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夢家詩歌
一朵野花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開了又落了,
不想這小生命,向著太陽發笑,
上帝給他的聰明他自己知道,
他的歡喜,他的詩,在風前輕搖。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開了又落了,
他看見青天,看不見自己的渺小,
聽慣風的溫柔,聽慣風的怒號,
就連他自己的夢也容易忘掉。
雁子
我愛秋天的雁子,
終夜不知疲倦;
(像是囑咐,像是答應,)
一邊叫,一邊飛遠。
從來不問他的歌,
留在哪片雲上,
只管唱過,只管飛揚──
黑的天,輕的翅膀。
我情願是只雁子,
一切都使忘記──
當我提起,當我想到,
不是恨,不是歡喜。
白俄老人
他莊嚴依舊像秋天,
一柱靜穆蒼老的山尖。
有時候肺腑間塊結
引起他咳嗽或是嘆息──
那一陣痙攣輕輕搖下
他黃須上氣凝的水滴,
只頻頻搖頭,他不說話。
是沉默,他銜著煙斗,
眼光在報紙上來回走;
有什麼打攪他的心思,
他停下來,把眼睛舉起──
輕的一瞥,落在尼古拉
神武的遺像上。也許是
寒冷使他嗆,他喊:「陀娜」!
1932
《荒原》(英語:The Waste Land)是英國詩人T·S·艾略特的作品。
1921年,由於精神原因,艾略特接受醫生建議到瑞士洛桑易地療養,《荒原》初稿的大部分內容都在這三個月的時間完成。
《荒原》全文分五個部分:「死者葬儀」;「對弈」;「火誡」;「水裡的死亡」;「雷霆的話」。在《荒原》中,水的意象始終貫穿全詩。《荒原》同時夾雜著粗俗的倫敦方言,「對弈」篇中有兩個女人談論到假牙、懷孕和流產的事,反映出對愛情的不貞,只有色情和淫慾。
《荒原》以晦澀著稱,其原稿有800多行,經艾茲拉·龐德刪改近半又加以編定後,成為我們所看到的434行緊密、明晰的好詩,對此艾略特竟毫無意見,他表示「甚至不在乎自己是否懂得自己在說些什麼」。這首詩發表之初,幾乎無人能懂。當代著名詩人兼評論家阿倫·塔特說第一次讀《荒原》時,一個字也看不懂,不過他已意識到這是一首偉大的詩篇。後來艾略特給詩加了50多條註釋。《荒原》是宣示著一戰後西方文明的危機和傳統價值觀念的失落,反映了整整一代人理想的幻滅和絕望。[來源請求]
1922年艾略特出版《荒原》,這部作品被評論界看作是二十世紀最有影響力的一部詩作,龐德在寫給福斯特太太的信中說: 「只要《荒原》一出版,我就要給它捧場」[2]。《荒原》的題詞(epigraph)即引用蓋厄斯·佩特羅尼烏斯·阿爾比特《愛情神話》(其意為「好色男人」)的古羅馬詩句(拉丁文),強烈表達對死的願望[3]。至今,這部作品仍被認為是英美現代詩歌的里程碑。
荒原與中國
1926年,葉公超遊學英國康橋大學,便結識艾略特,日後致力於譯介艾略特詩文。1936年12月,葉公超的女弟子、清華大學研究生趙蘿蕤譯出《荒原》全詩。1937年6月,《荒原》的首部中譯本由上海新詩社出版,趙蘿蕤還寫有《譯後記》,當時正值抗戰前夕,該書未能引起轟動。葉公超又爲該書作序,而此序言又以《再論艾略特的詩》之名發表於1937年4月5日《北平晨報·文藝》第13期。邢光祖評述趙蘿蕤譯本:「艾略特這首長詩是近代詩的『荒原』中的靈芝,而趙女士的這冊譯本是我國翻譯界的『荒原』上的奇葩」。

《荒原》艾略特 艾略特(T.S.Eliot,1888~1965),《荒原》是一首很有名的詩,被稱為現代詩的里程碑,英文名是《The Waste Land》,到現在為止一共有6種翻譯。
「因為我在古米親眼看見西比爾吊在籠子里。孩子們問她:你要什麼,西比爾? 她回答道:我要死。」
獻給艾茲拉·龐德 更卓越的巧匠
一、死者的葬禮
四月最殘忍,從死了的 土地滋生丁香,混雜著 回憶和慾望,讓春雨 挑動著呆鈍的根。 冬天保我們溫暖,把大地 埋在忘懷的雪裡,使幹了的 球莖得一點點生命。 夏天來得意外,隨著一陣驟雨 到了斯坦伯吉西;我們躲在廊下, 等太陽出來,便到郝夫加登 去喝咖啡,又閑談了一點鐘。 我不是俄國人,原籍立陶宛,是純德國種。 我們小時侯,在大公家做客, 那是我表兄,他帶我出去滑雪撬, 我害怕死了。他說,瑪麗,瑪麗, 抓緊了呵。於是我們衝下去。 在山中,你會感到舒暢。 我大半夜看書,冬天去到南方。
這是什麼根在抓著,是什麼樹杈 從這片亂石里長出來?人子呵, 你說不出,也猜不著,因為你只知道 一堆破碎的形象,受著太陽拍擊, 而枯樹沒有陰涼,蟋蟀不使人輕鬆, 干石頭髮不出流水的聲音。只有 一片陰影在這紅色的岩石下, (來吧,請走進這紅岩石下的陰影) 我要指給你一件事,它不同於 你早晨的影子,跟在你後面走 也不象你黃昏的影子,起來迎你, 我要指給你恐懼是在一撮塵土裡。 風兒吹得清爽, 吹向我的家鄉, 我的愛爾蘭孩子, 如今你在何方? 「一年前你初次給了我風信子, 他們都叫我風信子女郎。」 ——可是當我們從風信子花園走回,天晚了, 你的兩臂抱滿,你的頭髮是濕的, 我說不出話來,兩眼看不見,我 不生也不死,什麼也不知道, 看進光的中心,那一片沉寂。 荒涼而空虛是那大海。
索索斯垂絲夫人,著名的相命家, 患了重感冒,但仍然是 歐洲公認的最有智慧的女人, 她有一副鬼精靈的紙牌。這裡,她說, 你的牌,淹死的腓尼基水手, (那些明珠曾經是他的眼睛。看!) 這是美女貝拉磨娜,岩石的女人, 有多種遭遇的女人。 這是有三根杖的人,這是輪盤, 這是獨眼商人,還有這張牌 是空白的,他拿來背在背上, 不許我看見。我找不到。 那絞死的人。小心死在水裡。 我看見成群的人,在一個圈裡轉。 謝謝你。如果你看見伊奎通太太, 就說我親自把星象圖帶過去: 這年頭人得萬事小心呵。
不真實的城, 在冬天早晨棕黃色的霧下, 一群人流過倫敦橋,呵,這麼多 我沒有想到死亡毀滅了這麼多。 嘆息,隔一會短短地噓出來, 每個人的目光都盯著自己的腳。 流上小山,流下威廉王大街, 直到聖瑪麗·烏爾諾教堂,在那裡 大鐘正沉沉橋著九點的最後一響。 那兒我遇到一個熟人,喊住他道: 「史太森!你記得我們在麥來船上! 去年你種在你的花園裡的屍首, 它發芽了嗎?今年能開花嗎? 還是突然霜凍攪亂了它的花床? 哦,千萬把狗攆開,那是人類之友, 不然他會用爪子又把它掘出來! 你呀,偽善的讀者——我的同類,我的兄弟!」
二、 一局棋戲
她所坐的椅子,在大理石上 象王座閃閃發光;有一面鏡子, 鏡台鏤刻著結葡萄的藤蔓, 金黃的小愛神偷偷向外窺探, (還有一個把眼睛藏在翅膀下) 把七枝蠟的燭台的火焰 加倍反射到桌上;她的珠寶 從緞套傾瀉出的燦爛光澤, 正好升起來和那反光相匯合。 在開蓋的象牙瓶和五彩玻璃瓶里 暗藏著她那怪異的合成香料, 有油膏、敷粉或汁液——以違亂神智, 並把感官淹沒在奇香中;不過 受到窗外的新鮮空氣的攪動, 它們上升而把瘦長的燭火加寬, 又把燭煙投到雕漆的梁間, 使屋頂鑲板的圖案模糊了。 巨大的木器鑲滿了黃銅 閃著青綠和橘黃,有彩石圍著, 在幽光里游著一隻浮雕的海豚。 好象推窗看到的田園景色, 在古老的壁爐架上展示出 菲羅美的變形,是被昏王的粗暴 逼成的呵;可是那兒有夜鶯的 神聖不可侵犯的歌聲充滿了荒漠, 她還在啼叫,世界如今還在追逐, 「唧格,唧格」叫給臟耳朵聽。 還有時光的其它殘骸斷梗 在牆上留著;凝視的人像傾著身, 傾著身,使關閉的屋子默默無聲。 腳步在樓梯上慢慢移動著。 在火光下,刷子下,她的頭髮 播散出斑斑的火星 閃亮為語言,以後又猛地沉寂。
「我今晚情緒不好。呵,很壞。陪著我。 跟我說話吧。怎麼不說呢?說呵。 你在想什麼?什麼呀? 我從不知你想著什麼。想。」 我想我們是在耗子洞里, 死人在這裡丟了骨頭。
「那是什麼聲音?」 是門洞下的風。 「那又是什麼聲音?風在幹什麼?」 虛空,還是虛空。 「你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不記得?」
我記得 那些明珠曾經是他的眼睛。 「你是活是死?你的頭腦里什麼也沒有?」 可是 呵呵呵呵那莎士比希亞小調—— 這麼文雅 這麼聰明 「如今我做什麼好?我做什麼好?」 「我要這樣衝出去,在大街上走, 披著頭髮,就這樣。我們明天幹什麼? 我們究竟幹什麼?」 十點鐘要熱水。 若是下雨,四點鐘要帶篷的車。 我們將下一盤棋, 揉了難合的眼,等著叩門的一聲。
麗爾的男人退伍的時候,我說—— 我可是直截了當,我自己對她說的, 快走吧,到時候了 艾伯特要回來了,你得打扮一下。 他要問你他留下的那筆鑲牙的錢 是怎麼用的。他給時,我也在場。 把牙都拔掉吧,麗爾,換一副好的。 他說,看你那樣子真叫人受不了。 連我也受不了,我說,你替艾伯特想想, 他當兵四年啦,他得找點樂趣, 如果你不給他,還有別人呢,我說。 呵,是嗎,她說。差不多吧,我說。 那我知道該謝誰啦,她說,直看著我。 快走吧,到時候了 你不愛這種事也得順著點,我說。 要是你不能,別人會來接你哩。 等艾伯特跑了,可別怪我沒說到。 你也不害臊,我說,弄得這麼老相。 (論年紀她才三十一歲)。 沒有法子,她說,愁眉苦臉的, 是那藥丸子打胎打的,她說。 (她已生了五個,小喬治幾乎送了她的命。) 醫生說就會好的,可是我大不如從前了。 你真是傻瓜,我說。 要是艾伯特不肯罷休,那怎麼辦,我說。 你不想生孩子又何必結婚? 快走吧,到時候了 對,那禮拜天艾伯特在家,做了熏火腿, 他們請我吃飯,要我乘熱吃那鮮味—— 快走吧,到時候了 快走吧,到時候了 晚安,比爾。晚安,婁。晚安,梅。晚安。 再見。晚安。晚安。 晚安,夫人們,晚安,親愛的,晚安,晚安。
三、火的說教
河邊缺少了似帳篷的遮蓋,樹葉最後的手指 沒抓住什麼而飄落到潮濕的岸上。風 掠過棕黃的大地,無聲的。仙女都走了。 溫柔的泰晤士,輕輕地流,等我唱完我的歌。 河上不再漂著空瓶子,裹夾肉麵包的紙, 綢手絹,硬紙盒子,吸剩的香煙頭, 或夏夜的其它見證。仙女都走了。 還有她們的朋友,公司大亨的公子哥們, 走了,也沒有留下地址。 在萊芒湖邊我坐下來哭泣…… 溫柔的泰晤士,輕輕地流,等我唱完我的歌。 溫柔的泰晤士,輕輕地流吧,我不會大聲,也說不多。 可是在我背後的冷風中,我聽見 白骨在碰撞,得意的笑聲從耳邊傳到耳邊。 一隻老鼠悄悄爬過了草叢 把它濕粘的肚子拖過河岸, 而我坐在冬日黃昏的煤氣廠后, 對著污滯的河水垂釣, 沉思著我的王兄在海上的遭難。 和在他以前我的父王的死亡。 在低濕的地上裸露著白屍體, 白骨拋棄在乾燥低矮的小閣樓上, 被耗子的腳撥來撥去的,年復一年。 然而在我的背後我不時地聽見 汽車和喇叭的聲音,是它帶來了 斯溫尼在春天會見鮑特太太。 呵,月光在鮑特太太身上照耀 也在她女兒身上照耀 她們在蘇打水裡洗腳 哦,聽童男女們的歌聲,在教堂的圓頂下!
嘁喳嘁喳 唧格、唧格、唧格, 逼得這麼粗暴。 特魯
不真實的城 在冬日正午的棕黃色霧下 尤金尼迪先生,斯莫納的商人 沒有刮臉,口袋裡塞著葡萄乾 託運倫敦免費,見款即交的提單, 他講著俗劣的法語邀請我 到加農街飯店去吃午餐 然後在大都會去度周末。
在紫色黃昏到來時,當眼睛和脊背 從寫字檯抬直起來,當人的機體 象出租汽車在悸動地等待, 我,提瑞西士,悸動在雌雄兩種生命之間, 一個有著乾癟的女性乳房的老頭, 儘管是瞎的,在這紫色的黃昏時刻 (它引動鄉思,把水手從海上帶回家) 卻看見打字員下班回到家,洗了 早點的用具,生上爐火,擺出罐頭食物。 窗外不牢靠地掛著 她晾乾的內衣,染著夕陽的殘輝, 沙發上(那是她夜間的床)攤著 長襪子,拖鞋,小背心,緊身胸衣。 我,有褶皺乳房的老人提瑞西士, 知道這一幕,並且預見了其餘的—— 我也在等待那盼望的客人。 他來了,那滿臉酒刺的年青人, 小代理店的辦事員,一種大膽的眼神, 自得的神氣罩著這種下層人, 好象絲絨帽戴在勃萊弗暴發戶的頭上。 來的正是時機,他猜對了, 晚飯吃過,她厭膩而懶散, 他試著動手動腳上去溫存, 雖然沒受歡迎,也沒有被責備。 興奮而堅定,他立刻進攻, 探索的手沒有遇到抗拒, 他的虛榮心也不需要反應, 冷漠對他就等於是歡迎。 (我,提瑞西士,早已忍受過了 在這沙髮式床上演出的一切; 我在底比斯城牆下坐過的, 又曾在卑賤的死人群里走過。) 最後給了她恩賜的一吻, 摸索著走出去,樓梯上也沒個燈亮……
她回頭對鏡照了一下,全沒想到還有那個離去的情人; 心裡模糊地閃過一個念頭: 「那樁事總算完了;我很高興。」 當美人兒做了失足的蠢事 而又在屋中來回踱著,孤獨地, 她機械地用手理了理頭髮, 並拿一張唱片放上留聲機。
「這音樂在水上從我的身邊流過,」 流過河濱大街,直上維多利亞街。 哦,金融城,有時我能聽見 在下泰晤士街的酒吧間旁, 一隻四弦琴的悅耳的怨訴, 而酒吧間內漁販子們正在歇午, 發出嘈雜的喧聲,還有殉道堂: 在它那壁上是說不盡的 愛奧尼亞的皎潔與金色的輝煌。
油和瀝青 洋溢在河上 隨著浪起 遊艇漂去 紅帆 撐得寬寬的 順風而下,在桅上搖擺。 遊艇擦過 漂浮的大木 流過格林威治 流過大島 喂呵啦啦 咧呀 哇啦啦 咧呀啦啦
伊麗莎白和萊斯特 划著漿 船尾好似 一隻鍍金的貝殼 紅的和金黃的 活潑的水浪 泛到兩岸 西南風 把鐘聲的清響 朝下流吹送 白的樓塔 喂呵啦啦 咧呀 哇啦啦 咧呀啦啦
「電車和覆滿塵土的樹, 海倍里給我生命。瑞曲蒙和克尤 把我毀掉。在瑞曲蒙我翹起腿 仰卧在小獨木舟的船底。」 「我的腳在摩爾門,我的心 在我腳下。在那件事後 他哭了,發誓『重新做人』。 我無話可說。這該怨什麼?
「在馬爾門的沙灘上。 我能聯結起 虛空和虛空。 呵,臟手上的破碎指甲。 我們這些卑賤的人 無所期望。」 啦啦
於是我來到迦太基
燒呵燒呵燒呵燒呵 主呵,救我出來 主呵,救我
燒呵
四、水裡的死亡
扶里巴斯,那腓尼基人,死了兩星期, 他忘了海鷗的啼喚,深淵裡的巨浪, 利潤和損失。 海底的一股洋流 低語著啄他的骨頭。就在一起一落時光 他經歷了蒼老和青春的階段 而進入旋渦。 猶太或非猶太人呵, 你們轉動輪盤和觀望風向的, 想想他,也曾象你們一樣漂亮而高大。
荒 原 (5)
五、雷的說話
在汗濕的面孔被火把照亮后 在花園經過寒霜的死寂后 在岩石間的受難后 還有吶喊和哭號 監獄、宮殿和春雷 在遠山的迴音振蕩以後 那一度活著的如今死了 我們曾活過而今卻垂死 多少帶一點耐心
這裡沒有水只有岩石 有石而無水,只有砂石路 砂石路迂迴在山嶺中 山嶺是石頭的全沒有水 要是有水我們會停下來啜飲 在岩石間怎能停下和思想 汗是乾的,腳埋在沙子里 要是岩石間有水多麼好 死山的嘴長著蛀牙,吐不出水來 人在這裡不能站,不能躺,不能坐 這山間甚至沒有安靜 只有干打的雷而沒有雨 這山間甚至沒有閑適 只有怒得發紫的臉嘲笑和詈罵 從乾裂的泥土房子的門口 如果有水
而沒有岩石 如果有岩石 也有水 那水是 一條泉 山石間的清潭 要是只有水的聲音 不是知了 和枯草的歌唱 而是水流石上的清響 還有畫眉鳥隱在松林里作歌 淅瀝淅瀝瀝瀝瀝 可是沒有水
那總是在你身邊走的第三者是誰? 我算數時,只有你我兩個人 可是我沿著白色的路朝前看 總看見有另一個人在你的身旁 裹著棕色的斗篷蒙著頭巾走著 我不知道那是男人還是女人 ——但在你身旁走的人是誰?
那高空中響著什麼聲音 好似慈母悲傷的低訴 那一群蒙面人是誰 涌過莽莽的平原,跌進乾裂的土地 四周只是平坦的地平線 那山中是什麼城 破裂,修好,又在紫紅的空中崩毀 倒下的樓閣呵 耶路撒冷、雅典、亞歷山大、 維也納、倫敦 呵,不真實的
一個女人拉直她的黑長的頭髮 就在那絲弦上彈出低訴的樂音 蝙蝠帶著嬰兒臉在紫光里 呼嘯著,拍著翅膀 頭朝下,爬一面煙熏的牆 鐘樓倒掛在半空中 敲著回憶的鐘,報告時刻 還有歌聲發自空水槽和枯井。
在山上這個傾坍的洞里 在淡淡的月光下,在教堂附近的 起伏的墓上,草在歌唱 那是空的教堂,只是風的家。 它沒有窗戶,門在搖晃, 干骨頭傷害不了任何人。 只有一隻公雞站在屋脊上 咯咯嘰咯,咯咯嘰咯 在電閃中叫。隨著一陣濕風 帶來了雨。
恆河乾涸,疲萎的葉子 等待下雨,烏黑的雲 在遠方集結,在喜馬萬山上。 林莽蜷伏著,沉默地蜷伏著。 於是雷說話了 噠 噠塔:我們給予了什麼? 我的朋友,血激蕩著我的心 一剎那果決獻身的勇氣 是一輩子的謹慎都贖不回的 我們靠這,僅僅靠這而活著 可是我們的訃告從不提它 它也不在善意的蜘蛛覆蓋的記憶里 或在尖下巴律師打開的密封下 在我們的空室中 噠 噠亞德萬:我聽見鑰匙 在門上轉動一下,只轉動了一下 我們想著鑰匙,每人在囚室里, 想著鑰匙,每人認定一間牢房 只在黃昏時,靈界的謠傳 使失意的考瑞雷納斯有一刻復甦 噠 噠密阿塔:小船歡欣地響應 那熟於使帆和搖槳的手 海是平靜的,你的心靈受到邀請 會歡快地響應,聽命於 那節制的手
我坐在岸上 垂釣,背後是一片枯乾的荒野, 是否我至少把我的園地整理好? 倫敦橋崩塌了崩塌了崩塌了 於是他把自己隱入煉獄的火中 何時我能象燕子——呵燕子,燕子 阿基坦王子在塌毀的樓閣中 為了支撐我的荒墟,我撿起這些碎片 當然我要供給你。海若尼莫又瘋了。 噠嗒。噠亞德萬。噠密呵塔。 善蒂,善蒂,善蒂。
趙蘿蕤:惠特曼的《草葉集》不是一本詩,而是一個人
【編者按】
惠特曼的《草葉集》早已是經典,著名翻譯家趙蘿蕤在晚年花費12年時間,譯成了第一個中文全本,然而這個全譯本絕版多年。近日,趙蘿蕤的全譯本《草葉集》再版,澎湃新聞經授權摘錄趙蘿蕤所寫譯本序的部分內容。
美國詩人沃爾特·惠特曼於1819年5月31日出生於長島亨廷頓附近的西山村。他年幼時只在布魯克林上過五年學,十一歲就當了律師事務所的勤雜工,後來又在幾家排字車間學排字。在1836年夏至1841年春之間的至少三年裡,他在長島各地當鄉村教師,更換過將近十二所學校。不久他開始發表一些感傷主義的「墓園式」的短篇小說和少量詩歌,並於1836年辦了一個周刊《長島人》。此後他短期編輯過紐約的《曙光》和布魯克林的《黃昏閑話》,直至二十七歲當上布魯克林《每日之鷹》的編輯。估計於1842至1848年間,他至少曾為十一家紐約和布魯克林的報刊投稿或工作。
1840年他參加了支持范布倫競選總統的活動,並且獲得了勝利。馬丁·范布倫是激進的民主派,傑克遜的繼承人。之後惠特曼仍熱衷於政治,曾不止一次因和報刊老闆意見不合而辭職。他的政治觀點在當時是激進的,他信仰「自由土地」,反對蓄奴制。所謂「自由土地」是指允許老百姓去西部開荒而不允許新開闢的土地淪為蓄奴州。他同樣主張「自由貿易」,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我支持任何摧垮民族與民族之間壁壘的措施:我要求各國都大開門戶。」(1888年5月)[1]又說:「為什麼主張自由貿易……是為了團結:自由貿易促進團結。」(1888 年12月)這個立場和傑斐遜與傑克遜的民主主義沒有兩樣,只是在惠特曼身上多一點人道主義和國際主義的味道(關於國際主義,作者在詩作和評論中還提出過許多激進的觀點)。
他為什麼強烈要求民主?可以用他自己的兩句話來概括,他說:「美國的光榮是由於她有四千萬高明的普通人,他們是一些前所未有的最聰明、最伶俐、最健康、最有道德的人。」(1889年12月)參照他別的言論來說明,就是他認為這個時代這個國家的一個正在上升的階層,就是廣大的普通人,或稱平常人(average persons),包括機械工、馬車夫、船夫、漁民、海員、男女工人等等。他又說:「我要求人民……即那些成群的群眾,人民的全體——男人、女人、小孩——我要求他們佔有屬於他們的一切——不只是一部分,大部分,而是全部——我支持一切能夠使人民獲得適當機會的任何措施——讓他們過更加充實的生活……我要求人民享受應得的權利。」(1889年1月)這是他晚年說的話,足以說明詩人的這種熱情與信念始終不渝,老而彌堅。
1848年是惠特曼一生中關鍵的一年。他受聘去南方名城新奧爾良當報刊《新月》的編輯。
他帶著他的十四歲的弟弟傑夫經中部往南,但沒有住上三四個月便辭職回到了紐約。這一旅行在惠特曼一生中是少有的,他很少長途旅行。但更加重要的是1845至1848年之間,尤其是1848年,惠特曼已在盤算是否認真當一個作家。他已發表過許多短篇小說和少量詩歌(多用傳統格律)。小說中包括勸人戒酒的《富蘭克林·埃文斯》(1842),據說曾暢銷兩萬冊。讀書是他職業的需要:他在當《每日之鷹》編輯的時候曾寫過四百二十五篇書評,其中關於小說的一百篇,歷史的二十二篇,傳記的十四篇,宗教的四十五篇,詩歌的二十二篇,等等。然而上述這些作品和1855年出版的《草葉集》相比,幾乎沒有什麼共同點。據西方學者考證,1845年至1848年間他已在筆記中記下了一些將成為《草葉集》內容的材料,但他還沒有完全放棄編輯工作。
1851年他還曾經營過一家小小的印刷店,並且兼營興建房屋的生意。但是他已減少了政治活動,更多地轉向了音樂、文學、繪畫、雕塑等。十五年來(從19世紀30年代中開始),他欣賞了所有著名義大利歌劇演員——包括男高音貝蒂尼和偉大的女低音瑪麗埃塔·阿爾波尼——在紐約的演出。惠特曼晚年曾說「沒有義大利歌劇就沒有《草葉集》」,可見影響之深。然而在文學藝術領域,至少在一段時間內,他還只是個學徒。在此前所寫的東西只是一個新聞記者和報刊編輯的分內工作,算不得真正的文學。什麼是文學?應致力於哪些內容,採取什麼形式?這應該是他開始認真考慮的問題了。
考慮的結果是具有偉大劃時代意義的1855年版的《草葉集》,其中包括一篇綜述了作者嶄新的文藝觀點的長序和十二篇在美國文學史上具有開創性意義的偉大詩篇。這兩項成就說明作家的創作思想已經發生了質的飛躍。
以序文為例,有些觀點作家可能早就有了,不過在這裡說得有聲有色。幾乎所有的觀點都是離經叛道,聞所未聞的。例如,在19世紀中葉,絕大多數美國人和幾乎所有的外國人都認為美國是毫無文化可言的,美國生活庸俗不堪,需要虔誠地向歐洲學習。但是作者卻開宗明義地說:「在世界上無論什麼時候,美國人的詩歌意識可能是最飽滿的,合眾國本身,基本就是一首最偉大的詩。」又說:「合眾國的天才的最佳表達者是普通人……總統向他們脫帽而不是他們向他——這些就是不押韻的詩。」「一個詩人必須和一個民族相稱……他的精神應和他國家的精神相呼應……他是她地理、生態、江河與湖泊的化身。」「國家的仲裁將不是她的總統而是她的詩人。」「他是先知先覺者……他有個性……他本人就是完整的……別人也和他一樣完善,只是他能看見而他們卻不能。」「人們希望他指出現實和他們靈魂之間的道路。」
詩人也提出了政治自由的要求。他認為一個偉大的詩人所應有的態度是「鼓舞奴隸,恫嚇暴君」;他的最大考驗是「當前」,並從此而引申到漫長的未來。關於詩的格律,他說:「完美的詩歌形式應容許韻律自由成長,應準確而舒松地結出像叢叢丁香或玫瑰那樣的花蕾,形狀像板栗、柑橘、瓜果和生梨一樣緊湊,散發著形式的難以捉摸的芳香。」這篇洋洋洒洒的八頁長序(按照初版的對開本,雙欄編排)約一萬字,充滿了激情,充滿了新思想和強大生命力,揭開了新時代詩歌藝術,特別是美國詩歌的嶄新一章。
……
初版的《草葉集》
初版的《草葉集》於1855年7月上旬出現於書肆。詩人送了一些給當時美國文壇的名流。7月21日愛默生給作者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致敬信:「這是美國至今所能提供的一部結合了才識與智慧的極不尋常的作品……我因它而感到十分歡欣鼓舞……我從中找到了無與倫比的內容用無與倫比的語言表達了出來……我向你偉大事業的開端致敬……」新英格蘭著名的文人梭羅和艾爾柯特訪問了這位初展才華的詩人。不過普遍而主要的反應是冷淡。謾罵式的評論如紐約的《準則》上的文章認為詩集的特點是「骯髒」「淫猥」。倫敦的《評論家》上的文章認為:「沃爾特·惠特曼和藝術無緣,正像蠢豬和數學無緣一樣……他應該受執法者的皮鞭。」波士頓的《通信員》上攻擊它「狂妄、自大、庸俗、廢話」。波士頓《郵報》上說它沉溺於繁殖之神的厚顏無恥——崇拜「猥褻」等等。同年惠特曼自己也匿名寫了三篇自評文章,用坦率而通俗的文字闡述了一些他最關心的論點。這並不奇怪:初版的內容和形式,對保守的文人和一般讀者來說是十分陌生的;形式是奇特的,思想更加大膽。在清教主義仍佔主導地位的當時,歌頌肉體,露骨地描寫性行為,是不會得到人們的寬恕的。
1857至1859年之間,惠特曼時常光顧紐約的一家叫作「普發福」(Pfaff)的地下室飯館。那裡聚集了一群波希米亞式的文人與藝術家。惠特曼在那裡和新成立的《星期六周報》(1858)主編亨利·克拉普交好。後者新從巴黎回國,蔑視清教主義,常常故意做出使那些彬彬君子不寒而慄的舉動。惠特曼的名篇《來自不停擺動著的搖籃那裡》就是在1859年12月27日《星期六周報》的聖誕專號上作為第一篇發表的。普發福飯館以它的名酒著稱,但是在這些不拘小節的作家、評論家、詩人、演員之中,惠特曼是比較沉默而拘束的一個,從來沒有喝醉過。惠特曼的藝術家生活也到此為止。作為一個靠自學取得各種知識的作家,他熟讀《聖經》以及荷馬、莎士比亞、司各特、彭斯、喬治·桑和狄更斯等人的作品。但是他散漫的生活方式和強烈的自我意識遠遠超過任何師承關係。他接觸過許多著名文人哲士的作品,包括愛默生、卡萊爾,甚至黑格爾,但是他的思想意識和藝術方法始終強烈地保持著他個人的獨特風格。
為了介紹詩人此後的創作成就,必須把《草葉集》的各個主要版本和它們的編排作一些說明。一般學者習慣於認為《草葉集》有九個版本。極為重要的是初版,已如上述。1856年的第二版增加了二十首新詩(包括名篇《一路擺過布魯克林渡口》《闊斧歌》和《大路歌》),並且把愛默生那封著名的來信連同自己的回信(並未寄出)作為附錄與「代序」。引起愛默生十分不安的是惠特曼利用他的名聲吹噓自己,竟在書脊燙金印上了愛默生信中最關鍵的一句話:「我向你偉大事業的開端致敬。」
第三版(1860)十分重要,因為它包括了《亞當的子孫》和《蘆笛》兩組詩和《來自不停擺動著的搖籃那裡》。這兩組詩中的大部分屬於作家的最佳作。這一版的第一首詩後來被題名為《從鮑瑪諾克開始》,帶有自傳色彩。第三版之所以重要也因為作者在這裡開始對全集的編排有了一些新的想法。他漸漸放棄了按照寫作日期的先後編排,而是按照詩的主題和內容編排;而且隨著年事日增,這些詩歌漸漸發展為作者個人的傳記,即他一生的經歷與感受。早在第三版的《再見吧》一詩中作者已經說:「這不是書,誰接觸它就是接觸一個人。」1867年第四版收入了《鼓聲噠噠》和《紀念林肯總統》(內戰前後的生活經歷)兩個詩組。自此以後的兩版增添了組詩《銘文》(闡明《草葉集》全集的主題思想),直至定稿版[2](第七版,1881-1882)。
在第七版中作者作了內容和文字的最後修訂,作品的題目固定了下來,每一首詩編排在什麼位置也定了局。此後寫的詩則作為補編一、二收在全集的後面,未及在生前發表的詩則成為補編三。這一最後編排完成了詩人成長的全過程。
全集開始是組詩《銘文》,點出了全集提綱挈領的主要內容;《從鮑瑪諾克開始》則是自傳體的開始,接著是有極大代表性的個性的史詩《我自己的歌》。《亞當的子孫》和《蘆笛》描寫了詩人一直關心的人際關係:男女之間的情愛,男性之間的友情,特別是後者,即詩人終生歌頌的,也是被視為民主制度基石的夥伴情誼。
十多首「歌」使「自我」轉向世界,並形象地描寫了作者一些至感興趣的題材,反映了作者典型的價值觀。「候鳥」「海流」「路邊」又泛泛地以候鳥的形象和海與大路等地點命名,寫詩人的各種深刻感受。《鼓聲噠噠》和《紀念林肯總統》則是他的生活經歷和個人感觸;《秋天的溪流》寫戰後復原時的生活場景;然後從生命到死亡過渡,包括組詩《神聖的死亡的低語》《從正午到星光燦爛的夜晚》和《離別之歌》。這樣的編排只勾勒了一個詩人生平的輪廓,並不是每一組詩都有嚴格的連貫性。每一首詩的寫作年代更不在作者考慮之中。詩人自己說得好:「最好的自傳不是建造成功而是自然成長起來的。」
他甚至認為全集後面的兩個補編[3]也應該是他那完整的一生的一部分,雖然它們的價值是無法和他的壯年之作比擬的。某些西方學者傾向於把一些結構鬆散的詩組說成高度有意識的安排,則顯得比較牽強。這個最後編排是經過了作者七個版本的調整后才決定的,不是作者有意識地按照生活經歷逐步寫成的。有的西方學者把《草葉集》全集當作一首偉大的史詩,卻有一定的道理。
全集的這個「自我」要比《我自己的歌》中的「自我」更加宏偉,更加充實。詩人強調他的詩歌的個性力量,甚至說這不是一本詩而是一個人,這一點很重要。他說,「《草葉集》……自始至終是試圖把一個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美國19世紀後半葉的那個我自己),自由、飽滿、真實地記錄下來。在當今的文學中我還沒有發現任何一個使我滿意的類似的個人記載」。
惠特曼的人生哲學中最強烈而且自始至終堅持不變的信念是美國式的民主主義。詩集名為「草葉」就是這種思想的具體表現(詳見拙譯《我自己的歌》譯後記)。散見在他的談話錄[4]、書信、序文和評論文章中這種帶濃厚感情和強烈信仰的言論真是太多太多了。專論至少有三篇:《論民主》(1867)、《論個性神聖》(1868)、《民主前景》(1871)[5]。定稿版的《草葉集》第一首詩《我歌唱自己》(1867)寫於初版問世的十二年之後。自從詩人決心把詩集編排成自傳樣式以後,他就想把《銘文》這組詩放在卷首,闡明詩集的中心思想,而《我歌唱自己》是其中第一首。
我歌唱自己,一個單一的、脫離的人,
然而也說出民主這個詞,全體這個詞。
這是民主的兩個主要方面:一方面是獨立的個人或個性,另一方面同樣重要的是民主,即全體。個人和個性是獨立的,可以發展為完善或近乎完善;它導致多樣性,導致一個一個接近於完善而各有所長的國民。民主則是全體,即集體,它要求一致性,是個統一體,即惠特曼所說的男子之間的友情,黏著性,不是渙散的而是凝結的夥伴之間的關係(詩人自稱為「夥伴的詩人」)。惠特曼的民主思想不只停留在理論上。十多年的編輯生活使他熟悉了現實中的民主政體,他參加過許多政治活動,親自經歷過不少政治鬥爭,撰寫過《第十八屆總統選舉》[6],主張普通勞動者進入美國政治。在《民主前景》一文中他充分揭露了美國民主政治的陰暗面,但是他相信民主政治的遠景及其強大的生命力:這種信心從未動搖過。
我從頭到腳歌唱生理學,
值得獻給詩神的不只是相貌或頭腦,我是說整個結構的價值要大得多,
女性和男性我同樣歌唱。
這裡詩人要求歌頌那完整的人,既有肉體,也有靈魂,整體比局部更有價值。
作者平等評價女性也是貫徹始終的。對於19世紀中葉的美國社會說來,這可能還是新鮮事物。
歌唱飽含熱情、脈搏和力量的廣闊生活,
心情愉快,支持那些神聖法則指導下形成的、最自由的行動,我歌唱現代人。
註釋
1.引語后附有年月的均摘自賀拉斯·屈勞伯爾編錄的《在坎姆登和沃爾特·惠特曼一起》(With Walt Whitman in Camden,by Horace Traubel)。已出六卷:1906,1908,1914,1959,1964,1982。
2.譯者杜撰了這個名稱是因為作者已於1881年把《草葉集》全集的主體定了稿,他雖諄諄囑咐要以「臨終版」(1892)作為今後的依據,但「臨終版」只比「定稿版」多了兩個補編,並未改動1881年版。
3.補編三是詩人去世后,屈勞伯爾補入的。
4.即前注《在坎姆登和沃爾特·惠特曼一起》六卷。
5.《民主前景》是前兩篇論文的重寫。
6.撰寫於1856年,作者生前未能發表,直到1956年才收入文集中出版。
《草葉集》譯本眾多,趙蘿蕤的版本何以「最佳」
美國大詩人沃爾特·惠特曼的《草葉集》伴隨了幾代中國讀者的成長。早在百年前的新文化運動之初,這位大詩人就已經被當時的留日學生介紹回國。先是田漢於1919年《少年中國》的創刊號上發表了《平民詩人惠特曼的百年祭》一文,文中選譯了《草葉集》里的詩歌片段。隨後,郭沫若又在《時事新報》上翻譯了《草葉集》里的一篇《從那滾滾大洋的群眾里》,自此打開《草葉集》在中國的譯介之門。
回顧《草葉集》的百年翻譯史,可謂名家輩出、譯本眾多,那麼《草葉集》的諸種中譯本各有什麼特點?趙蘿蕤先生的譯本又為何能夠脫穎而出、被眾人評為「最佳」?
民主與自由之歌
郭沫若在日本留學時,受到白樺派作家影響,對惠特曼推崇備至。彼時國內正值五四新文化運動興起,民主革命思想深入人心,郭沫若從惠特曼恢弘震撼的詩句中興奮地找到了自己的聲音。郭沫若不僅是中國翻譯《草葉集》的先驅,他自己的詩歌創作也深受惠特曼影響,甚至可以說,沒有《草葉集》,就沒有郭沫若石破驚天的詩集《女神》。如今看來,不管是自由無拘的外在形式,還是激越高亢的情感表達,《女神》這部中國新詩的奠基之作都無法擺脫《草葉集》的影子。
郭沫若之後,《草葉集》又受到徐志摩、徐遲、公木、袁水拍、荒蕪、綠原等詩人的關注,他們都曾零星地翻譯過惠特曼的詩歌。不過在民國年間,《草葉集》的翻譯還要屬楚圖南的貢獻最大。
楚圖南一生有過多種身份,他是革命家、外交家,也是學者、翻譯家、書法家,還是中國民主同盟的重要領導人。楚圖南1899年生於雲南文山,14歲離開文山到昆明上中學,1919年考入北京高等師範學校,在校期間從李大釗那裡接受馬克思主義思想熏陶。大學畢業后,楚圖南回到昆明,任教於省立一中。1925年,楚圖南返回北京,在東交民巷蘇聯大使館見到李大釗,李大釗要求他轉赴東北工作。楚圖南到東北后,迅速與當地黨組織建立聯繫,並在多所學校任教,利用中學教員身份向青年學生宣傳蘇聯十月革命和馬列主義,參與了中國共產黨在東北的早期活動。
1920年在北京高等師範學校讀書時的楚圖南
1929年,楚圖南在吉林省立二師任國文教員,在校長謝雨天的支持下,他團結一批進步學生開展革命活動,國民黨當局因此撤銷謝雨天的校長職務,將其調到省立五中擔任教務主任。謝雨天在省立五中繼續撒播學潮火種,后因人告發,連同其他進步教員一起遭軍警逮捕,楚圖南也牽連入獄,史稱「吉林五中共產黨案」。楚圖南最終被判「危害民國緊急治罪」、「宣傳與三民主義不相容之主義罪」,獲有期徒刑9年零11個月,關進吉林省第一監獄。
獄中的楚圖南堅持學習外語,從事翻譯著述,先後譯出了當時在中國知識界很受歡迎的德國哲學家尼採的《查拉斯圖拉如是說》《看哪,這人》,還創作了小說集《沒有仇恨和虛偽的國度》。《草葉集》也是楚圖南系獄時開始翻譯的。
楚圖南選譯的《草葉集》1944年被命名為《大路之歌》出版(當時楚圖南署名為「高寒」), 儘管收詩數量較少,但卻是國內出版的第一本《草葉集》詩選。1949年,在宋慶齡基金會的資助下,收詩更多的《草葉集選》由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出版,包括詩人各個時期的大部分代表作。1955年,適逢《草葉集》初版100周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對楚圖南譯《草葉集選》進行校訂再版,並增加《法蘭西之歌》等三首國際題材詩歌。
繼楚圖南之後,第二位翻譯《草葉集》選本的是出身江蘇常州的詩人屠岸。1948年,25歲的詩歌青年屠岸出版了《草葉集》的選譯本《鼓聲》,由於是自費印刷,他還杜撰了一個「青銅出版社」,書中配有六幅由著名版畫家王麥桿創作的木刻插圖。該書除了收錄惠特曼短詩52首之外,還附有美國詩人桑德堡為現代文庫本《草葉集》撰寫的《序言》與譯者編寫的《惠特曼小傳》《論介紹惠特曼》兩篇文章。
《草葉集》之所以能夠在當時得到中國文壇的注意,根本原因在於它體現出的自由民主思想,完美契合了中國「五四運動」后的時代精神。詩集的名字「草葉」是一種最普遍、最平凡的意象,它充分象徵了民主的品質,以及無拘無束的自由體詩(Free Verse)形式。惠特曼熱情讚頌工業文明和現代科學,一反美國19世紀流行的浪漫主義、超驗主義對自然的崇尚,此外《草葉集》中還有大量表現奴隸、性別、族群平等的詩篇。這些特點都促成了《草葉集》在中國知識分子中的廣泛傳播。
全譯本的問世
台灣的楊耐冬教授翻譯的《草葉集》是第一個公開出版的漢語全譯本。楊耐冬這位譯者的信息在大陸幾乎沒有介紹,目前只在林煌天主編的《中國翻譯詞典》中查到些許信息。楊耐冬1933年生,湖南宜章人,既是翻譯家,也是作家。他早年畢業於台灣大學外文系,歷任台灣大學外文系、私立淡江大學英語系講師、教授,新竹清華大學外文系教授,著有小說集、散文集、詩集、文學評論集多種,曾用筆名楊荻、楊漁、楊書佃、楊養須等。
楊耐冬翻譯的《草葉集》1983年由台灣志文出版社出版,除此之外,他還譯有馬爾克斯、傑克·倫敦、斯坦貝克、威廉·戈爾丁、博爾赫斯等一大批作家作品,為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在台灣地區的傳播做出了重要貢獻。
作為中文世界第一個《草葉集》全譯本,楊耐冬功不可沒,同時無需諱言的是,該譯本存在不少硬傷,出現了多處誤譯,如其中一首詩的標題原文為The Wound-Dresser,描寫的是詩人在南北戰爭期間救護傷員的情形,楊耐冬卻將其錯譯成「化妝師」。而且楊耐冬譯本還放棄了惠特曼原始的編排方式,代之以詩歌創作年代先後順序排列,這樣就打破了《草葉集》原來各組詩的主題和結構,對讀者理解詩集造成一定困難。
1987年,大陸首個《草葉集》全譯本問世,譯者是楚圖南、李野光二人聯合署名。李野光1924年出生,湖南漣源人,是楚圖南的晚輩。1951年,李野光畢業於北京大學西方語言文學系,1954年負責與世界各國進行民間文化交流的中國人民對外文化協會成立,楚圖南擔任第一屆會長,李野光被分配到協會擔任機關秘書和政策研究相關工作,後來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世界文學》編輯部工作,二人大概都沒想到後來會因為惠特曼留下譯史佳話。
李野光翻譯惠特曼純屬偶然,1980年他「因故」離開《世界文學》編輯部,結果在所長馮至先生的關心下又進入英美文學研究室工作。當時英美室的負責人董衡巽向李野光建議研究惠特曼,雖然此前對惠特曼基本沒有了解,但他也沒多想就一口答應下來。在《詩刊》特約編輯、「九葉派」女詩人陳敬容的熱心鼓勵下,李野光翻譯了越來越多惠特曼的詩歌。
既然有楚圖南的選譯本在前,李野光為何不另起爐灶進行翻譯,而是選擇接續楚圖南的工作,補譯《野草集》呢?李野光解釋道:
「1981年冬,我向人民文學出版社建議再來一本惠特曼詩選。當時的出版社外國文學室主任綠原本是個惠特曼愛好者,他很快回信表示歡迎,但要求出全集,或在楚譯基礎上續成,或從頭重譯均可。對此我的第一個反應是:作為譯詩新手,我難以承擔從頭重譯的任務。況且楚老曾是我在對外文委的領導,選集新版校訂者王岷源先生又是我北大的老師,我怎能把他們撇開呢?這樣,我決定採取續譯方式,與出版社達成了協議。」(李野光:《相逢狹路,別是情緣——我與惠特曼和<草葉集>》,收《一本書和一個世界》,崑崙出版社2008年)
譯詩出版后,李野光再接再厲,繼續對惠特曼進行整體的深入研究,一年後即出版了《惠特曼研究》(灕江出版社,1988年)、《惠特曼評傳》(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年)等專著。
李野光在西方現代詩歌譯介方面用力甚勤,惠特曼之外,他還譯出了兩位希臘大詩人的作品,分別是197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埃利蒂斯的《英雄輓歌》(灕江出版社,1987年)和196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塞菲里斯的《畫眉鳥》(灕江出版社,1995年),這兩本譯詩集對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中國當代詩人也產生了重要影響。
十餘載光陰鑄成譯著經典
趙蘿蕤著手翻譯《草葉集》全本的時候,只讀過楚圖南選譯的版本。1962年,「外國文學名著叢書編輯委員會」(「外國文學名著叢書」即民間俗稱的「網格本」)把翻譯《草葉集》全本的任務交給趙蘿蕤,因為她早在1937年就將英國詩人T.S.艾略特的劃時代長詩《荒原》譯成中文,備受矚目。
接受任務后,趙蘿蕤多方搜讀與惠特曼相關的外文資料,不料剛開始翻譯就遭遇「文革」,翻譯工作陷於停滯。一直到1978年,「外國文學名著叢書編輯委員會」才再次約請趙蘿蕤繼續翻譯《草葉集》。
當時已經66歲的趙蘿蕤憑藉強大的毅力和信念,重新拾起荒廢十年的譯筆。1987年,在她翻譯的《草葉集》全譯本正式出版之前,上海譯文出版社將其中最重要的詩篇《我自己的歌》收入「外國詩歌叢書」,先以單行本的形式出版。隨後1991年,趙蘿蕤譯的「網格本」《草葉集》才終於問世。
《草葉集》,趙蘿蕤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1年版
如今近30年過去,梳理趙蘿蕤之前和之後的各種《草葉集》譯本,讀者的口碑證明還是趙蘿蕤的版本為「最佳」。儘管評判文學作品似乎並無客觀標準,但從文本的直觀印象上講,趙蘿蕤的譯本無論從語言風格還是準確性上都更勝一籌,以《草葉集》開篇的第一首《我歌唱自己》為例,英文原文為:
One's-self I sing, a simple separate person,
Yet utter the word Democratic, the word En-Masse.
Of physiology from top to toe I sing,
Not physiognomy alone nor brain alone is worthy for the Muse, I say
the Form complete is worthier far,
The Female equally with the Male I sing.
Of Life immense in passion, pulse, and power,
Cheerful, for freest action form'd under the laws divine,
The Modern Man I sing.
先看李野光翻譯的版本:
我歌唱一個人的自身,一個單一的個別的人,
不過要用民主的這個詞、全體這個詞的聲音。
我歌唱從頭到腳的生理學,
我說不單止外貌和腦子,整個形體更值得歌吟,
而且,與男性平等,我也歌唱女性。
我歌唱現代的人,
那情感、意向和能力上的巨大生命,
他愉快,能採取合乎神聖法則的最自由的行動。
再看趙蘿蕤的版本:
我歌唱自己,一個單一的、脫離的人,
然而也說出民主這個詞,全體這個詞。
我從頭到腳歌唱生理學,
值得獻給詩神的不只是相貌或頭腦,我是說整個結構的價值要大得多,
女性和男性我同樣歌唱。
歌唱飽含熱情、脈搏和力量的廣闊生活,
心情愉快,支持那些神聖法則指導下形成的、最自由的行動,
我歌唱現代人。
通過與原文對比不難發現,趙蘿蕤譯詩的一大特點就是直譯原則。本詩的最後一小節,李野光根據全句意思顛倒了詩行的上下次序,沒有按照原詩排列將「我歌唱現代人」放至最後一行。而趙蘿蕤則嚴格按照原詩的語言單位進行直譯,特別是「歌唱飽含熱情、脈搏和力量的廣闊生活」一句尤其精彩,相較下,李野光的譯法就有些不知所云了。
其次,趙蘿蕤在譯著中還會添加大量註釋,為讀者介紹詩歌的創作背景以及費解的難點。仍以上述詩為例,趙蘿蕤在標題註釋里寫道:「這裡不是指一般的自我,而是指一個人的特性和內心。」趙蘿蕤為了翻譯《草葉集》,傾注十幾年的光陰,將她所有能找到的相關文獻通讀一遍,如此才有了書中詳實的註釋。
陳夢家、趙蘿蕤夫婦
最後不得不說,趙蘿蕤本人的生命經歷也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她的翻譯。趙蘿蕤出身名門世家,父親是基督教神學家趙紫宸,從小接受了優良教育。趙蘿蕤的丈夫是著名的「新月派」詩人、古文字學家陳夢家,陳夢家1957年被打成「右派」,「文革」開始后,陳夢家夫婦更是雪上加霜,遭受了殘酷的精神虐待和折磨,導致陳夢家決定自殺。趙蘿蕤發現了陳夢家第一次的自殺行為,及時阻止搶救,但陳夢家去意已決,還是在1966年第二次自殺離世,此事對趙蘿蕤打擊極大。經歷如此劫難后,她只有隱忍巨大不幸,在晚年全身心地投入《草葉集》的世界,用惠特曼那些強壯的詩句撫慰自己內心的愴痛。
由於是名家名譯,趙蘿蕤譯的「網格本」《草葉集》坊間早已難覓,多年來只能在舊書肆上高價收購,而今後浪出版公司將之再版,不失為功德一件。(秦斯棠)
陳夢家的詩
雨中過二十里鋪
水車上停著的烏鴉,
什麼事不飛呀?飛呀!
葫蘆爬上茅頂不走了,
雨落在葫蘆背上流。
靜靜的老牛不回家
在田塍上聽雨下。
草屯後走來一群
白鵝,在菱塘里下碇。
小村姑荷葉做蓑衣,
采采紅夢罷,雲在飛呢!
雨,洗凈了紅菱,洗凈
那一雙藕白的雪脛。
雞鳴寺的野路
這是座往天上的路
夾著兩行撐天的古樹;
煙樣的烏鴉在高天飛,
鐘聲幽幽向著北風追;
我要去,到那白雲層里,
那兒是蒼空,不是平地。
大海,我望見你的邊岸,
山,我登在你峰頭呼喊……
劫風吹沒千載的城廓,
何處再有鳳毛與麟角?
我要去,到那白雲層里,
那兒是蒼空,不是平地。
1932
鐵馬的歌
天晴,又陰,
輕的像浮雲,
隱逸在山林:
丁寧,丁寧,
不祈禱風,
不祈禱山靈。
風吹時我動,
風停,我停。
沒有憂愁,
也沒有歡欣;
我總是古舊,
總是清新。
有時低吟
清素的梵音,
有時我呼應
鬼的精靈。
我讚揚春,
地土上的青,
也祝福秋深,
綠的凋零。
我是古廟
一個小風鈴,
太陽向我笑,
綉上了金。
也許有天
上帝教我靜,
我飛上雲邊,
變一顆星。
天晴,天陰,
輕的像浮雲,
隱逸在山林:
丁寧,丁寧。
小廟春景
要太陽光照到
我瓦上的三寸草,
要一年四季
雨順風調。
讓那根旗杆
倒在敗牆上睡覺,
讓爬山虎爬在
它背上,一條,一條,……
我想在百衲衣上
捉虱子,曬太陽;
我是菩薩的前身,
這輩子當了和尚。
1935
過高台縣往安西
——高台多悲風
感謝兩旁的白楊,
送我們到高台,
雖然沒有風,
已經夠蒼涼。
感謝溫和的太陽
送我們往西走,
面對著沙里的遠山,
喝一杯暖酒。
1948
當初
當初那混沌不分的乳白色,
在沒有顏色的當中,它是美。
從大地的無垠,與海,與穹蒼;
是這白雪一片的霧氣,在天地間
升起,彌滿,它沒有方向的圓妙,
它是單純,又是所有一切的完全:
我母親溫柔的呼吸,是其中
微微的風,溫柔是她的呼吸;
那亮光是我父親在祈禱里
閉著的眼睛,他與主的神光相遇。
呵,我只是微小的一粒,在混沌間
沒有我自己的顏色,沒有分界;
那乳白色的一片,多麼深遠,
但我微小的在其中,也無有邊緣,
我就是那渺渺乳白色間的一點──
他通到無窮去的周圍,是乳白色,
他自己佔到微小的一點,也是。
我有呼吸的從容,因為無一絲
阻礙我自由的伸舒,我從容的
在沒遮擱的渺茫間浮沉,我又
借取了天使的翅膀,向空周旋。
不用辨識那完全清楚的一色,
天地與海的名稱,不能妄稱,
不能妄稱神的世界間的神名,
不能喊出我自己的名,我原沒有。
但是我和母親的相合的呼吸,
它們全無分別的呼吸在一氣,
融融如水乳的天籟;
我在那中間,吹一口氣的泡沫
翻出那不受勸服的波浪,既然這樣,
我便聽自己無思想的飛射。……
到時候我清醒了,
那頭上的天花板,搖籃的白
和陳舊的白窗帘,也使我混亂
究竟那和剛纔夢裡有什麼分別。
我沒有智能去分別,夢和醒
在我是一樣;母親乳白的胸脯,
我埋在她的溫柔里,我吞進
那一點紫紅的星──是愛,是溫,
是我生命的泉源,更是我
在乳白色間想到的日光。
母親淡淡黃的白胸脯,她是
我醒來時唯一的顏色,
我聞到那從紫星中流出來
生命的芬芳,醒的芬芳;
那是淡而不濃的,它們原和
我夢裡的光景一樣,一樣,一樣,
它們就是這樣引誘我去
那乳白色間的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