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狼來了狼來了地喊了這麼多年, 日本人終於捲土重來了。 1937年7月,第二次中日戰爭爆發,日本人進攻上海,炮彈橫飛,上海市商業建築,居民住區,有軌電車紛紛中彈,死傷成百上千。街上到處是沙袋鋪設的街壘,鐵絲網和持槍警戒的士兵,連愛德華七街和外灘的拐角處都設置了街壘,英法租界都出動了英法士兵持槍守衛租界的安全。
蔣介石採取下令撤軍,政府也撤到重慶。只有駐守上海的第四路軍八十八師奉命掩護國民政府的撤退而與日軍在閘北激戰十天十夜。最後,八百官兵退守位於蘇州河北岸,與公共租界僅一河之隔的的四行倉庫,在內缺彈藥,外無援兵的情況下與日軍激戰了八天八夜。
從開戰以來, 面臨著國恨家愁的局面,上海各界人士人全部群情激昂。 各種愛國戲劇和電影紛紛上映,全上海洋溢著一篇抗日救國的沸騰情緒。我媽也跟著珍珠和海關的同事們去醫院慰問傷兵,為傷兵唱《五月的鮮花》: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
鮮花掩蓋了志士的鮮血,
為了挽救這垂危的民族,
他們曾頑強地抗戰不歇。
敵人的鐵蹄跨過了長城,
中華大地依然歌舞平生,
親善睦鄰啊卑鄙的投降,
忘掉了國家更忘掉了我們。
大家一面唱一面哭,傷兵們也都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海關的同事們還特地為此舉辦了抗日愛國晚會,上演話劇《後庭花》。《後庭花》出自唐朝詩人杜牧的著名詩詞《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國恨,隔岸尤唱後庭花。」這齣戲里還有一個由我媽扮演的兒童腳色,這是她第一次演話劇。
那段時間, 我媽跟著珍珠去參加了很多抗日集會像東北流亡學生講演會,聽東北的流亡學生講東北三省在日本鐵蹄下的情況。他們在台上唱《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她們在台下跟著唱,台上台下的歌聲匯合在一起,人們的眼淚也流在一起。我媽有生以來第一次理解了,日本鬼子來了的意思就是國破家亡。
自從失去了謝老爺每個月100塊銀圓的生活費,我媽的奶奶又帶著傭人把全部家當搬走了以後, 珍珠母女倆的生活就開始拮据起來。珍珠手上的僅有的一點積蓄都借給了孫亮去美國留學,她們母女兩個的生活開銷只能全靠珍珠每月的工資來支付。這樣一來,珍珠便付不起我媽在中西女中昂貴的學費和住宿費了。於是,我媽初三時就轉到了清心女中MARY Farnham GIRL SCHOOL。清心女中也是一個美國教會女中,招收的只是上海中產家庭的孩子,名氣和水平也就根本沒法和中西女中相提並論。
清心女中是一所女子寄宿中學,原來坐落在上海南市,後來因為日本人佔領了華界,只得搬到英租界離珍珠家不遠的一所洋房裡。搬到租界以後,清心女中沒有了校園和宿舍,便從寄宿制改成走讀半日制,把學生分成上午班和下午班上課,學校的學費自然也減半,比中西女中便宜多了。
我媽的日子就是在那時開始變得艱難起來,很多時候她都覺得難以對付。
以前奶奶在的時候,有兩個傭人,收拾屋子做飯都不必珍珠動手。她下班回家時,房間已經收拾得一塵不染,飯菜已經放在桌子上等著她回來吃。現在不同了,沒了傭人,所有的活都落在我媽身上。我媽只上半天課,珍珠卻要全天工作,家裡的日常工作就由我媽來負責。我媽一般都在下課以後回家的路上把菜買好帶回來,省得再出去。回到家后,草草吃一點午飯就做功課。作完功課以後一直到五點半以前都是宛如自己的自由時間。指針一到五點半,宛如就像機器人一樣地開動起來,忙著收拾屋子作晚飯,一切都得在珍珠媽六點半回家以前做完。珍珠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換衣服,把上班穿的漂亮旗袍脫下,換上家常穿衣服。換好衣服的以後便開始檢查家裡的活有沒有幹完, 四間屋子裡有沒有灰塵,最後才坐下吃飯。
在珍珠檢查的時候,我媽站在一邊提心弔膽地看著,生怕有什麼地方做的讓珍珠不滿意,惹她生氣。珍珠往往會伸出一隻手指在桌子上或任何檯面上一抹,看看手上有沒有灰塵,如果沒有她就不說什麼,如果有,她就把臉一拉,厲聲地說:「這怎麼沒有收拾乾淨?重新擦!」
有時我媽因為看英文小說上癮,忘了時間,來不及收拾屋子,就會挨珍珠媽一頓大罵,「看書,看書,一天到晚就知道看書。看書能看出什麼東西來!」碰到她心情不好時,更是雷霆大發,兜頭蓋臉地把我媽罵個臭要死。她拿出她罵人的一貫把柄,如數家珍似地把她認為我媽從小到大犯的所有錯誤都數落一遍,一罵就是一兩個小時。我媽不敢出聲,只能閉著嘴,腦子裡盡量想別的事,不去聽她的數落。往往這時候,珍珠就會氣急敗壞地罵,「你不說話我也知道你心裡討厭我。 可你記住了,吃我的飯就得聽我的,不然就別吃我的飯!」
我媽從小脾氣倔,有時候被罵急了,就賭氣好幾天不吃飯。 珍珠就跟沒看見一樣,無動於衷地接著吃她的飯,上她的班,回來照樣檢查屋子,看我媽有沒有做好家務。有時候我媽幾天沒吃飯,餓得渾身發虛發抖,直冒冷汗。我媽小的時候,最怕的就是珍珠媽晚上出去應酬,留下她一個人坐在窗前看著窗外黑漆漆的街道等一邊等母親回來,一邊擔心她也許會像爸爸一樣出了什麼事,永遠不回來了。現在我媽卻希望母親每天晚上都出去,留她一個人清清靜靜在家看書。
幹家務活並沒有什麼,我媽怕的是珍珠的大發雷霆, 那簡直是精神上的折磨。我媽覺得珍珠在一起生活就像人家說的「伴君如伴虎」,不知什麼時候不小心惹了她,她就會大怒起來。我媽對珍珠的怕已經成為了她沉重的精神負擔,壓的她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