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i是位來自伊朗的電子工程博士生,長相斯文秀氣,頭髮是阿拉伯式的微卷,眼睛很美,說話行事都禮貌謙遜。而偏偏就是這樣一個人,當和我談起中東局勢、ISIS和他的家鄉時,態度卻激進了起來,氣血上涌。同樣是臉紅,但這般情態和被我讚美時靦腆一笑的樣子完全不同。
「我為了夢想來到這裡,無關名利,無關綠卡。」
Ali來自伊朗上層社會,他帶著兩項專利,拿著全額獎學金,以全國第34名的成績來到美國。他放棄了父母在國內給他鋪就的康庄大道,選擇了工程專業,決心成為一名工程師——這是在伊朗最不受尊敬的專業。
我問道:「你為什麼選擇來到美國?」
Ali答道:「父母都希望我從醫,因為在伊朗學醫很賺錢,我其實已經成功地考上了醫學院,且成績很好,但是我從小在媽媽在診所里耳濡目染,無法理解有些病人的思維模式——你告訴他八小時吃一顆葯,結果他兩個小時就把葯吃了,這種人的大腦構造實在讓我不能理解。因為我特別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美國則是各國聰明人聚集的地方,而且可以滿足我成為電子工程師的願望,我熱愛做科學研究。」
伊斯蘭教是中東很多國家的國教,但不代表這些國家的每個人都必須成為穆斯林。Ali透露說,在伊朗,每個人的身份證上都會寫著伊斯蘭教教徒,就好比在中國政府機關工作,無法避免地會被冠以「黨員」二字一樣。每個人理論上來說都是伊斯蘭教徒,但是其中很多人從行動上來看卻是個無神論者。這就像是基督教在美國——有極端分子,有溫和派,有無神論者。
Ali大方承認:「我吃豬肉,我喝酒,我開趴,我看足球,我和其他年輕人並沒有什麼差別,我是無神論者,但是在我的身份證上,我是穆斯林。」
當然Ali也可以選擇放棄自己穆斯林的身份,但是那會引來一系列麻煩。在伊朗,假如誰放棄了這層身份,且被他人謀殺,則殺人者不以殺人罪論處,無罪釋放。
總地來說,有錢人傾向於不信教,高學歷者傾向於不信教。所以我想Ali在伊朗並不寂寞。
當被問到是否在美國受到歧視時, Ali表示歧視主要來自於美國政府,不是人民。
比起其他國家地區的來訪者,伊朗、伊拉克等國家的人進入美國國境,需要簽署額外的一份協議。為了排除恐怖分子嫌疑,美國政府審核此協議的時間很長。很多中東國家公民(猶太教國度除外)被簽證允許的停留時間只有兩年,所以很多人每次出境就得重新申請簽證,所以Ali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我父母打算來看我,他們正在申請簽證,但是,已經提交了三個多月了,毫無音訊。我爸爸已經去了一趟西班牙、去了一趟丹麥,但美國簽證還沒有下來。」 說到此, Ali表示很無奈。
當然,我也不可避免地與他談及ISIS在巴黎的恐怖襲擊。Ali回應說,他的一些朋友非常擔心此事可能引起全球範圍內的反伊斯蘭教行為。但是就Ali本人來說,他不信教,說話沒有口音,極少有人會問及他的家鄉,所以他對此並不擔心。可是,學習生活上的不利影響也會存在。「此次事件可能會讓本就繁瑣的政府文書更繁瑣,很多工作實習的機會可能都不會對中東人開放了。」
「那些混蛋做的事,可是受人白眼的卻是我們,」 Ali評論說。
ISIS其實不只威脅了西方國家,很多中東國家被侵害得更為惡劣,比如伊朗和伊拉克。但是但凡一張阿拉伯面孔出現在世界其他國家的人面前,都不會留下什麼好印象——其它洲的人把阿拉伯人一概論(generalization)得很嚴重。美國的中東移民(專題)面臨著「腹背受敵」的艱難處境。
Ali和我說起他初來美國時的經歷:「2013年,我坐在計程車上,聽到車載廣播說,『奧巴馬將要武力支持敘利亞反對派。』」 但最令Ali及他在伊朗的朋友感到厭惡的,則是另一個中東國度。Ali說,人們對中東地區伊斯蘭教的教規過於嚴謹、女人不及男人地位重要等種種刻板印象,大多源自沙烏地阿拉伯帶給他們的觀感。這一石油王國目前處在十分微妙的政治地位,既是ISIS最大的支持者,也是美國的最大石油供應國及盟友。
(Ali說這話原因恐怕還有一個,是伊朗居多的什葉派穆斯林和沙烏地阿拉伯居多的遜尼派穆斯林長達千年的相互嫌棄。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多多研究。)
「這是一個很荒唐的事,」 Ali表示,「美國和恐怖分子支持國合作,因為沙特會以低廉的價格給美國提供石油,看,並沒有任何人歧視沙特的人,美國政府對他們非常友好,即使它們支持ISIS,但是如果你不是美國的同盟,比如伊朗,比如伊拉克,只要有一絲不對,就被抓住不放,成為進攻的借口,成為社會輿論的焦點,什麼沒有人權、兇殘暴力、極端主義等等的言論隨之而來。所以美國看待世界並不是很公正。」
另一位來自中東的博士生Sia也同意Ali對沙特的評論。他對西方社會從政治上、經濟上對沙烏地阿拉伯的大力支持表示極為不滿。Sia也是一個有些靦腆的人,說話慢條斯理,但是絕不妥協,這幾乎讓我以為這是中東人的特質。
Sia對中東遭受的傷痛有些無奈:「當黎巴嫩被恐怖分子襲擊的時候,死了成百上千人,沒有任何報社報道,即使有報道也不會像巴黎事件一樣,人們把facebook頭像換成藍白紅旗,更不會舉國甚至全球哀悼。巴黎事件過後,有十七個穆斯林被憤怒的法國民眾殺死。
「我很無奈,也很難過,巴黎的這種恐怖襲擊,每天都在中東上演,每天都有無數人死亡,沒有人注意到,就好像中東就該是這樣,中東人死就死了,不算是個』新聞』,中東人的命沒有那麼值錢,沒有那麼有影響力,大到能讓所有人更換頭像,大到讓所有人post 『pray for paris』。」
「我不是很同意德國人對於敘利亞難民的做法,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需要難民,但是不可否認的是,難民的湧入會是他們的又一層負擔,種種負面新聞會導致國際媒體對於中東社會的怨恨更上一層樓。在世界的眼中,西方社會是正義的,穆斯林是非人道的,媒體是社會輿論的引導,但是所有的有影響力的所謂國際媒體,都在西方,而且他們都很擅長醜化中東問題。」
有一句中東諺語這樣說道:「當有一個伊朗人時,他自慰,有兩個伊朗人時,他們做愛, 有三個伊朗人時,他們談論政治。 」 為了成功證明這句話的真實性,我找到了第三個伊朗人,且事實證明,的確,他們開始談論政治。
Ash也是一名博士生,不同於Ali和Sia的是,她分享了很多文化方面的故事。
「2014年恐怖分子開始登陸各大報紙那時候,好多美國人會問我,你的家人還好嗎?我不能理解,美國人那麼深入地控制中東局勢,但是卻沒有搞清每個中東國家的國情?伊朗不是一個落後的國家,伊朗很安全,每次他們這樣問的時候,我就感覺自己被當成了第三世界的難民。」
Ash說,很多人都一致對神秘的中東穆斯林充滿好奇。作為伊朗人,她最常被問到的問題是這樣兩個:Niqab怎麼戴?女人是不是沒有權利?其實,在伊朗,女人和男人是100%平等的,大學中女性人數明顯多於男性,女性也能得到男性的尊重。很多伊朗女人會佩戴各種類型的頭紗,五顏六色,並不將頭部包裹得嚴嚴實實,只是一個象徵而已。沙烏地阿拉伯的女人才不能獨自駕車,不能參加選舉。
關於巴黎的事件,Ash回應說:「我目前為止沒有感到有壓力,但是我有幾個朋友告訴我,有一天他們兩個在用波斯語交流時,站在他們旁邊的一個白人男子對他們很戒備,懷疑他們是恐怖分子。」說起到美國的原因,Ash和Ali相仿, 都是為了夢想:「我喜歡這裡的原因是,我喜歡數學,特別是教導別人學習數學。但是在伊朗,教授和老師的工資很低,低到付不起房租,伊朗最賺錢的就是醫生和商人。如果我遵循我的夢想,我將不能養活我自己,所以我只能被迫來到美國繼續追求我的夢想。」
這個世界上很多人對錢感興趣,但是還有更多人感興趣的不僅僅是錢。
除了伊朗的朋友,我還有幸認識了埃及人Hagen,他來自埃及的一個小鎮,目前在美國學習編程,對於美國的電腦技術、矽谷文化十分嚮往,喜歡這裡的自由自在,但是卻不喜歡美國人慾望泛濫成災,缺少自律的生活習慣。
「埃及有很多規則,比如說尊老愛幼、尊敬老師等等,但是在這裡,你可以對老師、外公外婆直呼其名,並不會顯得不尊重。有些優良傳統我覺得美國人也應該學習一下,比如尊重老人之類的。」
Hagen不是傳統的穆斯林,在美國呆了很久的他,從外表、語氣都已看不出阿拉伯人的影子——除了微卷的短髮。他坦白說道:「我不喜歡美國的party,人人都是喝了酒之後,變成動物,開始性交,我並不覺得這是什麼有意思的事情。」
對於巴黎事件,Hagen沒有感受到壓力,但是來自阿富汗的Nick卻有壓力。自從巴黎恐怖事件之後,被騷擾最多的反而是最柔弱最無辜的人群,她們是在北美生活的中東女人,因為伊斯蘭宗教信仰而更容易從外表上被辨認出來。比如前幾天有一個女人在地鐵上被一個白人男子騷擾,因為她戴著標誌性的頭巾。
Nick表示:「我不敢穿傳統服飾,所以我和其他人沒有不同,我怕穿上傳統服飾在大眾面前出現,會遭到襲擊。」
但是對於這樣惡意的態度轉變,Nick表示不會放在心上。
「即使其他人對我的態度變差了,對我有偏見了,我還是會像以前那樣對他們,我還是會對別人好,還是會做好我的工作。我喜歡美國,我所遇到的美國人對我都很好,很歡迎我,我從來沒有過任何負面的經歷,我不抱怨,我不抱怨我所經歷的事情——無論好的還是壞的,無論昨天還是今天。」
Nick還說:「美國最吸引我的地方是自由。在阿富汗,人們沒有那麼多自由,人們會審視你所做的每一件事,思想被社會限制,從而變得狹隘。但是在美國,你可以不用在乎別人的眼光,為你自己而活,你有很多的選擇。這就是我喜歡這裡的原因。」
2016 年戛納電影節伊朗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