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為霜注;以前每次經過哈佛大院邊上的藝術博物館都在想:下次一定要進去看看。可總有俗事纏身。今年三月故地重遊,終於如願以償。沒曾想在哈佛藝術館偶遇國寶,引出一段故事,很長很長。
驚遇國寶
哈佛有三家藝術博物館, Fogg Museum, Busch-Reisinger Museum 和Sackler Museum。側重點各有不同。其中又以福格博物館 (Fogg) 藏品最豐。 福格藝術博物館因其收藏的西方繪畫,雕塑,裝飾藝術,版畫而聞名遐邇。其實它的中國藏品也相當有名。真是好事多磨,等我准備好了,富格藝術博物館卻在內部翻修。大多數藏品封存,只有少量在隔壁的Sackler 博物館借地展出。失望之餘,只好去Sackler 看一看。
Sackler 博物館的三樓是西方藝術品,走馬觀花,興趣也不是很大。到了二樓,主要是亞洲藏品(中國,印度等),一下子來了精神,想看一看哈佛的收藏是否能同紐約的大都會 (Metropolitan Museum)或舊金山的亞洲藝術博物館 (Asian Art Museum) 一爭短長。展廳的一邊是幾個展櫃的青銅器,但都是比較小件的。曾經滄海難為水,在看過北美,歐洲,中國頂級的博物館之後,這些青銅器並沒有顯得很驚人。
沿著展廳一件一件看下來,中部的兩個掛件卻引起我的注意。這兩件好象在哪裡見過。一幅名為 「被羅漢和護法王環繞的菩薩胸像「,另一幅為「神情專註的菩薩胸像」。猛然想起,這些掛件的風格同我記憶中的「反彈琵琶」和「飛天」等圖像很接近,莫不是敦煌的壁畫?仔細一看介紹:
Mural fragment from the south wall of Mogao Cave 320, Dunhuang, Gansu, province), early 8th century。莫高窟320號洞穴南牆壁畫殘片 (敦煌,甘肅,8世紀早期)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流失海外的敦煌國寶之一?揉揉眼睛,不錯,是敦煌。OMG!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被羅漢和護法王環繞的菩薩胸像 (Bust of a Bodhisattva Surrounded by an Arhat and Guardian Kings )
轉念又想,敦煌的壁畫是怎樣到了哈佛的呢?其中一定有故事。
急於想搞清這些壁畫的來歷,我同博物館管理員聊了起來。這黑人管理員顯然不是學者,並不清楚展品的來龍去脈。但她提供一個重要的線索:博物館的儲藏室里還有大量中國藏品,有些連標籤都沒有,所以她懷疑這些東西的來路不一定合法。
拜互聯網之福,搞清楚這兩幅壁畫的來源並不困難。在一通亂查之後,壁畫背後的故事漸漸浮現出來,真是一個令人驚嘆的故事。
富格遠征 (Fogg Expeditions)
講到哈佛同敦煌的聯繫,就一定要提到哈佛教授和著名考古學家蘭登·華爾納 (Langdon Warner)。有人說他就是電影印第安納·瓊斯主角Henry Jones的原形。如果你覺得蘭登這個名字很熟悉,you are right。暢銷書「達芬奇密碼」里的男主角是哈佛宗教符號學教授羅伯特·蘭登 (Robert Langdon)。真是巧合。
根據哈佛校報 「深紅」 (Crimson) 1925年的報導,蘭登·華爾納 (哈佛1903年畢業生) 在1923年4月 辭去了賓州的費城博物館的館長之職而成為福格藝術博物館的研究員,主管亞洲部。1923年的夏天,華爾納同他的助手與同事傑恩請假一年去中國。他們直接去了北平,在那裡花了一個月時間,為進入中國腹地之旅做各項準備工作。
華爾納的遠征隊(稱為第一次富格遠征)從西安出發,經蘭州,酒泉進入黑水城 (Kara Khoto,今內蒙古境內)。這座極具盛名的古城已有400多年無人居住了。在那裡,華爾納他們找到一些壁畫殘片,一面盛唐時期的精緻的鏡子以及幾個塊破碎的陶片。
隨後華爾納來到敦煌。在他之前,英國人斯坦因(Aurel Stein)和法國人伯希(Paul Pelliot)已經來過敦煌,並取走大批文物。華爾納花了10天時間在洞穴中研究。在那裡他看到了中國藝術最輝煌時期的雕像和壁畫。華爾納為之而驚嘆: 現在我才第一次明白,為什麼我要遠涉重洋,跨過兩個大陸,在這些痛苦的日子裡,在我的馬車邊上蹣跚而行。「Now I understand for first time why I had traveled oceans and two continents and walked haltingly besides my carriage in these agonizing days」。於此同時,華爾納又看到莫高窟處境危急。
在華爾納來華兩年之前,一夥被蘇俄紅軍擊敗的白俄潰兵在中國流竄。當時的甘肅督軍居然讓他們在敦煌莫高窟附近駐紮了幾個月之久。這群白俄在洞里亂寫亂畫,生火做飯,對敦煌多個洞穴造成嚴重的破壞。華爾納看到這一切之後認定敦煌行將面臨滅頂之災,決定把一些壁畫剝下來帶回哈佛。他在給妻子的信中寫到 「我的任務,就是不惜粉身碎骨來拯救和保存這些即將毀滅的任何一件東西」。
神情專註的菩薩胸像 (Bust of an Attendant Bodhisattva)
華爾納用的是一種特殊的化學藥水。這種溶液能使壁畫同洞壁分離,把壁畫粘在沙布上再剝離下來。用這個方法,華爾納在敦煌的多個洞穴中一共剝取了26幅壁畫。除了壁畫之外,華爾納在這次遠征中還找到或買到一些佛像,佛經等物品。這批文物都為富格博物館所收藏,我所見到的是其中的兩幅。
華爾納在兩年之後又組織第二次富格遠征去敦煌。由於當時的政府和當地老百姓對他已有所警覺,一路有人監視,所以受獲不大。
英雄還是盜寶賊?
蘭登·華爾納在中國的所作所為一直備受爭議。有些人說他破壞了歷史遺址, 掠奪亞洲藝術品, 另一些人,包括華爾納自己,認為這是為子孫後代保護珍貴的藝術品的英雄之舉。中國政府的看法卻一向很明確:華爾納是個盜寶賊,是不折不扣的大壞蛋。
白露向來喜愛電影中的印第安納·瓊斯,他頭戴牛仔帽,手持長鞭,多次拯救西方世界,順手還發現了約櫃(Ark),耶穌聖杯(Holy Grail) 等無價之寶。但瓊斯的原形蘭登·華爾納卻沒那麼可愛。首先他剝壁畫損毀文物的行為無論如何是不可原諒的,理應譴責。同他所憎恨的白俄潰兵的破壞相比,他的破壞也只是五十步笑一百步。正如學者James Cuno在他的專著 「Who owns antiquity」中說道:「華爾納有什麼權力攪亂洞穴壁畫的完整性而把文物帶回哈佛,即使自那時起許多學生因之受到啟迪,學習更多關於中國和它的歷史。」
但分析華爾納的行動也應該從當時歷史背景 (historical context) 來看。我並不懷疑他保護文物是出自真心。1920年代中國兵荒馬亂,敦煌可謂險象環生,在戰亂中或以後的文化大革命中毀滅也不是不可能的。如果這樣的事情發生,對華爾納的評價可能就很不一樣了。
富格博物館的壁畫來路不正,是否能要回來呢?白露不懂相關的法律但感覺應該是可行的。最近秘魯就成功的從耶魯大學討回馬丘比丘(Machu Picchu)的文物。小小的秘魯都可把文物要回來,何況中國?但在做這些事之前應該捫心自問,如果追回了文物,我們能不能為文物提供比哈佛更好的保護。因為敦煌既是中國文化的瑰寶也是當地多個民族的共同財富(敦煌的經卷包括十多種文字)。從某種意義上講敦煌是屬於全人類的遺產。我們這一代的中國人只是遺產的監護人(care takers),如果我們不能很好地保護敦煌,我們對於敦煌文物的監護權就會被人置疑,甚至被剝奪。
那一夜,我在旅館里翻來覆去睡不著。好容易睡著了又做了個怪夢。我夢見幾經漂流,幾經磨難的敦煌壁畫又回到了莫高窟。不但回去了,而且被重新貼回洞壁,完好如初。Back home at last!
莫高窟320洞穴的壁畫。可以看見被剝去的兩塊
另一塊壁畫殘片
富格博物館的青銅器
富格博物館的青銅器
玉器藏品
Fogg Museum展廳內部
蘭登·華爾納頭戴牛仔帽,手拿流星錘?
印第安納瓊斯
敦煌莫高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