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黨國倒計時: 金毛鬼上身 冥冥有定數

作者:change?  於 2019-10-15 22:14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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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假習近平在印度布陣對壘內情如何?

哥倆好!終於等來了!中國時政相聲!你們是中國時政相聲祖師!鼻祖!創始者!

贊贊贊,講的好,忠實粉絲。70年的罪惡該結束了,中國人至少的贏一次。

二位辛苦了,這集聽著特別過癮!

哥兒倆好。兩位真是鬼靈精,這麼多這麼好的段子怎麼寫出來的呀。還播報的這麼流暢,真是精品。享受且受教。謝了,兩位加油。

第一次留言,廣東人,之前不知道北方相聲有什麼好聽的,現在算是見識到了,好聽,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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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純凈的氣流中蛻化

第一章

「請你談一談消失的白鳥吧。」無須的白臉人慢吞吞地說,一邊將那杯溫水遞給勞,自己卻獨自抽著那根潮濕的、軟綿綿的煙捲。有好幾次,煙捲熄滅了,他又不厭其煩地用那種劣質火柴點燃。

「我記得,你說你的視覺曾多次出現影像的重疊,依我看,這正是那種徵兆。我對白鳥消失的形式依然有很大的興趣。」

勞將雙手插在衣袋裡,在白臉人面前踱來踱去,始終找不到那種令她滿意的句子來說起那件事,最近以來這種情形反覆出現。

她從烈日下跑進這所陰涼的房子,汗流滿面,腦袋被擁擠著的幻覺脹得要炸開。她揮著手,喘著氣,打算開始講,突然一怔,感到了房間內死一般的寂靜,以及真空給她的震驚感,種種的幻覺隨之煙消雲散。僅僅有一次,她還來得及說出「白鳥」這兩個字。當時聲帶的震動是十分奇特的,她聽見那種要刺破耳膜的金屬摩擦聲,然而周圍的空氣紋絲不動。那種怪聲十分迅速地消失了,白臉人做出一個寬容的笑臉,遞給她一塊毛巾擦臉上的汗。直到多次來這裡之後,勞在這間房裡的聽覺才逐步正常。

白臉人的家裡一定裝有消音器,勞總是將腳步用力亂踏,但從未聽見過「咚咚」的腳步聲,這使她十分懊喪而又有某種好奇。一進這張門,她就發現自己喪失了說話的能力,除了那次說的「白鳥」那兩個字。然而那是何等地恐怖,至今還心有餘悸呢!私下裡,她希望這個人自己能說出她的心事,她等了又等,一次又一次地跑進他的家門。可他似乎在拖延,又似乎有點心神渙散的樣子。

現在聽到他這種提示性的語言,勞的心裡就如翻江倒海似的。他為什麼不能幹脆幫她說出來呢?她又為什麼始終說不出來呢?白臉人沒有注意到她的焦躁,或者他早就知道,只不過佯裝不知罷了。他在這真空般的地方站立著,一臉模糊的表情。

一張沒有上漆的梓木方桌,上面擺著一個塑料外殼的熱水瓶,兩隻粗製的陶瓷杯。每次從水瓶里倒出的都是那種不冷不熱的溫水,有時從杯底還可以看見沉澱的水垢。白臉人全然不注意這些。他穿著油綠色的寬鬆的袍子,在屋子裡輕輕地走動;即使不用消音器他也是無聲無息的。當勞掙扎著想說什麼的時候,他往往朝她做出一個鼓勵的笑臉,從而使得她把說話的慾望徹底打消。

房子裡面實在是太寂靜了,如果貿然說出長篇大論來的話,肯定會有種大禍臨頭的感覺。

當然勞不會停止思索那件事,那永遠是她的心頭之患。她將那件事對外面的許多人都說過,想借說話的聲音獲得一點慰藉。只是喝過了白臉人的溫水之後,她才漸漸地看出了端倪:一切都要獨自承擔。

白臉人很少開口。不抽煙的時候,就默默地立在屋當中一動不動,或來回地走動。從這死一般的寂靜中,勞體驗到一種輕鬆的虛無感。眼前偶爾也掠過那隻似有若無的白鳥的影子,但一經白臉人說出,她立刻感到自己的虛偽:白鳥的影子此刻出現不過是某種企望的殘餘,她正慢慢地將這一類的東西從腦海里趕出去。很久以前她觀察過蠶的蛻化過程,她覺得她和蠶相互間都感到羞恥。她如果是蠶的話,她願意悄悄地變成蛾子。不過白臉人決不讓勞感到羞恥,他太沉靜了,勞根本覺察不到有躲開他的必要。但勞也不習慣於在他的房子里呆上很久。每次勞跑到這裡來,都是因為同一個問題:腦袋被幻覺和灰塵撐得快要裂開了。

勞的腦袋就像一個吸塵器,在地毯上來來回回地吸,用不了多長的時間裡面就變得十分飽滿。要是太陽一曬就更糟糕了,灰塵的小顆粒往外鑽,將她的眼睛刺痛得流下淚來。

昨天離開了白臉人之後,她輕飄飄地站在自家的陽台上,無意中說出:「白鳥的形象正好是彌留之際的意象嘛。」說完就為自己的發現興奮起來,下決心下一次一定要把這句話向白臉人講出來。

然而一邁進白臉人的家門,她又覺得根本沒法開口了,甚至覺得開口講話的意圖都是十分多餘的。白臉人實在是太沉靜了。

他開玩笑地將勞跑到他這裡來的舉動稱之為「凈化」。在勞看起來這是很有道理的,因為她總是帶著滿腦袋的灰塵來這裡嘛。從心裡說,她很想與白臉人有某種約定,定一個時間來談論那種事。最好是他一個人談,她旁聽,這樣就可以領會得十分清楚,並且出現了恐怖的感覺也可以兩人共同體會,就像魚網裡的兩條同樣大小的魚一樣。白臉人不會不懂勞心裡盼望的事。從他說出的片言隻語來分析,他一點也不打算和她做同一條網中的魚,他只是對於「白鳥消失的經過」還有很大的興趣罷了。勞很快感到自己的奢望實在過高了。

大約五點鐘的時候,夕陽總是從白臉人的家門口匆匆地經過,那短短的一瞬是那樣地令人神往。這種時刻,勞的眼珠一動也不動,與白臉人一道佇立在門口,一寸一寸地在心裡數著陽光移動的距離,直到眼前變為一片灰色。如果她在數數的時候驀然回過頭去,往往可以看見白臉人那木然空洞的表情。也許他對眼前的情景是一點感覺都沒有,也許是早已習慣,勞看出來他與她一道佇立在門口只是出於禮貌而已。然而到了下一次,五點鐘的時候,她事先就激動起來,仍然忍不住要到門口去數那陽光移動的距離,那種誘惑太強烈了,沒有辦法躲得開。

別的地方也有陽光和這種類似的門,但在別的地方,她感不到這種誘惑。這種誘惑大約是來自於這個白臉無須的男人本身,和他周圍近似真空的環境吧。但在勞的真實感覺里,這個人一點吸引力都不存在似的。他所有的一切,似乎只是由那塑料殼熱水瓶里的溫水,以及無味的、潮濕的煙捲,和周圍的寂靜來讓人感到。有時他也開口說點什麼,其實那種話說不說對勞全是一個樣。他決不說那種令她驚奇的話,他深知她的心事,所以不想欺騙她。欺騙這種小孩的把戲他是不愛搞的。難道能設想這個身穿油綠色袍子的,臉上空空如也,走路毫無聲響,抽著潮濕的、軟綿綿的煙捲的人竟會開口說出什麼騙人的話來?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在勞的印象里他只不過是生性冷酷,寸步不讓,但又彬彬有禮。勞總是對具有這種冷酷性格的人生出一種孩子般的依戀感。可惜這種人太少了,在她一生中有過兩次吧,其中最徹底的要算是這個白臉無須的人了。

她是在他家門口看見他的,他是偶然站在那裡的吧。當時突然颳起颱風來,路上黃塵滾滾,勞死命地往他的房子這邊跑來,而他站在門口紋絲不動,朝她「嘿嘿」地乾笑了兩聲。後來他倆將颱風關在門外坐了下來,白臉人遞給她一杯水垢味很重的溫水,說:「你早就該來這裡坐一坐了,何必等到颱風刮起來才闖進來。我見你東闖西闖的,好像什麼地方全去過了,就是沒來過這裡。」

那一天,他倆相對而坐,一直等到颱風平靜下去。分別時,白臉人看也不看她,只是輕輕地做了一個手勢,仍舊抽他的煙。勞心裡想從今以後她便離不開他的房子了。

勞屢次感到他本來是於她無所謂的,只是那間房子里的一切於她有莫大的誘惑吧,不過這種事誰又能分得很清呢?的確,白臉人總是一副局外人的樣子,似乎不是他擁有房子裡面的一切,似乎他只是一個偶然的房客罷了。他是全不在乎身邊之物的,勞想,他只在乎一件事,就是他腦子裡的那根很長的思維的線。比如「白鳥消失的過程」就是那根線上面的一段,當然也可以說他連那根線也不在乎,那只是一種習慣,一種生來固有的東西罷了。那根線有時拉得很緊,像提琴上的弦,有時又鬆弛下來,完全不為他所理會了。

通過幾次交往,勞發現她和白臉人之間從未有過實質性的對話,總是一個人說出片言隻語,另一個人就等待對方作出進一步的表達,而那等待每次都免不了落空。在勞,是因為詞不達意,力不從心;在白臉人,卻是因為思維的方式生就如此。正好是這種落空前的期待繼續了勞對於他的依戀,這便是他性格中最冷酷、最根本的東西吧。這是勞所期望於自己,而又很難堅持一貫的東西。

白臉人究竟是否真正等待過勞作出進一步的表達,勞也是很沒有把握的,她只不過表面上這樣感到罷了。也可以假定事實完全相反:白臉人根本沒有期待勞,他連她所說的話也從未聽清過。

又到了陽光曬在門檻那兒的時候了。這一次勞跪在地上,用一根竹籤劃出陽光的進程。她很用勁,在泥地上劃出一道道很深的線。她這樣做的時候,眼前就浮動著許多暗紅的圓圈,一個套一個,形成一條長長的鎖鏈。白臉人佇立在她身後,抽著煙,無味的煙霧從她臉頰旁邊飄過。在很短的時間內,陽光就消逝了。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種極細弱的聲音,像是兩聲鳥叫。

「幾乎每個人都有不同程度的騷動。」白臉人說,又做出那種寬容的笑臉。

勞感到他的虛偽,便賭氣地使盡全身氣力用力一劃,竹籤「喳喳」地斷裂了。她將竹籤扔在地上,還在上面跺了兩腳。白臉人凝視著她的舉動,輕輕地吐出一個煙圈,又說:「你總應該記得刮颱風那天的事。」

勞抬起眼皮絕望地看著他,隨後又垂下頭去,陷入了滿腹的心事。真的,這倒是很奇怪的事:那天外面刮那麼大的颱風,屋裡卻是反常地寂靜。勞記得從那天以後,氣候一直比較平和,而原來她總是被兇猛的颱風追逐,死命地跑。會不會是自己的幻覺呢?她明明看見身後黃塵滾滾,風聲恐怖,進屋之後將鞋子里的黃土倒在地上,有兩小杯。後來她去洗臉,臉盆里的水全成了紅色,眼睛也痛得睜不開。這些當然不是幻覺,而是鐵的事實。這樣看來,白臉人竟有呼風喚雨、主宰外界的本領了嗎?在這個屋子裡,無論勞如何聚精會神,一次也沒聽見過雨點落在屋頂,或風吹動窗帘的聲音,外面總是陰天或多雲的晴天,每天如此。還有一件事,難道他就不覺得乏味?只要勞抬起眼睛來看他,立刻覺察到「乏味」這一類詞與他毫不相干。不是連他吐出的煙都是全然無味的嗎?在他的生活里完全不存在一般人所理解的那種趣味。

不知不覺地,勞在這裡呆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她感到她體內有種惰性在抬頭,其表現就是每次來了之後,就坐下發獃,一發獃竟會忘了時間。她覺得自己越來越放任自流了。並不是說,她就有什麼急事要去干,可呆在這房子里這種過於空洞的感覺使她隱隱地覺得害怕。終於有一天,白臉人彷彿是無意地對她說:「什麼時候住下來呀?」

住下來?當然不,這就像陷入一個陰謀。再說她真的就沒任何事幹了嗎?他這樣肯定嗎?

「這樣就免得在外面奔跑,裝出很忙的樣子了。那是你自己都不太相信的事。」

住下來?像他一樣穿上袍子,無聲無息地在這間屋子裡走動?當然不!為了報復他這種狂妄,勞故意一連三天沒去他那裡。那三天勞都在自家院子里瘋狂地將小石塊扔出圍牆,搞得手臂都腫了起來。

到她再去的時候,她看出他毫不介意。勞就問他,他是否介意她來與不來?他隨隨便便地瞟了她一眼,說:「那只是種表面現象罷了。你總不至於連這也不明白。」

勞當然明白,沮喪隨之襲來。

白鳥仍然從她眼前飛過,眩目的感覺卻不再產生了。她往往平靜地、模模糊糊地看它們一眼,又掉轉目光向著虛空出神了。

有很長時間,勞不再在風中奔跑。氣候也像在附和她的想法似的,雖然時陰時晴,有時還下雨,風是不再颳了,最多偶爾有點微風。在溫和的天氣里,勞模糊地瞟見白鳥排成豎行,隱隱約約地從天邊出現,然後一直向她飛來,在她身後繞一個圈子,又飛到她前面,最後又消失在天邊。勞熟悉它們的路線,因為這條路線它們已重複過上百次。對於司空見慣的事,勞總是容易變得漠然,而勞的天性並不冷靜,所以不喜歡從早到晚都在漠然中度過。這也是她仍然不願在白臉人家裡住下的根本原因。試想住在那種地方,除了赤裸裸的恐懼之外,她所要面對的不就是漠然嗎?白臉人什麼全看見了,他說這只是種表面現象。他說得對,勞越來越覺察到自己在裝模作樣了。怯懦的她,至今為止,仍然每次做出一個偶然拜訪者的樣子走進這個男人的家,進門后還往往客套地說一說外面的天氣怎麼樣,有沒有颳風之類。而白臉人從不曾應答過她的這種寒暄,因為他認為這些話「無關緊要」——像他某次告訴她的那樣——也因為人總得披上某種偽裝的皮,以免相互發覺內部那野蠻的真相。

「這一次我要離開得比較久。」勞躊躇地說道,同時就後悔起來。「到明溪去,那是一個沒有人的野地方,山裡。你可不要搬走,我隨時會回來的。我不願意回來時找不到你。」

「隨你的便。你總愛將表面的事看得那麼重要。是不是小題大作了呢?」白臉人吐出一連串的煙圈,還咳了一聲嗽。

第二章

其實她哪裡也沒去,她躲在家裡不出門,讓所有的人都認為她去旅遊去了,她希望給別人這麼一個印象。有時候,當心血來潮時,勞希望給別人這麼一些印象,包括這個白臉無須的男子。她這樣做的時候,又害怕他會看出端倪來,弄得自己十分狼狽。

所以這一次,她格外小心,連大門也上了鎖。

有一次,她坐在裡屋里,突然聽見院子里有種喧鬧的聲音,伸出頭一看,原來是十幾隻半人高的白鳥在走來走去,「嗷嗷」地叫著、拍打著翅膀,弄得滿院子灰塵。這奇特的景象使得勞熱淚盈眶。

「它們終於來了。」她在心裡悄悄地說,這時喉嚨里就有什麼東西壅塞起來,使她難過得想吐出來。

白鳥們大搖大擺地朝她走來,還在她的窗玻璃上用力啄了幾下,像是敲門,又像是給她某種信號。勞獃獃地站在門口,臉色蒼白,目不斜視。她沒料到自己與它們會是這樣相遇,正好是她孤單一人在家的時候。從前她也多次設想過相遇的場面,但那總是在人群中,在朋友和親人當中,她總是扮演一個小女孩的角色,而且白鳥離得也不是這麼近,遠遠地晃動一陣就消失了。白鳥還在扑打翅膀,窗玻璃和門上已蒙上了一層灰。勞聽見什麼人正在弄響大門上的鎖,那響聲越來越急切,還有點不耐煩的味道。是什麼人呢?勞無法去開門,她的腳像是被釘子釘在原地了。她的腦子裡迅速地掠過種種的可能性,其中也有最壞的設想。過了一陣,大門那兒的響聲停下來了,一個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勞鬆了一口氣,心裡盤算著怎樣將大門的鎖加固一下。盤算完了又推翻自己的計劃,認為那不過是種孩子氣,而扮演小女孩的角色實在於她太不相宜了。她感到有重新審查自己的必要,這種審查還要趕在那個人下一次到來之前。這樣看起來,門也可以不鎖了。那個人當然不至於弄不開一把生鏽的鎖,他(她)之所以弄出那麼些響聲,也是發給她的一個信號吧。

白鳥們這一次是在勞的院子里住下了。

從前,當她離得很遠地觀察這些鳥們時,它們顯得潔白、清秀、飄逸。現在它們來了,來到她眼前,她才知道這些鳥很臟,又不愛清潔。每天清早天剛亮它們就開始在院子里扑打、追逐,用大嘴啄窗戶和門。它們那巨大的身軀專橫地搞出驚天動地的響聲,使勞一身簌簌發抖,無法自制。大門是不敢出了,誰又料得到會不會遭到襲擊呢?勞不知怎麼肯定地認為,白鳥們給她的警告就是不讓她出門。萬一它們永久住下呢?後果將不堪設想。看來她將自己關起來這一著真是大錯特錯了,竟然落得個這樣的下場。也許的確,她這個人是太注重形式了。

白鳥們鬧騰了十多天。有一天早上,勞因為夜裡失眠,到早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中午。她很快就發覺院子里異樣地安靜,靜得讓人不安。她用一隻手掌擋住耀眼的陽光,快步走出房間,到了外面的走廊上。

十幾隻鳥兒一字兒排開,羽毛豎起,睜著兇惡的眼睛虎視眈眈地瞪著她。勞怪叫一聲,瘋了一般跑回房裡,將房門閂好,癱在地上坐了老半天才恢復過來。她用冷水洗了一個臉,整理了幾下頭髮,安慰自己說:「一切都要過去的。它們不會永久住下,廚房裡的糧食吃完了它們就要飛走,否則只有餓死。」

而這十多天,她自己是靠吃什麼為生呢?她記得昨天她吃了兩個煎雞蛋,是她自己用一個杯子在電爐子上煎的。其它的就記不清了,似乎是,她每天都吃一頓算一頓,大部分時間就沒吃。現在她開始盼望那個人再次敲門了,不管是誰,最好砸開門衝進來。

一切都在他的預測之中。當初他為什麼不說服她留下呢?如果留下,本質上不會有什麼大的變化,形式上可就大不一樣了。說到底,勞是個注重形式的人,而且她需要和人交談,一天只談兩三句那種不著邊際的心裡話就行了。她設想自己此刻正坐在白臉人的家裡,喝著有水垢的溫水,看著他吐出的無味的煙霧在屋當中繚繞。然後他講了一句話,她聽見了,卻無話可答,陷入了沉思。那正是她所朝思暮想的形式!而她當時糊裡糊塗地沒看出來,現在經過一番周折,又清楚地意識到了,她要回到那裡去。當那個人砸開門衝進來的時候,她將趁著混亂溜出家門,去他那裡,向他訴說自己種種的後悔。

這些天里,她曾設想了這樣一個場面,就是她奮力衝到院子里,白鳥們一齊撲上來,用尖利的長嘴將她啄成一團肉醬。假若她衝動起來,這種事會不會發生呢?這種形式是她最厭惡的。

這些鳥是越來越髒了,有幾隻已成了名副其實的灰鳥。看它們那滿不在乎的樣子,似乎是生性如此。勞迷迷糊糊地想道:它們在降臨這個院子以前確實是清秀潔白,而又飄然若仙的,是這裡的環境毀了它們,使它們面目全非了。這種鳥,本來只適合在天邊飛一飛,讓人看了舒服。現在因為不飛,又因為懶,有幾隻的羽毛已開始脫落,像人生了癩頭瘡一樣,露出塊塊紅肉,看了叫人害怕。每次在院子里追逐完畢,它們就朝著勞的窗戶惡狠狠地怪叫幾聲,輪流用嘴在玻璃上啄幾下,這已成了它們每天的必修課了。

勞還在痴心地等那敲門聲響起,她甚至在大白天里做了一個夢:一隻乾淨的白鳥(它們當中的一隻吧)走到她面前蹲了下來,她就騎上它的背,它馱著她飛上天,飛到大海上空,然後猛力將她拋進了海水中,那海里巨浪滾滾。醒來后她揉了揉眼,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陣,覺得自己太小市民化了,怎麼竟會做出這種幼稚的夢來。由此又想到她這種等待的焦急心情是否也屬於小市民的感情,白臉人將如何看待她在這個房子里所想的事。

敲門聲終於又響起來了,勞心情激動地傾聽著。門閂終於被那個狂怒的人搗爛,他(她)衝進來了。勞透過窗玻璃往外一看,原來那個人是她的女友。女友邁著細碎的步子朝房裡走來,完全沒注意到滿院子的白鳥,這是怎麼回事呢?

「為什麼鎖門呢?你這個人的舉動太奇怪了,非鎖不可嗎?」女友直視著她的眼睛說。

「是有點奇怪,你到今天才看出來嗎?」

「那邊的一個人,托我告訴你,他等你去他家。怎麼形容他呢?他臉上光光的。」

「我要去的。請你告訴他,就是這些鳥擋了我的路。」

「什麼鳥啊?你的話越來越深奧了。你不該將自己鎖在家中,這很不好。」女友茫然地朝外探了探頭。

「原來你沒看見它們!竟有這種事?它們就在你的眼前。這件事發生得很突然,像迅雷不及掩耳。請你告訴我的朋友,我一點兒也不習慣目前這種形式,不管實質上如何。這些鳥,太髒了,又兇猛異常,我無法理解它們,就是走近一點都膽戰心驚。」

「你還是這樣出語驚人,真是本性難改啊。我這就陪你走出去,你看怎樣?」

她的提議使勞欣喜若狂。由於她的到來,一切都改變了。一股活潑的東西注入了勞的體內,頓時使她的動作敏捷起來。

她倆走出房門,迎著那些虎視眈眈的白鳥們走了過去。她什麼都渾然不覺,勞卻看見了一切,又因為這看見而生出了更多的勇氣似的。走出大門時,聽見有油蛉在石板路邊叫,偶爾一回頭,看見院子里的黃塵已滾出大門。

勞又到了這裡。就彷彿是昨天才離開,這裡什麼動靜也不曾有過。白臉人搖動著塑料殼的水瓶,勞聽見水垢發出「叮叮」的響聲。隨後他倒了一杯發渾的溫水給勞,勞默不做聲地喝了下去。她內心有點負疚。聽見火柴「咔嚓」一聲,他又開始吸煙了。

「種種彌留之際的幻象都是錯誤的。」勞忽然說話了,自己也嚇了一跳,想不出怎麼一下子就有了這種命名的能力。勞對這類事一貫打不定主意的。「人可以忍受喧鬧,忍受粗暴,忍受臟骯,卻無法適應,何況也用不著一定要搞成那樣……」

「任何事都可以習慣。」白臉人果斷地打斷勞,詫異地將一邊臉頰抽動了幾下,很快又一臉模糊了。「你現在已經用不著去糾纏那些表面形式了,你怎麼還不明白。」

儘管勞對白臉人這種輕描淡寫的語氣感到憤恨,她還是暗暗慶幸自己能回到這裡。她第一次深入肺腑地感到,這個地方能給予她最徹底的寧靜。

她記得,她不認識這個人的時候,她從未感到自己的腦袋是一隻吸塵器。她傻頭傻腦地在那條路的拐角上跳舞,大聲向過往的白鳥吹口哨,甚至還曾想象自己能夠抓住其中的一隻呢!就是在那種蒙昧的狀態中,不知不覺地,她腦袋裡的灰塵漸漸凝結、板密,成了一塊塊石頭。

第三次走進這個人的家,站在屋角上,她分明聽見小石頭「噠噠噠……」地從她後腦勺那兒往下掉,她自己也被這奇迹般的響聲弄得感動萬分,幾乎掉下了眼淚。石頭掉完后,她忽然覺得異樣地空虛,無所適從。而這個時候,白臉人吸著煙捲,司空見慣似的坐在那裡等她問話。看起來,他對這類事見得夠多了。由於等了很久勞還不開口(她這樣覺得),白臉人就輕輕地告訴勞:她是立秋前的三天來到他家的,請記住這個日子。(後來勞才想起來,她去他家時其實是冬天)。

「這就行了嗎?」勞問道。

「這就行了。」

往回走的路上,勞覺得自己的腳步分外有力,到踏進大門時,勞已是信心十足了。她用銳利的目光掃過那一群鳥兒,她看出來它們對她的態度已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現在它們悠然自得地在那邊走來走去,梳理著自己的羽毛,顯然已經對勞失去往日的威脅了。勞忽然從內心直覺地感到:這些鳥,原來是受白臉人的支配的!可他還裝模作樣地說:「依然有很大的興趣。」為什麼呢?當然,這不可能是他的一個詭計。白鳥們是自己飛來的,白臉人不能,誰也不能呼風喚雨吧!可他卻能預測!他全盤知道了一切。而從表面看去,就像這些鳥兒是受他支配一般。這就是他的興趣所在嗎?他是隨便說說還是當真的?無論如何,勞一細想這事就覺得害怕。暫時看來,她的處境是得到改善了,稍往深處一想,總是前途茫茫。她天性愛舒適清潔,要習慣院子里現在這種髒亂的狀況真是難上加難。

勞一邊想一邊緊緊地關上房門,免得塵灰擁進房裡。既然鳥兒不再來啄她的窗子,她現在可以慢慢地來思考了。還是這個同樣的院子,同樣的磚砌的廚房,一株山棗樹原先可笑地張牙舞爪,現在卻被砍得只剩了樹墩。幾十年一晃而過,房子忽然換了主人,這可是她的父母始料未及的。年輕時她一貫認為,如果長時期地夢想一件事,那件事就會落到她的頭上。這件事,她從一懂事就背著人偷偷地想,可整個青年時代,它從未變成現實,而在她快要認為不可能的時候,它忽然一下降臨了,弄得她措手不及。她確實不清楚她應該怎樣來對付自己這種新的境遇,沒人知道,除了白臉人。可他又像對她絲毫沒有幫助似的,只是暗示一下她已經確認的一切。她現在照他的去做了,無端地生出了一些信心,靜下來一想,仍是茫然。按照他的意思,她只要習慣這種茫然的心境就行了。他沒想到,人和人是不同的,她就是習慣不了,她一直在躁動,希望能有所改變,而他則於無形中將她徹底孤立起來。

天漸漸黑了,勞記起應該吃晚飯。她打開門,穿過院子到廚房去,於昏暗中踩到了一隻鳥兒的背上。它悶悶地呻吟了一聲,任憑她從它身上踩過,這種姿態使勞覺得分外地厭惡。背上的羽毛很軟和,還似乎出了很多汗,將她的布鞋都沾濕了。她在廚房裡點燃煤氣爐,煮了一些麵條,坐在桌邊吃起來。

一隻脫毛的鳥懶洋洋地踱進屋裡,從敞開門的儲藏櫃里叼了一大塊鹹肉出去了,連看都沒看勞一眼。那隻鳥的一條腿有點跛,脫毛的地方長了瘡,勞覺得它很眼熟。這些天,她對於自己這種骯髒的環境已沒有早幾天那麼過敏了。比如現在,她吃的麵條就是鳥們啄過的乾麵條煮的,而這些鳥兒的嘴可能還吃過蟲子和什麼死動物的肉。果然是「任何事都能習慣」呀!為什麼她剛一對它們有所習慣,它們就不再理睬她了呢?前一段時間它們可是狠狠地威脅過她的。根據白天的觀察,她判斷出這些鳥兒已經部分喪失了飛翔的能力了,這可不是個好的兆頭,這說明它們有「可能」一直在這裡住下去了。白臉人說:「這只是個表面的形式問題。」她住進他家,或鳥兒們住進她的院子,實質上是一回事。原來他說的是這個!

那天夜裡,到了上床鑽進被窩裡的時候,勞還在夢想穿上潔凈的衣服,到拐角那兒去跳舞,她還設想如果起風的話,往什麼方向跑最為合適。

白鳥們來了之後,她腦袋裡的石頭就消失了,即使整天呼吸著飽含塵埃的空氣,裡面仍是空空如也,這種感覺使她覺得怪異和不安。她現在還不習慣頂著一個空空如也的腦袋走來走去。白臉人說不論什麼事都會習慣的,他說得那麼肯定。另外的人,比如說那位女友,腦袋裡既沒有石頭,也不會空空如也,所以她坦然地走來走去,用不著去習慣什麼。偏偏是她,就出現了這種情況。要麼腦袋裡長滿石頭,要麼空空如也,二者必居其一。她這一生,總在被一種東西牽引著作出這種沒有選擇餘地的選擇,她總是不能像那位女友一樣坦然。從前是因為腦袋裡的石頭,現在則是因為腦袋裡的空洞。

勞一點也記不起這件事的起因了,也許沒有什麼起因,所有過去了的全是原因。就說她一生下來就在為這種轉折作準備也不過分。就說白臉人吧,他一直就住在那條路邊,這應該是一個事實,他的家離勞的家不遠。可是勞在幾十年裡從未注意過這個人,更談不上去他家裡了。當然在青年時代,腦袋裡並沒有那麼多石頭,頂多只有幾顆小砂粒,完全不值得重視。所以在那個時候,即使去了白臉人家裡,也未見得就有那麼大的吸引力。說不定多次與他在街上擦肩而過,卻連看都不看一眼吧!也說不定那個時候的白臉人,還是一個浮躁的小夥子吧?一個好好的人,如不是因為腦袋裡塞滿了石頭,脹得難受,決不會想去掏空腦袋的。那時,她嘗試過種種的辦法,都不見效。開始還有種心理安慰,後來她試都懶得去試了。那場暴風促成了她去白臉人家裡這件事。就是那一次,在那個角上,她第一次完成了對頭腦的改造。當時她清晰地感到體內的器官正在趨於老化,於是告誡自己:裝扮成小女孩是於自己很不相宜的,無論裝扮成誰都無濟於事。

剛剛昨天還夢想過去拐角上跳舞,現在再一想這事又害臊得不行了。而不久前,她還在津津有味地跳呢!要是她不這麼注重形式,就不會十幾年如一日地自欺欺人了。

五歲那年,她練慣用一根細線將許多玻璃珠穿起來,她總是穿了一半線就斷了,如此反覆,沒有一次成功。至今她還記得那些散落在地的珠子,可能那就是白鳥在她頭頂盤旋的跡象吧。別的小孩,總是能將玻璃珠穿得很好,得意洋洋地在她面前晃來晃去,她的手裡就總是只有一根斷掉的絲線。她無法理解事情怎麼會搞成這樣,或許是她過於聚精會神,反而用力過大而扯斷了線;或許相反,她過於心不在焉,讓絲線打了結,結果因為解不開那個結而用力去扯,扯斷了線,反正她就是什麼地方有毛病。

這種情況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整個青年時代都這樣。凡做什麼事,她總愛矯枉過正,用很大的力氣,往往適得其反,這已成了她生活中的規律。比如剛才上床時還夢想去跳舞,細細想過後又為跳舞的事害臊得要死了。沒有人會像她變化得這麼迅速吧?有時她的思維方式真像一條變色龍!

第二天早晨的情況有點兒例外。一早起來,勞到廚房去洗臉,便看見那些鳥兒們蹲的蹲、站的站,全都無精打採的樣子。勞一邊洗臉一邊盯著它們瞧,懷疑它們是不是生病了。它們中間有一隻羽毛脫落得很厲害的忽然伸長了脖子,似乎想叫出聲,很痛苦的樣子。勞記起它們已經好多天沒有叫過了,這就是說,它們再也不能叫了。可憐的鳥們,真是越來越懶,越來越髒了,誰會記得它們在天邊翱翔的姿態呢?勞又想,也可能它們在天上飛的姿態並不是十分優美的,只不過離得遠,又加以想象,就覺得那種姿態引人入勝了,這又是人的劣根性在作怪。那隻羽毛脫落得很厲害的鳥張了幾次嘴,沒有發出聲音,便怔怔地發起呆來,彷彿被釘子釘在了原地,一動也不動了。其它的鳥也都不動,院子里一時靜悄悄的,恐懼感越來越濃縮。她左右環視了一陣,將手中的漱口杯一扔。杯子落在水泥地上「當!當!當……」發了瘋地響個不停。勞拔腿往外跑,「臨陣逃脫」這幾個字從她腦袋裡蹦了出來。她越發用力跑,只覺得腿都軟了,呼吸也困難起來。

到了野地里,停下來仔細一回憶,又覺得剛才的舉動不可思議。到底怕什麼呢?或者是要避開什麼嗎?像她這種情形,可以算得是赤條條無所牽挂了,這樣慌亂地跑起來,又顯得有些做作的味道。她已經和鳥們相處了這麼久了,不管它們做出何種樣子她都不該大驚小怪的。心裡雖是這麼想,做起來可又完全不同,大概誰都這樣吧。

外面空曠得很,偶爾有一兩個行人在遠處走,很快又消失在視線以外。剛才在院子里突發產生的那種感覺又上升了,不過這一次勞已經有了一點準備,所以沒有剛才那麼慌亂了。每走一步,她的腳就將那些枯草弄出一些響聲。她走呀走的,周身漸漸發熱,同時就沉浸在多種多樣的熟悉的感覺里。有一次,她甚至輕輕地說了一句:「你好。」同時就厭惡地一撇嘴,對於自己喉嚨里的發音加以否定。

天黑的時候,她又坐在那張梓木桌子旁邊了。也不知怎麼的,她覺得自己從早上起就一直在朝這裡走,整整走了一天才走到。具體路線是搞不清了,總之,這一次她走得很遠、很累,她慶幸自己終於能坐下來喘口氣了。桌上有一盞很舊的檯燈,這是她先前沒見過的,因為以前來都是白天,而這一次,竟然天黑了才到他家。白臉人這一次顯得話多了些。

「你和我見過面了,我是說今天,我們有種種的渠道。」他說。

「當然,我們總是見面的。那些鳥兒一點也不在我的意料之外,我可以這樣誇口。還有種種的事,都有根源。」勞心神不定地微笑著,用指頭做出一種奇特的手勢。

「你總是跑。我看我們可以做某種工作,將你的思維固定在你原來所在的框框內,就像那些棲息在你院子里的鳥兒。跑還是要跑的,但這種工作也十分有趣,每一件事和另一件事都相輔相成。」

「如果我現在住下來,你不介意吧?」

「為什麼要介意呢?一點兒也用不著。所有的事都一樣,我一直這麼說。」

「但是我想,我還是回去的好。也許下一次,我不會這麼慌裡慌張了。怪不好意思的,我太容易衝動了。」

「好,你已經看出一些問題來了。」

第三章

外面有月光,院子里卻很黑。勞現在可以聽見鳥兒們弄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了。徹底的寂靜是不可能的,那只是她的幻覺罷了。一眼望去,每一隻都是一大團黑糊糊的東西。如果一個人內心不寧靜的話,很容易將它們看作一些面目猙獰的怪物。勞聽著自己「沙沙」的腳步聲,第一次感受到與這些動物之間有種難言的默契,這在她是來之不易的。在一次又一次的體驗中,勞的意志漸漸從內部崩潰了。那就像靜靜地坐在一根很高的樹枝上向周圍眺望,滿目儘是青蛙的屍體。以前在拐角上跳舞的時候,她的身體是柔軟自如的,現在回想當時的舉動,只覺得非常奇怪,不知道當時的衝動由何而來。

也許是她自身正不知不覺地進入了某種形式,所以白臉人不再說那種暗示性的語言了。一切都變得漸漸明了,他和她天天見面,談論同一件事,所以用不著暗示,也用不著企望對方了。勞看出她的生活正在變得單純化,而以前那種種表面的騷動都不具有特別的意義。

勞開始數起那些黑影來。原來它們一共是二十三隻,都蹲著,只有一隻在牆邊悄悄地走動。她又到廚房裡檢查了一下,大致估計了一下它們已經吃掉了多少糧食,剩下的糧食還可以吃多久。「決不會少於半年。」她自言自語道,只覺得一股暖流在體內泛濫。

她做好了一碗麵條,坐下來吃了兩口。這時有一隻鳥兒的頭從敞開的窗口伸了進來,用探究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然後毅然地將長嘴伸向她的碗里,啄食了幾下。勞和藹地看著它,隨後又低下頭去在它弄髒了的碗中夾起麵條往口裡送。吃完那碗麵條,勞覺得自己已經完全心平氣和了,甚至於詫異先前的煩惱從何而來。

決定是在一閃念之間作出的。在鳥兒們棲息的廚屋旁邊的堆房裡,勞架起了自己小小的床。她這樣做的時候,鳥們顯得漠不關心,似乎它們完全感覺不到這種變化。那個早晨,它們像往常一樣梳理骯髒的羽毛,到廚房去找吃的,在陰溝邊喝水,將鳥糞拉在圍牆底下。勞傾聽著它們那笨重的腳步聲,感到自己的心正漸漸與它們靠攏。尤其是那隻毛脫得很厲害而又叫不出聲的,勞簡直可以聽見它每一下心跳,還可以辨出它那特殊的體味。

現在她弄清楚了:這些鳥兒並不真的睡覺,只不過是在黑暗中睜著眼一動不動罷了。勞當然是要睡覺的,她睡在它們當中,蓋著一床厚毯子,在那種說不清的混合氣味中昏昏沉沉地做夢。每當她伸一下腿,或咳一聲,鳥兒們就騷動一陣,然後平靜下來。

到了第二夜,勞已經聞不到自己的體味了,她的周身開始散發那種濃厚的、混合的氣味,那氣味屬於這個堆房,也屬於鳥兒們。白天里她還將這種氣味帶到了外面,她的那位女友遠遠地看著她,驚恐地捂著鼻子,飛也似地拐入一條小巷跑掉了。勞站在原地,心滿意足地微笑著。有一個面熟的人從她身旁經過,問了一句:「你從哪裡來?」

勞輕輕地點著頭,算是對他的回答。

他卻不懂勞的意思,責怪地盯住她看了好久才慢慢離開,還不時回過頭來將她打量。勞在心裡罵他「勢利鬼」。

一連好多天呆在鳥房裡,勞的表情越來越自如了。每當鳥兒們輪流去那邊牆根下大便,勞的眉毛就聳動一下,隨著大便落下那「啪啪」的響聲輕輕地點頭。

一天早上醒來,勞甚至覺得自己也可以去那裡大便,隨即又為這新奇的想法秘密地激動了一陣。在下午三點鐘時,堆房門前有一小塊地方泛出灰白的光,似乎是陽光在那邊移過。勞現在對這類事比較漠然了,她看出鳥兒們對這事比她更為漠然。每一隻鳥都像是一根軸心,太陽則成了圍繞它們轉動的小齒輪。「有些東西,生來就是永恆的。」勞想起了這句話。它們偶爾伸展一下巨大的翅膀,或清理一下脫落的羽毛,或邁著笨重的步子去那邊大便。當勞吃飯時,它們中的一隻有時將長嘴伸進她的碗中,有時則全然不加理睬。這一切,在它們做起來都是那麼旁若無人,既不顧忌什麼,也不炫耀什麼。勞現在慢慢地可以解釋她要加入它們的行列的原因了,原來它們是非常自滿自足的,它們擁有較一般的鳥兒更為高級的生活。勞很早就嚮往這樣一種個人生活,可惜由於種種的干擾未能滿足自己的夙願。而在一夜之間,種種的想象都成為了現實,她甚至沒來得及適應一下。這一段時間,她真是弄糊塗了,完全跟不上眼前發生的一切。原來她起初的種種幼稚舉動也是完全無關緊要的,原來沒有什麼事情會有決定的意義,就是現在去院子里跳舞也沒關係。她坐在很高的樹枝上觀看青蛙的屍體時就有了這個想法。當時她想,無論她朝哪個方向奔到底,最後總要通過半圓形的玻璃拱門,餘下的路就變得單一而乏味了。路邊可能會有另外一些簡陋的小房子,有的房子有主人,有的沒有,但都不值得特別注意。白臉人的小屋是在玻璃拱門到達之前出現的,所以顯得有點怪,見多了就沒什麼了。對她來說,白臉人還是具有某種決定性的意義吧,現在她還沒發現那座拱門,心裡卻早已將這件事確定過了。

這些天,她已不再希望聽見有人來搗弄她的門閂了。「我要從從容容地。」她對自己說道。她開始練習將腳步邁得又緩慢又隨意,眼睛東張西望的。於無意中將自己與鳥兒們作了一番比較,發現還是有很大的不同之處:鳥兒們從不東張西望,猶豫不決,一舉一動都不像她這麼俗氣,這麼狹隘。比較的結果雖然令她沮喪,細想個中的緣由,卻又坦然了:人和鳥本來就不相同的。她又設想,要是現在有人搗壞門閂衝進來,她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主要是不知臉上該做出何種表情。而在從前,她臉上的表情總是隨心所欲的,現在想起來卻覺得十分不舒服,怎麼自己竟會有那麼乾脆的表情,像中了邪一樣。像她這種人,本質上其實應該是模模糊糊的。

一隻鳥兒走進廚房,弄翻了桌子上的一隻水罐。罐子掉在地上打碎了,但那隻鳥兒毫無表情,踩著碎瓦片用一成不變的笨重的步子邁出廚房。勞對它那種處世的態度佩服得五體投地,心裡卻明白那種樣子是學不來的。就說白臉人吧,他好像自認為自己已成了鳥兒們的化身,但他還是抽煙,將開水裝在壞了的熱水瓶里,間或還說些深奧的話。勞想,那也算一種高級的做作吧。但誰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將自己看作一隻鳥呢?可能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勞設想不出,如果他的熱水瓶掉在地上,他會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至少不會渾然不覺吧。人就是人,終究成不了一隻鳥。

白臉人走路沒有腳步聲,這一點倒是與眾不同的,可能是他毫不介意自己的儀錶的緣故吧!他到底是一副什麼樣的儀錶呢?勞努力搜索自己一生中的記憶,想出一副又一副的面孔安到白臉人的頭上,最後都覺得很不合適。總之,白臉人只能長著目前這副模模糊糊的面孔。這個人在她生活中的十字路口出現,主宰了她的一舉一動。還有一件令勞感到迷惑的事就是這段時間以來,她再也記不起她周圍的那些人了。她是如何來到世上的,與哪些人有關,這種簡單的問題都成了迷霧一團。她唯一記得起的人物是那位女朋友,但那也不叫作記起,而是有點面熟,勞就隨意與她打招呼了。那麼父母總是有的吧?勞掙扎著想恢復對他們的記憶,腦子裡仍然一片白茫茫。倒是這些鳥兒,對於它們的來龍去脈,勞至今歷歷在目。

最初的相遇是無意中發生的。那是一片普通的樹蔭,勞跳完舞之後正在樹蔭里吹風,用指頭梳理著汗濕的頭髮,它們就出現了。那一次只不過是在天邊旋了一個圈子就不見了。這件事已過去好久了,勞還記得當時她面前的那棵樹上有一個很大的結疤,疤上長了一些雜草。後來鳥兒們又出現了幾次,比第一次稍稍停留得久一點,於是它們的形象就時常縈繞在勞的腦際了。次數反覆得多了,勞才生出想對一個什麼人講出來的想法,這時白臉人就成為了那個人。

一開始,勞恨自己是那樣的笨拙、無能,幾乎到了絕望的境地。現在已經好了,她可說是基本上習慣了。她為自己的靈活性暗暗喝彩。真的,恐怕很少有人能像她這般反覆無常吧?白臉人一定早就洞悉了她這種反覆無常,所以才毫不吃驚地認為:「那不過是表面現象。」他這樣說的時候,勞很想反駁他,就是找不到合適的辭彙。

勞又想到一個問題:隨著外面季節的更換,這些鳥兒會不會換毛呢?她看見它們棲息的地上有一層羽毛,不過那都不是它們換下來的,而是那幾隻病鳥掉下的,所以都是枯黃的顏色。那麼,正常的換毛應該在什麼時候呢?院子里沒有樹,也沒有草,所以這段時間以來,勞已經無法判斷季節的變化了。和鳥們住在一塊,皮膚對氣溫的感受力也大大減弱了,她一直就穿著單衣,似乎要永久穿下去。不錯,她出去過幾次,但每一次都十分匆忙,滿腦子的惶惑,哪裡會去注意外面的季節變化與氣溫呢?

有一天,幾十朵細小的臘梅花落在廚房門口,排成一個顯眼的半圓。勞蹲下去,驚異地看了好久好久。這就是說,外面已經是冬天了。冬天應該有些什麼樣的跡象呢?勞想了又想,嘆著氣承認自己全然忘卻了。一隻鳥兒用粗大的腳爪將三朵小花踩進了泥里,然後懶洋洋地邁進了廚房,開始找吃的。

勞決定出去觀察一番。「觀察」這個詞兒也是臨時想出來的,她早就忘了這個詞的含義了。她出門時將大門的門閂弄得「嘩嘩」直響,眼睛緊盯那些鳥兒,但它們誰也沒有朝她看一眼。

一出門,勞的腳就在身子下面疾走起來,止也止不住。她的腦袋明顯地有一種升空的感覺,一上一下地在氣流中浮動著。她咬著牙,將自己的思維固定在一個念頭上:「該不會下雨吧?」似乎有些灰色的物體從她的眼前向後退去,這些物體的形狀和顏色都說不準。視覺中一片迷茫,想要將目光聚集在某一點上顯然是徒勞的。有風在吹,但她並不感到冷,她的頭髮也並不飛揚起來。有一個地方似乎有點熟悉,是不是那棵樹的樹蔭呢?還沒容她一轉念樹又消失了,弄得她十分惱怒,於是猛吸一口氣,大聲朝空中喊出:

「現在是冬天了嗎?!」

她聽見她的聲音顫抖著,小得可憐,就如以前聽見一隻蜜蜂叫一樣。這就是說,除了白臉人的小屋裡,另外的地方也裝有消音器。她又聯想起白臉人也許一輩子都生活在有消音裝置的環境中,因為這個他的表情才如此模糊的呀。勞不由自主地開始小跑,她感到自己的雙腿竟然變得像小鹿一樣輕靈了,而從前她多次扭傷過踝關節。現在她搞不清她的來路,也搞不清她要到哪裡去,而這種狀況更使她的精神亢奮起來。原先她也偶爾有過這種狀況,但從未像這一次這麼明晰,這麼自覺。她將腳步拾得高高的,眼睛辨認著路旁的物體,總想發現一點熟悉的東西。一股熱流從體內騰起,現在她清晰地聞見了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鳥的氣味,這種氣味在那隻脫毛的鳥身上尤為濃烈。接著她又聽見白臉人在附近的什麼地方說話,順風傳來的聲音是機械的,持續不斷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聽得清清楚楚,但這些字和句子都毫無意義,無論怎樣努力將它們聯繫起來全是徒勞。她記得白臉人從不出房門一步,更不可能到這無人的野外來,然而他又的確在附近的什麼地方講話。他的語調像他平時說話一樣單一,但句子不像平時那麼簡短。他似乎是中了魔,用那樣均勻的速度說了又說。勞左右轉動她的頭,卻怎麼也發現不了季節的跡象。這時,她的力氣也似乎要用完了,她遵循某種願望放慢了腳步。

勞第一次發現了白臉人門口的柿子樹。那棵樹已經死了,枯黑的樹枝光禿禿的,勞只是從它的樹榦辨認出它從前是一棵柿子樹,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為什麼她以前不知道這棟房子旁邊有樹呢?當然這也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因為這棵樹已經死了。

白臉人的家裡也是與季節完全失去了聯繫的,房間里一年四季都是恆溫,所以他才能一直穿著那件袍子不脫。所有以前沒有注意到的細節都在勞的記憶里復活了,原來她的住所正好是他的住所的另一種形式,表面的差異改變不了問題的實質。她在那個多風的日子裡闖進這間房子,而為準備這件事,她花去了幾十年工夫。可以肯定,這個人早就在這裡,或者他料到她會闖進來,就等在這裡;或者他什麼也沒等。他太傲慢了,任何衝動的事都與他無關。這間房子也和他同樣傲慢,柿子樹也是因為傲慢才死掉的吧。勞撫摸著樹榦,又一次想到一個人,如果一生下來就如這房子里的主人這般傲慢,那麼從一開始,伴隨他的就只能是這種無季節的透明世界。而勞本人,她有過在風中奔跑,在陽光里跳舞,在荊棘叢中砍伐的鮮明記憶,怎麼會跑到白臉人的世界里來的呢?這種事玄而又玄。為什麼在幾十年的準備過程中,她對此事一點預兆也沒有呢?

「那東西原先是一棵樹。」

「我已經看出來了。」

「這很好。你在找東西吧?」

「你一直在說話嗎?我在那邊就聽見你在說個不停。」

「那倒並不見得。再說我說不說話又有什麼區別呢?」

「正是如此,沒有區別。我倒忘了這一點。你能說出臘梅花的花瓣是如何掉進院子里的嗎?」

「這種事,還是忘記為好。你要不斷地忘記一些事,你太多苦惱了。」

這一次,他倆是隔著窗子談話的。每次都是一點預兆也沒有,勞就與他談起心中耿耿於懷的事來了。這一次有點不同,她沒進屋去,他也沒有遞給她那杯溫水。為什麼呢?可能是這棵死樹阻止了她吧。她停在樹下,摸著樹榦,立刻有太陽的光和熱傳到她身上,那或許是這棵樹在從前的日子裡保存下來的。光和熱使她的全身輕微地發麻,她有點緊張,就忘了應該進屋去與他談話了。他也並不邀請她,完全無所謂的樣子。

「你要找的東西已經沒有了。我早料到了這一點,你看我什麼都不找。」

「要是它不留下一點痕迹,我就忘記這回事了。可它偏偏留下了什麼呢?掉下的花瓣!而且排列成那麼醒目的半圓。這太突然了,我一時沒想清,就跑了出來。」

「你就認定那是些花瓣?誰知道呢?誰又能肯定?你那邊這些日子該十分寧靜吧?」

「對,十分寧靜。我幾乎要嘗試與鳥們在一個盤子里吃東西了,要不是那掉下的花瓣……」

「每個人都有各式各樣的借口。我也可以拿門口的樹作借口的,但我只把它看作石頭一類的東西。自相矛盾的是,我依然對那種形式有著莫大的興趣,在這一點上我們可說是同樣輕佻。」

談話之間,勞看見又有細細的花瓣在她和白臉人之間輕輕地落下了,一層又一層。勞忍不住要用手掌去接住它們,它們那惹人憐愛的姿態使勞的心頭抽搐了一下。與此同時,白臉人正注意地看著她。

「你看見了一些東西。」他說。

「我總是看見同樣的東西,聽見同樣的說話聲和腳步聲。」

「這當然是你意識到的那種徵兆。你的色彩感覺是十分強烈的,你只好跑來跑去。」

白臉人不再說話了,他在裡面無聲地走動,無聲地將水瓶里的水倒進一個大杯子里,又用一把小勺子去攪動。他做這一切的時候,勞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但一點也不為之激動。臘梅花瓣還在輕輕地落下,但細細一看地下,卻又無影無蹤。勞再一次徒勞地環顧四周,想搜尋季節的痕迹。一點痕迹也沒有,只有眼前這死去的柿子樹榦暗示著久遠的太陽光的記憶。

裡面的男人又在抽煙了,打火的動作帶著很濃的象徵意味,袍子的皺摺也似乎過於有規律。他究竟在這個地方住了多久,他是否有過一般人所說的那種歷史,以及他正等待著一個什麼樣的結局,這一類的問題一旦在勞的腦海中出現,馬上就消失了,就如抓不住的煙霧。勞這個人,很不善於捕捉這一類的問題。她思維笨拙,懶惰,容易沉溺於眼前的、表面的東西。她稱自己這種性格為「隨波逐流」。

天黑前的那一剎那間,下落的臘梅花瓣密密麻麻地在勞的眼前織成了一片網,透過網眼,她隱隱約約看見白臉人桌上的檯燈亮了,於是勞無端地胡思亂想起來。一邊想,一邊就如喝醉了一樣往回走。走了好遠,回過頭去,還可以看見那盞象徵性的燈光。

白色的小路又細又長,勞的企圖全盤失敗了,卻又沒有失敗后的沮喪。走進院子,迎接她的是虛幻的寂靜。

一連過了好多天,勞總是看得見梅花在她眼前織成網路的情景,有幾次,她還費力地轉動眼珠,企圖將那畫面銘記在心。如果是在夢中,那種情形就更加令人感動。勞在一個夢裡,呆立在花雨下,用熱烈而又傷感的語調與白臉人對話,足足站了一整天!她分明感到那花瓣一片一片落在她臉上,醒來之後卻發現是一隻鳥的翅膀掃著了她的臉。那隻鳥正展開雙翅在房間里兜圈子,機械地跑了幾圈之後,它又呆立不動了。

停止了去拐角上跳舞之類的舉動之後,大氣的壓力便直接地落到了她的心臟上。近來她時常氣喘吁吁的,越來越嚴重。一次,為了撿起掉在地上的一枚釘子,她竟眼前一黑,跪了下去。以前她也感到過大氣那種微妙的壓力,那是在觀察小動物的時候發現的,她沒想到自己會親身來體驗這種事情。現在,她只要憑自己呼吸的節奏就可以判斷院子外面空氣的密度,雖然她無法證實這種判斷的正確性。她又回想起她的院子與白臉人的房間的重大區別就是這種氣壓。白臉人的房子里完全沒有這種東西,那是一個人造的虛空,呆在那裡面,連自己的呼吸也是感覺不到的。鳥們卻全然沒有受到氣壓的折磨,無論什麼時候它們總是高視闊步的。勞回憶那隻因窒息而死的小白鼠,驚異於動物之間也會有著如此巨大的區別。她走近一隻鳥,將一隻手伸進它那溫暖的胸前的羽毛里,感覺到它的心臟的緩慢沉實的搏動,心裡充滿了疑惑。經過反覆的體驗,勞現在竟可以用眼睛來辨別空氣的密度了。在稀薄的空氣里她比較可以保持平靜,但也容易變得抑鬱,而密集的空氣使她情緒高昂,但又呼吸困難。

「這是因為你對形式的感受仍然反映在你的神經末梢上。我就不同了,我只愛用單色的筆在紙上畫幾條彼此連接的細線。」白臉人這樣評價道。為了強調他的語氣,他果然找出一支用禿了的鉛筆,在一張紙上勉強勾了幾筆。勞發現那支筆已沒有鉛芯了,所以紙上什麼也沒畫出來。她忍不住向他指出這個,他卻並不以為然,反而說她的眼睛「對於色彩什麼的有種病態的迷戀。」

就在她快要將季節的變化完全忘卻了的一天夜裡,勞聽見了雷聲。那雷聲隔得非常遙遠,似乎還伴隨著牛馬的嘶叫。根本看不見閃電,也完全沒有往日暴風雨前那種富有威脅意味的震動,倒像是種滑稽的模仿。勞耐心地聽了很久,以為那聲音會由遠而近,變得可以接受。但那種騷動就是一直與她保持著遙遠的距離,像在挑逗似的。勞越來越不耐煩,最後乾脆穿過院子走到門外去傾聽。雷聲似有若無,根本搞不清是在哪個方向。她注意到那隻脫毛的鳥也跟著她跑了出來,而且擋在她的前面,使她每走一步都在試圖想繞開這笨重的傢伙。它卻一點也不知道她的苦惱,心安理得地在她前面邁步。勞朝那雷聲發出的方向跑,越跑,那聲音就越變得微弱、不可靠,像在戲異她一般。最後,那聲音完全消失了,只剩下時斷時續的牛馬的嘶叫聲。再一聽,連叫聲也沒有了。鳥兒停了下來,垂著頭往回走,腳步踩在礫石上的響聲在嘲弄著她的聽覺。勞也跟隨它往回走,神情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然而快要臨近家門時,那雷聲又響了起來,仍然伴隨牛馬的叫聲。那雷聲一直響到早上,她就是在夢中也聽得清清楚楚。洗臉的時候,她的耳朵里掉下一些耳垢,她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雷聲從何而來。看起來,季節永遠只能存在於她體內了。

有一天,在想別的事的同時,她用一種語調說了關於季節的一些話,說完之後,她的血液就熊熊燃燒起來,將她的面部燒得通紅,心臟怦怦亂跳。於是從那以後,她總是避免有關季節的聯想。可是就這樣也不行,只要偶爾一閃念,她就會心旌搖曳,手指頭髮顫,然後桃花或梅花的花瓣就在幻覺中出現了。有時沒有花瓣,花粉就代替了它們,狂風捲起大堆的花粉簡直要把她嗆死。

她將自己的這種狀況稱為鼠熱病,經過長時間的思考,她決定用一種反常的辦法來抑制這種情況的發生。每當那一閃念快要發生,她就用一些十分庸俗的辭彙來大聲讚美春天呀、夏天呀的,喊得聲嘶力竭。越到後來越放肆,什麼辭彙刺耳就用什麼辭彙,聲音也變得像連珠炮一樣討厭。這樣一搞果然好了許多,聯想漸漸消失,花瓣掛在半空不再繼續往下掉,花粉則成了一些輕描淡寫的弧形。她知道這樣下去的話,她的喉嚨將會嘶啞、發炎,而鼠熱將在一個早上將她擊倒。那時候,花粉的微粒嗆進肺部,那一瞬間就會來臨。不過誰又知道那一瞬間到底是怎麼回事,可能根本就沒有什麼那一瞬間,永遠只有那種虛構的季節,永遠只有花瓣的密網與花粉描出的弧形在眼前交替。當然坐在白臉人的家中時這種情況是不會發生的,現在她開始稱白臉人的家為「安全地帶」。

為了這種安全感,她慢慢去他家去得多了些,有時半夜裡醒來也去。通向他家的那條路並不黑,當然也不十分亮,小路總是依稀可辨。即使在半夜,門口那棵死柿子樹也總是幽幽地發光,像是暗示什麼。一進屋就看見那盞燈,開始勞還覺得奇怪,慢慢地就習以為常了。因為畢竟,她無法設想白臉人在黑暗中進入睡眠狀態,像他這種人根本不必睡覺,因為他從不消耗能量嘛。像是每次他都立在窗前等待勞的到來,至少表面印象如此。也許勞一出自己的院子他就聽見了。勞徑直走進去,談起季節的靈性。她的話又輕又軟,連自己都很難聽清。在這裡,血液不燃燒,幻覺也不產生。偶爾有一次,白臉人問她:

「現在是春天了嗎?」

然後,他又轉過身去,自言自語地重複了一句:

「現在是春天了嗎?」

勞當然就明白了他不是問她,只是自己要說一句話,就說出來了。如果她不在,他也要說,自說自答。

在回家的路上,花粉描出的那幾線雪白的弧形旁邊,勞看到了一種明白的啟示。於是她放慢腳步,沉下心來,冷靜地體會了關於季節的事。也許隔不多久,血液又將重新燃燒,心臟又將怦怦亂跳,她可以將這看作一種規律。

第一次看見星形的、淡黃的小花瓣落在院子里似乎還是昨天的事,當時她也沒料到那幾朵小東西會有如此大的威力,無論她怎樣手忙腳亂地將它們按下去,按到記憶的底層,它們總是像水上的浮標一樣冒上來。如此反覆幾次,她便產生了恐慌。

那啟示就如白天一樣清楚,勞看見自己正在漸漸進入老年,而她的嗓子依然像姑娘一樣嬌嫩,這似乎不大好。然而這嗓子又是她保留下來的唯一的天賦了。

看著這些鳥們,她搞清了一件事:即使自己果真去牆根邊上拉屎,即使具有了這些白鳥的意識,也是不可能像它們那樣行動的。它們是何等地從容大度,心不在焉,又是何等地漠視一切!它們佔據著這個院子,在牆根那邊拉屎,對於她每天的跑進跑出視而不見。是從什麼時候起,勞對於它們的體味和骯髒不再反感,反而有種嚮往了呢?勞到今天還是不能理解它們的鎮靜由何而來,正如她不能理解自己的衝動從何而來一般。

總結起來,她這一輩子總在衝來衝去的,魯莽異常。正是這種個性使她的嗓子總是保持那種可笑的嬌嫩,年齡越大,她說話的聲音就越使她自己難堪。她也曾幻想過自己有一天成為一個嗓音沙啞的女人,但那件事終究沒能成為現實,她只能這樣下去了。

那只有病的鳥兒的羽毛正在繼續脫落,昨天早上,它的腹部和尾部已經完全裸露出來了,毛孔的周圍滲出稀薄的膿汁,還有一條腿的皮也完全剝落了,像燙熟了一樣。這種生理的變化似乎對它毫無影響,它完全沒有什麼痛苦的表情,仍舊若無其事地來回走動。倒是勞,當鳥兒那隻脫皮的腳爪偶爾踩著她的腳時,總忍不住全身顫抖起來。那種時候,她真希望它不要與自己離得太近。

還有一隻鳥,從好幾天前開始就啄食起牆上的石灰來,屋子裡從早到晚都響著它弄出的「噠噠」聲。它還粗暴地弄得房裡塵土飛揚,勞在睡覺時只好將頭埋到被單底下。早上一看,被單上滿是石灰塊,牆上千瘡百孔,有的地方還露出了紅磚。

那一天有點冷,可能是冬天來了,也可能冬天根本沒來,仍然是春天或夏天。這種事完全搞不清了,只能象徵性地想一想。因為有點冷,她就穿上了外套。她坐在桌邊一動不動,眼前就活靈活現地出現了那棵死柿子樹。白臉人站在樹下抽一支煙,將煙蒂隨手扔在門口,然後他仔細審視那棵樹的樹皮,還用一個指頭在樹皮縫裡撥了幾下。再後來他背轉身,走進屋裡去了。房門自動關上,她甚至聽見了輕微的碰響聲。她的視覺又隨之進入了房間里,白臉人像她一樣坐在桌邊,正在抽另外一支煙。窗戶開著,看得到那棵樹,窗外泛濫著大朵大朵花粉的浪花。也不知道他看見沒有,他臉上的表情總是無動於衷的。空中還有雷鳴,遠方也有狗叫。勞既聽見了外面那些聲音也聽出了白臉人房間里的寂靜。這是她第一次產生的雙重聽覺,也是第一次看見遙遠的身外之物,她的頭部隨著傳來的聲波輕輕搖晃。白臉人站起身,將窗戶關上,勞就聽見了浪頭拍擊玻璃的響聲。毫無疑問,白臉人一向耳聾,而她,也曾被那間房裡的寂靜所蒙蔽,沒看出來。現在她的聽覺正試圖慢慢恢復,所以才會產生這種雙重的效果。那種景象大約持續了一分多鐘,勞感到身上越來越冷。最後她發覺那只有病的鳥竟然將糞便拉在她的腳背上,將鞋襪全弄濕了,怪不得她會感到寒冷。

換了鞋襪以後,再要來繼續剛才的影象,卻怎麼也無法成功了。閑得無聊,她又來計算這一生跑過的地方了。她用一支天藍色的筆將她旅行過的路線連綴起來,忙乎了好久。她看到她這一生的旅途大致是一條不太規則的直線,完全缺乏含義。想到這裡她心裡又感到十分好笑。在早先她可是絕沒有這種看法的,那時她認為自己的旅行路線應該是一些菱形,至少也會是一個U形,怎麼也想不到會是一根直線。這太乏味了,過去她也知道自己乏味,所以才旅行,用旅途的豐富來點綴她貧乏的生活。看來她是白白忙乎了一場,那根醜陋的直線橫在她眼前,嘲弄著她那些別出心裁的努力。很多人都不清楚她竟會是一個如此乏味的人。今天,她已將所有的人拋出了她的記憶,他們大概明白這一點了吧。明不明白都無關緊要了,那條直線以不顧一切的勢頭指向某個方向。想到這個,勞的腦子裡就出現了一大塊黑區,黑區的周圍又閃耀著點點燭光,燭光之間跑著幾隻野狗。

曾經有一個時候,她將白臉人看作一個疲憊了的旅遊者,將他的房子看作一個車站。後來有一天他明確地表示:他從不曾外出,也沒這個必要。聽了他的表白的那一刻,勞不知怎麼的臉上有點發燒。再用調整了的眼光看那所房子,果然不再像一個車站,而像一隻密封的汽艇船。有的時候,在被季節的變化弄得發狂的一剎那,勞自己也想要這樣一隻汽艇,過後又忘記了。

白臉人肯定不具備雙重的聽覺,所以他才能始終鎮定地坐在屬於他的房子里。耳聾倒是一件好事,尤其像他那樣喪失部分聽覺,真是妙極了。要是換了勞處在他的位置,肯定會陷入悲慘的境地。勞終於沒能在那裡住下,而是在自己家裡,與白鳥們住在了一個房間里,這也是一件早就註定了的事吧。白臉人也料到了這個,所以他才說:「沒有實質上的不同。」回憶她與他之間的交往,某種性質越來越鮮明突出了。也可以這樣說,當勞第一次走進那間房子時,白臉人遞給她的那杯底下沉澱著水垢的溫水裡面,就包含了未來的一切含義。當時她卻處在半蒙昧的狀態,僅僅注意到了那箇舊熱水瓶。為什麼會發生他們之間的交往呢?不就是因為白臉人「對白鳥消失的形式依然有很大的興趣」嗎?當時她又是如何理解他這句話的含義的呢?

勞的視覺改變后的一個下午,她正坐在廚房的餐桌邊吃飯,忽然就看見白臉人的房間里出現了一隻小灰鼠。老鼠很瘦,有氣無力的,還半張著嘴喘氣。這是一個新的發現,勞在那間房裡呆過無數次,從來也沒見過什麼小生物。在她看起來,那樣一個缺少空氣的汽艇里,除了白臉人這種久經考驗的角色,任何生物都難以長久生存下去。然而卻有這隻老鼠,從外表看去,身心的摧殘已明顯可見,竟然沒有跑掉真是奇迹。勞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她要找他問個明白。

「我完全沒有注意到。」他說,「這房裡也許還可以生長些什麼東西,可我已對這些事失去興趣了。至於白鳥消失的形式,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明明看見了。」

「也許。我們都在一點點地消失。看那地平線,昨天夜裡,你應該看到它們在如何地起伏波動,我看見的只是這個。」

「還有梅花。」

「對了,不過那是聽你說的,你要問的不是這個吧?」

「小老鼠在什麼地方躲藏?」

「你看見的是一幅偶然的圖像。據說這裡是來過老鼠。有一次,我還對你講過一個漁夫的故事,他的船觸在礁石上了。他不是一個真正的漁夫,半路出家的冒牌貨。請靜下心來聽一聽,你聽到了嗎?每時每刻都有無數的小生靈在掙扎中將牙齒咬得『嘎嘎』直響。這些事,如一棵茂密的大樹上落下的枯葉。」

勞開始沿牆根和柜子尋找,她甚至看見了地上的一滴血,但終究找不到所要找的。這時白臉人又點燃了一支煙。

「你扔了它。」勞嘀咕道。

「可能。」白臉人同意似地附和了一句,又補充說:「它是自己從窗口掉下去的。我從來不扔什麼東西,那樣做太操心了,我從不操這些心。」

勞又使勁嗅了嗅,沒有嗅出腐爛的味兒,當然,這間密室可說是一塵不染,她無法設想小生物竟會在這裡悄悄腐爛。那麼小老鼠不是掉下去,而是自動跳下去的,用垂死掙扎的氣力用勁一彈,就離開了這裡。

白臉人看見勞臉上的表情,聳了聳肩頭。

窗外枯死的柿子樹依然如故。勞想道,這棵樹的死只是一種姿態罷了,這裡的一切都是一種明確的姿態。小老鼠誤闖進來,后又跳出去了。勞在不知不覺中也在做出一種姿態,不過遠不如這裡的一切明確罷了。她的腿腳過於靈活,不是跑就是走的,所以她的姿態只能在動作中體現。她不是能夠進入沉思默想的那種類型,她的性格中缺少穩定的因素,而穩定正是她所嚮往的,所以她才不停地往這邊跑。她時常對鳥兒們凝視良久,驚異於它們怎麼能夠將一種姿勢保持得那麼長久,像櫥窗里的木製模特一樣。而她,就是在夢中也在不停地翻身,換姿勢,完全沒有什麼定準。

勞走到窗外,拍拍樹榦,又一次感覺到那種交流。當她用力凝視樹榦分杈的地方時,她甚至感到有兩道強光從她乾澀的眼裡竄了出去,就像神話中的「火眼金睛」似的。勞自己從來就具有這種交流的本領,只不過在以前,運用起來沒有這麼得心應手罷了。過去她只與人交流,每次弄得別人十分難堪。現在她才知道,原來一切東西,不論有無生命,都能與她產生交流,而且這種交流又很方便,省去了與人來往的許多麻煩。比如最近,她就常與大自然的氣候產生交流,當然這種關係有時也煩人,因為她不太習慣總是心臟怦怦亂跳。從某種程度上說,她畢竟掌握了一些主動權,可以像深山的老虎那樣獨來獨往。現在她拍了這棵樹,樹就用它溫暖的皮向她的指頭作出反應,與此同時,勞就弄清了它在宇宙間的位置。這種遊戲真令人感動,在這種場合,勞的心臟不再怦怦亂跳,而是幾乎要停止跳動。

第四章

最近一段時間,一切事的節奏都在放慢。勞的遺忘的傾向越來越嚴重了,有時竟會忘記怎樣走出院子。她抬起腳,每次走到鳥兒們拉屎的那堵牆下,拍一拍牆壁,又往回走。有時也在半途中遇見去拉屎的鳥。如此往返五六次,才如夢初醒,知道自己在重複同樣的舉動。她給這種舉動取了個名字叫作「加深記憶的遊戲」。又由於這慢節奏,她的睡眠明顯減少了。她決心調整自己對時間的感覺,以便適應自己的變化。

現在,她每天半夜兩三點鐘起來,一起來就在院子里走一走,然後吃早飯。奇怪的是她這樣一搞,鳥兒們的節奏隨之而變,它們也在她起床的同時,一隻接一隻去牆根那邊拉屎,拉完又追隨她進了廚房,將儲藏櫃里的麵粉袋子啄得亂七八糟。勞萬分不解,為什麼她會擁有如此多的食品儲藏來供鳥們糟蹋,這些東西是誰什麼時候替她儲藏的?要是沒有這些糧食,鳥們也會住下來嗎?這類問題在腦子裡引起的反響照例是一片空白。

原來鳥的節奏也是可以改變的,原來它們並不是高不可攀的。勞知道自己已經獲得了類似於白臉人的那種呼風喚雨的能力,這種能力又是於無意中得到的,就像在散步時撿到一枚小銀幣。以前在風中奔跑時,她多次停下來在周圍仔細搜尋,卻從未發現過什麼銀幣,大概是因為節奏太快吧,為什麼她從未想到這上面去呢?她這個人,就是由無數的偶然性組合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有時候,勞看見自己的形象化為一團五顏六色的字紙團,紙團內又長出一些毛茸茸的犄角。風一吹,紙團「撲!撲!」地響。有時候,她又化為一副風鈴,是橙色的玻璃做的,響聲很瑣碎。變為風鈴的時刻是不太多的,也沒有給她帶來什麼特別的美感。在勞的種種化身中,連風鈴都是空洞無意義的,還不如那枚樸實的小銀幣有新鮮感。

有了那種能力,她忍不住要向白臉人暗示一下。

「睡眠這類事在我生活里越來越不重要了。」

「種種該發生的遲早都會發生,你只要散散步就可以了。像我這樣在室內踱步也可收到同樣的效果。」

「你怎麼知道的?」

「我從不關心什麼,你對我講,我推斷一下就可以了。我也不愛亂說,因為那會使你不必要地恐慌起來。」

窗前的死柿子樹在她的觸摸之下更加生動而富於質感,似乎那粗糙的外皮就要「喳喳」裂開一般。勞忍不住將自己的臉也貼了上去。

這一切是如何開始的呢?這房子,這枯樹,這個始終看不清臉上五官的白臉人,他們怎樣來到此地,建立起這個堅不可摧的小小王國,又將怎樣存在下去呢?還是在此之前,有一個自稱是漁夫的人蓋起了這座房子,然後又心不在焉地離開此地消失了?也可能這個小小王國根本不是白臉人建立的,反而是她自己建立起來的?如果她不闖入這裡,是否直到今天仍舊在颱風中奔跑呢?勞改變了白鳥們的生活節奏后,對於自己的異想天開就找到了一種依據似的。追溯以往的舉動,發覺一切都隱含著內在的合理性。

在門的背後,她看見了以前從鞋子里倒出的那兩小堆黃土。黃土已變成了灰色,不過土質還勉強可以辨認,正是她鞋子里的那兩堆。也許再過些日子,它就會變成無色的東西吧?兩小堆黃土旁邊,她又發現了兩根羽毛,鳥身上的,也是那種灰色。莫非這裡也來過白鳥?白臉人是如何與它們相處的呢?它們也落得了與那隻小灰鼠同樣的下場嗎?勞又想,要是當初在這裡住下來,在這裡養起鳥來,她的皮膚和頭髮也會變成灰色嗎?或者變成五官模糊的白臉?她見過鏡子裡面自己的臉,那是一張普通的有表情的臉。那個時候她向他提到這一點他曾嗤之以鼻。

接著她又找到了那根折斷的竹籤,她這才記起,許久許久以來,陽光就不再從門檻那兒經過了,或者說許久以來,她就沒有注意這件事了。現在她的注意力僅僅只集中在一些幻象上頭。原來一個人要保持衝動和好奇心也是很不容易的,她一天天老化,而只有年輕的血才會隨時衝動,並由於某個外面的很平常的現象而衝動。現在她的衝動完全是另一種性質的,她所稱之為「季節引起的衝動」的那回事,實際上與大自然的現象無關。追究到底,只能說是一種意願中的安排,或者竟是反覆修鍊獲得的「功夫」。陽光和雨露早就從她的周圍消失了,只有對大氣密度的敏感殘留下來。她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她會生活在真空的邊緣,來往於她自己的家和白臉人那個封閉的家之間。現在她的旅行路線成了一目了然的短短的直線,而年輕時,她還幻想過要成為一個氣象預報員呢!真實的情況相差太遠了。

年輕的時候去旅行,在路上總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風景:草原啦,騎在牛背上的牧童啦,森林啦,戴斗笠的漁翁啦,等等。沒什麼景緻她沒見過,每一條路的路旁都有那麼些特殊的景緻,現在它們全到什麼地方去了呢?勞從自己的家出發,一直走到白臉人的家,沿途似乎什麼也沒有,只有影影綽綽的一條路和腳下浮動的感覺。偶爾也有幾棵樹,但總是撞到樹跟前才被她發現。這條路已被她走過無數次,這是一條神秘的路,充滿了暗示和兇險,就是不給她以實在的感覺。她每次出發前都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白臉人的家,但這卻不能給她以踏實感。她像一個不諳世事、前途未卜的青年人一樣忐忑不安,直到看見那棵柿子樹,才稍稍鬆一口氣。

「你認為路上會有些什麼?」她問。

「走哪條路都出自於你的想象,無關緊要。重要的是目的地,你屬於這裡。我對具體的情節不關心。」

「你不覺得我在家裡的時間花費得太多了一點嗎?我故意偷懶。」

「現在所有的時間全屬於你自己,所以你用不著費腦筋去加以區分了,你就是躺著不動也是很好的。」

勞感到自己的視覺還在進一步地老化。一個早上,她無意中看見了自己腳掌上的骨骼。雖然看見的時間很短,也就幾秒鐘吧,她也知道這件事的意義了。她的眼珠也在慢慢地進入老化的階段,她的內心正用摻雜了沾沾自喜的複雜情感來對待自己生理上的變化。

白臉人的形象又一次出現了,是貼在牆上的一個影象,他的空洞的體內仍有少許的液體在循環,此外一無所有。勞最後領悟了他那種內在的鎮定由何而來。是他那顆鎮定的心改變了周圍的環境,使他成為一個隨心所欲的人。狂風大作的那一天,勞是如何竭盡全力奔向他的所在,那一幕至今歷歷在目。

這些鳥兒的體內有些什麼呢?無論勞是如何定睛凝視,還是只能看見它們的外表。似乎是,它們有極其良好的防護,勞的視線無法穿透它們的皮膚。倒是她自己,或許已被它們那獃滯的目光看透了五臟六腑,這應該發生在它們剛到達的那一天。怪不得它們會如此高傲,原來在第一天它們就看出了勞的骯髒,試想腹腔內會有什麼潔凈可言呢?是因為這個它們才大搖大擺地去牆根下拉屎的吧?

雖然看不透白鳥們的內臟,她現在卻可以在黑暗中與它們交流了。在夜半時分,不開燈的情況之下,她將自己的腦袋放在一隻鳥兒溫暖的腋下,身體就會產生那種騰空的感覺。這是自然而然發生的。近幾天的夜裡,鳥兒們輪流跳上她的床,蹲在枕頭旁邊,勞在半睡半醒中和鳥兒們一齊騰飛。空中她也看見星星點點的五瓣的花,可一點也不激動。她一醒來鳥兒就自動離開了。冷漠、頑固、我行我素。

「這種視力對於白鳥來說是無效的。」勞說。

「當然啦,誰都存在這種局限。請問有誰弄清過白鳥消失的形式嗎?那種終極的形式?」他又舊調重彈了。「我之所以有興趣,是因為我與這件事結下了不解之緣。」

「起初,我還以為這種視力是萬能的呢,我過分相信自己了。」勞不好意思地說。

她又看見了花粉形成的浪頭,當這浪濤衝擊著玻璃窗時,她的喉頭又一次發緊。

「你現在已經知道了我是誰,為什麼會存在,為什麼會在離你家很近的地方有這樣一所房子。你都知道了,這並不複雜,只要輕輕地在一張紙上畫一些細線條就可以了。那件事卻永遠是在迷霧中的,你也看出來了吧?」

「正是這樣,我徒然在兩個地點之間來來往往,你徒然守著這棟房子,我和你從遠古時代起就在此地生活了。房子無關緊要,只不過是我們想象的產物。梅花正在落下,你看不見它們,但我說出這幾個字的時候,你已經感到了。你的臉上從來沒有表情,這也很好。」她覺得自己終於接近了自己想說的那種意思,於是輕輕地噓出一口氣。

他們倆默默地走到了外面,氣流無比純凈。勞注意到柿子樹的樹皮微微顫動,樹根旁的泥土也裂開了幾條縫。

白臉人指著樹榦說:「這棵樹也是從來就有的,一切正好相輔相成。」

他的話音一落,樹皮就不動了。天地間純凈而寂寞,勞的內心也是純凈而寂寞。

所有的聲音全消失了,只剩下他倆的聲音留在空中。那聲音經過了過濾,空洞而短促,勞感到輕微的不習慣。

「我們腳下這塊土地在幾千年裡沒有任何改變,」他說,「請問你的腳板已經感受到這一點了嗎?」

「即使在真空中也會出現人造的波濤,有人就愛干這個,還差不多成了這方面的專家呢!」她說,皺了皺鼻子。

勞活動了一下全身,開始用腳尖去踢那棵死樹。每踢一下,枯乾的樹枝就搖個不停,從那上面落下來無數潔白的花瓣,鋪在地上有厚厚的一層。她越踢越起勁,花瓣也越堆越厚,到後來幾乎要將她整個人都淹沒了,她才停了下來。

回過頭向後看去,白臉人已不知什麼時候走掉了,房子也不見了。她所在的地方是一片野地。

她又換了一個方向看去,看見自家院子的上空,二十三隻灰白色的大鳥正迎空展翅,一會兒就變成一些細小的點子,消失在天邊。

她用力扒開堆積的花瓣走了出去,隱隱約約聽見白鳥們發出那種「嗷嗷」的叫聲。她蹣跚地走著,她想,前面不遠大概就是那座半圓形的玻璃拱門,過了拱門還會有一些簡陋的小房子,有的有主人,有的沒主人。她看見了其中的一座房子,很普通,毫無特點,門前連棵死樹都沒有。

至於房子後面有些什麼,那就完全無法看清了。她的視力是有限的,白臉人說得對。

(殘雪)


殘雪: 我的書的讀者必須非常熟悉現代寫作,哲學和文學

您需要了解有關殘雪的四件事。

1.她不編輯故事

薛燦說她「從不編輯」她的故事。

「我只是握筆並寫,每天我都會寫一段。她在接受Asymptote採訪時說,三十多年來,一直都是這樣。

「我的所有故事-我的小說,我的中篇小說和我的短篇小說-從頭到尾都是相繼寫的。我從不將它們放在一起或以不同的順序放置它們。我的手法非常乾淨-我幾乎一字不改。。」

2.你必須為此而努力

殘雪的工作被描述為具有挑戰性。作者本人也意識到這一點。

「我認為寫作是一種表演,」她在2017年告訴《北京時報》。

「我的作品是我的表演,是自由的表演。我認為最好的讀者應該參加我的表演,並與殘雪一起表演自己

殘雪經常用第三人稱自己。

我的書的讀者必須非常熟悉現代寫作,哲學和文學。這些是我吸引的讀者。」

根據《長江晚報》的報道,殘雪在湖南的出版商編輯陳小珍表示,他已經閱讀了她的許多作品,但不能聲稱理解她。

這位編輯將其歸因於殘雪的「無限的想象力,讀起來像夢話般的敘述, 加上零散的,不合邏輯的情節。」

3.她多產

作為小說作家和評論家,殘雪至少出版了六本小說以及數百短篇小說,中篇小說和關於從莎士比亞到博爾赫斯的作家的評論。

Chen說,殘雪的產出是可觀的,因為她一直都是手寫的,每天只寫一個小時。

她的許多著作都發表在英語文學雜誌《連線》中,其編輯布拉德福德·莫羅稱她為「中國乃至世界文學史上最具創新力和最重要的當代作家之一」。

4.小學畢業后,她的教育結束了

殘雪生於1953年出生,在共產黨擊敗國民黨並宣布PRC成立后。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時,她的學業中斷了,她在回憶錄《美麗的南方夏日》中談到了這一點。她的父親是《新湖南日報》的前編輯,大約在那個時候被關押。那時殘雪已經從小學畢業了。

十幾歲到二十多歲時,她在工廠和金屬工中打零工。她嫁給木匠后,這對夫婦成為了自學成才的裁縫。

殘雪還自學英語。在過去的二十年裡,她一直在閱讀英文小說的原始版本,認為中文翻譯質量很差。

雖然她是一生的狂熱讀者,但直到30歲時才開始寫作。

她的早期作品成為《老浮雲》,這是她最早發表的中篇小說之一,此後已被翻譯成多種語言

殘雪被是屈指可數的被國際評論家推崇的中國先鋒派作家之一。

據說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將殘雪視為具諾貝爾獎水準的中國作家之一。

在針對性虐待指控的醜聞之後,瑞典學院推遲了去年的獎項,之後將在周四宣布分別獲得2019年和2018年的兩項文學獎。

 去了奧地利的彼得·漢德克(Peter Handke)和波蘭作家奧爾加(Olga Tokarczuk)

在宣布這一消息之前,殘雪說,由於她的作品還沒有得到主流讀者的認可,現在還不是她的榮譽時光,據她的出版商湖南文藝出版社說。

儘管殘雪已經獲得了著名的「新城國際文學獎」(Neustadt International Literature),但瑞典委員會對她的作品的認可將是對中國前衛小說的重要認可。

文學評論家,中國前衛小說作家詹占水(Zhansui Yu)寫道,這種體裁經常被一種「席捲式的歷史方法」對待,而忽略了其複雜性和藝術性。

關於中國前衛作家殘雪的四個事實


4 facts about Can Xue China's Foremost Avande-garde writer

Tipped as a front runner for the Nobel Prize for Literature, Can Xue is one of a handful of Chinese avant-garde writers who have wowed international critics with their inventiveness.

Susan Sontag was said to consider Can Xue the one Chinese writer worthy of the Nobel Prize.

On Thursday, the Swedish Committee announced that the 2018 and 2019 prizes

Two literature awards, for 2019 and 2018, will be announced on Thursday after the Swedish Academy postponed last year』s award following a scandal over allegations of sex abuse.
 went to Peter Handke of Austria and the Polish writer Olga Tokarczuk.

Ahead of the announcement, Can Xue said that it wasn't her time yet for the honor since her work had not yet reached mainstream readers, according to her publisher, Hunan Literature & Art Publishing House.

Can Xue, a pen name that means 「residual snow,」 had been named by bookmakers as a favorite for the prizes, with odds, at one point, tied with those of the Japanese writer Haruki Murakami.

While Can Xue has earned accolades such as the prestigious Neustadt International Prize for Literature, recognition of her work by the Swedish Committee would have been a significant acknowledgment of Chinese avant-garde fiction. 

The genre has often been treated with a 「sweeping historical approach」 that overlooks its complexity and artistry, writes Zhansui Yu, a literary critic and author of Chinese Avant-garde Fiction. 

Here are four things you need to know about Can Xue.

1. She doesn』t edit her stories

Can Xue has said she 「never edits」 her stories.

「I just grab a pen and write, and every day I write a paragraph. For more than thirty years, it』s always been like this,」 she said in an interview with Asymptote.

「All my stories – my novels, my novellas and my short stories – are written sequentially, from beginning to end. I never arrange them together or put them in a different sequence. My manus**ts are extremely clean – I very, very rarely correct even a single word.」


2. You have to work for it

Can Xue』s work has been described as challenging. The author herself is aware of it.

「I see writing as a performance,」 she told TimeOut Beijing in 2017. 

「My writing is my performance, a performance of freedom. I think the best readers should take part in my performance, and have his or her own performance with Can Xue

Can Xue often refers to herself in the third person.
. The readers of my books must be very familiar with modern writing, with philosophy, with literature. Those are the readers I attract.」

Chen Xiaozhen, an editor at Can Xue』s publisher in Hunan, said he had read much of her work but could not claim to understand her, according to the Yangtse Evening Post.

The editor attributed this to Can Xue』s 「unlimited imagination, narration that reads like sleep-talking, in addition to fragmented and non-logical stories.」

3. She is prolific

As a fiction writer and critic, Can Xue has published at least six novels and hundreds of short stories, novellas and commentaries on writers from Shakespeare to Borges.

Can Xue』s output is considerable given that she has always handwritten her work and wrote for only an hour per day, according to Chen.

Many of her writings have been published in the English-language literary magazine Conjunctions, whose editor Bradford Morrow calls her 「one of the most innovative and important contemporary writers in China, and in my opinion, in world literature.」

4. Her education ended after elementary school

Can Xue was born in 1953, several years after the Communists defeated the Nationalists and declared the founding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Her schooling was cut short when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began in 1966, she recounts in her memoir, A Summer Day in the Beautiful South. Her father, a former editor of the New Hunan Daily, was locked up around that time. Can Xue had graduated from elementary school by then.

In her late teens and early 20s, she took odd jobs in factories and as a metal worker. After she married a carpenter, the couple became self-taught tailors.

Can Xue also taught herself English. She has been reading the original versions of English novels for the past two decades, thinking that their Chinese translations were inferior.

While a lifelong, voracious reader, she started writing only when she approached 30. 

Her early work became Old Floating Cloud, one of her first published novellas that has since been translated into multiple langu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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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2 個評論)

回復 ryu 2019-10-16 04:18
看得出習核心喜歡蒙面唱讚歌的!
回復 ryu 2019-10-16 04:18
殘雪 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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