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楊煉組詩之 休眠火山(向虛偽的宣傳告別)

作者:change?  於 2023-12-13 09:46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詩詞書畫

人與火組詩
休眠火山

經歷過最深的夜,忍受了最殘暴的光明
它記得鳥聲灼成最後一道創傷
樹根緩慢地扎進心裡,它學會對自己無情

一千張嘴曾經是一千處刀口
血,呼喊和乞求,沉入泥沙的寧靜
那一雙鮮紅的翅膀被時間砍斷
腐爛成黑土,飄起為雲
黃昏,又一片向日葵在天邊成熟
掠過群山,龐大如鷹

一千張嘴現在是一千隻眼
它注視著自己腳下累累碎石
那兒有風,在玄武岩的洞穴中築巢
有水,珍藏著一萬年前的波濤
太陽,猛烈扑打青苔遮掩的懸崖
而整個藍天被夢握緊
握成一把測量沉默的發光的尺子

它在最深的睡眠里醒著,對自己無情
山巔那一片白色煙霧蔓延著
松針向上生長,碧綠的閃電,摧毀冬天
是它最吸最輕的一縷呼吸

久久等待:那聲怒吼、那次必然
顫慄的恐怖、凌駕萬物的美,使大地狂歡
它像野鹿舔食鹽鹼一樣
忍受秘密焚燒自己的火焰
一顆心,一千種飛翔的慾望


地下森林

逃不走的落葉松早已飛慣危險的預感
四周聳立的絕壁,正午時的幽暗
沿著小徑,一萬年前的那次暴風雨
還在綠色苔蘚上反潮
鈴蘭花旁若無人,跳著舞
開進猙獰的岩石瀑布里

一群巨大的鳥
收攏強有力的黑色羽毛
渾圓深邃的山谷
千萬噸針葉形的寂靜
在聆聽樹根下那口血紅的鐘

在監視:流盡葉脈的潮濕的火
讓蜜蜂繁忙的芳香的火
化身為雨滴、小溪、漿果和松鼠的火
那顆暴躁的心在哪兒跳動
那灼熱之手怎樣伸向生命
抓住一座綠色的小島
把遠古信仰從每個黎明喚醒
天空,縮成頭上一圈藍光刺眼的年輪

即使葬身於這一種或那一種火
炸裂松塔的火,雕刻著通紅石頭的火
一萬年後仍將有這片森林,這種靜
比大地還低
無數松子的小心臟依偎著泉水
比天更高
它生長,在太陽上冶鍊金子

玄武岩台地

就這樣:巨石如吼,千萬頭燒傷的野獸
被太陽之手仰面而鑿,大地高懸一塊浮雕
突入比黃昏更黑更靜止的一瞬

血紅的巢傾覆,抓住世界
像抓住一隻鳥。流不動的洪水泛濫
萬物緩緩逼近一雙發光的眼帘
我下面:河床和風,失眠的魚和荊棘
叫喊穿不透永遠暮色的天空
敲打穿不透,與夢最象形的石頭
比夜更冷更沉重

比死亡更深,這座花園開滿多孔的黑玫瑰
這片松林,剎那間學會像偉大一樣無聲
像地平線般遼遠,為風化而搖曳
石頭的心,在石頭的鷹俯衝下抽搐

所有春天從此不會忘記我的名字
一塊碑文上,熾熱的愛有粗糙的形狀
灌木像埋藏的骨骼一樣堅硬
河流阻塞誕生湖,湖湧起誕生白花花的鷗鳥
從記憶陰影下,到我的盡頭高叫一片蔚藍
大地展翅靜靜飛越千年
一隻蜥蜴忽視時空向太陽舞蹈

一種最痛苦的驕傲,從火中降臨
我被灼疼的胸脯,在無數星群間延伸
野茅草發紅了,岩石的呼吸
從未停歇:最沉寂的海,看不見的搏動

就這樣突入命運,在瞬間
高懸的風景突入歷史,在某個黃昏
天空像一頁反覆寫滿又擦凈的紙
無言而潔凈
一塊浮雕,已穿過烈火
再次敞開這顆洗滌世界的心——
巨石,更黑
千萬頭燒傷的野獸,更靜止

有水,珍藏著一萬年前的波濤
太陽,猛烈扑打青苔遮掩的懸崖
而整個藍天被夢握緊
握成一把測量沉默的發光的尺子




陶罐

那麼你,黃土,黑夜高原的嚴峻父親,最廣闊的夢的歌手
將不再率領我們繼續那朝海洋流浪的輝煌旅程了么
遠去的部族,以消逝的足音點燃東方之火
直到肩頭的晨曦登上歲月的高峰,化為一片徐徐藍色
你沒有遺下讚美的艷麗流蘇,生命巍峨的圖騰
我們沉溺於寒風中,但慶典仍在正午的浪花間進行
一代又一代參加綠葉降臨的人們蘇醒了,獻給太陽神聖的祝頌
哦,黃土的女兒,無垠之夢的兒女呵,胸前文綉著
解脫陰影的鳥,和一頭徘徊在懸崖絕壁上飢餓的野獸
越過狂暴的沙礫,黑麥田後面,期待
而流血的手只能深深挖掘自己始終被拋棄的命運
你將不再率領我們繼續那朝海洋流浪的輝煌旅程了么
那舒展吞沒我於天空敞開的蒼鷹叫喊的心呵
大地之銅的號角,山岩磨亮的石英,裸露著——高原的父親
你浩瀚的腳步馴服了所有江河,光的蘆笛使痛苦垂落頭巾
這強勁和智慧是否也一同賜贈給了我們
哦,黃土的兒女,無垠之夢的兒女呵,當正午的鐘聲
震顫空洞,讓靈魂再次癒合祈求不朽的一瞬
那時人類的眼睛將從一枝怒放的白羽毛獲得啟示
而流血的手卻緊緊攥住自己貧瘠又珍貴的命運


* * *

那麼你,水,純潔處女和我的情人
星星的針葉,散發鹹味兒的黝黑大理石
從一個白色源頭出發追逐天空的誘惑
世界因一聲灼熱的嘆息忘記年齡
三角形草地上餓羊群風平浪靜
你的帆無盡地漂過我的港灣
於是,異鄉的樹也不再孤單
伸手探尋雲的內衣,夢的裙子
音樂芬芳四溢,像柔順的紫丁香噴泉
你的姑娘們,野性又開朗
在陽光愛撫下注入深邃晶瑩的海的睡眠
水手歸來了,一隻享受成熟快樂的胸獐
禽鳥驕傲地炫耀著勝利的五彩光芒
一個微笑永遠放牧在暈眩的希望里
為此你浸透一切揉合一切併流連歌唱
你說:「萬物源於水,仍要歸於水」——
飽滿的種子就被嗨風撒遍天空
懷著記憶的幽靈,隱隱現出面容
渾圓的美,深藏的罪惡,這就是我
捏成地球,旋轉一輪雨後的虹

* * *

那麼你,火,你的風暴,你的馬群
就這樣以熾熱的鐵蹄凌辱森林、蹂躪脆弱的海洋吧
一片帆也沒有,一行候鳥的柵欄也沒有——那是
垂死的乞求穿行於群山的平台上,那是衣飾華貴的悲痛的女人
火,你的慾望,你的兀鷹,盤旋到高處
給這人類葡匐的灰濛濛的世界加冕吧——黃昏
閃著它所有的鹽,落日空空痙攣,烏雲像煙熏的歷史
是誰顛倒了那作為未來序言的簡單符號
我們至今還在尋覓一個躲進化石的神秘象徵
——穿行於群山的平台上,徘徊於天空盡頭,繞過無數半島
哦,火,你餓樂隊,你擊打岩層之夢的鼓槌
同樣的憂鬱無情摧毀著我的靈魂
時間嘀嘀嗒嗒,在星星周圍剝奪我的質樸、我的褐色
而成熟的谷穗又一次忍受烏鴉啄空的心
我們瞭望著,也永遠失去著,粗砂懷抱一切燃燒
火,你的泉水,你的酒,你自由的秩序,你的兇險信仰的使者
一隻為世界呼喚死亡的天鵝,猝然發現蘊藏於雷電熱吻中的光明——
太晚了!狂歡已註定創造這個脆弱的孩子
在漫長的折磨之後,帶著血,赤裸誕生

* * *

那麼這一切,將是太陽的一切:我們面對同一個天空
同一的星座帶來雨季,幽暗的河谷縈繞回聲
那麼這一切,將是太陽的一切:我們面對同一片海洋
同一的信風吹去祝願,漂泊者的鐘敲響黎明
那麼這一切,將是太陽的一切,我們面對同一塊土地
同一的荒草遮斷思念,小路流失了兩行腳印
那麼這一切,將是太陽的一切,我們面對同一次童年
同一的歌謠激蕩鞦韆,瓦礫上起落斑駁的夢




祭祀

這女人支離破碎,這男人早已陽痿
山谷死去,神和鮮血都從圖騰柱上逃走
一片黃昏是一片海,萬物沉睡

剛剛穿過白晝的地獄
臉被光腐蝕成一座最黑的廢墟
心也坍塌了,埋在咽喉下
珍藏的種子使我們一寸一寸發霉
使我們赤裸,任憑太陽和禿鷹扑打

由於無罪,已足夠遭受懲罰
歷史冷冷像一塊巨石,被抵押的足音
走到死仍陷入倒置的世界
落日掏空尚未葡匐的人
懸崖碎裂,幽綠的煙縷長成樹
大地無情如復活之夢
隨風顫慄,不可接近,又無法遠離

茂盛而稀薄的泥土
喧囂而珍貴的水流
明朗而脆弱的火焰

時辰到了嗎?牛角號響起來了嗎?
這些白白神聖的女人,空空氣魄的男人
一個古老部族的古老信仰
黃昏反過來,詛咒無數張地獄的面孔

一隻鳥兒飛去,尋覓巢
一千個靈魂飛去,尋覓一座棲息的茅棚
沒有一種復仇,在眼淚深處把它摧毀
沒有一次愛情,讓歲月靜靜流連
而不再被孤獨擊落
我們究竟為什麼要復活?

從大地洞穴中醒來的陶罐
找到果實,釀成酒
又碎了,紅紅的腳步在草叢裡擱淺
我們究竟為什麼要復活?

許許多多獨木舟
帶著森林被砍伐時的意願
在河流的節日駛進漩渦
海,始終像無垠之夜那樣遙遠
我們究竟為什麼要復活?

這裡咆哮被野獸奪走。而時間射穿弓箭
炊煙太重,把眼睛和溪水漆成黑色
影子倒向地平線,終於不再做聲
即使迷失的語言重新發現
這座深淵下小小廢墟的美麗
偉大它是否還在聽:一群野貓的嘲笑?

即使果實累累的生命在綠色藤蔓上搖曳
我的靈魂到底收穫過什麼?
在盡頭,一千次厭倦卻難以逾越的焦躁來自什麼?
那用黑暗殘酷誘惑並拒絕著我們的是誰?

牛角號,你的痛苦無所不在
橫切月蝕,向爆發狂歡的頭頂巡行
一個預感悄悄降落,一種舞蹈
從未知的高度,凌駕萬物
我們被風暴漂白,鞭笞,跟隨著命運
面前是夜,一片黑暗查封的曠野
背後是死亡發光的利爪
黃昏沉入節奏也沉入一隻禿鷹的眼睛
不可接近,又無法遠離
哦,只有天空怒放於這萬變如一的逼視里

大地的未來:土,是祭品
海洋的未來:水,是祭品
太陽的未來:火,是祭品
人在世界的龜甲上瘋狂佔卜
一代一代流失於復活之夢中
一代一代把自己獻祭
而光或者夜,永遠不過是一種可能

沒有什麼好憐憫的
沒有什麼好退縮的

歌聲不能登臨的高處,永恆蘇醒
東方呵,我要求你無邊的寧靜



飛天

我不是鳥,當天空急速地向後崩潰
一片黑色的海,我不是魚
身影陷入某一瞬間、某一點
我飛翔,還是靜止
超越,還是臨終掙扎
升,或者降(同樣輕盈的姿勢)
朝千年之下,千年之上?

全部精力不過這堵又冷又濕的牆
誕辰和末日,整夜哭泣
沙漠那麻醉劑的鹹味,被風
充滿一個默默無言的女人
一小塊貞操似的茫然的凈土
褪色的星辰,東方的神秘

花朵搖搖欲墜
表演著應有的溫柔

醒來,還是即將睡去?我微合的雙眼
在幾乎無限的時光盡頭擴張,望穿惡夢
一種習慣,為期待彈琴
一層擦不掉的笑容,早已生鏽
苔蘚像另一幅壁畫悄悄腐爛
我憎恨黑暗,卻不得不跟隨黑暗
夜來臨。夜,整個世界
現實之手,扼住想象的鮮艷的裂痕

歌唱,在這兒
是年輕力壯的蒼蠅的特長

人群流過,我被那些我看著
在自己腳下、自己頭上,變換一千重面孔
千度滄桑無奈石窟一動不動的寂寞
龐大的實體,還是精緻的虛無
生,還是死——我像一隻擺停在天地之間
舞蹈的靈魂,錘成薄片
在這一點,這一片刻,在到處,在永恆

一根飄帶因太久的垂落失去深度
太久了,面前和背後那一派茫茫黃土
我萌芽,還是與少女們的屍骨對話
用一顆墓穴間發黑的語言
一個顫慄的孤獨,彼此觸摸

沒有方向,也似乎有一切方向
渴望朝四周激越,又退回這無情的寧靜
苦苦漂泊,自足只是我的輪廓
千年以下,千年以上
我飛如鳥,到視線之外聆聽之外
我墜如魚,張著嘴,無聲無息


雕塑

力士

人站成石頭,石頭站成人
痛苦變了形,像魔鬼一樣有力
一句單調的咒語使呼吸發藍
臉發藍,手臂威懾性地高高舉起
蛛網紛紛,落滿灰塵
像一群死去年代的骯髒屍體

黃昏時一次遠足,曾到達無人的國度
廊柱腐朽,裂開一道眩目的落日的深淵
蝙蝠吱吱叫著,泄露永恆背後的諾言
你擺出安詳的樣子,小心翼翼
生怕踩垮回聲般的世界——

一腳陷入偶像同謀者的沼澤
一腳跌進奪門而逃的靈魂



菩薩

完美的裸體
被成千上萬不信神的目光
強姦

心中之佛
像一筆所有人都在爭奪的遺產
早已殘缺不全

手合十
任塵封的夕陽寫出
一個受難的典故

然而,你還是你
歌留給嘴唇,舞蹈留給風
荒野的清涼,總一樣新

羅漢

千隻眼閉而一眼睜在心靈峭壁上
千隻手垂而一手開,蓮花的茫茫
千年的孩子,肩負乞求孤獨的含笑
那笑容已化入暮色中最遠的飛鳥
化為石頭,悠悠佇立於日月之外
沙漠的倦意,被黑夜和手指撣去
俯瞰著崩坍:揮灑星辰,創造海
一個沉默使人首蛇身的故事復活
綠色的馬群狂奔之後長成菩提樹
偉大,這凌駕生死的冷漠的祝福
永遠是霜降的季節,一片白蒙蒙
憔悴不堪的草根糾纏成朝聖之路
再次發現自己走在祖先的驛道上
世界很小,很遙遠,卻並非渺茫

三世佛[1]

三張臉之間是一種不可證實的距離
三張臉,三副夢遊者的微笑
獃滯如變幻時間的同一個抽象
或同一片刻中三重世界
誰也無法逾越這層薄薄的黑暗

三張臉是三個無情重合的孤獨
冷冷相望,風吹進每道裂縫深處
一顆沙礫往返於隔世
而一千個靈魂填不滿這條峽谷
一個手勢如此雷同——像被遺忘在空中
一千次黃昏含意模糊,暗示著命運

佇立呵佇立,今天是不是昨天
明天,誰又將挪用這個名字,剽竊這張臉
在一座神的墓地上雕刻另一座神
在時間早已劃定的囚牢里,反抗時間
誰能測量死亡——一塊被無數次打碎的石頭
三條陰影 一動不動
和現實同樣冗長

嬰兒的啼哭中,認出祖先的聲音
塌陷的嘴角嘲諷著懸崖上殘破的奇迹
三張臉,看慣日升日落
向一線微光迎去
在嘔吐里化緣
一個偶然的錯誤——彼此發現自己的影子
而自己,也成為別人的影子
在另一個世界,在騙走全部希望的時間裡

或許出於無聊,人,追逐石頭
卻不期而遇被拋下永恆

[1]三世佛:並列的三尊過去、現在、未來佛像。



命運

我們為什麼要離開那麼遠
為什麼會離開那麼遠呢?
——摘自一封來信

山和山埋葬了疑問
沒有人追問為什麼來到這裡
沒有核實
白楊樹的涼爽
風在最後一層階梯上久久顫慄
黑夜屬於另一個世界

幽幽的陶土燈盞 在我們之外
調色碟和水聲
在我們之外
語言漫無目的地閃爍
像零亂破碎的瓷片
在我們之外
腳步輕捷
一群腐爛窟檐下飢餓的老鼠
不知該活還是死去
在我們之外

每一個在自己之外
行為在慾望之外
石級盤旋
幻想著屈服於一點偶然的燭火
可時間卻到處是空洞
平靜像最殘忍的絞刑
從緊閉的嘴唇中
我們歡呼雀躍
被奪去那聲臨終的呼喊

避開有樹叢的地方
因為怕聽到一個拒絕
我們已經死去了

不能痛飲
不能停留
夢一般從親手描繪的壁畫前掠過
我們已經死去了
沙粒,誰也摸不透的一目了然
藍色的姐妹和綠色的苔蘚
在移動的歷史中移動
在天空和鳥翼上移動
輓歌是沉寂的永恆
我們已經死去了

那些祈禱我們的人都在為自己祈禱
那些淚水漲潮的喉嚨里只有無情的風
哦,我的兄弟,愛的錯覺
像荒野般肯定
毀滅從來不是一瞬間的事情
羊齒草向雲蔓延著猶豫不決
曾經總有空閑來告別,總有意義
讓時辰模仿時辰
日子模仿日子
在無邊的春夜裡騷亂
笑聲模仿笑聲
希望模仿希望
生命兌換成一個新的諾言

——只有這條道路
選擇和放棄
贊同和反對
一切目標在一切追求之外
冷靜和狂熱
省悟和迷惑
一切內涵在一切表達之外
這地獄就是我們自己

走吧
智慧的無知
空虛的充實
一切挽回在一切喪失之外
深刻的淺薄
強悍的脆弱
一切嘗試在一切可能之外
這地獄就是我們自己

燈光和星光與我們無關
白楊樹瀰漫了每一個夜晚
沒有人注視我們
石頭是溫順的
連自己也很少覺察飛翔的心
看不見的夢或許美麗
我們尋找並且和期待一起激蕩
僅僅因為
那至今沒有獲得的
也永遠不可辨認

對於死者宮殿或廢墟又有什麼關係
土地已足夠冷漠,風已足夠喧囂
手在別人的枝葉間揮舞
以前和以後——孩子使明天顯得恐怖
再也沒有
再也沒有
再也沒有一個劇烈的時刻
讓歌謠爆裂,灰燼燃燒

無論悲痛與否
話語的沉默是確實的
遙遠又遙遠
哦,我的兄弟


頌歌

不!即使殘缺的歲月被兀鷹磨滅
孤獨的愛情,你的苦難就是你的光榮
岩石朝夜炫耀一片黑色
在天空下,屹立於傾圯的位置

永遠向上攀登,又永遠墜落
萬物屈從於自己膜拜之神
投入黎明,那每天勒緊的新的絞索
成千上萬次叫喊,無聲無息
人被歷史反覆咀嚼,像一句格言
模糊的註腳,只剩睡意
不生不滅而無家可歸,存在而難以企及
道路彬彬有禮地通向懸崖
烏鴉和狗流浪,這荒涼的聖地

(看到了,也聽到了
盲目著,又寂寞著——)

永恆,一個殘忍的幽默
刺滿廢墟的黑色花朵,被每一秒鐘越過
現實之血,沖刷白晝的創世的洪水
攫取之手,撕碎怯懦和神空空的詛咒
我們的名字早已是一堆灰燼
無須抵抗:天堂或地獄的同一厄運

今天還在,這就是一切
每次呼吸間小小的停頓,是靈魂醒來的時辰
峭壁上不滿兇猛的洞穴
咬住龐大的虛空,一群蜘蛛出出進進
飛鳥,天上的朝聖者
所有岩石的悲劇,貫穿一聲啼哭
我們只能背叛想象中的光明,與黑暗交易

(一切的一切,只有粘土的文字,消逝的歌聲
世界在自己心裡發掘古老石棺之謎
我們等候,那或許的重逢
在各自遠處,臨近封凍的一瞬——)

智慧是痛苦,然而智慧是唯一的途徑
面對黑夜,直到黑夜不再有秘密
影子停在腳下,道路像樹一樣冥思
萬物猝然一抖,從墓碑到襁褓,僅僅一步
我們腐爛了,又穿過腐爛,跨出自己
不再晃動的地平線,那平靜得可怕的臉
雕成黑洞的眼眶,未來的居所
無處眺望,每顆沙礫袒露著死去
無所乞求,風暴早黃昏之外
上千年的渾濁淚水,積滿一座燭台
燒焦的飛蛾從未活過
而幽靈永遠輕盈列隊
這階梯,首尾相連,到時空之外

(一個夢是一個世界,一幅壁畫是一個宇宙
心中之夜無邊無際
打濕每一刻、每一中現實,星宿沉淪——)

所有的雕塑面目模糊,還原為石頭
所有的祈禱失去光澤,還原為土
而我們就是我們,我們只是我們,一支頌歌
把嘴唇緩緩揉進骷髏
戰爭揉進荒草,愛情揉進送葬的風
日月初開以前,狂歡退潮以後
萬物近在咫尺,打開這一頁
我凝視著我,慢慢醒來

(這最漫長的一剎是最短暫的
這最宏偉的黑暗是卑微的——

我們以沒落時的星宿盟誓
我們以沒落時的星宿盟誓
我們以沒落時的星宿盟誓
歲月之上,讚美不朽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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