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蘆笛 在 驢鳴鎮 發貼, 來自 http://www.***
老蘆摔了一跤,萬眾騰歡。一個未上導讀的閑聊帖,點擊數竟過四百,看來大家對此還頗感興趣。既然如此,我就責無旁貸地介紹一下案發現場以及來龍去脈吧。
我那天去的劉文彩莊園,是位於倫敦Richmond的Ham House(火腿房?)

案發現場是在門廳之中,我參觀完畢,準備離開,從地下室上來,從正對鏡頭的那道門裡進入門廳,卻missed進入大廳的那道台階,當即以重力加速度飛入大廳,先聲奪人、轟轟烈烈地隆重著陸。大廳里站著的那位義工老太太就是救助我的俠女之一:

下圖中的橙色圖形就是我俯卧的大致位置,因視野不全,無法畫出我前伸的上肢:

之所以出事,全是我在樓上參觀歷史肖像時胡說八道招來的。那大廳里不但懸掛著莊園歷代主人畫像,還掛了斯圖亞特王朝兩位國王查理一世與查理二世的畫像:

查理一世就是在英國革命中被國會審判后判處死刑,給砍了腦袋的那位著名國王,他的頭是《大衛•科波菲爾》中某角色苦苦尋覓的對象,也是英國許多酒吧的名字(The King』s Head)。查理二世則是他兒子,在克倫威爾死後復闢作了國王。
當廳內工作人員向我提起查爾斯二世時,我一時嘴癢,說查理二世實在太mean而且brutal,竟然把克倫威爾的屍體刨出來砍頭示眾,這事真TMD丟人,應該算是英國歷史上的一大丑事。沒成想這草民區區一點gossip,竟然讓勞德代爾公爵夫人聽見了,在我下樓時就拽住我的腳跟,摔得我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發昏章第十一。這還不算,她還遷怒到我太太頭上去,甚至連遠在大洋彼岸的老肚子都沒能逃過毒手。乖乖,厲害哪!連毛主席都沒這兩下子吧?
這可不是我信口胡柴,我並不是第一個受害人。根據National Trust的介紹:
Through the centuries Ham has survived war, fashion and neglect to retain a uniquely mysterious aura. Some visitors even claim that it is haunted by the ghosts of its past residents.(http://www.nationaltrust.org.uk/ham-house/)
「在幾個世紀的悠悠歲月中,漢姆莊園躲過了戰爭、時尚與忽略,保持著一種獨特的神秘氛圍。有的訪客甚至聲稱,該莊園過去的居民的鬼魂至今尚在裡面作祟。」
漢姆莊園最有名的女主人,閨名叫伊麗莎白•麥瑞(Elizabeth Murray),在英國歷史上扮演了一個很不尋常的角色。查理一世登極前,她父親威廉•麥瑞是查理一世的「代受鞭童」(whipping boy,亦即王子們少年時代的玩伴。若王子犯錯該罰,就由他代王子受鞭刑)。查理一世登極后,威廉成了他的心腹,被封為第一代戴薩特伯爵(First Earl of Dysart),查理一世還把鄰近Richmond王宮的漢姆莊園租給了他。英國革命爆發后,因為伊麗莎白與克倫威爾的私交很好,她家沒有遭受衝擊。雖然漢姆莊園一度被查封(sequestrated ),但在伊麗莎白她媽凱瑟琳反覆向當局陳情后又被發還了。凱瑟琳死後,國會出售王室的房產,伊麗莎白就趁機把漢姆莊園以及附近的不動產買了下來,從此該莊園就成了她家的。
伊麗莎白是威廉的五個女兒中的老大,因此承襲了她爹的爵位,是為戴薩特女伯爵。
這裡說明一下,那天莫非在網友指正我的文字後跟帖說,他第一次看見「女男爵」的說法,覺得彆扭,建議改為「女爵」。「女男爵」固然彆扭——請問到底是女是男啊?不過卻是萬萬不能改的,蓋「男爵」並不是性別標誌,而是第五等爵位。若譯為「女爵」,那到底是哪個級別的爵?周朝將爵位分為「公侯伯子男」五等,於是後人在翻譯歐洲爵位便襲用了這套頭銜。我看其實不夠用,因為男爵(Baron)之下還有「從男爵」(Baronet),騎士(Knight)等諸多頭銜,中文中似無等價物。
這裡面還有個英文的混亂不明引起的特殊問題,也就是「爺」與「婆」不分,從國王以下一律如此。例如Queen,既可以是「女王」,也可以是「王后」。兩者完全不是一回事,卻用一個詞來描述。於是Queen的丈夫既必須是國王(如伊麗莎白二世她媽是Queen,她爹是國王喬治六世),又決不能是國王(例如伊麗莎白二世的老公菲利普只是親王兼公爵),當真混賬。
貴族們也是這樣,一個女人如果嫁給公爵,就變成了Duchess,在這種情況下,她是「爵婆」。但承襲父親公爵爵位的女人也叫Duchess,在這種情況下,該女士其實是「爵爺」。這兩者性質完全不同。可英文根本就無法區分,當真混賬,比分不清「哥弟」「姐妹」 「伯叔舅」「姑姨嬸」 「堂表」還混賬。
例如本文說的伊麗莎白•麥瑞。她在她爹死後襲爵,成了戴薩特女伯爵。她的第一位丈夫只是個從男爵(3rd Baronet of Helmingham),爵位比她還低三級,因此她仍是女伯爵,並未變成從男爵夫人(baronetess),而第二任丈夫是勞德代爾公爵(1st Duke of Lauderdale ,她婚後立即自動變成Duchess。在這種情況下,她既是公爵婆,又是伯爵爺。但因為英語缺乏明晰的專用名詞,要知道她那Duchess與Countess究竟是爵爺還是爵婆,就非得去讀她的小傳不可。你說英語笨不笨,煩不煩哪?
(順便說說我在那兒丟的丑。我聽解說員講了這些后,詫異地問:Duke of Lauderdale?但Fort Lauderdale在美國的佛羅里達啊!那位老太太 [她在樓上工作,不在救援我的俠女之中] 笑笑說,沒錯,不過蘇格蘭也有個地方叫這個名字,讓我直罵自己蠢到了姥姥家,跟說「劍橋在美國麻省」「伯明翰在美國阿拉巴馬」或「倫敦在加拿大安大略」甚至「約克在美國」也差不多了,與說「Newark在紐約」全等。)
話休絮煩,卻說這位戴薩特女爵爺是父親的掌上明珠,做閨女時受到了良好的教育,這在那個時代很罕見。而且,此女酷愛攪合政治,玩弄陰謀詭計,這在那個時代更罕見。
前文說了,她爹威廉•麥瑞是查理一世的總角之交,跟韋小寶韋爵爺與康熙爺的交情也差不多。這位麥伯爵與韋伯爵之間的驚人相似之處遠不止此。他也如韋伯爵一般善於玩弄陰謀詭計,在無比險惡的形勢下企圖討好對立雙方,而且身子骨也無比滑溜,遇到大難仍能從容全身而退。或許,金庸的《鹿鼎記》就是以他為藍本創作出來的也未可知。
內戰爆發前夕,查理一世的王后Henrietta Maria在歐洲為王室「平暴」偉業籌措資金,內戰爆發后便淹留法國(她本是法國國王亨利四世的女兒)。麥伯爵如同咱們的關雲長一般,跑到巴黎去陪伴王后,奉她的命代表查理一世與歐洲列強尤其是羅馬教皇談判,為國王做國際統戰工作,謀求友邦增援。
1646年2月,他奉王后之命潛回英國,在坎特伯雷被當成外國間諜抓了起來,被投入倫敦塔。關了幾個月後,他靠蘇格蘭高官們的斡旋出獄,並獲准去紐卡素爾見躲在蘇格蘭軍中的查理一世。行前,這小子沒口子答應他一定盡全力說服國王同意國會的要求(英國革命是國會與國王之間爆發的暴力衝突,最後以國會軍徹底擊敗皇軍以及蘇格蘭的保皇軍結束),但到了國王那兒,他卻又立即倒向查理一世,擔負秘密使命返回倫敦遊說權貴。在無功而返之後,他又密謀策劃國王出逃,但到了最後一刻,查理一世又改了主意,最後被庇護他的蘇格蘭軍隊以十萬鎊的天價(那年頭的錢值錢,可能相當於如今的一千萬鎊以上吧)賣給了國會。國王被議會軟禁起來,而麥瑞則被驅逐出境,回到了歐陸。
1647年底,不甘寂寞的查理一世與蘇格蘭人秘密達成協議:請蘇格蘭軍隊入侵英格蘭,幫助他復辟,交換條件是同意蘇格蘭長老會在英格蘭傳教三年。
1648年5月,英格蘭保皇黨人揭竿而起,蘇格蘭軍隊如約入侵英格蘭。同年8月,保皇軍在普雷斯頓被克倫威爾的「新模範軍」大敗,查理一世再也沒有了武力復辟的希望。1649年1月,「殘缺下院」(Rump House of Commons)廢除了反對審判國王的上院,宣布自己有權單獨立法,通過的法案無需皇家批准,並組成了專門的高等法庭審判查理一世,從而開創了世界史上審判國王的第一例。查理一世被法庭認定有罪並判處死刑。
1649年1月30日早晨,查理一世從甜睡(噩夢?一夜無眠?Who knows and who cares?)中醒來,要求給他拿來兩件襯衣,說:
「天氣這麼冷,我可能會發抖。某些看客可能會以為我是怕得發抖了,我可不想讓人如此歸罪。」
他從容不迫地登上行刑台,「且把刑場當戰場,暢談保皇斥賊黨,揭謊言,明真相,驅迷霧,迎曙光,將火種布向那千里霧鄉!」大義凜然地向革命群眾發表了最後的演說,聲稱:
「我必須告訴你們:人民的權利和自由主要是接受統治這一條,並不意味著他們有資格參加政府。這根本就不屬於他們,一個子民和一個君王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這不但是如今英國的國情,也是未來中國的國情,是真正的封建時代的普世價值觀!」(聲明,略有藝術發揮,原文是:「But I must tell you that their liberty and freedom consists in having government.. .. It is not their having a share in the government; that is nothing appertaining unto them. A subject and a sovereign are clean different things.)
可惜查理一世體質孱弱,中氣不足,而且自從他的御用理髮師被禁止侍候他之後,他就不許任何一個人拿著鋒利的剃刀接近他,於是頭髮鬍鬚長得非常之長,語聲要穿過濃密的鬍鬚透出來比較費勁(想當年我蓄鬚明志時,鬍鬚也曾長到胸前,太太時常聽不清我說什麼。聲嘶力竭多次后,我憤而落胡出家)。而且行刑台下又被大批士兵包圍,看客無法靠近,於是除了行刑台上的人,誰也沒聽清他在咕噥什麼。
查理一世說完后,微笑著把脖子伸長,引刀成一快,不負中年頭。他最後的話是:「我從此由可以腐化的君王變成不可腐化的君王了。」雖然不失歐洲君主微笑著正視死亡的勇氣,卻也透出了厚重的洋阿Q氣味。事實是,他從此作為第一個被人民審判后處決的君王進入世界史冊。「狀元不也是天下第一么?」
在查理一世蠢動期間,麥爵爺又被王后秘密派往蘇格蘭,落實查理一世與他們訂的盟約,竭力煽動蘇格蘭人出兵,此後又竭力說服蘇格蘭人接見太子威爾士親王(亦即後來的查理二世),最終不負使命,給在法國的王后帶回了蘇格蘭人的邀請信。所以,在整個內戰期間,他都在為斯圖亞特王朝效命,然而卻從未受到過懲罰。
(困了,睡會兒再續,對了,我那《卡文迪許》還沒完呢,抱歉啊)
公爵夫人的報復(二) 時間: 03 7 2013 22: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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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麗莎白•麥瑞也遺傳了她爹的素質。據當時的人說,她金髮碧眼,長得既不漂亮也不算丑,從漢姆莊園懸掛的肖像來看確實如此。我沒有專門拍下來,這兒貼一幅網上勾來的她的畫像:

據說,她給人的印象是心思簡單,胸無城府,但實際上非常敏銳、精明、狠辣與殘忍,很會操縱他人,在當時的政界中頗有影響力。最絕的是,她爹是查理一世的心腹,她卻能不但與克倫威爾拉上關係,還成了後者的密友。在克倫威爾的保護下,她家沒有受到革命的衝擊。議會雖曾一度查封了漢姆莊園,但很快又發還給了她家,後來還被她買了下來。在整個革命期間,她都一直住在那兒,還大興土木,改建擴充,搞得相當豪華,甚至有幾分王家氣象:


請注意牆上掛的織毯(Tapestry,又譯為綉帷),不是所有的劉文彩莊園都掛著這玩意,蓋它非常之貴重,先由畫家畫成壁畫大小的畫樣,再由織工一點點織成。實際上是用不同顏色的毛線取代油彩畫出來的巨幅油畫,但因為用了大量金線,成本遠比油畫高,因此一般只在王宮與豪門的府邸中見到。
這是公爵夫人的卧室,牆上掛的就是她未婚時的畫像:

當然,即使是豪門,畢竟受時代限制。這是公爵夫人在地下室里的浴室,她就在那大木盆里坐著洗澡,洗完後到外間躺下休息,原始吧?

地下室也是廚房、酒窖所在,是傭人們工作的地方。牆上畫了當時的女傭:

旁邊的說明書給出了女傭的姓名和收入。該同志一年辛苦到頭,據說只掙一鎊多錢,相當於今日一百多鎊。就連公爵府的大廚,年薪也才相當於今日兩千多鎊。
我因問那兒的工作人員:這些資料可靠么?你們是怎麼知道的?他非常自豪地說:我們有漢姆莊園的全部記錄,那女傭的姓名,收入,受雇時期等資料,都是從那上面抄下來的,當然可靠。我大為嘆服:連這種三四百年前的下層勞動者的原始檔案都給保存了下來,真不簡單,為後人提供了翔實可信的社會學歷史學研究的原始資料。
我又問,一年只有一百多鎊,這點錢怎麼夠花?是不是那只是pocket money,吃穿住全讓主人包了?他說是啊,那所謂年薪其實就只是點零花錢。我說即使如此,那也不夠啊!現代人哪怕是孩子,一年的零花錢也不止那個數。他說,那說明書上給出的換算率未必正確,應該不止一百鎊。我想想也是,伊麗莎白•麥瑞向國會買下了漢姆莊園和附近的不動產,也才花了一千多鎊。那豪宅連同花園,如今可能起碼要值上千萬吧?所以,那女傭的零花錢就算抵不上如今的一萬鎊,起碼也相當於上千鎊吧。吃穿住全給主人包了,一年一千多鎊的零花錢,雖然不算富裕,也還能過下去。
我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問道,公爵府里的僕人們是不是serf(農奴)?那工作人員一愣,我知道他沒想到那個不常用的詞,我的口音又重,他肯定沒聽懂,於是把那詞拼了出來。他立即說,當然不是!早在12世紀時,英國的serfdom就已經結束了。我心想,屁話,我怎麼記得雖然英國的農奴制主要是在14世紀解體的,但直到17世紀初才徹底消失呢?不過這話當然不能出口,我於是問道,所以,那女傭是自由身,隨時可以離開?
那工作人員的階級覺悟很低,竟然說,當然可以,但她為何要離開?比起其他職業來,那待遇是非常優渥的。她要是不幹,還不是只能去當農民,還能過上那種幸福生活么?我想想,喔,說的也是,要不為何賈府的女奴們個個寧死也要賴在府里,將「趕出去」視為最大的恥辱與懲罰呢?晴雯被趕回家去,非但不慶賀自己獲得了自由身,反倒給活活氣死了。更何況那女傭不是晴雯那樣的奴隸,是自由勞動者。
那莊園的花園我可不喜歡。西式花園設計有兩種流派,一種是所謂formal的,一種是所謂wild的。那個花園就是前者,專門把樹木修剪成整整齊齊的幾何體,從府邸的窗子里望出去,戶外的花園有如國際象棋棋盤:

不過環繞花園的綠色隧道還差強人意,夏天肯定很涼快,可惜我們這兒沒有夏天, alas:

從綠色隧道一側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縫隙中看花園,裡面的大理石雕塑活像牧童,驅趕著一群綿羊:

公爵夫人的報復(三) 時間: 04 7 2013 04: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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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蘆笛 在 驢鳴鎮 發貼, 來自 http://www.***
在英國革命期間,伊麗莎白•麥瑞可不光是忙著改建自己的莊園,她更利用與克倫威爾的友誼提供的保護,為逃亡國外的查理二世大做地下工作。1653年,她加入了保皇黨人的秘密組織the Sealed Knot(不知道該怎麼翻譯,姑稱為「封結會」吧),搜集情報,並直接寫信向流亡海外的查理二世彙報,甚至還專門去了一次法國,謁見查理二世。查理二世在復辟后論功行賞,特地賞給她每年800鎊的俸祿(annual pension)。
前文已經說過了,她買下漢姆莊園以及附近的不動產也才花了一千多鎊,年俸800鎊並非小數,可見她確實為查理二世的復辟立下了汗馬功勞。而且,這還是「戰鬥在敵人心臟」中立下的殊勛,是在護國公克倫威爾本人的庇護下進行的。連克倫威爾那種不世出的梟雄都被她欺騙愚弄了,您說這女人厲害不厲害吧?
卻說查理一世被處決后,英國改成了共和國,稱為Commonwealth of England(又譯「英格蘭聯邦」,竊以為不準確,在那時該詞就是共和國的意思,與後來的英聯邦結構完全不同)。開頭還由殘缺議會集體領導,集立法權與行政權於一身。克倫威爾只是殘缺議會的議員,以及下屬的國務院(Council of State)的一員。但殘缺國會很快就陷入內鬥,國家陷入混亂,愛爾蘭與蘇格蘭相繼構成了對共和國的威脅。
滄海橫流,賦予軍事強人以天賜良機,克倫威爾於焉崛起,成了比查理一世更加位高權重的大獨裁者。他率軍蕩平了愛爾蘭與蘇格蘭,返回英格蘭之後,便索性率領四十名火槍手解散了殘缺國會,代之以議員由他指定的「骨架議會」(Barebones Parliament,語帶雙關,既是因某個議員Barebone的名字而來,又指那議會比殘缺議會還小,只有個骨架子)。骨架議會封他作了「護國公」(Lord Protector)。可他還是不滿意,反覆解散重建議會。最後國會勸進,請他作國王。據說他猶豫了整整六個星期,一方面覺得,為了讓國家穩定,必須有個世襲的國王;另一方面又覺得這違反了他的道德信念。最後他還是沒有接受勸進,只是重新舉行了護國公的上任典禮,據說那儀式與國王加冕也無太大差異。
克倫威爾也是個很有意思的歷史人物,至今英國歷史學界對他尚無定評。兩派主張針鋒相對,似無統一可能。尤其是愛爾蘭人恨之入骨,認定他在愛爾蘭和蘇格蘭搞了種族滅絕。
個人覺得,他在某些方面有點像毛澤東(或許應該反過來說,是毛像他,畢竟他早生幾百年。當然,這種相似並不是毛有意學習的結果。毛那老粗能知道歷史上有這人就算不錯了)。此人祖先也算是個貴族,但父親不是長子,只分到了一點田產,年收入100多鎊,算是個低層次的鄉紳(gentry,所謂gentleman就是由此而來的。克家是gentlemen,不是yeomen [自耕農] )。
克倫威爾從未受過軍事教育和訓練,四十歲前毫無過人之處。革命發生時,他是代表劍橋郡的議員。內戰爆發后,他先效法程咬金劫皇杠,後效法曾國藩辦團練,靠搶來的王室資金,拉起了一支騎兵隊伍,百戰百勝,從此嶄露頭角,當上了國會軍的將軍。由他組建訓練的「新模範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連續大敗保皇軍,尤以普雷斯頓戰役(Battle of Preston)最為輝煌。是役中,他以9000人之師,摧毀了兵力為其兩倍的蘇格蘭保皇軍,使得查理一世徹底失去了復辟的希望,奠定了共和國的基礎。
克倫威爾軍事才能到底有多高,史學界似乎也無定評。我覺得某位史學家說得比較公允。他認為,克倫威爾享有的是相對的優勢。皇軍或保皇軍都是貴族當軍官,人稱Cavalier(我不知道怎麼翻譯,舊譯為「騎士」,但作為爵位的Knight也譯為「騎士」。knight指的是爵位,而cavalier指的是生活方式乃至風度)。那些人講究歐洲貴族風度,強調視死如歸,個個是「個人英雄主義者」,玩的就是心跳,喜歡單槍匹馬,只手屠龍,覺得倚多為勝的群毆是恥辱,所以在戰場上爭著出風頭,不聽號令,不受約束。
而克倫威爾率領的是農民,就連他任命的軍官也有許多所謂的「low birth」。這些下等人根本不懂什麼貴族風度,卻習慣於服從命令。克倫威爾辦團練首先強調思想教育,用清教徒的道德觀為將士洗腦,激勵他們為神聖的事業拋頭顱灑熱血,特彆強調「圓頭黨」(Roundheads)崇高的道德風貌。在戰術上,他對騎兵編隊作了改革,以密集的隊形衝鋒,構成勢不可擋的打擊力。在獲勝后仍然保持密集編隊,禁止將士像cavaliers那樣,為了炫耀自己的膽量,散開隊伍各自追趕敵人,以免遭到伏擊或是戰況突變而猝不及防。而這些都是針對cavaliers短處的有效措施,實際上是用集體主義去對付個人英雄主義,無怪乎他要百戰百勝。
我說老毛有些地方像他,倒不是說毛也像他那樣百戰百勝,而是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他是個絕對虔誠的基督徒,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個完美的理想主義者,堅信他是上帝選中的實現正義與公道的工具,他贏得的軍事勝利,都是天意的表現,是上帝垂青的證明。後世毛澤東也堅信他是人民的大救星,代表了「歷史潮流與客觀規律」(現在是「宇宙真理」了),他取得的勝利都是「歷史規律不可抗拒」的證明。
其次,他是個真誠的自然的人格分裂者。他是個所謂的「獨立的清教徒」(independent puritan)。清教徒與英國國教聖公會(Anglican)以及其他教門的爭吵,是英國革命爆發的重大原因之一。清教徒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他們認為當時的英國教會腐敗了,要由他們來清潔之(purify),所以,他們強調生活簡樸嚴肅,苦吃苦做才是真正的基督徒。不但不許教堂舉辦華麗儀式,就連聖誕節他們都要禁止,認為那是異教徒的勾當(paganism),甚至連教堂里的染色玻璃窗(stained glass)都被他們破四舊砸了。
克倫威爾就是用這類道德說教為他的軍隊將士洗腦的,然而他本人在當上護國公后,卻毫不推辭地接受了御用議會給他定下來的10萬鎊年薪。在那個時代,這可是個天文數字。後來查理二世復辟,整個政府的歲入也才120萬,僅為他個人歲入的12倍。毋庸贅言,在這方面,毛澤東也與之頗為相似,一面無比真誠地提倡「艱苦奮鬥的生活作風」,一面窮奢極侈。
第三,他本能地知道「槍杆子裡面出政權」。內戰爆發后,議會軍是由各種各樣的民兵倉促組建起來的。指揮官們都既擔任政治職務,又有軍職。後來議會覺得不妥,通過了軍政分開的法案,讓這些兼職軍官們在政府職務與軍事職務中任擇一項。除了克倫威爾外,所有的人都放棄軍職,專任政職,尤其是帶兵的議員們都放棄了軍權,好留在議會裡。克倫威爾卻目光遠大,放棄了議員職務,當新模範軍的副總司令去了。此後他從未放鬆過槍杆子,於是只有他炒國會的魷魚,沒有被人解職的可能。終其一生,軍隊始終是他的權力基礎甚至是他唯一的支持者,因為他根本就不得民心。毛澤東在這上頭與他的相似處,對大陸人就不必再說了吧?
第四,他心狠手辣,殺人無算,然而良心卻無比平安,堅信為了行善,必須除惡,也就是聖經說的:"The land cannot be cleansed of the blood that is shed therein, but by the blood of him that shed it."在征服愛爾蘭過程中,他的軍隊多次屠殺了大量的被俘虜的保皇黨人、平民百姓甚至婦孺,然而他卻寫道:
「我深信,這是上帝對這些野蠻的惡棍的公正的裁判,這些惡棍的手上沾滿了如此之多的無辜者的鮮血。它將能預防未來更多的流血。這就是採取這類行動的令人滿意的理由,否則必將貽悔後世。」
這似乎也就是後世共產黨人的「屠民辯證法」,對伐?
更不用說他在愛爾蘭以暴力推行的「大破四舊,大立四新」與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了。天主教被嚴禁活動,抓到的天主教士一律處決。凡是天主教徒的土地一律沒收,分給英格蘭與蘇格蘭的定居者們。天主教的地主們被強行安置到康諾省的貧瘠土地上,由此留下了據說是克倫威爾的名言:「要麼下地獄,要麼去康諾省。」
所以,我屢次說共產教是從基督教里發源出來的,並不是信口胡柴。英國革命其實不是什麼我黨說的「資產階級革命」,而是暴力宗教運動導致的宗教戰爭,論其實質,我看與十字軍東征的區別只在於十字軍是殺異教徒,而英國革命是同門相殘而已。
當然,這不是說基督教就是共產邪教,更不是說克倫威爾就是毛澤東那樣的魔鬼。早就反覆說過了,兩家都是宗教,而且還有母子關係,但畢竟還是有正邪之別的。基督教的核心教義是愛,而共產教的核心是仇恨。克倫威爾以及其他一切religious fanatics的大錯,是「愛上帝」超過了「愛人」,堅信「除惡」就是「行善」,因而冒充上帝,去輕易作出與他人性命攸關的「善惡」裁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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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夫人的報復(四) 時間: 04 7 2013 16: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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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蘆笛 在 驢鳴鎮 發貼, 來自 http://www.***
1658年,克倫威爾病故,他的護國公是終身爵位,卻不是世襲爵位,不過如袁世凱那終身大總統一般,可以指定繼承人。克倫威爾軍事才能或許遠超先總統袁公,其政治才能卻遠遠不如。他沒有老袁的遠見,在死前指定了他兒子理查德繼任。而且,他連金日成、金正日都不如,沒有在生前刻意培植兒子的勢力。因此,無論是在國會裡還是在軍隊里,理查德都毫無人脈,當了8個多月的護國公就再也混不下去了,不得不退位。政府陷入群龍無首的狀態中。
目睹此景,克倫威爾的愛將、蘇格蘭總督喬治•芒克(George Monck)擔心國家陷入無政府的混亂狀態,便從蘇格蘭揮師南下,進入倫敦,強制恢復了被革命解散的長期國會(Long Parliament)。長期國會在制訂了選舉辦法后解散了自己,舉行了中斷近二十年的大選,選出了新國會,是為「常規國會」(Convention Parliament),其中保皇黨人與國會黨人各佔一半,聖公會與長老會的勢力也旗鼓相當。
1660年4月25日,新國會首次集會,不久就聽到了查理二世剛剛發布的宣言。查理二世答應赦免大多數革命亂黨,國會於是宣布奉查理二世為國王,並派出專使邀請他回國。查理二世於1660年5月25日在多佛上岸,於29日到達倫敦。斯圖亞特王朝在查理一世被砍了腦殼11年後,終於在英國恢復了君主制,使得英國人民至今還生活在君王統治之下,而且在可以預見的未來還見不到擺脫王室的希望。
查理二世復辟后,隨即開始報殺父之仇。根據國會通過的《大赦法案》,當初審判查理一世的59名法官,以及參與審判和行刑的官員不在赦免之列。那倒不是什麼冤案,因為那些法官都在查理一世的處決令上籤了名還打了火漆印:

除了那些身子骨特別滑溜,見勢不妙就逃到海外(瑞士、荷蘭、德國以及北美殖民地)去的幸運兒外,其餘的都被抓起來受審。在1660年的審判中,有10人被判為犯了弒君罪,一人被判絞刑,其餘9人被判處「絞、掏腸、碎屍」刑(hanged, drawn and quartered)。受刑者被捆在木板上拖到行刑處,先受絞刑,被吊到快死時又放下來,割掉生殖器,剖腹掏腸,砍頭,再將軀體剁成四段。1662年,又有三名倒霉蛋遭受了這種極刑,19人被判處終身監禁,其餘的則被赦免。四名在復辟時已經死去的弒君犯則被判開棺戳屍。
克倫威爾就是這四個倒霉蛋中的一個。在1661年1月30日那天,作為查理一世就義12周年的隆重紀念,他享受了開棺戳屍的特殊待遇。護國公死後享受了盛大國葬,屍體埋在西敏寺中(那是國王的家廟與陵墓,也是專埋偉人的地方,牛頓就埋在那裡),此時屍體卻被拉了出來,先用鐵鏈吊在絞架上示眾;

后被砍了腦殼,戳在樹立在西敏寺廳外的一個高達6.1米的木柱尖頂上示眾,足足展覽了24年,創下第一個吉尼斯世界紀錄:

這種超級爛事,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1685年,一場風暴吹斷了那木柱,克倫威爾的腦袋終於接了地氣。此後該頭落入私人之手,作為珍貴文物在收藏家與博物館之間流轉。有的把它當成聖物崇拜,有的則放肆侮辱,更有人認定那是贗品,聲稱克倫威爾的遺體早就被他的死黨們秘密運走了,另埋在別的地方。至於埋在何處則各說不一,有人說在倫敦,有的說在劍橋郡、北安普頓郡、約克郡,等等。
直到1960年3月25日,克倫威爾的頭才入土為安,被埋在劍橋大學的悉尼•薩賽克斯學院里。哪怕是在該文物入土后,科學家與考古學家還在為它是否為真聚訟紛紜,但至今也沒有令人信服的確鑿結論。
依愚見,盜走遺體說不足為信。凡是橫死的大人物身後總有這種不經謠傳,希特勒不就是更有名的一例么?要從西敏寺開棺偷屍,談何容易?再說,那木樁上的人頭確實也像克倫威爾斷氣后給他作的石膏面膜:

其實這問題也不難解決。以如今的考古學手段,靠顱骨復原面貌是小菜一碟,piece of cake。只需將那珍奇文物再從劍橋刨出來,請頂尖高手復原其相貌就行了。至今沒有這麼干,我想還是主流科學界對此問題毫無興趣吧。
這就是我看不上查理二世的原因:人都死了,還效法馬悲鳴鞭屍,未免太卑怯。毛澤東雖是我一生最恨的人(其實也就是我唯一仇恨的人,我這人沒有仇恨能力,對毛是唯一例外),但若是有人將來也要這麼干,那我預先在此鄙視一把。
話說回來,那畢竟是個brutal的時代,而且,弒君犯名單是國會擬定的,審判則由相對獨立的法庭進行。但查理二世畢竟是一國之主,又是苦主,他要干預審判,或是在判決作出后發布特赦,完全可以制止這種爛事發生。
這就是我為何要在樓上說他的壞話,沒成想下樓來就遭到了公爵夫人的報復。其實我還沒說,她是克倫威爾的密友,過去得到了克倫威爾的庇護,查理二世復辟后更加備受榮寵,在宮廷中勢力很大,以致引起他人嫉妒,指控她搞巫術(witchcraft)。於情於理,她都應該、也有能力向查理二世進諫。但我哪怕沒說她的壞話,還是沒有逃過她的暗算。我那一跤摔得真是莫名其妙,好像被人拽住腳跟一般,什麼都還沒反應過來就飛出去了。看來時人說她搞巫術還真有點道理,而現代遊客聲稱那莊園有鬼魂作祟也絕不是向壁虛構。
我已經在舊作中說過了,鬼魂之事,信有之。東西方本是互相隔絕的兩個世界,然而兩地有關鬼魂的流傳卻高度一致,而且多發生在橫死的人身上,壽終正寢的一般不會淹留人世作祟。鬼魂作祟的方式也高度一致。這種高度吻合的平行描述,強烈提示它確有一定的真實依據。相比之下,西方什麼吸血鬼(vampire),狼人(werewolf),花仙子(fairy),東方就沒有,而西方也沒有東方的僵屍、狐仙與花精樹怪,說明這些統統是屁話。
英國有著悠久的鬼魂作祟史,其最有名者當數著名的「法老的詛咒」。上次我給大家貼過Highclere Castle的照片

該莊園的前主人是第五世卡納文伯爵(5th Earl of Carnarvon)喬治•赫伯特,他是贊助並參與霍華德•卡特打開著名的埃及法老圖坦卡蒙(Tutankhamun)陵墓的金主,也是有名的「法老的詛咒」的受害人。據參與考察的著名埃及學家James Henry Breasted說,在陵墓打開后不久,一天他到卡特家去,快到他家時,他聽到了「一聲微弱的、幾乎是人類的哭叫」,進門后,他發現卡特的鳥籠里盤踞著一條響尾蛇,籠里的金絲雀葬身蛇吻。而響尾蛇恰是古埃及法老的皇室徽號。幾周后,卡納文爵爺被蚊子叮了一口,在刮臉時不慎割破了面頰,引起了敗血症,10天後在埃及的醫院不治身亡。去世那晚,開羅全城的電燈突然熄滅了五分鐘。這就是有名的「法老的詛咒」
所以,看來我摔那跤,完全是公爵夫人的報復。只是我又沒有盜墓,不過是發了兩句局外人的評論而已。如此小肚雞腸,是不是也太過分了些?我給大家的忠告就是,若您以後去參觀古堡,千萬要管住舌頭,跟生活在毛的暴政下一般,明知不對,少說為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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