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偉業還有一些直接敘寫名物的詩歌,其中一些未經分析研究,也另有區別於一般梅村體詩歌的自然有趣的風貌,所以試取探究。
歌行詠物,慨嘆姦邪
吳偉業最擅長歌行體,其七言歌行體詩歌更是明末清初詩壇上獨具一格的新詩體——「梅村體」,在陳卓《「梅村體」對唐代七言歌行的繼承與發展》一文當中,對吳偉業的歌行體做出了極高的評價:「『梅村體成就突出,影響深遠。它使得七言歌行在唐代之後,再次獲得全面拓展,是七言歌行發展史上的一個重要里程碑。
更值得肯定的是,『梅村體促進了我國古代一直不甚發達的敘事詩的發展,是敘事詩發展長鏈上十分耀眼的一環。」吳偉業擅長以歌行敘事,以歌行「反映明清之際的重大歷史題材」,這一點尤為歷代學者看重。
在吳偉業以詩紀史的同時,他也用歌行體詠物,並通過詠物同樣達到了他對歷史興亡的感慨以及物是人非的感慨,其代表作便是《宮扇》、《田家鐵獅歌》及《宣宗御用戧金蟋蟀盆歌》等,這幾篇詩作在劉利俠的《清初詠物詩研究》一文當中,已經就其思想主旨,主要內容作了分析,並指出這些詩歌都展現出了吳偉業的生命意識,例《田家鐵獅歌》詠田宏遇家門獅,田宏遇為崇禎寵妃田貴妃的父親,但是「身為外戚,其驕縱奢侈的作風是崇禎數十年一道令人難以忘懷的政治風景。
但是在帝命難保的社會動亂中,這些權貴的驟然敗亡,也最能演繹大廈崩催的悲哀和世事的滄桑。詩人以田氏門前鐵獅子為視角,充分展現其在前朝無上的尊貴、奢靡,以及氣焰之囂張。然而,『省中忽唱田蚡死,青犢明年食龍子「,農民起義爆發,崇禎帝自縊。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門前的獅子也落得個『霜摧雨蝕枯藤纏『眼鼻塵沙經幾載這獅子如同老杜《曲江》中『高冢麒麟一樣,是王朝興廢,豪門敗亡的雙重悲劇的有力見證,具有最為貼切的象徵意蘊。」「麗辭鋪排下的繁華與今昔的蕭索對比,激起了詩人對人生苦樂無常的悲嘆,人生苦樂皆陳跡,年去年來甚痛惜。 這種悲劇性的感受,是梅村體詠物詩的主要旋律」
除了諸如《宮扇》《松山哀》《田家鐵獅歌》等篇目,梳理吳偉業的詠物詩時,還注意到一首五言歌行《松鼠》,以松鼠比喻狡猾奸惡之人,或是諷刺弘光朝奸臣阮大鋮之流狡黠為害:
「動飈飄穨瓦,壞牆叢廢棘。謖然見松鼠,摶樹向人立。側目仍盱睢,奉頭似悚惕。簷牙偃卧高,屋角敧斜疾。倒擁弱枝危,迅躡脩柯直。已墮復驚趨,將藏又旁突。去遠且暫留,回顧再迸逸。前逃赴已駛,后竄追旋及。剽輕固天性,還狡因眾習。兩木夾清漳,槎牙斷尋尺。攀援所絕處,排空自勝擲。足知萬物機,飛走不以力。嗟爾適何來,鳥鼠忽而一。本是居嶄岩,無端被羈縶。兒曹初玩弄,種類漸充斥。……比讀庄生書,退守愚公術。撲棗聽鄰家,搔爪任邊邑。溪深獺趁魚,果熟猿偷栗。天地所長養,於己何得失。嗟理則誠然,自古戒鼠泣。仙豈學淮南,腐雖嚇梁國。舞應京房占,磔按張湯律。終當就羅網,不如放山澤。永絕焚林風,用全飲河德。「
作者言見到松鼠「謖然見松鼠,摶樹向人立。側目仍盱睢,奉頭似悚惕。」描寫出了松鼠時時警惕,小心觀察的樣子,他們能夠在陡峭的房檐上面倒卧,能夠在傾斜的屋角上面跑動,時時表現出警懼迅捷的樣子,「剽輕固天性,還狡因眾習。」即言松鼠的輕捷狡黠都是源於它們的天性和種族的習性,
「銜尾共呼鳴,異穴為主客。」松鼠看起來成群結隊,沆瀣一氣,但是實際上它們居住在不同的洞穴中,各自有各自的領域,譬喻小人互相成團的醜惡面貌,「庭中玉蘂枝,怒茁遭狼籍。非敢念摧殘,於君何損益。」這些松鼠絲毫不顧惜玉蕊花受到摧殘,這樣做對於你們來說有什麼好處呢?「免彼鎌鉏侵,值爾齒牙戹。」雖然我避免了那些偷盜者鐮鋤的侵害,但是卻遭到你們牙齒的摧殘。松鼠為害,甚至到家中來偷取糧食穀物,如果不是「早幸官吏租,督責無餘積。」官府逼迫早早交租,幸而現在松鼠根本沒有糧食可偷,面對松鼠的猖狂,然而作者也並沒有辦法,只能「撲棗聽鄰家,搔爪任邊邑。溪深獺趁魚,果熟猿偷栗。天地所長養,於己何得失。」不計較得失,仍憑這些松鼠為非作歹。
然而歷來歷史之上,鼠類的橫行無忌都是國之不祥之兆,「舞應京房占,磔按張湯律。」「舞應」典出《漢書·五行志》:「昭帝元鳳元年九月,燕有黃鼠銜其尾舞王宮端門中,王視之,鼠舞如故。王使吏以酒脯祠,鼠舞不休,一日一夜死……時燕刺王旦謀反將死之象也。其月,發覺伏辜。京房《易傳》曰:『誅不原情,厥妖鼠舞門。」這個典故即是說老鼠一旦跳舞,就像京房《易傳》中所說的一樣,是逆臣叛王作亂被殺的徵兆。而「磔按張湯律」典出《史記·酷吏列傳》:「(張湯)父為長安丞,出,湯為兒守舍。還而鼠盜肉,其父怒,笞湯。湯掘窟得盜鼠及余肉,駭鼠掠治,傳爰書,訊輷論報,並取鼠與肉,具獄磔堂下。」即按照張湯的律令,鼠就應當被肢解。這裡都是說明鼠是不祥應當被捕殺之物。「永絕焚林風,用全飲河德。」便是諷刺那些取之不留餘地,貪得無厭的人。這裡吳偉業通篇寫鼠,可質控的全部都是那些姦邪的惡行,他們像國家的蠹蟲一樣,侵蝕國家,全然不顧及百姓民生。吳偉業還有一首詠物詩《蠧簡》亦貶斥了這種飽食無度,不重長治久安,百無一利的人:
飽食終何用,難全不巧名。秦灰招鼠盜,魯壁竄鯫生。刀筆偏無害,神仙豈易成。卻留殘闕處,付與豎儒爭。
秦朝的焚書招致的是鼠盜之輩的猖獗,孔宅書壁里的書被鼠啃噬只能帶來淺薄愚蠢的人的橫行。吳偉業經歷了明末的動亂,加之鼎革易代的特殊背景,更使得他對這種鼠輩橫行的社會現實深惡痛絕,該詩雖通篇寫物,但是吳偉業仍然用他擅長的長篇歌行體,反思了明末的社會現實,表現出了他心中的無奈。
揮灑意象,頗具生趣
然而,在吳偉業的詠物詩當中,除了表現當時重大歷史事件的,感懷身世的詩歌,他的詠物詩卻大部分表現出富有生活情趣的面貌來,多涉及花木蟲魚,語言雋永明快,著重對物象的細緻描寫,輕加想象,並沒有顯得一味的沉重。
吳偉業的幾首詠花詩舉例—
花到春深爛漫紅,香來士女蹋歌中。風知相謔吹芳蒂,露恨將離浥粉叢。漬酒總教顏色異,調羹誤許姓名同。內家彩筆新成頌,肯讓元暉句自工。(《芍藥》)
碧雲翦翦月鉤鉤,狼藉珊瑚露未收。絳樹憑蘭看獨笑,綠衣傳火照梳頭。深房莫倚含苞固,多子還憐齲齒羞。種得菖莆堪漬酒,劉郎花底拜紅侯。(《石榴》)
翦雪裁冰莫浪猜,玉人織手摘將來。新泉浸后香恆滿,細縷穿成橤半開。愛玩晚涼宜小立,護持隔歲為親栽。一枝點染東風裡,好與新粧報鏡台。(《茉莉》)
細雨橫塘白鷺拳,竊紅阿那向風前。千絲衣薄荷同製,三醉顏酡柳共眠。水殿曉涼粧徙倚,玉河春淺共遷延。涉江好把芳名認,錯讀陳王賦一篇。(《芙蓉》)
「花到春深爛漫紅」的芍藥,「多子還憐齲齒羞」又如「萬火照樓台」的石榴,有著沁人心脾香氣的茉莉,只能用玉人的玉手摘下來,用新泉水浸泡,一朵朵舒展開來,一幅清新典雅的「新泉浸后香恆滿,細縷穿成橤半開」畫面猶如展現在讀者眼前,語言上不失清麗,且句句精當,裁剪細緻。
吳偉業還有一些寫食物的詠物詩,讀起來也是頗有趣味,例《蛤蜊》一詩:
彊飯無良法,全憑適口湯。食經高此族,酒客得誰方。水斷車螯味,廚空牡蠣房。江南沈昭略,苦嗜不能嘗。(《蛤蜊》)
言蛤蜊不好吃,全憑熬製成湯才勉強入口,讀之生趣。另外,吳偉業還有一首《石首》,石首大概類今之黃花魚,吳偉業還談及這種魚十分難得「五月三江去,千金一網能。」它的尾巴如同枯黃的荷葉,而腮部又類似紅褐的柳條,傳言這樣的食物可以讓身體虛弱的僧侶吃,但是在《吳偉業詩集箋注》的箋注之下,也談及了一般謹守戒律的僧人並不會這樣做的。
《豇豆》一詩也是言及作為隨餐所食的豇豆的品質,可飽腹亦可歌頌,「綠畦過驟雨,細束小虹蜺。錦帶千條結,銀刀一寸齊。貧家隨飯熟,餉客借糕題。五色南山豆,幾成桃李蹊。」但在《王瓜》一首當中,普通的詠物詩的面貌下,詩人似乎有給予了不一樣的情感:
同摘誰能待,離離早滿車。弱藤牽碧蒂,曲項戀黃花。客醉嘗應爽,兒涼枕易斜。齊民編月令,瓜瓞重王家。(《王瓜》)
字面上看,吳偉業詠頌了王瓜,言其生長的樣子美麗,纖弱的藤蔓與碧綠的瓜蒂,彎彎曲曲的形態以及生出小巧可愛的黃花,滋味也絕妙「客醉嘗應爽,兒涼枕易斜。」亦可當做冰涼的枕靠。但是「瓜瓞重王家」卻一下將這普通的狀寫名物轉變成了對過往朝代的哀嘆,「瓜瓞」出自《詩經》,《大雅》中的《綿》一詩便是講周王朝生生不息的奮鬥史,「綿綿瓜瓞,民之初生」,象徵著王朝的血脈綿延不絕,萬世不斷,然而現在卻一一被摘下,「離離早滿車」。一首本來帶有田園氣息的詠物詩,卻被吳偉業賦予了更為沉重的嘆息。
感物抒懷,難免悲哀
生活在鼎革之際的亂世,身世飄零之感不可能不在吳偉業的詠物詩當中體現,在他筆下的月、雨、雲都被賦予了悲哀的基調。
長夜清輝發,愁來分外明。裵回新戰骨,經過舊台城。秋色知何處,江心似不平。可堪吹急管,重起故鄉情。(《詠月》)
月亮亦勾起了他思鄉的情緒,有時他甚至不能入睡,出門尋找月光,思考人生遭際與感嘆與故人的分離,《假寐得月》即抒發了這樣的情感:「滅燭貪涼夜,窗陰夢不成。雲從閉目過,月向舉頭生。樹黑添深影,溪長耐獨行。故人多萬里,相望只盈盈。」與故人相聚遙遠,只能托月亮表達思念。
他還多次寫到「苦雨」這個意象,《苦雨》一詩言「亂煙孤望里,雨色到諸峰。」「愁聽惟支枕,艱難愧老農。」在江船之上,看到的只是望不盡的綿綿細雨,連對時間的感受都幾乎消失了,惟有兩船相逢的時候可以聽見人語,惆悵不免由心中發生。
《猿》一詩更是嘆出了詩人心中的悲愴與空寂,詩人以猿自比,「得食驚心裡,逢人屢顧中。」得到食物仍然戰戰兢兢,猶如在這世界上苟活而如履薄冰的自己,而「忽如思父子,回叫故山空。」[17]驀然回首,卻發現自己身邊根本無人陪伴,只留得山中空蕩地迴響著自己的聲音,不由得憂從中來。《殘畫》一詩亦有同工之妙,殘畫經歷風霜雨雪,任摔打和兒童的頑皮描畫,最終現得個「六朝金粉地,落木更蕭蕭。」的凄涼場景。在《許九日顧伊人和元人齊中雜詠詩成持示戲效其體》當中,吳偉業所寫的這些物件「焦桐」、「殘畫」、「舊劍」、「破硯」、「廢柴」、「塵鏡」、「斷碑」,都抒發了無盡的今昔之慨。《清初詠物詩》言:「可以說,感慨今昔,是梅村體詠物詩的總體情感基調。」這一點可以說中肯。
總而言之,相比起吳偉業的紀史詩、詠古詩,詠物詩的研究並不突出,留存詩作也並不多,但是卻也另有一番風貌,還有繼續研讀和發掘的空間。
松鼠
沖飆飄頹瓦,壞牆叢廢棘。謖然見松鼯,搏樹向人立。
側目仍盱睢,奉頭似悚惕。檐牙偃卧高,屋角欹斜疾。
倒擁弱枝危,迅躡修柯直。已墮復驚趨,將藏又旁突。
去遠且暫留,回顧再迸逸。前逃赴已駛,后竄追旋及。
剽輕固天性,儇狡因眾習。兩木夾清漳,槎牙斷尋尺。
攀緣所絕處,排空自騰擲。足知萬物機,飛走不以力。
嗟爾適何來,鳥鼠忽而一。本是居嶄岩,無端被羈縶。
兒曹初玩弄,種類漸充斥。點彼憑社徒,技窮恥晝匿。
銜尾共呼鳴,異穴為主客。吾廬枕荒江,垂死倚病柏。
雷雨拔其根,慘裂蒼皮濕。空腹鴟鴞蹲,殘身螻蟻食。
社鬼不復憑,乘間恣出入。庭中玉蕊枝,怒茁遭狼藉。
非敢念摧殘,於君奚損益。屈指五六年,不遣一花白。
苞筍抽新芽,編籬察行跡。免彼鐮鋤侵,值爾齒牙厄。
反使盜者心,笑睨生嘆息。貧賤有此園,謂可資溉植。
春蔬晚猶種,夏果晨自摘。鳥雀群飛鳴,啁啾滿阡陌。
婦子懶驅除,縛稿加台笠。我亦顧而笑,自信無長策。
焉能避穿墉,會須憂入室。茅齋雖雲陋,一一經剪葺。
曉起看掃除,仰視輒詫惜。尋繩透簾幕,掉尾來幾席。
倒庋傾圖書,窺廚啖漿炙。空倉喧夜斗,忘疲競遺粒。
早幸官吏租,督責無餘積。邂逅開虛堂,群怒扼險塞。
地逼起眾呼,拍手撼四壁。捕此曷足多,欲以觀其急。
欞戶既嚴扃,欒櫨若比櫛。瞥眼倏遁逃,一巧先百密。
窮追信非算,冘豫不早擊。忍令智弗如,變計思與敵。
機深勇夫駭,勢屈兒童獲。舉世貴目前,快意相促迫。
比讀庄生書,退守愚公術。撲棗聽鄰家,搔瓜任邊邑。
溪深獺趁魚,果熟猿偷栗。天地所長養,於己何得失。
嗟理則誠然,自古戒鼠泣。仙豈學淮南,腐難嚇梁國。
舞應京房占,磔按張湯律。終當就羅網,不如放山澤。
永絕焚林風,用全飲河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