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武老師是在入學不久的新生運動會以後。爹媽給的好身板兒,無疑地讓我輕而易舉的拿了鐵餅鉛球兩項金牌。從小學就開始玩兒,算算也是運動場上的老將了。運動會後的第二天,一個剪著齊耳短髮的女老師找到我,她就是學校運動隊帶田徑隊三鐵的武老師。「我姓武, 來我們運動隊吧,你素質不錯。」武老師看上去四十來歲,比我老媽大一些,穿著一身學校的運動服。女老師,帶田徑隊,行嗎?這是第一反應。「我,我是玩玩的。」話沒過腦子,從嘴裡出溜出來。「來吧,運動隊活動不會佔太多時間, 還能讓你的校園生活更豐富。」武老師堅持著。「我問問我媽吧,然後我給您消息。」「好,我等你。」武老師轉身走了,步履間散發出同齡人沒有的活力。
從爹媽那遺傳來的不單是付好身板,還有運動的天賦。老爹年輕時是大學體操隊的,吊環上十字懸垂的照片,在我眼裡不亞於李寧。他那時還拿到了國家級運動員的證書。我和弟弟受益於老爹的運動基因,也從小就活躍在運動場上。可讓我沒想到的是,老爹老媽一致反對我參加大學運動隊。老媽的理由是,天天蹲杠鈴把身體練走了形,怎麼嫁人呀。「有那麼要緊嗎?」我沒敢說,心裡嘀咕著。老爹說,太多的活動,會影響學習。好像靠點邊兒。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武老師有她的轍:「是嗎,你爸媽不同意,好吧,我找他們淡。」爸媽摸不著脈了,也不知道這老師要談什麼,先敗下陣來,我就這麼著成了校運動隊的了。
醫學院學習,任務繁重,內容枯燥,稀奇古怪的解剖名詞和藥名背的人想吐。每天傍晚5點到6點半的運動隊活動成了我每天的happy hour. 「今天啊,杠鈴十個一組,十組。變速跑,四百一圈,五圈。」武老師不武斷,堅定的語氣中,透著親切。別看是個女老師,從她一招一式的示範動作,能體會到她是受過專業訓練的。從第一天的訓練,我就對她有種特別的喜歡。原則上講,老師布置的任務是要努力執行的,討價還價的事也不是絕對不可以有。我慣用的伎倆就是,趴在老師的背上,雙臂從後面摟著武老師的脖子,「老師,我們今天很累吔,能不能蹲五組杠鈴,跑兩圈?」「哪天不累呀? 蹲7組,跑三圈。」武老師對我這種耍賴的伎倆不得不妥協。
那時有些高校招生是有體育名額的,運動成績好的人降分招進。醫學院沒有,我也就成了矬子里的將軍。最受刺激的是高校運動會,那些又瘦又矮的准專業精英們,活活地把我甩到前三以外。「他們的爆發力怎麼那麼好呢?」這是我和武老師在運動場上的課題。我們琢磨每個轉身,每個出手。儘管我不是專業運動員,但我和老師對我們的比賽和訓練從不馬虎,樂此不疲。 運動隊的人都知道,武老師對我寵愛有加。武老師家就在校園內,她不光是個好教練,也想媽媽一樣關心我。訓練完,她常常從包里掏出個小飯盒給我,裡面有時是幾塊肉,有時是幾塊豆製品。她說,你吃食堂,都是大鍋菜,這是我自己炒的,給你嘗嘗。
武老師家並不富裕。武老師是文革前體育學院畢業高才生。她出過不少書,也帶過不少學生。武老師的丈夫反右時被關進了監獄,後來死在獄中。她自己拉扯著兩個兒子。老大工作了,是個普通工人,自己獨立了,武老師就解放了一半。小兒子是個弱智,基本生活都不能自理。我們大學快畢業時,武老師給他找了一個有殘疾的女孩結了婚,又為他們抱養了一個女兒。她說:乘我還有能力有體力,幫幫他們把孩子養大。等將來我走了,有女兒照顧他們。他們一家四口住在醫學院的老式宿舍里。
大學畢業后,只要我在北京,過年過節我是一定會去看她。出國后,也會打電話問候。她的聲音幾十年幾乎沒變。她剛剛退休的那幾年電話里她總是說,我每天五六點起床,帶一個幾十人的太極拳訓練班。我一點也不累。後來, 她告訴我她把兩個胳膊都摔骨折了。那是一個冬天的早晨,天黑,風大,她摔倒了。她不能出去帶課了, 她還在家練。
我喜歡聽她的聲音。 那個我在運動場上聽到的聲音,那個我摟著她的脖子耍賴時聽到的聲音。我寧願相信,電話線的那一端,還是我那個當教練的武老師。
奧運那年,我回去探望了她。房子還是那個房子。領養的小孫女出落成漂亮的大學生了。武老師老了,人好像比以前矮了很多,頭髮全白了。我心裡有些酸。「看, 我還能做這個動作呢。」她像以前一樣,雙腿並直,雙足跟對齊,彎下腰,雙手掌觸地。「嗯, 武老師, 您一點也不像八十幾歲的人。」我像以前一樣,摟著她的肩。
我要走了,她把我送到樓梯口。「好好照顧奶奶。」我對她的孫女說。
出了樓門,回頭望去,武老師把頭伸出窗子,還在朝我揮手。我的視線變得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