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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之遴 的 《高粱篇》

作者:change?  於 2025-10-19 01:48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詩詞書畫


興亡恨,終消歇……
墜葉紛隨流水去,飛鴻只共孤雲滅。
問手提三尺定中原,誰家業。
萬紫千紅,自合有飄零時節。
看世事,夢夢難問,不須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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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之遴這個人,一生跌宕浮沉,命運倒有些像文官中的彭德懷(性情完全不同)。他官做得很大,最後結局很慘,詩文也非常值得賞讀。

陳之遴(1605年—1666年),字彥升,號素菴,浙江海寧縣人。明末清初政治人物,崇禎十年榜眼,官翰林院編修。明亡仕清,官至弘文院大學士。順治十五年,因南北黨爭,全家流放盛京尚陽堡。

生平

天啟四年(1624年)甲子科浙江鄉試三十一名舉人,崇禎十年(1637年),陳之遴中式丁丑科第一甲第二名進士(榜眼),授翰林院編修,十二年其父順天巡撫陳祖苞因事下獄,仰藥死。陳之遴被牽連,革職問罪,永不敘用。十七年起補原官,本年升左中允,管理誥敕撰文。弘光元年(1645年)福建主考。

清順治二年(1645年)十二月降清,令赴京朝見。四年五月授秘書院侍讀學士,五年八月升禮部右侍郎兼侍讀學士,六年十月加都察院右都御史,照舊管事,八年三月升禮部尚書,八月加太子太保,順治九年(1652年)被授弘文院大學士,順治十年(1653年)被劾,調戶部尚書。順治十二年(1655年),復授弘文院大學士,加少保兼太子太保。

順治十三年(1656年)二月二十七日,順治帝獵於南苑,召集大臣,當眾指責之遴有黨;議革職永不敘用,以原官發送遼陽居住。不久召還。陳之遴常被言官所劾,順治帝念其效力多年,為其開脫:「既已擢用,位列大臣,不忍即行斥革……」。

順治十五年(1658年)身陷南北黨爭,因賄宦官吳良輔,「本當依擬正法,姑免死,著革職流徙,家產籍沒」,全家流放盛京,之遴病死盛京尚陽堡,次子、三子及幼子相繼離世。

順治十年(1653年)陳之遴購得蘇州拙政園,內有寶珠山茶花。夫人徐燦 (詞人)著有《拙政園詩集》、《拙政園詩餘》,親家詩人吳梅村(吳偉業)作《詠拙政園山茶花》詩。

家族

陳之遴出身海寧陳氏望族,伯祖陳與郊官吏科給事中。祖父陳與相明朝時官至貴州左布政使,其父陳祖苞官至順天巡撫,伯父陳玄暉官至山東左參政。繼室徐燦是明末清初才女,與詩人吳偉業是親家。

    正室:仁和沈氏。
    繼室:徐燦。光祿丞蘇州徐桴之女,累封一品夫人。
    側室:朱氏。
    側室:徐氏。
    長子:陳蒼永,沈氏出。
    次子:陳堅永(1636-1662),徐氏出。出嗣弟陳之邁。
    三子:陳容永(1637-1665),徐氏出。娶吳偉業次女。
    四子:陳奮永(1638-1691),徐氏出。
    五子:陳堪永(1639-1667),徐氏出。
    長女,沈出,適州同湖州吳啟思。
    次女,側室朱出,適兵馬司裘充琛。
    三女,側室徐出,適操江朱衣助子庠生朱土彥。

著作
陳之遴能詩,「其詩雄渾清壯」, 「七律才情飆舉,實過梅村」。


  海寧陳氏自明代就是江南望族。1900年前的四百年間,陳氏一門共出了31個進士,103個舉人,74個貢生及千餘名秀才,有「一門三閣老,六部五尚書」之譽。陳氏家族靠經營鹽業積累了巨額財富,屢出要員則始自陳之遴降清。

  陳之遴,吳偉業的親家,名列明末「江南四公子」,蘇州拙政園第三代園主。清軍攻破北京后,陳之遴以「行年四十,乃知三十九年都錯」的詩句迎降,並向多爾袞建議挖掘朱元璋之墓,以泄明朝氣數。多爾袞攝政時期的典章制度多出自陳之手,他對清初社會的恢復與穩定,功不可沒。后因勾結內監吳良輔,流徙關外尚陽堡,客死謫所。

  陳之遴的詩詞作品僅存《浮雲集》十二卷,許多作品已散佚。在其自序中,他對自己的文學觀有一個較為深刻、全面的闡述。他年少時,服膺諸老先生之論,接受「古體必漢魏,律體必盛唐」的觀點。及至年長,文學觀念也趨成熟,認為「亦漢魏,亦六朝,亦唐,可也;非漢魏,非六朝,非唐,亦可也」,主張文學創作需要個性張揚,融會貫通。

  陳之遴與繼室徐燦是當時文壇的一對耀眼明星,一個工於詩,一個善作詞(徐燦曾向錢謙益和柳如是學習詩文),二人的唱和之詞頗值得研究。兩人的文學情趣相投,人生順境、逆境都能相提相攜,始終不渝。

      但是兩人在政治態度上是有差別的,明亡后,陳之遴出仕新朝,徐燦頗有微詞,常作故國之思。例如徐燦《滿江紅·感事》雲

「斧鉞行邊遺恨在,樓船橫海隨波滅。到而今空有斷腸碑,英雄業。」

整首詞深沉悲憤,充滿了亡國之痛。她對丈夫青雲直上充滿了擔心,不時規勸。

      而陳之遴卻唱和道:

「興亡恨,終消歇……墜葉紛隨流水去,飛鴻只共孤雲滅。問手提三尺定中原,誰家業。」「萬紫千紅,自合有飄零時節。看世事,夢夢難問,不須悲切。」

一種淡然處之的心態,對故國之難倒是看得開。

  雖然陳之遴的詩詞創作有很大成就,甚至有人認為其「七律才情飆舉,實過梅村」,但無論作品質量還是在文壇的影響力,都遜於「江左三大家」。一方面是因他志不在此,一生專註仕途,在詩歌創作方面投入的精力相對有限,另一方面是因名聲已污,尤其在流放東北后,更是失去了在各方中的信譽,戴罪之人的作品連結集出版都不可能,何談影響力? 



高梁篇

陳之遴〔明代〕

高梁橋下春波綠,朱城叆叆銜朝旭。大道東連紫禁開,晴巒西映金堤曲。

榆燧千家火乍收,柳絲萬縷春初足。龍馬銀鞍車似水,貂蟬寶蓋人如玉。

玉人調笑倚餘酲,紅粉青娥擁出城。新聲瑤瑟惟愁和,高揖金鞭不問名。

俱攢翠幰紅塵喑,共指芳園畫閣明。芳園畫閣春常羨,繡戶璇窗人不見。

經年花草任榮凋,一日笙歌恣游宴。桃李枝頭日欲斜,雲鮄今夜宿誰家。

十三學舞矜回雪,二八憐春嘆落花。落花轉眼飄芳甸,且喜芬菲舒未遍。

寶帶難輸松下心,輕紈先送花前面。北地脂開笑靨嬌,南都黛發修蛾倩。

子夫未入合歡宮,昭儀猶給陽阿院。陽阿車騎日優遊,錦障經過盡徹侯。

此日鶯花嬌紫陌,此時弦管滿皇州。皇州自昔多豪族,燕台爭擊荊高築。

任俠宵排紫闥通,冶遊朝擁朱輪簇。劉生紫劍劍千金,石氏綠珠珠一斛。

中涓駿馬大堤頭,玉勒雕弓翡翠裘。秦官舊領中車府,漢宮官新拜大長秋。

亂拋金彈垂楊外,列坐瓊筵綠水周。垂楊綠水淹留久,鳴珂倏忽雷霆吼。

聲勢能移北斗杓,威靈欲喝西山走。張孔紛紛競拜塵,誰人白眼惟呼酒。

呼酒狂揮換賦金,蘋香花霧滿高吟。君王已嘆凌雲氣,樂府爭傳郢雪音。

別有傷心春草碧,彩筆紅顏兩相惜。不見當時墮珥人,難逢前度援琴客。

可憐今歲春光早,可惜明年春更好。幾度歌鐘丹鳳城,千回裘馬青樓道。

歌鐘裘馬日逡巡,寒食東風萬古塵。惟有溶溶橋下水,年年流送御溝春。



秋日偶成 其八

陳之遴 

巑岏古戍倚層丘,冰雪長凝萬古愁。天接燕台勞北望,水趨遼海羨西流。

三更夢破孤城笛,六月寒生久客裘。醉攬短衣隨羽獵,呼鷹馳馬一銷憂。


秋日偶成 其七

陳之遴 

白狼河上望京師,皎月清霜共此時。七萃旌旗長繚繞,三朝劍佩自委蛇。

伏波銅柱成功易,橫海戈船獻捷疑。南國余黎供上切,輸將爭恨役車遲。


秋日偶成 其六

 陳之遴

擾攘東南戰伐余,櫜弓歸馬竟何如。鬥牛一夜纏兵氣,吳楚同時急羽書。

江黑怒鯨噓浪立,月黃驚雁墮雲疏。五湖釣艇今安否,猶自蒓鱸興未虛。



秋日偶成 其五

陳之遴

人物江東故不群,劍花詩草日紛紛。淺深秋水扁舟月,遠近寒山兩屐雲。

《越絕書》探瓊笈古,《吳趨歌》送玉杯醺。臥遊此際看丘壑,似有松聲靜夜聞。



秋日偶成 其四

陳之遴

三山遙對鳳凰台,台下寒江去不回。霜老白門秋寂寞,月明青蓋夜歸來。

金蓮麴院誰人見,玉樹穠花異日開。猶憶烏衣諸貴客,艱難非乏濟川才。


秋日偶成 其三

陳之遴

白露初零玉漵葭,商聲蕭颯動京華。紉蘭佩冷三秋客,宴菊杯喧七貴家。

深殿鳳笙留素月,芳湖龍舸盪明霞。只今紫塞金風裡,才熟東陵五色瓜。



秋日偶成 其二

陳之遴 

度遼車騎幾縱橫,虎帳龍旂上將營。草木千年含殺氣,鼓笳終夜作邊聲。

猩紅嶺外要荒盡,鴨綠江邊障戍平。聞道公孫曾據險,一時海外自威行。


秋日偶成 其一

陳之遴

幽燕東北古營州,亂磧驚沙起客愁。萬里關山重出塞,一天風雨漫登樓。

吟詩每共哀簫咽,伴老空憐短劍留。昨上荒原醉萸菊,蕭森滿目故園秋。


陳之遴(1605年-1666年),字彥升,號素庵,浙江海寧鹽官人。

崇禎十年(1637年),中進士,授翰林編修,遷太子中允。崇禎十一年(1638年),因父坐失事入獄,被牽連革職,永不敘用。
弘光元年(1645年),陳之遴降清,授侍讀學士,歷遷至弘文院大學士,加少保,兼太子太保。順治十三年(1656年),因涉黨爭,以原官發往盛京居住,旋即召還。順治十五年(1658年),因以賄勾結內監罪,免死革職籍沒,全家流徙尚陽堡。康熙五年(1666年),死於戍所。 

陳之遴的詩多取材於明清之際的重大的政治事件,有較豐富的社會內容,也有一些感慨仕途坎坷的作品,如得罪后寫的《感懷》二十首、《雜詩》十首、《秋日偶成》等。這些詩篇皆寫得辭婉意深,頗有義山風韻。有《浮霎集》十二卷,為其親自編集,所錄詩作只佔其作品十之一二。

陳之遴出身於浙東的名門望族。早年就與錢謙益、陳名夏等結識,經常參加東林黨和復社的活動。不料,在他高中榜眼的第二年,擔任順天巡撫的父親陳祖苞,因在清軍入侵時失職,被革職逮捕。后因內心冤抑喝毒酒自殺。「帝怒祖苞漏刑」 ,遷怒於他的兒子陳之遴,罷了他的官職,永不任用。

順治四年(1647)陳之遴被任命為秘書院侍讀學士。第二年,又升為禮部右侍郎,靠著阿諛奉承之術,巴結多爾袞的親信,並尊稱多爾袞為恩主。他的善於見風使船,頗受順治帝好感,使他巧妙地避開多爾袞一案。順治八年,升禮部尚書。不久,又加太子太保。第二年,又被授與弘文院大學士。

順治十年(1653),「北黨」首領、原魏忠賢餘黨馮銓受到重用,與陳名夏為首的南黨爭鬥日趨激烈。陳之遴被劾與陳名夏營私結黨,不宜重用。但順治帝卻認為他是個人才,並不治他的罪,只是調任戶部尚書。后又受到陳名夏的牽連,以「巧飾欺矇」罪論死。又是順治帝下詔從寬處理,只削官銜二級,罰俸一年,仍供原職。順治十二年(1655)又官復弘文院大學士,加少保兼太子太保。

陳之遴曾上疏三策:一、修舉農功;二、寬恤兵力;三、節省財用。對發展農業生產,節省開支,充盈國庫都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順治十三年(1656),順治帝復諭陳之遴:「朕沒有計較你以前的過錯,而且依然重用,且多次告誡你,你也曾向朕表白要謹慎反思自己的言行,最近是否有所改進?」陳之遴急忙上奏:「皇上教訓為臣,為臣安敢不改。只是我才疏學淺,罪過多端,不能仰報聖恩。」

左都御史魏裔介聽說后立刻劾奏陳之遴:「當皇上詰問時,不自言其結黨之私,力圖洗滌,以成善類,而但云才疏學淺不能報,可見其良心已昧。」

給事中王楨也上疏彈劾:「陳之遴系前朝被革職,永不敘用的詞臣,其報大清不幾年,竟被提升為尚書,又進政府,但他不圖報效,面對皇上的呵斥,不思反省,反而於次日遨遊靈佑宮,逍遙恣肆,罪不容誅,請皇上加重處分。」

疏入,皇上命陳之遴據實回奏,而且命下部察議,準備革職,永不敘用。但順治帝考慮到陳之遴已被重用,位至大臣,不忍即行革斥。令他以原官發往遼陽。這年冬,順治帝又念陳之遴為大清效力多年,不忍終棄,遂又令其回京入旗。

順治十五年(1658年),又有人彈劾陳之遴向內監吳良輔收賄,按律本當正法。順治帝再次免去了他的死罪,但下詔革了他的職,抄沒了他的家產,並將其全家流放遼東。1666年,陳之遴死於遼東的尚陽堡。 其詩作大多為謫居盛京、尚陽堡時所作,著有《浮雲集》。



徐燦:媲美李清照的女詞人


  蘇州拙政園美景,徐燦曾經是該園的女主人。

  蘇州拙政園一角。

  在編輯這篇文章時,坦率地說,編輯的焦點主要不在徐燦堪比甚至超過李清照的詞,而是她從大家閨秀、一品誥命夫人、蘇州拙政園女主人,到朝廷政治重犯之妻、戴罪流放呵氣成霜的遼東,丈夫和三個兒子死於流放地、晚年獨自愴然歸來,其間她所垂直下降的社會地位高度,以及隨之而來的世道沉浮、國破家亡、人事跌宕,足以讓她看清人生和歷史。這樣的才女寫的詩詞,能沒分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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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拙政園女主人

  徐燦是誰?

  說她是清初高官陳之遴(1605~1666年)的繼室,一品誥命夫人,相國夫人,聽來不免隔膜;知道他們夫婦是大詩人吳梅村的兒女親家后,依然覺得疏遠;看到當時著名詞人陳維崧的誇讚,說徐燦「才鋒遒麗,生平著小詞絕佳,蓋南宋以來,閨房之秀,一人而已」;清代詞評家陳廷焯等,也都對她極力推崇,公認我國古代女詞人中,能與李清照相提並論者,唯有徐燦,說她的《永遇樂·舟中感舊》「可與李易安並峙千古」;當代著名學者葉嘉瑩甚至認定,徐燦詞不僅可以媲美李清照,她在題材、意境和視野上比李清照更有拓展……這就再也不能忽略徐燦的名字了。

  徐燦有詩詞集《拙政園詩餘》《拙政園詩集》,前者錄有詞近百首,刊於順治十年,後者收錄詩兩百多首,刊於嘉慶年間。其詞作比詩的影響更大。

  游蘇州拙政園的日子,距今天太久了,細節已經模糊,大致還記得這座古典名園的精雅、清幽。後來讀吳梅村的《詠拙政園山茶花》,非常遺憾當年沒能留心看看——園中是否仍有那幾株曾經「為江南所僅見」的名貴寶珠山茶花?三百多年後它們是否還燦如雲錦、枝葉紛繁?

  之所以對那些山茶花突生好奇,是因為徐燦一度是拙政園的女主人。而且,隱藏於拙政園的世道沉浮、人事跌宕,簡直一言難盡。

  拙政園的樓台水榭中,掩映著無限滄桑。它本是唐代詩人陸龜蒙故宅,元代成為大弘寺,林木幽深,風物宜人。明嘉靖年間,致仕還鄉的御史王獻臣在此營建別墅拙政園,此後不爭氣的兒子「旋拋先業隨流水」,豪賭時一擲輸給蘇州人徐氏。清初,這裡成為駐防將軍府,後來被陳之遴購得。陳之遴買下此園后,在京城居官不曾回江南,沒有機會觀賞園中景緻。待他獲罪后,拙政園充公。

  康熙初年,王永寧夫婦成為拙政園主人,他是當時權勢與富貴達到高峰的平西王吳三桂的女婿。王永寧貪鄙跋扈,常與小民爭利。他在園中大興土木,雕欄玉砌,窮極奢華,不時以崑曲《牡丹亭》《邯鄲夢》等待客。到吳三桂起兵反清,王永寧懼而先死。後來,拙政園被籍沒入官——又是一出簪纓之族樹倒猢猻散的戲劇。咸豐年間,已用作官署的拙政園,成為太平天國李秀成的忠王府……主人變換得突兀而頻繁,園林無語,否則,該要講述多少曲折盛衰。

  順治十六年四月,陳之遴夫婦已被流放,他們讓二兒媳(吳梅村次女)回到太倉娘家。吳梅村的女婿陳容永於順治十一年(1654年)中舉,有詩才,一隻眼盲,依照律例,殘疾者可以贖身,故一度免於流徙。女兒對父親說:自己身為高官兒媳,所以會經歷這番磨難。假如夫婿得以倖免於遣戍,骨肉能夠團聚,就在太倉父親的房舍旁邊租屋,紡織為生。

  順治十七年(1660年)春,吳梅村的女兒「積憂勞久」,病重咳血,在蘇州就醫,他前往陪伴。偶過拙政園,那幾株山茶花正開得如火如荼,它們的主人卻已經是戴罪之身。詩人觸景傷情,懷念親家,憐惜女兒,寫下長詩《詠拙政園山茶花》,其結尾寫道:

  楊柳絲絲二月天,玉門關外無芳草。

  縱費東君著意吹,忍經摧折春光老。

  看花不語淚沾衣,惆悵花間燕子飛。

  折取一枝還供佛,徵人消息幾時歸。

  當時,「徵人」陳之遴與徐燦等已經前往山海關外。

  兩個四五歲的外孫女聰慧乖覺,還在大人的教導下禮佛,祈求她們的父親早日歸來。這年四月中旬,吳梅村的女婿陳容永最終也未能逃脫厄運,與兄弟們同樣被遣戍尚陽堡。吳女滿懷憂悸,於五月六日咯血數升而亡,年僅二十三歲。

  吳梅村《詠拙政園山茶花》云:「近年此地歸相公,相公勞苦承明宮。」陳之遴居官京城,購買拙政園后從未涉足。「花留金谷遲難落,花到朱門分外紅。獨有君恩歸未得,百花深鎖月明中。」從前主人蒙受皇恩,花開朱門,似乎也分外鮮艷,如今拙政園已被官府沒收,它當年的清靜與當下的冷寂,不可同日而語。

  拙政園女主人徐燦也長住京城,後來隨陳之遴流徙遼東。當她終於從貶謫地歸來,途經蘇州時,不知可曾涉足拙政園?又會有怎樣的感慨?

  2.合歡樹下曾流連

  徐燦字湘蘋,是明末光祿丞徐子懋的次女,做閨女時家住蘇州城外支硎山畔,「幼穎悟,通書史,識大體」,父親很喜歡這個女兒。她的閨中歲月過得悠閑、

「少小幽棲近虎丘,春車秋棹每夷猶。」「幾曲欄塘水亂流,幽棲曾傍百花洲。採蓮月下初回棹,插菊霜前獨倚樓。」

  陳家為海寧望族,陳之遴的元配沈夫人早逝。待徐燦嫁入陳家,她的生活就隨著丈夫陳之遴、公公陳祖苞的宦海沉浮而起伏。如果沒有經歷由明入清的劇烈動蕩和陳家陡峭驚險的變故,或許她留給後人的,就僅僅是一些清新爛漫、富於才情的閨閣詩詞了。徐燦早年的詩詞,題材比較狹窄,基本內容也是惜春悲秋、閨怨離愁,跟普通才媛接近。她後來那些沉鬱頓挫、有大悲切大視野的文字,非得有閱歷墊底,有痛楚繞身,才流瀉得出。很可惜,雖然徐燦淹留塞外的詩作被其後人保存下來,她晚年所寫之詞,卻「不留一字落人間矣」。

  徐燦的祖姑徐媛(字小淑)是明萬曆年間著名才女,其詩詞集《絡緯吟》曾經廣為傳誦。陳之遴為徐燦《拙政園詩餘》所作序文里說,徐家女士都享譽詞壇,但祖姑小淑嫁給范允臨(長倩)先生,後者的仕途基本上愉悅適志,後期他們居於蘇州天平山,更是坐擁園林泉石之美。而自己與妻子則遭遇流離坎坷,經歷大相徑庭。

  陳之遴(號素庵)在明末曾經命途蹇塞,於崇禎元年、四年、七年三次參加會試,都落第了。直到崇禎十年(1637年)好運終於來臨,他高中榜眼,被授職翰林院編修。春風得意馬蹄疾,前路似乎一派敞亮寬廣。徐燦獲知喜訊后,填有《滿庭芳》:「麗日重輪,祥雲五色,噌吰(cēng hóng形容鐘聲洪亮——編者注)玉殿名傳。紫袍珠勒,偏稱少年仙。」這闋詞寫得一般,就是沐天恩、迎鴻運的歡天喜地。她在小序里說:「丁丑春,賀素庵及第,時中丞公撫薊奏捷。先太翁舉萬曆進士,亦丁丑也。」陳之遴進士及第,恰逢擔任右副都御史巡撫順天的父親陳祖苞在前線獲勝,真是雙喜臨門。巧得很,祖父萬曆年間中進士也是丁丑年,剛好相隔一個甲子。

  1637年還有一件高興事,徐燦、陳之遴的次子容永(字直方)八月三日問世,正好同僚吳梅村的二女兒七月廿八日出生。陳之遴之父陳祖苞提議兩家結親。兩位榜眼兼知名詩人成為親家,也是一時佳話。

  吳梅村寫於順治十七年的《亡女權厝志》回憶,妻子郁淑人懷此女時,每日因為兒子「下殤」(8歲至10歲去世)而哀傷痛哭,有一個月病重得瀕臨死亡。臨產時,他很擔心母子(女)難以俱全,結果上天保佑,大人孩子都無恙,因而非常欣喜,「雖女,絕憐愛之」。

  陳之遴考中進士后,與徐燦住在北京西城那段日子,充滿歡悅。當時他倆都還年輕,居所也讓人喜歡,「書室數楹,頗軒敞」,房前的古槐如傘蓋一般撐開濃蔭,灑下清涼。後庭有幾十步寬,中間的小亭子前,有株青翠舒展的合歡樹,葉片成對成雙,夜晚合攏,清晨展開。徐燦夫婦都喜歡這株合歡樹,常在樹下逗留、吟詠。夏日,合歡花美如朱絲,徐燦有時摘下絨球似的紅花,插上髮髻。她經常帶著寶貝女兒,坐在樹下欣賞夕陽斜暉。閑暇時,夫妻倆愛登臨亭子右側的小丘,看西山雲霧,朝舒暮卷。

  那時候公務不怎麼繁忙,陳之遴常與詩朋酒侶往來,跟徐燦頻繁唱酬,「出有朋友之樂,入有閨房之娛」,日子無限愜意,很令世人艷羨。

  但是,僅僅過了一年,父親陳祖苞就獲罪下獄,飲鴆而亡。崇禎皇帝認為陳祖苞自儘是企圖「漏刑」,盛怒之下,表示對陳之遴「永不敘用」。陳之遴黯然扶柩南歸,父親屍骨未寒,自己背上則燙著永世不得翻身的烙印。仕途絕望,世態炎涼,痛徹肺腑,那是他第一次遭遇滅頂之災。

  之後是明末清初的天下大亂,江南飽受戰火摧殘,他們也輾轉逃難,嘗盡驚恐。等到陳之遴仕清,再居北京時,曾與徐燦一起踏訪西城故地。舊居的房舍亭榭早已被毀,人與物都歷經改朝換代的滄桑,兩人無限感喟,忍不住寫詩填詞。徐燦的詞《水龍吟·次素庵韻感舊》寫道,崇禎年間在合歡樹下流連,享受著花好月圓時,自己曾經對夫君說,繁花如夢,怎麼可能永久都不凋謝呢?榮枯、悲歡的轉換,往往就在轉瞬之間。

  從前她這麼講,算是居安思危;也是人在十分滿足、幸福時忍不住冒出的一絲悲劇性幻想——擔心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誰能料到,後來他們真的經歷了家破國亡之大劫,而今西山依然在,溢滿歡聲笑語的舊居,卻已經「台空花盡」。只不過呢,比起陳之遴後來的徹底敗落,崇禎年間的第一次磨難,還不算特別慘烈。

  清順治二年(1645年),陳之遴投身新朝,成為秘書院侍讀學士。他機敏能幹,一再升遷,高官厚祿迅速收入囊中——順治五年擔任禮部侍郎,順治八年升為禮部尚書加太子太保,順治九年已成為弘文院大學士(清人稱大學士為相國)。

  陳之遴有詩文集《浮雲集》十二卷傳世。他早年就有才子之名,不少評論家認為,其詩歌風格與吳梅村頗為相似,只不過功名太盛,遮掩了詩名。陳之遴與徐燦有大量唱和詩詞,傷時感舊或寄懷詠史,都彼此默契,交流暢達。兩人分離時,則有許多文字,濃情蜜意地傾訴相思。陳之遴的「

無邊夢,啼痕笑靨,著枕便逢君」「花落花開才一度,足抵十年離別」等,都寫得濃烈;徐燦抒發離情別恨,也十分纏綿:

「幾日離愁愁未了,今朝起又上眉端」(《臨江仙·病中寄素庵》)

「一寸橫波愁幾許,啼痕點點成紅雨」(《蝶戀花·每寄書素庵不到有感》)

「鏡里分鸞,燈前瘦影,羞把湘簾揭……問今宵,多少凄涼,枕棱衾缺。」(《永遇樂·寄素庵》)

  順治十年初冬,四個兒子將徐燦的《拙政園詩餘》付印,他們的跋文說,母親對詞「研思獨精,匠心獨至。又經歷患難,故感觸獨深,度越宋人而超軼近代。」

  清初那段時間,大概也是徐燦最安寧的日子。就像陳之遴為她賀壽的《滿庭芳》詞描述的那樣:夫人正當華年,生日恰在春季;不時會獲得來自宮廷的恩典;幾個兒子都聰穎孝順;更難得風神依舊,「朱顏長駐」,還像剛剛出嫁的時節;她閑來沉醉於吟詠,新詞人皆誇好……自身集才華美貌、榮華好運於一身,丈夫則文採風流,長身玉立,且十足顯達。似乎,世間的圓滿繁盛,都很難超過她了吧?

  陳之遴於順治七年替徐燦編選《拙政園詩餘》並寫序,那時正值仕途通達,他頗有閒情逸緻。徐燦的許多舊作在明末清初的兵荒馬亂中散佚了,他與她一起重閱餘下的一百多闋詞,每讀一闋,都會憶起往昔與履跡所至,「相對黯然」——海寧老家的「海濱故第」,已化為荒煙斷草;曾經相伴遊歷之地,都發生滄桑巨變;西城書屋外的合歡樹,早就被人當作柴火燒掉……唯有徐燦對它們有過的吟詠,讓往事舊痕,歷歷在目。

  陳之遴為徐燦寫的序,筆調從容,覺得她的詩詞大多清新可誦。他說徐燦喜歡他的詩勝於詞,他則覺得她的詞比詩更勝一籌,徐燦特別喜歡賞玩李後主、歐陽修、蘇東坡、秦觀、李清照的作品,落筆「得溫柔敦厚之意,佳者追宋諸家……中多凄惋之調,蓋所遇然也。」凄惋,大約是倉皇亂世的主旋律。

  3.繁華轉眼成空

  清初,無論滿、漢官員之間,還是漢臣的南方、北方集團之間,都矛盾重重。陳之遴的官階扶搖直上,並不意味著他就一路光風霽月、高枕無憂。宦海波濤洶湧,礁石密布,幾次都差點將他掀翻。高處不勝寒的驚險,徐燦也都心知肚明。

  順治八年,御史張煊彈劾陳名夏,鋒芒已經涉及陳之遴。順治十年,鄭親王向皇帝告狀,說陳審理要案時閃躲、自保,不堪重任;順治十三年(1656年),左副都御史魏裔介等上疏彈劾陳之遴「植黨營私」,給事中王楨則指控他「市權豪縱」。王楨還揭發:陳之遴頭天剛剛被皇上嚴詞厲色當面斥責,卻不思閉門思過,第二天居然逍遙自在地跑去遨遊靈佑宮,簡直「罪不容誅」。他請求對陳之遴加重處分。順治皇帝讓吏部嚴議,陳之遴差點被革職且「永不敘用」。後來他以原官被遷往盛京(今瀋陽)居住。同年底,皇帝讓他返回京城。

  他們在冰天雪地中趕路,算來回家時可以趕得上吃春節的五辛盤(春盤)。這一年多麼驚心動魄,讓容貌與心境都積滿沙塵,與丈夫同行的徐燦悲喜交集:

「風沙滿鬢人非昨,道路經時歲已闌。差喜長安今咫尺,歸來恰及五辛盤。」(《玉田縣》)

  順治十五年(1658年),陳之遴與另外幾位大臣因交結、賄賂大宦官吳良輔而獲罪,經過審訊后,原擬將陳之遴斬首,后皇帝下旨將他革職並抄沒家產,要求其「父母兄弟妻子」全家流徙尚陽堡(今遼寧鐵嶺市開原縣東)。

  尚陽堡是懲罰獲罪的官員、文人、抗清者及其家屬之所。順治皇帝口吻嚴厲,顯得深惡痛絕:陳之遴受朕提拔重用,備受深恩,雖屢有罪愆,都屢受饒恕。上次犯罪就該嚴加懲處,朕對他特別從寬處置,之後還考慮到他效力多年,「不忍終棄」,將他召還京師。結果陳之遴「不知痛改前非,以圖報效」,居然又交結、賄賂宦官,大大觸犯法紀,「深負朕恩,本當依擬正法,姑免死……」天子之怒,雷霆萬鈞,刀下留人,已是皇恩浩蕩。

  順治十六年春,陳之遴夫婦與弟弟們偕家人包括老母,前往關外。吳梅村詩《贈遼左故人八首》,寫盡禍從天降的愁慘:「短轅一哭暮雲低,雪窖冰天路慘凄……百口總行君莫嘆,免教少婦憶遼西。」

  陳之遴第一次出山海關,是在明末擔任編修時,請假去探望任遼東巡撫的父親。那時,他是前途無量的新科榜眼,更是巡撫大人的長公子,當地將領身著戎裝到郊外遠迎,參將以下的官員,爭相扶著他的轎子前行,那是何等尊榮顯貴。清順治十三年他以結黨罪被遷往盛京,是第二次出關。那時好歹官職猶在,「遇公事,位在諸卿以上,猶然大學士也」。處境還不算很差。這一次則不然,陳之遴從榮華富貴的巔峰,直墮谷底。康熙年間文人王一元的《遼左見聞錄》,說他「竟與軍伍雜處矣。之遴平生凡三出關,而榮辱頓異」。

  關外的荒涼苦寒,首先體現在冬日凜冽,呵氣成冰,風狂雪罩:「氣息著髯皆積雪,唾珠脫口即堅冰。」(《渡遼河》)「怒風宵撼孤城動,積雪朝吞萬嶂平。」(《杪冬感興》)陳之遴當然不再擁有輕柔保暖的貂裘狐腋了,好在還有粗布衣、羊皮背心勉強禦寒。

  徐燦的《秋日漫興》八首,既懷念北京與姑蘇,也描繪眼前的「蕭條涼氣」:「絕塞風沙增白髮,凜秋霜霰剝青杉。」《秋草》則勾勒了北國的枯索蒼涼:

  秋色蒼蒼滿大荒,輕裘不敵晚風涼。

  可憐玄莵城邊草,未到霜飛已半黃。

  陳之遴的《蝶戀花》詞,慨嘆「半世浮榮彈指過,生死悲歡,一任天公做。淚點雨聲相應和,迴腸卻被愁撐破。」繁華散盡,愁緒滿腹,自不待言。他的《初冬》等詩,極言心境之蕭索:「世事已如此,餘生將若何……」世態炎涼,更令他感嘆:昔日屢過高軒華堂,家中賓客如雲,如今門庭冷落,整天枯坐陋室,看盡盛衰榮枯。

  徐燦和陳之遴韻的一首七律,頸聯和尾聯寫道:

「羈人夢遠清宵短,明鏡愁侵旅鬢涼。天外亂雲橫過雁,幾聲凄絕益神傷。」

憂愁傷身,也添鏡中白髮,她時常纏綿病榻,一次次夢回蘇杭:

「眼見故國雲飛盡,心繫高堂雁去難。」「一片寒城月,依稀似六橋」。「如葉輕帆清夢裡,分明歸路向吳江。」

他倆都生長在溫軟旖旎的江南,環境越惡劣,就愈發懷念鶯飛草長的故園,也想念居住多年、有過溫馨回憶的京城。

  徐燦夫婦這一時期的詩作,寫滿衰颯——望家鄉,山高水遠。嘆周遭,草枯葉黃。加上發如雪,齒搖落,病足蹣跚,記憶減退。邊荒之苦,遷客之痛,更揉進老病窮愁……

  陳之遴的兄弟等獲准南歸了。不少貶謫者及其家屬也被赦免,得以還鄉,他們有的從前跟陳之遴是同朝為官的故交,到尚陽堡后同病相憐,更添情誼。每次有人啟程,徐燦夫婦都為他們高興,同時遺憾自家未獲恩准,顧影自憐,倍增凄涼。每當開春,徐燦都祈盼這一年好運降臨,但年年歲末,卻依舊沒有歸期。

  4.世事流雲  人生飛絮

  徐燦的詞最被人稱道的,是「佳在絕無脂粉氣」。詞評家陳廷焯的《詞則》論及她的《永遇樂·舟中感舊》時拍案稱奇:「不謂婦人有此傑筆。」對其《滿江紅·將至京寄素庵》又讚歎又驚訝:「有筆力,有感慨,偏出自婦人手,奇矣。」

  脂粉氣確實是女人筆墨中的常見病,閨閣詩詞易顯露的疲態,是難以越過妝台鞦韆、朱欄繡戶的局限,情緒單一,格局纖小。但是,徐燦的詞固然也婉約綿麗,也有怨花傷柳、閑愁離恨,卻不乏廓大恢弘的襟懷和沉雄蒼涼的氣象。她詞中寄寓的興亡之感,盛衰之嘆,家國之痛,不僅僅是女人的,更是親歷過明清之際世道變故的所有人的,情感的覆蓋面更寬,因而在當時得到廣泛的共鳴。

  《永遇樂·舟中感舊》寫於陳之遴仕清后她再次赴京途中。朝代變換,人事更替,雖然桃紅燕舞依舊,但心情與眼中春景,都與從前迥然不同。「逝水殘陽,龍歸劍杳,多少英雄淚血。千古恨,河山如許,豪華一瞬拋撇……世事流雲,人生飛絮,都付斷猿悲咽。」前朝君王謝幕,仁人志士消亡,江山如故卻空留憾恨,世事人生之嘆,唯有交付哀猿悲泣。人們評說,這些雄奇大氣之句,即使放在辛棄疾詞集中,也難以分辨。

  徐燦拓展了閨秀詞的視野、境界,其性別特質,又使得她的沉鬱慷慨中,有女人細膩、靈慧的本色,剛與柔調和得非常好,既筋道又潤澤。她寫於清初、痛悼江南淪陷的《青玉案·弔古》,遣詞、立意、氣度,都不平凡:

  傷心誤到蕪城路,攜血淚,無揮處。半月模糊霜幾樹。紫簫低遠,翠翹明滅,隱隱羊車度。

  鯨波碧浸橫江鎖,故壘蕭蕭蘆荻浦。煙月不知人事錯。戈船千里,降帆一片,莫怨蓮花步。

  葉嘉瑩先生說,李清照認為詞要寫得委婉才算正宗,當詞發展至明末清初,徐燦已經能夠坦然地用它書寫悲歌慷慨。

  很多學者認定,徐燦的《憶秦娥·春感次素庵韻》表達了丈夫納妾、她受到冷落後的極度哀傷:

  春時節。昨朝似雨今朝雪。今朝雪,半春香暖,竟成拋撇。

  銷魂不待君先說,凄凄似痛還如咽。還如咽,舊恩新寵,曉雲流月。

  葉嘉瑩先生卻覺得,此論值得商榷。她的依據之一,是陳之遴的那闋《虞美人·戲贈湘蘋》:

  藤花葛蔓閑牽繞,枉送韶顏老。雙鸞鏡里試新妝,奪得一枝紅玉滿懷香。

  勞君揀盡吳山翠,心已三年醉。閨人常作掌珠擎,那(哪)得老奴狂魄不鍾情。

  葉先生在《風景舊曾諳》一書第八講《幾位不同風格的女詞人》中解說,徐燦替陳之遴納妾,為他「奪得一枝紅玉滿懷香」,他很感激妻子精心給自己挑選了如此可人的江南美女——「勞君揀盡吳山翠」,三年來他都為這軟玉溫香的絕色佳人沉醉。「閨人」指妻子,徐燦自己也把這個女子視為掌上明珠,「連你都這麼愛她,我這個老奴又怎能不愛她呢?」末句用了一個典故,東晉將軍桓溫成功滅蜀后,納成漢末代皇帝李勢的妹妹為妾,金屋藏嬌。他的妻子南康長公主乃晉明帝之女,聞訊大怒,率數十個婢女持刀襲來。恰逢李姑娘正在臨鏡梳妝,長發委地,玉膚雪貌。見到殺氣騰騰的桓溫夫人,她卻並不慌亂,行禮並從容說道:「國破家亡,無心至此。今日若能見殺,乃是本懷。」表示自己來此,原屬無奈,且不妨一死。李姑娘楚楚動人,讓桓夫人也驀然心動,竟將快刀一扔,趨前抱住姑娘說:「我見汝亦憐,何況老奴!」

  跟絕大部分敗落的高官相似,陳之遴獲罪后,只得讓姬妾另謀出路。他寫有四首感傷無奈的《遣姬詩》,傾吐心酸:

「今日風流零落盡,眼邊珠淚鬢邊絲。」

詩前小序說,自己在翰墨閑餘,也懂得欣賞美人,身邊不乏「瑤草瓊枝」。現在長辭朝堂,高門深院已將殘破,自己會墮入貧寒卑微,不得不遣散姬妾。這麼做並非效仿東晉權臣王敦,因為從善如流而開閣釋妾;只是為了避免重演石崇故事——西晉高官、富豪石崇被捕時,愛姬綠珠為他墜樓而亡。如今,姬妾如同飛花飄落,很難預知其未來的處境是優是劣。自己並非槁木寒灰,一朝各分東西,畢竟藕斷絲連,怎麼可能無動於衷?只能以詩歌抒發離別之恨。其三云:

  花易飄零月易斜,未圓初月未舒花。

  春來懶授金鈿盒,憔悴潘郎已破家。

  徐燦替丈夫納妾並善待美人,展現的是舊時賢媛遵循的「婦德」。她內心有怎樣的波瀾暫且不論,至少在表面上,以其身份和「教養」,不會用文字顯豁地流露妒意。

  葉嘉瑩先生進一步從傳統詞學的美感特徵來解析徐燦的《憶秦娥》:「中國詞學中有一個講究:男女之情要以言外之意來寓托,而說出來了,說白了的男女之情反而不是真的男女之情,而是意有他指了。」因而,徐燦是在慨嘆國破家亡,所謂「舊恩新寵」,指陳家在明朝有過的顯達和丈夫在新朝又被重用。如今他身居廟堂之高,卻也如履薄冰,多少憂懼與掙扎揮之不去,繁華顯赫就像曉雲流月,短暫而不可把握。她因此希望他告別官位。

  徐燦其實一直期盼能與丈夫偕隱田園。她的《答素庵〈西湖有寄〉》也說:「從此果醒麟閣夢,便應同老鹿門山……寄語湖雲歸岫好,莫矜霖雨出人間。」

  陳之遴投靠清朝後身居高位,使他成為當時貳臣的代表人物,很受明朝遺民冷眼輕視。徐燦最負盛名的《踏莎行·初春》,有

「故國蒼茫,扁舟何許,夕陽一片江流去」「碧雲猶疊舊河山」

等悲涼句,清末學者譚獻的評語是:「興亡之感,相國愧之。」也忍不住要拿陳之遴的投清揶揄一番。

  徐燦的詞流露過對陳之遴仕清的不以為然。然而,她無法影響丈夫的進退出處,不管本願如何,她必須跟他同命運共榮枯。就算「悔殺雙飛彩翼,誤到瀛洲」,悔意甚濃,她終究還是要接受丈夫的所有選擇並承擔選擇的後果,命運也因此大起大伏:既在軒敞舒適的府邸安享過「相國夫人」的尊崇榮耀,也要陪他消化著名貳臣的尷尬難堪,更要在北國荒寒的貶謫地體會落寞凄苦。

  陳之遴一直滯留尚陽堡,康熙五年(1666年)病故。隨他們流放的四個兒子,有三個死在北國,其中長子陳堅永卒於康熙元年(1662年),次子陳容永卒於康熙四年(1665年),幼子陳堪永卒於康熙六年(1667年)。七年之間,如此密集地失去丈夫與三個兒子,可以想見徐燦的肝腸寸斷。流落塞外十二年後,隨她凄涼南歸的,僅有第三子陳奮永。他們的小女兒、曾經的相府千金,在父親獲罪后,竟然嫁給一個秀才為妾。

  侄子陳元龍在《家傳》中講述,徐燦嫁到陳家后,對公婆十分孝順。先前她身份華貴,卻並無倨傲之氣,妯娌們幾乎想不起她是一品夫人。後來禍從天降,謫居塞外,其悲嘆最終感動天地,得以攜親人靈柩返回故里。康熙北巡至盛京時,徐燦與其他罪臣的家屬上疏申訴,請求還鄉,僅有她被批准。待她長途跋涉重返海寧時,親屬前往迎接,問起緣故,徐燦說:「君父之恩,天高地厚,雷霆雨露,無非教也。」別人上疏都陳述冤屈,只有我引咎自責,所以得到寬免。陳元龍讚歎:「其卓識過人如此。」徐燦覺不覺得冤,或者她是否訴冤,已屬次要。莫非要皇上承認先帝有過失嗎?如今唯一的訴求,不過是重返故土而已。她的表態,既通達也無奈。

  徐燦精於繪畫,清宮藏有她的白描觀音像等。她曾經手繪五千多幅觀音大士像,為婆婆祈壽,筆墨精妙,世人爭相收藏。她的宮妝美人圖等,筆法古秀,也頗受好評。

  順治十六年(1659年)除夕,徐燦在詩中說:

「八口皈依乞梵王,客心親夢兩難忘。」

那時一家人已經在尚陽堡信佛。她和陳之遴還一起抄誦《金剛經》,

「漸解經中意,渾忘塞上秋」。

徐燦南歸后,居於海寧新倉小桐溪邊的南樓(后被稱為閣老樓),長齋禮佛,虔心刺繡或繪製觀音像,靜默沉潛,不問戶外事。

  徐燦活到80多歲,其漫長一生,經歷繁多,時勢的艱險乖謬、人生的顛簸無常,五味盡嘗。雖說在陳之遴剛投身清廷時,她就有過「世事流雲,人生飛絮」的透徹之嘆,但人真正的大徹大悟,往往得等到痛徹心扉的體驗之後——年輕時,話說得再世故,都是故作老成語。

王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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