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魯迅的性格

作者:change?  於 2024-12-17 02:23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流水日記


 性格
前幾年,有一回,我答覆一位比較知心的朋友的問話(他問我,究竟為什麼到香港來的?)道:「我是為了要寫許多人的傳記,連自傳在內,才到香港來的。第一部,就是要寫《魯迅評傳》。」這位朋友,還不十分了解我的苦心。其實,蔡邕臨死時,也只想續成《漢書》,而黃梨洲、萬斯同晚年唯一寄託就在編次明史。先前,我也還有埋首研究,做不配盛業的雄心。而今,我恍然明白了,我若不趕快把所知道的寫起來,那先父夢岐先生在蔣畈六十年的文化工作,就等於一個泡沫,在轉眼之間,就消失得乾乾淨淨了。而說魯迅的,也只能讓聶紺弩、王士菁、鄭學稼顛倒黑白,亂說一陣了。我要把真實的事實,魯迅的真面孔,擺在天下後世的人的面前。(那些接近魯迅的人,都已沒有膽量把真實的魯迅說出來了。)

筆者寫到這兒,似乎魯迅坐在我的面前,我要笑著對他說:「你只能讓我來寫你了,因為你已經沒有來辯論的機會了!」有一位替羅斯福作傳的人說:「羅斯福不是個簡單的人,將來會有許多記述羅斯福的書,但是不會有兩本書對他作同樣的描寫的,因為不會有兩個人從他的一生中看到過相同之處。而一切對於他的描繪,其種類之多,矛盾之甚,會是駭人聽聞的。知道他,以及生活在他的時代的人們,都和他相處過於密切,並且對於他黨派觀念也太強,他們不是偏護他,便是反對他,因此,都缺乏必須具備的客觀性。」我想,對於魯迅,大概也是如此吧。

這兒,可以讓我來談談他的性格了。我們且先聽聽魯迅生前的一段話。他的這段話是從前人罵嵇康、阮籍開頭的。(魯迅可說是千百年來嵇康、阮籍的第一個知己。)「人云亦云,一直到現在,一千六百年多。季札說:『中國之君子,明於禮義而陋於知人心。』這是確的,大凡明於禮義,就一定要陋於知人心的,所以古代有許多人受了很大的冤枉。……還有一個實證,凡人們的言論、思想、行為,倘若自己以為不錯的,就願意天下的別人,自己的朋友都這樣做。但嵇康、阮籍不這樣,不願意別人來模仿他。竹林七賢中有阮咸,是阮籍的侄子,一樣的飲酒。阮籍的兒子阮渾也願加入時,阮籍卻道不必加入,吾家已有阿咸在,夠了。假若阮籍自以為行為是對的,就不當拒絕他的兒子,而阮籍卻拒絕自己的兒子,可知阮籍並不以他自己的辦法為然。至於嵇康,一看他的《絕交書》,就知道他的態度很驕傲的;……但我看他做給他的兒子看的《家誡》——當嵇康被殺時,其子方十歲,算來當他做這篇文章的時候,他的兒子是未滿十歲的——就覺得宛然是兩個人。他在《家誡》中,教他的兒子做人要小心,還有一條一條的教訓。有一條是說長官處不可常去,亦不可住宿;官長送人們出來時,你不要在後面,因為恐怕將來官長懲辦壞人時,你有暗中密告的嫌疑。又有一條是說宴飲時候有人爭論,你可立刻走開,免得在旁批評,因為兩者之間必有對與不對,不批評則不像樣,一批評就總要是甲非乙,不免受一方見怪。還有人要你飲酒,即使不願飲也不要堅決地推辭,必須和和氣氣地拿著杯子。我們就此看來,實在覺得很稀奇:嵇康是那樣高傲的人,而他教子就要他這樣庸碌。因此,我們知道,嵇康自己對於他自己的舉動也是不滿意的,所以批評一個人的言行實在難。」 這段話,我們仔細看一看,就可以知道他所啟發的意義太深刻了。我們絕不能說是看了幾部魯迅的作品,幾篇魯迅的散文,就算了解魯迅了。魯迅表現在文章的是一面,而他的性格,也許正和文章所表現的完全不相同的。那些要把魯迅捧入孔廟中的人,怕不使魯迅有「明於禮義而陋於知人心」之嘆呢!

我曾經對魯迅說:「你的學問見解第一,文藝創作第一,至於你的為人,見仁見智,難說得很。不過,我覺得你並不是一個難以相處的人。」他也承認我的說法,依孟子的標準來說,他是屬於「聖之清者也」。

魯迅是一個「世故老人」,他年紀不大,但看起來總顯得十分蒼老。他自幼歷經事變,懂得人世辛酸以及炎涼的世態,由自卑與自尊兩種心理所凝集,變得十分敏感,所以他雖不十分歡喜「世故老人」的稱謂,卻也只能自己承認的。魯迅曾對許廣平說:「我自己知道是不行的……我看事情太仔細,一仔細,即多疑慮,不易勇往直前。……我又最不願使別人做犧牲,也就不能有大局面。」「醒的時候要免去若干苦痛,中國的老法子是『驕傲』與『玩世不恭』,我覺得我自己就有這毛病,不大好。……一,走『人生』的長途,最易遇到的有兩大難關。其一是『歧途』,倘是墨翟先生,相傳是慟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頭坐下,歇一會,或者睡一覺,於是選一條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見老實人,也許奪他食物來充饑,但是不問路,因為我料定他並不知道的。如果遇見老虎,我就爬上樹去,等它餓得走去了再下來,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餓死在樹上,而且先用帶子縛住,連死屍也決不給它吃。但倘若沒有樹呢?那麼,沒有法子,只好請它吃了,但也不妨咬它一口。其二,便是『窮途』了,聽說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卻也像在歧路上的辦法一樣,還是跨進去,在刺叢里姑且走走。但我也並未遇到全是荊棘毫無可走的地方過,不知道是否世上本無所謂窮途,還是我幸而沒有遇著。二,對於社會的戰鬥,我是並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勸別人犧牲什麼之類者就為此。歐戰的時候,最重『壕塹戰』,戰士伏在壕中,有時吸煙,也歌唱,打紙牌,喝酒,也在壕內開美術展覽會,但有時忽向敵人開他幾槍。中國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喪命,這種戰法是必要的罷。但恐怕也有時會逼到非短兵相接不可的;這時候,沒有法子,就短兵相接。總結起來,我自己對於苦悶的辦法,是專與襲來的苦痛搗亂,將無賴手段當作勝利,硬唱凱歌,算是樂趣,這或者就是糖罷。但臨末也還是歸結到『沒有法子』,這真是沒有法子!(這也可說是他的阿Q精神)」 這些話,都是世故老人的說法。他的性格,正是從幼年的憂患與壯歲的黑暗環境中陶養而成的。芥川龍之介,他看了章太炎先生,比之為鱷魚,我覺得他們師徒倆,都有點鱷魚的氣味的。

魯迅有一回,因為悼念劉半農(復),因而連帶說到陳獨秀和胡適之的為人。他說:「假如將韜略比作一間倉庫罷,獨秀先生的是外面豎一面大旗,大書道:『內皆武器,來者小心!』但那門卻開著的,裡面有幾支槍,幾把刀,一目了然,用不著提防。適之先生是緊緊的關著門,門上粘一條小紙條道:『內無武器,請勿疑慮。』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這樣的人——有時總不免要側著頭想一想。半農卻是令人不覺其有武庫的一個人,所以我佩服陳、胡,卻親近半農。」 這段論人文字,寫得極好,而且就這麼把他們三個都論定終身了。至於魯迅自己的為人呢?我以為他是坐在坦克車裡作戰的,他先要保護起自己來,再用猛烈火力作戰,它爬得很慢,但是壓力很重。他是連情書也可以公開的十分精明的人,他說:「常聽得有人說,書信是最不掩飾,最顯真面目的文章,但我也並不,我無論給誰寫信,最初,總是敷敷衍衍,口是心非的,即在這一本中,遇有較為緊要的地方,到後來也還是往往故意寫得含糊些。」 畢竟他是從紹興師爺的天地中出來,每下一著棋,都有其謀略的。

前人有一句愛用的成語:「一成為文人,便無足觀。」這句話,也許是一句感慨的話,也許是一句諷刺的話,我就一直沒有看懂過。有一天,恍然有悟,文人自己有自己的王國的,一進入文藝王國,就在那個天地中歷劫,慢慢和世俗這個世界脫節了,所以,世俗人看來,文人總是傻裡傻氣的,再了不得,也是看得見的。魯迅也和其他文人一樣,對外間的種種感覺是很靈敏的,他比別人還靈敏些;這些不快意的情緒,很容易變得很抑鬱(自卑與自尊的錯綜情緒)。但我們把這種情緒轉變為文學寫了出來,經過了一次輪迴,便把這份抑鬱之情宣洩出去,成為創作的快感了!現代文人,還有一個便利的機會,便是筆下所寫的,很快就見之於報刊,和千千萬萬讀者相見,很快獲得了反應;這又是一種新獲的快感,對我們是一種精神上的補償。古代文人,還有得君行其道一種野心,現代文人,就安於文藝王國的生活,並不以為「一成為文人,便無足觀」的。(蕭伯納並不羨慕丘吉爾的相位,他自覺得在文藝王國中,比丘吉爾更崇高些,也就滿意了。)魯迅可以說是道地的現代文人,他並不是追尋隱逸生活,他住在都市之中,天天和世俗相接,而能相忘於江湖,看起來真是恬淡的心懷。不過在文藝王國中,他的筆鋒是不可觸犯的,他是不饒人的。有的人,以為魯迅之為人,一定陰險狠鷙得很,不容易相處的。我當初也是這麼想,後來才知道他對人真是和易近人情,極容易相處的。我覺得胡適的和氣謙恭態,是一種手腕,反而使人不敢親近;魯迅倒是可以談得上君子之交淡如水的。

孫伏園先生,他在中學時期,便是魯迅的學生,後來,在北京在廣州和魯迅往來很密切,他曾說過一些小事,倒可以幫助我們了解魯迅的性格。他說他們到陝西去講學,一個月得了三百元酬金。魯迅和他商量:「我們只要夠旅費,應該把陝西人的錢,在陝西用掉。」後來打聽得易俗社的戲曲和戲園經費困難,他們便捐了一筆錢給易俗社。西北大學的工友們,招呼他們很周到,魯迅主張多給點錢,另外一位先生不贊成,說:「工友既不是我們的父親,又不是我們的兒子;我們下一次,不知什麼時候才來;我以為多給錢沒有意義。」魯迅當面也不說什麼,退而對伏園說:「我頂不贊成他說的『下一次不知什麼時候才來』的話,他要少給,讓他少給好了,我們還是照原議多給。」君子觀人於微,從這些小節上,可以看出他的真襟懷來!

伏園說魯迅的家常生活非常簡單,衣食住幾乎全是學生時代的生活。他在教育部做了十多年事,也教了十多年書,可是,一切時俗的娛樂,如打牌、看京戲、上八大胡同,他從來沒沾染過。教育部同人都知道他是怪人,但他並不故意裝出怪腔,只是書生本色而已。在北京那樣冷的天氣,他平常還是不穿棉褲的人。周老太太叫伏園去幫助他,他說:「一個獨身人的生活,決不能常往安逸方面著想的。豈但我不穿棉褲而已,你看我的棉被,也是多少年沒有換的老棉花,我不願意換。你再看我的鋪板,我從來不願意換藤綳或棕綳,我也從來不願意換厚褥子。生活太安逸了,工作就被生活所累了。」魯迅很早就過非常簡單的生活,他的房中只有床鋪、網籃、衣箱、書桌這幾樣東西;什麼時候要走,一時三刻,隨便拿幾件行李,就可以走了。伏園說到他和魯迅一同出門,他的鋪蓋,都是魯迅替他打理的。(我想:這一種生活,還是和他早年進過軍事學校有關的。)

我常拿著魯迅的性格和先父夢岐先生相比,他們都是廉介方正的人;但先父畢竟是舊時的理學家,而魯迅則是新時代的人。



高興

感動

同情

搞笑

難過

拍磚

支持

鮮花

評論 (0 個評論)

facelist doodle 塗鴉板

您需要登錄后才可以評論 登錄 | 註冊

關於本站 | 隱私權政策 | 免責條款 | 版權聲明 | 聯絡我們

Copyright © 2001-2013 海外華人中文門戶:倍可親 (http://big5.backchina.com) All Rights Reserved.

程序系統基於 Discuz! X3.1 商業版 優化 Discuz! © 2001-2013 Comsenz Inc.

本站時間採用京港台時間 GMT+8, 2025-6-15 05:13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