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有機會,會寫一篇《見證回國之路》嗎? 像巫寧坤,楊憲益等人那樣。楊憲益在晚年被問及一生最開心的日子時,答說「在牛津」,回國后最好的日子是在「解放前」的一段,非常繁忙緊張,但做了很多自己想做想寫的東西。他的三個混血孩子,走投無路的兒子最後不認他跑回英國自殺,兩個女兒開放后赴美。楊先生每天又抽煙又喝酒,還跟一幫文盲犯人擠著睡大通鋪,硬是趕上了「改革開放」一段相對自由的時期,活到95歲。據山東大學文學院網頁介紹,方令孺剛回國后在青島的兩年是平生難得的輕鬆時光("青島兩年,是方令孺一生中十分難得的較為舒心的日子")。因為旗幟鮮明,五十年代當上了上海婦聯副主席,之後擔任杭州文聯主席,直到文革。到1976年去世,這一段她的經歷是空白,只看到一句「受迫害」。
受什麼迫害呢?她的經歷中有提到她的反傳統束縛要爭取自主獨立的做為,上世紀二十年代她陪赴美留學,想盡辦法鑽空子為自己也注了冊,為此還怒批美國人不好。六年後覺得自己學到自立的本事後回國 (又說是丈夫脅迫回國,見下文),她是新月派詩人中僅有的兩位女性(另一位是林徽因)。
在她的人物介紹中,特別醒目的是,最上面插入了「江青」的介紹:
江青 人物關係 學生
江青(1914年-1991年5月14日),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的首要分子,女,原名李雲鶴,生於山東諸城,1933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曾在上海被捕脫離黨組織。抗戰爆發后,江青到達延安,后與毛澤東結婚。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后,曾任全國電影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共中央宣傳部電影處處長等職,在中共第九次、第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當選為中央政治局委員。文化大革命期間,林彪、江青是反革命集團的首要分子。文化大革命開始后,她任中央文革小組第一副組長、中央軍委文革小組顧問。積極策劃誣陷打倒一大批黨和國家領導人,並與張春橋、姚文元、王洪文結成「四人幫」,給黨和國家造成極其嚴重的危害。1976年10月被中央政治局審查。1977年7月,江青被永遠開除出黨,1981年被判處死刑,緩期2年執行,后依法減為無期徒刑。1991年5月14日,在北京保外就醫的江青在其住地自殺身亡。
下面這篇有提到她和江青的淵源,不知真實性如何,有些細節有吹捧不實,如說她是方苞之後,又說她跟張愛玲齊名是什麼「北方南張」, 更離譜的,說她和先生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可以"只是略略掙扎,便踏上了返程的飛機(美國到中國)" 。
方令孺和學生江青
方令孺在「五四」文人中是一個頗為獨特的存在。
論個性,她既不同於「逆女」白薇、又迥異於「孝女」冰心。時人評道:「端方、闊朗、低調。」
出身桐城方家,乃桐城文宗方苞之後,但對於自己的身世,她甚少提及。
生身母親早逝,但她有一位慈愛開明的父親,因此不至於偏激反叛;接受舊派教育,亦受到封建大家庭的迫害,19歲那年,她嫁入當地一戶陳姓大官僚家族。
父女二人都對這樁婚事不滿,可無力反抗,方父日日向她灌輸《朱子家訓》、《女兒經》等封建倫常道德,他說:「讓她愚昧吧,只有愚昧才能使她免受更大的痛苦。」
26歲,她陪伴丈夫赴美留學,在這裡,她讀到了易卜生的《娜拉》,大受震撼,開始自覺主動地接收新式文化,進入大學聽講學習。
幾年後,丈夫完成了學業,以奪走女兒和切斷經濟來源要挾她回國,她骨子裡仍然是那個溫厚和順的名媛,只是略略掙扎,便踏上了返程的飛機。
她依舊讀新書,寫新詩,參加學術沙龍,變得健談起來,就在此時,她的丈夫明目張胆地包養外室,1929年,夫妻正式分居。
赴美留學是機緣巧合,讀寫新詩是文學趣味,只有正式出走,結識「新月派」詩人,開始全職創作,才是她轉變的開始,這一年,她已經32歲了。
人們將她與張愛玲並舉為「南張北方」,稱她與林徽因為「新月雙璧」,旁人與她說起,她卻呆愣,像是有幾分吃驚:「我寫的東西那般少,實在是抬愛。」
另一位安徽籍的女作家蘇雪林卻認為,正是方令孺這些簡省精約的文字,才成就了一代才女:「方詩甚少,不易批評。」
她是不到情深不動筆的,她同徐志摩通信:「說起生命,這是一個不可解的謎……要不是這生命驅策我們創造,勇敢跨過艱難的險嶂,就是生,又有什麼趣味!」
與舊家庭決裂后不久,方令孺進入了青島大學執教,正當時,18歲的江青(時名李雲鶴)從上海來到青島,通過自己的老鄉兼老師趙太侔,進入青島大學旁聽。
青島時期的詩人:禍福相依,笑淚存焉
在青島大學任教期間,方令孺結識了外文系主任梁實秋和國文系主任聞一多,她在家中排行老九,侄子方瑋德喚她九姑,大家也都跟著這麼喊。
「九姑的《昭明文選》講得極深。」聞一多常與人這麼說。他那時還兼任文學院院長,方令孺好寫詩,常常向聞一多請教,他對這位文筆清新的女詩人很有好感。
江青那時上午到文學院旁聽,其中,方令孺的課程她幾乎場場不落。方令孺對這個年輕的女學生有印象:「上午聽課,下午和晚上在圖書館上班。」除此之外,她還知道江青和趙太侔關係匪淺
後來,聞一多又邀請方令孺加入他們的詩友會,成員有聞一多、梁實秋、趙太侔等人,加上方令孺,剛好八人,聞一多笑稱「酒中八仙」。
後來梁實秋在文集中回憶:「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三十斤的花雕酒,他們在詩會上能喝個精光,「胡適之先生途徑青島,看到我們豁拳豪飲,嚇得把刻有『戒酒』二字的戒指戴上,請求免戰。」
1932年,「九·一八」事變發生的第二年,方令孺一邊為革命奔走,一邊為生計擔憂,不久便積勞成疾。
梁實秋記得:「很多同事去看望她,但流言也不少。」聞一多和方令孺交往過密引來了旁人的風言風語,「說(聞一多)妻兒不在身邊,戀上了離異的方女士。」
為兩人名節著想,1932年的春天,聞一多將妻子和孩子接來了青島,紛紛擾擾的緋聞才消息停歇。
準確的說,是針對聞一多的風言風語少了,方令孺一病不起,竟有人傳出了「方老師因失戀而傷病」的不實之言。
動亂不堪的年代,並不缺少桃色新聞。比方令孺和聞一多的緋聞更盛的,是江青和趙太侔之關係的猜測。
青島大學文學院的教師都知道一些「貓膩」:趙太侔追求知名女演員俞珊,江青糾纏趙太侔,騷擾俞珊,俞珊不堪其擾,將弟弟俞啟威介紹給了江青,不久,兩人同居。
後來,江青在外賓面前吹噓自己曾受方令孺、聞一多的指導,可解放后,方令孺卻對此隻字不提,儼然一副希望撇清關係的模樣。
晚景凄而清:「一個真實的人「
1936年,前夫病逝,留下了一子一女,皆系與他人生育。孩子的母親隻身離去,不顧兒女,陳家祖母無法,只能去懇求方令孺收養這兩個孩子,她沒有猶豫,隨口答應下。
她將兩個孩子撫養成人,直至他們工作、成家。
事實上,她的經濟情況並不算好,學校經常開不出工資,她卻還時不時接濟困難同學,吃不起飯、交不出學費、無地住宿的學生,都吃過方家小屋的餐飯,借宿過狹小的居室。
1958年,她被調往杭州,擔任浙江省文聯主席,暫時告別高校。
後來,她被迫害,淚目道:「我教了一輩子書,教出了不少好人,也教出了個大壞蛋,江青是我在青島教書時的學生,她那時候就表現不好,成天鬼混,不讀書,作風不正。」
江青一面借著方令孺的大名,自我吹噓,一面暗中打壓、迫害方令孺等老教師,方令孺對此深感痛心,「大抵是我們知道不少她的醜事。」
晚年,身邊友人一個接一個去世,方令孺患上了白內障,無法閱讀是她最大的痛苦,善解人意的後生常拜訪她,為她讀一刻鐘的書,念幾首唐詩。
1976年,杭州街頭掀起了反對「四人幫」的革命高潮,方令孺每日求裘樟松上街觀看:「你要把看到的事情都和我說說。」
1976年9月30日,方令孺仙逝,追悼會進行的第二天,「四人幫」被粉碎。
趙太侔(中坐者)
趙太侔(1889年—1968年),名畸,字太侔,以字行,山東益都人,中國現代戲劇教育家。國立山東大學首任校長。
生平
1914年考入北京大學英文系,1919年考取公費留美,入哥倫比亞大學攻讀文學,后入該校研究院專攻戲劇。1925年五卅運動期間,與聞一多、余上沅、梁實秋等人同時歸國。趙任北京藝術專門學校教授和戲劇系主任,北京大學講師,講授戲劇理論課程。與原配離婚後,與著名話劇演員俞珊結婚,后又離婚。
建國後趙太侔任山東大學外文系教授,山東省政協常委。1958年,山東大學由青島遷往濟南,他主動提出留在青島,任山東海洋學院(今中國海洋大學)外文教授。1968年,因不堪文革忍受迫害,投海自盡。( 李帆主編. 民國思想文叢 無政府主義派. 長春:長春出版社. 2013.01: 481. ISBN 978-7-5445-2657-9.
王志民主編. 山東重要歷史人物 第6卷. 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 2009.09: 156–157. ISBN 978-7-209-05033-3.)
俞珊婚紗照
1930年,俞珊回青島大學做了一位老師,因為此前演話劇已經頗有名氣,所以身邊的追求者眾多,其中有青島大學的校長趙太侔。這趙太侔看過俞珊飾演的所有話劇,愛慕俞珊的美貌。俞珊的追求者中不乏青年才俊,自然不會在意這位有家室的人,對趙太侔的追求,俞珊根本不為所動。而趙太侔為了表示自己對俞珊的愛情專一,居然不惜與原配妻子離婚。
俞珊
俞珊答應趙太侔的求婚,卻是另有隱情。原來,俞珊的弟弟黃敬是中共地下黨員,時任青島市委宣傳部長,被青島市長沈鴻烈抓獲,沈放話出來,要槍斃黃敬。趙太侔跟俞珊講,你嫁給我,我幫你救弟弟。果然,他利用自己的威望,八方遊說,救出了黃敬。
因為此事,俞珊十分感激趙太侔,漸漸對趙太侔產生了好感。不過,俞珊明白,她與趙太侔之間並不是愛情,畢竟趙太侔大自己19歲。只是為了報答趙太侔對弟弟的救命之恩,俞珊才答應了嫁給趙太侔。倆人雖然喜結連理,俞珊卻並未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這樁無愛的婚姻持續了二十年,生養了兩個女兒。抗戰勝利后,俞珊提出離婚,這樁報恩婚姻終於走到了盡頭。
1949年,俞珊前往解放區探望弟弟黃敬,應周恩來之邀,演出了《貴妃醉酒》。俞珊對密友趙清閣說,全國解放在即,我要抓緊練功、吊嗓子,爭取重登舞台,做一個專業的京劇演員。
這個願望後來沒有實現。49以後,她到上海謀職,無果,又去了蘇州,在一所戲曲學校擔任老師。一代美人的故事,漸漸被人遺忘。
1960年,趙清閣在北京到處打聽,才知道俞珊在天津工作,卻不知道她具體在做什麼。這一時期,俞珊又回到了早年生活過的天津,住在五大道的房子里,偶爾也去北京。1962年4月,田漢幫忙把俞珊調到中國戲曲研究院,安排了一個閑職,不用上班,卻可以每月領取生活費。如果一切就這樣平平淡淡,即便不再有昔日的輝煌,卻也能把日子過得平靜而安詳。
然而,後來發生的事情出乎了俞珊的意料。由於早年和李雲鶴有過交往,她和許多人一樣,在文革中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衝擊。
1929年,李雲鶴在山東實驗劇院讀書的時候,曾是趙太侔的學生,1931年她到青島投奔了老師,在青島大學圖書館當了管理員,與俞珊、張充和成了同事。李雲鶴小俞珊幾歲,兩人對戲劇都有濃厚的興趣,漸漸走得近了,成了好朋友。後來,通過俞珊,李雲鶴認識了她弟弟俞啟威,倆人戀愛同居,一道成為黨內同志。
1933年,上海明星公司導演史東山來到青島拜訪趙太侔,想動員俞珊再回上海表演話劇。趙太侔極不情願,於是和俞珊向史東山推薦了李雲鶴。李雲鶴穿著俞珊送給她的旗袍去了上海,拿著俞珊寫給田漢的一封信,以俞珊「表妹」的身份借住在田漢家,並通過田漢的關係,進入了上海演藝界。後來,李雲鶴和俞珊漸漸斷了聯繫。
俞珊做夢也沒想到,李雲鶴改名換姓,幾十年後居然對昔日的友人恩將仇報。儘管俞珊早已不在戲劇界活躍,但俞珊曾經將李雲鶴介紹給田漢。火焰從田漢那裡燒起,越燒越大,也就燒到了俞珊身上。
1966年夏天,俞珊突然打電話給研究院,說正被紅衛兵抄家,要領導趕快去救她。石灣等人趕到俞珊家時,俞珊已被剪去半邊頭髮,成了陰陽頭,屋內一片狼藉,俞珊癱坐在沙發上掩面而泣。她口渴,紅衛兵卻不讓喝水,她只好口含茶葉。年輕時膽大潑辣的俞珊,此刻只能以淚洗面,連聲哀嘆:「這是什麼世道啊!弄成這副模樣,叫我怎麼出門啊!」石灣離開時,俞珊左手捂著陰陽頭,右手抓起一撮茶葉塞進嘴裡,不停地咀嚼。
熬到1968年,詭異之事接連發生。4月24日,趙太侔在青島投海自盡,終年79歲,前一天的中午,他曾被戴高帽遊街示眾。 12月10日,田漢病死於醫院,終年70歲。此前他一直被關押在秦城監獄。
也是這一年,60歲的俞珊永遠閉上了她那雙金色的眼睛,如同她在《莎樂美》中的劇照,成為定格。直至最後,人們連她的離世時間、死亡原因、最後歸宿,都一概不知。她的一生,恰如梁遇春悼念徐志摩文章的題目:kiss the fire(吻火),絢爛而又短暫。
山東大學文學院這樣介紹方令孺

方令儒(1897-1976),女,安徽桐城人。學者、詩人、散文家。1930年至1931年間在青島山東大學中文系任教。
方令孺早年留學美國,1930年春受聘於國立山東大學,任中文系講師,教大一國文等課程,成為三十年代初期國內為數甚少的幾名女大學教師之一。青島兩年,是方令孺一生中十分難得的較為舒心的日子。當時山大是楊振聲主校,廣攬英美留學生任教。新月派諸人如聞一多、梁實秋、趙太侔、沈從文、陳夢家、孫大雨等一時雲集青大。在這裡方令孺結識了不少文學界朋友,在楊振聲的倡導下,他們經常周末相聚,談詩論文,飲酒助興。聞一多提議邀請方令孺加入,號稱「酒中八仙」。作為其中唯一的女性,方令儒雖不勝酒力,微醺即面紅耳赤,但也一直喜歡參加「八仙」的聚會,與其餘各「仙」一起成就了以文史見長的山大歷史上一段佳話。
方令孺的文學創作熱情正是在山大任教期間萌動的。青島的海風吹醒了方令孺那久蘊於心中的文學的情思,同新月派諸人的接觸和交遊更是促動了方令孺創作的衝動。在這裡她開始了文學創作生涯,寫新詩、寫散文,藝術風格以「清新秀麗」、「聰慧和細膩」見長。巴金主編的《文學叢刊》第七集中出版了她的一本散文集《信》,為許多讀者所愛讀。或許是身世所關吧,她的作品中最動人的是那些抒寫對已逝朋輩親人悼念之情的,如悼念侄兒方瑋德的《悼瑋德》、悼念徐志摩的《志摩是人人的朋友》等,讀來迴腸盪氣,令人難以自持。《琅琊山遊記》更是現代散文史上的名篇。除去散文創作,方令孺也是「新月派」的著名女詩人之一,與「新月派」的另外兩位才女凌淑華、林徽音齊名。她的詩歌創作不多,但藝術成就頗高,《靈奇》、《月夜在雞鳴寺》、《聽雨》、《悼念寒冰》等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
新中國成立后,方令孺先後生活於上海與杭州,繼續任教於復旦大學,後來又出任浙江省文聯主席。1976年9月30日,方令孺長逝於杭州。但她留下的作品,將恆久不滅。巴金在《隨想錄·懷念方令孺大姐》中這樣寫道:「在我的心上那位正直、善良的女詩人的紀念永遠不會褪色」。

下面是對方女士身世經歷更詳細的描述:
方令孺(1896~1976),1896年出生在安徽桐城一個封建大家庭里,祖父方宗誠是研究宋學的學者,曾為曾國藩幕僚。父親方守敦 [3]諳熟經典詩書,在日俄戰爭時期,曾兩次去日本,受盡強國對弱國的歧視和白眼,加強了他的民族抗爭意識,回國后拒絕做清王朝的官。方令孺7歲喪母,是在父親的影響下成長起來的。他父親佩服秋瑾,把秋瑾的傳記寫成習字本教子女臨摹,給他們以民族主義思想的洗禮與教育,使方令孺自幼培養起自強進取的奮鬥精神。在封建大家庭里,充滿三綱五常的倫理觀念,男尊女卑的氛圍壓抑著方令孺,她對一切不平待遇極力抗爭。她努力讀書,爭取有不亞於男性的成績。她5歲就開始讀書,坐在姐姐的膝蓋上識字、背誦詩詞。在家庭女兒排行里,她排第9,侄兒侄女很多,大家都尊敬她,叫她九姑。在姐妹中,八個都纏了腳,只有她反抗,沒有纏腳。她長得聰明伶俐,但長輩們都不喜歡她,說她性情倔強、粗野,不許她上學,常常打罵她並把她關在屋裡,要她服侍兄弟,稍有不順,又打又罵。但她能在受壓抑、束縛的環境里自我娛悅。有一天她跑到花園裡,在一叢荒草中,發現一棵盛開的海棠,她快樂極了,看那清風吹過,粉白的花瓣在空中輕飄著,落在青草上,她幼小的心靈感到不可言說的喜悅,她靜靜地觀看,惟恐一出聲,這快樂會隨風飛去。她從海棠花中看到生命的活力。在她苦澀的童年裡,她有兩個愛好:一是讀書;一是欣賞自然。
她祖父母死後,伯父任族長。她父親因喪妻,帶著八個兒女從省城安慶遷回偏僻的桐城隱居,親自教子女讀書,給令孺老師打下了堅實的國學根基。這時,她家經濟並不寬裕,靠伯父分給的田產為生,她父親不得不經常外出借債。19歲時,伯父為高攀豪門,把她作為陞官工具,許配給南京陳姓大官僚地主家。她丈夫是一個嬌生慣養的人,儘管她父親對這樁婚事也不滿意,但又不敢反抗。她婚後與男方相處,無共同愛好興趣,生活、思想各方面矛盾重重,加上彼此輕視,精神上非常痛苦。
「五四」運動民主自由思想的浪潮也波及到桐城、南京,令孺老師鼓起勇氣,決心要掙脫封建大家庭的羈絆。1923年她把一個兩歲的女兒放在祖母家,帶著一個8歲的女兒,隨丈夫到美國華盛頓州立大學讀書。她開始與社會接觸,受到資產階級民主自由思想的影響,還結識了一些進步青年。同學孫寒冰很同情她的遭遇,介紹她讀易卜生的文學名著《娜娜》。這本書對她觸動很大,她再也不能容忍那種虛偽、壓迫的屈辱生活,1927年她帶著兩個孩子離開丈夫,到威斯康辛大學讀書。但因學校當局認為她是已婚婦女,應該在丈夫身邊,不許她註冊,她據理力爭也無用。後來,她機智地利用美國風俗:年輕姑娘不論到哪裡都須有一個結過婚的婦女做監護人,她是和外甥女虞之佩一道去的,她就藉此理由,作為虞之佩的監護人,才被允許註冊。但女生部主任還經常把她叫去訓話,故意找她麻煩。這時,她和孩子的生活費仍靠丈夫供給,丈夫寄錢很少,常常使她們母女挨餓,房主見她窮,也常常刁難她。她就利用假期去海上捕魚,獲得微薄補貼來維持生活和學習。她清楚地知道,這是在為她今後獨立生活創造條件。在威斯康辛大學,她又結識了一些進步同學,他們一塊談論海外的大詩人、大音樂家。她外甥女的丈夫胡敦元,是研究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曾啟發她正確認識國內的政治形勢,她開始反對禍國殃民的政權,積极參加該校的學生會工作,和國家主義派、國民黨右派分子作鬥爭,還參加進步同學的讀書會,並開始對共產黨產生好感。
1929年丈夫回國,帶走了兩個孩子,方令孺留下繼續學習,但因思念女兒,不久她也回到了祖國。回國后,夫妻間的矛盾激化,貌合神離的生活終告結束。她決定捨棄優越的家庭生活,與丈夫分居,去過艱苦的日子,獨自撫養三個未成年的女兒。
1930年春,由清華大學教授鄧叔存介紹,她到青島大學中文系任講師,教一年級國文,成為當時國內大學極少數的女教師之一。她帶著小女兒去青島教書,另兩個女兒放在陳家祖母處。她自信出國學習6年已為她獨立謀生創造了條件,只要努力,一定能成為一個獨立的人。1929年她開始寫詩,後來又寫散文。她的詩既有很深的國學修養,又吸收了西方文化的精華。她的散文也有詩的韻味。在這裡,她又結識了一些文化界的朋友,和該校中文系主任聞一多、外文系主任梁實秋等,來往密切。
1932年,她因積勞成疾,只好暫時中止兩年的教書生活,到北京姐姐家養病。后因病情需長期醫療,她又回到南京孩子們的祖母處。這期間,因重病纏身,又加上她視為知己的侄兒、著名詩人方瑋德英年早逝,方令孺深受打擊,情緒一度頗為消沉。但她常想起瑋德鼓勵她的話:「鼓起沉重的翅膀向上飛。」國家的興亡、民族的災難仍時時震撼著她,使她在消沉中奮起、掙扎。這時她和許多進步作家來往,大家常在她家聚會,她家幾乎成了文化人的俱樂部。來的青年大多是男性,陳家婆婆知道她的人品與文品,對此毫無異議。著名作家丁玲也曾多次到她家去。1933年丁玲被國民黨反動派軟禁,她還多次去看望,表示願意幫助,並向丁玲說:「我實在同情你們,尊敬你們……」1936年,丁玲到了延安還曾給她來信,她也給丁玲寄書去。
抗戰的烽火把方令孺徹底從苦悶、彷徨的消沉中驚醒,她參加慰問傷兵,寫有關抗戰的散文。她說:「我確實覺得大時代給我的心有一種新的悸動,新的顫慄,新的要求,過去幾年死水似的生活,到此完全給推倒、翻動。再也不允許我停頓、悠閑和沉迷在往古藝種的懷抱里。我睜開眼,看的是人,活生生各種形態的人生,各種堅毅與窮苦的面孔。」個人的苦痛「和那個千萬人最大的苦痛比起來,實在太渺小了……」從此,她跳出個人的小圈子,從過去的只為個人獨立匯入到進步的潮流中。
抗戰結束后不久,國民黨發動內戰。她又在上海與進步師生共同組織反內戰反飢餓的鬥爭,給人民解放戰爭以有力的聲援和配合。
新中國成立后,她在復旦大學任教,認真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積极參加社會活動。1949年冬出席第一次全國文代會,當選為上海市婦聯副主席、上海文聯委員。積极參加土地改革運動。參加赴朝慰問團,深入朝鮮前線訪問浴血奮戰的將士。195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58年,由復旦大學教授調任浙江省文聯主席、黨組委員。她先後被選為第一屆、第二屆、第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文革」期間遭到迫害,「四人幫」粉碎前夕不幸病逝。
家世爭議
關於方令孺的家世,一直以來有不同的說法。很多人說她是清代方苞的後裔。方令孺好友趙清閣這樣寫她:「她不愧是清代桐城文宗方苞之後…………」。方令孺學生、復旦教授吳中傑在《復旦的新月——記余上沅和方令孺先生》一文中,也有這樣的說法:「清朝初期桐城派三位開創者之一:方苞,就是她們的祖上。」 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方令孺散文選集》中,龍淵、高松年寫的序言也說,方令孺「1897年生於安徽桐城的一個詩禮官宦之家,屬方苞世族後裔」。
但是,方令孺侄子舒蕪在《我非方苞之後》一文中,曾明確指出:「桐城有三方:桂林方、魯谼方、會宮方,同姓不同宗。方苞是桂林方,我是魯谼方,不是一宗。」 舒蕪的父親方孝岳是方令孺的胞弟,據此,則方令孺也屬於桐城魯谼方一脈,而非方苞之後。
主要著作
譯著文集《鍾》等。

詩一首
愛,只把我當一塊石頭,
不要再獻給我,
百合花的溫柔,
香火的熱,
長河一道的淚流。
看,那山岡上一匹小犢
臨著白的世界;
不要說它愚碌,
它只默然
嚴守著它的靜穆。
選自《詩刊》創刊號,1931年1月
靈奇
有一晚我乘著微茫的星光,
我一個人走上了慣熟的山道,
泉水依然細細的在石上交抱,
白露沾透了我的草履輕裳。
一炷磷火照亮縱橫的榛棘,
一雙朱冠的小蟒同前宛引領,
導我攀登一千層皚白的石磴,
為要尋找那鐫著碑文的石壁。
你,鐫在石上的字忽地化成
伶俐的白鴿,輕輕飛落又騰上——
小小的翅膀上系著我的希望,
信心的堅實和生命的永恆。
可是這靈奇的跡,靈奇的光,
在我的驚喜中我正想抱緊你,
我摸索到這黑夜,這黑夜的靜,
神怪的寒風冷透我的胸膛。
選自《詩刊》第三期,1931年10月
枕江閣
我願意永遠在焦山上,
聽江潮在山邊晝夜跌宕,
象是江靈的聲音盤問我∶
「幾回了,我從你心上漾過?」
枕江閣,你系住我的魂,
古槐后的太陽做我的靈燈,
吩咐船夫下帆,江風你歇∶
我太愛這秋江的淡泊,
1920年8月29日登焦山枕江閣
選自《詩刊》第四期,1932年7月
任你
任你是:天神一樣尊嚴,
或是冰崖一樣凜冽;
千年一現的彗星,
能把你毀滅。
任你說:心像月一樣皎潔,
或是海水一樣平靜;
可惜這陰雲的天,
誰信有星辰?
發表在《詩刊》
方令孺的舊情往事:可惜這陰雲的天,誰信有星辰
據判斷,方令孺在青島創作的詩作,除了《詩一首》《靈奇》之外,還有《幻想》《任你》《她像》。另外,專欄作家葉克飛在《才女的近情情怯》中提到還有一首,名為《全是風的錯》。這些作品,奠定了九姑在詩壇的地位。由於《靈奇》在封面版中已經全文刊發,在此不再重複。只是,這篇詩作一直被認為是針對聞一多的《奇迹》所作,是兩人感情的呼應。真是這樣嗎?
聞一多「花了四天工夫,曠了兩堂課」所做的「一首玩意兒」《奇迹》甫一橫空出世,便創造了「三年不鳴,一鳴驚人」(徐志摩語)的「奇迹」:我便等著,不管等到多 少輪迴以後—— /既然當初許下心愿,也不知道是在多少/輪迴以前—— 我等,我不抱怨,只靜候著/一個奇迹的來臨……/我聽見閶闔的戶樞砉然一響,/傳來一片衣裙的窸窣—— 那便是奇迹—— /半啟的金扉中,一個戴著圓光的你!
聞一多在寫完這首詩以後也頗為得意,「說不定第二個『叫春』的時期快到了。你們該為我慶賀」。這首詩引起了軒然大波,梁實秋在《談聞一多》中寫道:「實際是一多在這個時候在情感上吹起了一點漣漪,情形並不太嚴重,因為在情感剛剛生出一個蓓蕾的時候就把它掐死了,但是在內心裡當然有一番折騰,寫出詩來仍然是那樣的迴腸盪氣」。在子儀看來,種種跡象都在表明,當年聞一多與方令孺的感情是起過波瀾的。子儀告訴記者,就是因為兩人的緋聞沸沸揚揚,「學校的整個空氣對方令孺很不利,即將分娩的聞一多妻子高孝貞可能聽到什麼風聲,曾在9月份回到青島」,這也是導致方令孺很快離開青島的原因。還有一種說法稱俞珊才是「奇迹」的女主角,子儀予以否定,「時間都不對,根據徐志摩曾經寫到俞珊的一封信判斷,俞珊到青島的時間應該是在1931年2月9日之後,而聞一多創作《奇迹》的時間是在1930年12月」。
似乎能夠坐實方令孺也曾情動聞一多的證據是沈從文當時寫信給徐志摩談及此事:「方令孺星期二離開此地,這時或已見及你。她這次恐怕不好意思再回青島來,因為其中也有些女人照例的悲劇,她無從同你談及,但我知道那前前後後,故很覺得她可憐……她人是很好的,很洒脫爽直的,也有點女人通同不可免的毛病,就是生活沒有什麼定見。還有使她吃虧處,就是有些只合年輕妙齡女人所許可的幻想,她還不放下這個她不大相宜的一份。在此有些痛苦,就全是那麼生活不合體裁得來的。」信中,他還拜託徐志摩在京給方令孺介紹工作,豈不知幾天之後,徐志摩喪生雲海。
然而,對此,方令孺的學生裘樟松予以否認,裘樟松是方令孺的愛徒,「她文化視野廣闊,通曉中外古現代文學,尤其是古代文章甚至能夠全文背誦,《唐詩》就不用說了,《古文觀止》等她都能熟練背出全文,老年痴獃以後都沒忘記」。兩人的感情深厚,所以方令孺給他講過不少過去的經歷,包括孫寒冰。「她告訴我她的婚姻比較苦悶,在美國的時候遇到了孫寒冰,兩人意趣相投,她的女兒肖文(陳慶絢)曾經對我說,方令孺和孫寒冰之間有過愛情,不過,僅限於一起看海、散步罷了」。談到聞一多,他認為是大家的誤讀,「方先生確實親口告訴我,聞一多詩句中最後一句『半啟的金扉中,一個戴著圓光的你』,是寫她的。但奇迹指的是方先生的詩《詩一首》,是對她創作新詩奇迹的渴望,並非情詩」。至於方令孺離開青島的原因,裘樟松和鄧明以結論相同,鄧明以說:「九一八事變」后,「方令孺同許多富有民族正義感和愛國心的知識分子一樣,為之憂愁、憤激,加上為生計而進行的奔波,不久竟至鬱郁成疾,患上了甲狀腺亢進病。由於病勢兇猛,她只得離開了青島」。裘樟松告訴記者:「她告訴我,在青島時,她的甲狀腺不好,眼睛暴凸,身體消瘦得很快,後來便到北京看病,住在姐姐家。」
對於方令孺的情愫對象,子儀還在陳夢家給方令孺的信件和詩篇中發現蛛絲馬跡,認為兩人曾有過朦朧的好感,年齡的差距讓他們發乎情止乎禮。對此,裘樟松老師也予以否認。至於吳宓的眾多追求對象中,也提到了方令孺名字,則純屬「一廂情願」了。為何一直在設法掙脫束縛的方令孺不離婚,另嫁他人?子儀認為她的一生中所遇非人,他們都不能給予她足夠的安全感。裘樟松還告訴記者,老師對外貌要求極高,所以最終沒能再選得能夠相伴終生的愛人。
人們都把方令孺的婚姻解讀為不幸,其實這種不幸並非開始就有,方令孺和陳平甫也曾有感情,從丈夫去世后,方令孺的一句話便可以窺探一二:「他其實是愛我的。」但才女的心是不甘於牢籠的,只是她從未踏出圍城半步。丈夫去世后,他的側室離家另嫁他人,她竟把兩人留下的一子一女接到身邊撫養,一直到去世,難怪丁玲曾說「她是個好人」。
流年似水,太過匆匆,一些故事來不及真正開始,就成了昨天;一些人還沒有好好相愛,就成了過客。
琅琊山遊記
作者/方令孺
自從兩年前大病了一場以後,興緻就此倒下來,像病馬一般,一蹶不振了。以前我為貪玩山水,也像我貪讀書一樣,常常被家裡有一班人罵作獃子,說:「山上有什麼好玩,白紙黑字的書本上又有什麼好看,還值得那樣一天到晚把時間耽誤在這些無用的事情上面,弄得家裡來一個客人的時候,你總是瞪著眼,不會講一句客氣話,或是陪著客人,陪著尊長來幾圈麻將應酬應酬。」
是的,對於這些事,我恐怕到死都不會,也不愛。我愛的是蒼茫的郊野,嵯峨的高山,一片海嘯的松林,一泓溪水。常常為發現一條澗水、一片石頭、一座高崖,岩上長滿了青藤,心中感動得叫起來,恨不得自己是一隻鹿在亂石中狂奔。「淡懷自得梅花味,逸興還同野鹿群。」一個年青的沒有嘗過人世辛酸的人,確有這種沖淡,閑散的興味。
我小時住院在故鄉老屋裡,屋的四周牆上長滿薛籮,每當春夏之交,滿牆蓋著鬱郁蒼蒼的綠葉,又從門頭上蒙絡交翳的倒掛下來,我就歡喜,恍惚覺得自己是住在山洞裡。本來住在山城裡的人,平常就聽不到多少喧嘩,再加父親的脾氣異常古拙,雖說他在那一鄉也算是名望所歸的老人,可是門前車馬卻稀少極了,所以我們真像住在岩洞里一樣,同世界隔得遠遠的。
記得每年清明節,父親總是帶著弟兄們到山中去祭掃祖墓。有一次我也哼著要跟去。父親說,帶一個女孩兒上山多麼累贅,不許去。我發了一千個誓,說我一定同男孩兒一樣,不帶累人,弟兄們也在父親面前代我說項,畢竟也讓我跟著去了。爬過不少的山峰,渡過不少的險澗,就是登上投子山巔(這是縣裡最高的山峰),我也沒有表示膽怯。為了不要教人說我累贅,為了不願敗人興緻,我努力奮勇,不折不扣地像一個男孩。父親掀髯笑了,弟兄們說我沒有丟臉,我小小的疲倦的心,也就像一隻麻雀,振起翅膀飛起來。
現在這像麻雀一樣的輕快的心,已成為「折戟沉沙」,再也不容易升起。整天只願意靜守在這空齋里,環繞著我的儘是古人同今人的糟粕,幾件古老樣式的傢具,一簇花,一縷煙(從煙霧裡常常闖進來一些回憶)。近處樹林子里的流鶯,遠處鐘聲,市聲,再加像今天這樣大的風聲,都打成一片,合起力來,侵襲我這孤寂的空齋,大有被無形的風雨吹去屋頂、倒塌牆壁的危險。但我靜靜地坐著,不避開,像不避開一切的苦難一樣。
這要謝謝我的朋友們和我姐姐的關心,因為他們看我這樣生活,以為這對於我的身體不利,常常勸我出遊,甚而強迫我。這兩年我游太湖,西湖,日本,以及今年寒食清明的兩天游琅琊山,都虧得他們的鼓勵。他們喚醒我的生機,使得我興緻又像花一樣在心上盛開一次。
今年寒食節的頭一天,××君夫婦約我和好幾個朋友吃茶,講到明天是寒食節,又當這初春花發的時候,應當到什麼遠一點的地方去跑跑。不知怎麼忽然想起醉翁亭,也許因為從前有一個人曾說過「睡與醉雖有罪而不加刑焉」這句話的緣故,就想去領略古人的醉意吧。
醉翁亭在滁州琅琊山中,自從歐陽修做了一篇《醉翁亭記》,這地方就一直盛傳下來。我早就想去游,總打不起興緻。這次朋友們既這樣高興,我也就決定不掃興。
我們有五個人,一道去江邊候輪渡,走到江邊的時候,曉霧還沒有散,向江頭一看,在煙水空濛的當中只有一些船桅的影子同一隻沙鷗飛過。這活像一幅淡墨的江水畫。一會兒一隻輪船名叫「澄江」開過來,遊逛的人真多,都紛紛地擠上船去,不到半點鐘就到了浦口,又紛紛地擠下來。坐遊覽專車從浦口到滁州不到兩個鐘點就到了,隊隊的遊人像風卷落花似的都從車上翩翩的走下來,朝著山中走去。路旁有一個人力車夫說:「從車站到山有三十里地呢。」我自省沒有能力走這麼遠,就坐了這輛車,也勸同游的女伴坐另一輛,其餘三個人就跟著車跑。
我們先進東門又轉向南。東門城上寫「新治門」三字,我想這是否就是《滁州志州域圖》所載「化日門」或是「環漪門」?不遠就看見一道河,河身很寬很深,可這時水落得很淺。河的兩邊有許多樹木。河上跨著一道穹形的古石橋,在河那邊,隔著樹林,可以看見一座石塔,完全用大盤石堆壘起來的。是唐朝遺留下的古塔之一嗎?貪戀這裡風景還美,多留連一會兒。
「這道橋有什麼好看?城裡有新用洋灰造成的一道洋橋,那才好看呢。」車夫不屑似的說。 我們默默的笑,想這車夫才真是新時代的人物呢。
轉上南門大街時,太陽已照得很高。所謂大街,不過像一個村鎮模樣。一個從唐宋以來就有名的滁州,竟這樣荒陋!再出南門城向西南行,我想這已踏上歐陽修的故道了。
初春的天氣,寒暖恰恰相宜,山野的風吹到臉上,教人想到游泳。新綠才上滿了枝頭,並不茂密。一簇簇的杏花夾雜在山阿林木的中間,遠看像一朵朵的停雲,近看那鮮亮的顏色像發出透明的光。
滁州有名的山是尖山鳳凰山琅琊山,還有大豐山。據說大豐山是「盤亘雄偉出琅琊山諸峰上」。豐樂亭在豐山的幽谷里。地形低洼,四面群山環抱,谷里很多細竿寬葉的叢竹,竹下有泉,名叫「紫薇」。我們聽到「泉」字,總要想是清淺的,漫流在石上有淙淙的聲音的乳泉;可這紫薇泉是瀦蓄在一個方池式的深潭裡,水極清,裡面有水草紛披不能見底。
據說,當初發現紫薇泉的人是歐陽修的僕人,故事是這樣:有一天有一個人獻新茶給歐陽修,歐陽修因想起前幾天所發現的醴泉,就教人去汲醴泉的水來烹這新茶。醴泉離城至少也有十數里路遠,為了一杯茶教人跑這樣遠,歐陽修真算風雅。不幸汲水的人在回城的路上(許是太累了)摔了一跤,把汲來的水全給潑了。倘若空手回衙,歐陽修一定罰他再去重汲,他想若再跑這麼多路又怎受得了!哪知他這一急倒急出今天這樣一個大古迹來了。因為他在倉皇中把近處山裡的泉水隨便汲些回去奉給太守大人。這位太守大人真是一位天才的飲水家,對於泉味確有研究。嘗後知道決不是醴泉,就窮加拷問這個僕人,才知道是在豐山幽谷里得來。歐陽修是個「博學多識而又好奇」的人,他得到這個泉,立刻造一座豐樂亭在泉上,他給梅聖俞的信說到造亭的始末:
是年夏中因飲滁水甚甘,問之,有一土泉在城西百步許。
遂往訪之,乃一口谷中。山勢一面高峰,三面竹嶺,回抱泉上,舊有佳木一二十株,乃天生一好景也。遂引其泉為石池。
甚清甘,作亭其上,號豐樂亭,亦宏麗。又於州東五里許有二怪石,乃馮延魯家舊物,因移在亭前。廣陵韓公聞之以細芍藥十株見遺,亦植於其側。其他花木不可勝記。山下一徑穿入竹筱,蒙密中溪然路盡,遂得幽谷泉。已作一記,未曾刻石。
可見從前豐樂亭是怎樣的名勝!與歐陽修同時代的人像蔡君謨、蘇子美、梅聖俞,都有詩記這事。他們在這裡飲茶聽泉。一種悠閑的風度,教今天來逛的人想像起來真是覺得「眇然如何」了。從前這裡的幽谷泉現在已不可見,只在歐陽修的一首詩里保存著。詩是:
踏石弄流泉, 尋源入深谷,
泉傍野人家,四面深篁竹。
溉稻滿存疇, 鳴渠繞茅屋。
生長飲泉甘, 蔭泉栽美木,
潺無春冬, 日夜響山曲。
自言今白首, 未慣逢朱轂;
顧我應可怪, 每來聽不足。
我真想自己也有這樣一個「野人」的家,在深林里傍著泉水,晝夜聽的是風動竹葉颯颯的聲音,流水潺湲的聲音,並且一生不遇到一輛「朱轂」。
現在的豐樂亭已經過幾次的修葺,舊日的面目必已失去,所謂花木,所謂二怪石都只可夢想。一些歷史的痕迹只留在幾座大石碑上。
從豐樂亭再向西走,路上看見許多累累的大盤石,有的上面刻有碑文,但模糊看不清,只有一個石上的四句詩,末二句還可摸索得出來。是:「風流人已遠,同樂到如今。」我讀了兩遍,覺得一種纏綿慷慨的意思,自然而然的湧上心來。歐陽修的瀟洒和愛的風神永遠藏在這石頭裡。
到柏子龍潭要翻過幾個小山,山上有人種地。問他種的是什麼?說是蠶豆同小麥,問他是那兒的人?說是山東。以後我們聽到好多北方口音的人說話。問他們是從哪兒來的,大半都說是從皖北或是山東來。比方給我拉車的那車夫就是山東滕縣的人,母親同妻子小孩都留在家鄉,他自己跑到這樣一個小城裡來拉車,生意最好的時候,可以拉得五十多塊錢一個月,說都捎回去買點田地養家小,這在他是頂得意的進款了,可是我們要想想他的汗血啊!
我們走到兩個洞口,鄉下人有住在裡面當作「家」的,不知是否雙燕白鴿二洞?向下看,龍潭在一塊低洼的大壑里,裡面有方形的牆基,像一座廢去的四方城。潭底地更低,從前這裡有一潭黑水,現在只西北角一灣清水了,水邊長一棵楊樹,遊人從隧道走到柱下。四周的牆壁上長滿了草木。若當木葉茂盛的時候,這裡有多麼蔭森可愛。《滁州志》載:
明洪武甲午夏七月,駐蹕於滁,丁旱嘆,躬禱,甘霖大作;洪武六年有旨創建祠宇,改封為柏子龍潭之神。十六年浚龍潭,潭周為樓,極其壯麗。有御制碑記為祭文。現潭上樓已廢,只剩石礎十六,潭中石柱四根。石柱極宏壯。每柱共四節,乃鑿石為十六角,大方形堆疊而成。
由龍潭再向西走。在路上,鄭家小弟弟拾得一塊石頭,拿在手裡覺得很重,光澤像煤炭。這是附近鳳凰山石,鳳凰山原有銅礦,這種石頭乃是銅化石。我們都爭先恐後的去細細尋找。有喜歡形式方重可作圖章的,有喜歡狀似人物的,有喜歡文理細緻如水藻或樹根化石的,我卻喜歡嶙峋透空可作小石山玩的。大家都各依趣味去拾,一直等到雙手滿捧不能再拿的時候,心裡仍覺得不夠。
路旁又看見一座橫卧的大石。像一個人斜躺在那兒,背上刻四個大字「一醉千秋」。這時快到醉翁亭,兩邊都是山,山上白石齒齒。
「為什麼一路上總聽不到潺潺流水的聽音?」我心裡埋怨,「是山川欺我?還是古人欺我?」 正在這時,聽見後面有人高聲的叫:「九姑,九姑。」 「誰,是什麼事?」我迴轉頭向遠遠的後面問。 「看左邊,那裡有一條溪水?」××喊。
我們趕快跑過去看,果有一泓清泉在亂石之間曲折奔流:水聲冷冷,並不大,你要說水同石在私語也可。水清,可以照見兩岸的樹木、天上的雲,同石上立著、坐著的人。要是有一位水仙在這時來照自己的影子,一定要銷魂了。這就是釀泉。岸上有一座亭,名有松亭。繞亭栽著幾百棵松樹。十年以後這兒的松風與泉鳴定是好聽極了。
沿溪再走幾十步有一座小土地祠,屋頂造得精巧重複,決不是近代粗魯之作。小龕門的兩邊有一副春聯:「肯與鄰翁相對飲,卻從田叟問耕耘。」這意思該怎樣解?他既可以同隔壁的醉翁亭里太守大人同飲,卻又去問老百姓的耕耘,他查到老百姓收成若好,不是要勸太守大人多抽稅嗎?還是說他既能應上又能接下的一位圓轉的老人呢?
土地祠過去就是薛老橋,是一座亂石堆架成穹形的古石橋,橋二面石縫裡生長許多草木與藤蘿,紛紛地下垂著,倒映在橋下清溪里極有畫意。
過橋再走幾十步就到醉翁亭。宋僧智仙為歐陽修所造的亭子早已毀於兵火,現在我們看見的是光緒七年全椒薛時雨重修的。前面所說的薛老嬌,想就是紀念薛時雨所造。我因為這已經不是原跡,就隨便瀏覽一過,裡面藏有許多石刻。東廂寶宋齋內蘇東坡書歐陽修《醉翁亭記》還完好存在。
從這兒再向西走,山漸深,草木泉石漸幽。琅琊山的勝處我到此漸漸領悟了。在路上聽到樹林中有(hui)(hui)的聲音,又像被風吹著發出寒慄的聲音。問車夫,說是知了,知了就是蟬,盛夏才有,怎麼在這兒天還冷就聽到蟬叫呢?我一路聽著蟬聲,依著林中的小路走,再幾轉就到了開化寺。
琅琊山開化寺本是唐刺史李幼卿與憎法深同建。李幼卿歡喜「博尋勝跡」,他看見這地方幽靜,就教人來鑿石引泉成為一道溪流,溪的左右建禪室與琴台,他天天同朋友在這兒飲酒、彈琴、做詩、刻石。又建開化寺,寺里亭樹極多。又開庶子泉,有李陽冰篆書《庶子泉銘》。又有吳道子畫觀音像。後來亭榭石刻同人物風流一齊都埋到荒草里去了,庶子泉也沒有蹤跡;廟宇也全毀壞。現在的開化寺是一位大和尚達修重建!因為他頗有逢迎新貴的手腕,所以能把廟復興起來。古人有詩:「心絕去來緣,跡順人間事」,這話不是為他說的。
進廟門走過明月池上的石橋,就看見殿宇巍峨,輪奐炫麗。方丈室在另一個院落里,室很廣,像廳堂的樣子,堂額題「明月觀」三字。堂前正對一兩丈高的峭壁,壁上長滿迎春樹,花正濃,枝條下垂,好像簾幔。石壁下用石欄圍著一個方池,莆田鄭大同刻「濯纓」二字在池側石壁上。這就是所謂「濯纓泉」。庶於泉原就在近邊,現在沒有了。院內花木很多,可惜和尚又造一座亭子在當中,太嫌逼窄。
我們在這裡飲濯纓泉水泡的新茶,賞玩景物同茶味,忽然想起明日是清明,又正是月圓時候,能在山中看月不是難得的機會嗎?大家決定在這兒住一宵,這樣可以慢慢的逛,不必把火車的時刻表抓在心裡。
琅琊山的得名是在東晉的時候。王禹偁留題《琅琊詩注》說:「東晉元帝初為琅琊王,渡江嘗駐此山,故溪山皆有琅琊之稱!未知東晉以前何名也。」現在來逛滁州的人都震於醉翁亭的大名,其實琅琊山中的風景,只比醉翁、豐樂二亭勝。我們來的時候,雖說仍是山空木瘦,澗涸泉干,仍留殘冬的景象,但有滿樹杏花,滿地野花,千紅萬紫確又是春天,在這高岩深壑的琅琊山中,確有異樣的趣味。所以不願像別的遊客,一望就走,願意細細地探尋,把山水的神味像飲泉水一樣浸到心上去。
下午有一位裳寬和尚引導我們游山。從佛殿右手祗園走過去。祗園是一座花木繁盛的花園。和尚指給我們看樹底下從山中移植來的山蘭花,小小的一棵草靠著樹根,一支短短的蘭花正在開放。我們魚貫走到樹下,一個個俯身去嗅,裳寬和尚看著發出怪異的眼光,問:「到廟裡來不見拜佛,卻見拜花,這是什麼原故?」悟經堂就在這園裡,經堂的右邊有一片竹林,繞過竹林就是上山的路。路的一邊是峭壁,壁上有幾百年的榆樹,根盤結在石壁上,古拙可愛。裳寬說達修大和尚預備把石壁剷平,以備名人題詩刻字。這真是駭人的話!後來我們勸達修大和尚千萬不要那樣做,那簡直是殘忍,毀滅天然也是罪過。不知道他心上可像口頭一樣應許了我們,說,決不動。
我們先看雪鴻洞,有仇維貞題名刻石。洞門低低的,走進去卻很深奧。明萬曆年間有寺遠宋大斗在這兒研《易》。裡面有兩個石碑,外面一個刻著「丙於面壁處」,沒有題名。今年也是丙子,前幾十年或幾百年在此面壁的人是誰呢?再裡面有一座丈余高的大碑,上刻「南無釋迦牟尼佛」斗樣大的字。和尚說,相傳這是趙匡胤寫的,不知是不是。洞門上也有一棵古榆樹,根像蟒蛇一樣盤在壁上。
再上去百餘步是歸雲洞。洞口有危石橫亘,像要墜落下來的樣子。我低著頭,彎著腰才能走進去。裡面石罅離立,像用斧頭劃開,天光從上面漏下來,正射在兩個大碑上。碑是宋治平年杜符卿題詩刻石,字徑八寸,洞口「歸雲」兩字,款署雙溪。
山上很多楓、槐、杉、栗等樹。有堅實的檀樹(和尚說這檀樹已有幾百年才長得腰樣粗)。古人所說的「十里松風」現在已是聽不到。這裡的松樹並不比雜樹多。有一棵松樹是從石頭裡生長出來,有兩丈多高,虯枝如龍。和尚認為是山中法寶之一,珍重的指給人看,說這名「石上松」,百年的古木了。樹下縱橫都是大石。我們坐石上,賞玩林中的謐靜,聽鷹在山頂上哀號,聲極凄厲。地上有紅色,紫色,黃色各種小花。紅色的是野春鵑,又名野櫻桃,因花落後結實紅如櫻桃。紫色的像是野丁香,黃色的不知是什麼。又有蘭毒,廣姑種種毒草,莖一拆,有白漿冒出來就是毒汁。裳寬和尚說:山上多藥草。柴胡,明檔,蒼朮,桔梗都很多,何首烏多得不算希奇,黃精到處可以找著。
這時候日已西斜。山中暮氣來得早。因為山高,把沒有落下去的太陽早就遮住。我們找路下山。路過摩訶崖,崖壁上有石刻佛像的痕迹,佛像已被人斫去。石壁上有一個圓形帶柄的鐵鍋式的印痕,裳寬說這裡有一個故事:
從前,不知道是哪一年,有一個小和尚在此修行。是笨呢,還是為別的緣故?這小和尚總是不會念「南無阿彌陀佛」,只把這一句念成「摩訶、摩訶」。老和尚氣極了,跑出門去做行腳僧,不願在廟裡早晚聽他念「摩訶、摩訶」。過了些日子,老和尚又不放心,跑回來看他的小徒弟。心想:「我的小徒弟可不要餓死了?我走的時候廟裡只剩了一點點糧食,他又傻,決不會出去化齋,我不該把他一個人丟在這兒!」老和尚正在嘆氣,聽見樹林子里又是「摩訶、摩訶」的聲音自遠而近。原來是小和尚早已在山上看見他的師父回來了,一路念著「摩訶」跑下山來迎接他的師父。老和尚心裡覺得奇怪,問他:「你怎麼還是摩訶摩訶的?摩訶不能養活你,你這一晌吃些什麼呢?」小和尚告訴他是吃山中的百草,等把草吃完了就煮石頭吃。老和尚聽他這樣說,罵他說瘋話。小和尚說:「你要是不信,我煮給你嘗。」老和尚不理他,跑到松樹底下睡覺去了。朦朧中聞到一股香氣,問小和尚這是什麼香?小和尚說:「石子煮熟了,請你來嘗吧。」老和尚走去一看,果然石子煮得像麥糊一樣,又軟又香。老和尚默然,心想:「我的小徒弟比我好,他已經得道了。」後來有一天這小和尚白日飛升,也不知是成仙還是成佛去了。
這故事雖是怪誕,而且有道家的氣息,但是也別有風味,不妨記下。《舊志》載琅琊山有磨陀嶺,為琅琊最高峰,可望見長江,不知道可就是這地方?
從摩訶崖向東走,又向北轉,去訪無梁殿,又名玉皇殿。殿式極古,內有石柱數根,柱形像西方高蒂克教堂的樣式。拱門上面的構造與南京靈谷寺的無梁殿不同。恐不是明代的建築,這隻有等建築學家來考了。殿前有一座石制的天香爐,雕鏤極精。有一面雕兩匹馬在潮頭上臨空的飛奔,神駿無比。
晚飯後,裳寬點兩盞大煤油燈,抱一捲紙,研好墨,請××作畫。達修老和尚也似乎特別高興,泡一壺雲霧茶,挾一包舊畫來請客人替他鑒賞。又高聲嚷著要同我們聯句做詩。
等××畫完兩張畫(一張鷹,一張石上松,都是山中實在的景物),再寫完一張即景詩時,月光已照滿對面的高崖了。迎春樹的枝條在月光里灑下姍姍的影子,像一個古美人拖著飄逸的裙裾一樣。濯纓泉這時澄黑如墨。佛殿上的鐘聲已悠渺下去。
我們忽想到藏經樓上去看月色,裳寬立刻去點一盞玻璃燈,在前面引導。看守經樓的小和尚已經關了山門,我們把他喚起來,又開開樓門的鎖,我自己接過玻璃燈走上樓。樓上佛龕前沒有點長明燈,我舉起手中的玻璃燈高高的照著菩薩的臉,中間是釋迦佛,左文殊,右普賢。樓外有欄干可以看得很遠。這時候月光照滿山谷,像有一抹淡淡的藍色的輕煙罩在樹杪上。稍遠山峰一層層輕淡下去,漸漸化合在白霧似的游氣冥茫之中。
藏經樓在佛殿的正後面,是開化寺的脊背,從這裡看出去,可以看到全廟的位置;這是建築在一個極其安穩的山谷中,左右的山巒都從後面伸出來,像一雙手臂很小心的,緊緊圍護著。幾萬棵樹木同時發出低低的河流似的聲音。我這時心裡異常感動,恨不得對著這莊嚴的月夜膜拜。
下樓又到白天過去的祗園去玩月。××和裳寬坐在竹林那邊去說法。我同××、××三人坐在悟經堂的石階上,松樹的影子篩在地下。山中的月夜真幽冷,山蘭花發出一陣陣的清香。三人中間有一個人心裡正填滿了苦恨,說不久就要走到寥遠的南方入山去了。在這寂靜的空山明月下,在這天真無滓的祗園中,這個人把他的悲愁用輕輕地像微風拂草,又從草上悠悠地落到澗底下,跟著泉水在石子中間哽咽的聲音向我們訴說。月光與這個人眼中的淚光交相輝映。這正是宜於在這深山裡月光底下傾聽人說心事!我好像聽了一段凄涼的夜曲,默默的站起來,跑到藤蘿架那邊去徘徊。
山中的夜是多麼靜!我睡在窗下木榻上,抬頭可以看見對面的高崖,崖上的樹枝向天撐著,我好像沉到一個極深的古井底下。一切的山峰,一切的樹木都在月下寂寂的直立著,連蟲鳥的翅膀都不聽見有一聲瑟縮。世界是在原始之前嗎?還是在毀滅了以後呢?我凝神細聽,不能入寐。隱約看見佛殿上一點長明燈的火光尚在跳躍,因想起古人兩句詩:「龕燈不絕爐煙馥,坐久銅蓮幾度沈。」
第二天,佛殿里的鐘聲把我從朦朧里喚醒,看天已大亮。樹上有各種的鳥在那兒爭喧,世界又回復了它美麗的現實。我為貪戀山中的景物,不敢多眠,起來到濯纓泉汲水漱齒。山中朝氣的清新,教我也難以形容。石壁上迎春樹的枝條更覺閑灑。老和尚抱了一大把柳枝慢慢在各處殿門上安插。今天是清明節,這插柳的風俗不知是什麼來源?××君想是太愛那無梁殿,一早又跑去參拜一番,這時也回來了。我呢,這古木蒼岩已夠教我心醉。
早飯時天上落著絲絲的小雨,他們說這是清明節應有的風雨。一會兒雨又停了,裳寬和尚來引我們去逛南山。山廟門一直走,又轉向西就是上山的路。這條山路雖不算險峻,但可比北山難走。山上多石,石上生青苔,行人的腳步頗難於站穩。石罅里有許多像蘭葉似的草,和尚說是野百合。又有不少的龍爪花。這時還沒有開。
我走了一半坐在石上休息,然後再走。等走到山頂的時候,精神就完全不同了。眼前豁然開朗,山巒從這裡倒退下去,重重疊疊像波濤又像蓮花似的在我們腳下起伏。山影慢慢淡下去,漸漸沉沒,化合到一片白茫茫的雲氣中。雲氣的底下又看見一灘灘明亮的白水,那本是田野,但在這時候卻分不清壠畝,只彷彿是一片湖澤展開在眼前。山頂上有一座廢毀基,四面有短牆圍護著,牆上嵌一個石碑,字已模糊,××細細在碑上摩挲,把碑文完全認出來。這原是一篇《大明植木記》,末題:
朝列大夫,前河南開封同知,石璽,劉大德,萬鈞,植幾千株樹,已鬱郁蒼蒼,惜無人知,故石璽作此記之。
這篇《植木記》,文章雅雋,××已鈔入他的小冊子里。我們想若是從前石璽等所植的樹留到現在,一定已「大木千章,蔥籠回合」了。現在也有很多樹,但決不是他們遺留下來的。
我們都在斷牆上,或石礎上靠著立著,睡著,坐著,談山中的風景,討論古迹,也講到人間的悲歡韻事。裳寬和尚在旁站著側耳細聽。 我說:「老和尚,你聽我們講這些話。要悟色即是空吧。」
過一會兒,不知道從哪一方傳來唱經的聲音。四面一看,和尚也不見了。這真有意思,寂靜的空山裡忽地來這麼一聲又莊嚴、又嘹亮、又凄郁的歌聲,聽的人心裡生出無名的感觸。走出來,看見裳寬趺坐在岩石上,對著岩下無邊的空漠,虔心高唱。我們先不敢驚動他,等他把尾聲收住的時候,才進前去問;「這是什麼呢?」
「這是藥師贊。」他慨嘆似的說,「我常常唱它為自己也為別人消災。像你們城裡的人,都是前世積德,所以今世看不見像我們常常所看見的許多可怕的事。這山上有的是惡蟲、毒蛇,山下有的是貧苦殘疾的人。你們怎麼曉得!」
我,這位在城裡,卻也看過不少苦痛的事情的人,聽他這樣說,心裡也不禁暗暗慚愧了。
我們看見北邊又有一個高峰,仍想鼓起勇氣向前走。這條山路可更崎嶇了,處處都是荊棘,腳下巨石既多且滑,大家都很艱難的望上走,只有這位老和尚,走起來像飛一樣的快。
我說:「老和尚,你能讓我抓住你的法衣走上去嗎?這路我真是沒法走。」 他扶著我,一面感慨似的說:「我也有一個女兒,今年二十八歲,在九華山修行。我從妻子死後就到這山上來出家,我的女兒也就上九華山去了。」又說:「也許你們是我前生的親屬,前生的父母,所以在今天,清明節這天又無意的相會到!」 這可憐的,樸質忠厚的老和尚,我祝他將來成佛!
北山頂上巨石皚皚,羅列在荒榛野草的中間,像是滿山的綿羊。風很大,吹得人對面說話都聽不真。東北一帶全是高山,大豐山就緊依在後邊。天晴的時候,西邊可以看見太平府,南邊可以看見金陵,現在都隱沒在雲霧裡。
下了北山,又轉到昨天走過的山腰,重拜一回無梁殿,回到廟裡就預備下山去了。琅琊山還有不少的勝境與古迹,若下次有緣,再來探訪。這篇文字已無可再寫。只有一件事也許有人願意知道,而且也想嘗一嘗的就是:滁州城內中心橋傅同興酒館所燒的孟公壩黑尾金鱗的大鯽魚,其味鮮美無比。還有用釀泉制出的甜米酒,色香懼佳,味亦醇厚。我們下山以後在此飽餐一頓。
到家已夜間十點,天上落下的小雨。裳寬老僧在我臨走的時候捆在我車上三棵春鵑,我回來就立刻栽起來,現在枝頭上都已發出嫩芽,明年這時當是盛開。××給它取名「裳寬菩提」。
這幾天身子覺得十分疲倦,但回味這次游山的經過,可以說是天衣無縫,沒有缺憾。
一九三六年四月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