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八月三十一日是滿月。
近來人們把一個月中的第二個滿月稱為藍月亮(blue moon)。藍月亮比較難得,但並不是說月亮本身是藍色的。八月三十一日的月亮是個藍月亮,據說,下次再看到藍月亮的時候要等到二零一五年了。
傍晚七點多鐘的時候,又圓又大的月亮就從東邊升起來了。這時的月亮,還帶著夕陽的餘輝,黃黃的圓盤似乎在對著太陽揮手做優雅的告別。入夜後便是純色的銀白,淡淡的雲彩在暗藍色的天空中竟也顯出他們的白色來。他們在月亮周圍輕輕地飄動,倒好像是月亮在雲中穿行,徐徐地漫步走過它在天空中的歷程。
同樣的滿月,不同的日子。
聽到父親壞消息的那個夜晚,也是個滿月的日子。那晚的月色,也像是我聽到的消息那樣的慘白。醫生斷言父親已經得了不治之症,生命至多只有三到六個月。從發病得到逝世一共是五個月,父親終於沒有逃脫掉醫生預測的命運。
父親一生頭腦清楚,獨立而堅韌,再大的困難一般都是自己面對。如果父親開口請求幫助,那往往是非得需要幫助不可了;如果父親因病而言痛,那疼痛一定是非常難忍了。父親最後是在睡夢中過世,平靜而安詳。看守他的護工說,她曾經護理過許多老人過世,向父親這樣平靜走的很少,只有一生積德的人,才會有這樣的福氣。
父親走得安詳而迅速,不僅自己不用忍受無盡無休的病痛折磨,而且也免除了子女和家人長期守護病人的負擔。特別是,他在學校放假,旅行便利的夏季仙逝,似乎到了最後一刻都在提醒我們他永遠把最困難的事留給自己,最方便的條件讓給別人的一貫作風。
我們兄弟姊妹三人到京后單獨出去吃了一頓飯,我不記得上次我們三人單獨相處的日子是什麼時候了。在我的記憶里,每次的家庭聚會,總是有配偶和孩子們圍繞,很少有機會三個人坐下來自己平靜地談話。父親的去世,卻給了我們這個難得的機會。吃飯的時候,我們談的最多的是飲食健康和身體鍛煉,我們驚訝地發現,原來我們已經到了身體健康是生活中最主要關心的問題的年齡。我們最終認為自己是幸運的,因為我們還沒有各種需要藥物控制的慢性病,也沒有需要做各種拉筋動骨的必行手術。雖然我們已經沒有了年輕時候的精力和體力,但我們依舊可以像年輕時那樣遠離醫藥。我們很滿足,並把這些歸功於父母的健康基因的遺傳。
醫生說,父親屬於高壽了。按國內的習俗,過了八十歲后再過世,就算是白喜事。所以,我們又莫名其妙地收到了一大堆「白包」。
父親骨灰安葬那天,北京一反好幾個月溽熱的夏天天氣,開始了秋高氣爽的時節。朝陽的光輝灑照在父親的黑色墓碑上,周圍綠樹繁花的靜謐,擁抱著逝者的返璞歸真,也給予生者塵埃落定的安寧和出人意外的希望。墓碑上「二零一二年秋立」的字跡,給父親的一生劃上了一個完整的句號。
墓園外的世界依舊是喧囂熱鬧的。我們在走出墓園之後,就重新回到日常生活不停旋轉的巨大齒輪中去。這個齒輪帶著我們馬不停蹄地走過人生的大起大落,哀傷驚喜。在一代又一代人成長沒落的過程中,我們也還可以偶爾停下來,傾聽自己的內心,靜觀雲蒸霞蔚,日落月升。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我知道今晚灑在我身上的月光,昨天已經灑過父親的墓碑。人類生命的開始和結束交疊變換不停上演,多少喜怒哀樂,震撼平淡,新生的躁動和歸靈的寂靜,都沐浴溶化在這亘古不變的月光中。
二零一二年八月三十一日於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