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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官僚政治的諸特殊表象

作者:change?  於 2024-3-8 08:22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政經軍事



對官僚政治的概念有了一般的說明;對世界各國的官僚政治分別作了一個輪廓的介紹,現在再來討論中國官僚政治本身,那無疑是有許多方便的。但方便的地方是就一般範疇立論,即就中國官僚體制與一般典型官僚體制的共同點立論,然而把中國官僚政治當作一個對象來研究,我們所當特別重視的,毋寧是在它的特殊方面,即它對一般表示差別的方面。

中國官僚政治,也正如同世界其他各國的官僚政治一樣,是一個歷史的現象。由它的發生形態到形成為一個完整的體制,以致在現代的變形,其間經過了種種變化,我們要指出它的特點,至少應就過去官僚政治與現代官僚政治兩方面來說。但如我們要在後面指明的,中國現代官僚政治,雖然大體照應著中國社會經濟各方面的形質上的改變,從國外到晚近,更從德美諸國新官僚體制中吸入了一些新的成分,把原來的傳統形態復化了,但原來的傳統形態並不曾因此被否定或代置,反之,我們甚且可以說,那是原來官僚政治形態在現代的變本加厲或強化。因此,在研究的程序上,我們須得從中國古典官僚政治形態的諸特殊表象講起。那些特殊表象,分別體現在它的以次三種性格中:

(一)延續性——那是指著中國官僚政治延續期間的悠久。它幾乎悠久到同中國文化史相始終。

(二)包容性——那是指著中國官僚政治所包攝範圍的廣闊,即官僚政治的活動,同中國各種社會文化現象如倫理、宗教、法律、財產、藝術……等等方面,發生了異常密切而協調的關係。

(三)貫徹性——那是指著中國官僚政治的支配的深入的影響;中國人的思想活動乃至他們的整個人生觀,都拘囚錮蔽在官僚政治所設定的樊籠中。

這是我們要分別在下面予以詳細說明的。


關於中國古典官僚政治的延續性問題,最先需要論究到它發生或形成過程的起點。

我們在前面已經講到,官僚政治是當作專制政體的一種配合物或補充物而產生的,專制政體不存在,當作一種社會體制看的官僚政治也無法存在。在這點上,中國官僚政治並非例外。因此,我們要探究中國官僚政治形成的起點,似乎就只要問到中國專制政體是何時才開始的就行。新舊歷史學家、社會史學家已公認秦代是中國專制政體發軔的朝代。而由秦以後,直到現代化開始的清代,其間經歷二千餘年的長期歲月,除了極少的場合外,中國的政治形態並沒有了不起的變更,換言之,即一直是受著專制政體——官僚政治的支配。譚復生所謂「二千年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二千年之政,如何皆是「大盜」,這裡且不忙分釋,「二千年之政」皆沿襲秦代專制政治而來,卻是一個事實。而晚近在蘇聯以「中國通」見稱的社會經濟史學家Wittfogel,論到中國中古歷史階段時,特彆強調「二千年官吏與農民的國家」這句話,那也不外表示,那個歷史階段是由官吏支配農民,是施行官僚政治。而在這以前,雖然設官而治的事實早經存在著,但那時的政治支配者主要是貴族,即在春秋之世,國君「為天子之同姓者十之六,天子之勛戚者十之三,前代之遺留者十之一。國中之卿大夫皆公族也,皆世官也」。他們享有世祿,由是為他們所支配的生產人民,就不得為形式上的自由農民,而只是農奴。不過到了戰國之世,一切改觀了;在諸侯相互長期戰爭過程中,封建貴族的政治支配權,逐漸轉移到封建官僚手中了。中國歷史載籍是用「政逮於大夫」、「陪官執國命」、「布衣為卿相」一類籠統文句來描述此種轉變,我們從社會史的見地卻應當說:戰國諸侯為著爭霸權、爭統治而進行的戰爭,培養了封建官僚。封建官僚起初不過是封建貴族技術上的助手,幫助封建貴族剝削農奴式的農民,組織封建榨取農民血汗的機關,並使這機關鞏固和成為合法的形式。但封建的混戰,使各種「專門人材」成為急切的需要,而且直接動搖了整個社會制度,削弱了和抹殺了舊有的階級劃分,並在新的調子上來重新劃分階級。封建上層階級社會地位之一般的不穩固,是愈來愈加厲害,常使封建諸侯依靠官僚。這培養起來的封建官僚,不但成了專制政體實行的準備條件,且還在某種程度,成了專制政體實現的推動力,如史載「繆公求士……並國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民以殷盛,國以富強……惠王用張儀之計……散六國之從……蠶食諸侯,使秦成帝業」(《史記·李斯列傳》)。

秦得「策士」、「處士」或封建官僚之助而成就一統大業,而實現專制的官僚的政治局面以後,其他繼起各朝代的開基創業,雖同樣要取得它前一朝代末期的士大夫或失意的政客和策士們的匡助,但其間有一根本不同之點,即秦代的官僚政客是在封建貴族政治崩潰過程中養成的,而秦后各朝代的官僚政客,則都是在官僚政治局面下養成的。二千年的歷史,一方面表現為同一形式的不同王朝的更迭,同時又表現為各王朝專制君主,通過他們各別文武官吏對農民施行剝削榨取的支配權力的轉移。王朝的不絕再生產,再配合以官僚統治的不絕再生產;同式政治形態的重複,在有些人看來是「循環」(如日本秋澤修二之流的中國歷史循環說),而在其他較深刻的歷史學家看來則是「沒有時間」,「沒有歷史」(如Hegel稱中國為「空間的國家」)。但中國官僚政治延續了二千年卻是一個事實。它的這種延續性,或者它之所以能延續得這麼長久的道理,我們將在後面講出它的更基本的原因來,而下面緊接著要說到的它的其他兩種特性——包容性和貫徹性,也許可以看為是一部分的說明,雖然它們那兩種特性的形成,同時也可說是由於它延續得比較長久的原故。


中國官僚政治的包容性,那當然也是把它和世界其他國家的類同政治形態相比較而表現出來的。每一個社會,同時存在有各種各色的社會文化事象和制度。而在任何階級社會裡面,政治事象或其體制,往往總容易而且必然會變得突出,這是舊歷史家們慣把政治史來代表人類文化史的一大原因,但政治現象或政治體制雖然比較突出而顯得重要,它並不能無視其他社會事象和制度的作用;大約一種政治制度如其對於環繞著它的其他社會體制不能適應、不能協調,它就會立即顯出孤立無助的窄狹性來,反之,如其他能適應、能運用同時並存的其他社會文化事象,並且在各方面造出與它相配合的社會體制來,它的作用和影響就將視其包容性而相應增大。與外國官僚政治相較量,中國官僚政治其所以能顯出包容的特性,就因中國官僚政治在較長期的發展過程上,漸逐發現了並在某種限度創出了配合它的其他社會事象和體制。我們沒有充分篇幅把這點在這裡詳細解述,姑從以次幾方面予以較論:

首先,中國以父家長為中心的家族制和宗法組織,雖然是在專制的——官僚的政體實現以後更加強化了,但在這以前,卻顯然存在著這樣一個可供官僚政治利用的傳統。國與家是相通的,君權與父權是相互為用的。而在歐洲,特別是在早前的羅馬社會,個人在家族中的地位是早經相當確定了的。歐美歷史學者認定東方的專制統治不適於西方人的氣質,也許這是一部分理由,這就至少要使官僚政治在這一方面的作用和影響受到限制。

其次,法律和政治是非常密切關聯著的。人民對於法的認識、法的習慣有了素養;對於權利義務的相對關係有了一些明確概念,那對於任意蹂躪人權、任意剝削榨取人民的專制官僚政體就將成為一個阻礙。「西方社會的特點,是常常有為種種目的而存在的許多團體,有時經國家明白承認,有時則否,但是它們全體構成個人間的許多社會關係。就大小說,這種種關係常比現代國家的公民權所含有的關係,在個人生活內,佔有大得多的地位。」因此,就在專制時代,國王對於被看為地方習慣法的私法,「實際上只不過行使極少的立法權」注35。而在中國,一般的社會秩序,不是靠法來維持,而是靠宗法、靠綱常、靠下層對上層的絕對服從;於是,「人治」與「禮治」便被宣揚來代替「法治」。這顯然是專制—官僚政治實行的結果,但同時卻又成為官僚政治得擴大其作用、加強其活動範圍的原因。

又其次,我們得講到比較狹義上的諸文化事象,如學術、思想、教育等等方面。歐洲在專制官僚政治的歷史階段,曾經發生過兩大運動,其一是啟蒙運動,又其一是加爾文主義運動;這兩種運動,就它們反封建的立場說,雖然有某些場合是站在專制官僚統治方面,但它們在大體上,卻是主張自由、強調人權、反對專制主義、反對官僚政治的。換言之,即歐洲專制時代的學術、思想與教育並不像它們以前在所謂政教統治(Hierarchy)時代那樣與政治結合在一起。反之,在中國整個長期專制時代卻不同,中國文化中的這每一個因素,好像是專門為了專制官僚統治「特製」的一樣,在幾千年中,彷彿都與專制官僚政治達到了水乳交融的調和程度。所謂「二千年之政,秦政也,二千年之學,荀學也」(譚復生語),無非謂學術與政治的統一。「是道也,是學也,是治也,則一而已」(龔定盫語)。學術、思想,乃至教育本身,完全變為政治的工具,政治的作用和滲透力就會達到政治本身活動所不能達到的一切領域了。

要之,中國的家族制度、社會風習與教育思想活動等等,在某種限度內,雖為官僚政治施行的結果,但卻又成為官僚政治的推動力,它們不但從外部給予官僚政治以有利的影響,甚且變為官僚制度內部的一種機能、一種配合物。


惟其中國專制的官僚的政治,自始就動員了或利用了各種社會文化的因素,以擴大其影響,故官僚政治的支配的、貫徹的作用,就逐漸把它自己造成為一種思想生活上的天羅地網,使全體生息在這種政治局面下的官吏與人民、支配者與被支配者,都不知不覺的把這種政治形態看為最自然、最合理的。在一般無知無識的人民固不必說,就是自認為窮則「寓治於教」,達到「寓教於治」的士大夫階層,歷來就很少有人想到這種政治形態以外去。他們像從來沒有什麼政治理想,如其說有,那也不是屬於本來的,而是屬於過去的。「克明竣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以致「協和萬邦」的空洞詞句,被翻譯增飾為「修」、「齊」、「治」、「平」的大道理;唐虞三代的「無中生有」的「盛世」,變為「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的大口實,而由「明君、賢臣、順民」結合成的政治理想圖案,始終在被宣揚著、漠然的憧憬著,但又似乎從未好好實現過。所以,我們現代很自負的歷史學家如錢穆一流人物,就說:「因為中國在先秦時候,孔子他們這一般聖賢,都已經將那些人生理想講得很高深,以後實在很難超越。問題並不在再講這些問題,而如何在去做這些問題。漢唐人能夠依著先秦這個理想逐漸做去,實在是了不得。中國的理想本來已很高、很完美,直到今天,依然未能超過他,這不能因此反罵中國人不長進……在那裡,我可以大膽說一句,今後中國的政治社會,恐怕還依然會逃不掉漢唐的大規模,政治的一統,社會的平等,此下仍不能超過。這就是說,我們固有的崇高的理想,到現在還未十分達到,將來還要這樣做去。」我不想在這裡批評這種高論,但我得指出:(一)這是典型的中國士大夫階層的政治思想的結晶;(二)這是中國官僚政治支配下的必然產物;(三)這說明中國士大夫輩對於專制的官僚的統治(注意:錢穆根本就不承認中國秦漢以後的政治是專制政治,以後還有講到的機會)中毒之深,所以「陷溺」於其中而不能自拔。

顯然的,這樣好的政治理想或政治形態,應當只有站在統治地位或站在幫忙統治階級的人材特別欣賞,而處在被統治地位的一般人民,該是如何想法呢?我們固有的文化理想、政治理想,由聖賢講得那樣「高深」,下民如何體會得到;那樣「崇高」,下民且無體會必要。所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孔子立教,又成為那種政治理想實現的補充物。俄皇卡薩林(Catherine the Great)是中國武則天一流的人物,她頗懂得孔子的那種教義,一次對莫斯科的總督說:「當我們的農民要教育的日子到來時,你我的地位就保不住了。」中國士大夫階層過去也許有不少的人能理解到這個道理,但他們卻總不大肯把這秘密揭露出來。一般人民,特別是一般農民沒有受教育,或者又受到統治者為他們編製配合好了的一套有利於統治的教育,他們的政治期待就是沿著「賢人政治」或西人所謂「聖賢統治」(Herrschaft der Besten——德國崇拜中國政治理想的學者Leibniz曾這樣稱謂)的線索,希望出現「真命天子」、「太平宰相」、「青天太爺」;如其現實往往總是給他們那種期待以無情的反撥,那除了嚴刑峻法會教他們恭順外,還有綱常教化以及其他與「治道」攸關的各種社會制度、習慣,乃至命運哲學,都可以緩和他們的反抗情緒。結果,「明君賢臣」的政治場面,固然要「順民」維持,而「暴君污吏」的政治場面,尤須「順民」忍耐。中國政治自來就不許讓人民具有何等基本權利觀念,所以,任何基本權利被剝奪、被蹂躪,他們很少在法的範圍內去考慮是非,至多只在倫理的範圍去分別善惡;事實上,即使是在倫理認識內,他們也並不能把善惡辨得明白,因為讀書有權利做官,做官有權利發財,做官、發財都由命定這一類想法,是不許他們有徹底的道德評判的。

不僅如此,社會心理的科學告訴我們,同一社會事象的反覆,會使我們的反應牢固的變成我們的第二天性。在專制官僚政治下,統治階級的優越感和一般貧苦大眾的低賤感,是分別由一大些社會條件在把它們支持著、強化著。「布衣可以為卿相」,卿相亦可以變為布衣的事例,並不曾把官吏與農民間的社會鴻溝移去。而長期的「從古如斯」的政治場面,使統治者、被統治者不期然而然的把既成社會事象(不論它是如何不平,如何不合理,如何為稍有現代政治意識與人類同情心的人所不忍聞、不忍見)視為當然,並看得非常自然。

懂得了這些道理,才會明白歐洲人的氣質,為什麼像是不適宜於專制主義政治,而我們中國人的氣質,又為什麼像是特別適宜於專制主義政治。

然而,對專制主義、官僚主義中毒最深的,畢竟還是一般立在封建專制統治地位或為那種統治幫忙幫閑的官僚士大夫階層。因為成見與利害關係結合起來,才能變成最強固、最不易改變。當中國農民大眾不止一次的表示他們不能再忍受橫暴壓迫而奮起自救並引起全國騷動的時候,士大夫階層往往總是利用機會,幫助野心家向民眾提出許多諾言,收拾殘局,重整山河;儘管新的專制王朝出現,新的官僚系統登場,而舊的政治形態卻又復活了。

政治上的實利主義與歷史惰性,錮蔽了他們,使他們不能相信在固有的社會政治形態以外,還有什麼理想。


可是,中國官僚政治所表現的上述諸般特殊性格,並不能從它們之間的相互影響得到說明。長期的專制官僚統治,無疑大有造於那種政治的支配者,使他們有時間、有機會把社會一切可資利用的力量動員或收編起來;把一切「有礙治化」的因素逐漸設法排除出去。「道一風同」的局面一經造成,治化上顯出的貫徹作用也就既深且大了。反過來講,這些又是官僚統治得以長久維持的原因。

一切因果循環論是會失之表象的,我們需要進一步探究到中國官僚政治的社會經濟基礎。

王亞南《中國官僚政治研究》

中國經濟學家、教育家王亞南的著作。中國第一部用馬克思主義科學方法系統剖析傳統官僚政治的著作。1948年10月,由上海時與文出版社初版印行。本書以歷史和經濟分析為基礎,對官僚政治這一官僚主義發展最成熟的形態本身的基本矛盾——官民對立關係作了慧眼獨具的剖析,從而為探索官僚主義的根本克服辦法提供了啟示。官僚政治確曾在不同程度上,存在並作用於一切國家的某一歷史階段。作者提出從「技術」和「社會」兩方面去認識官僚政治。官僚主義的作風和流弊,是屬於技術層面的。作為一種社會體制的官僚政治,是由封建制到資本制的歷史過渡階段的必然產物。「官僚政治是專制政治的副產物和補充物」「人治是官僚政治固有的基本特徵或規律」。中國古典官僚政治形態的特殊表象,分別體現在它的以下三種性格中:一是延續性,二是包容性,三是貫徹性。作者從分析中國官僚政治的社會經濟基礎入手,指出「專制的官僚的政體必須建立在地主經濟封建制基礎之上」。儒家學說的天道觀念、大一統主張和綱常教義的「三位一體」是中國官僚政治得以鞏固的思想基礎。兩稅制和科舉制是支持官僚政治高度發展的兩大槓桿。建立在地主經濟基礎上的集權的專制官僚政治使中國社會長期停滯。傳統農村封建社會經濟基礎的逐漸瓦解和都市的市民經濟形態的發展,使傳統的舊官僚政治不斷走向覆滅。一個新的代替官的或官僚的人民時代,就是讓人民普遍地自覺自動起來,參加並主導政治革新運動,這才是官僚政治真正壽終正寢的時候。全書立足於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分析框架,結合當時中國的經濟社會實際,解答了英國科技史家、生物化學家李約瑟向他提出的「中國官僚政治」話題。


序 言
現在拿來問世的這本書——《中國官僚政治研究》,內容共分十七篇,曾分篇連載於上海出版的《時與文》雜誌上。在登載第一篇「論所謂官僚政治」時,作者曾在前面附上一個引言式的楔子,說明從事這種研究的動機、態度,並附帶列舉出全書內容的預定篇目。動機是已定的,不必說;在將近半年的寫作過程中,雖然現實的官僚政治的毒害,在國內外引起了更普遍的責難或咒詛,而我卻幸能勉強避免激動的情緒,一貫的維持住客觀的科學的研究態度;至於內容方面,與原來預定篇目雖略有更改,那無非是為了說明的便利。因此,除了篇目一項,由目錄一見明白,無須瑣贅外,我在這裡,只想把楔子中關於研究動機和研究態度的自白,移植過來,而最後更簡單解說我在研究中及研究后所接觸或感觸到的一些情節。

先言研究動機。1933年,英國Prof.Needham(英國科技史家、生物化學家李約瑟 )因為某種文化使命,曾到那時尚在粵北坪石一帶的國立中山大學。我在坪石一個旅館中同他作過兩度長談。臨到分手的時候,他突然提出「中國官僚政治」這個話題,要我從歷史與社會方面作一扼要解釋。他是一個自然科學者,但他對一般經濟史,特別是中國社會經濟史,饒有研究興趣。他提出這樣一個話題來,究是由他研究中國社會經濟史對此發生疑難,抑是由於他當時旅遊中國各地臨時引起的感觸,我不曾問個明白,我實在已被這個平素未大留意的問題窘住了。當時雖然以「沒有研究,容后研究有得,再來奉告」的話敷衍過去,但此後卻隨時像有這麼一個難題在逼著我去解答。我從此即注意搜集有關這方面的研究資料了。加之,近年以來,官僚資本問題已被一般論壇所熱烈討論著。官僚資本與官僚政治的密切關係是非常明白的。有關官僚資本的研究(一部分已在《文匯報》「新經濟」及《時與文》上發表),處處都要求我進一步對中國官僚政治作一科學的說明。此外,我在大學里,有時擔任中國經濟史的課程。中國社會經濟之歷史演變過程,在我的理解和研究上,認為有許多是不能由硬套刻板公式去解明的;但提出任何特殊經濟發展規律固然很難,應用那種作為社會基礎看的規律,去解說歷史上的一切突出的社會文化事象,更屬不易。中國官僚政治形態,是屬於那些社會文化事象之一,它將和中國社會突出的宗法組織、倫理傳統、儒家思想等等,同樣成為我們所提論到的中國社會經濟特殊發展規律是否正確的考驗。在這種意義上,中國官僚政治的研究,又必然要成為我關於中國經濟史研究的副產物。而我也希望藉此減輕我對於非所專習的政治制度加以研究的僭越。

次言研究態度。官僚政治或官僚制度,它在歷史上是已經引起了不少的流弊和禍害的,而就中國說,且還在繼續發生反時代的破壞作用。而況國人皆曰可咒的官僚資本,正在猖獗的橫行著。我們在這種場合來研究官僚政治,就似乎格外需要抑止住感情上的衝動。過分渲染一種急待除去的東西的醜惡和過分渲染一種急待實現的東西的美好,也許在宣傳上是非常必要的,但同樣會妨礙科學上的認識。當作一種社會制度來看,官僚政治究是如何存在,究竟是如何取得存在,最後,它將如何始能喪失其存在,那才是我們研究的真正目標。一切存在的東西,在它其所以取得存在的一般社會條件還在發生作用的限內,我們是無法憑著一己的好惡,使它從歷史上消失去的。而且,在我們今日看來,官僚政治一般已成了過了時的落後的東西,但在以往,它確曾在歷史上伴隨著其他社會體制扮演過進步的角色;而中國官僚體制的比較一般的提早出現,甚至無妨看為是中國社會早前比較進步的一個表現在政治方面的特徵。曾是進步的東西,現在成為退步的象徵;曾是比較出現較早的東西,現在居然當著其他各國典型官僚政治已分別交代其歷史命運的時候,還在中國社會極明顯的存在著、極有力的作用著,那決不是偶然的。那都需要比較縝密的科學研究,始能抉出它的實在關鍵來。

再次,要講到我在研究過程中及研究后的接觸和感觸了。我從來的寫作,沒有像這次「研究」這樣受到普遍的注意;第一篇發表以後不久,相識的朋友,不相識的青年研究者,連續來信提到或討論到其中觸及的論點;有時,因為我暫時間周轉不過來,或處理題材發生滯礙,致脫期未續刊出來,隨即就接到探問我、敦促我、鼓勵我的函件。大家這樣關心這個研究,顯然除了這在社會科學的研究上是一個新的課題而外,它——官僚政治,在中國當前社會改造的實踐上,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課題。儼然和中國政治史同其悠久的官僚政治,像斬除了隨即又新生起來的九頭蛇似的怪物,它許久許久就在以不絕的「復活」,而在人們心目中,特別在官僚意像中,保證其「永生」。這對於「望治頗殷」、「除惡務盡」的志士仁人,有時也難免引起一些迷惑。我這種研究,無論如何,總是希望能把這長久籠罩在觀念塵霧中的政治暗影或社會幽靈,在某種限度,讓其「原形」顯現出來的。我那種希望,究在何種程度實現了,那要訴之於讀過本書以後的讀者諸君的客觀評價。而在我自己,卻顯然因此加深並加廣了對於一般政治經濟,特別是中國政治經濟的基本認識。經過這次研究以後,我像把以往中國社會史上想得不夠透徹、講得不夠明白的許多問題豁然貫通了;而我一向強調的所謂中國社會的特殊發展,這才實實在在的有了一個著落。中國社會長期停滯問題,地主經濟封建形態問題,官僚主義、專制主義、封建主義的混一問題,官民對立問題,舊士大夫的階級性問題,封建剝削性問題,儒家學說長期作為代表意識形態問題,商工市民階級不易抬頭問題,新舊官僚政治的差異問題,中國民主政治與土地改造的必然關聯問題……所有這些問題,在經濟的、歷史的或唯物史觀的系統說明中,都直接間接關聯到了中國社會的特殊發展的命題上,並由是明確規定了中國今後歷史的發展道路。自然,我的解說,沒有任何理由叫一切人都同意的,那不過是表示我個人在研究中乃至研究后在主觀上感到的一種「收穫」罷了。事實上,在這樣一部小著作中,處理這樣多的一些大問題,其不夠周延、不夠詳密,是非常明白的;就是在表現的方式上,有的朋友曾表示,要再博引旁征一點;另一些朋友則希望更潑辣、更通俗一點,但是,當作中國社會政治之基本原則的科學的研究,它是用不著過於學究化,同時也不必是一種宣傳品。它對於中國這種既古舊又現實的社會政治形態,只不過是挈領提綱的作了一個研究導言。設用我原來在前述「楔子」中的表現,就是「由於我個人的學力及研究範圍的限制,我對於這個新鮮的大題目,自不敢期待有了不起的貢獻,但因為這是中國研究社會科學者應當踏入的新境界,至少也希望能由我的錯誤而引出真理」。

最後,我得回過頭來對於《時與文》雜誌負責諸先生表示謝意了。《時與文》有限的篇幅,令我長期得到發表的便利,已夠心感了,而他們在我寫作過程中所給予的鞭策和鼓勵,更屬永遠難忘。假如《時與文》不發刊,也許這著作還只是潛在我的想像中。由《時與文》分期發表到集印,沒有經過多大的增補,而其中字句欠妥或命意欠明確地方的修改,全系勞生活書店編者史枚先生提出,而經我同意改正了的。對於史先生的精細與認真精神,異常感佩。原稿全部由國立廈門大學經濟學系高材生孫越生君抄校過,為我分擔了不少煩累,特志盛意。本書後面,原來打算把有關官僚資本的兩篇論文(「中國官僚資本之理論分析」和「中國官僚資本與國家資本」)作為附錄,但因為那兩篇論文,已經載在該店出版的《中國經濟原論》中,讀者容易找到參考,所以從略了。

著 者

一九四八年五月於廈門海畔野馬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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