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村沒了張家有,好像一下子安靜了許多。
張家有在的時候,白沙村的大街小巷,堤沿壩尾,河邊橋頭,田間村口,總能看到張家有的身影,身後跟著一幫孩子,春天拾草爬樹曬太陽,夏天捉魚摸蝦粘蜻蜓, 秋天偷瓜摸棗追螞蚱,冬天溜冰打鳥玩陀螺。
白沙村的孩子把陀螺叫做懶老婆子,懶老婆子製作很簡單。找一塊手腕粗的木頭,鋸成手指長的一段,一端磨的錚亮,一端削的尖細,細尖上嵌進一枚小小的鋼珠,懶老婆子就做成了。大冬天,孩子們穿著棉襖棉褲,來到結了厚冰的河沿,用布條或麻繩當鞭子,一鞭一鞭抽打懶老婆子,懶老婆子便在冰上快速旋轉,會玩的孩子,可以一鞭子將懶老婆子打出很遠,懶老婆子卻依舊直立旋轉,不會趴下。懶老婆子轉的稍微慢一些,小孩子又一鞭子抽過去,懶老婆子馬上打起精神,一點也不敢偷懶了,小孩子自己常常也跑出一身汗,棉襖底下濕漉漉的。
打鳥是張家有的拿手把戲。那時候沒有氣槍,用的是彈弓。張家有自己做了多少彈弓,自己也記不住,總之做好了自己用不幾次,就會有孩子纏著他要。多數時候他也不會白給,讓小孩回家偷煙捲或偷幾毛錢送給他。張家有早早退學參加生產隊勞動,常到大隊辦公室幹些雜活,收集到一些小推車廢棄的車輪內胎,剪成同樣長短寬窄一段一段,彈性大又抗拉耐用,做彈弓皮筋非常合適。彈弓架更是隨處可見,沽河大堤兩岸的楊柳樹,各種大小粗細的樹杈都有,用斧頭或鐮刀砍下來,有時甚至直接用手摺斷扳下來,回家鋸好,剝掉外皮的楊柳樹枝,光滑細潤,沒有疙疙瘩瘩,天生是做彈弓架的好木料。張家有帶孩子打鳥,只限於打家雀,家雀繁殖快長得快,肉多又肥,打下來以後拔掉羽毛河水裡洗凈,用樹枝串好,在河邊隨意划拉一堆草點上火,家雀在火上燒來烤去,那種來自大自然的美味,今天的任何高級餐館都做不出來,今天的任何餐館,都沒有大沽河那麼乾淨的空氣,那麼乾淨的陽光,那麼乾淨的水,那麼乾淨的草。
可是張家有當兵走了,孩子們少了一個帶著他們玩的人,再聚到一起也興味索然。大姐也覺得少了一個可以說說心裡話的人,特別最近遇到的一件事,讓她突然決出張家有對自己的重要,要是張家有在,自己不會這麼著急。
家有走的時候,大姐已經高中畢業。沽河中學要在她們這屆高中畢業生里選拔一名民辦教師。按大姐的學習成績,本來當選無疑,書記友貴也多次到公社反映要求,希望白沙村在沽河中學能多一名老師,這樣白沙村的家長,可以多了解自己孩子在學校的情況,公社黨委也答應考慮。誰知沽河大隊書記的兒子也要爭這個位置,而且這個書記的大舅子是公社黨委教育組的組長,這位舅舅不敢直接把位置安排給外甥,於是想出一個辦法,要讓幾個申請人參加考試,大姐知道這個消息,哪能不急!考試由公社教育組的人出題,組長負責,舅舅幫外甥,這不明擺著嘛,誰能考過他?
大姐想來想去,還是要去公社,找書記劉剛的老婆幫忙。
公社書記劉剛的老婆吳水蓮,就是大姐在醫院裡結拜的那位干姐姐。大姐在醫院裡認識吳水蓮以後,到她所在的公社糧管所去過幾次,但沒去過水蓮家裡。直到張家有要當兵,家有跟大姐說,自己在鐵梅的百歲酒席上,和書記劉剛談過想當兵的事,大姐說自己剛好認識劉剛的老婆,家有說太好了,為保險起見,他想驗兵之前見見劉剛,大姐便陪著家有,去了書記劉剛家一次,認識了書記劉剛的家門。
這天是星期天,大姐挎著一個竹籃,籃子里裝了幾斤新鮮蘋果,兩包餅乾,還有一瓶竹葉青酒,中午一個人來到書記劉剛家。這些禮品都是父親知道大姐要去公社書記家,特意到縣城裡買來的,在當時屬於高級禮品了。那瓶竹葉青,是書記劉剛最喜愛的烈酒,色澤金黃透明微帶青碧,有汾酒和藥材浸液形成的獨特香氣,芳香醇厚,溫和而無刺激,和社員們常喝的沽河老白乾相比,竹葉青是白面餑餑,沽河老白乾只能算是地瓜面窩窩頭了。為買這瓶酒,母親不得不放棄買一口新鍋的打算,為此還和父親大吵一場:「你說說,你買一瓶酒,花掉一口新鍋的錢,你看這口鍋,鍋沿跟鋸齒一樣,鍋底薄的,炒菜我都不敢使勁翻,還要湊合到那天!」父親只好安慰母親:「等竹梅當了老師,掙了錢第一件事,就幫你買一口新鍋!」
公社書記劉剛家也是一溜五間平房,跟白沙村書記張友貴家差不多,只是劉剛家不養豬,單獨在院的西南角建了一個封閉式廁所,糞池也完全用水泥板遮嚴蓋緊,農家養豬的位置,劉剛家建了一排雞窩,四周用白尼龍絲網圍起來,衛生條件好很多。書記劉剛家有自來水,這是與普通社員家最大的不同。在靈山鎮,自來水只限於公社大院和公社幹部家裡才有。當時家裡有自來水,如同後來家裡安裝豪華浴室,都屬於特殊的待遇和享受。
劉剛的老婆水蓮正在做中午飯,看到大姐突然來訪,喜出望外,拉著大姐的手道:「我說我上午右眼一直在跳,早上吃飯,一會咬筷子,一會咬舌頭,我就知道今天會來人,原來是你啊。」
「大姐,俺好久沒來看你和大哥了,想的慌!劉書記呢,去哪了?」
「他啊,不知誰家喝酒去了。不管他,咱自己聊自己吃!」說著又喊在炕上玩的兩個孩子下來叫小姨。
大姐便從竹籃里拿出兩個蘋果遞給兩個孩子,兩個孩子張口就咬,水蓮忙說:「拿到水龍頭洗一洗。」
「我在家裡都洗過擦過了,乾淨的,」大姐讓水蓮放心,轉頭又對兩個孩子說:「吃吧,沒事!」
「你看我,瞎操心,你總是那麼細心周到。」
「這瓶酒,是專程到縣城買的,送給劉書記!」大姐又趁機把那瓶酒拿出來,給水蓮看。
「嗨,你來看我就行了,還給他買什麼酒,花那麼多錢!咱們中午吃什麼,要不和面擀麵條?」
「那我來擀!」大姐說著,舀水洗了手,挽起袖子。
水蓮找出面盆,到廂房的面罈子里挖了兩大瓢白面,交給大姐,大姐便在東間鍋台上放了面板,把面揉好分成兩塊。擀麵條的擀麵仗有擀餃子皮的擀麵仗三個那麼長,大姐兩隻手按著擀麵仗,來迴轉壓,很快那團面變成了一張圓圓的薄薄的大餅,大姐將大餅卷在擀麵杖上,擀麵杖稍微抬起離開面板,在面板上方前後擺動慢慢鬆開,大餅便一層一層疊成金字塔狀,大姐右手握刀左手比著刀面,咔咔咔,咔咔咔,切的又細又勻,切到一半,放下刀將切好的麵條抓起來散開,撒上一點白面,這樣麵條不會粘在一起。
水蓮看到大姐切出來的麵條,不禁贊道:「妹子,你這手功夫真好,將來誰娶你做媳婦,有福享了。」
「姐,你別誇我,我有事要你幫忙呢!」大姐委婉的說出考試的事情,和自己的擔心。
「這個你放心,我跟劉剛說一聲,要考試,也要公平。」
兩個人吃完飯,又拉家常,直到日頭偏西,大姐才起身回家,水蓮還特意找出一瓶酒,說是人家送給劉剛的,她也不知好還是不好,一定要大姐帶回家,送給父親。
不知是那瓶竹葉青起了作用,還是水蓮的枕邊風起了作用,那年秋天沽河中學開學的時候,大姐正式成為沽河中學的一名數學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