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風度」一詞實出自魯迅那場著名的演講。晉人在我們印象里輕裘緩帶,不鞋而屐。他們「簡約雲澹,超然絕俗」。魏晉時代長期的戰亂,離愁,太輕易的生離死別,妻離子散讓他們意識到生命的短暫和可貴。所以當他們意識到生命的長度不可以增加時,他們只能選擇拓展生命的寬度。這時節,各種張揚的,個性的,甚至誇張的生命個體被重視,被渲染,被接受。《世說新語》可以說是這個時代風度的最好畫像。
在這裡,即刻的感受超乎一切,人們在這一分鐘里穎悟,超脫,放縱,這一分鐘里世界只剩下自己。一切都直逼本心,超然物外。令人嘆服。這個時候的追求感觀,心靈享受絕非墮落淫靡,而是一種自覺高尚情趣的體現。竊以為中國文化史上頗具一格的士大夫文化便發軔於此。就像山水畫一樣,我們的士大夫空靈而雋逸。
生命在這裡開的絢爛之極,光耀千古。中國文化史上鮮有如此放曠自然的生命,錯過魏晉,儒,釋,道,各自成型,中國的文人們再不用效窮途之哭。錯過魏晉,經世匡政重走正道,中國詩篇里再也沒有陶潛悠然菊花香。錯過魏晉,義理成風,規矩長存,中國名士們再也不敢縱酒狂歌,散發山阿,白眼向權貴,折齒為美人。這一切都如千餘年前在洛陽東市刑場上,嵇康奏響的廣陵散一樣,都是千古絕響!
那為一杯酒放棄身後名的率真,聞美人歿而往吊之的坦蕩,裸形體而法自然的放浪,一任狂瀾既倒寵辱不驚的淡定,是處不拘小節的自然,處世維艱幽默對之的曠達。這一切的至情至性無不讓我們深深震撼和景仰。這就是魏晉風度。

魏晉風流,又稱為魏晉風度,特指的是我國魏晉時期以「竹林七賢」及陶淵明、謝安、王羲之等為代表的魏晉名士們,他們以狂放不羈、率真灑脫的生活方
式,形成的我國歷史上絕無僅有的「魏晉風流」。
那麼,這些名士們的都做了些什麼,會被後代文人們所稱道並嚮往呢?通過下面的幾個小故事,也許我們可以一窺其貌。

阮籍(210年—263年),竹林七賢之一,因他看不慣當時的司馬氏的統治,所以當司馬昭為了拉攏阮籍,想和阮籍結為親家時,而阮籍為了躲避這門親事,開始每天故意喝得醉醺醺的,一連60天,天天如此。
那個奉司馬昭之命前來提親的人一直就沒法向阮籍開口,最後,只好稟告司馬昭,司馬昭也無可奈何地說:「唉,算了,這個醉鬼,由他去吧!」 (《晉書·阮籍傳》)
阮籍還經常獨自一人駕車野遊,隨意而行,一直走到前方沒路了,便大哭一場后才返回來。
阮籍有個嫂子準備回娘家,阮籍前來和嫂子告別,有人譏諷阮籍的行為不合禮數,阮籍卻說:「禮數難道是為我設計的嗎?」

劉伶(約221年-約300年),竹林七賢中社會地位最低的一個,他一生嗜酒如命,有「醉候」之稱。
據說劉伶經常一個人駕著鹿車,抱著一壺酒出門野遊,他讓一個僕人拿著鏟土的工具跟在後面,並且說:「我如果死了,就地把我埋了就行了。」
劉伶常常喝得大醉,醉后還要在大白天的時候就光著身子躺著屋子裡,有人看到后就譏諷他,劉伶卻說:「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褲衣,你們怎麼跑到我的褲襠里來了?」
晉武帝司馬炎泰始二年(266年),朝廷徵召劉伶入朝為官。而劉伶不願做官,當他聽說朝廷特使已到村口,就趕緊喝得大醉,然後脫光衣衫,朝村口裸奔而去。朝廷特使看到劉伶這個樣子后,認為他就是一酒瘋子,也就作罷。

王戎(234年-305年),竹林七賢中最小的一位,也是歷史上有名的吝嗇鬼之一,據說他家中有一顆李子樹,結出的李子非常好吃,他為防止別人得到這種李樹的種子,竟然要求下人賣果子時把每一個李子都鑽破,取出核兒再買。
魏晉時期不光是這些名士們有這樣與禮數格格不入的行為,就連後來稱帝的曹丕也是一個不拘於禮的人士。
建安二十二年(217年),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去世,當時的曹丕已經被曹操選為了繼承人,他作為王粲的好友親自為其舉行了葬禮,在王粲下葬的時候,該曹丕念悼詞了,曹丕卻出人意料地說:「仲宣(王粲字)平日最愛聽驢叫,讓我們學一次驢叫,為他送行吧!」
於是,在王粲的葬禮上竟然響起了一片嘹亮的驢叫之聲,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驢鳴送葬」,這一片叫聲不僅響徹四野,也響徹千古!

這就是「魏晉風流」,與剛剛過去的漢代獨尊的正統儒家所倡導的禮教格格不入的風流,也是我國歷史上一個文化燦爛、群星璀璨的歷史時期,也是一個被後世知識分子所推崇為一個不會再重現的歷史絕響!
看到最後,你會效仿這些魏晉名士們所作出的風流行為嗎?如果會,那麼你就是當代的「魏晉風流」!
(史家之韻)
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葯及酒之關係 --- 魯迅
--九月間在廣州夏期學術演講會〔2〕講
我今天所講的,就是黑板上寫著的這樣一個題目。
中國文學史,研究起來,可真不容易,研究古的,恨材料太少,研究今的,材料又太多,所以到現在,中國較完全的文學史尚未出現。今天講的題目是文學史上的一部分,也是材料太少,研究起來很有困難的地方。因為我們想研究某一時代的文學,至少要知道作者的環境,經歷和著作。
漢末魏初這個時代是很重要的時代,在文學方面起一個重大的變化,因當時正在黃巾〔3〕和董卓〔4〕大亂之後,而且又是黨錮〔5〕的糾紛之後,這時曹操〔6〕出來了。--不過我們講到曹操,很容易就聯想起《三國志演義》〔7〕,更而想起戲台上那一位花面的奸臣,但這不是觀察曹操的真正方法。現在我們再看歷史,在歷史上的記載和論斷有時也是極靠不住的,不能相信的地方很多,因為通常我們曉得,某朝的年代長一點,其中必定好人多;某朝的年代短一點,其中差不多沒有好人。為什麼呢?因為年代長了,做史的是本朝人,當然恭維本朝的人物,年代短了,做史的是別朝人,便很自由地貶斥其異朝的人物,所以在秦朝,差不多在史的記載上半個好人也沒有。曹操在史上年代也是頗短的,自然也逃不了被后一朝人說壞話的公例。其實,曹操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個英雄,我雖不是曹操一黨,但無論如何,總是非常佩服他。
研究那時的文學,現在較為容易了,因為已經有人做過工作:在文集一方面有清嚴可均輯的《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晉南北朝文》〔8〕。其中於此有用的,是《全漢文》,《全三國文》,《全晉文》。
在詩一方面有丁福保輯的《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9〕。--丁福保是做醫生的,現在還在。
輯錄關於這時代的文學評論有劉師培編的《中國中古文學史》〔10〕。這本書是北大的講義,劉先生已死,此書由北大出版。
上面三種書對於我們的研究有很大的幫助。能使我們看出這時代的文學的確有點異彩。
我今天所講,倘若劉先生的書里已詳的,我就略一點;反之,劉先生所略的,我就較詳一點。
董卓之後,曹操專權。在他的統治之下,第一個特色便是尚刑名。他的立法是很嚴的,因為當大亂之後,大家都想做皇帝,大家都想叛亂,故曹操不能不如此。曹操曾自己說過:「倘無我,不知有多少人稱王稱帝!」〔11〕這句話他倒並沒有說謊。因此之故,影響到文章方面,成了清峻的風格。--就是文章要簡約嚴明的意思。
此外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尚通脫。他為什麼要尚通脫呢?自然也與當時的風氣有莫大的關係。因為在黨錮之禍以前,凡黨中人都自命清流,不過講「清」講得太過,便成固執,所以在漢末,清流的舉動有時便非常可笑了。
比方有一個有名的人,普通的人去拜訪他,先要說幾句話,倘這幾句話說得不對,往往會遭倨傲的待遇,叫他坐到屋外去,甚而至於拒絕不見。
又如有一個人,他和他的姊夫是不對的,有一回他到姊姊那裡去吃飯之後,便要將飯錢算回給姊姊。她不肯要,他就於出門之後,把那些錢扔在街上,算是付過了。〔12〕個人這樣鬧鬧脾氣還不要緊,若治國平天下也這樣鬧起執拗的脾氣來,那還成甚麼話?所以深知此弊的曹操要起來反對這種習氣,力倡通脫。通脫即隨便之意。此種提倡影響到文壇,便產生多量想說甚麼便說甚麼的文章。
更因思想通脫之後,廢除固執,遂能充分容納異端和外來的思想,故孔教以外的思想源源引入。
總括起來,我們可以說漢末魏初的文章是清峻,通脫。在曹操本身,也是一個改造文章的祖師,可惜他的文章傳的很少。他膽子很大,文章從通脫得力不少,做文章時又沒有顧忌,想寫的便寫出來。
所以曹操徵求人才時也是這樣說,不忠不孝不要緊,只要有才便可以。〔13〕這又是別人所不敢說的。曹操做詩,竟說是「鄭康成行酒伏地氣絕」〔14〕,他引出離當時不久的事實,這也是別人所不敢用的。還有一樣,比方人死時,常常寫點遺令,這是名人的一件極時髦的事。當時的遺令本有一定的格式,且多言身後當葬於何處何處,或葬於某某名人的墓旁;操獨不然,他的遺令不但沒有依著格式,內容竟講到遺下的衣服和伎女怎樣處置等問題〔15〕。
陸機雖然評曰「貽塵謗於後王」〔16〕,然而我想他無論如何是一個精明人,他自己能做文章,又有手段,把天下的方士文士統統搜羅起來,省得他們跑在外面給他搗亂。所以他帷幄裡面,方士文士就特別地多。
孝文帝曹丕〔17〕,以長子而承父業,篡漢而即帝位。他也是喜歡文章的。其弟曹植〔18〕,還有明帝曹叡〔19〕,都是喜歡文章的。不過到那個時候,於通脫之外,更加上華麗。不著有《典論》,現已失散無全本,那裡面說:「詩賦欲麗」,「文以氣為主」。《典論》的零零碎碎,在唐宋類書中;一篇整的《論文》,在《文選》〔20〕中可以看見。
後來有一般人很不以他的見解為然。他說詩賦不必寓教訓,反對當時那些寓訓勉於詩賦的見解,用近代的文學眼光看來,曹丕的一個時代可說是「文學的自覺時代」,或如近代所說是為藝術而藝術〔21〕(ArtforArt′sSake)的一派。所以曹丕做的詩賦很好,更因他以「氣」為主,故於華麗以外,加上壯大。歸納起來,漢末,魏初的文章,可說是:「清峻,通脫,華麗,壯大。」在文學的意見上,曹丕和曹植表面上似乎是不同的。曹丕說文章事可以留名聲於千載〔22〕;但子建卻說文章小道〔23〕,不足論的。據我的意見,子建大概是違心之論。這裡有兩個原因,第一,子建的文章做得好,一個人大概總是不滿意自己所做而羨慕他人所為的,他的文章已經做得好,於是他便敢說文章是小道;第二,子建活動的目標在於政治方面,政治方面不甚得志〔24〕,遂說文章是無用了。
曹操曹丕以外,還有下面的七個人:孔融,陳琳,王粲,徐幹,阮瑀,應瑒,劉楨,都很能做文章,後來稱為「建安七子」〔25〕。七人的文章很少流傳,現在我們很難判斷;但,大概都不外是「慷慨」,「華麗」罷。華麗即曹丕所主張,慷慨就因當天下大亂之際,親戚朋友死於亂者特多,於是為文就不免帶著悲涼,激昂和「慷慨」了。
七子之中,特別的是孔融,他專喜和曹操搗亂。曹丕《典論》里有論孔融的,因此他也被拉進「建安七子」一塊兒去。其實不對,很兩樣的。不過在當時,他的名聲可非常之大。孔融作文,喜用譏嘲的筆調,曹丕很不滿意他。孔融的文章現在傳的也很少,就他所有的看起來,我們可以瞧出他並不大對別人譏諷,只對曹操。比方操破袁氏兄弟,曹丕把袁熙的妻甄氏拿來,歸了自己,孔融就寫信給曹操,說當初武王伐紂,將妲己給了周公了。操問他的出典,他說,以今例古,大概那時也是這樣的。又比方曹操要禁酒,說酒可以亡國,非禁不可,孔融又反對他,說也有以女人亡國的,何以不禁婚姻?〔26〕其實曹操也是喝酒的。我們看他的「何以解憂?惟有杜康」〔27〕的詩句,就可以知道。為什麼他的行為會和議論矛盾呢?此無他,因曹操是個辦事人,所以不得不這樣做;孔融是旁觀的人,所以容易說些自由話。曹操見他屢屢反對自己,後來借故把他殺了。〔28〕他殺孔融的罪狀大概是不孝。因為孔融有下列的兩個主張:第一,孔融主張母親和兒子的關係是如瓶之盛物一樣,只要在瓶內把東西倒了出來,母親和兒子的關係便算完了。第二,假使有天下飢荒的一個時候,有點食物,給父親不給呢?孔融的答案是:倘若父親是不好的,寧可給別人。--曹操想殺他,便不惜以這種主張為他不忠不孝的根據,把他殺了。倘若曹操在世,我們可以問他,當初求才時就說不忠不孝也不要緊,為何又以不孝之名殺人呢?然而事實上縱使曹操再生,也沒人敢問他,我們倘若去問他,恐怕他把我們也殺了!與孔融一同反對曹操的尚有一個禰衡〔29〕,後來給黃祖殺掉的。禰衡的文章也不錯,而且他和孔融早是「以氣為主」來寫文章的了。故在此我們又可知道,漢文慢慢壯大起來,是時代使然,非專靠曹操父子之功的。但華麗好看,卻是曹丕提倡的功勞。
這樣下去一直到明帝的時候,文章上起了個重大的變化,因為出了一個何晏〔30〕。
何晏的名聲很大,位置也很高,他喜歡研究《老子》和《易經》。至於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呢?那真相現在可很難知道,很難調查。因為他是曹氏一派的人,司馬氏很討厭他,所以他們的記載對何晏大不滿。因此產生許多傳說,有人說何晏的臉上是搽粉的,又有人說他本來生得白,不是搽粉的。〔31〕但究竟何晏搽粉不搽粉呢?我也不知道。
但何晏有兩件事我們是知道的。第一,他喜歡空談,是空談的祖師;第二,他喜歡吃藥,是吃藥的祖師。〔32〕此外,他也喜歡談名理。他身子不好;因此不能不服藥。
他吃的不是尋常的葯,是一種名叫「五石散」的葯。
「五石散」是一種毒藥,是何晏吃開頭的。漢時,大家還不敢吃,何晏或者將藥方略加改變,便吃開頭了。五石散的基本,大概是五樣葯:石鐘乳,石硫黃,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另外怕還配點別樣的葯。但現在也不必細細研究它,我想各位都是不想吃它的。
從書上看起來,這種葯是很好的,人吃了能轉弱為強。因此之故,何晏有錢,他吃起來了;大家也跟著吃。那時五石散的流毒就同清末的鴉片的流毒差不多,看吃藥與否以分闊氣與否的。現在由隋巢元方做的《諸病源候論》〔33〕的裡面可以看到一些。據此書,可知吃這葯是非常麻煩的,窮人不能吃,假使吃了之後,一不小心,就會毒死。先吃下去的時候,倒不怎樣的,後來葯的效驗既顯,名曰「散發」。倘若沒有「散發」,就有弊而無利。因此吃了之後不能休息,非走路不可,因走路才能「散發」,所以走路名曰「行散」。比方我們看六朝人的詩,有云:「至城東行散」,就是此意。後來做詩的人不知其故,以為「行散」即步行之意,所以不服藥也以「行散」二字入詩,這是很笑話的。
走了之後,全身發燒,發燒之後又發冷。普通發冷宜多穿衣,吃熱的東西。但吃藥後的發冷剛剛要相反:衣少,冷食,以冷水澆身。倘穿衣多而食熱物,那就非死不可。因此五石散一名寒食散。只有一樣不必冷吃的,就是酒。
吃了散之後,衣服要脫掉,用冷水澆身;吃冷東西;飲熱酒。這樣看起來,五石散吃的人多,穿厚衣的人就少;比方在廣東提倡,一年以後,穿西裝的人就沒有了。因為皮肉發燒之故,不能穿窄衣。為豫防皮膚被衣服擦傷,就非穿寬大的衣服不可。現在有許多人以為晉人輕裘緩帶,寬衣,在當時是人們高逸的表現,其實不知他們是吃藥的緣故。一班名人都吃藥,穿的衣都寬大,於是不吃藥的也跟著名人,把衣服寬大起來了!
還有,吃藥之後,因皮膚易於磨破,穿鞋也不方便,故不穿鞋襪而穿屐。所以我們看晉人的畫像或那時的文章,見他衣服寬大,不鞋而屐,以為他一定是很舒服,很飄逸的了,其實他心裡都是很苦的。
更因皮膚易破,不能穿新的而宜於穿舊的,衣服便不能常洗。因不洗,便多虱。所以在文章上,虱子的地位很高,「捫虱而談」〔34〕,當時竟傳為美事。比方我今天在這裡演講的時候,捫起虱來,那是不大好的。但在那時不要緊,因為習慣不同之故。這正如清朝是提倡抽大煙的,我們看見兩肩高聳的人,不覺得奇怪。現在就不行了,倘若多數學生,他的肩成為一字樣,我們就覺得很奇怪了。
此外可見服散的情形及其他種種的書,還有葛洪的《抱朴子》〔35〕。
到東晉以後,作假的人就很多,在街旁睡倒,說是「散發」以示闊氣。〔36〕就像清時尊讀書,就有人以墨塗唇,表示他是剛才寫了許多字的樣子。故我想,衣大,穿屐,散駰等等,後來效之,不吃也學起來,與理論的提倡實在是無關的。
又因「散發」之時,不能肚餓,所以吃冷物,而且要趕快吃,不論時候,一日數次也不可定。因此影響到晉時「居喪無禮」。--本來魏晉時,對於父母之禮是很繁多的。比方想去訪一個人,那麼,在未訪之前,必先打聽他父母及其祖父母的名字,以便避諱。否則,嘴上一說出這個字音,假如他的父母是死了的,主人便會大哭起來〔37〕--他記得父母了--給你一個大大的沒趣。晉禮居喪之時,也要瘦,不多吃飯,不準喝酒。但在吃藥之後,為生命計,不能管得許多,只好大嚼,所以就變成「居喪無禮」了。
居喪之際,飲酒食肉,由闊人名流倡之,萬民皆從之,因為這個緣故,社會上遂尊稱這樣的人叫作名士派。吃散發源於何晏,和他同志的,有王弼和夏侯玄〔38〕兩個人,與晏同為服藥的祖師。有他三人提倡,有多人跟著走。他們三人多是會做文章,除了夏侯玄的作品流傳不多外,王何二人現在我們尚能看到他們的文章。他們都是生於正始的,所以又名曰「正始名士」〔39〕。但這種習慣的末流,是只會吃藥,或竟假裝吃藥,而不會做文章。
東晉以後,不做文章而流為清談,由《世說新語》〔40〕一書里可以看到。此中空論多而文章少,比較他們三個差得遠了。三人中王弼二十餘歲便死了,夏侯何二人皆為司馬懿〔41〕所殺。因為他二人同曹操有關係,非死不可,猶曹操之殺孔融,也是借不孝做罪名的。
二人死後,論者多因其與魏有關而罵他,其實何晏值得罵的就是因為他是吃藥的發起人。這種服散的風氣,魏,晉,直到隋,唐,還存在著,因為唐時還有「解散方」〔42〕,即解五石散的藥方,可以證明還有人吃,不過少點罷了。唐以後就沒有人吃,其原因尚未詳,大概因其弊多利少,和鴉片一樣罷?
晉名人皇甫謐〔43〕作一書曰《高士傳》,我們以為他很高超。但他是服散的,曾有一篇文章,自說吃散之苦。因為藥性一發,稍不留心,即會喪命,至少也會受非常的苦痛,或要發狂;本來聰明的人,因此也會變成痴獃。所以非深知藥性,會解救,而且家裡的人多深知藥性不可。晉朝人多是脾氣很壞,高傲,發狂,性暴如火的,大約便是服藥的緣故。比方有蒼蠅擾他,竟至拔劍追趕;〔44〕就是說話,也要胡胡塗塗地才好,有時簡直是近於發瘋。但在晉朝更有以痴為好的,這大概也是服藥的緣故。
魏末,何晏他們以外,又有一個團體新起,叫做「竹林名士」,也是七個,所以又稱「竹林七賢」〔45〕。正始名士服藥,竹林名士飲酒。竹林的代表是嵇康〔46〕和阮籍〔47〕。但究竟竹林名士不純粹是喝酒的,嵇康也兼服藥,而阮籍則是專喝酒的代表。但嵇康也飲酒,劉伶〔48〕也是這裡面的一個。他們七人中差不多都是反抗舊禮教的。
這七人中,脾氣各有不同。嵇阮二人的脾氣都很大;阮籍老年時改得很好,嵇康就始終都是極壞的。
阮年青時,對於訪他的人有加以青眼和白眼的分別〔49〕。白眼大概是全然看不見眸子的,恐怕要練習很久才能夠。青眼我會裝,白眼我卻裝不好。
後來阮籍竟做到「口不臧否人物」〔50〕的地步,嵇康卻全不改變。結果阮得終其天年,而嵇竟喪於司馬氏之手,與孔融何晏等一樣,遭了不幸的殺害。這大概是因為吃藥和吃酒之分的緣故:吃藥可以成仙,仙是可以驕視俗人的;飲酒不會成仙,所以敷衍了事。
他們的態度,大抵是飲酒時衣服不穿,帽也不帶。若在平時,有這種狀態,我們就說無禮,但他們就不同。居喪時不一定按例哭泣;子之於父,是不能提父的名,但在竹林名士一流人中,子都會叫父的名號〔51〕。舊傳下來的禮教,竹林名士是不承認的。即如劉伶--他曾做過一篇《酒德頌》,誰都知道--他是不承認世界上從前規定的道理的,曾經有這樣的事,有一次有客見他,他不穿衣服。人責問他;他答人說,天地是我的房屋,房屋就是我的衣服,你們為什麼進我的褲子中來?〔52〕至於阮籍,就更甚了,他連上下古今也不承認,在《大人先生傳》〔53〕里有說:「天地解兮六合開,星辰隕兮日月頹,我騰而上將何懷?」他的意思是天地神仙,都是無意義,一切都不要,所以他覺得世上的道理不必爭,神仙也不足信,既然一切都是虛無,所以他便沉湎於酒了。然而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的飲酒不獨由於他的思想,大半倒在環境。其時司馬氏已想篡位,而阮籍名聲很大,所以他講話就極難,只好多飲酒,少講話,而且即使講話講錯了,也可以借醉得到人的原諒。只要看有一次司馬懿求和阮籍結親,而阮籍一醉就是兩個月,沒有提出的機會,〔54〕就可以知道了。
阮籍作文章和詩都很好,他的詩文雖然也慷慨激昂,但許多意思都是隱而不顯的。宋的顏延之〔55〕已經說不大能懂,我們現在自然更很難看得懂他的詩了。他詩里也說神仙,但他其實是不相信的。嵇康的論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穎,往往與古時舊說反對。孔子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嵇康做的《難自然好學論》〔56〕,卻道,人是並不好學的,假如一個人可以不做事而又有飯吃,就隨便閒遊不喜歡讀書了,所以現在人之好學,是由於習慣和不得已。還有管叔蔡叔〔57〕,是疑心周公,率殷民叛,因而被誅,一向公認為壞人的。而嵇康做的《管蔡論》,就也反對歷代傳下來的意思,說這兩個人是忠臣,他們的懷疑周公,是因為地方相距太遠,消息不靈通。
但最引起許多人的注意,而且於生命有危險的,是《與山巨源絕交書》中的「非湯武而薄周孔」。司馬懿因這篇文章,就將嵇康殺了〔58〕。非薄了湯武周孔,在現時代是不要緊的,但在當時卻關係非小。湯武是以武定天下的;周公是輔成王的;孔子是祖述堯舜,而堯舜是禪讓天下的。嵇康都說不好,那麼,教司馬懿篡位的時候,怎麼辦才是好呢?沒有辦法。在這一點上,嵇康於司馬氏的辦事上有了直接的影響,因此就非死不可了。嵇康的見殺,是因為他的朋友呂安不孝,連及嵇康,罪案和曹操的殺孔融差不多。魏晉,是以孝治天下的,不孝,故不能不殺。為什麼要以孝治天下呢?因為天位從禪讓,即巧取豪奪而來,若主張以忠治天下,他們的立腳點便不穩,辦事便棘手,立論也難了,所以一定要以孝治天下。但倘只是實行不孝,其實那時倒不很要緊的,嵇康的害處是在發議論;阮籍不同,不大說關於倫理上的話,所以結局也不同。
但魏晉也不全是這樣的情形,寬袍大袖,大家飲酒。反對的也很多。在文章上我們還可以看見裴頠的《崇有論》〔59〕,孫盛的《老子非大賢論》〔60〕,這些都是反對王何們的。在史實上,則何曾勸司馬懿殺阮籍有好幾回〔61〕,司馬懿不聽他的話,這是因為阮籍的飲酒,與時局的關係少些的緣故。
然而後人就將嵇康阮籍罵起來,人云亦云,一直到現在,一千六百多年。季札說:「中國之君子,明於禮義而陋於知人心。」〔62〕這是確的,大凡明於禮義,就一定要陋於知人心的,所以古代有許多人受了很大的冤枉。例如嵇阮的罪名,一向說他們毀壞禮教。但據我個人的意見,這判斷是錯的。魏晉時代,崇奉禮教的看來似乎很不錯,而實在是毀壞禮教,不信禮教的。表面上毀壞禮教者,實則倒是承認禮教,太相信禮教。因為魏晉時所謂崇奉禮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過偶然崇奉,如曹操殺孔融,司馬懿殺嵇康,都是因為他們和不孝有關,但實在曹操司馬懿何嘗是著名的孝子,不過將這個名義,加罪於反對自己的人罷了。於是老實人以為如此利用,褻黷了禮教,不平之極,無計可施,激而變成不談禮教,不信禮教,甚至於反對禮教。--但其實不過是態度,至於他們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禮教,當作寶貝,比曹操司馬懿們要迂執得多。現在說一個容易明白的比喻罷,譬如有一個軍閥,在北方--在廣東的人所謂北方和我常說的北方的界限有些不同,我常稱山東山西直隸河南之類為北方--那軍閥從前是壓迫民黨的,後來北伐軍勢力一大,他便掛起了青天白日旗,說自己已經信仰三民主義了,是總理的信徒。這樣還不夠,他還要做總理的紀念周。這時候,真的三民主義的信徒,去呢,不去呢?不去,他那裡就可以說你反對三民主義,定罪,殺人。但既然在他的勢力之下,沒有別法,真的總理的信徒,倒會不談三民主義,或者聽人假惺惺的談起來就皺眉,好像反對三民主義模樣。所以我想,魏晉時所謂反對禮教的人,有許多大約也如此。他們倒是迂夫子,將禮教當作寶貝看待的。
還有一個實證,凡人們的言論,思想,行為,倘若自己以為不錯的,就願意天下的別人,自己的朋友都這樣做。但嵇康阮籍不這樣,不願意別人來模仿他。竹林七賢中有阮咸,是阮籍的侄子,一樣的飲酒。阮籍的兒子阮渾也願加入時,阮籍卻道不必加入,吾家已有阿咸在,夠了。〔63〕假若阮籍自以為行為是對的,就不當拒絕他的兒子,而阮籍卻拒絕自己的兒子,可知阮籍並不以他自己的辦法為然。至於嵇康,一看他的《絕交書》,就知道他的態度很驕傲的;有一次,他在家打鐵--他的性情是很喜歡打鐵的--鍾會來看他了,他只打鐵,不理鍾會。〔64〕鍾會沒有意味,只得走了。其時嵇康就問他:「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答道:「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這也是嵇康殺身的一條禍根。但我看他做給他的兒子看的《家誡》〔65〕--當嵇康被殺時,其子方十歲,算來當他做這篇文章的時候,他的兒子是未滿十歲的--就覺得宛然是兩個人。他在《家誡》中教他的兒子做人要小心,還有一條一條的教訓。有一條是說長官處不可常去,亦不可住宿;官長送人們出來時,你不要在後面,因為恐怕將來官長懲辦壞人時,你有暗中密告的嫌疑。又有一條是說宴飲時候有人爭論,你可立刻走開,免得在旁批評,因為兩者之間必有對與不對,不批評則不像樣,一批評就總要是甲非乙,不免受一方見怪。還有人要你飲酒,即使不願飲也不要堅決地推辭,必須和和氣氣的拿著杯子。我們就此看來,實在覺得很希奇:嵇康是那樣高傲的人,而他教子就要他這樣庸碌。因此我們知道,嵇康自己對於他自己的舉動也是不滿足的。所以批評一個人的言行實在難,社會上對於兒子不像父親,稱為「不肖」,以為是壞事,殊不知世上正有不願意他的兒子像自己的父親哩。試看阮籍嵇康,就是如此。這是,因為他們生於亂世,不得已,才有這樣的行為,並非他們的本態。但又於此可見魏晉的破壞禮教者,實在是相信禮教到固執之極的。
不過何晏王弼阮籍嵇康之流,因為他們的名位大,一般的人們就學起來,而所學的無非是表面,他們實在的內心,卻不知道。因為只學他們的皮毛,於是社會上便很多了沒意思的空談和飲酒。許多人只會無端的空談和飲酒,無力辦事,也就影響到政治上,弄得玩「空城計」,毫無實際了。在文學上也這樣,嵇康阮籍的縱酒,是也能做文章的,後來到東晉,空談和飲酒的遺風還在,而萬言的大文如嵇阮之作,卻沒有了。劉勰〔66〕說:「嵇康師心以遣論,阮籍使氣以命詩。」這「師心」和「使氣」,便是魏末晉初的文章的特色。正始名士和竹林名士的精神滅后,敢於師心使氣的作家也沒有了。
到東晉,風氣變了。社會思想平靜得多,各處都夾入了佛教的思想。再至晉末,亂也看慣了,篡也看慣了,文章便更和平。代表平和的文章的人有陶潛〔67〕。他的態度是隨便飲酒,乞食,高興的時候就談論和作文章,無尤無怨。所以現在有人稱他為「田園詩人」,是個非常和平的田園詩人。他的態度是不容易學的,他非常之窮,而心裡很平靜。家常無米,就去向人家門口求乞。他窮到有客來見,連鞋也沒有,那客人給他從家丁取鞋給他,他便伸了足穿上了。雖然如此,他卻毫不為意,還是「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樣的自然狀態,實在不易模仿。他窮到衣服也破爛不堪,而還在東籬下採菊,偶然抬起頭來,悠然的見了南山,這是何等自然。現在有錢的人住在租界里,雇花匠種數十盆菊花,便做詩,叫作「秋日賞菊效陶彭澤體」,自以為合於淵明的高致,我覺得不大像。
陶潛之在晉末,是和孔融於漢末與嵇康於魏末略同,又是將近易代的時候。但他沒有什麼慷慨激昂的表示,於是便博得「田園詩人」的名稱。但《陶集》里有《述酒》一篇,是說當時政治的。〔68〕這樣看來,可見他於世事也並沒有遺忘和冷淡,不過他的態度比嵇康阮籍自然得多,不至於招人注意罷了。還有一個原因,先已說過,是習慣。因為當時飲酒的風氣相沿下來,人見了也不覺得奇怪,而且漢魏晉相沿,時代不遠,變遷極多,既經見慣,就沒有大感觸,陶潛之比孔融嵇康和平,是當然的。例如看北朝的墓誌,官位升進,往往詳細寫著,再仔細一看,他是已經經歷過兩三個朝代了,但當時似乎並不為奇。
據我的意思,即使是從前的人,那詩文完全超於政治的所謂「田園詩人」,「山林詩人」,是沒有的。完全超出於人間世的,也是沒有的。既然是超出於世,則當然連詩文也沒有。詩文也是人事,既有詩,就可以知道於世事未能忘情。譬如墨子兼愛,楊子為我。〔69〕墨子當然要著書;楊子就一定不著,這才是「為我」。因為若做出書來給別人看,便變成「為人」了。
由此可知陶潛總不能超於塵世,而且,於朝政還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這是他詩文中時時提起的〔70〕。用別一種看法研究起來,恐怕也會成一個和舊說不同的人物罷。
自漢末至晉末文章的一部分的變化與葯及酒之關係,據我所知的大概是這樣。但我學識太少,沒有詳細的研究,在這樣的熱天和雨天費去了諸位這許多時光,是很抱歉的。現在這個題目總算是講完了。
--九月間在廣州夏期學術演講會〔2〕講
(1927)
〔1〕本篇記錄稿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七年八月十一、十二、十三、十五、十六、十七日廣州《民國日報》副刊《現代青年》第一七三至一七八期;改定稿發表於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十六日《北新》半月刊第二卷第二號。
〔2〕廣州夏期學術演講會國民黨政府廣州市教育局主辦,一九二七年七月十八日在廣州市立師範學校禮堂舉行開幕式。當時的廣州市長林雲陔、教育局長劉懋初等均在會上作反共演說。他們打著「學術」的旗號,也「邀請」學者演講。作者這篇演講是在七月二十三日、二十六日的會上所作的(題下注「九月間」有誤)。作者後來說過:「在廣州之談魏晉事,蓋實有慨而言。」(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三十日致陳癋信)他在這次關於中國古典文學的演講里,曲折地對國民黨反動派進行了揭露和諷刺。
〔3〕黃巾指東漢末年巨鹿人張角領導的農民起義軍。漢靈帝中平元年(184)起義,參加的人都以黃巾纏頭為標誌,稱為「黃巾軍」。他們提出「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口號,攻佔城邑,焚燒官府,旬日之間,全國響應,給東漢政權以沉重的打擊。但後來終於在官軍和地主武裝的殘酷鎮壓下失敗。
〔4〕董卓(?-192)字仲穎,隴西臨洮(今甘肅岷縣)人,東漢末年的大軍閥。靈帝時為并州牧,靈帝死後,外戚首領大將軍何進為了對抗宦官,召他率兵入朝相助,他到洛陽后,即廢少帝(劉辯),立獻帝(劉協),自任丞相,專斷朝政。獻帝初平元年(190),山東河北等地軍閥袁紹、韓馥等為了和董卓爭權,聯合起兵討卓,他便劫持獻帝遷都長安,自為太師。後為王允、呂布所殺。他在離洛陽時,焚燒宮殿府庫民房,二百里內盡成墟土;又驅數百萬人口入關,積屍盈途。在他被殺以後,他的部將李傕、郭汜等又攻破長安,焚掠屠殺,人民受害甚烈。
〔5〕黨錮東漢末年,宦官擅權,政治黑暗,民生痛苦。統治階級內部一部分比較正直的官僚,為了維護劉漢政權和自己的地位,便與太學生互通聲氣,議論朝政,揭露宦官集團的罪惡。漢桓帝延熹九年(166),宦官誣告司隸校尉李膺、太僕杜密和太學生領袖郭泰、賈彪等人結黨為亂,桓帝便捕李膺、范滂等下獄,株連二百餘人。以後又於靈帝建寧二年(169),熹平元年(172),熹平五年(176)三次捕殺黨人,更詔各州郡凡黨人的門生、故吏、父子、兄弟有做官的,都免官禁錮。直到靈帝中平元年(184)黃巾起義,才下詔將他們赦免。這件事,史稱「黨錮之禍」。
〔6〕曹操(155-220)字孟德,沛國譙(今安徽亳縣)人。二十歲舉孝廉,漢獻帝時官至丞相,封魏王。曹丕篡漢后追尊為武帝。他是政治家、軍事家,又是詩人。他和其子曹丕、曹植,都喜歡延攬文士,獎勵文學,為當時文壇的領袖人物。後人把他的詩文編為《魏武帝集》。
〔7〕《三國志演義》即長篇小說《三國演義》,元末明初羅貫中著。書中將曹操描寫為「奸雄」。
〔8〕嚴可均(1762-1843)字景文,號鐵橋,浙江烏程(今吳興)人。清嘉慶舉人,曾任建德教諭。他自嘉慶十三年(1808)起,開始搜集唐以前的文章,歷二十餘年,成《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內收作者三千四百多人,分代編輯為十五集,總計七四六卷。稍後,他的同鄉蔣壑為作編目一○三卷,並以為原書題名不能概括全書,故將書名改為《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晉南北朝文》。原書於光緒二十年(1894)由黃岡王毓藻刊於廣州。
〔9〕丁福保(1874-1952)字仲祜,江蘇無錫人。清末肄業江陰南菁書院,后習醫,曾至日本考察醫學,歸國后在上海創辦醫學書局。他所輯的《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收作者七百餘人,依時代分為十一集,總計五十四卷。一九一六年上海醫學書局出版。
〔10〕劉師培(1884-1919)一名光漢,字申叔,江蘇儀徵人。清末曾參加同盟會的活動,常在《民報》發表鼓吹反清的文字;但後來為清朝兩江總督端方所收買,出賣革命黨人。入民國后,他又依附袁世凱,與楊度、孫毓筠等人組織籌安會,竭力贊助袁世凱竊國稱帝的陰謀。他的著作很多,《中國中古文學史》是他在民國初年任北京大學教授時所編的講義,后收入《劉申叔遺書》中。
〔11〕《三國志·魏書·武帝紀》裴松之注引《魏武故事》,曹操於漢獻帝建安十五年(210)下令「自明本志」,表白他自己並無篡漢的意思,內有「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的話。
〔12〕《太平御覽》卷四二五引謝承《後漢書》:「范丹姊病,往看之,姊設食;丹以姊婿不德,出門留二百錢,姊使人追索還之,丹不得已受之。聞里中芻藁童僕更相怒曰:『言汝清高,豈范史雲輩而雲不盜我菜乎?』丹聞之,曰:『吾之微志,乃在童豎之口,不可不勉。』遂投錢去。」按范丹(112-185),一作范冉,字史雲,後漢陳留外黃(今河南杞縣東北)人。
〔13〕曹操曾於建安十五年(210)、二十二年(217)下求賢令,又於建安十九年(214)令有司取士毋廢「偏短」,每次都強調以才能為用人的標準。《魏書·武帝紀》載建安十五年令說:「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賢之急時也。……若必廉士而後可用,則齊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無有被褐懷玉而釣於渭濱者乎?又得無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揚仄陋,唯才是舉,吾得而用之。」又裴注引王沈《魏書》所載二十二年令說:「今天下得無有至德之人,放在民間?及果勇不顧,臨敵力戰,若文俗之吏,高才異質,或堪為將守;負汙辱之名,見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其各舉所知,勿有所遺。」
〔14〕「鄭康成行酒伏地氣絕」見《三國志·魏書·袁紹傳》裴注引《英雄記》載曹操《董卓歌》:「德行不虧缺,變故自難常。鄭康成行酒伏地氣絕,郭景圖命盡於園桑。」按鄭康成(127-200),名玄,北海高密(今山東高密)人,東漢經學家,其生存時代較曹操約早二十餘年。
〔15〕曹操的遺令,散見於《三國志·魏書·武帝紀》及其他古書中,嚴可均綴合為一篇,收入《全三國文》卷三,其中有這樣的話:「吾婢妾與伎人皆勤苦,使著銅雀台,善待之。……余香可分與諸夫人……諸舍中(按指諸妾)無所為,可學作履組賣也。吾歷宮所得綬(印綬),皆著藏中,吾余衣裘,可別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
〔16〕陸機(261-303)字士衡,吳郡華亭(今上海松江)人,晉代詩人。他評曹操的話,見蕭統《文選》卷六十《吊魏武帝文》:「彼裘紱於何有,貽塵謗於後王。」唐代李善註:「言裘紱輕微何所有,而空貽塵謗而及后王。」
〔17〕曹丕(187-226)字子桓,曹操的次子(按操長子名昂字子修,隨操征張綉陣亡,故一般都以曹丕為操的長子)。建安二十五年(220)廢漢獻帝自立為帝,即魏文帝。他愛好文學,創作之外,兼擅批評,所著《典論》,《隋書·經籍志》著錄五卷,已佚,嚴可均《全三國文》內有輯佚一卷。其中《論文》篇論各種文體的特徵說:「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又論文氣說:「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
〔18〕曹植(192-232)字子建,曹操的第三子。曾封東阿王,后封陳王,死謚思,後世稱陳思王。他是建安時代重要詩人之一,流傳下來的著作,以清代丁晏所編的《曹集詮評》搜羅較為完備。
〔19〕曹叡(204-239)字元仲,曹丕的兒子,即魏明帝。
〔20〕《文選》南朝梁昭明太子簫統編選。內選秦漢至齊梁間的詩文,共三十卷,是我國最早的一部詩文總集。唐代李善為之作注,分為六十卷。曹丕《典論·論文》,見該書第五十二卷。
〔21〕「為藝術而藝術」十九世紀法國作家戈蒂葉(T.Gautier)提出的一種資產階級文藝觀點(見小說《莫班小姐》序)。它認為藝術可以超越一切功利而存在,創作的目的就在於藝術作品的本身,與社會政治無關。
〔22〕文章事可以留名聲於千載曹丕《典論·論文》:「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託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后。」
〔23〕文章小道曹植《與楊德祖(修)書》:「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也。昔揚子云先朝執戟之臣耳,猶稱壯夫不為也;吾雖德薄,位為藩侯,猶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留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勛績,辭賦為君子哉!」
〔24〕曹植早年以文才為曹操所愛,屢次想立他為太子;他也結納楊修、丁儀、丁癕等為羽翼,在曹操面前和曹丕爭寵。但他後來因為任性驕縱,失去了曹操的歡心,終於未得嗣立。到了曹丕即位以後,他常被猜忌,更覺雄才無所施展。明帝時又一再上表求「自試」,希望能夠用他帶兵去征吳伐蜀,建功立業,但他的要求也未實現。
〔25〕「建安七子」這個名稱始於曹丕的《典論·論文》:「今之文人,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孔璋,山陽王粲仲宣,北海徐幹偉長,陳留阮瑀元瑜,汝南應瑒德璉,東平劉楨公幹:斯七子者,於學無所遺,於辭無所假,咸以自騁驥馬錄於千里,仰齊足而並馳。」後人據此便稱孔融等為「建安七子」。按孔融(153-208),魯國(今山東曲阜)人,漢獻帝時為北海相,太中大夫。陳琳(?-217),廣陵(今江蘇江都)人,曾任司空(曹操)軍謀祭酒。王粲(177-217),山陽高平(今山東鄒縣)人,曾任丞相(曹操)軍謀祭酒、侍中。徐幹(171-217),北海(今山東濰坊西南)人,曾任司空軍謀祭酒、五官將(曹丕)文學。阮瑀(?-212),陳留尉氏(今河南尉氏)人,曾任司空軍謀祭酒。應瑒(?-217),汝南(今河南汝南)人,曾任丞相掾屬、五官將文學。劉楨(?-217),東平(今山東東平)人,曾任丞相掾屬。
〔26〕曹丕在《典論·論文》中評論孔融的文章說:「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詞,以至乎雜以嘲戲;及其所善,揚、班儔也。」按「建安七子」中,陳琳等都是曹操門下的屬官,只有孔融例外;在年齡上,他比其餘六人約長十餘歲而又最先逝世,年輩也不相同。他沒有應酬和頌揚曹氏父子的作品,而且還常常諷刺曹操。《後漢書·孔融傳》載:『曹操攻屠鄴城,袁氏婦子多見侵略,而操子不私納袁熙(按為袁紹子)妻甄氏。融乃與操書,稱『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操不悟,后問出何經典。對曰:『以今度之,想當然耳。』……時年飢兵興,操表制酒禁,融頻書爭之,多侮慢之辭。」唐代章懷太子(李賢)注引孔融與曹操論酒禁書,其中有「夏商亦以婦人失天下,今令不斷婚姻。而將酒獨急者,疑但惜谷耳」等語。
〔27〕「何以解憂?惟有杜康」見曹操的《短歌行》。杜康,相傳為周代人,善造酒。
〔28〕關於曹操殺孔融的經過,《後漢書·孔融傳》說:「曹操既積嫌忌,而郗慮復k成其罪,遂令丞相軍謀祭酒路粹枉狀奏融曰:『……(融)前與白衣禰衡跌蕩放言,云:「父之於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慾發耳。子之於母,亦復奚為?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大逆不道,宜極重誅。』書奏,下獄棄市。」又《三國志·魏書·崔琰傳》注引孫盛《魏氏春秋》,內載曹操宣布孔融罪狀的令文說:「平原禰衡受傳融論,以為父母與人無親,譬若缶瓦器,寄盛其中。又言若遭餓饉,而父不肖,寧贍活餘人。融違天反道,敗倫亂理,雖肆市朝,猶恨其晚。」
〔29〕禰衡(173-198)字正平,平原般(今山東臨邑)人,漢末文學家。他很有文才,與孔融、楊修友善,曾屢次辱罵曹操;因為他文名很大,曹操雖想殺他而又有所顧忌,便將他送到劉表處去,后因侮慢劉表,又被送給江夏太守黃祖,終於為黃祖所殺,死時年二十六。
〔30〕何晏(?-249)字平叔,南陽宛(今河南南陽)人。曹操的女婿。齊王曹芳時,曹爽執政,用他為吏部尚書,后與曹爽同時被司馬懿所殺。《三國志·魏書·曹爽傳》說他「少以才秀知名,好老莊言,作《道德論》及諸文賦著述凡數十篇」。
〔31〕關於何晏搽粉的事,《三國志·魏書·曹爽傳》注引魚豢《魏略》說:「晏性自喜,動靜粉白不去手,行步顧影。」但晉代人裴啟所著《語林》則說:「(晏)美姿儀,面絕白,魏文帝疑其著粉;后正夏月,喚來,與熱湯餅,既炎,大汗出,隨以朱衣自拭,色轉皎潔,帝始信之。」
〔32〕關於何晏服藥的事,《世說新語·言語》載:「何平叔云: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覺神明開朗。」劉孝標註引秦丞相(按當作秦承祖)《寒食散論》說:「寒食散之方,雖出漢代,而用之者寡,靡有傳焉。魏尚書何晏首獲神效,由是大行於世,服者相尋。」又隋代巢元方《詩病源候論》卷六《寒食散發候》篇說:「皇甫(謐)云:寒食葯者,世莫知焉,或言華佗,或曰仲景(張機)。……近世尚書何晏,耽聲好色,始服此葯。心加開朗,體力轉強。京師翕然,傳以相授。……晏死之後,服者彌繁,於時不輟。」
〔33〕巢元方隋煬帝大業中,為太醫博士,奉詔撰《諸病源候論》五十卷。關於寒食散的服法與解法,詳見該書卷六《寒食散發候》篇。
〔34〕「捫虱而談」這是王猛的故事。王猛(325-375),字景略,北海劇(今山東壽光)人。《晉書·王猛傳》說:「桓溫入關,猛被褐而詣之,一面談當世之事,捫虱而言,旁若無人。」
〔35〕葛洪(約283-363)字稚川,句容(今江蘇句容)人。《晉書·葛洪傳》說他「為人木訥,不好榮利,……究覽典籍,尤好神仙導養之法。」所著《抱朴子》,共八卷,分內外二篇,內篇論神仙方葯,外篇論時政人事。關於服散的記載,見該書內篇。
〔36〕關於服散作假的事,《太平廣記》卷二四七引侯白《啟顏錄》載:「後魏孝文帝時,諸王及貴臣多服石葯,皆稱石發。乃有熱者,非富貴者,亦云服石發熱,時人多嫌其詐作富貴體。有一人於市門前卧,宛轉稱熱,要人競看,同伴怪之,報曰:『我石發。』同伴人曰:『君何時服石,今得石發?』曰:『我昨市米中有石,食之今發。』眾人大笑。自后少有人稱患石發者。」
〔37〕關於聞諱而哭的事,《世說新語·任誕》載:「桓南郡(桓玄)被召作太子洗馬,船泊荻渚。王大(王忱)服散后已小醉,往看桓,桓為設酒,不能冷飲,頻語左右,令溫酒來。桓乃流涕嗚咽,王便欲去。桓以手巾掩淚,因謂王曰:『犯我家諱,何預卿事。』王嘆曰:『靈寶(桓玄小名)故自達。』」按桓玄的父親名溫,所以他聽見王忱叫人溫酒便哭泣起來。
〔38〕王弼(226-249)字輔嗣,魏國山陽(今河南焦作)人。王粲的族孫。《三國志·魏書·鍾會傳》說:「弼好論儒道,辭才逸辯,注易及老子,為尚書郎。」夏侯玄(209-254),字太初,沛國譙(今安徽亳縣)人。《三國志·魏書·夏侯尚傳》說:「(玄)少知名,弱冠為散騎黃門侍郎……正始初,曹爽輔政。玄,爽之姑子也。累遷散騎常侍、中護軍。……頃之,為征西將軍,假節都督雍、涼州諸軍事。」曹爽被司馬懿所殺后,他也為司馬師所殺。
〔39〕「正始名士」《世說新語·文學》「袁彥伯作《名士傳》成」條下樑劉孝標註:「宏(彥伯名)以夏侯太初、何平叔、王輔嗣為正始名士。阮嗣宗、嵇叔夜、山巨源、向子期、劉伯倫、阮仲容、王浚仲為竹林名士。」按正始(240-249),魏廢帝齊王曹芳的年號。
〔40〕《世說新語》南朝宋劉義慶撰。內容是記述東漢至東晉間一般文士學士的言談風貌軼事等。有南朝梁劉孝標所作註釋。今傳本共三卷,三十六篇。按劉義慶(403-444),彭城(今江蘇徐州)人,宋武帝劉裕的侄子,襲爵為臨川王,曾任南兗州刺史。
〔41〕司馬懿(179-251)字仲達,河內溫縣(今河南溫縣)人。初為曹操主簿,魏明帝時遷大將軍。齊王曹芳即位后,他專斷國政;死後其子司馬昭繼為大將軍,日謀篡位。咸熙二年(265),昭子司馬炎代魏稱帝,建立晉朝。按夏侯玄是被司馬師所殺,作者誤記為司馬懿。
〔42〕「解散方」《唐書·經籍志》著錄《解寒食散方》十三卷,徐叔和撰;《新唐書·藝文志》著錄《解寒食方》十五卷,徐叔向撰。
〔43〕皇甫謐(215-282)字士安,安定朝那(今甘肅平涼)人。晉朝初年屢征不出,著有《高士傳》、《逸士傳》、《玄晏春秋》等。《晉書·皇甫謐傳》載有他的一篇上司馬炎疏,其中自述因吃散而得到的種種苦痛說:「臣以弊,迷於道趣。……又服寒食葯,違錯節度,辛苦荼毒,於今七年。隆冬裸袒食冰,當暑煩悶,加以咳逆,或若溫癳,或類傷寒,浮氣流腫,四肢酸重。於今困劣,救命呼嗡,父兄見出,妻息長訣。」
〔44〕關於拔劍逐蠅的故事,《三國志·魏書·梁習傳》注引《魏略》:「(王)思又性急,嘗執筆作書,蠅集筆端,驅去復來,如是再三。思恚怒,自起逐蠅,不能得,還取筆擲地,蹋壞之。」按清代張英等所編《淵鑒類函》卷三一五《褊急》門載王思事,有「思自起拔劍逐蠅」的話,但未註明引用書名。按王思,濟陰(今山東定陶)人,正始中為大司農。
〔45〕「竹林七賢」《三國志·魏書·王粲傳》內附述嵇康事略,裴注引《魏氏春秋》說:「康寓居河內之山陽縣,……與陳留阮籍、河內山濤、河南向秀、籍兄子咸、琅琊王戎、沛人劉伶相與友善,游於竹林,號為『七賢』。」《世說新語·任誕》亦有一則,說七人「常集於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參看本篇注〔39〕。
〔46〕嵇康(223-262)字叔夜,譙國鑟e(今安徽宿縣)人J恕*《晉書·嵇康傳》說:「康早孤,有奇才,遠邁不群。……學不師受,博覽無不該通,長好老莊。與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常修養性服食(服藥)之事,彈琴詠詩,自足於懷。……康善談理,又能屬文,其高情遠趣,率然玄遠」他的著作,現存《嵇康集》十卷,有魯迅校本。
〔47〕阮籍(210-263)字嗣宗,陳留尉氏(今河南尉氏)人,阮瑀之子,詩人,與嵇康齊名。仕魏為從事中郎、步兵校尉。《晉書·阮籍傳》說他「博覽群籍,尤好庄老。嗜酒能嘯,善彈琴。」又說:「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他的著作,現存《阮籍集》十卷。
〔48〕劉伶字伯倫,沛國(今安徽宿縣)人。仕魏為建威參軍。著有《酒德頌》,託言有大人先生,「止則操鞍執觚,動則挈~}提壺,唯酒是務,焉知其餘。」有「貴介公子,"|紳處士」在他的面前「陳說禮法」,而他「方捧承槽,銜杯漱醪,奮髯箕踞,枕麥曲藉糟,無思無慮,其樂陶陶。」
〔49〕關於阮籍能為青白眼,見《晉書·阮籍傳》:「籍又能為青白眼,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他的母親死了,「嵇喜來吊,籍作白眼,喜不懌而退。喜弟康聞之,乃齎酒挾琴造焉,籍大悅,乃見青眼。由是禮法之士疾之若讎。」
〔50〕「口不臧否人物」見《晉書·阮籍傳》:「籍雖不拘禮教,然發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
〔51〕晉代常有子呼父名的例子,如《晉書·胡母輔之傳》:「輔之正酣飲,謙之(輔之的兒子)門規而厲聲曰:『彥國(輔之的號),年老不得為爾!將令我尻背東壁。』輔之歡笑,呼入與共飲。」又《王蒙傳》:「王蒙,字仲祖……美姿容,嘗覽鏡自照,稱其父字曰:『王文開生如此兒耶!』」
〔52〕關於劉伶裸形見客的事,《世說新語·任誕》載:「劉伶恆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衣,諸君何為入我中?』」劉孝標註引鄧粲《晉紀》所記略同。
〔53〕《大人先生傳》阮籍借「大人先生」之口來抒寫自己胸懷的一篇文章。這裡所引的三句是「大人先生」所作的歌。
〔54〕關於阮籍借醉辭婚的故事,《晉書·阮籍傳》載:「文帝(司馬昭,魯迅誤記為司馬懿)初欲為武帝(司馬炎)求婚於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
〔55〕顏延之(384-456)字延年,琅琊臨沂(今山東臨沂)人,南朝宋詩人。《文選》卷二十三阮籍《詠懷》詩下,李善注引顏延之的話:「嗣宗身仕亂朝,常恐罹謗遇禍,因茲發詠,故每有憂生之嗟;雖志在刺譏,而文多隱避,百代之下,難以情測,故粗明大意,略其幽旨也。」
〔56〕《難自然好學論》嵇康為反駁張邈(字遼叔)的《自然好學論》而作的一篇論文。
〔57〕管叔蔡叔是周武王的兩個兄弟。《史記·管蔡世家》說:「武王已克殷紂,平天下,封功臣昆弟。於是封叔鮮於管,封叔度於蔡,二人相紂子武庚祿父(按祿父為武庚之名),治殷遺民。封叔旦於魯而相周,為周公。……武王既崩,成王少,周公旦專王室。管叔、蔡叔疑周公之為不利於成王,乃挾武庚以作亂。周公旦承成王命伐誅武庚,殺管叔,而放蔡叔,遷之。」嵇康的《管蔡論》為管、蔡辯解,說「管、蔡皆服教殉義,忠誠自然。……周公踐政,率朝諸侯。……而管、蔡服教,不達聖權,卒遇大變,不能自通。忠於乃心,思在王室。遂乃抗言率眾,欲除國患。」
〔58〕《與山巨源絕交書》山巨源,即「竹林七賢」之一的山濤(205-283),河內懷(今河南武陟)人。他在魏元帝(曹奐)景元年間投靠司馬昭,曾任選曹郎,后將去職,欲舉嵇康代任,康作書拒絕,並表示和他絕交,書中自說不堪受禮法的束縛,「又每非湯武而薄周孔,在人間不止,此事會顯,世教所不容。」後來嵇康受朋友呂安案的牽連,鍾會便乘機勸司馬昭把他殺了。《三國志·魏書·王粲傳》注引《魏氏春秋》敘述他被殺的經過說:「大將軍(司馬昭)嘗欲辟(徵召)康。康既有絕世之言,又從子不善,避之河東,或雲避世。及山濤為選曹郎,舉康自代,康答書拒絕,因自說不堪流俗而非薄湯武。大將軍聞而怒焉。初,康與東平呂昭子巽及巽弟安親善。會巽淫安妻徐氏,而誣安不孝,囚之。安引康為證,康義不負心,保明其事。安亦至烈,有濟世志力,鍾會勸大將軍因此除之,遂殺安及康。康臨刑自若,援琴而鼓,既而嘆曰:『雅音於是絕矣!』時人莫不哀之。」按殺嵇康的是司馬昭,魯迅誤記為司馬懿。
〔59〕裴頠(267-300)字逸民,河東聞喜(今山西聞喜)人。晉惠帝時為國子祭酒,兼右軍將軍,遷尚書左僕射,後為司馬倫(趙王)所殺。《晉書·裴頠傳》說:「頠深患時俗放蕩,不尊儒術。何晏、阮籍素有高名於世,口談浮虛,不遵禮法,屍祿耽寵,仕不事事;至王衍之徒,聲譽太盛,位高勢重,不以物務自嬰,遂相仿效,風教陵遲,乃著《崇有》之論以釋其蔽。」
〔60〕孫盛字安國,太原中都(今山西平遙)人。曾任桓溫參軍,長沙太守。著有《魏氏春秋》、《晉陽秋》等。他的《老聃非大賢論》,批評當時清談家奉為宗主的老聃,用老聃自己的話證明他的學說的自相矛盾,不切實際,從而斷定老聃並非大賢。
〔61〕何曾(197-278)字穎考,陳國陽夏(今河南太康)人。司馬炎篡魏,他因勸進有功,拜太尉,封公爵。《晉書·何曾傳》說:「時(按當為魏高貴鄉公即位初年)步兵校尉阮籍負才放誕,居喪無禮。曾面質籍於文帝(魯迅誤記為司馬懿)座曰:『卿縱情背禮,敗俗之人。今忠賢執政,綜核名實,若卿之曹,不可長也。』因言於帝曰:『公方以孝治天下,而聽阮籍以重哀(母喪)飲酒食肉於公座。宜擯四裔,無令染華夏。』帝曰:『此子羸病若此,君不能為吾忍耶!』曾重引據,辭理甚切。帝雖不從,時人敬憚之。」
〔62〕「明於禮義而陋於知人心」二句,見《莊子·田子方》:「溫伯雪子適齊,舍於魯,魯人有請見之者,溫伯雪子曰:『不可,吾聞中國之君子,明乎禮義而陋於知人心,吾不欲見也。』」據唐代成玄英註:溫伯,字雪子,春秋時楚國人。魯迅誤記為季札。
〔63〕阮籍不願兒子效法自己的事,見《晉書·阮籍傳》:「(籍)子渾,字長成,有父風,少幕通達,不飾小節,籍謂曰:『仲容已豫吾此流,汝不得復爾。』」又《世說新語·任誕》也載有此事。按阮咸,字仲容,阮籍兄阮熙之子。
〔64〕嵇康怠慢鍾會,見《晉書·嵇康傳》:「(康)性絕巧而好鍛(打鐵)。宅中有一柳樹甚茂,乃激水圜之,每夏月,居其下以鍛。」又說:「初,康居貧,嘗與向秀共鍛於大樹之下,以自贍給。潁川鍾會,貴公子也,精練有才辯,故往造焉。康不為之禮,而鍛不輟。良久會去,康謂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會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會以此憾之。」按鍾會(225-264),字士季,潁川長社(今河南長葛)人。司馬昭的重要謀士,官至左徒。魏常通鄉公景元三年(262)拜鎮西將軍,次年統兵伐蜀,蜀平后謀反,被殺。
〔65〕《家誡》見《嵇康集》卷十。魯迅所舉的這幾條的原文是:「君子用心,所欲准行,自當量其善者,必擬議而後動。……所居長吏,但宜敬之而已尖,不當極親密,不宜數往;往當有時。其有眾人,又不當獨在後,又不當宿。所以然者,長吏喜問外事,或時發舉,則怨者謂人所說,無以自免也。……若會酒坐,見人爭語,其形勢似欲轉盛,便當無何捨去之。此將斗之兆也。坐視必見曲直,儻不能不有言,有言必是在一人;其不是者方自謂為直,則謂曲我者有私於彼,便怨惡之情生矣;或便獲悖辱之言。……又慎不須離樓,強勸人酒,不飲自己;若人來勸己,輒當為持之,勿稍逆也。」(據魯迅校本)按嵇康的兒子名紹,字延祖,《晉書·嵇紹傳》說他「十歲而孤」。
〔66〕劉勰(?-約520)字彥和,南東莞(今江蘇鎮江)人,南朝梁文藝理論家。著有《文心雕龍》。這裡所引的兩句,見於該書《才略》篇。
〔67〕陶潛(約372-427)又名淵明,字元亮,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人,晉代詩人。曾任彭澤令,因不滿當時政治的黑暗和官場的虛偽,辭官歸隱。著作有《陶淵明集》。梁代鍾嶸在《詩品》中稱他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五四」以後又常被人稱為「田園詩人」。他在《乞食》一詩中說:「飢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主人解余意,遺贈豈虛來。談諧終日夕,觴至輒傾杯。……銜戢知何謝,冥報以相貽。」又南朝宋檀道鸞《續晉陽秋》說:「江州刺史王弘造淵明,無履,弘從人脫履以給之。弘語左右為彭澤作履,左右請履度,淵明於眾坐伸腳,及履至,著而不疑。」「採菊東籬下」句見他所作的《飲酒》詩第五首。
〔68〕陶潛的《述酒》詩,據南宋湯漢的注語,以為它是為當時最重大的政治事變--晉宋易代而作,注語中說:「晉元熙二年(420)六月,劉裕廢恭帝(司馬德文)為零陵王,明年,以毒酒一授張偉使酖王,偉自飲而卒;繼又令兵人逾垣進葯,王不肯飲,遂掩殺之。此詩所為作,故以《述酒》名篇也。詩辭盡隱語,故觀者弗省。……予反覆詳考,而後知決為零陵哀詩也。」(見《陶靖節詩注》卷三)
〔69〕墨子(約前468-前376)名翟,魯國人,春秋戰國時代思想家,墨家創始人。他認為「天下兼相愛則治,交相惡則亂」,提倡「兼愛」的學說。現存《墨子》書中有《兼愛》上中下三篇。楊子,指楊朱,戰國時代思想家。他的學說的中心是「為我」,《孟子·盡心》說:「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他沒有著作留傳下來,後人僅能從先秦書中略知他的學說的大概。
〔70〕陶潛詩文中提到「死」的地方很多,如《己酉歲九月九日》中說:「萬化相尋繹,人生豈不勞。從古皆有沒,念之心中焦。」又《與子儼等疏》中說:「天地賦命,生必有死;自古聖賢;誰能獨免。」等等。
「魏晉風度」一詞實出自魯迅那場著名的演講。晉人在我們印象里輕裘緩帶,不鞋而屐。他們「簡約雲澹,超然絕俗」。魏晉時代長期的戰亂,離愁,太輕易的生離死別,妻離子散讓他們意識到生命的短暫和可貴。所以當他們意識到生命的長度不可以增加時,他們只能選擇拓展生命的寬度。這時節,各種張揚的,個性的,甚至誇張的生命個體被重視,被渲染,被接受。《世說新語》可以說是這個時代風度的最好畫像。
在這裡,即刻的感受超乎一切,人們在這一分鐘里穎悟,超脫,放縱,這一分鐘里世界只剩下自己。一切都直逼本心,超然物外。令人嘆服。這個時候的追求感觀,心靈享受絕非墮落淫靡,而是一種自覺高尚情趣的體現。竊以為中國文化史上頗具一格的士大夫文化便發軔於此。就像山水畫一樣,我們的士大夫空靈而雋逸。
生命在這裡開的絢爛之極,光耀千古。中國文化史上鮮有如此放曠自然的生命,錯過魏晉,儒,釋,道,各自成型,中國的文人們再不用效窮途之哭。錯過魏晉,經世匡政重走正道,中國詩篇里再也沒有陶潛悠然菊花香。錯過魏晉,義理成風,規矩長存,中國名士們再也不敢縱酒狂歌,散發山阿,白眼向權貴,折齒為美人。這一切都如千餘年前在洛陽東市刑場上,嵇康奏響的廣陵散一樣,都是千古絕響!
那為一杯酒放棄身後名的率真,聞美人歿而往吊之的坦蕩,裸形體而法自然的放浪,一任狂瀾既倒寵辱不驚的淡定,是處不拘小節的自然,處世維艱幽默對之的曠達。這一切的至情至性無不讓我們深深震撼和景仰。這就是魏晉風度。
發展階段
正始時期
以王弼(226-249)、何晏(190-249)為代表。
「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莊,立論以為天地萬物皆以無為為本……」。「貴無」思想,認為老不及聖,聖人未必無情,體用如一,本末不二。調和儒道即名教與自然。
竹林時期
以嵇康(223-262)和阮籍(210-263)、向秀(227-280)為代表。(嵇康、阮籍、山濤、王戎、向秀、劉伶、阮咸)
「越名教而任自然」,認為名教與自然未必相和,故崇無崇無,反對名教。
「默然從道,懷忠抱義,而不覺其所以然。」——嵇康《聲無哀樂論》
「聊以娛無為之心,而逍遙於一世。」——阮籍《達庄論》
「以無為用,不以人物為事」——阮籍《大人先生傳》
元康時期
以裴頠(263-300)、郭象(約252~312)為代表
「賤有則必外形,外形則必遺制,遺制則必忽防,忽防則必忘禮。禮制弗存,則無以為政也。」——《崇有》
郭象的「內聖外王之道」,明教與自然不分,或說,本無所謂的明教與自然之分,天地萬物乃至人事,不過一「自然」耳。自然即是性、命,故應「無待」、「適性」。
「命也者,言物皆自然無為之者也。」——《大宗師注》
「天性所受,各有本分,不可逃,亦不可加。」——《養生主注》
「凡所謂天,皆明不為而自然。言自然則自然矣,人安能故有此自然哉?自然者,故曰性。」——《山木注》
「聖人雖在廟堂之上,其心無異于山林之中」、「終日揮形而神奇無變」——《大宗師注》
聖人可以「戴黃屋,配玉璽」、「歷山川,同民事」而無改其為聖人者。
「夫大小雖殊,而放於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逍遙遊注》
魏晉玄學至郭象以至極致。
東晉時期
以張湛、韓伯、陶淵明、袁宏為代表。張湛:「群有以至虛為宗,萬品以終滅為驗。」——《列子注》
自然的發現
「晉人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山水虛靈化了,也情致化了。陶淵明、謝靈運這般人的山水詩那樣的好,是由於他們對於自然有那一股新鮮發現時身入化境、濃酣忘我的趣味。」——宗白華《美學散步》,第183頁。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陶淵明《歸園田居》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謝靈運《登池上樓》
「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謝朓《晚登三山還忘京邑》
顧長康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千岩競秀,萬壑爭流,草木朦籠其上,若雲興霞蔚。」——《世說新語·言語》
「以玄對山水」
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嵇康
深情的發現
「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心懍懍以懷霜,志渺渺而臨雲。」——陸機《文賦》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何所見,憂思獨傷心。」——阮籍《詠懷詩》
「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返。」——《晉書·阮籍傳》
玄談
或稱之為清談。以三玄為宗:《周易》、《老子》、《莊子》。魏晉真名士,非與世無涉,在其放達歸隱之際,心懷家國、人事,然世道不濟,才無所用,故多為出世之流。清談,一則因其社會,一則因其情節清逸。所論者,皆為老莊之言,志在玄遠高潔之境。
清談之風
「孔融死而士氣灰,嵇康死而清議絕」,王夫之說這話時,一眼就看出曹操為兒子曹丕、司馬昭為兒子司馬炎在知識分子中各殺了一隻駭「猴」的「雞」。魏晉文壇,便沒有了文人的噪音;魏晉風度,第一眼便是血染的風采。
爭勢篡位,司馬氏父子殺「雞」要來得更為爽利,司馬懿宰了何晏,司馬師宰了夏侯玄,使正始之音斷了兩根弦。至於前前後後而遭殞命的其他著名文人,李澤厚、余秋雨都曾列過清單加以追悼。原來篡位者竟是這麼振振有詞,原來殺人者真是這般有恃無恐!信仰失落的痛苦和官方壓抑的恐怖,致使魏晉文人一邊精心避禍,一邊強行理解,倉猝之間行為乖張,出現了種種獨特的風度。
魏晉風度究竟是什麼?是春秋戰國后第一個分裂期知識分子被迫依附某個政治集團的散漫心境;是獨尊儒術后儒術又不值錢因而「援老入儒」的尷尬處境;是哲學討論日常化的大眾情境。清談、吃藥和喝酒,組成了風度中的風度。
清談高手分五期:建安七子、正始名士、竹林七賢、王謝世家、桃源陶令。「同志」一詞最初使用於東漢末年,可見當時的文人對著名的東漢宦禍是何等的同仇敵愾,這種傳統也使魏晉成為中國歷史上最不文人相輕的時代。可是,政治是不甘仁慈的,建安七子的頭把交椅孔融就是死於多嘴,於是正始名士轉而清談不涉及時事的老莊哲學,何晏、王弼還以「無」字對宇宙的追問開闢了本體論的哲學天地。但何晏是不該帶頭吃「五石散」的,越吃越精神,越精神越多嘴,隨後竹林七賢接班清談,且一齊喝酒,嵇康還獨個兒堅決吃藥,結果被魯迅先生一語道破了天機:加夏侯玄在內吃藥的三個都被殺,只喝酒的阮籍混過去了。
試想,葯使人死,酒使人活,無非因為葯越吃越筆挺,酒越喝越搖晃,正的都得殺,歪的才留下。嵇康的白紙黑字是《與山巨源絕交書》,阮籍不與司馬氏談婚論嫁是因為連續醉了兩個月:正的殺以示嚴厲,歪的留以示寬宏,司馬昭的兩手,不亞於曹阿瞞的兩手。精通文史哲、會耕地施肥、開處方、打鐵的嵇康,就這樣彈完了人世間最後一曲《廣陵散》。第四代清談核心是謝安。倘若說,起初阮籍們是為了避政治而清談,那麼清談愛好者發展到晉簡文帝后,清談反而相當於現代的文憑吃香了,成了晉人攀升的依據,著名的王導謝安就是因為清談而成名而當官的。
當然,滿肚子淝水戰略的謝安是一貫抵制「清談誤國」的說法的,那些真正的清談名士本質上是更為務實的。魏晉風度的極致,是陶淵明提出桃花源的設想。知識分子是社會上信仰最為虔誠的一群,即使政治逼迫他們放浪形骸,他們骨子裡也不敢忘掉憂國,陶淵明「歸去來兮」最後還是充滿政治熱情地留下了桃源情結。
越名教而任自然
越名教者,任自然。放達無羈,不事權貴,既於入世之時,亦心懷出世之志。所謂「形在廟堂之上,而心懷江湖」是也。此間真名士,性真情純,形容俊逸飄灑,常為越禮之姿勢儀態。後人多垢之。然真名士者,非為作態效顰,率性之舉也,以成就一瀟灑之人生境界。
魏晉間,名士多為文學藝術名流,其作情真、自然,如出水芙蓉,一反錯彩鏤金之俗美,佑軍之書清灑飄逸,一反隸書之厚重之氣。陶詩亦清純淡雅,入於悠然之境。明教多入世之志,雖有入世之志,然多以禮教、名實束人,況乎其間家國之亂甚矣,故魏晉之流多退而任自然。
魏晉之風,可謂人、文自覺之肇始,思想解放發端也。
音容笑貌
「海西時,諸公每朝,朝堂猶暗。惟會稽王來,軒軒如朝霞舉。」、「時人目王佑軍,飄如游雲,矯若驚龍」——《世說新語·容止》
「時人目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懷;李安國頹唐如玉山之將崩。」——同上
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云:「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同上
主要觀點與代表人物
王弼:得意忘象
「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莊子·外物》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言生於象,故可尋言以觀象。象生於意,故可尋象以觀意。意以象盡,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象生於意而存象焉,則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於象而存言焉,則所存者乃非其言也。然則,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故立象以盡意,而象可忘也。重畫以盡情,而畫可忘也。」——王弼《周易略例·明象》
(1) 言、意、象。
為以後「意象」概念的出現做了鋪墊。
(2) 無言之境。
審美之時,其美亦難言表,故不如超越於言意之辨,達到忘我的境界;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淵明《飲酒二十首》之五
「但見性情,不睹文字,該詩道之極也。」——唐皎然《詩式》
「忘足,履之適;忘韻,詩之適。」——清袁枚《隨園詩話》
「杜詩只有『有』『無』二字足以評之。『有』者但見性情氣骨也,『無』者不見語言文字也。」——清劉熙載《藝概》
嵇康:聲無哀樂論
(1)音樂是自然產生的,不包含哀或樂的情感內容,無關乎國家社稷。
「無色有好醜,五聲有善惡,此物之自然也。」
「音聲有自然之和,而無系與人情」。
「夫殊方異俗,歌哭不同。使錯而用之,或聞哭而歡,或聽歌而戚。然其哀樂之懷均也。今用均同之情而發萬殊之聲,斯非音聲之無常哉?然聲音和比,感人之最深者也。勞者歌其事,樂者舞其功。夫內有悲痛之心,則激哀切之言。言比成詩,聲比成音。雜而詠之,聚而聽之。心動於和聲,情感於苦言。嗟嘆未絕而泣涕流漣矣。夫哀心藏於內,遇和聲而後發,和聲無象而哀心有主。夫以有主之哀心,因乎無象之和聲而後發,其所覺悟,唯哀而已……」——《聲無哀樂論》
(2)音樂具有形式美,能動人情感。

顧愷之:傳神寫照
顧長康畫人,或數年不點目精。人問其故,顧曰:「四體研媸,本無關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世說新語·巧藝》
(1) 形、神之辨。指一個人的情性、情調、內在的精神面貌和表現出來的風神、風韻、風姿。
若拘於形體、外在,則未能傳神。「刻削為儀容,不盡生氣」(顧愷之《魏晉盛流畫贊》)
「洗盡沉滓,獨存孤迥」——清畫家惲南田《南田畫跋》
去除未盡神之形,捕捉最能表現神的外在。
(2) 形、神的傳統。
從老莊開始,到漢代,基本上形成了貴無賤有、貴神賤形的傳統。雖並不一味反對形,認為「形恃神以立,神需形以存」(嵇康《養生論》),但形神相比,神為本,為貴,「精神之於形骸,猶國之有君」。(同上)之所以貴神賤形,跟氣的傳統也是有著根本聯繫的。到魏晉,名士們即使玩味自然,清純瀟灑,但似乎也要從有形世界中達到某種形上的玄遠之境。而魏晉風行一時的人物品澡,也講究的是「神采」「神韻」「風神」「神情」「神氣」,是於儀容之外見其內在精神、俊雅清逸玄遠的風神。所以,在顧愷之這裡,此命題的提出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自然而然,順理成章。
謝赫:氣韻生動
《古畫品錄》:「夫畫品者,蓋眾畫之優劣也。圖繪者,莫不明勸戒。著升沉,千載寂寥,披圖可鑒。雖畫有六法,罕能盡皆;而自古及今各善一節。六法者何?氣韻生動是也;骨法用筆是也;應物象形是也;隨類賦彩是也;經營位置是也;傳移摹寫是也。」
(1) 氣。
老莊的氣,孟子的氣,漢代的元氣論。儒道兩家都認為,氣是本原,氣聚則生,氣散則滅。天地間,不過一氣流行、運化而已。魏晉時人,亦發展了漢代以來的元氣論。故氣自漢代始,即已成為中國哲學的一個本原性概念。此後宋明理學、心血,亦以氣為至極之本。而自魏晉始,氣不獨為哲學概念,亦已正式成為一美學概念。品人論物,皆曰有無生氣,有無元氣流行,是否大氣,是否有神氣、清氣、逸氣,所謂意氣風發、氣定神閑、浩然大氣、氣韻等、磅礴之氣、氣象萬千等,皆以一氣論之。
「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鍾嶸《詩品序》
「寫氣圖貌」——劉勰《文心雕龍·序志》
「以一管之筆,擬太虛之體」——王微《敘畫》
「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曹丕《典論·論文》
自魏晉起,氣不僅是宇宙萬物的本體,同時也是一個人、藝術家的生命力、創造力、才力、才情之所本、所現,亦是藝術作品的生命、精魂之所在。
(2) 韻。
韻,就是一個大氣之人外在表現出來的風韻、風姿。韻在魏晉,不是純粹的音樂概念,而更多指的是人的性情、氣度的外在表現。所謂「風韻」、「高韻」、「性韻」、「天韻」、「風氣韻度」、「風韻遒邁」等,皆謂人之才性品貌所流露出的韻度。
韻即已氣為內涵,故要求超於一般的形體,追求一種玄遠、超拔之境。
(3) 生動。
有氣韻者自生動。生動者,亦可比之於顧長康的「傳神寫照」。傳神,亦是傳其氣韻者,有氣韻者自已會神。大化流行之謂神,之謂氣,氣亦是神,人無精氣則無生命、無光彩,書畫無元氣,則不能傳神。所謂神氣活現,乃上品之謂也。有神有氣,自有風韻,自然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