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作研究的結論,我得指出中國官僚政治的前途了。
關於中國官僚政治前途的這個論題,似乎應有兩個講法:其一是,中國官僚政治究竟能否繼續下去;其二是,它如其無法繼續下去,究將為何種政治形態所代替。綜合的說,也就是中國官僚政治往何處去或將作著如何的交代的問題。設使根據以往歷史的經驗,多顧慮或多心一點, 其中不是還得插入這樣一個疑問,即:誰能擔保不出現一個假民主的官僚政治形態或准官僚的民主政治形態呢?
所以,為了把問題弄得集中明確一點,我只想就以次兩點予以說明:
(一)官僚的政治形態,在中國現階段,是否還有繼續存在的可能?
(二)官僚要在如何的社會條件下,始能從根被清除掉?
二
關於前一個問題,即官僚政治(不管是舊的還是新的)在中國現階段是否還可能繼續存在的問題,我的答覆是否定的,但不是很機械的說,它明天、後天或明年、後年就完全不復存在,而只是表示它將愈來愈不易存在。
我講到這裡,得把以前所述的論點作一簡括的回顧。官僚政治是一種特權政治。在特權政治下的政治權力,不是被運用來表達人民的意志、圖謀人民的利益,反而是在「國家的」或「國民的」名義下被運用來管制人民、奴役人民,以達成權勢者自私自利的目的。這種政治形態的存在前提:第一是,前資本社會的或封建的體制,還在國民社會經濟生活上廣泛的發生支配的作用;第二是,一般人民還大體被束縛、被限制在愚昧無知的狀態中,因此之故,他們像是「天生的」役於人者,同時也像是「本能的」把統治者看為「超人」;第三是,那種無知人民存在的落後社會還很少與較進步的社會發生經濟的、文化的接觸和交往,因為,為官僚政治所託命的絕對主義和專制主義正同緊密封閉在棺材裡面的木乃伊一樣,一經與外界新鮮空氣接觸,馬上就要開始腐爛。上述三個前提,是密切關聯著的,只要其中之一項有了改變,其餘兩項就要跟著受到或深或淺的影響。雖然最關重要的,或最有決定作用的,依舊是前資本社會的經濟體制的保留。
中國特殊型的封建體制愈到近代,已愈趨於分解;在那種體制中,緩慢而持續作育起來的新生產力,已早從政治動亂與思想分歧方面表示出它對於那種不適合其成長的社會體制的束縛與不耐;當作舊來基本生產方法之一的農工結合體,亦不斷由國內外新商工業的壓迫,逐漸發生動搖與解體的現象。而一般要在固定停滯社會秩序下始容易發揮作用的傳統文化道德因素,到了此時,已經不大能維持其尊嚴了。
處在這種社會動蕩過程中的人民,一般的講來,也許是更貧困,也許是更痛苦,但卻不會是更愚昧。反之,他們對於自身的處境,竟可以說是更多理解和認識。尤其因為上述那種社會解體現象,乃由五口通商以後、由與國際資本接觸以後始更趨顯著,於是,由商品引到商品學,由商品學引到商品社會;或者由長槍大炮引到製造長槍大炮的產業組織,更進而引到允許那種產業組織的政治制度,便成為社會意識發展傳播的必然序列。麻醉我們的鴉片,破壞我們家庭工業與獨立手工業的紡織品,以及啟蒙我們的「民主」、「自由」、「平等」觀念,便極不調和但卻極其自然的混雜輸入了。結局,不大有福氣享受舶來奢侈品、便利品的一般人民,卻在有形無形之間,一知半解的體認到一些與他們命運攸關的「新教諭」;此後,在多少次革新運動以及其他有關戰亂的過程中,他們被啟蒙了,被開化了,他們已愈來愈不像是「天生的」奴隸或「役於人者」;他們開始想到他們的統治者並不是先天異他們的「超人」;這「危險思想」一在他們簡單頭腦中開始萌芽,就很快由血淋淋的現實的證驗,使他們得出一種與專制的官僚統治正相抵觸的結論:即,他們自身的悲慘命運與不幸地位,是官僚階層僭有他們的政治權力,並利用那種政治權力造成的。所以,從官僚、從封建勢力者手中奪回他們的政治權力,正是挽救他們悲慘命運和不幸地位的根本方法,他們有的人不僅這樣想,並在各種方式的反抗鬥爭運動中這樣做了。經過長期的抗戰,以往牢固結著傳統專制官僚統治機構的一切社會螺絲釘,一齊都鬆脫了,那種「危險思想」,隨著戰區範圍的推廣和深入到落後地帶而蔓延得更普遍了。適於這種過程中成長起來的新官僚政治儘管改變了一些統治花樣,在許多方面,且反因為榨取要求的更形強烈、管制方法的更形,更嚴酷與險惡而相應招致了更大、更普遍的反感。因此,在此種客觀情勢下昂揚起來的民主政治運動,已經不是辛亥革命運動或初期國民革命運動那樣,主要由都市中的前進知識份子來領導,反之,從農村、從各落後社會角落像是自然發生出來,而分別彙集成廣大叛變群的可怕騷動,卻竟反過來激勵著、誘導著都市方面的知識份子和市民階層。這一看來彷彿非常奇特而不平常的爭取民主自由的變像,其實不只是在科學的研究上可以找到說明,且已由世界的歷史潮流顯示出了不可抗拒的威力。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特別在戰爭甫經結束以後,全世界的落後地域不約而同的發生了爭自由、爭民主的革命浪潮。在殖民地帶,主要是以民族的形式表現出來;在半殖民地各國,則主要是以民主的形式表示出來。前者在亞洲的印度、安南、荷印提供了標準榜樣,後者則在歐洲中部的波蘭以及巴爾幹半島各國提供了標準榜樣。這裡單說半殖民地的中歐、東歐各國罷。一個國家的半殖民地地位是由它以落後的封建社會資格與先進資本社會發生政治交往關係顯示出來的。這種社會一經陷在半殖民地的地位,它的封建本質,就因產業不容易順勢成長的理由而無法揚棄,換言之,就是這種國家不容易或不可能實現西歐或美國型的民主政治或議會政治,也就是不容易或不可能由市民階級作著民主革命的領導。因之,它們的革命就必得另闢一個途徑,必須等待在戰亂過程中警覺起來或磨鍊出來的工農大眾,特別是農民大眾的廣泛躍起和參加;這樣,封建的剝削始可消除,要這樣,產業的發展始有保障。所以,在這種革命過程中,市民並不能起著革命的領導作用。倒反而是一般人民,特別是農民大眾在敦促激勵著他們,使他們去接受革命的領導。
要之,無論從中國國內的人民政治動態講,抑就世界各國特別是各落後國家的人民政治動態講,都表明一個新的人民的時代已在加速形成與成長中。人民的時代決不能容許任何特權性的任何名色的官僚政治的存在。
三
關於后一個問題,即關於官僚政治(不管是舊的還是新的)要在如何的社會條件下,始能從根被清除掉的問題,事實上,雖已在前一問題的解答中,間接的被暗示到了,但為了廓清我們認識上的一些不健全想法起見,仍需要進一步予以直接的、補充的說明。
代替官的或官僚的時代的人民時代,我們由上面的解述已大體知道,那不是在歷史發展過程中「自然」產出的,正猶如其對極的官的時代,亦不是在那種歷史發展過程中「自然」消失去的一樣。所謂歷史的發展,是把要生者不易順利生長,必須掙扎,必須奮鬥,要死者不肯知價死去,也同樣在掙扎、在奮鬥的那些事實,加算在裡面來加重表現的。真正的歷史主義者決不是宿命主義者或進化主義者,而必得是革命主義者。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一個新的人民時代雖然已在形成、已在成長,但不僅落後社會的傳統封建勢力還不肯輕易從歷史舞台上退休,就是原來從封建束縛中解脫出來的先進國家的資本主義勢力,臨到它的歷史也走到盡頭的時候,竟不惜夥同或扶植它發生期的敵人——封建主義勢力,阻礙著人民政治形態的形成和成長。因此,人民的時代,雖大體已呈現在我們眼前,成為任何一個已在前進狀態中的落後國家人民前進的感召和鼓舞,但由於各國的自然與歷史條件不同,各國與他國所發生的國際關係不同,其前進的障礙或阻力,乃至突破那種阻礙所採取的途徑與方法,是無法完全一樣的。
中國是一個延續了二千餘年的長期的專制官僚統治國家。我們已由前面的說明中,領教過它那種統治的延續性、包容性與貫徹性;當它與國際資本接觸后,原來的性格雖有所改變,並且還在晚近模仿或參加國外浪漫主義的法西斯蒂成分,緊靠著買辦金融資本力量,出現了一個新官僚政治形態;更進而形成當前的官僚政治與官僚經濟的混合統一體。這一來,不但官僚政治的屬性,在一般人心目中有些朦糊,就是它真正的社會基礎,它在實質上寄存於封建剝削的因果關係,也叫人弄不明白。所以,國外人士責難中國政府官僚化,希望中國進行改革;國內人士責難政府無效率、腐敗無能、官僚化,希望政府改革;就是國民黨黨內,乃至政府內部,也有不少有識人士強調當前政治上的癱瘓脫節現象主要是由於官僚及官僚資本作祟,迫切要求改革。他們所責難、所強調的官僚政治的惡害,大體都是對的,但他們提出的改革方法,或使官僚政治為其他民主政治所代替的途徑,卻就似乎有些「文不對題」了。為什麼?因為他們如其不是根本看落了中國官僚政治的封建特質,就是不明白世界現階段剷除官僚政治之封建根基的民主革命步驟,早已不能像近代初期那樣,由都市工商業主或啟蒙知識份子領導去做,而必須由工農大眾自動起來推動他們一道協同去做。如其不此之圖,單單把希望寄託於自由知識份子、寄託於政府自身,甚至寄託於各級政府中的那些政治弊害的製造者,那不是「對牛彈琴」就是「與虎謀皮」了。我們原不否認當前中國各級政府的官吏中,特別是政府以外的自由知識份子中,確有不少有良心而有為的人材存在;我們甚至還承認在那些「國人皆曰可殺」的大小貪污官吏中,也確有不少想力圖振作、革面洗心以贖前愆的人物存在。然而,官僚政治既然是當作一個社會制度,當作一個延續了數千年之久而又極有包容性、極有貫徹性的社會制度客觀的存在著,我們要改革它,要剷除它,就不能單憑自己一時的高興,也不能單憑外面有力的推動,甚至也不能完全信賴任何偉大人物的大仁、大智、大勇或其決心與作為,而最先、最重要的是要依據正確的社會科學來診斷它的病源,參證當前世界各落後國對於根絕那種病源所施行的最有效的內外科方術。
在科學的時代不相信科學,在人民的時代不信賴人民,即使是真心想求政治民主化,真心想還政於「民」,那也將證明他或他們的「好心」、「善意」、「真誠」以及「偉大懷抱」與多方努力,會在歷史的頑執性前討到一些沒趣,或導演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悲喜滑稽劇。如其說,那些簡易而廉價的民主化戲劇,終或大有造於中國官僚政治的革除,那就是,把那類戲劇看完了,看膩了,看到太沒有出息了,到頭將會逼著大家,甚至尚有心肝、有血氣的官僚自身,改變一個想法,改變一個做法,而恍然悟到20世紀50年代,不是一個可以耍政治魔術的時代,而是一個科學的、人民的時代!
一句話:中國的官僚政治,必得在作為其社會基礎的封建體制(買辦的或官僚的經濟組織,最後仍是依存於封建的剝削關係)清除了,必得在作為其官與民對立的社會身分關係洗脫了,從而必得讓人民、讓一般工農大眾普遍的自覺自動起來,參加並主導著政治革新運動了,那才是它(官僚政治)真正壽終正寢的時候。
王亞南
作於1948年
王亞南(1901年10月14日—1969年11月13日),經濟學家,教育學家。又名王漁邨。生於湖北省黃崗縣一個農民家庭。幼年在家讀私塾。1923年考入武漢中華大學教育系,同時在中學兼課。1927年大學畢業后,曾在北伐軍中任政治教員。大革命失敗后,結識郭大力,決定共同研究經濟學。1929年東渡日本,在東京研究馬克思主義經濟學,並從事寫作和翻譯。「九·一八」事變后回國,在上海從事進步文化活動。1933年福建反蔣人民政府成立,曾出任《人民日報》社社長,后遭通緝,取道香港赴德國和英國,深入考察資本主義制度,繼續研究經濟學。1935年經日本回國,在上海全力翻譯《資本論》。抗日戰爭爆發后在上海參加抗日救亡運動。翌年到武漢任國民黨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設計委員會委員,致力於抗日宣傳活動。《資本論》三卷中文全譯本由上海讀書·生活出版社出版后,從此成為國內威望很高的經濟學家。1940年到重慶,次年到廣東,任中山大學經濟系教授兼系主任,創辦並主編《經濟科學》雜誌。1944年到福建永安,任省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所長,創辦《社會科學》雜誌和經濟科學出版社,同年兼任廈門大學經濟系講座教授,講授中國土地問題等專題。1945年受到國民黨當局的迫害,應邀任廈門大學經濟系主任。1949年經香港到北京,不久即在清華大學任教。1950年被任命為廈門大學校長,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社會科學院前身)學部委員會常委。1954年起,連續當選為第一、二、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同時擔任福建省政協副主席、福建省教育工會主席、福建省哲學社會科學聯合會主席。1956年曾率大學教育代表團訪問印度。1957年5月加入中國共產黨,同年底率中國教育專家組赴緬甸工作三個月。1958年後,全力從事高等學校經濟學說史教材的編寫和資料選輯工作。1969年底因患惡性腫瘤病逝世於上海華東醫院。
王亞南畢生從事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教學和研究,共有著、譯四十部,論文三百餘篇。解放前除翻譯馬克思的《資本論》、亞當·斯密的《國富論》、里嘉圖的《經濟學及賦稅之原理》(以上均與郭大力合譯)、高島素之的《地租思想史》和乃特的《歐洲經濟史》等名著外,主要著作還有《經濟科學論叢》、《中國經濟論叢》、《社會科學新論》、《中國經濟原稿》(解放后增訂重版改名為《中國半封建半殖民地經濟形態研究》)、《中國官僚政治研究》、《政治經濟學史大綱》等。其中被稱為中國式《資本論》的《中國經濟原稿》是他的代表作之一,被譯為日、俄等國文字。這部著作應用《資本論》的觀點、方法及其體系來研究中國經濟問題,是把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說「中國化」所作的第一個成功的嘗試,在政治經濟學研究的方法論上開闢了一個新的途徑,而且首先闡明了中國封建生產方式的政治經濟學的主要範疇和基本規律,以及以這個理論為基礎的關於中國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經濟理論。解放后的主要著作有《中國地主經濟封建制度論綱》、《馬克思主義的人口理論與中國人口問題》、《論當前兩種社會制度下的兩種不同經濟現象和市場問題》、《資產階級古典政治經濟學選輯》、《〈資本論〉研究》和《政治經濟學論文集》等。其中1954年出版的《中國地主經濟封建制度論綱》是他在四十年代提出的關於中國傳統封建地主經濟特徵的總結和運用,它開創了中國經濟史研究的一個學派,對國內外歷史學界有重大影響,是他的另一部代表作。另外在教育思想上,如關於現代教育的本質和功能,如何辦好綜合大學,以及人才觀和教學論等方面,都有一些卓越的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