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病
國際上流行一句對中國很不好的批評:「中國人極自私。」凡屬中國人民一分子,皆分擔了這句話的侮辱與損害。辦外交,做生意,為這句話也增加了不少麻煩,吃了許多虧!否認這句話需要勇氣。因為你個人即或是個不折不扣的君子,且試看看這個國家做官的,辦事的,拿筆的,開鋪子作生意的,就會明白自私的現象,的確處處可以見到。當政大小官僚情形且格外嚴重。它的存在原是事實。它是多數中國人一種共通的毛病。但責任主要應歸當權的。
一個自私的人注意權利時容易忘卻義務,凡事對於他個人有點小小利益,為了攫取這點利益,就把人與人之間應有的那種謙退,犧牲,為團體謀幸福,力持正義的精神完全疏忽了。
一個自私的人照例是不會愛國的。國家弄得那麼糟,同自私大有關係。
國民自私心的擴張,有種種原因,其中極可注意的一點,恐怕還是過去的道德哲學不健全。時代變化了,支持新社會得用一個新思想。若所用的依然是那箇舊東西,便得修正它,改造它。
支配中國兩千年來的儒家人生哲學,它的理論看起來是建立於「不自私」上面,話皆說得美麗而典雅。主要意思卻注重在人民「尊帝王」「信天命」,故歷來為君臨天下帝王的法寶。前世帝王常利用它,新起帝王也利用它。然而這種哲學實在同「人性」容易發生衝突。表面上它彷彿很高尚,實際上它有問題,對人民不公平。它指明作人的許多「義務」,卻不大提及他們的「權利」。一切義務彷彿都是必要的,權利則完全出於帝王以及天上神佛的恩惠。中國人讀書,就在承認這個法則,接受這種觀念。讀書人雖很多,誰也就不敢那麼想「我如今作了多少事,應當得多少錢?」若當真有人那麼想,這人縱不算叛逆,同瘋子也只相差一間。再不然,他就是「市儈」了。在一種「帝王神仙」「臣僕信士」對立的社會組織下,國民雖容易統治,同時就失去了它的創造性與獨立性。平時看不出它的壞處,一到內憂外患逼來,國家政治組織不健全,空洞教訓束縛不住人心時,國民道德便自然會墮落起來,亡國以前各人分途努力促成亡國的趨勢,亡國以後又老老實實同作新朝的順民。歷史上作國民的既只有義務,以盡義務引起帝王鬼神注意,藉此獲取天祿人爵。待到那個能夠榮辱人類的偶像權威倒下,鬼神迷信又漸歸消滅的今日,自我意識初次得到抬頭的機會,「不知國家,只顧自己」,豈不是當然的結果?
目前注意這個現象的很有些人。或悲觀消極,念佛誦經了此殘生。或奮筆揮毫,痛罵國民不知愛國。念佛誦經的不用提,奮筆揮毫的行為,其實又何補於世?不讓作國民的感覺「國」是他們自己的,不讓他們明白一個「人」活下來有多少權利,不讓他們了解愛國也是權利!思想家與統治者,只責備年輕人,困辱年輕人。儼然還希望無飯吃的因為怕雷打就不偷人東西,還以為一本《孝經》就可以治理天下,在上者那麼糊塗,國家從哪裡可望好起?
事實上國民毛病在用舊觀念不能應付新世界,因此一團糟。目前最需要的,還是應當從政治、經濟、教育、文學各方面共同努力,用一種新方法造成一種新國民所必需的新觀念。使人人樂於為國家盡義務,且使每人皆可以有機會得到一個「人」的各種權利。要求「人權」並不是什麼壞事情,它實在是一切現代文明的種子。一個國家多數國民能自由思索,自由研究,自由創造,自然比一個國家多數國民蠢如鹿豕,愚妄迷信,毫無知識,靠君王恩賞神佛保佑過日子有用多了。
自私原有許多種。有貪贓納賄不能忠於職務的,有愛小便宜的,有懶惰的,有作漢奸因緣為利,販賣仇貨企圖發財的。這皆顯而易見。如今還有一種「讀書人」,保有一個鄰於愚昧與偏執的感情,徒然迷信過去,美其名為「愛國」;煽揚迷信,美其名為「復古」。國事之不可為,雖明明白白為近四十年來社會變動的當然結果,這種人卻卸責於白話文,以為學校中一讀經書,即可安內攘外;或委罪於年輕人的頭髮帽子,以為能干涉他們這些細小事情就可望天下太平。這種人在情緒思想方面,始終還不脫離封建遺老秀才的基本打算,他們卻很容易使地方當權執政者,誤認他們的捧場是愛國行為,利用這種老年人的種種計策來困辱青年人。這種讀書人儼然害神經錯亂症,比起一切自私者還危險。這種少數人的病比多數人的病更值得注意。真的愛國救國不是「盲目復古」,而是「善於學新」。目前所需要的國民,已不是搬大磚築長城那種國民,卻是知獨立自尊,懂拚命學好也會拚命學好的國民。有這種國民,國家方能存在,缺少這種國民,國家決不能僥倖存在。俗話說:「要得好,須學好。」在工業技術方面,我們皆明白學祖宗不如學鄰舍,其實政治何嘗不是一種技術?倘若我們是個還想活五十年的年青人,而且希望比我們更年輕的國民也仍然還有機會在這塊土地上活下去,我以為:
第一,我們應肯定帝王神佛與臣僕信士對立的人生觀,是使國家衰弱民族墮落的直接因素。(這是病因。)
第二,我們應認識清楚凡用老辦法開倒車,想使歷史回頭的,這些人皆有意無意在那裡作糊塗事,所作的事皆只能增加國民的愚昧與墮落,沒有一樣好處。
第三,我們應明白凡迷戀過去,不知注意將來,或對國事消極悲觀,領導國民從事念佛敬神的,皆是精神身體兩不健康的病人狂人。(這些人同巫師一樣,不同處只是巫師是因為要弄飯吃裝病裝狂,這些人是因為有飯吃故變成病人狂人。)
第四,我們應明白一個「人」的權利,向社會爭取這種權利,且擁護那些有勇氣努力爭取正當權利的國民行為。應明白一個「人」的義務是什麼,對做人的義務發生熱烈的興味,勇於去擔當義務。要把依賴性看作十分可羞,把懶惰同身心衰弱看成極不道德。要有自信心,忍勞耐苦不在乎,對一切事皆有從死裡求生的精神,對精神身體兩不健康的病人狂人永遠取不合作態度。這才是救國家同時救自己的簡要藥方。
沈從文

甲集-第四
前年在北京時,我曾在一個作客的筵席上,遇到一個饒舌的人。這個人那時正從山西過北京,一個又體面又可愛的人物,在××人最粗糙的比喻上,說那人單是拿他的臉,或者一張口,或者身上任何一部分,放到當鋪中去,也很容易質到一筆大數目款項,原是不為虛譽的。吃過了飯,我們坐在東興樓那北房老炕上,隨意喝茶吸煙,又一同欣賞壁上所掛的齊白石山水畫,這朋友就談了許多畫家與作品,談得使在座的人無不歡欣,因為一切話皆說得非常中肯,非常有趣味,本來即刻應當回府的我,也不能不為他那俊辯雄談所影響,脫身不得,到后外面可落起雨來了。
今年八月間在上海,又無意中在一個朋友處遇到這個人,因為是舊識,雖僅僅是那麼一面,但這朋友竟非常痛快,一定要我跟到他過杭州,看浙江偉人所提倡的國術比賽。我告他說去杭州未嘗不可,但我決不花錢看他們比武。他笑了,他說,我們難道當真去看比武么?在北京天橋丟三個銅子到圈子裡,看一次摔角,還有人搬板凳請坐,我早看夠了。我只是邀你去那裡談燙天,我們一面玩一面談話,我可以說幾個很好的故事給你聽,你一定能夠把這故事寫下來,成為一個小說。我想了一會,看到這朋友又誠實又孩氣的臉,雖然那時正在為一種債務所逼,非趕急整理一些文章不可,到后就仍然答應他了。我們是十一號的八點快車動身的,到了西湖就住到內湖的新新旅館三樓。從上海北站一上車,這朋友就談話,過松江就說鱸魚,到海寧就說潮,下了車站就又談各地方關於檢查的差別,跳上人力車又說各地方的車子的性質,落了旅館又說天津南京蘇州廣州各處旅館的故事。總而言之這人的口若非常有一點東西來塞住它的時候,他的話是永遠不會停止的。他即或吃到一口湯或一口香蕉,那仍然也不至於妨礙他談話的方便。我是在許多人事上皆發現過「天才」的,但在談話上,只遇到這樣一個奇怪的人。
到了西湖,正是杭州人趕中秋節的時候,據說賠了錢的那個博覽會快要開幕,從上海方面來的人較多,湖上也忽然顯得比七月間活動了。我同那個朋友,就按定了我們在車上時所說定的計劃,白天爬山晚上坐船,另外一些時間,就用在湖上公園一帶來去,看那些坐船游湖的人。
我們先已經說定了的,到一個好地方,必須留連休息時,就聽這朋友說一個故事,我就用鉛筆把大體記下,以便在回到上海時刪改。在朋友的健談中我總是颼颼的在我那記事冊上畫上一些符號,我還常常利用一種小小的停頓,抽出一點時間,來為一個遊人的俏臉或知客僧的圓頭,作一種很詼諧的速寫。存記到在凈慈寺的後殿,朋友曾說了一個近於鬼魔的故事,在煙霞洞旁他說的是兩個轎夫的故事,在虎跑他告我另一朋友投水被人救起以後的情形,……差不多所有好地方這朋友皆說了一個好故事,所以本來應當即回到上海去的我,到后也同意且留到西湖度過一個中秋的提議了。
朋友是一個饒舌的好人,可是這饒舌的方向和嗜好,卻在三天內為我看明白了。以一個那樣年青那樣體面的人物,談了三天話,尚不說到男女戀愛的故事,這個是我從來沒有遇到的。有些人是一見面說過三句話,就會把話引到男女關係上面來;還有些人除了說戀愛就沒有話可說。我這個朋友,那麼適宜於與女人糾纏的性格,倒象本身是有一種隱疾,靈魂也同時有一種隱疾,才不能在男女事上感生興味了。因為我覺得有一點不平,有一點「豈有此理」的疑問,所以有一天,我們到玉泉看魚時,坐到那大水池邊,擲大餅給魚吃時,我就問他,為什麼從不聽到一個女人的故事在他嘴邊逗留。朋友就笑了。過了一會兒,朋友不說話。
到后他說,「你看這魚!」
我以為他在作一種遁詞了,就道,「我不是問魚,是問女人。」
「正是女人!女人就象這裡的魚,一尾一尾排列這水池裡,作各樣顏色,在各種顏色中若我們歡喜那一種,擲一點麵餅,就過來了。有麵餅,又當魚是需要麵餅的時候,我們只嫌魚太多,不容易選擇,難道會有失敗的事么?」
「魚恐怕不大同女人!」
「有什麼兩樣?我倒歡喜聽聽你這個大作家的妙論!若一定要我說出它的不同處,我只好說女人比魚還容易捉到手,養魚要許多的活水,對付一個女人,卻並不需要許多愛情。」
「這個話或者是對,我就無條件承認了吧。只請你把故事說下去,且告給我你的故事中的女人怎麼樣;我要聽的是『實在的現狀』而不是那『抽象的評論』。我實在願意尊敬你是一個對女人的英雄,因為你並不缺少英雄必具的身分。」
「好,你這樣會說,我當然要告給你一點。」
「莫說一點,說全部。」
「可是你錯了,全部是有時間限制我們的,你瞧,這時已經四點半了,我這對於女人的故事說五天也不會說完!」
「那你就說一個最動人的,我來記錄。」
「你得相信我這故事的真實。」
「我完全相信。」
我開始把那一本記事冊擱在闌幹上,靜候我這漂亮朋友的開口。
下面這個故事就是玉泉魚池旁所說的,因為到后把故事編號,所以就列到第四。有些話不是一個人口語所常用的話,那只是我的記錄的失敗;有些話稍稍粗野了一點,那是我保留那朋友一點原形。這故事我應當擔負那不良的批評,而讓好的獎譽歸給那個一切體面的朋友。
他說——
我不歡喜談女人,那是你所知道的。但一個最好的獵戶,決不是成天到大街上同人說打虎故事的打虎匠。一個好廚子只會炒菜。一個象棋聖手或者是一個啞巴。這是什麼原故?他們都不須說話。我懂女人,何必要拿這個話各處去說?即或是我的特長,是天賦,是可驕傲的技能,我也只能運用這技能,取到我分內應當得到的幸福,所以我從不同誰提起,也從無興味說到這些事情。
若果我這個故事說出來對人有一點益處,我也不會吝惜不說。一個廚子是可以告人怎麼樣在火候以及作料上注意的,我這話比炒菜複雜得多,所以說也無大效果。
不是說瞎話,我是天生就一種理解女子的心,憑了這天賦到任何地方總不至於吃女子的虧的。我覺得天下的女子沒有一個是壞人,沒有一個長得體面的人不懂愛情。一個娼妓,一個船上的搖船娘,也是一樣的能夠為男子犧牲,為情慾奮鬥,比起所謂大家閨秀一樣貞靜可愛的。倘若我們還相信每一個人都有一顆心,女人的心是在好機會下永遠有向善傾向的。女人的壞處全是男子的責任。男子的自私,以及不稱職,才使女子成為社會上詛咒的東西。你瞧,近來一些男子,一些拿了筆在白紙上寫字做故事的文豪,誰一個提到女人,忘記了憑空加上一些誣衊的言語?所有的詩人,在他作品的意識上,誰一個把女人當人?我們看到他們那種對女人的讚美,那謬誤的虛諛,同時也自然就看到他們的失戀憂愁或自殺了。
他們把女人當神,凡是一切神所沒有的奇迹皆要求女子的供給,凡是神生氣的事皆不許女人生氣,正因在某一層階級中有這一類男子,或做詩或不做詩,所以女子也完全變成可怕的怪物了。
我不是對女子缺少尊敬,我不過比別人明白一點,女子在什麼時候用得著尊敬,以及女子所能給我們男子的幸福的闊度是到什麼尺寸為止。我把女人當成一個神,卻從不要求她所缺少的東西。我對於女人有一種刻骨鏤心的嗜好,但我的嗜好是合理的,不使女子為難的。許多人都說女人會說謊,這些蠢東西,不知道他的要求如何奢侈,如何不合理,女子既然沒有那些出於男子口中的種種,她不說點謊怎麼把事情做得完全?
我聽到許多男子皆說到「相思」或「單戀」這樣一些古怪名稱,說是一種使人見寒作熱的病,一種使人感到生存消沉的厲害的玻真是奇怪的事。為什麼有這樣使醫生也束手的病?不過是無用處的男子漢,在他無用的本分上,取出一個要人憐憫的口號罷了。天下大概是真有一種男子,就是縱見到一個放蕩的妓女,在他面前用最猥褻的樣子告他怎麼樣可以用她,這男子也仍然還是要害相思病的。正象天生有一種人有這樣一種病根,那是一匹閹割過的雄雞,是除了喊叫而不能夠做其他事的一種人。我是永遠不害這樣病的,我只要愛定了誰,無論如何她總不會在我手下滑過。
我並不比別人有值得女人傾心的社會地位,並不比別的人錢多,我樣子也並不是完全中各種婦人意的體面,讓我再說一句野話吧,我氣力也並不比起許多人為強壯!同一個女人相愛完全不是需要這些的。婦人中有歡喜水牛的怪嗜好婦人,可是多數卻全不在乎此。一切的誇張,常常只是一個笑話,對這誇張感到完全的婦人真是少而又少!我還從沒有見到一個婦人選擇男子,是照到男子們所猜想的標準下手的。大多數的女人需要男子,她們是同吃飯完全一樣,只在方便中有什麼就吃什麼的。在吃飯時節,我們是還沒有聽到誰因為菜飯太壞,打過碗盞的事,事實也總有歡喜丟碗碎碟子的人,那是必定有一種原因;或者是嬌養慣了的小姐,或者是吃飽了傷食,或者是害別的病受了影響,所以脾氣就壞了。但是,就象這些人,餓一陣,她也仍然很隨便的下箸了。我所知道的,是婦人對別的事或者不通融,對男子是一點不生問題的。
為什麼我們常常聽到把一個美婦人比作冷如冰雪?那其實卻是男子的過失,男子的蠢同男子的自私,美婦人才常常為一類最壞的男子所獨佔,而且能夠貞靜自處。任何一個美貌的女人,是都很願意(或者說不拒絕)有幾個在身心方面能供給一切愉快的男子作為情人的,全是男子太不懂事,太無恥,還有的就是男子太象一隻閹割過的公雞;徒有金色炫目的毛羽,徒能扮戲,使女人感到快樂而不受拘束,總辦不到,所以許多本來天生就一個放蕩性格的女子,在這種社會上也變成聖潔的婦人了。女人在戀愛方面需要的原是灑脫,一個已經懂到數一百小制錢不會錯誤的女人,就明白在男女關係上應當作一種打算,若果是在情慾的悅樂賬上支下過多痛苦的息金,那她們自然是不幹的。但是如這事情是一件灑脫不過的事情,她們就找不出理由拒絕同你戀愛了。我們所誇獎的女子的長德都是不得已的委屈,所以我們不要太把能夠保持這長德的人加以不相稱的敬視或畏視,若是愛了她,你只要把「我是最灑脫不過的人」這一種意義表示得明白,她的貞嫻自固的門欄,是會完全摧毀在你那一個態度上的。
我先是說到婦人是飲食一樣的需要男子了,就是那樣子,我們就來注意一下烹調,注意一下對方味道的嗜好,以及胃口的強弱。自然我們隨時皆不能缺少處事恰當的聰明,我們要一種藝術或技術,我們不能缺少自信同自卑,不能缺少勇敢又更不可缺少軟弱,總而言之凡是字典上所有的種種名詞的解釋,我們皆能夠運用和理解,才是一個最好的情人。要耐煩、哪哪哪哪哪,且得拿這一方面長處給那女人知道,到后縱是聖瑪利亞也會對你含笑。你得把你當作一種蔬菜送給那女人,且必需盡她知道這菜蔬是她的蔬菜,那原因只是差不多所有女人都是一個自命不凡的廚子,有頑固的自信,以為若果這一樣菜由自己意思煎炒,不怕她的手段怎麼不高明,由她自己吃時總仍然心滿意足,或者還覺得這蔬菜的適口,與到胃裡以後的容易消化。你若要愛一個婦人,就用這種方法,使她明白你是她一碗由她意思炒成的菜,她因為不好意思,就也得挾你一筷子。
女人都差不多,倘若吃你的原因只是「不好意思不吃」,你就讓她有第二個「非吃不可」的機會,到后是她就「非你不吃」了。許多男子是因為好象不願意自己在女人勉強情形下被吃,所以永遠不會得到女人的愛情的。所有害相思病,發狂,跳河,抹脖子,全都是那類不懂女人的男子做的事,這些人幸好是死的死去,發狂的發狂,都不會再麻煩女人了,若是盡他們永遠在婦女們身邊,女人真不知要怎麼樣受冤受屈。
因為這樣事許多男子都怪女人,這些尚未完全發狂的男子,不消說全是一些獃子呆心事,因為他們只知道用他們從老輩傳下來一套對付女子的方法,時代既然不同,他們找不到愛情,就把發狂的機會找到了。他們也可以說不是想真心要同一個女子要好的人,因為無一處不是有許多非常多情的女子。這些男子只有一個方法,是使女人變成可詛的東西,這些男子自己就發顛狂苦惱,過著出乎上帝意想不到的壞生活。
有人說,女子的心象城門,關得嚴極了,到了那裡大氣力是無用處的,捶打終無辦法,所以費盡了氣力的男子才發瘋變顛子,做出嚇人的事。凡是門,有不開的么?不過人心上的門那裡是「打」開的東西?若果這裡用得著「氣力」,那門也是一種不必要的東西了。門是「拍」開的。凡門無有不可設法開,就是下了鎖,也仍然是一種容易方便事情。輕輕的拍,用你口輕輕的採取各樣方法去拍,凡是女子全身都無有不柔軟如奶如酥,難道心子這東西會特別硬朗,抵抗得過既會接吻又能說謊的男子的口?
(這裡我催促了他一次,我要他把故事說及,少來一點議論。)是的,我莫說我對於男女的感想好了。好在年青男子永遠是蠢得很的一種東西,受最完全的教育,得過教育部的褒獎,得過學位,也仍然不會了解女人。女人則又永遠是女人,永遠是那樣子容易同男子要好,只要你歡喜,只要你覺得她什麼地方生長得好看,中了你的意,你那言語行為放在一個恰當的表示上,她檢察了一下,看看是有利益而不受拘束的事了,就會很慷慨的將你所注意的給你的。或者她也能夠用那個本來只適宜於擦抹胭脂吃零碎與接吻的口,同你說話,告訴她是愛你一點或全部。要緊的是無論如何你得相信她所說的話毫不虛偽。一個女子是永遠不說謊話的,除非你處處行為上總明明白白表示不相信她的樣子,又或者你原本是一個歡喜聽謊話的人,她覺到毫無辦法時節,才會按照你的興味製造一點謊話。現代女子是只因為維護自己的利益,才象這樣子很可笑的活到世界上的。她們哭泣,賭咒,歡喜穿柔軟衣裳,擦粉,做怪樣子,這些專屬於一個戲子的技巧,婦女總不可缺少,都是為了男子的病態的防衛。男子們多數是閹寺的性的本能的缺乏,所以才多憑空的懷疑,憑空的嫉妒,又不知羞恥,對於每一個女人的性格皆得包含了命婦的端莊同娼妓的淫蕩,並且總以為女人只是一樣東西,一種與古董中的六朝造像或玩具中的小鍾,才把這些弱點培養在所有婦女的情緒上,終無法用教育或其他方法,使女子更象一個與人相近的女子。
我奇怪世界上不懂女人的男子數量的嚇人。他們中還有許多在那裡毫不害羞的扮戲,充一個悲劇中的角色,而到結果又總是用喜劇收常他們以為學問是幫助了解女人的一種東西,所以也常常用著他們的學問,談新婦女的一切,又稀亂八糟寫一點文章,或寫點詩,這些男子就算是盡了他們做男子的責任了。他們愛女人,也就只是在一些機會上,給那所愛慕的女人一點麻煩,還不讓女人有一個考慮的機會,或者說還不讓女人有一個印象,他們先就在那裡準備失戀發瘋了。一個女人歡喜一個男子,這中意的情緒的孕育,除了在一個時間的必須距離外,還有的是應當培植到男子的行為上,到後來,才會到兩方面恣肆的任性的一同來做一些孩氣事情。
但是我們所見到的年青人,就永遠只知道一個射門的方法,永遠用同樣一把鑰匙開那女人心上的門,女人也看新書,看新的詩集,明白體裁同標點,明白新的詩人形容女人的典故,就好象只是拍門的永遠是那一把鑰匙,所以不得不特意來製造一把鎖,好盡年青人不完全失望的。他們到近來是居然有人在這方面成功了,但是愛情轉到這些人還只是扮戲。他們那種不健康的身心,離開了情慾的飽饜到玩弄風情,他們本來都不配戀愛,因為他們的了解建設在一個虛空抽象的傾心上。
只有唱戲扮皇帝,才是可以由那些本來無皇帝福分的人上台,如今的知識階級戀愛,不過是無數既不熱鬧又很勉強湊成的戲文罷了。他們是太監扮的皇帝,是假的英雄,他們連唱帶演,也玩弄許多名詞,使兩方面互相心跳臉紅,互相哭喊狂笑,到后就用一個至上的「精神戀愛」結束了一切慚愧,彌補了一切不可找尋的損失。
(到這裡我是又催過他的。)
好好,我就不說廢話了。故事中的廢話太多,即或是怎樣切題,你們總不大歡喜。不過若果是同女人戀愛,就是說當我們把一個「故事」歸還給「事實」時,差不多所有女人,皆需要一種廢話敷衍的。若果你們懂「心上空間」這一個名詞的意義,你會相信這所謂心上空間,是只有男子的廢話可以作成的。「多情的鳥絕不是啞鳥」,做一個情人應當學到若干悅耳的叫聲,廢話說得適當,恐怕將來所有的中國女人慢慢的就都不再會流眼淚,要眼淚也不容易象現在那麼隨處可得了。因為有些女子最先感到男子的溫柔,是常常在一堆廢話中檢尋出一個最合乎她趣味的話,把它保持到永久的。
我說那故事,莫再耽擱時間了。可是未談我的故事以前我得先告你一點我的心情。
我是不曉得什麼叫失戀的。我要的我總得到。這個話說來不是使我自覺驕傲的意思。我不把這個誇張放大到熟人前面,因為說謊只是虛榮的維持,我是用不著這「戀愛天才」綽號的。我只是使你明白我身心的強劍我的脾氣是愛上了一個女人,我總能在一個最快速度內,使女人明白我在愛她,到后又使她知道我的需要,再到后是她就把我那需要給我的。我聽不得誰說到某一美麗女人在極壞相極俗氣丈夫身邊安靜過日子的事情,這些貞操我看得出是一種冤屈,同時感到一種莫可名言的悲憤,覺得痛苦了,我就非得去愛那個女人不可。我這孩子氣的也可以說是俠氣的行為,只象是向俗見作一個報仇的行為,且象是為女人施捨的一種行為,這裡我是很有過一些犧牲的。聽到這女人生活的不合理,我就找出一個機會來,把我這鮮明年青的身體,慷慨贈給這女人,使她從我身體上得到一種神秘的啟示,用我的溫柔,作一種鑰匙,啟開了這女人閉錮的心上的門,要她有一種年青的慾望的火,要她覺悟到過去一切的不合理,從新的獲得上,發現那老公牛佔有她是一種羞恥,一種切齒的冤讎。
事情是在××的那年,我在擔任一個汞砂場的技師。有一天,到去市約四十里一個地方去找尋一個朋友,坐了那地方最不體面的長途公共汽車去。在路上我就遇到一個婦人,一個使我這人也大驚訝的美麗婦人。那個優美的在淺紫色綢衣包裹下面畫出的苗條柔軟的曲線,我承認這是一個天工自己滿意的工作。那眼睛同眉毛的配置,那鼻子,都無可批評。這個人正象有心事樣子坐在我的前排,我心裡奇怪這地方會有這種婦人。從衣服及頭髮上看,我難於估計準確這女人的身分。我想這應當是我的災難來了,我又應當在公司的職務上另外找出一個盡責的理由了,就存心看到婦人從什麼地方下車,若果中途下車,我就隨到下去,問問她是在什麼地方住身,是做些什麼事情的人。我平時是不容易對女人感到多少糾紛的,既覺到可愛,我就不能放棄這機會了。
但是一直到了最後一站,這人才下車,我就想做一點獃事,跟到這婦人走一會,且莫到朋友處去訪朋友。但最壞的氣運由我自己作成,沒來之前恐怕不找朋友的住處,先一日曾寫了一個信通知給朋友,這時朋友卻正在停車處等候,一見我從車門處躍下,那在他身旁的朋友的長女,望到了我,就走攏來抓著我了。因為這小孩子一鬧,因為攜了小孩子走到朋友身邊去,同朋友握手,再回頭找尋,女人已經不知什麼時候到什麼地方去了。抱了小小悵惘的心情隨了朋友到他的住處,同朋友夫妻兩人談到一些留在國外熟人的生活,看看就夜了。因為我照例不歡喜談女人,所以我那朋友夫婦為尊重我起見,也不提到這小市鎮的關於婦女的話。我也不破例,去把車上所見去問我那朋友夫妻。不過在吃晚飯時節,那在車站上迎接我的朋友的長女君子,忽然向她媽說道:「媽媽,我今天在車站接叔父,又看到那穿紫衣的阿姨,美極了。」
「你又見她嗎?你為什麼不喊她?」
「我因為接叔父,所以忘記了。那真是畫上的美人。」
君子只是六歲的一個小孩子,提到這美女人時居然也不缺少欣羨。
我就問朋友,所說的女人是什麼人。
朋友原本認為我對女人無興味的,就說,「××若是你覺得這女人還美,我就為你想一個法介紹給你,好使我們君子也得常常見到。君子是見一次總說一次這女人的。」朋友這話顯然是出於一個玩笑的意義上,因為他一點也不了解我,他雖然相信我一切使女人見愛的資格不缺少,他總以為我是一個快樂健康的人,說簡單點他是把我當成一個孤高獨身男子款待,在說話行事各方面,對我是總不缺少一種含蓄的憐憫成分的。為了這個對手,我可不願多說話了。
但是,稍過了會,朋友的妻,象是明白我一點,就告給我關於那女子的許多事。我從君子母親方面才知道那美婦人是一個牧師的夫人,因為君子間或由她母親帶到××的教堂去玩,所以認識了這婦人。君子母親另外所知道的只是這婦人在××女校畢業,去年才嫁給××的牧師,牧師比女人年長十五歲。聽到這些話后我心上有些為朋友夫婦料想不到的變化。在我面前又象出現了一個仇人,我想象這牧師是一個最壞最卑劣的人物,我估計他們的婚姻完全成立在一種欺騙上,我不相信這女人心上沒有一種反動。機會給我一個犧牲自己的時間到了,我陪了君子母女兩人到教堂花園著白鶴,牧師不在家,那紫衣美婦人出來招待我們,我有意在那花園裡逗留了許久。
我自然就同這牧師夫人認識了,我自然非常懂事在一種初初晤面下,把一個最好最完全的印象給了她。回到朋友家中時,我與那婦人最後的點頭,最後的一瞥,我相信自己做了一件偉大的事業,在路上君子的母親問我,這女人是不是很可愛,我說我將把自己來放到一個危險局面下玩一玩,君子母親懂我的意思,她對我的了解比她丈夫為多,就笑說一
切願意幫忙。
回到朋友家書房中,躺到特意為我布置的一個小床上,想一切突然而來的事情,想未來,想這時那婦人的情形,全身發燒,可是我仍然用自足的意思克服了這心的馳騁。我明白我應當安安靜膊在這個小書房睡一晚,把精神留給在明天。心急是只能做出一些愚蠢的事情來把問題弄糟的,女人最害怕的就是男子性急。一個聰明的男子,他的聰明只在怎麼把意識的速度,維持到事實所批准的情形方面。他明白遐想的無用,他就不應當在孤獨的時候去猜想那兩人以上關係,因為這猜想照例是非常容易把自己安置到一個與事實相左的謬誤情形上去的。
第二天我攜了君子去,見到牧師也見到了那牧師夫人,我只同牧師談了半天話。我同那個靠叫賣聖雅各養得健壯如一匹大袋鼠的人談神學與宗教學,我同他說中國各派教會事業的變遷,我同他談洗禮與教會中慈善事業的各樣問題,到后還同這袋鼠談到聖經。幸得是我,才能有這樣多廢話可說。不消說在牧師方面,在一個長時間的散步中,我就取得了我所需要的。我讓這騙子愛我,讓他把我的可敬重處告給那個太太,第二天我就做了這點事情。
第三天,又是同君子母女兩人去的。朋友這太太當真履行了她的諾言,當我同到那叫賣聖雅各名分的人物繼續討論一切重要問題時,君子的母親就同那太太討論我同牧師。
事情的銳變使我自己也吃驚不小,還只第六天,這個美麗婦人,就仍穿了她那件紫衣,一個人留在我朋友那小書房中,同我談愛情了。
一
切由她明了了的所需要的我自然不能吝惜。我將我所有的全部給了她,盡她在一種嶄新的享受中,用情慾與溫柔有意義的消磨了這初夏的日子。
我在我朋友家住了半個月,這婦人就到過那裡五次。我回到××,婦人又到過七次。我的行為使我那個朋友吃驚,這好人,他倒奇怪,一個學自然科學的人,倒以為我是憑了好的命運成就的事。他仍然得使用一個好朋友的嘲弄,說我在幸運下賭贏了一注財富,在這些事上我當然用不著分辯,因為直到如今他還是對我的「科學方法」加以懷疑。
你是很明白的,兩個年青人的戀愛,先是大多數維持在一個恣肆的行為上面,到不久,這遊戲就轉到了嚴肅的情形中了。我們的接近,因為距離發生問題了。我不能把朋友的家作為一個晤面的根據地,又因他種關係,要我搬到××去也辦不到。而且我們同時皆不滿意現狀,我們皆得再進一步,費一點氣力,抱一點決心,犧牲一些必須犧牲的幸福,才能達到完全。
本來對婦人只抱了復仇性格的我,在同那婦人以前所遇到的女子,我是照例只同她們在一個恣縱中過一些日子,到后又仍然因為別的事情終於分手了的。我照例同烈女人要好,慢慢的看出她的弱點,慢慢的明白了她的個性,在什麼生活下就非常幸福,我就總費了些氣力,把這人轉給一個最恰當的丈夫方面去,我盡他們在要好中把我慢慢疏忽,我盡他們成為一對佳偶,這樣人是很有幾個的,可惜我這時不能為你說及。但是,自從我一同這牧師太太戀愛以後,我就覺得我應當結婚,而且結婚的女人除了她沒有第二個了。我真正為了那不可當的溫柔,以及不可當的熱情投了降,把一點理性完全失去,要作那使袋鼠禱告上帝處罰我的事了。
我們不顧一切,計劃到離開××的生活,甚至於把必須的向社會的辯訴也準備好了。
但是這是一件事實,不是一個架空的故事,我們仍然因為一些使人不相信的新事分手了。為一個比見面更突然的事所打擊,她因為到我住處往返來去的長途汽車上,翻了車,一車的人皆連同那一輛汽車摔在路旁小河裡面,這意外事情的發生,只去我們離開××兩天以前,我在第二天見到當地報上所載的消息,計算時間正是她坐回家的一輛車。我趕忙坐了車到××鎮朋友家去。一見到君子母親,我就知道她也早已知道了這件事。那朋友,還料不到我們的情熱,料不到我在兩天後就準備要帶了那牧師女人逃走,仍然是那科學家樣子冷靜,而說出玄學家的話語。他說,「你的氣運觸了礁石,昨晚應當做了一個惡夢。」我不理他,就問他太太知不知道是住在什麼醫院。君子母親說聽他們說到是住在家裡,傷處不大,正想等你來一同去看看。
我們不久就到了那教堂旁牧師的家裡,在門前小廊下遇見了那牧師,好象是鎮夜沒有睡眠,心緒非常蕪雜的樣子,坐在那小椅子上調一碗粥。
自從我同到那女人要好以後,我是只到過他家四次,如今已經有十七天不見到了這博學牧師的。他看到我來了,非常激動,他一點也不明白我同他太太在他背後作的事情。他還以為是我看了報或到朋友家聽到君子母親談到,才特地來看他同病人的。君子母親問了他一句話,他即刻就引我們到那婦人的住房去。他進了房,很憂愁的走到婦人床邊去,溫柔的喊婦人一個奇怪的名字,象是父親稱呼最小的兒女一樣神氣,告正閉了眼眯著的婦人,有朋友來看望。婦人象是知道來的是我,沒有把眼睛即刻睜開,輕輕的嘆了一口氣。我明白這上面所隱藏的意義。我知道那丈夫的溫柔使我難過以外,也使這婦人有一種慚愧。到后把眼睛開了,在那薄媚的臉上保留著慘慘的微笑,我們都沒有什麼話可說。只聽到那袋鼠牧師,說了許多廢話,他說到當他聽到翻車的時候如何驚惶,到後知道了她在車裡又如何著急,到后把人用汽車送來又如何忙亂,他且在這些敘述中,不忘記告我們他對於醫藥的知識與看護的知識。一個牧師天生就是口舌叫賣的腳色,但我還沒有遇到第二個牧師有這個人的博識,且把這知識有條有理的傾瀉給人聽。當牧師說到一切時,躺在床上用繃帶束了頭部同臂膊的受傷人,她只是用一種憐憫的眼光望到半禿頂的丈夫。她的皮膚為傾跌所擦傷,她的心為那丈夫也擦傷了。我看到這情形,我想說出幾句話,就全沒有相宜的話。
我平生第一次感到軟弱,我不能救濟我自己,我看明白有些地方我不及那袋鼠,我懂到女人在某一種情形下會生出一種犧牲自己的心情,因這個突變的事情,我將在一個失敗的局面下過日子了。我有些地方,只有承認我那朋友的不科學見解,命運的手抓著我時,盡人事的擺脫,終歸無效,我就只好屈服了。
回到朋友家時我感到消沉。我看出我的失敗。雖然仍舊不忘記盡人事的種種必須辦法。
(到這裡我曾問到他的理論。)
理論是不適用了。理論的失敗在事實的特殊。我聽到這丈夫是一個醫生,我就得承認我們的逃亡是只好當成一個將來的可笑故事講講了。我那時恨我不是學醫的人,因為除了我是一個好醫生,我沒有方法可以把自己在這個時候戰勝那牧師了。我是在任何事情上不忘記「時間與空間」的一個人,在戀愛的成敗上我尤其明白這時空的影響。這時她病倒在自己家中,這家中即或是仇人的家,服侍她的即或是她平時所認為仇人的人,因為時間使她的心上勾出了空間,她將在一些反省上看出自己的過失。她將為一些柔情體貼所征服,覺到生活的均衡為適用,而把冒險的熱情消磨在回想里。要想她仍然如往日一樣,同我在一種昏看情形中背了那丈夫逃走,或者離婚,這婦人有考慮的必要,而且這考慮結果,她將按照一個婦人的本能,願意在平安中保持現狀,不願意向新的生活作一件冒險的投資了。
當夜我住在朋友那小書房中,為了恐怖自己為自己的幻象所苦惱,我同朋友談了許多另外一些關於學問上的問題。我避開女人的事情不提,仍然象平常許多時節的我了。到后我仍然好好的睡了,因為我需要一個更明澈的頭腦,預備在明天再到那牧師家中去看看,或者新的日子能夠給我一個新的希望,我不承認我的慘敗不可收拾。
第二天我一個人到牧師家中,還是早上,仍然在那病室中,聽那個牧師談關於女人晚上發燒的事。那太太,靜靜的,柔弱的,躺在床上,一句話不說,間或把眼光同我作一次短短接觸,那眼光中充滿了的異常的憂愁。牧師到后很機警的把我拉到外邊,向我說,「她發燒,她昨夜說了許多夢話,全是很可憐的一些言語。你來得正好,我希望你陪到她坐坐,談點話,解解她的悶,我到××有一點事去。我無論如何要下午才能回來。我這個提議你一定不會拒絕。」把這個話說完,我們對望了好一會。這是互相人格的了解的對視,不是嗔恨,缺少惡意,我從我的對手眼睛里,望得出一種悲憫博大的精神,我明白他所聽到的夢話一定與我有關,我明白這個人雖明白了這事也仍然是毫無芥蒂,且即想在這個錯誤上加以一種最妥當的補救方法。他理解我而且信任我,他很費了一些思索才會說出這樣話來。他一定已經同婦人說了什麼話,將給我一個機會同婦人商量處置的方法,他且告給了我下午才會返身,是明明白白說到有許多話許多事情是可以在他沒有回家以前辦好的。我懂到這個人的意思,平時饒舌的技能,一切皆在一個奇怪的敵人面前失去了。
我想他既然這樣了解我,我也不能再在他面前有所掩飾了,就一句話不說,同他緊緊的握了一下手,這牧師,用他慈悲而又羨慕的眼光望了我一眼,抹哪那禿頭,走出去了。
我等了一會,才走到女人房中去。
「×,××牧師走了,要我留到這裡陪你。」我說過了這話,就坐在床旁一張椅子上望到女人的臉。
婦人想了一陣,象是對於我這句話加以一種精密的分析,又象是在另外一件事上作一種遐想,到后才輕輕的說,「你過來一點。」我坐近了一點,把一隻手放在那女人嘴邊,女人吻了我那手一下,低聲的問我,「××同你說了些什麼話?」
「他告我你晚上發燒,說夢話說得很多。他似乎完全明白了我們的事情。他好象一夜都沒有睡覺。我不知道他怎麼樣虐待了你。」
女人說,「他虐待我嗎?是的,這真是虐待!他知道我們要逃走,他是並沒有說什麼重話的。他並不向我說過一句使我傷心的話。他只說人太年青了,總免不了常常要做一點任性的事情。他說年青人永遠不會懂老年人。他說我的自由並不因為嫁了他而失掉,但應當明白的做一切負責的事情。他說你是一個好情人,他毫無干涉我們接近的意思,他只願意我們不要以為他是一個頑固的老年人,對於他抱一種誤解的責難,就夠了。……他對於我就是這種虐待。」女人說過後,就哭了。
我也被這老東西的話虐待了。我的聰明,我的機智,我的種種做人的進取的美德,為這個精巧的謊話所騙,完全摧毀無餘,想維護那個三日前的主張,無論如何也不能夠了。
我們逃走的計劃,自然是辦不到了。我因為這突然的轉變,我感到應當犧牲的是我自己了。
我終於在這個牧師回家以前,返到朋友家中,稍稍坐了一會。就轉××去了。
(我說,那你就這樣輸給那牧師了么?)我輸了。只輸過這樣一回。因為這次的事情,使我的性格也大變了。我懂女人,越懂女人也越不能把自己跌在一件戀愛上,所以現在真就成為「素人」了。
那女人我到后是仍然見到的,她還來找過我一次。可是我感到一點傷心,我好象只是用一種熱情來把女人的身體得到,那無限溫柔的心,還仍然是那牧師的。我對於那牧師,在我心上增加了一種慚愧。我沒有理由再到那裡去了。這人第一面似乎就明白我同他談話,就只是為得同他年青的美麗的妻親近。他早就看得出我的目的。他早知道他的妻會同我做出一點不檢點的事。如今聽到要逃走了,仍然毫不激動,只以為應當看清楚周圍有非逃不可的時候,再來計劃到這與社會習慣相違的行為。他知道怎樣採取了最聰明的方法,使我們毫不因為這發現感到難堪。這成精的人,這有道行有魔力的男子,在他面前他使我自己看出自己的愚蠢,我一個人終於逃走了。
當朋友把故事談到最後時,我笑了。因為我不相信這故事的發展與結束。我說,「一個那麼長於理論的人,在這件事上,是還缺少一個必需失敗的充分理由的。」
「要明白理由么?我先前不是說過,我總是把我所愛的女人,為她選上一個與她最相宜的男子這件事么?我是一個好情人,卻並不是一個好丈夫,我不能在戀愛上扮小丑,就只是這一個理由,那女人我就再也不見面了。」
「難道就這樣結束么?」
「你以為應當怎麼樣結束呢?」
……
到后我們出去時,走到山門邊,買桂花栗子,朋友正彎下腰去拾栗子,見有一個年青女人正想下轎,後面一個轎子上的中年男子,象是那女人的父親,就用北方話說,「天氣夜了,不要看那些魚。」兩頂藤轎就從山門外走過,向岳墳路上,消失在那幾株老栗樹后了。那時天氣的確已經快要斷黑,天上的霞已經作深紫色,朋友忽然象有了心事,問我是不是常常為一種天氣把自己的性格變化,我說這變化是有的,但只是暫時,不是永遠。他卻說,他是與我不同的。因為我那時在吃栗子看天上的霞,他也在吃栗子看天上的霞,我們就沒有再說什麼話。
回到旅館朋友說明天想返上海,因為什麼我是不明白的,當時我曾用笑話說,「是不是仍然還得過××去作那牧師座上的嘉賓?」朋友點點頭,接著就狂笑了許久。
早上看時報,看到××通訊,想起那正是朋友所說故事發生的那縣分,我發生一種莫可名言的興味,過細看了一下內容。上面說:……××牧師,被十七夜的窯市變兵戕殺后,已有三名變兵被七營捉獲解剩當時把那報紙剪下,想到去問問一個與那朋友常常通信的熟人,問了許多人皆說聽說是在唐山煤礦公司總務科做事。
我正想把這剪下的報紙寄去,朋友卻正從北平來信告我,最近已經同一個協和醫學院的女生訂婚了,這獨身的計劃的變更,是完全在玉泉談那故事以後望到天上紅霞所生的新的生活態度。看了那個信,我把它連同那一片剪下的報紙一起丟到火爐里,望到它燃過後作淺藍色火焰,許久未熄,我心上象完全為什麼所蝕空的模樣,彷彿成為一個悲劇的中心人物,痴了許久。
作於一九三○年

夜
她在房中。
把衣服脫了,襪子脫了,換了一件薄薄的寢衣,換了一雙拖鞋,坐到床邊想四點鐘以前的事但她不許自己想這件事。
小茶几上放得有紙煙,她劃了一根火柴,點了一支煙。煙拈到手指間,吸了一口就又不吸了。把紙煙擱到煙灰碟里去,站起了身,到臨街的窗戶邊去,試把窗推開。窗開了,外面的風吹進來了。她站到四層樓窗口望到下面靜沉沉的街,為一些無言無語的懸到空中的燈所管領,沒有一個人走路,沒有一個車夫也沒有一個警察,覺得街完全是死街。彷彿一切全死了。她又望對街高樓的窗口,一些同樣如自己這一邊還露著一片燈光的只有三處,有兩處是同自己一樣生活的同伴們所住,才從舞場回來,沒有安睡,另一邊,則從那燈光處橐橐地傳著一種擊打的聲音,這是一個鞋匠。這鞋匠,日里睡覺晚上做工,在太陽下他常常曬著他的成績,掛在那窗口大釘上,因為這樣所以她知道他是皮鞋工人。望到冷清清的大街,她先是有一點害怕,到后聽到遠處有一輛汽車跑了過街,汽車因為街頭無人,速度激增,飛快如一支箭。汽車過去以後,她悄然離了窗口,仍然坐到床邊了。她仍然得想四點鐘以前的那一件事。
……這樣想,是獃子的獃想罷了!
她又吸煙,且望桌上陳列的那從中華照相館新攝成的自己的舞姿。那身上每一部分,每一屈折,皆露著一種迷人的年青的美麗的照片,自己看來是比別人並不兩樣,有些地方熟視以後,是能使心上燃燒一種情緒,彷彿對這照片是應當生著妒嫉的氣的。她捏著那相片,象一個男子的姿勢,把她捧在胸前,又即刻把她用力摔到屋角掛衣處去,她仍然為這美的身材憤怒了。她應當責難自己,在一些苛細的失度上加以不容讓的嗔視,而那天生的驕傲,又將在袒護意義上找出與端嫻在一處的結局。她不能如其他人在生活上找尋那放蕩的方便,然而每當她一從鏡子照到自己的身影,一看到自己的相片,便認這苗條的軀幹的自珍成為一種罪惡。她做夢也只是需要生活上一種屬於運命那樣的突變,就象忽然的、不必經過苦惱也不必經過另外一個長久時期、她就有了戀愛,不拘她愛了人或人愛了她,總而言之很突然的就同在一處。經營那共同生活了,在一些陌生的情形中做著縱心的事,她以為這樣一來自己就不會再有時間的剩餘來責難自己了。不過做這樣夢的她的為人呢?是完全不適宜於放蕩的。外形與內心,在同輩中皆有著君子的雅號,她的機會只是完成這稱謂的意義,所以在誰也不明白的波濤中度著日子的她,這時仍然是獨自一人。
……這是獃子的事,真不行!
她想些什麼事?沒有誰明白的。她覺得若來服從自己的野心,那末早晚有機會將嘲弄自己成為獃子的一時。凡是近於呆處,自然也就是許多人平常作來很簡單的事,一些不與生活相熟習的野心把自己靈魂高舉,把心上的火點燃,這樣的事而已。她是雖然彷彿一面把這火用腳踹熄,一面從幕的一角還仍然望到那驚心動魄的情形,深深願意有一種方便把自己擲到那一面陌生生活中去的。
四點鐘以前有那樣一件事。
在參加都市生活之一種的一個跳舞場中,時間還早,沒有一個來客,音樂第一次作著那無聊的合奏,同伴們互相攜了手跳著玩。生活開始了。她仍然如往日那麼穿了她的花衣,肩上撲了粉,咬著嘴唇上了常兩分鐘,過去了,第一次休息到了,她退下來坐到那原來位置上,理著自己的發。這樣時節坐在並排挨身的兩個同伴說話了。
其一道,「他怎麼說?」
另外的人就說:「他說是的,他就是你所想知道的那個,那是我的朋友××,你看他不漂亮么?我就望了那年青人一眼,白臉兒郎說是××我倒不甚相信。但他坐到那座位上,望到我們的跳舞,似乎聽到朋友在介紹他了,靦靦腆腆的笑,女孩子樣子手足局促,我明白這不會錯了,得凌的介紹,我同他舞了一次。」
其一又說,「到后,你親自問過他沒有?」
「問過的。我說,××先生,你怎也來這些地方?他很奇怪我這個話。他就說,你認識我嗎?我說我從大作××一書上認識了先生一年了。他聽到這話把步法也忘記了,對我望,我不知道他是為什麼,他就忽然如不有我那種樣子,仍然把頭低下很幽雅的跟著琴聲進退了。」
第一個聽到這裡就笑了,她說,「他不懂你的意思。」
「怎麼不懂?他是不相信這句話。他以為這是故意說的,本來是很高興,聽到這話反而覺得跳舞場無聊,所以他只跳一次,到后就要那朋友陪他回去了。」
「你怎麼知道這樣詳細。」
「我到后聽到他朋友密司忒凌說,他說他不相信一個舞女懂得到他。」
「臉白了的年青人都是這樣,過兩天再來時,你看我來同他……」樂聲一起,舞女全站起了身,仍然互相搭配對子在光滑地板上把皮鞋跟擦著,奏樂人黑臉如擦了靴油,在暗紅燈下反著烏金的光澤,穿白衣的堂倌們在場上穿來穿去,各人皆如莫名其妙的聚到這一間房子里,作著互相看來很可笑的行動。這時在外面,就有人停頓在街頭,從音樂中如上海作家一般的領會這房子里一切異國情調了。
約莫有十一點半鐘那樣子,從樓下上來了三個人,三個人在樓口出現,到后是就坐到與舞女的列很相近的一個地方了。這樣一來什麼也分明了,她見到那兩個同伴之一同初來的客人之一點頭,另一白臉長身的清瘦臉龐的男子也向女人稍稍打了一個招呼。她知道剛才同伴談話所指的××是誰了。
她痴痴的望到這年青人,把一切美觀處皆發現殆盡;她想若是機會許可,在樂聲起處他若會走到她身邊來,那今夜是幸福的一夜了。
她不知如何,平常見過許多美男子,全不曾動心,今夜卻沒有見這人面以前,聽到那同伴說著,羨慕著,自己就彷彿愛上這不相識的男子了。當她已經明白這新來三人之中一就是女人所說的男子時心中便起了一種騷擾,不能安靜。她也不在另外一些事情上,提出制止這不相宜的野心的方法。她只想,音樂一開始,這戀愛便將起一種變化,她將……「除了心跳,接受這扶持,沒有更完全的所想到必須作去的事了。」這樣想著,過了一會兒,音樂當真開始了。她極力的鎮靜自己,看這三個人如何選擇他們的對手。然而三人中只其餘兩人,把先前說話那兩個女人接著作卻爾斯登舞,其他一男子卻仍然坐到原處喝紅茶。
她的一個同伴被一剃頭師傅樣子的人帶去了,她也坐到原處不動。她坐到那裡不知顧忌的望男子這一方,男子似乎也注意到了,低下頭想什麼事那麼不再把頭抬起,她感到心上一種安慰。因為一面是那麼靦腆,一面就象非大膽無畏不行了,這平常時節為同伴稱道的君子這時的心更頑固不移了。
音樂奏完了一曲,燈光恢復了一切,人各就了座,那另外兩個男子一歸座似乎是在問那男子為什麼不上場,男子不做聲,望著座的另一端舞女的行列,游目所遇她以為男子特別注意到她。她把頭也低下了,因為她見著男子的美貌,有點軟弱,自慚平庸了。男子似乎在說明他如何不舞的理由,但她耳邊只嗡嗡作響,卻聽不真那男子說的話是不是與自己有關。不過在那附身的兩個女伴,卻說著使她非聽不可的話。
其一說:「××今天真好看,你看那樣子。」
另一個說:「凌同你說了些什麼。」
「他說今夜是他把××拉來的,所以不舞。」
「你不是說你有辦法么?」
「慢慢的來罷。你以為他不是男子么?凡是男子都會在一些小小節目上到女人面前醉心,這話是××說的,他自己說的話是自己體念得來,你看我使他同我跳舞。」
「你今天為什麼不穿那黃衣。他是愛黃色的。」
「男子在衣服顏色上只能發生小小興味,還要有另外的……」那曾經說同過男子舞過一次的女子就笑了,搖著同伴的肩,說,「看你有些什麼另外的辦法使他動心。」
「我不敢包,我總不至完全失敗。」
「是不是下一次要凌為你說,他必定不好推辭?」
那年長一點的,就更忍不住笑了,她說,「這樣行嗎?這是頂蠢的事了。要來,自然還要有另外的機會。」
「說這機會當在……」
「機會說得定么?」
兩人就不再說了,互相捏著手,眼睛卻全望到男子座位這一邊。
男子們象正在說一件故事,由凌姓述說,笑的事三人全有分。事情很壞的是在笑中她也發現了他使她傾心的一點,她一面記起了女伴所說的話,感到一點無聊,因為自己是象在完全無助無望的情形中燃著情熱的火,只要那說過大話的女人,一同那男子摟在一處,這事就全無希望了。
時間還早,除了這三個男子以外還沒有二十個人在場,所以當燈光復熄音樂開始時,她仍然沒有為誰拉去,而那白臉男子,也仍然孤孑的坐在那裡,把肘撐在桌上,端然不動,又略顯憂鬱的情調把視線與舞眾離開,把頭抬起望天花板上所飾成串的紙飄帶。
她默默的想到這男子,她彷彿很知道這男子寂寞,而又感於無法使男子注意自己的困難。然而在男子一方,卻因為女人兩次的局坐一隅,不曾上場,似乎有一種無言的默契了,他在一些方便中也望過了女人多次。
她見到那說過大話的舞女,故意把身宕到近男子坐處前面來,用極固執的章法把眼睛從靠身男子的肩上溜過來對白臉男子送情,男子卻略無知覺的注意到另一處。那女人的失敗,使坐著無所作為的她心上多一重糾紛,因為她是不是終於也這樣失敗的未知,卻與敵人已經失敗的滿意混合在一塊了。
重複到了休息。她望到男子的面,另外兩人坐下以後,似乎在指點場中所有的舞女,一一數著,卻在每一舞女的身上加以對那男子「合不合式」的質問。那男子不點頭也不搖頭,靜靜的隨了朋友的手指看過在場舞女一遍。到后仍然無目的的微笑著。
男子微笑著,她卻把頭低下了,她的心這時已柔軟如融化的蠟。
……
第三次,出於她意料之外,那男子,忽然走到她身邊來了,很幽雅的紳士樣子站在她面前,她惶恐的稍稍遲疑了一會,就把手遞給了男子。
仍然很沉靜的,默默無聲的在場中趁著音樂,末了互相一笑微微的鞠躬,他塞在她手中的是舞券五張。分手了,各坐到原來所有的位置,他們又互相的望了一會。
這樣,第四次開始了,女人不動,男子也不動。
第五次他們又跳了一次,仍然是舞券五張。
第六次……
他們各人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一共舞了三次。
那男子與同伴走了,走了以後聽到那兩個女伴說男子是住到×××九號,關於男子,她所知道,只此而已。但僅僅這樣,在她就已夠增加這心上騷擾了。
為了那似乎很新穎體裁的沉默行為,她經過這男子三次照扶,儼然心被這男子攫走了。直到散場她沒留心過另一男子,雖然此後還來了一個對她極傾心的中年商人,用著每一次兩券的方法同她跳過四五次。她在場上想的是什麼時候就到×××去找那男子,回到住處,她仍然是這樣想。
說是獃子才這樣辦,就是她想到這時去×××,借了故說是有緊要事會××。她只要見到這人,就不說話,一切事不必解釋也明白了。這時節,××應當睡覺了,應當因為記起夜裡的事不能安睡,還應當象她一樣,一顆心,失去了平衡,對了燈作著很多可笑的估計,她又這樣的想,且若在這些事感生大的興味。
她所得於男子的印象如一團月光,雖毫無聲息,光輝所照竟無往不透澈如水。
因為久久不想睡覺,她始覺得今晚上天氣特別悶熱。
……
象是忽然聽到落雨了。象是平時落雨情形,汽車從大街上溜去時,唦的拉著一種極其蕭條的長聲,而窗間很近地方,鐵水管中就有了積水嘩嘩流著的聲音了。她擔心到××那人在街上找不到車將在雨中走回家去。
她彷彿聽到有人從下面上著樓梯,橐橐的皮鞋聲很象陌生,就心想,莫非是××?是××,則無疑是從別一處探知了她這住處,特意來看她了。來人果然就在門外了,她忘記是門已向內鎖好,就說請。門一開,一個穿了黑色雨衣把領子高聳戴著墨色眼鏡的漢子已到了她面前。
她從那雨衣裹著的身體上,看得出這人不是惡人,就說,「什麼?」
她意思是問來客,想知他是什麼人因什麼事來到這裡。但男子不做聲,慢慢的把帽子從頭上除下,其次除了手套,又其次才除去雨衣。她看得出他是誰了,歡喜到說話不出,忙匆匆的握著了男子的雙手,把他拖到一個大椅上去坐下,自己就站在他面前憨笑。
過了一會,男子又把眼鏡也除去了,眼鏡一去男子的美目流盼,她几几乎不能自持了,她這時恰想到在舞場上那另一女伴的失敗,不敢將態度放蕩,就很矜持的拿著煙獻給男子。男子把煙拈到手上卻不吸,她為他擦了洋火也仍然不吸。
「吸一支不行么?」女人她這樣說著,乃作媚笑。見男子把煙已經放下,望到那雨衣滴水到地板上,她就又說道:「××先生,今天這樣大雨,想不到還來到這地方。」
她以為男子不會說話,誰知男子卻開了口,說:「外面雨好大。」
談到雨,上海的黃梅雨,北平的一年無雨,與廣州的日必一雨,皆說到了。
從雨說到跳舞場,從跳舞場說到舞女,從舞女說到戀愛,從戀愛說到了男子本身。說了半天她才知道他的無聊,但她從他精神上看,看出無聊只是往日到跳舞場的事,這時可完全兩樣了。
這男子具有一切有教育男子的長處,在恭維女人一事上也並不顯著比他人愚笨。凡是他足所旅行到的地方,口都能找出極有詩意的比譬,減去了她的驚訝恐懼。她就清清楚楚的看著他怎樣的在一個男子的職分上施展著男子的天才,心微微跳著,臉發著燒,盡他在行為方面做了一些體裁極新穎的事情。她一面迷糊如醉,一面還隱隱約約聽到屋檐流水的聲音,她還想著,這雨,將成為可紀念的一種東西了,另一時想來這雨聲還會心跳。
這夢隨了夜而消失,一去無蹤。她醒來房中燈作黃光,忘了關上窗戶的窗口,有比燈光為強的晨光進來了。她還不甚分明,把床頭電燈開關拿到手中,熄了燈,仍然躺在床上。
過了一會有一個人騎自行車按著鈴從馬路上跑過,她記起落雨以及與落雨在一處的事情了,趕忙到窗邊去望,望到街上的燈還不曾熄,幾輛黃包車很寂寞的停在路旁,地面乾乾的全不象夜來落過雨的樣子。
她明白了。舞女的生涯白天是睡,如今是睡的時候,她就仍然倒到床上去,把臉朝裡面,還用手搗了臉。
到夜裡,她將仍然穿了繡花的絲綢衣裳,修眉飾目走到××舞場陪人跳舞。
一九二八年冬

鳳凰
這是從一個作品里摘錄出關於鳳凰的輪廓。
一個好事的人,若從百年前某種較舊一點的地圖上尋找,一定可在黔北、川東、湘西一處極偏僻的角隅上,發現了一個名為「鎮筸」的小點。那裡同別的小點一樣,事實上應有一個小小城市,在那城市中,安頓了數千戶人口的。不過一切城市的存在,大部分皆在交通、物產、經濟的情形下面,成為那個城市榮枯的因緣。這一個地方,卻以另外一種意義無所依附而獨立存在。試將那個用粗糙而堅實巨大石頭砌成的圓城作為中心,向四方展開,圍繞了這邊疆僻地的孤城,約有五百餘苗寨,各有千總守備鎮守其間。有數十屯倉,每年屯數萬石糧食為公家所有。五百左右的碉堡,二百左右的營汛。碉堡各用大石堆成。位置在山頂頭,隨了山嶺脈絡蜿蜒各處;營汛各位置在驛路上,布置得極有秩序。這些東西是在一百八十年前,按照一種精密的計劃,各保持到相當距離,在周圍附近三縣數百里內,平均分配下來,解決了退守一隅常作暴動的邊地苗族叛變的。兩世紀來滿清的暴政,以及因這暴政而引起的反抗,血染赤了每一條官道同每一個碉堡。
到如今,一切不同了。碉堡多數業已殘毀了,營汛多數成為民房了,人民已大半同化了。
落日黃昏時節,站到那個巍然獨在萬山環繞的孤城高處,眺望那些遠近殘毀碉堡,還可依稀想見當時角鼓火炬傳警告急的光景。這地方到今日此時,因為另一軍事重心,一切均以一種迅速的情形在改變,在進步,同時這種進步,也就正消滅到過去一切。
地方統治者分數種,最上為天神,其次為官,又其次才為村長同執行巫術的神的侍奉者。人人潔身信神,守法怕官。城中居民每傢俱有兵役,可按月各到營上領到一點銀子,一份米糧,且可從官家領取二百年前被政府所沒收的公田播種。
這地方本名鎮筸城,后改鳳凰廳,入民國后,才升級改名鳳凰縣。滿清時辰沅永靖兵備道,鎮筸鎮總兵均駐節此地。辛亥革命后,湘西鎮守使,辰沅道仍在此辦公。除屯谷外,國家每月約用銀六萬到八萬兩經營此小小山城。地方居民不過五六千,駐防各處的正規兵士卻有七千。由於環境不同,直到現在其地綠營兵役制度尚保存不廢,為中國綠營軍制唯一殘留之物。(引自《鳳子》)
苗人放蠱的傳說,由這個地方出發。辰州符的實驗者,以這個地方為集中地。三楚子弟的遊俠氣概,這個地方因屯丁子弟兵制度,所以保留得特別多。在宗教儀式上,這個地方有很多特別處,宗教情緒(好鬼信巫的情緒)因社會環境特殊,熱烈專誠到不可想象。小小縣城裡外大型建築,不是廟宇就是祠堂,江西人經營的綢布業,會館建築特別壯麗華美。湘西之所以成為問題,這個地方人應當負較多責任。湘西的將來,不拘好或壞,這個地方人的關係都特別大。湘西的神秘,只有這一個區域不易了解,值得了解。
它的地域已深入苗區,文化比沅水流域任何一縣都差得多,然而民國以來湖南的政治家熊希齡先生,卻出生在那個小小縣城裡。地方可說充滿了迷信,然而那點迷信,卻被歷史很巧妙的糅合在軍人的情感里,因此反而增加了軍人的勇敢性與團結性。去年在嘉善守興登堡國防線抗敵時,作戰之沉著,犧牲之壯烈,就見出迷信實無礙於它的軍人職務。縣城一個完全小學也辦不好,可是許多青年卻在部隊中當過一陣兵后,輾轉努力,得入正式大學,或陸軍大學,成績都很好。一些由行伍出身的軍人,常識且異常豐富;個人的浪漫情緒與歷史的宗教情緒結合為一,便成遊俠者精神,領導得人,就可成為衛國守土的模範軍人。這種遊俠精神若用不得其當,自然也可以見出種種短處。或一與領導者離開,即不免在許多事上精力浪費。甚焉者即糜爛地方,尚不自知。總之,這個地方的人格與道德,應當歸入另一型範。由於歷史環境不同,它的發展也就不同。
鳳凰軍校階級不獨支配了鳳凰,且支配了湘西沅水流域二十縣。它的弱點與二十年來中國一般軍人弱點相似,即知道管理群眾,不大知道教育群眾。知道管理群眾,因此在統治下社會秩序尚無問題。不大知道教育群眾,因此一切進步的理想都難實現。地方邊僻,且易受人控制,如數年前領導者陳渠珍被何健壓迫離職,外來貪污與本地土劣即打成一片,地方受剝削宰割,毫無辦法。民性既剛直,團結性又強,領導者如能將這種優點成為一個教育原則,使湘西群眾人人各有一種自尊和自信心,認為湘西人可以把湘西弄好,這工作人人有份,是每人責任也是每人權利,能夠這樣,湘西之明日,就大不相同了。
典籍上關於雲貴放蠱的記載,放蠱必與仇怨有關,仇怨又與男女事有關。換言之,就是新歡舊愛得失之際,蠱可以應用作爭奪工具或報復工具。中蠱者非狂即死,惟系鈴人可以解鈴。這倒是蠱字古典的說明,與本意相去不遠。看看貴州小鄉鎮上任何小攤子上都可以公開的買紅砒,就可知道蠱並無如何神秘可言了。但蠱在湘西卻有另外一種意義,與巫,與此外少女的落洞致死,三者同源而異流,都源於人神錯綜,一種情緒被壓抑后變態的發展。因年齡、社會地位和其他分別,窮而年老的,易成為蠱婆,三十歲左右的,易成為巫,十六歲二十二三歲,美麗愛好性情內向而婚姻不遂的,易落洞致死。
三者都以神為對象,產生一種變質女性神經病。年老而窮,怨憤鬱結,取報復形式方能排泄感情,故蠱婆所作所為,即近於報復。三十歲左右,對神力極端敬信,民間傳說如「七仙姐下凡」之類故事又多,結合宗教情緒與浪漫情緒而為一,因此總覺得神對她特別關心,發狂,囈語,天上地下,無往不至,必需作巫,執行人神傳遞願望與意見工作,經眾人承認其為神之子后,中和其情緒,狂病方不再發。年青貌美的女子,一面為戲文才子佳人故事所啟發,一面由於美貌而有才情,婚姻不諧,當地武人出身中產者規矩又嚴,由壓抑轉而成為人神錯綜,以為被神所愛,因此死去。
善蠱的通稱「草蠱婆」,蠱人稱「放蠱」。放蠱的方法是用蟲類放果物中,毒蟲不外螞蟻、蜈蚣、長蛇,就本地所有且常見的。中蠱的多小孩子,現象和通常害疳疾腹中生蛔蟲差不多,腹脹人瘦,或夢見蟲蛇,終於死去。病中若家人疑心是同街某婦人放的,就往去見見她,只作為隨便閑話方式,客客氣氣的說:「伯娘,我孩子害了點小病,總治不好,你知道什麼小丹方,告我一個吧。小孩子怪可憐!」那婦人知道人疑心到她了,必說:「那不要緊,吃點豬肝(或別的)就好了。」回家照方子一吃,果然就好了。病好的原因是「收蠱」。蠱婆的家中必異常乾淨,個人眼睛發紅。蠱婆放蠱出於被蠱所逼迫,到相當時日必來一次。通常放一小孩子可以經過一年,放一樹木(本地凡樹木起癟有蟻穴因而枯死的,多認為被放蠱死去)只抵兩月,放自己孩子卻可抵三年。蠱婆所住的街上,街鄰照例對她都敬而遠之的客氣,她也就從不會對本街孩子過不去。(甚至於不會對全城孩子過不去。)但某一時若迫不得已使同街孩子或城中孩子因受蠱致死,好事者激起公憤,必把這個婦人捉去,放在大六月天酷日下曬太陽,名為「曬草蠱」。或用別的更殘忍方法懲治。這事官方從不過問。即或這婦人在私刑中死去,也不過問。受處分的婦人,有些極口呼冤,有些又似乎以為罪有應得,默然無語。然情緒相同,即這種婦人必相信自己真有致人於死的魔力。還有些居然招供出有多少魔力,施行過多少次,某時在某處蠱死誰,某地方某大樹枯樹自焚也是她做的。在招供中且儼然得到一種滿足的快樂。這樣一來,照習慣必在毒日下曬三天,有些婦人被曬過後,病就好了,以為蠱被太陽曬過就離開了,成為一個常態的婦人。有些因此就死掉了,死後眾人還以為替地方除了一害。其實呢,這種婦人與其說是罪人,不如說是瘋婆子。她根本上就並無如此特別能力蠱人致命。這種婦人是一個悲劇的主角,因為她有點隱性的瘋狂,致瘋的原因又是窮苦而寂寞。
行巫者其所以行巫,加以分析,也有相似情形。中國其他地方巫術的執行者,同僧道相差不多,已成為一種遊民懶婦謀生的職業。視個人的詐偽聰明程度,見出職業成功的多少。他的作為重在引人迷信,自己卻清清楚楚。這種行巫,已完全失去了他本來性質,不會當真發瘋發狂了。但鳳凰情形不同。行巫術多非自願的職業,近於「迫不得已」的差使。大多數本人平時為人必極老實忠厚,沉默寡言。常忽然發病,卧床不起,如有神附體,語音神氣完全變過。或胡唱胡鬧,天上地下,無所不談。且哭笑無常,毆打自己。長日不吃,不喝,不睡覺。過三兩天後,彷彿生命中有種東西,把它穩住了,因極度疲乏,要休息了,長長的睡上一天,人就清醒了。醒后對病中事竟毫無所知,別的人談起她病中情形時,反覺十分羞愧。
可是這種狂病是有周期性的(也許還同經期有關係),約兩三個月一次。每次總弄得本人十分疲乏,欲罷不能。按照習慣,只有一個方法可以治療,就是行巫。行巫不必學習,無從傳授,只設一神壇,放一平斗,斗內裝滿穀子,插上一把剪刀。有的什麼也不用,就可正式營業。執行巫術的方式,是在神前設一座位,行巫者坐定,用青絲綢巾覆蓋臉上。重在關亡,托亡魂說話,用半哼半唱方式,談別人家事長短,兒女疾病,遠行人情形。談到傷心處,談者涕泗橫溢,聽者自然更噓泣不止。執行巫術后,已成為眾人承認的神之子,女人的潛意識,因中和作用,得到解除,因此就不會再發狂病。初初執行巫術時,且照例很靈,至少有些想不到的古怪情形,說來十分巧合。因為有事前狂態作宣傳,本城人知道的多,行巫近於不得已,光顧的老婦人必甚多,生意甚好。行巫雖可發財,本人通常倒不以所得多少關心,受神指定為代理人,不作巫即受懲罰,設壇近於不得已。行巫既久,自然就漸漸變成職業,使術時多做作處。世人的好奇心,這時又轉移到新設壇的別一婦人方面去。這巫婆若為人老實,便因此撤了壇,依然恢復她原有的職業,或做奶媽,或作小生意,或帶孩子。為人世故,就成為三姑六婆之一,利用身分,串當地有身份人家的門子,陪老太太念經,或如《紅樓夢》中與趙姨娘合作同謀馬道婆之流婦女,行使點小法術,埋在地下,放在枕邊,使「仇人」吃虧。或更作媒作中,弄一點酬勞腳步錢。小孩子多病,命大,就拜寄她作乾兒子。小孩子夜驚,就為「收黑」,用個雞蛋,咒過一番后,黃昏時拿到街上去,一路喊小孩名字,「八寶回來了嗎?」另一個就答,「八寶回來了,」一直喊到家,到家后抱著孩子手蘸唾沫抹抹孩子頭部,事情就算辦好了。行巫的本地人稱為「仙娘」。她的職務是「人鬼之間的媒介」,她的群眾是婦人和孩子。她的工作真正意義是她得到社會承認是神的代理人後,狂病即不再發。當地婦女實為生活所困苦,感情無所歸宿,將希望與夢想寄在她的法術上,靠她得到安慰。這種人自然間或也會點小丹方,可以治小兒夜驚,膈食。用通常眼光看來,殊不可解,用現代心理學來分析,它的產生同它在社會上的意義,都有它必然的原因。一知半解的讀書人,想破除迷信,要打倒它,否認這種「先知」,正說明另一種人的「無知」。
至於落洞,實在是一種人神錯綜的悲劇,比上述兩種婦女病更多悲劇性。地方習慣是女子在性行為方面的極端壓制,成為最高的道德。這種道德觀念的形成,由於軍人成為地方整個的統治者。軍人因職務關係,必時常離開家庭外出,在外面取得對於婦女的經驗,必使這種道德觀增強,方能維持他的性的獨佔情緒與事實。因此本地認為最丑的事無過於女子不貞,男子聽婦女有外遇。婦女若無家庭任何拘束,自願解放,毫無關係的旁人亦可把女子捉來光身遊街,表示與眾共棄。下面的故事是另外一個最好的例。
旅長劉俊卿,夫人是一個女子學校畢業生,平時感情極好。有同學某女士,因同學時要好,在通信中不免常有些女孩子的感情的話。信被這位軍官見到后,便引起疑心。
后因信中有句話語近於男子說的:「嫁了人你就把我忘了,」這位軍官疑心轉增。獨自駐防某地,有一天,忽然要馬弁去接太太,並告馬弁:「你把太太接來,到離這裡十里,一槍給我把她打死,我要死的不要活的。我要看看她還有一點熱氣,不同她說話。你事辦得好,一切有我;事辦不好,不必回來見我。」馬弁當然一切照辦。當真把旅長太太接來防地,到要下手時,太太一看情形不對,問馬弁是什麼意思。馬弁就告她這是旅長的意思。太太說:「我不能這樣冤枉死去,你讓我見他去說個明白!」馬弁說「旅長命令要這麼辦,不然我就得死。」末了兩人都哭了。太太讓馬弁把槍口按在心子上一槍打死了,(打心子好讓血往腔子里流!)轎夫快快的把這位太太抬到旅部去見旅長,旅長看看后,摸摸臉和手,看看氣已絕了,不由自主淌了兩滴英雄淚,要馬弁看一副五百塊錢的棺木,把死者裝殮埋了。人一埋,事情也就完結了。
這悲劇多數人就只覺得死者可憫,因誤會得到這樣結果,可不覺得軍官行為成為問題。倘若女的當真過去一時還有一個情人,那這種處置,在當地人看來,簡直是英雄行為了。
女子在性行為所受的壓制既如此嚴酷,一個結過婚的婦人,因家事兒女勤勞,終日織布,績麻,作腌菜,家境好的還玩骨牌,尚可轉移她的情緒,不至於成為精神病。一個未出嫁的女子,尤其是一個愛美好潔,知書識字,富於情感的聰明女子,或因早熟,或因晚婚,這方面情緒上所受的壓抑自然更大,容易轉成病態。地方既在邊區苗鄉,苗族半原人的神怪觀影響到一切人,形成一種絕大力量。大樹、洞穴、岩石,無處無神。
狐、虎、蛇、龜,無物不怪。神或怪在傳說中美醜善惡不一,無不賦以人性。因人與人相互愛悅的傳說,和當前道德觀念極端衝突,便產生人和神怪愛悅,女性在性方面的壓抑情緒,方藉此得到一條出路。落洞即人神錯綜之一種形式。背面所隱藏的悲慘,正與表面所見出的美麗成分相等。
凡屬落洞的女子,必眼睛光亮,性情純和,聰明而美麗。必未婚,必愛好,善修飾,平時貞靜自處,情感熱烈不外露,轉多幻想。間或出門,即自以為某一時無意中從某處洞穴旁經過,為洞神一瞥見到,歡喜了她。因此更加愛獨處,愛靜坐,愛清潔,有時且會自言自語,常以為那個洞神已駕雲乘虹前來看她。這個抽象的神或為傳說中的像貌,或為記憶中廟宇里的偶像樣子,或為常見的又為女子所畏懼的蛇虎形狀。總之這個抽象對手到女人心中時,雖引起女子一點羞怯和恐懼,卻必然也感到熱烈而興奮。事實上也就是一種變形的自瀆。等待到家中人注意這件事情深為憂慮時,或正是病人在變態情緒中戀愛最滿足時。
通常男巫的職務重在和天地,悅人神,對落洞事即付之於職權以外,不能過問。辰州符重在治大傷,對這件事也無可如何。女巫雖可請本家亡靈對於這件事表示意見,或陰魂入洞探詢消息,然而結未總似乎凡屬愛情,即無罪過。洞神所欲,一切人力都近於白費。雖天王佛菩薩權力廣大,人鬼同尊,亦無從為力。(迷信與實際社會互相映照,可謂相反相成。)事到末了,即是聽其慢慢死去。死的遲早,都認為一切由洞神作主。
事實上有一半近於女子自己作主。死時女子必覺得洞神已派人前來迎接她,或覺得洞神親自換了新衣騎了白馬來接她,耳中有簫鼓競奏,眼睛發光,臉色發紅,間或在肉體上放散一種奇異香味含笑死去。死時且顯得神氣清明,美艷照人。真如詩人所說:「她在戀愛之中,含笑死去。」家中人多淚眼瑩然相向,無可奈何。只以為女兒被神所眷愛致死。料不到女兒因在人間無可愛悅,卻愛上了神,在人神戀與自我戀情形中消耗其如花生命,終於衰弱死去。
女子落洞致死的年齡,遲早不等,大致在十六到二十四五左右。病的久暫也不一,大致由兩年到五年,落洞女子最正當的治療是結婚,一種正常美滿的婚姻,必然可以把女子從這種可憐的生活中救出。可是照習慣這種為神眷顧的女子,是無人願意接回家中作媳婦的。家中人更想不到結婚是一種最好的法術和藥物。因此末了終是一死。
湘西女性在三種階段的年齡中,產生蠱婆女巫和落洞女子。三種女性的歇思底里亞,就形成湘西的神秘之一部分。這神秘背後隱藏了動人的悲劇,同時也隱藏了動人的詩。
至如辰州符,在傷科方面用催眠術和當地效力強不知名草藥相輔為治,男巫用廣大的戲劇場面,在一年將盡的十冬臘月,殺豬宰羊,擊鼓鳴鑼,來作人神和樂的工作,集收人民的宗教情緒和浪漫情緒,比較起來,就見得事很平常,不足為異了。
浪漫情緒和宗教情緒兩者混而為一,在女子方面,它的排泄方式,有如上所述說的種種。在男子方面,則自然而然成為遊俠者精神。這從遊俠者的道德觀所表現的宗教性和戲劇性也可看出。婦女道德的形成,與遊俠者的道德觀大有關係。遊俠者對同性同道稱哥喚弟,彼此不分。故對於同道眷屬亦視為家中人,呼為嫂子。子弟兒郎們照規矩與嫂子一床同宿,亦無所忌。但條款必遵守,即「只許開弓,不許放箭」。條款意思就是同住無妨,然不能發生關係。若發生關係,即為犯條款,必受嚴重處分。這種處分儀式,實充滿宗教性和戲劇性。下面一件記載,是一個好例。這故事是一個參加過這種儀式的朋友說的。
在野地排三十六張方桌(象徵梁山三十六天罡),用八張方桌重疊為一個高台,桌前掘個一尺八丈見方的土坑,用三十六把頭刀豎立坑中,刀鋒向上,疏密不一。預先用浮土掩著,刀尖不外露。所有弟兄哥子都全副戎裝到場,當時流行的裝束是:青縐綢巾裹頭,視耳邊下垂巾角長短表示身分。穿紙甲,用棉紙捶鍊而成,中夾頭髮,作成背心式樣,輕而柔韌,可以避刀丸。外穿密鈕打衣,袖小而緊。佩平時所長武器,多單刀雙刀,小牛皮刀鞘上繪有綠雲紅雲,刀環上系綵綢,作為裝飾。著青褲,裹腿,腿部必插兩把黃鱔尾小尖刀。赤腳,穿麻練鞋。桌上排定酒盞,燃好香燭,發言的必先吃血酒盟心。(或咬一公雞頭,將雞血滴入酒中,或咬破手指,將本人血滴入酒中。)「管事」
將事由說明,請眾議處。事情是一個作大哥的嫂子有被某「老幺」調戲嫌疑,老幺犯了某條某款。女子年青而貌美,長眉弱肩,身材窈窕,眼光如星子流轉。男的不過二十歲左右,黑臉長身,眉目英悍。管事把事由說完后,女子繼即陳述經過,那青年男子在旁沉默不語。此後輪到青年開口時,就說一切都出於誣衊。至於為什麼誣衊,他不便說,嫂子應當清清楚楚。那意思說是說嫂子對他有心,他無意。既經否認,各執一說,「執法」無從執行處分,因此照規矩決之於神。青年男子把麻鞋脫去,把衣甲脫去,光身赤腳爬上那八張方桌頂上去。毫無懼容,理直氣壯,奮身向土坑躍下,出坑時,全身絲毫無傷,照規矩即已證實心地光明,一切出於受誣。其時女子頭已低下,臉色慘白,知道自己命運不佳,業已失敗,不能逃脫。那大哥揪著女的髮髻,跪到神桌邊去,問她;「還有什麼話說?」女的說:「沒有什麼說的。冤有頭,債有主。凡事天知道。」引頸受戮,不求饒也不狡辯,一切沉默。這大哥看看四面八方,無一個人有所表示,於是拔出背上單刀,一刀結果了這個因愛那小兄弟不遂心,反誣他調戲的女子。頭放在神桌前,眉目下垂如熟睡。一夥哥子弟兄見事已完,把屍身拖到原來那個土坑裡去,用刀掘土,把屍身掩埋了。那個大哥和那個幺兄弟,在情緒上一定都需要流一點眼淚,但身分上的習慣,卻不許一個男子為婦人顯出弱點,都默默無言,各自走開。
類乎這種事情還很多。都是浪漫與嚴肅,美麗與殘忍,愛與怨交縛不可分。
遊俠者行徑在當地也另成一種風格,與國內近代化的青紅幫稍稍不同。重在為友報仇,扶弱鋤強,揮金如土,有諾必踐。尊重讀書人,敬事同鄉長老。換言之,就是還能保存一點古風。有些人雖能在川黔湘鄂邊境數省號召數千人集會,在本鄉卻謙虛純良,猶如一鄉巴老。有兵役的且依然按時入衙署當值,聽候差遣作小事情,凡事照常。賭博時用小銅錢三枚跌地,名為「板三」,看反覆、數目,決定勝負,一反手間即輸黃牛一頭,銀元一百兩百,輸后不以為意,揚長而去,從無翻悔放賴情事。決鬥時兩人用分量相等武器,一人對付一人,雖親兄弟只能袖手旁觀,不許幫忙。仇敵受傷倒下后,即不繼續填刀,否則就被人笑話,失去英雄本色,雖勝不武。犯條款時自己處罰自己,割手截腳,臉不變色,口不出聲。總之,遊俠觀念純是古典的,行為是與太史公所述相去不遠的。二十年聞名於川黔湘鄂各邊區鳳凰人田三怒,可為這種遊俠者一個典型。年紀不到十歲,看木傀儡戲時,就攜一血檮木短棒,在戲聲中向屯墾軍子弟不端重的橫蠻的挑釁,或把人痛毆一頓,或反而被人打得頭破血流,不以為意。十二歲就身懷黃鱔尾小刀,稱「小老幺」,三江四海口訣背誦如流。家中老父開米粉館,凡小朋友照顧的,一例招待,從不接錢。十五歲就為友報仇,走七百里路到常德府去殺一木客鏢手,因聽人說這個鏢手在沅州有意調戲一個婦人,曾用手觸過婦人的乳部,這少年就把鏢手的雙手砍下,帶到沅州去送給那朋友。年紀二十歲,已稱「龍頭大哥」,名聞邊境各處。然在本地每日抱大公雞往米場鬥雞時,一見長輩或教學先生,必側身在牆邊讓路,見女人必低頭而過,見作小生意老婦人,必叫伯母,見人相爭相吵,必心平氣和勸解,且用笑話使大事化為小事。周濟逢喪事的孤寡,從不出名露面。各廟宇和尚尼姑行為有不正當的,恐敗壞當地風俗,必在短期中想方設法把這種不守清規的法門弟子逐出境外。作為龍頭後身邊子弟甚多,龍蛇不一,凡有調戲良家婦女,或因賭博撒賴,或倚勢強奪經人告訴的,必招來把事情問明白,照條款處辦。執法老幺,被派往六百裡外殺人,隨時動員,如期帶回證據。結怨甚多,積德亦多。身體瘦黑而小,秀弱如一小學教員,不相識的絕不會相信這是湘西一霸。
光棍服軟不服硬,白羊嶺有一張姓漢子,出門遠走雲貴二十年,回家時與人談天,問:「本地近來誰有名?」或人說:「田三怒。」姓張的稍露出輕視神氣:「田三怒不是正街賣粉的田家小兒子?」當夜就有人去叫張家的門,在門外招呼說:「姓張的,你明天天亮以前走路,不要在這個地方住。不走路後天我們送你回老家。」姓張的不以為意,可是到後天大清早,有人發現他在一個橋頭上斜坐著。走近身看看,原來兩把刀插在心窩上,人已經死了。另外有個姓王的,賣牛肉討生活,過節喝了點酒,酒後忘形,當街大罵田三怒不是東西,若有勇氣,可以當街和他比比。正鬧著,田三怒卻從街上過身,一切聽得清清楚楚。事後有人趕去告給那醉漢的母親,老婦人聽說嚇慌了,趕忙去找他,哭哭啼啼,求他不要見怪。並說只有這個兒子,兒子一死,自己老命也完了。田三怒只是笑,說:「伯母,這是小事情,他喝了酒,亂說玩的。我不會生他的氣。誰也不敢挨他,你放心。」事後果然不再追究。還送了老婦人一筆錢,要那兒子開個麵館。
田三怒四十歲后,已豪氣稍衰,厭倦了風雲,把兄弟遣散,洗了手,在家裡養馬種花過日子。間或騎了馬下鄉去趕場,買幾隻鬥雞,或攜細尾狗,帶長網去草澤地打野雞,逐鵪鶉,獵獵野豬,人料不到這就是十年前在川黔邊境增加了鳳凰人光榮的英雄田三怒。
本人也似乎忘記自己作了些什麼事。一天下午,牽了他那兩匹駿健白馬出城下河去洗馬。
城頭上有兩個懦夫居高臨下,用兩支匣子炮由他身背後打了約十三發子彈,有兩粒子彈打在後頸上,五粒打在腰背上。兩匹白馬受驚,脫了韁沿城根狂奔而去。老英雄受暗算后,伏在水邊石頭上,勉強翻過身來,從懷中掏出小勃朗寧拿在手上,默默無聲。他知道等等就會有人出城來的。不一會,懦夫之一果然提著匣子炮出城來了,到離身三丈左右時,老英雄手一揚起,槍聲響處那懦夫倒下,子暗從左眼進去,即刻死了。城頭上那個懦夫在隱蔽處重新打了五槍。田三怒教訓他:「狗雜種,你做的事丟了鎮筸人的丑。
在暗中射冷箭,不像個男子。你怎不下來?「懦夫不作聲。原來城上來了另外的人,這行刺的就跑了。田三怒知道自己不濟事了,在自己太陽穴上打了一槍,便如此完結了自己,也完結了當地最後一個遊俠者。
派人作這件事情的,到后才知道是一個姓唐的。這個人也可稱為苗鄉一霸。辛亥革命領率苗民萬人攻城,犧牲苗民將近六千人,北伐時隨軍下長江,曾任徐海警備司令。
卸職還鄉后稱「司令官」,在離城十里長寧哨新房子中居家納福。事有湊巧,作了這件事後,過後數年,這人居然被一個駐軍團長,不知天高地厚,把他捉來放在牢里,到知道這事不妥時,人已病死獄中了。
田三怒子弟極多,十年來或因年事漸長,血氣已衰,改業為正經規矩商人。或帶劍從軍,參加各種內戰,犧牲死去。或因犯案離鄉,漂流無蹤。在日月交替中,地方人物新陳代謝,風俗習慣日有不同。因此到近年來,遊俠者精神雖未絕,所有方式已大大有了變化。在那萬山環繞的小小石頭城中,田三怒的姓名,已逐漸為人忘卻,少年子弟中有從圖書雜誌上知道「飛將軍」、「小黑炭」、「美人魚」等人的,卻不知道田三怒是誰。
當年田三怒得力助手之一,到如今還好好存在,為人依然豪俠好客,待友以義,在苗民中稱領袖,這人就是去年使湘西發生問題,迫何鍵去職,使湖南政治得一轉機的龍雲飛。二十年前眼目精悍,手腳麻利,勇敢如豹子,輕捷如猿猴,身體由城牆頭倒擲而下,落地時尚能作矮馬樁姿勢。在街頭與人決鬥,殺人後下河邊去洗手時,從從容容如毫不在意。現在雖尚精神矍爍,面目光潤,但已白髮臨頭,謙和寬厚如一長者。回首昔日,不免有英雄老去之慨!
這種遊俠者精神既浸透了三廳子弟的腦子,所以在本地讀書人觀念上也發生影響。
軍人政治家,當前負責收拾湘西的陳老先生,年過六十,體氣精神,猶如三十許青年壯健,平時律己之嚴,馭下之寬,以及處世接物,帶兵從政,就大有遊俠者風度。少壯軍官中,如師長顧家齊,戴季韜輩,雖受近代化訓練,面目文弱和易如大學生,精神上多因遊俠者的遺風,勇鷙膘悍,好客喜弄,如太史公傳記中人。詩人田星六,詩中就充滿遊俠者霸氣。山高水急,地苦霧多,為本地人性格形成之另一面。
遊俠者精神的浸潤,產生過去,且將形成未來。


沈從文(1902年12月28日—1988年5月10日),原名沈岳煥,字崇文,后改名沈從文,筆名有休芸芸、懋琳、甲辰、上官碧、小兵、炯之等[1][2],齋名窄而霉齋,男,湖南鳳凰客家人,中國現代文學家、小說家、散文家和考古學專家。生平祖父沈宏富為漢族,生身祖母劉氏為苗族,母親黃素英為土家族[3],沈從文是客家人,本為漢族,早年亦以漢族人自居,晚年時選擇了苗族。[4][5][6]
1917年高小畢業后,進入陳渠珍湘西護國聯軍部隊辦理雜事,後任陳渠珍書記。陳藏書甚多,沈受益匪淺[7]。1922年在陳的支持下,沈離開湘西去北京發展。1923年進入北京大學旁聽,同時練習寫作。
1924年開始發表作品,並結識郁達夫、徐志摩、林宰平等人。
1925年發表第一篇小說《福生》,1926年出版第一個創作文集《鴨子》。
1928年,沈從文來到上海,與胡也頻、丁玲三人自籌資金,在上海法租界薩坡賽路(今淡水路)204號創辦紅黑出版社,出版《紅黑》雜誌。隨後,開始出版「二百零四號叢書」。同時,他們還為人間出版社編輯出版《人間》雜誌。不久兩本雜誌都宣告停刊。
沈從文20年代起蜚聲文壇,與詩人徐志摩、散文家周作人、雜文家魯迅齊名。沈以其小說創作著稱。而後,他改執教鞭,1928年到1930年任教於上海中國公學,兼任《大公報》、《益世報》等文藝副刊主編;后曾先後在輔仁大學、國立青島大學(山東大學)、武漢大學、昆明西南聯合大學、北京大學等校任教。其中學生之一的汪曾祺也步上沈從文之路,成為小說家。
1948年受到郭沫若等的批判,1948年12月31日宣布封筆[8],中止文學創作,轉入歷史文物研究,主要研究中國古代服飾。
1949年以後,沈從文沒有進行過小說創作。他的書在三十多年間僅出版過一次。
1950年到1978年在北京中國歷史博物館任文物研究員,1978年到1988年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任研究員。在中國歷史博物館工作期間遇上文化大革命。軍管會的軍代表指著他工作室里的圖書資料說:「我幫你消毒,燒掉,你服不服?」「沒有什麼不服,」沈從文回答,「要燒就燒。」於是包括明代刊本《今古小說》在內的幾書架珍貴書籍被搬到院子全都燒毀[來源請求]。
1979年,沈從文被第四次文代會中提起,沈從文說:「那都是些過時了的東西,不必再提它……我只不過是個出土文物。」[9]
1981年2月1日,沈從文應邀訪美。
1988年5月10日,沈從文因心臟病猝發在家中病逝,享年86歲,臨終遺言:「我對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好說的。」[10]
軼事- 沈從文只有小學學歷。西南聯大要提升沈從文為教授時,劉文典一直看不起搞新文學創作的人。一次,在西南聯大的教務會議上,他提出質疑:「陳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該拿400塊錢,我該拿40塊錢,朱自清該拿4塊錢,可我不會給沈從文4毛錢。沈從文要是教授,那我是什麼?」清華外文系出身的查良錚說:「沈從文這樣的人來聯大來教書,就是楊振聲這樣沒有眼光的人引薦的。」[11]美籍文學評論家夏志清則對「沈從文在中國文學史上的重要性」予以充分的肯定,在評點沈的《靜》時他說,「三十年代的中國作家,再沒有別人能在相同的篇幅內,寫出一篇如此有象徵意味如此感情豐富的小說來。」
- 在中國公學教書時,沈從文愛上他的女學生張兆和,單戀之下寫了不少的情書,令張兆和不勝其煩。最後問題反映到了校長胡適那裡,他做了調停的好好先生,最後,據說因沈從文的情書「寫得太好了」,張兆和終於同意嫁給沈從文。多年之後,對於逝去的沈從文,悉心整理文集的張兆和還平靜地回憶,說道一生聚少離多,愛他的作品勝過愛他的風流為人。
- 1923年冬天,沈從文剛到北京的時候窮困潦倒,他寫的作品幾乎沒有一家報社刊登,他試著給郁達夫寫了一封求助信,沒想到竟得到了他的幫助,沈從文後來回憶道「後來他拿出五塊錢,同我出去吃了飯,找回的錢都送給我了。那時候的五塊錢啊!」,後來1924年初,郁達夫在《給一位文學青年的公開狀》一文中就說的沈從文。像沈從文這樣的文學青年他為什麼要幫助呢,郁達夫說:「平素不認識的可憐的朋友,或是寫信來,或是親自上我這裡來的,很多很多。我因為想報答兩位也是我素不認識而對於我卻有十二分的同情過的朋友的厚恩起見,總盡我的力量幫助他們。」[12]
- 1985年,一名女記者問道沈從文在文化大革命中打掃女廁所的經歷,沈從文抱著她的肩膀,號啕大哭,驚呆了周圍的人。[9]
關於諾貝爾獎瑞典學院院士、諾貝爾文學獎終身評審委員馬悅然在高行健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后,在《明報月刊》中表示,1987、1988年諾貝爾文學獎最後候選名單之中,沈從文入選了,而且馬悅然認為沈從文是1988年中最有機會獲獎的候選人。1988年,馬悅然向中華人民共和國駐瑞典大使館文化處詢問沈從文是否仍然在世,得到的回答是:「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人。」其實,沈從文剛剛離世數月。[13]文化界流傳,1988年諾貝爾評審委員會已經決定文學獎得獎者是沈從文,但因為諾貝爾獎只會頒授給在世的人,雖然經過馬悅然屢次勸說破例頒發給沈從文,馬悅然使出渾身解數還是無效,最後哭著離開了會場,因此沈從文與諾貝爾文學獎可謂失之交臂。[14]日後曾任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主席的佩爾·維斯特貝里在2012年回憶稱,他在加入瑞典學院前,知道沈從文「非常非常接近獲獎,但是他不幸去世了。」[15]
評價瑞典漢學家、諾貝爾獎終審評委馬悅然評價沈從文說:「要是說中國作家得獎,沈從文頭一個就是,五四運動以來的中國作家就是他,頭一個可以獲獎的。你不同意我的看法嗎?雖然沈從文到1950年代就不寫作了,他1949年放棄寫作之後,埋頭於文物研究,1949年到1978年在歷史博物館當講解員,1978年到1987年在研究所做研究工作。我覺得他寫的那部《中國歷代服飾研究》是一部非常有刺激性的長篇小說,最精彩的一部長篇小說。沈從文沒有文學家的自負清高,因為他是一個土包子,一個鄉巴佬,他懂得下層人民的疾苦,懂得歷史上人民生活的疾苦,所以他會寫《邊城》、《長河》那樣偉大的小說。他即使不寫小說,寫服飾研究也很出色,你可能沒讀過他的《中國歷代服飾研究》,非常漂亮,很多專門做服飾考古的學者沒有人能寫出他那樣出色的書。在中國,要得諾貝爾文學獎,除了沈從文,有誰能得呢?」[13]
主要著作
小說集- 《鴨子》(小說、戲劇等合集)1926年北新書局
- 《蜜柑》短篇集1927年新月書店
- 《入伍后》短篇集1928年北新書店
- 《老實人》短篇集1928年現代書局
- 《篁君日記》中篇小說,1928年北平文學社
- 《阿麗思中國遊記》兩卷長篇小說,1928年上海新月書店。沈從文唯一長篇小說
- 《雨後及其他》1928年上海春潮書局
- 《山鬼》中篇小說,1928年上海光華書局
- 《長夏》中篇小說,1928年上海光華書局
- 《不死日記》小說集,1928年上海人間書店
- 《呆官日記》中篇小說,1929年上海遠東圖書公司
- 《神巫之愛》1929年上海光華書局
- 《龍朱》
- 《旅店及其他》
- 《石子船》
- 《虎雛》
- 《阿黑小史》1933年新時代書局
- 《邊城》1934年上海生活書店初版,
- 《月下小景》1933年上海現代書局
- 《八駿圖》1935年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
- 《如蕤集》
- 《從文小說習作選》1936年上海良友圖書公司
- 《新與舊》1936年上海良友圖書公司
- 《主婦集》1939年商務印書館
- 《春燈集》
- 《黑鳳集》
- 《蕭蕭》
- 《長河》第一卷1945年,后三卷未完成
散文集- 《湘行書簡》1934年記,生前未出版,1991年由沈虎整理編輯成。
- 《飄零書簡》
- 《沫沫集》1934年上海大冬書店
- 《湘行散記》1936年商務印書館
- 《廢郵存底》1937年上海文化出版社
- 《湘西》1939年商務印書館
- 《昆明冬景》1939年上海文化出版社
- 《燭虛》1941年上海文化出版社
- 《雲南看雲集》1943年重慶國民圖書出版社。
傳記- 《記胡也頻》1932年上海光華書局
- 《記丁玲》1934年上海良友書店。本來與丁玲夫婦友好,因為此書出版,丁玲與沈從文不再友好。
- 《從文自傳》1934年上海良友書店
學術著作- 《唐宋銅鏡》1957年中國古典藝術出版社,
- 《中國絲綢團》1957年中國古典藝術出版社,
- 《龍鳳藝術》 1960年作家出版社,收錄15篇文章。1986年商務印書館香港分館版收錄38篇文章。
- 《中國古代服飾研究》1981年商務印書館香港分館
文集- 《沈從文文集》共12卷,1982年花城出版社。
- 《沈從文文集》共12卷,1985年三聯書店香港分店。小說8卷,散文2卷,文論2卷;
- 《沈從文全集》共32卷,2002年北嶽文藝出版社。小說10卷,散文2卷,雜文1卷,傳記1卷,詩歌1卷,文論2卷,書信9卷,集外1卷,物質文化5卷。
- 《沈從文文集》共12卷,2013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小說8卷,散文2卷,文論2卷。
- 《沈從文文集》共12卷,2018年民主與法制出版社。小說8卷,散文2卷,文論2卷。
參見參考文獻引用來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