,以朝廷為必可背,以法紀為必可干,則我祖宗憲典甚嚴,朕不敢赦!
??一篇草詔讀下來,王希烈只覺得手腳冰涼眼冒金星。魏學曾問他:「汝定,張大學士的手筆如何?」?
??「殺氣騰騰。」王希烈咬牙切齒,從牙縫裡蹦出這四個字來。?
??魏學曾微微頷首表示贊同,接著說道:?
??「以往的京察,都是走過場,這次不一樣了。你我都是三品官員,都要給皇上寫《自陳不職疏》,然後,皇上再根據你一貫的表現,決定你的去與留。」?
??「這哪是皇上決定,還不是張居正說了算!」?
??「這就是問題的實質,」魏學曾撫髯長嘆,「高閣老擔心十歲的孩子如何做皇帝,不幸言中啊。」?「啟觀,難道我們就這樣束手待斃?」?
??「你還能怎麼樣?」魏學曾沒好氣地反問,「俗話說,打鐵還要自身硬。這麼多人都拿了李延的賄銀,誰還敢理直氣壯地去和張居正較勁?」?
??「張居正真的就一意孤行,不計後果了?」?
??「什麼後果,將你我等高閣老的門生故舊一網打盡,逐出京城,是不是?」?
??「果真他要下毒手,讓部院大臣人去樓空?」?
??「他不就這樣想嗎?」?
??「好哇,我王希烈就等著張居正摘了我的烏紗去。也好,從此悠遊林下,盡享天倫之樂。」
??王希烈嘴上雖這麼說,心裡頭卻像打翻了一隻五味瓶,甜酸苦辣咸什麼滋味都有。他一仰脖子,將一盞冷酒一飲而盡,魏學曾望著他,眼窩裡掠過一絲不屑的神情,忽然問道:?
??「汝定,你說這個胡猻,如何就能憑空種出一隻香瓜來?」?
??「他自己也承認,這是幻術。」王希烈心不在焉。?
??「明知是幻術,你卻沒辦法破解,看來大千世界芸芸眾生之中,各色高人真是不少。」?
??「張居正何嘗又不是幻術高手,他的京察之計,還不是無法破解。」?
??看著王希烈一副苦瓜臉,魏學曾搖頭一笑,哂道:?
??「老兄此話差矣。」?
??「啊?」?
??「鑼做鑼打,鼓做鼓敲。哪怕他張居正是再大的幻術高手,只要你不讓他牽著鼻子走,不按他的套路行事,他也拿你沒辦法。」?
??王希烈聽了,眼睛一亮,問道:「啟觀兄,你是說,咱們還可以與他較量較量?」?
??「正是,」魏學曾下意識看了看掩著的房門,低聲說,「咱們可以在胡椒蘇木折俸一事上大做文章。」?
??王希烈今夜邀魏學曾前來薰風閣,本意就是為的此事,只是話題岔開一時忘記了,見魏學曾主動提起,他頓時又興奮起來,問道:?
??「依老兄看,這文章應如何做?」?
??魏學曾答道:「胡椒蘇木折俸,兩京官員,上至部院大臣,下至典吏軍曹,大都懷有怨氣,北鎮撫司的那個章大郎在儲濟倉鬧事,失手打死了管倉大使王崧,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至今都未見皇上旨意下來懲處。可見小皇上對此事還吃不準,說白了,是李太后吃不準。事情過了半個月,表面上風平浪靜,實際上各方都還較著勁兒哪。屎不挑不臭,這時候,只要有人再挑頭議論這事,張居正就會陷入被動。」?
??王希烈頻頻點頭,說道:「咱猜測,張居正這時候提出京察,目的就是藉此震懾百官,讓大家逆來順受,當扎嘴葫蘆。」?
??「所以,咱們要就事論事,團結百官向皇上進言。你搞你的京察,咱們要咱們的俸銀。」?
??「唔,這樣才有挽救。」王希烈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他想滿飲一杯,發現酒盞是空的,抓起桌上的酒壺搖了搖,也已空了,便朝門外大喊一聲,「來人。」?
??隨著一聲「到」字,只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小跑堂像一隻受驚的小鹿一樣跑了進來,澀澀地問:「老爺有何吩咐?」?
??「剛才在這屋裡當值的店小二呢?」王希烈問。?
??「啊,他有點事,走了。」?
??小跑堂說得很不自然,而且一雙眼睛老往門外溜,王希烈頓時起了疑心:「店小二到底哪裡去了?」?
??小跑堂被這一逼,竟嚇得哭了起來。魏學曾趕緊上前替小跑堂揩了眼淚,哄著他說:「你們店小二是不是隨著那種瓜的爺兒倆走了?」?
??小跑堂點點頭,又接著搖搖頭。?
??「你這是什麼意思?」?
??小跑堂驚恐答道:「那種瓜的爺兒倆,從這裡出去后,一上街就被人扭住了。」?
??「上哪兒了?」?
??「不知道。」?
??「店小二呢?」?
??「他嚇得躲起來,不知道去了哪裡。」?
??「啊,是這樣,沒你的事了,去,再給我們篩一壺熱酒來。」?
??小跑堂逃跑似的下樓,魏學曾回過頭來望著王希烈,陰沉說道:?
??「汝定,我們被人盯上了。」??
??卻說胡猻下得樓來,他的兒子胡猻子早已從王希烈管家手中領了賞銀,在門廳等他。爺兒倆遂分予店小二幾枚銅板,在門口拱手別過,閃身走進了流光溢彩的大街。剛走幾步路,卻不知從何處冒出幾個人來把他們夾在了中間。胡猻畢竟是個老江湖,各色事情經歷不少。因此也不慌張,朝胡猻子丟了個眼色,爺兒倆便膀靠膀站著,暗中提起氣來攥緊了拳頭。?
??「你們想幹啥?」胡猻問。?
??「不幹什麼,咱大爺想讓你去種只瓜。」一個長著刮刀臉的人大咧咧地說道,看來他是這群
??
??人的頭兒。?
??「咱不會。」胡猻搖了搖頭。?
??「不會?」刮刀臉短茬眉一弔,說,「剛才在薰風閣三樓,那隻瓜是誰種的?」?
??胡猻見揭了底,知道賴不過了,便反問:「你們是誰?」?
??「咱們是誰,你到了地頭兒便知。」?
??「哪個地頭兒?」?
??「喏,」刮刀臉努努嘴,胡猻順勢望去,只見又是一處飯莊,門首上懸了一塊大匾,叫「彩雲樓」。這彩雲樓的宏敞亮麗,不要說壓過了薰風閣,就是在這條火樹銀花彩映千姿的廟右街上,也算是拔了頭籌。胡猻心想,既然是在酒樓人多之處,咱也不怕誰,便與兒子跟著刮刀臉一行,走進了彩雲樓。?
??這彩雲樓裡頭原是一座花園式建築,胡猻父子跟著刮刀臉穿過幾道曲檻迴廊,才迤邐來到一處水榭。刮刀臉先進去稟了主人,才招手讓胡猻父子進去。?
??胡猻剛走進去,頓時被屋子裡明亮如熾的燈光炫迷了眼睛,他定定神后,才看清屋內的一切。這間水榭很大,一應陳設十分考究。靠著南窗有一乘軟藤躺椅,上面躺了一個約有四十來歲的矮矬矬的黑臉漢子,藤椅兩側各蹲了一個濃妝艷抹的二八佳人,在給那個男人捏腿。另還有兩個酥胸半露的美女,跑上跑下地應酬。屋子正中的紅木八仙桌上擺著酒席,盛放酒菜的器皿,一色都是用純金製成。胡猻一個江湖藝人,何時見過這等富貴?他不知躺椅上的黑臉漢子是何方神聖,但憑他的經驗,曉得這等富豪紈絝大都是一些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角色,內心裡先就生了十二分的警惕。?
??胡猻當然不認識,躺在藤椅上的這個人原就是馮保的大管家徐爵。自馮保升任司禮監太監,徐爵越發的擺威使勢,神氣得不得了。在大內主子面前,他仍是曲腰躬背,彬彬有禮。但一旦到了外頭挑頭當差,那股子張狂氣焰,簡直是灼草草死,灼樹樹枯。且說高拱削籍離京后,馮保那一日把徐爵叫到值房面授機宜,要他會同東廠掌帖陳應鳳,多撒些便衣出去,對高拱留下的死黨都要暗中盯緊。看看他們有無串連,每日做什麼事情說什麼話,都要記錄稟報。馮保說著就交給徐爵一份名單。大約寫了好幾十個人的名字,雒遵、韓揖、陳文、陸樹德、曹金、王希烈等都在上頭。擺在第一名的,就是魏學曾。徐爵本是挖窟窿生蛆的角色,自接了這差事,恨不能看見一隻洞口就能掏出一窩王八來。東廠的一幫小番役直接聽命於徐爵,每日里鬼鬼祟祟晃蕩在各大街小巷打探消息。盯梢魏學曾是重中之重,但這個魏學曾好像知道風聲似的,這一個多月一直是除了衙門就是家門,不同任何人接觸。今夜裡是他第一次出門,而且是穿了便服乘了小轎從後門走的。手下人趕緊給徐爵報告,徐爵心想這隻蠍子終於出窠了。他迅即點了一二十名精幹番役,喬裝打扮一番也來到了廟右街。嘍羅們各盡其責當值去了,他則進了彩雲樓包下這座水榭,點了四位陪酒的女伎進來,坐鎮指揮的同時,也順便做起那皮貼皮肉貼肉的苟且之事。?
??胡猻進來的時候,徐爵正閉著眼任兩位姑娘在他腿上揉揉捏捏,只見左邊那位姑娘一雙巧手捏到了大腿根部,徐爵鼻子里舒舒服服地哼了一聲,說:「再往裡撈。」那姑娘礙著胡猻他們在場,只敷衍著說:「大爺該起來吃杯酒了。」徐爵仍是不睜開眼睛,只扯了扯嘴角,淫邪答道:「咱這二爺一天到晚窩在褲襠里得不到照顧。你小妮子要想得大爺的賞銀,先把這二爺料理好。」說罷,一把拽住那姑娘的手硬往褲襠里塞。慌得那小妮子大聲嚷道:「大爺,有人來了。」?
??徐爵這才把一雙魚泡眼睜開,只見刮刀臉領著胡猻父子已站在屋子門口處。他推開兩位姑娘,一咕嚕翻身起來,睨著胡猻問道:?
??「你叫什麼?」?
??「胡猻。」?
??「聽口音是河南人?」?
??「是。」?
??「河南哪個府的?」?
??「南陽府汝州縣人。」胡猻留了個心眼,沒有說真話。?
??「啥時候來京的?」?
??胡猻又扯白道:「有些日子了。」?
??「來京幹啥?」?
??「玩雜耍混口飯吃。」?
??徐爵嘻嘻一笑,說:「聽說你善於種瓜。」?
??胡猻答道:「那是小可的看家本領。」?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句老古話居然也成了他媽的雜耍,」徐爵說到這裡像是突然記起了什麼,一拍腦門子,問刮刀臉,「呃,上回你不是就著種瓜得瓜這四個字,講出了一個笑話,這笑話怎麼說?」?
??刮刀臉笑了笑,望了望屋子裡四位女子,不好開口。徐爵慫恿道:「你怕什麼?她們都是經過場面,什麼樣的話沒聽過,但講無妨。」?
??刮刀臉領了這指示,也不再扭捏,遂肆無忌憚講開了:「上回宛平縣一個老典吏來京公幹,閑來喝酒時與我們扯淡,說到他那個縣上的瓜農,今年種的西瓜大豐收,自然是個個喜笑顏開。但也碰上那麼一個愁眉苦臉的,這傢伙三十多歲還沒討上媳婦,做夢都想著女人。因此喪著臉,跑到土地廟裡給土地老爺燒香,一邊磕頭,一邊發牢騷說:『土地老爺呀,您老是咱小民的大神聖呀,您讓咱這地方風調雨順,種瓜人種瓜得瓜,種豆人種豆得豆,俺庄人個個腰上的錢袋兒都是鼓鼓的呀!如果土地老爺再開一回恩,叫咱得,那就真是你老人家的大恩大德呀。土地大老爺您想想,種瓜得瓜咱有了錢,如果再能種,咱就有了媳婦,啊不,這可比媳婦強著呢!媳婦只有一個,這地裡頭長出的可就是一片一片的那多好呀,一到夜晚,咱就摘一個嫩嫩的帶回家去享用,嗨,咱再不說了,咱再說,這跪的蒲團也會叫咱杵出一個洞來。』那個光棍漢的這番禱詞,不知怎麼讓人聽見了,便一傳十轉百地傳開了。」?
??刮刀臉油腔滑調繪聲繪色,大有讓人身臨其境之感。因此他的笑話剛一講完,屋子裡的幾個男人已是個個笑得前仰後合。那幾個姑娘雖然要忸怩裝出個假正經,也莫不都咬了銀牙,陰在肚子里笑個不止。有個姑娘居然憋岔了氣,一抽一抽地打起嗝來。徐爵笑出了眼淚,他指著刮刀臉,喘著氣說:「好你個刮刀臉,一次跟一次講得不一樣。後幾句上回你就沒有講,看來是你編的,編得好編得好,老爺回去有賞錢給你。」?
??「謝老爺。」刮刀臉打一躬,滿臉泛著紅光。?
??「姑娘們,這笑話好不好聽?」徐爵對著幾位妓女嚷道。?
??四位姑娘你看我我看你,一個個紅暈飛腮。其中一位姑娘在徐爵大腿上擰了一把,故作嬌態嗔道:「老爺你真壞,唆使人講出這等渾話來。」?
??徐爵眼眶裡射出淫光,謔道:「幸虧是個笑話,如果是真的,本老爺就把後花園全都種滿,哪還用得著你們。」說著又與姑娘們鬧作一團。?
??對這種毫無顧忌的狎邪調情,胡猻平生還是頭一遭看到。徐爵那頭不在乎,他這廂卻吃不住
??精神,只得乾咳兩聲,背過臉說道:?
??「小可請示這位老爺,如果沒有什麼事情,小可就告辭了。」?
??徐爵聞聽此言,就把姑娘搡到一邊,對胡猻說:「你給老爺種只瓜吃。」?
??「小可遵命。」?
??胡猻說罷,便與胡猻子配合起來,按在薰風閣表演的那套路子,重新熱熱鬧鬧生人眼目的表演一番。約小半個時辰,便結出了一隻香瓜。他拿刀剖開,遞給徐爵請品嘗。他「嘎嘣」咬
??了一口,直稱讚好味道。他又讓刮刀臉和幾個姑娘都嘗了嘗,個個都嘖嘖稱奇。?
??
??「有這手絕活兒,在江湖上混個肚兒圓不成問題。」徐爵讓姑娘斟了一杯酒拿過來一飲而盡,又問道:「你怎麼叫胡猻?」?
??「咱是屬猴的。」?
??「就為這?」?
??「可不是?」?
??「依你這麼推斷,那屬豬的不就得叫豬八戒,屬雞的就得叫雞公了。」?
??屋子裡又是一陣鬨笑,面對徐爵的奚落,胡猻臉色有些掛不住,卻也只得隱忍了,站在那裡一聲不吭。?
??「我再問你,」徐爵又盛氣凌人說話,「你方才在薰風閣,為誰表演來著。」?
??「不認得?」?
??「真的不認得?」?
??「這還有假?」胡猻辯解,「咱一個跑江湖的賣藝人,逮著誰是誰,哪管他是趙錢孫李,還是周吳鄭王。」?
??徐爵冷笑一聲,一個挺身屁股離了藤椅,他反剪雙手慢慢踱到胡猻跟前,盯著胡猻的眼睛突然厲聲問道:「有人看見你跟著魏大人的轎子,從他家一直跟到了薰風閣,這事如何解釋。」「這是沒有的事,什麼偽大人真大人,小可統統都不認得。」?
??胡猻嘴上雖不承認,心裡頭卻在犯嘀咕:「這人怎麼跟蹤起俺來了,莫不是官府的探子。」他剛這麼想,徐爵又吼了起來:?
??「說,你如此鬼鬼祟祟,要見魏大人做甚?」?
??「這位老爺的話,小可實在聽不懂。」?
??事到如今,胡猻只好一味地裝馬虎,徐爵顯得滿臉的不耐煩,吩咐刮刀臉道,「看來,這隻猴子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你〖CM(28)且把他們帶下去細細審問,別讓他們留在這裡敗了咱的酒〖CM〗〗興。」?
??黑臉漢子說罷手一揮,刮刀臉上前搡了胡猻一把,一行人又鬧哄哄地離開了水榭。?
??這夥人前腳剛走,又有一個人後腳走進了水榭。他一個長揖,畢恭畢敬地說:「徐總爺,薰風閣那邊,還該怎麼辦?」?
??徐爵問:「那兩位大人現在如何?」?
??來人答道:「還關著門,在裡頭嘀嘀咕咕。」?
??「嗬,都兩個時辰了,他們在商量什麼大事。」徐爵眼珠子滴溜溜一陣亂轉,囑咐那人道,「你且先回去給我盯著,有啥動靜及時來報。」?
??「是。」?
??那人答應一聲,躬身退下。水榭里只剩下徐爵和那四個陪酒女伎。這五個不知廉恥的男女,頃刻又胡鬧扭成了一堆。做過了種種淫邪動作,徐爵又提議坐回到八仙桌喝個交杯酒,內中一個生了一雙好看的丹鳳眼言語也最為潑辣的姑娘不同意,她撅著嘴,撒嬌地說:?
??「老爺應先吃一杯罰酒。」?
??「為何要平白無故罰我?」徐爵不解地問。?
??「你誑騙我們姐妹。」?
??「咱誑騙什麼了?」?
??「你說你姓王,叫咱姐妹稱你王大爺,可是方才那差人進來,卻是恭恭敬敬喊你徐總爺。姐妹們,你們說,大爺的這杯酒該不該罰?」?
??「該罰。」?
??眾姑娘一齊應身,也不容徐爵辯解,拉手的拉手,抱頭的抱頭,掰嘴的掰嘴,生生地硬是把一杯酒給徐爵灌了進去。?
??
??徐爵嗆得連咳了幾聲,雖吃了虧,卻也不氣不惱,涎著臉笑道:?
??「其實,本大爺從來就沒有騙你們,徐總爺是我,王大爺也是我。」?
??「那你為何一個人有兩個姓?」?
??「這個嘛,你們姑娘們自是不懂,」徐爵邪邪一笑,把坐在旁邊的丹鳳眼摟進懷中,一邊摸著她的奶子一邊說道,「徐是我的姓,這個王嘛,是我老二的姓。」?
??丹鳳眼猛不丁朝徐爵褲襠里抓了一把,徐爵猝不及防,那根東西便被丹鳳眼攥了個滿把,丹鳳眼扯著它,嗔道:「既然它叫王大爺,咱們也把它請出來喝杯酒。」?
??徐爵只覺被拽得生痛生痛,禁不住「哎喲哎喲」直叫喚,丹鳳眼畢竟心痛它,頓時就鬆了手,撅著嘴說:「甚麼王大爺,原來是只沒疙瘩的海參。」?
??徐爵嘻嘻一笑,涎皮涎臉答道:「是呀,大爺這隻海參,最喜歡吃的就是白白嫩嫩的蚌肉。」「你真壞!」?
??丹鳳眼又開始撒嬌,兩隻小拳頭擂鼓似的打在徐爵身上,徐爵假裝怕疼,誇張地嗷嗷亂叫,告饒說道:「我的姑奶奶,別打了,再打,大爺我就要惱了。」?
??姑娘們怕徐爵真的要惱,遂都收了手。經這一鬧,一個個也都香汗淋漓雲鬟半松,看了越發覺得可愛。徐爵仍在興頭上,嚷著讓丹鳳眼給他斟酒。?
??看著丹鳳眼特別受寵,其餘三位姑娘都有了醋意,一位胖嘟嘟的姑娘連忙獻殷勤道:「大爺,禿酒難喝,菜都涼了,要不,咱去給老爺再要幾個熱菜來。」?
??徐爵打了一個酒嗝,搖頭說道:「再好的菜大爺也不想吃了,單有一道菜可以醒酒,你去給大爺點了來。」?
??「啥菜?」胖姑娘說著就要起身。?
??「麻雀的雜碎。」?
??「這是道啥菜,沒聽說過。」?
??「沒聽說過,那大爺就告訴你吧,」徐爵又把丹鳳眼攬進懷裡,摟著她說道,「麻雀的雜碎,就是小——心——肝。」說畢,在丹鳳眼的臉上猛親了一口。?
??姑娘們沒想到又上了當。頓時撲過來又要大鬧。正在這時,刮刀臉慌裡慌張地跑了進來。?
??「你怎麼又回來了?」徐爵問。?
??刮刀臉也顧不得有不相干的人在場,只把雙腿往地上一跪,哭喪著臉說:「稟總爺,胡猻爺兒倆跑了。」?
??「怎麼跑的?」?
??「剛走出廟右街,到了二郎神廟前的廣場上,那兒滿地都是賣小吃玩雜耍的。胡猻瞅機會拔腿就往人縫裡鑽,我趕過去抓住他的膀子,他反身朝我右眼窩就是一拳。打得我天昏地暗,他爺兒倆就趁機跑了。」?
??刮刀臉說罷就把頭低了,緊張地等候主人的咆哮。徐爵定睛望去,只見刮刀臉的右眼窩的確淤紫了一大塊,眼睛也腫得差點閉了縫。心想這小子挨了臭揍,那胡猻看來也真的就是個江湖藝人,因此倒也沒有深究,只問道:「薰風閣那兩個人呢?」?
??「方才也都走了,還是分頭走的。」?
??「好,你們先回去吧,明兒個多派些弟兄上街,見了胡猻,還得抓回來。」?
??「小的遵命。」?
??刮刀臉千恩萬謝就要退下,徐爵又把他喊住,指著屋裡四位姑娘說:「這幾位姑娘,今夜的纏頭銀子我都付了,你領回去讓弟兄們消受消受。」?
??「這……」?
??刮刀臉蒙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這個屁,」徐爵沒好氣地申斥,「叫你領走就領走。」?
??
??徐爵說著一甩手,徑直向水榭外走去,他的態度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讓幾個姑娘反應不及。眼看他已走出水榭的長廊,丹鳳眼才追上來嗲聲嗲氣說道:?
??「老爺,您老未必連我也不要了?」?
??徐爵回過頭,齜牙一笑說:「你兩片小蚌肉不知餵過幾百條漢子,本大爺哪還有興趣。」?
??走廊上光線昏暗,丹鳳眼望著徐爵白厲厲的牙齒,頓時像看到了魔鬼,嚇得慘叫一聲,一攤泥樣暈倒在地上。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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