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甲子轉眼飄過,我已然經歷過六十多個春節了。箇中滋味,酸甜苦辣,難以備言。今天回憶起來,有些細節居然歷歷在目。寫出來與大家分享,或可在年夜飯之餘,聊充談資。
(一)溫馨快樂的大家庭過年
上世紀五十年代後期,我還在髫齔之齡,過年是一年之中最快樂的期待。父親是長子,上有高堂,下有眾多弟妹,所以我們家是過年的中心。每到大年三十,吃年夜飯之前必先炷香祭祖。
八仙桌上擺設著好幾盤葷素菜色,好幾付碗筷盤碟;還有一對燭台,插著兩支紅燭;一個香爐,準備上香的。媽媽早早的吩咐過我們幾個小孩子:站在旁邊,不準亂動,不準說話,更不準去碰桌子(因為祖宗在吃飯呢!)爸爸點亮了紅燭,又點起幾根線香,插在香爐里,便在拜墊上跪下磕頭。然後是爺爺奶奶,然後是媽媽,整個房間一點兒聲音都沒有,每個人都那麼肅穆地站著。
最後才輪到小孩子。我們有點害怕,又有點興奮,學著大人的樣子跪下磕頭,向從未謀面的祖宗們致敬。弟弟是最小的孩子,他拜完之後,大家一起靜默幾分鐘,爸爸就宣布儀式結束了。媽媽忙著把飯菜端回廚房重新加熱,我們則起勁地把一個圓檯面扛出來,因為年夜飯人多,八仙桌坐不下。
長大了,才知道聖人有「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的教誨。每年歲末的祭祖,恐怕也屬於「慎終追遠」的一部分。中國的宗法制度延續了兩千多年,有太多的糟粕,不過「慎終追遠」這一條,在我個人還是把它當作正面的傳統。
第二天便是年初一,叔叔們、姑姑姑父都會帶著孩子來我們家,給爺爺奶奶拜年,給大哥大嫂拜年。那一天家裡是最熱鬧啦,我們小孩要給大人鞠無數個躬,但也會收穫一厚迭壓歲錢紅包。我已經記不清每個紅包里有多少錢了,反正不多,不會超過5元。這些紅包,過完年都會上繳給媽媽,不過當時我們還是很滿足,滿足於那種快樂的情緒。
年初二,爸爸媽媽便帶著我們去叔叔家拜年,堂兄弟姐妹們便又嘰嘰喳喳地玩在一堆,鬧在一堆。叔叔家離開我家不遠,我們便一路走了去。路上比平日熱鬧多了,小孩子們都穿著新衣服,大人們手裡還拿著年禮。時不時的,弄堂里會扔出一個小鞭炮來,嚇你一跳。
年初三,按例是去姑姑家拜年。姑姑住得遠,要坐好長時間的公共汽車。小孩子更興奮了,像是去遠足。姑姑家附近有一個公園,春節也開門,大人在家聊天,小孩就惦記著去公園玩,把過年積攢下來的鞭炮全部放光。
過完初三,就算過完年了。記憶中有那麼七八年,年年如此,都成為習慣了。小孩子不懂事兒,心中沒有烏雲,就這麼快快樂樂地盼著過年,不需要做作業,玩得高興,吃得滿足。童年的回憶,還是充滿著歡樂。
(二)凄風苦雨挨過十年
1966年,文化大革命的紅潮飆起,過年當然也在必須掃除的「四舊」範圍。前幾天看到村裡一篇博文說起上海的造反派頭頭潘國平倡議不準過年,我完全記不起有這麼一回事了。不過,即使他不倡議,整個國家似乎已經沒有過年的氣氛了。
爸爸自殺走了,姑姑也自殺走了。全家被掃地出門,同另外兩家黑九類同住一幢樓。1967年一月,年關近了,整幢房子三家住戶都是抄家對象,最怕聽到的是雷鳴一般的敲門聲,那一定是紅衛兵小將的光臨,只是不知道輪到的是哪一家。
弟弟五六歲的時候,最喜歡充當開門的角色。每當門鈴一響,他一定大喊著「我來開,我來開」,箭一般地竄下樓去。有一次,他興奮地把門打開,門口站著的竟是日常給他打針的曹醫生伯伯,嚇得他轉身就逃。這件趣事一直被爸媽引為笑談。可是文革時候的敲門聲,引不起半點開門的興奮,只有惴惴戰慄的恐懼。
又過了幾年,我已經去農村了。1969年的春節,是去農村后第一次回家過年。卻在最後一分鐘接到「抓革命促生產」的決定,擊碎了所有人回上海過年的夢想。可是那時候,我們還年輕,血氣方剛,居然集體反抗「抓革命促生產」的混帳亂命,義無反顧地逃回上海。我有一篇博文《逃回上海》,便是寫的那一場鬥爭。[url]https://big5.backchina.com/blog/298023/article-156849.html[/url]
潘國平的倡議似乎未能持久,文革中還是有過年的。政府為了顯示對百姓的關懷,過年時節會發一些額外的票證,讓百姓能買到比平時好一些的食品。我記憶中上海的春節發過一種魚票,分普通票和花式票兩種。普通票能買到的帶魚大概兩指寬,花式票則能買到四指寬的大帶魚。為了那張花式票,我凌晨四五點鐘就去菜場排隊了。即便起得如此早,也排不到第一個,我的位置離開魚攤位大概十幾公尺,前面沒有人排著,但放著幾個小凳子,還有好幾塊石子,這些都代表著一個個排在我前面的人。那時候物資極其匱乏,什麼都得排隊,肉攤、魚攤、蛋攤、蔬菜攤,一個人排不過來,就只好請石子當代表。我以為十幾公尺的距離應該不妨礙我最終能買到四指寬的帶魚,便很篤定地等著。六點正開市,我前面的隊伍瞬間膨脹起來,凳子和石子都變成了一個個實體的人,包括不斷插檔(加塞)進來的人,我的位置反而一步步地往後退。一個鐘頭之後,總算輪到我了,但是魚攤上已經空空如也,不要說四指寬,兩指寬的普通票帶魚也沒有了。售貨員聳聳肩,一副愛莫能助的臉色。我知道,攤位桌子下,她留著好幾條四指寬的帶魚呢,那是她自己的,或者是給她親戚朋友的。這一年,我沒有買到帶魚,生生地浪費了一張普通票和一張花式票。其實也沒有什麼太遺憾,生無可戀,吃不吃帶魚有什麼關係呢。
(三)海外過年做美夢
來北美二十餘年了,再也沒有國內過年的氣氛。除夕是要上班的,回家也累了,沒有心思再弄年夜飯。我們把媽媽接到美國來了,有一年,媽媽同我商量,說我們再炷個香罷。紅燭點起來了,菜肴也都擺上,可是爸爸不在了,他坐在桌子邊某一副碗筷的位置上了。媽媽領頭上的香,我們都磕下頭去。心裡再也沒有兒時那種神秘的興奮感。我理解媽媽的心裡,一定比我們更加悲苦,所以自從那一次炷香之後,她再也不提這個事了。
今天,媽媽已經在天堂和爸爸團聚了,我也已經是霜鬢皤首的老人。不過,我卻有了過年的夢想。有一天,太太在網上找到一張圖片:爺爺奶奶、兒子媳婦、孫子孫女六個人,笑容滿面地在過年。我們兩個看得愛不釋手,就把這張圖片設定在各自的電腦屏幕上。太太說,天天看著,哪一天就美夢成真了。
我很盼著美夢成真的那一天,我一定會認認真真地過一次年,下廚給孩子們做好吃的,不去飯店,就在家裡吃年夜飯。把親家和親家母都邀來,他們也只有一個獨生女兒,在美國也沒有其他親戚。八個人老老小小圍坐一桌,在遠離故園的萬里之外過個純粹的中國年,給孫兒們講講中國人「慎終追遠」的傳統。他們聽不聽得懂是另外一碼事,於我,也算盡了責任啦。
宋人蔣竹山有《虞美人∙聽雨》一詞:「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描摹人生不同階段的迥異心境,十分傳神。
我仿其意也試填一闋《虞美人∙ 過年》:「 兒時歲暮申江浦,歡樂在堂廡。青年歲暮農田中,風起雲馳赤浪亂東風。 而今歲暮異鄉地,鬢已星星也!老來猶夢膝下情,何日庭前嬉戲到天明。」 也做一次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