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來美國時,應該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一位美國名校教授詩人的出名詩句竟然是,「李白啊,我的流放在何處?(Dear Li Po, where is my exile?)." 我就納悶,您老人家憑甚扯住人家李太白的青衣長衫不放?
扯遠了,扯遠了,那咱就索性繞個大彎說話。好像營養學有攝取微量元素一說。換言之,人們平常進食營養本來足夠維持生命。同時,由於地域,氣候等等的限制,人們既得營養還是不夠全面,因為人們想要更健康,更長壽,就必須從遠方弄些罕見的微量元素。中國文字里山珍海味這個詞實在是含義深遠啊。
自從龐德 (Ezra Pound)天才性革命性無拘無束性任意發揮性地將李白,王維,陶淵明從日文漢字翻譯成不朽的英文詩篇,唐詩在美國詩壇享有了至高無上的地位。但是,美國詩人學習唐詩宋詞可是有別於我們中國人從小就不絕於耳的那句「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拽。再說了,唐詩三百句的選詩好像不適合人家的口味。
在個人主義至上的文化里,一切都由個性的喜好而定。上個世紀五十六十年代美國出了個怪才,名叫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此人絕對是不守常規,劍走偏鋒之輩。從俄勒岡(Oregon)大山裡長大的他卻對東方語言情有獨鍾,入加州大學伯克利學習東方語言文化,然後去了日本專修禪宗。斯奈德一躍成為現代美國詩壇舉足輕重的人物和嬉皮士運動的領頭人,他手中的法寶是唐代詩人寒山子的詩文和生活理念。他側重選擇寒山子詩中有關禪宗隱居山岩句子,將其譯成英文。其翻譯風格頗得龐德遺風,強化或者弱化原詩的一些用詞,旨在弘揚一種精神和理念。
現在我來問你,作為中國人,或者以中文為母語的人,你知道寒山子其人嗎?
也許有人知道,寒山子,這個在盛唐詩歌殿堂里被冷落了名字,在中國人文歷史被遺忘的隱士詩人,在日本卻有眾多的崇拜者。寒山子詩中的道家風骨和隱士情懷和日本傳統文化中的熱愛自然和島國山林情感似乎十分吻合,日本人對寒山詩中所反映的山林幽居和回歸自然的生活狀態心儀不已。寒山詩及寒山子形象自傳入日本后便歷久不衰,其名聲與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維可以媲美,甚至有過之而不及。當然寒山詩的禪宗文化是其最閃光的亮點;同時,寒山子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用日常用語寫詩的怪才,幾乎白話入詩啊。其詩文之通俗易懂,連通俗大師白居易也只能望其後背。在寒山子的筆下,幾乎沒有不能入詩的語言,從「城中娥眉女」到「東家一老婆」,從「低眼鄒公妻」到「城北仲家翁」,甚至從「快哉混沌身」到「豬吃死人肉」。讀了「老翁娶少婦,發白婦不耐。老婆嫁少夫,面黃夫不愛」,你有聽鄰居說閑話,嚼舌頭的感覺。寒山子也寫了很多旨在宣揚禪宗的詩句,如此直白,以致有人認為寒山寫的是偈不是詩。比如,「我向前溪照碧流,或向岩邊坐盤石。心似孤雲無所依,悠悠世事何須覓。」通俗易懂,口語入詩無疑對寒山子的詩歌遠播東瀛甚至美利堅甚有幫助。
寒山子做隱士做得那個徹底,不圖名,不圖利,隱居於天台山寒岩,將真實姓名忘記,只留「寒山子」一個綽號。一生亦儒、亦道,亦佛,為人在世,形貌桔悴,樺皮為冠,布裘破弊,水屐履地,以天為屋,以岩為床,與虎鹿為伴,吟嘯于山林中。可是這個貌似顛狂的瘋老頭實著實令人難以忘懷。沒想到吧,中華文化博大精深,而名揚海外卻是這個一生貧窮潦倒,卻歌聲不絕,歡笑到老的瘋癲老頭。一個瘋子集中國傳統文化儒、釋、道於一身,分明給外國人研究中國文學和傳統文化留了一個捷徑嘛。
斯奈德就是靠這些句子開始了美國的寒山運動(Cold Mountain Movement)的,也就是嬉皮士運動。你不能說人家斯奈德是偽君子,人家可是一直居住在大山裡,即使成名之後。
可笑寒山道,The path to Han-shan』s place is laughable,
而無車馬蹤。A path, but no sign of cart or horse.
聯谿難記曲,Converging gorges-hard to trace their twists
疊嶂不知重。Jumbled cliffs-unbelievably rugged.
沾露千般草,A thousand grasses bend with dew,
吟風一樣松。A hill of pines hums in the wind.
此時迷徑處,And now I』ve lost the shortcut home,
形問影何從?Body asking shadow,how do you keep up?[4]
斯奈德提供了教義,然後「垮掉的一代」 (the beat generation) 領頭人傑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1922—1969)再加以神化,瘋癲老頭寒山子復活了。凱魯亞克的長篇小說《法丐》(The Dharma Bums.1958)扉頁上赫然寫著「獻給寒山子」,讓這位死去千餘年的東方詩僧轉身成了美國頹廢派嬉皮士 (Hippies) 的萬世宗師,一代神明,領導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對現代工商業機械文明對人的壓抑與異化感覺極為不滿的年輕學子,他們追隨隱士詩人,向傳統文化決裂,走出城市,流浪於世界角落,在大自然里,而不是大城市裡去尋找真正的自我。一種千年前的瀟洒得以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