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蘭成是一位在中國文學史上被嚴重低估的作家。張愛玲自稱狂熱地愛他充滿哲理的散文,甚至以他為原型寫下了一篇《色戒》;而當年汪精衛發現胡蘭成的才華后,也處處敬他三分,並且提拔他為汪偽政權的文膽,全權充當自己的代言人。即便胡蘭成晚年復出台灣,也影響了當地的一代作家,成為台灣文學界繞不開的一個人物。
但也正因為他的漢奸身份,胡蘭成在歷史評判中,被長期地邊緣化,甚至連他的書在大陸境內也被全面封殺。我極度地反對他的賣國立場,並且絲毫不同情胡蘭成如今的政治處境。但比起全盤否定,我更希望能夠探討一下究竟是什麼樣的文字,可以有如此大的影響力;而胡蘭成又是如何從一位孤高自傲的書生墮落為漢奸的。
這兩個問題,比一刀切的價值評判,要重要得多。
登峰造極的修辭美學
胡蘭成和柳永相似,他的風月辭章是他在文學上最重要的元素。胡蘭成的散文體自傳《今生今世》,一度被人稱為是一本「群芳譜」。
他這一生都是情場中的盪子,但他的浪蕩不像是秦樓酒館里的輕浮子弟,而是像《紅樓夢》里的賈寶玉,貪婪地希望每個人都能夠站在永恆里愛他。
而在這本書中,胡蘭成也不惜文墨地對他生命中出現過的每個女性加以了高度的讚美。
他寫新婚時的唐玉鳳,是「如雨過牡丹,日出桃花……新娘惟垂旒端坐,不舉杯筋,真好比九天玄女娘娘」;
寫初見時的張愛玲,是「頂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種震動......世人各種身份有各種價錢的衣料,而對於她則世上的東西都還未有品級」;
寫醫院裡的周訓德,是「見了她,當即浮花浪蕊都盡」。
胡蘭成善於用浮華的文字來描繪女性,而他的文風也完美地詮釋了古典主義的中文美學。在他登峰造極的修辭學里,我們可以很明顯地看到胡蘭成有意地在把他的語言詩詞化。「雨過牡丹,日出桃花」都是詩詞間常見的意象,而「浮花浪蕊」完全是出自韓愈的手筆。
與柳永相比,胡蘭成的文字「華而不艷」,美得很自然,卻又沒有「鴛鴦綉被翻紅浪」的那一種猥褻。
而胡蘭成不僅文字表現力強,對於文章的結構,也幾乎拿捏得行雲流水。在多篇文章的開頭,他都恰到好處地借用詩詞或其他的國學典故來引出整篇文章,比如在悼念亡妻的那篇《生死大限》中,開頭他這樣寫道:
「蘇軾南貶,朝雲相隨,朝雲原是個歌扇舞袖的女子,而在惠州時她只燒茶煮飯,做做針黹,人世多少悲歡離合,亦只是這樣尋常的日子,尋常的兩人。蘇軾作她的墓誌銘,只短短的一百字,這朝雲幾歲來我家,十五年來待我盡心盡意,是個知禮的人,她跟我來惠州,某月某日病瘴誦金剛經六如偈而歿,我葬她在此雲。此外她生得如何美貌聰明,身世之感,悼亡的話,一句亦不提。我避匿雁盪山時在蘇詩綜案中讀到,不覺潸然流下淚來。人世是可以這樣的浮花浪蕊都盡,惟是性命相知,我與玉鳳七年夫妻,亦行於無悔。」
胡蘭成引用蘇軾悼念朝雲的典故來為文章起頭,自然流暢地表達出他獨特的生命哲理,說人世間真情的本質是彼此生命之間的互相貼近,之後在情感上馬上順利地過渡到他對亡妻唐玉鳳的深情。
當然,這裡面他誇大了自己的情感,真正的胡蘭成並不重情重義,但從文章的角度上來看,這完全是模範級的開頭。
而每每在這樣華美驚艷的開頭下,胡蘭成也依舊能夠完美地承接住整篇文章,並且在多數時刻的結尾,能讓讀者感到第二次驚艷。
好比他在《白蛇娘娘》的那篇文章中,通篇論述完民俗故事白蛇傳后,結尾卻是這樣寫的:
「白蛇娘娘說要報仇,亦並非像西洋那樣的,卻依然是中國豪俠的生平重意氣,恩怨在人世。而那法海和尚則後來天上亦憎惡他的僭越,他逃去躲在蟹殼裡,至今紹興有一種小蟹,蟹黃結成一個和尚形,名稱便叫和尚蟹,比起白蛇娘娘的轟轟烈烈來,他的真是卑劣了。和尚蟹我沒有吃過,可是後來我在杭州讀書時,一個星期六下午在白堤上,忽聽得一聲響亮,靜慈寺那邊黃埃衝天,我親眼看見雷峰塔坍倒。」
我當年讀到這最後一句的雷峰塔轟然倒塌之時,整顆心也彷彿跟著倒塌了下來。這篇文章以這樣悲壯的畫面收束,使結尾也有了一種千鈞下落之勢。而同時他也借「和尚蟹」的來由,表達出對法海類強權勢力的反抗與嘲諷,把民俗故事的主題再度上升到了一種民間力量與強權的博弈,是十分高明的寫作手法。
同樣是寫民俗,胡蘭成卻寫得比沈從文更加雅緻與自然;同樣是寫情感,胡蘭成卻寫得郁達夫更加熱烈與明艷。胡蘭成的這本《今生今世》,算得上是現代散文中的巔峰之作。如果他在主流文學圈沒有被刻意地邊緣化,胡蘭成在文學史的地位絕不會輸給任何一位民國大家。
但胡蘭成的作品仍舊作為「反動刊物「被封禁了。胡蘭成作為漢奸文人,他本身對於政治的消解和扭曲,從思想上來看是卑劣的。所以他在政治上的定性不能改變,也不該改變。但在這個政治大前提不變的基礎上,我想告訴各位的是,胡蘭成叛變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漂泊無依的人生軌跡以及他對權力既反對又迷戀的矛盾態度。
孤傲書生的亂世浮沉
在他的少年及青年時代里,胡蘭成也曾有過一副書生的傲骨。
當年胡蘭成在杭州的蕙蘭中學一面念書,一面又擔任蕙蘭中學校刊的英文總編輯。而在他即將畢業的前一段時間內,學校里恰好有一位青年會的幹事因為賬目問題被校方罷免了職務。這一則新聞不久就被投到了校刊,當時的胡蘭成見狀正要刊登,卻一下子被學校的教務主任方同源給攔了下來。
方同源認為這則新聞將有損教會的名聲,當下就責令胡蘭成抹殺這篇關於學校的醜聞。但作為總編輯的胡蘭成卻認為學校不該鉗制新聞自由。因此他在向教務主任把緣由說明了一番之後,仍舊把這一則新聞白紙黑字地登了出去。
事後,方同源勃然大怒,把還在念書的胡蘭成叫到辦公室里罵了個狗血淋頭。而當時血氣方剛的胡蘭成自然受不了這份氣,當場就把方同源的話一句句全都頂了回去。於是這位失了面子的教務主任,馬上以辭職為要挾請求校長開除胡蘭成,而幾天之後,胡蘭成就這樣草率地被開除了。
這是年少的胡蘭成第一次遭受到權力的打擊,他後來回憶起這件事,卻仍然覺得自己「並不驚悔」。即便在此後的社會歷練中,胡蘭成也依然沒有改變他清高孤傲的性格。
輟學以後的第二年,杭州市郵政局忽然寫信聘請胡蘭成去當他們的郵務員,原來這個職位是他三年前在蕙蘭中學時就已經考來的,工作能保留至今,讓胡蘭成自己也覺得驚訝。
當時杭州市的郵務員一個月工資就已高達三十五元,是胡蘭成在農村裡整整半年的收入。而那個年代的郵務員又是鐵飯碗。於是接到此信的胡蘭成就借錢去了杭州工作,並在每個月把大部分的工資都寄回了家去,來養活自己的母親和妻子。
但心高氣傲的胡蘭成,並不甘於這種按部就班的生活,覺得這樣未免「志氣太短」;而體制內上下級地位的巨大差距,以及郵政局區別對待華人與洋人的惡劣現象,也同樣讓他感到極度的不滿。
此後有一天,胡蘭成因為不想讓一位英國婦人享受到同胞們沒有的特權,公然地違背上級命令,堅決不肯給她蓋章。之後的他再度與上級發生爭吵,不久便又像當年在學校里一般,被上級無情地開除了。
而他的性格也正如他自己所說:
「我不過是不服權威,不以為現存的秩序規律是一切,看事偶有合於天機,亦只如童言婦語無忌罷了。而我觀測,是因我身在與強橫勢力相接觸中,多有鬥志。」
在他二十一歲的那一年,胡蘭成又萌生出讀書的念頭。他經同學介紹,順利地到燕京大學的副校長辦公室抄寫文書。這時候的他,為的是在大學里旁聽課程。也正是在此期間,胡蘭成陰差陽錯地加入了國民黨,也接觸到了馬克思主義中的托派理論。胡蘭成對托派始終有著一種狂熱的喜愛。此後哪怕在他輾轉到杭州、廣西兩地教書的那幾年裡,胡蘭成也依舊一門心思地研究馬克思主義,並且抽出自己微薄的薪資,去資助學生參加上海的工人運動。
那一時期的他,甚至想過背棄國民黨,去江西參加紅軍;但胡蘭成卻又始終沒有以身入局的勇氣,而只是選擇在當時的亂世中做一個獨善其身的旁觀者。
直到民國二十五年,六一事變發生,兩廣軍閥以抗日為名反蔣,擁兵北上。胡蘭成才在反叛軍軍長廖磊的支持下創辦了《柳州日報》。
當時的胡蘭成在報上不僅主張抗日,而且還希望國內的軍閥不要藉此內鬥,製造更多不必要的傷亡。兵變失敗后,胡蘭成受到牽連,他在桂林被監禁了三十三天,直到最後一刻寫信給白崇禧才重新獲得了人身自由。
從此以後,胡蘭成就憑藉著他傲人的文學才能,正式地開啟了他在新聞界的生涯。
1937年,古泳今聘請胡蘭成去《中華日報》當總主筆。《中華日報》是汪精衛集團主辦的報紙,而當時的汪精衛還沒有完全淪為漢奸。
但剛出獄的胡蘭成,對著政治抱有審慎的態度,因此他在一開始也宣稱不想加入汪精衛派系,並主動地把總主筆的職位讓了出去,只是低調地寫一些評論,把新聞工作純粹地當作一種謀生的方式而已。
不久日寇侵華,戰後的報社每個月只發放四十元的補貼充作生活維持費。國難當頭,物價又飛漲,胡蘭成窮到連小兒子得了肺炎都治不起,兩次向他的上司林柏生借錢,也只零零散散地借到十五元。
他沒有辦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才出生二十天的孩子在病痛中死去。
同年十一月,胡蘭成被調到香港的《南華日報》當總主筆。但他的工資卻依然沒有提升,每月六十元港幣的胡蘭成,窮到連出走都湊不齊路費。
而胡蘭成回想起自己清清白白的過去,卻發覺自己一直在因為貧窮而被迫面臨親人的死別。
他的首任妻子唐玉鳳因瘧疾死去。
第一個小女兒因為請不起奶媽,也活活地被餓死。
第三個小兒子更是得了肺炎沒有錢醫治,早早地夭折了。
1938年12月29日,汪精衛發表艷電,那天胡蘭成一個人到山上去散心,天氣晴和,胡蘭成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一個人出了很久的神,於是下山之後,他終於答應加入汪精衛派系了。
從汪偽文膽到兵變失敗
1939年,陳春圃代替汪精衛來香港約見胡蘭成,並帶來了汪精衛的親筆信。此後,胡蘭成的月薪即刻從六十元漲到了三百六十元;而除了翻了六倍的工資外,汪精衛還派人送了兩千元的機密費給他。
到了上海后,汪精衛親自接見胡蘭成,並把漢奸集團里的主要宣傳任務全權交付給了他;一方面又讓人為胡蘭成提早租好了公寓,並再次從室內拿出了兩千元,來給胡蘭成置辦新的傢具。
多年後胡蘭成回憶起自己當初的春風得意,只是提筆寫道:
「我辭別汪先生出來,只覺什麼事都像新做人家。」
1940年3月,汪精衛攜胡蘭成一行人拜謁中山陵,並在南京舉行「還都儀式」,其後汪偽政府正式成立,胡蘭成開始擔任偽行政院宣傳部次長。
在此期間,胡蘭成成為汪精衛的代言人,寫了大量的社論為汪精衛洗白。
但胡蘭成的良知,卻在這時候時不時地出來刺他一下。在偽政權剛建立時,經常有偽政府的官吏因為在城門口不下車,而被日本憲兵打耳光的事情發生;到汪偽政府成立的第三年,甚至還發生偽軍和日本兵互相開槍的情形。
胡蘭成對此感到極大的憤慨,他在《素靈夜嘆》中寫道:
「便是日本的兵威與汪先生的政府亦不久長......人欺人欺不殺,人有九算,天有一除......我在中華日報發表社論,對承認滿洲國表示哀痛,寫道:『這些皆未能算數,卻是要等到國際局勢大變動的結果才見分曉』。」
但他在良心上的痛感,很快就在他追求權力的野心中消失了。
之後的他一度捲入了汪偽政權內部殘酷的政治鬥爭里,並且在抗戰勝利后試圖建立自己的政權。
當年七十六號的特務頭子李士群,因為擔心自己的手下吳四寶有朝一日會功高震主,於是就準備借日本憲兵的刀來殺他,不料胡蘭成前來勸阻,而後李士群只好假意地從日本人的手裡將吳四寶營救回來,轉而將他直接關在自己的特務機關里,將吳四寶折磨到七竅流血而死。
這件事讓胡蘭成對李士群十分失望。此後偽政府中熊劍東力量的崛起,再度威脅到了李士群,當時的李士群企圖聯合胡蘭成形成新勢力,但被胡蘭成斷然拒絕。不僅如此,胡蘭成還為熊劍東出謀劃策,利用日本憲兵毒死了李士群。
不久,日寇在中國連連敗退,汪精衛也在日本人手中獲得了更大自治權。於是他竟然開始同情起日本人,宣稱偽政府要對英美開戰;而汪精衛這個主張在提出之時,就被胡蘭成當面反對了。
此後,胡蘭成在汪精衛派系裡就被逐漸邊緣化。起初的胡蘭成還是偽宣傳部次長,後來就降落為沒有實權的經濟會特派委員了。
胡蘭成大概料到自己有朝一日要被逐出汪政府,於是就在家中寫了一篇政論文,預備將來給自己的漢奸生涯做一個正面的收尾。他在文中寫了汪精衛集團失敗的種種事迹,並以日本帝國主義必敗和汪偽政權必將覆滅作為文章最終的結論,並且在文中大膽地提出要日本從中國完全撤兵。
這篇文章胡蘭成本來是不打算髮的,是當時有一個叫作池田的日本人,自作主張地把這篇文章拿給了日本大使看,緊接著便一發不可收拾,這篇文章一傳十十傳百,最終傳到了汪精衛的眼前。
於是汪精衛集團就開始策劃捕殺胡蘭成的行動。
他們先是讓胡蘭成的老上司林柏生請他來家裡做客,而胡蘭成一到客廳,才坐了五分鐘就被一個彪形大漢給帶走了。
他當晚就被關進了特務機關,在牢里睡了一夜。
但胡蘭成畢竟是政治嗅覺很靈敏的人,他一早就料到事有蹊蹺,於是臨走前就囑咐自己的妻子說,如果自己到了晚上還不回來,一定要去請日本人池田來解救他。
他的妻子照做了。此後便是日本方面向林柏生施壓,胡蘭成被重新請到辦公室里去談話。汪偽政府要求胡蘭成寫信向陳壁君悔過,而胡蘭成只寫了幾句話就交上去了。後來這件事一直拖到了除夕,直到池田以憲兵隊武力包圍特務機關為威脅,胡蘭成才被徹底地放了出來。後來日本人又派了六個憲兵來保護胡蘭成的寓所,以防汪精衛再度暗害胡蘭成。
至此,胡蘭成與汪偽政權算是正式的決裂了,但他並沒有就此擺脫漢奸的身份,而是希望自己能夠繼續利用賣國的立場,藉助日本人的力量為自己另起爐灶。
胡蘭成在漢口接收了《大楚報》,漸漸收回了湖北各地的報紙發行權。日本人本來許諾他,要給他偽湖北省政府的實權,但這個管轄權很快就被汪政府里的葉蓬給奪了回去。於是胡蘭成又想拋下報館,去創辦自己的軍事政治學校。但無奈報館內的人個個難成大器,因此胡蘭成只好就此罷休。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對中國無條件投降。胡蘭成眼看大事不好,即刻勾結鄒平凡宣布武漢獨立。他們聯合了數萬偽軍和日寇的殘餘勢力,企圖擁兵自重,並抵抗國民政府。但「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這場兵變在未成氣候之時就已經被蔣介石的一封電報給撲滅了。經過蔣介石和日本方面的溝通后,日軍總部不再支持胡蘭成,而他的同夥鄒平凡也早已被重慶方面給策反,整個武漢市裡,只剩下胡蘭成一個人還在做著「開創新局」的迷夢。
可笑的是,胡蘭成在兵變之初就患上了登革熱,他在床上天昏地暗地睡了整整一個星期。醒來的時候,國民政府的接收大員已經在門外等他好幾天了。
胡蘭成見自己大勢已去,也只好答應讓他們明天就開始接受武漢地區。而這場僅僅持續了十三天的政權就此宣告覆滅。
不久國民政府送來「聘任書」,希望吸收胡蘭成為政府效力;但我們在前面已經講過,胡蘭成是個政治嗅覺十分敏銳的人,他害怕這只是國民黨捕殺他的前奏,因此他在看到這封聘書後即刻逃離了武漢,並留下一封信,其中說:
「國步方艱,天命不易,我且暫避,要看看國府是否果如蔣主席所廣播的不嗜殺人,而我是否回來,亦即在今後三五個月內可見分曉。士固有不可得而臣,不可得而辱,不可得而殺者。」
政治難民的流亡與復出
逃離武漢的胡蘭成偽裝成日本傷兵,輾轉南京上海等地,最終流亡到溫州,化名張嘉儀,先後進入溫州中學和甌海中學任教。但不久就因種種原因被罷免了教職。
1950年9月19日,胡蘭成經香港偷渡到日本,並開始在日本新聞界寫報紙;此外又四處演講,參加座談會。四年後,與吳四寶的遺孀佘愛珍結婚。
胡蘭成在日本沉寂了十多年後,忽然又有一個歷史時機,讓他抓住了重返中國的機會。
1972年,日本宣布與台灣當局斷交。胡蘭成就此藉機以華僑代表的身份進入了台灣,而當時的中華文學學院也正好邀請胡蘭成到學校來任教,於是胡蘭成在台灣順利復出。文學才能也得到了充分的展示,一度引來許多文化界人士的仰慕。先是鹿橋、唐君毅等人相繼來訪,其後朱西甯一家也因為欣賞他的文采而為之傾倒,到後來朱天文朱天心兩姐妹甚至在胡蘭成面前爭起寵來;而即便是連當時的余光中,也高度地評價了他的作品,說他:
「文筆輕靈圓潤,用字遣詞別具韻味,形容詞下得尤為脫俗。胡蘭成於中國文字,鍛煉極見功夫,句法開闔吞吐,轉折迴旋,都輕鬆自如,遊刃有餘,一點不費氣力。」
1975年4月5日,蔣介石病逝台灣。不久之後其子蔣經國繼位。
而這時的胡蘭成又再度萌生出參與政治的想念,他在蔣經國任內上書提出政治改革,希望台灣社會可以徹底實現民主化,但他的這一舉動,很快就觸怒了國民黨中央。
其後,《中央日報》在蔣經國的授意下,開始撰文攻擊胡蘭成,指責他曾經為汪精衛代言,是地地道道的漢奸;而胡秋原更是在標題上就破口大罵,他在《中華雜誌》上發表《漢奸胡蘭成速回日本去!》;到了這個時候,早先讚美他的余光中,反而成了調轉槍口最快的人,他搶在《中央日報》之前就控訴胡蘭成說:
「現在非但不深自歉疚,反圖將錯就錯,妄發議論,歪曲歷史,為自己文過飾非,一錯再錯,豈能望人一恕再恕?」
於是不久,胡蘭成被中國文化學院停職解聘。
1975年11月,胡蘭成在台灣地區的簽證到期,只好重回日本,依靠妻兒子女來供養。
六年後,胡蘭成因心臟衰竭死於東京。
胡蘭成這一生,始終在被貧窮異化,被權力異化,被他無法掌控的野心異化。他也曾經考慮過民族的興亡,以馬克思主義者的身份資助過各地的工人運動。甚至在叛變的早期,他還曾拿汪偽政府的錢來資助托派。但政治的選擇沒有回頭路。從胡蘭成決心加入汪精衛集團的那一刻起,他在政治上的貞潔,就已經被他自己完全地放棄了。而他原先的文人風骨,也終於在貧窮的腐蝕中被摧折殆盡。
但文學評論本就應該超越政治立場,江弱水一度說胡蘭成是「其人可廢,其文卻不可因人而廢」。而我亦始終認為,胡蘭成那登峰造極的古典修辭美學,不應當在中國文學史中覆沒。
眼下已經是二十一世紀了,請把政治還給政治,請讓文學回歸文學。

我身在忘川 (胡蘭成)
愛玲:
我坐在忘川里的湖邊,看微風拂過,湖面浮著枯黃的柳葉,柳枝垂落水面,等待著風給予的飄落,那是種凋零的美。風的蒼涼里,我聽到了那款款襲來的秋的腳步正透過水麵五彩的色調,蕩漾而來。湖水的深色給人油畫的厚重感,那天邊的夕陽,是你愛看的。不知道你經常仰望天空的那個窗檯,如今是何模樣,如今是誰倚在窗邊唱歌。
我常以為,天空是湖泊和大海的鏡子,所以才會如此湛藍。我坐在這兒,靜靜地等你,我的愛。而你,此刻在哪裡呢?真的永不相見了嗎?愛玲,你可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想想也是好笑的,到現在我還無法解釋當時的魯莽。在《天地》上讀了你的文,就想我是一定要見你的。從蘇青那裡抄得了你的地址后就急奔而來,得來的卻是老媽媽一句:張小姐不見人的。我是極不死心的人,想要做的事一刻也耽擱不下,想要見的人是一定要見的。當即就立於你家門口寫下我的電話和地址,從門縫塞進。
你翌日下午就打電話過來,我正在吃午飯,聽得電話鈴聲,青芸要去接,我那時彷彿已感應是你的,就自己起身接了。你說你一會兒來看我,我就飯也不吃了,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吩咐青芸泡茶,只等你來了。我那時住大西路美麗園,離你家不遠,不一會兒你就來了。我們一談就是五個小時,茶喝淡了一壺又一壺。愛玲,你起身告辭,我是要堅持送你歸去。二月末的天氣里,我們並肩走在大西路上,梧桐樹兒正在鼓芽,一枝枝蠢蠢欲動的模樣,而我們,好得已經宛若多年的朋友。
翌日一早,忍不住地一睜開眼就想要見到你,我打電話去,老媽媽接的,說張先生忙了一夜,在休息。但我還是很早就去了,從電梯管理員那裡拿了報紙,坐於你家門口的樓梯上等你。老媽媽開門出去買菜,見到我,一定要我到屋裡坐,我怕擾了你,還是坐在樓梯上安心,直到你醒。你從門洞里歪出半張臉,從眼睛里看得到你是欣喜的,這是我希望得到的回應。換了鞋,跟在你身後進了房間,你房裡竟是華貴到使我不安,那陳設與傢具原簡單,亦不見得很值錢,但竟是無價的,一種現代的新鮮明亮幾乎是帶刺激性……當時我就想:「三國時東京最繁華,劉備到孫夫人房裡竟然膽怯,愛玲你的房裡亦像這樣的有兵氣。在愛玲面前,我想說什麼都像生手抱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著正字眼,絲竹之音變為金石之聲。」那天,你穿寶藍綢褲襖,戴了嫩黃邊框眼鏡,越顯得臉兒像月亮。你給我倒茶,放了糖的,才知道你原是跟孩子一般極喜歡甜食的。此後的數日,每隔一日,我是必去的,到後來竟是止不住地天天要去了,而你也是願意見我的。我們整夜整夜地說話,才握著手,天就快亮了。
這樣,有半年光景,我們就結婚了。可是世事布下的局,誰能破了?

之後,因為時局發展,我又輾轉武漢,在那裡認識小周,自此背信於你。可是生在那個動蕩的年代,人人都要瘋掉了。次年,日本無條件投降,我被劃為文化漢奸被政府通緝,到溫州老家避難,與秀美成婚。你來看我,要我於小周同你之間作出選擇,我不願捨去小周,更不願失去你,我無法給出選擇,你在大雨中離去。間隔沒幾日,我又回到上海,去你那裡,我們再不像從前那般親近,甚至我輕觸你手臂時,你低吼一聲,再不願我碰你。我睡了沙發,早晨去看你,你一伏在我肩頭哽咽一聲「蘭成」,沒想到那竟是我們最後一面。我起身離去,回到溫州。數月後收到你寄來的訣別信,隨信附一張三十萬的支票,是你的《太太萬歲》和《不了情》的劇本費。
自你與我分手后,我依舊是每寫一文都要寄予你,直至寫成《吾妻張愛玲》后,你把我寄去的所有書信原址退回。想我是不自量力的,而你是說到做到的。「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經不喜歡我的了。這次的決心,是我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你不要再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了。」愛玲是真的不喜歡我了,那個「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的愛玲不見了。愛玲,記否我們初見時我寫給你的「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如今看來,我終究是不能明白你的。你原是極心高氣傲的,寧可重新回到塵埃之中,也不甘讓我時時仰望了。之前我竟一直愚笨到想你永遠是我窗前的那輪明月,我只要抬頭,是時時都能仰望見你的。
上次遇見炎櫻,炎櫻說我們:「兩個超自以為是的人,不在一起,未必是個悲劇。」我說:「愛玲一直在我心上,是愛玲不要我了。」聽了這話炎櫻在笑,又說:「兩個人於千萬人當中相遇並且性命相知的,什麼大的仇恨要不愛了呢?必定是你傷她心太狠。有一次和張愛玲一起睡覺,張愛玲在夢中喊出『蘭成』二字,可見張愛玲對你,是完全傾心,沒有任何條件的,哪怕你與蘇青密會,被她撞個正著。還有秀美為你墮胎,是張愛給青芸一隻金手鐲讓她當了換錢用。這些,雖然她心頭酸楚,但也罷了,因為你在婚約上寫的要給她現世安穩的。」我無語。當時炎櫻是我們的證婚人,你在婚書上寫道:「胡蘭成與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我親手在後面又加了一句「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可是沒有做到的是我。
我去找你,熟悉的靜安寺路,熟悉的一九二號公寓六樓六五室,矗立門前,門洞緊閉。我曾經無數次地在門洞打開后看到你可愛的臉,可是你畢竟是不在了。六三室的婦人粗聲對我說六個月前你已經搬走。我想象不出那一屋的華貴隨你到了哪裡,那一層金黃的陽光如今移居到了哪兒,還有那隨風翻飛的藍色窗帘遺落在何處。離開的時候第一次沒走樓梯,我在這昏黃的公寓樓梯間里隔著電梯的鐵柵欄,一層層地降落,彷彿沒有盡頭,又恍惚如夢,我彷彿是橫越三世來見你的,而你卻不在。
想你我之間的事,彷彿是做了一場夢,你是一直清醒著的,而我……

夢醒來,我身在忘川,立在屬於我的那塊三生石旁,三生石上只有愛玲的名字,可是我看不到愛玲你在哪兒,原是今生今世已惘然,山河歲月空惆悵,而我,終將是要等著你的。


三生石原石。在杭州下天竺。

柴靜訪談美國心理學家--「政治抑鬱症的核心是無力感」The Core Of Political Depression Is Powerlessness"
「真有政治抑鬱症這回事嗎?為什麼它與恐懼有關?它能治癒嗎?」,這是柴靜與美國心理學家盧森博士的一場私人談話。她的朋友每天用七八個小時瀏覽新聞,對工作,生活和人生失去興趣。當他開始談論死亡時她非常擔心,開始查找這個話題,發現相關研究很少。中文世界里引用最廣的一篇文章來自美國心理醫生羅伯特盧森。柴聯繫了盧森博士,錄製了談話。此後半年她持續接到觀眾來信談論承受政治抑鬱症之苦。今天她徵得醫生同意,播出一部分交談內容,希望能對痛苦中的人有所幫助。
三個天才?台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