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劫
1
女兒上大學那年,他們全家回國了一次。老婆的主意。顯擺一下是必須的,女兒好歹上的算是小藤,不容易的。但是炫耀是附帶的,真正的緣由要去拉拉女兒學費的贊助。「國內現在大家都富得流油,隨隨便便的一套房子那價錢老高了,都夠買我們的市政府了。他們應該接濟一下我們的。」老婆說話總是帶著她特有的誇張,眉毛挑得老高。他是沒有台詞的配角,無需言語。像舞台劇中的丫鬟,缺席就顯示了不了小姐的身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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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圖清凈,去附近的寺廟轉,才知,如今佛門早就不是清凈之地。熱鬧得比當年的趕集尤甚。拜佛抽籤,唯獨他的是下下籤。老婆罵他無用,用的是鶯燕之語,不懂的覺得十分動聽。解簽的說這五年他必有一劫。老婆翻著白眼,給了888塊的轉運錢。回頭卻覺上當:「如何要他算?過幾年兒子上大學,不是遭劫嗎!」咽不下憤懣,又自我安慰:「花錢消災總是好的,這把年紀哪裡還經得起劫!」
3
他依然不語,家裡家外都是老婆打理,他的主意在老婆眼裡一錢不值,荒唐不堪:「簡直就是生活在原始時代的石窟里,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他需要做的不過是賺錢,賺錢而已。從出國開始,二十年從未改變過。當然,賺的數字也在悄無聲息的變多了,巨變的是老婆的態度,從欣喜若狂到漫不經心再到冷言冷語:「每個月這點錢都不夠我小姐妹買個包的,也不知當年拚死拼活出國是為了什麼?」
4
女兒大學讀到第三年,他失業了。尋常至極。每個美國人都有的經歷。不尋常的時刻,老婆的軟軟儂音也蓋不住悲憤:「說過計算機和數學專業好的,就是不去學,看看,人家學計算機的,自己的公司做得老大,數學在華爾街賺的這輩子都花不完,就你,退休的年齡還來玩失業,我底子面子都沒有了!」
5
新找的工作在紐約,距現住地,開車十四個小時。繁華的都市,繁華的地段,對他都如上輩子一般遙遠。兩袋換洗衣物後車廂一塞,開車踏上征途。老婆出門口送了一下,轉過身朋友圈傾述:「我也是沒法,兒子上高中,這個時候換學校是影響上大學的。」這邊對公婆哭:「他賺的那點錢怎麼夠紐約的消費,房子都養不起的,我不過去,給足了他面子!要不是我付了轉運錢,還不知會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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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要面子,底子才是真實的生活,只是不由他做主。冷冷清清的與人合租,一間房,地上的床墊,讓他念起學生時代,那些飄忽不定的身影和往事,只是午夜夢回,居然不知該想誰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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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去超市,買完單,居然下起了雨,靡靡霏霏的,不大很細很密,像江南的雨。紐約的秋天,他眼裡,動人的不是秋葉,是這雨。他沒有開車來,想著不過十幾分種的路,正好是鍛煉,而且人來人往的街道里穿行,不見了孤單……這雨,走進去,到家,正好全身濕透,他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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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把傘,淺紫色的,還鑲著同色的花邊,一看就是國內帶來的,被女人高高地舉著,遮住了他頭上的天空。女人仰起的臉是謙卑的笑。他沮喪,失望,甚至有些憤怒,但還是接過了傘。女人的身影埋進了路邊的理髮店。他想起那是他理髮的地方,女人似曾相識,高高的顴骨,黝黑的皮膚。講的話和老婆的家鄉話是另樣的鶯聲燕語,動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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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路過理髮店,他不由自主往裡張望。看到是女人和別的男人打情罵俏,他失落,或是無奈,無關緊要,都可以做女兒的年紀,過去,現在,將來,註定他都不會是主角,可他依然不願離去,即便是個無足輕重的觀眾,只想真實存在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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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時候開始,他居然想不起,同屋住的也是很久以後才注意到,每次看到女人的鞋子之後給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笑臉。他卻麻木。不欣喜更沒有悲傷。老婆沒有察覺更沒有反應,他理解,他知道,以前他是老婆光鮮的名牌外衣,老婆會精心打理,如今,他是老婆用洗衣機混洗的舊內衣,有世人不見幕後存在的必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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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偶爾過來,做幾個小菜,基本蒸煮,還色彩濃艷,和老婆的清爽小菜不可同日而語。他卻吃得蠻開心,女人的頭髮偶爾耷拉在耳邊時,平添了好多嫵媚。他有衝動,久違的……
日子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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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說急用,十分緊急,哭哭噠噠的。他沒法用大腦思考,只是一門心思一定要幫。每張信用卡的現金額度他都拿了,一萬兩千塊美金,他盡了最大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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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的老婆,撒潑打滾,都哭了,鬧了,幾乎尋死覓活。他也不曾有過光輝的形象更是掃地無顏。老婆不依不饒,搬家換工作還喋喋不休地:「我說那劫,是指失業,卻原來還有後面這一出,這都不是錢的問題了,你說丟臉死人了!給個髮廊妹騙去了一萬多塊,真是白活了快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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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想追問,白活的歲月,廉價的內衣,為何不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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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間,頓悟,那劫是指心,萬劫不覆。女人不會再見,再見也不會有結局,那傘,前世送的,今世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