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陣村裡實行寫舊日的同桌故事,因為我這個同桌的故事不是青澀的初戀故事,不合當時的潮流,怕掃大家的興,所以就沒發。既然寫了,現在把它發出來。
我小時候住的地方是在北京西郊( 那時是真的郊區,在北京城門的外面,現在都算是城裡了 )的一片宿舍樓里,這片宿舍樓基本上是國家各部的職工宿舍。小學校就設在這群高樓中間。緊貼著小學校有一片平房,大概有三,四十戶人家的樣子吧。誰也說不上這片平房裡住的都是什麼人,能夠知道的就是他們是一群低收入的人家,但絕不是正經工廠里的工人們。住在樓房裡的人都把住在這片平房裡的人稱為「住小平房裡的」。
既然小平房在小學校的旁邊,自然住在這裡的孩子們也在這所小學里上學,當然,學校里絕大多數的學生還是國家幹部的子弟。小學里老師每次排座位,都是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坐在一起,而且一般都是一個學習好的和另一個學習不好的排坐在一起。美其名曰是讓學習好的幫助學習不好的。想想當時真的很傻,怎麼就沒想起來跟著學習不好的同學學壞呢?一學壞老師自然就會把座位調換,換到學習好的同學旁邊了。
我的個子比較高,在班裡從來都是坐在最後一排。小學五年級剛開學的時候,老師把我和一個住小平房的男同學叫做張國慶的排在一起。我當時很不高興,這張國慶功課巨爛不說,而且是麻繩串豆腐---提不起來的那種爛,不光在我們班裡墊底兒,就是在全年級也是墊底兒的。最讓我不開心的是,這張國慶也不是什麼高個子的男生,他跟班裡其他同學相比,也就是個中等個頭,老師為什麼要讓一個中等個子的同學坐到最後一排我的旁邊來,實在讓人不能理解。
老師讓張國慶坐過來的時候,他好像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他過來把椅子往旁邊一拉,把我和他中間的距離拉得很大,好像他還不稀罕跟我坐同桌呢。第二天就更過分了,他上課前走過來,索性把課桌也往旁邊一拉,連課桌都不挨著。第一節是班主任的課,一看不樂意了,「張國慶!你把課桌放好,放回原地!」張國慶沒辦法,把課桌推回來,但椅子還是拉得開開的。全班同學都回頭來看我們,我覺得特丟臉。後來張國慶就每天把桌子往外拉一點兒,一天一天的,距離越拉越大,直到老師再喝令讓他把桌子放回來。然後,他就再重新往外拉桌子,一次一次,反覆玩這個遊戲。
上了兩個星期的課,我就明白為什麼老師要把他放在最後一排了。張國慶上課從來不聽講,他倒也不在課堂上鬧,就是一上課就趴在桌上睡覺,作業從來不做不交,考試時就在卷子上寫上自己的名字,然後交白卷。老師經常在課堂上罵他,問他話他也不哼不哈,弄得老師也沒脾氣,過了幾天也不罵了,知道罵了也沒用。這樣的同學自然是不能放在教室的中間坐著,那樣會影響坐在前後左右的同學們。
有一天剛上課,班主任進來就對著張國慶大喊,「張國慶!你的學雜費怎麼還沒交?回家讓你媽把錢交來!整個學校就剩下你一個人沒交了,開學都兩個多月了,學費還不交,你好意思嗎?」
當時的學雜費,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一個學年大概是一塊兩毛五,再加上幾毛錢的書本費。我第二天把一大摞同學的作業本交到老師辦公室的時候,聽到幾位老師正在議論這件事,「。。。。張國慶他媽說,那孩子不是上學的料,學也學不好,他家交這學費也困難,所以不想上了,問問能不能讓張國慶退學?」旁邊馬上有老師接話,「那哪兒行啊,國家規定適齡兒童都要到學校去上學,哪兒能隨隨便便地退學?」
五年級的每個班裡都有那麼幾個調皮搗蛋的男孩子,這些男孩子功課特差,但卻是課上課下搗亂的刺兒頭,總是鬧事,唯恐天下不亂。我們班為首的一個叫做孟進軍。這天一下課,孟進軍就沖著張國慶嚷嚷起來了,「張國慶!我昨天看見你丫拿著一大堆火柴盒去上交。你丫也他媽的糊火柴盒呀?那他媽的不是老娘兒們乾的事嗎?你丫真他媽的丟臉!」張國慶也他媽的幾句跟他對罵起來。
孟進軍這樣的男孩子之所以討厭,就是不光嘴上佔了便宜,進攻了他人不算,還非要過一過肢體接觸,拳打腳踢的癮。他朝張國慶靠過來,上去就給了張國慶一巴掌。孟進軍在班裡總有那麼幾個男同學成天跟著他欺負同學的,這時他們也圍上來一起向張國慶進攻。他們這一擁過來,我的課桌也慘遭池魚之殃,給擠到一邊去了,上面的課本鉛筆掉了一地。張國慶回打了幾下,眼看著對方人多勢眾,招架不住,抽了個空子,一晃身,從教室後門跑出去了。「追呀,追丫的!」孟進軍大叫著,夥同他的狐朋狗友們一起追了上去。
班上除了張國慶,還有幾個住小平房的同學。有甲乙兩個住小平房的女同學,本來是好朋友,但為了小事口角,賭氣彼此不說話。女生甲因為個子高,也坐在最後一排,平時排隊站隊,我們兩個總是挨著,所以跟我的關係很不錯。這天課間,她很神秘地把我叫過去,請我幫她一個忙。她掏出一張紙來,上面是一封給女生乙的信。信里以第三者的口吻指責女生乙,替女生甲辯解。她要我把這封信抄一遍,然後悄悄地放在女生乙的課桌上。她說她不想自己親自寫信,好像求著女生乙和解一樣。並要求我替她保密,不能說這信是她的意思。我答應著,照著她說的辦了。不料一下課,女生乙就找到我,第一句話就是,那信是不是你寫的?她說一看就知道是我的字。接著她又問,這信是不是女生甲寫后讓我抄的?我當時好不尷尬,答應要為女生甲保密的,所以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女生乙笑著說,你不用瞞著了,那信的口氣,一看就是女生甲的。我當時很擔心,本來說好要給人家保密,現在全都招了,不知道女生甲會不會生我的氣。結果證明我的擔心都是多餘的,下午上課前,女生甲乙都來找我,說她們和好如初了。為了感謝我的幫助,她們決定放學后請我到她們家裡去玩。
我們住樓房的人很少有人有機會到小平房那一帶去,所以我一聽就欣然同意了。放學後到了那裡一看,實在是乏善可陳。平房建造的時候肯定不是正規設計的,房子全都雜亂無章地湊在一起。她們兩家屋裡的光線都很暗,室內的傢具也很簡陋,沒有什麼好玩的。她們也知道在家裡沒有什麼可以娛樂我的,就帶著我到外面去。外面的地面坑坑窪窪的,走上去深一腳淺一腳。後來我們在一個自來水龍頭前停下來,據她們說,這個水龍頭十幾家共用,平時洗菜,洗衣服都要排隊。正說著,就看見張國慶端著一盆衣服往水龍頭這裡走過來。等他看到我們的時候,馬上轉過身,嗖地一聲就跑掉了。
我明知故問,「那不是張國慶嗎?」
兩個女生心裡明白大家都看到了,也沒什麼可瞞的,只好說是。
我大為好奇,「怎麼張國慶還洗衣服?」那時候,一般家裡都是媽媽洗衣服,除了大件的床單被套窗帘,很少看到當爸爸的插手,更別提家裡的男孩子了。
兩個女生猶豫了一下,解釋說,其實張國慶在家裡什麼都乾的,做飯洗菜,洗衣服。他爸癱在床上無法工作,他媽不工作,他下面還有兩個弟妹。他在家裡要幫他媽的很多忙呢。
我沒心沒肺地笑起來,「那孟進軍說他糊火柴盒的事兒是真的了?」
兩個女生臉上的表情非常尷尬,含糊應著是啊是啊,就把這事兒帶過去了。
後來,居委會辦了一個街道工廠,把沒工作的家庭婦女都組織到工廠去上班。那時我們才知道小平房那片幾乎家家戶戶都糊火柴盒,目的就是能夠每月掙幾塊錢補貼家用。
過了一陣子,有一天課間的時候,孟進軍又大聲嚷嚷起來了,「張國慶!我昨天他媽的看見你丫在那兒撿破爛兒啊?你丫他媽的是個撿破爛兒的呀?」他那幾位狐群狗黨連忙問怎麼回事,「我操」,孟進軍說,「我昨兒看見丫挺的跟著那個撿破爛的老頭兒一塊兒撿破爛兒呢!丫拿著大筐小筐的,還有撿破爛兒用的耙子。」轉過頭來對著張國慶罵道,「你他媽一個撿破爛兒的,又臟又臭,你丫他媽的臭胳肢窩!」對著他那群打手們一揮手,「揍丫的,丫他媽的撿破爛兒,影響市容,還他媽的到學校來污染空氣!有丫挺的在咱班裡,真他媽的給咱丟臉!」張國慶見這幫人群擁而上,勢頭不好,從座位上跳起來,轉身又從後門跑出去了。孟進軍們又像一群被捅了窩的馬蜂似的,追了上去。
從那以後,張國慶每天都在上課鈴響後從後門溜進來,下課鈴一響就從後門溜走。我們坐在最後一排,他近水樓台先得月,離後門最近,逃跑容易。張國慶在老師那裡不討好,欺負他打他是最容易的。除非張國慶本人向老師告狀,一般老師不會知道這種事,知道了也懶得管。所以,張國慶對這類事都是自我處理。他就像在教室里對付老師一樣,萬事低調處理。孟進軍們對他窮追猛打,他總是打不過就跑。不過逃跑總不是個辦法,終於有一次,孟進軍們把他的臉上打出了血,老師不得不出面干涉。孟進軍們看簍子捅大了,從此以後就收斂了一些。
上六年級的時候,我們班上同學人數恰好是單數,老師於是讓張國慶自己單獨一張桌子坐在教室的最後。他還是像以前那樣我行我素,上課睡覺考試交白卷,在學校里什麼都沒學到。但我終於不用再和他坐同桌了。
小學畢業后,我和張國慶上了不同的中學,我就再也沒見到過他了。上大學后,我有時在家附近碰到當年的小學同學,會站下來聊聊過去同學的情況。據說張國慶熬到初中畢業,總算不用再繼續在學校里受罪了。他沒有上高中,而是工作了。至於他小小的年紀去做了什麼工作,就不是大家肯用心思記住的了。
回想起來,當時我們對住小平房裡的同學的貧困家境漠不關心是肯定的。但其中也有政治原因。在改革開放以前,國內最吃香的是工人農民等勞工階層。老師每次提起某個工人子弟的家長,都是用很尊重的口吻說話。但唯有對住小平房的同學的家長,沒有什麼好臉色。有傳言說這些人在解放前都是三教九流式的人物,總之是沒有被政府在解放后列為勞工階層的,屬於地富反壞右裡面的壞分子。既然大人們對他們的情況諱莫如深,我們這些孩子自然也不會去過問。現在看來,張國慶的母親說的話也還是有些道理的,張國慶不喜歡讀書,他家裡還要出錢付學費,怎麼說都是個浪費。文革時期國家窮,物資乏饋,就是在北京,店裡貨架上空空如也的情況在我的記憶里也是有過幾次的。那時的菜市場把凡是沒有爛掉的菜幫和發蔫兒的菜葉堆成一堆論堆賣,我經常見到住小平房的人,一毛錢買一大堆這種菜,能吃好幾天呢。國家有適齡兒童一定要上學的政策固然不錯,但這類不受政府待見的貧困家庭根本拿不出學費來,政府也沒有什麼具體的辦法給解決,把這些孩子放到被遺忘的角落裡了事。張國慶成了心不甘情不願被逼著去上學的了,一塊兩毛五的學雜費可能是當時他家半個月的伙食費。
張國慶在小學六年,除了跟孟進軍們對罵,很少和同班的其他同學說話,即使是和他一起同住在小平房裡的同學們。我和張國慶坐同桌整整一個學年,從始至終,我們兩人沒有跟對方說過一句話,就連正眼看過對方一次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