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孟德斯鳩男爵 (四)

作者:Brigade  於 2019-3-1 10:47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轉文|通用分類:文史雜談

陸幸生「獨立作家」專欄作家。一九五三年生,江蘇海門人。出版有長篇小說《銀色誘惑》《銀豹花園》(獲第五屆金陵文學獎)《銀狐之劫》《掃黃打非風雲錄》《村官》《兵團夢引》《軍旅畫魂》,紀實文學集《畫冊迷案》,文集《書海波瀾》,隨筆集《拒絕誘惑》《秋風沉醉的夜晚》《筆底明珠終璀璨》,詩集《劍膽琴心》《松風梅影》《歲月遠去》等。

孟德斯鳩男爵

文/陸幸生

六、衝出羈絆走向廣闊世界

有幸成為拉布萊德城堡女主人的是克萊拉克的一個有爵位的富有家族之女讓娜·德·拉爾蒂克。確定娶讓娜為妻是孟德斯鳩反覆掂量權衡的結果。新娘的娘家沒有讓他失望,婚約寫明陪嫁10萬利弗爾,想想孟德斯鳩在身後遺書上寫明的資產是65萬利弗爾,這筆嫁妝委實不算菲薄,只不過和母親帶來的城堡和領地性質有所不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風景如畫的克萊拉克小鎮上的居民大部分都是新教徒,亦即胡格若教的教徒,這和當年亨利四世和老孟家祖上信仰的教派是一致的,但是和當時殘暴的路易十四迫害新教徒的現實卻相背離。這在當時天主教得勢的大背景下,對於躊躇滿志的孟德斯鳩多少隱藏著不利因素。

然而,孟德斯鳩不在乎新娘家族的信仰和時風相悖,反映出他此時的社會政治態度和宗教觀,體現了他初入巴黎的思想收穫。幾年後他的成名作《波斯人信札》部分內容只不過是這種態度和觀點的文字表述而已。

1715420日他和讓娜的婚禮在波爾多米希爾大教堂舉行,婚禮的冷清說明對於孟德斯鳩來說結婚只是履行了一項儀式,不僅雙方的近親沒有一個參加,連請的證婚人還有一個是文盲。

對於他來說財產進一步擴大了,他有了一個理想的女管家,他將履行生兒育女的義務,在他心目中妻子只不過如此。至於情感上的共鳴,巴黎上流社會的名媛淑女自然會隨時有所補充的,作為才子他身邊從來不缺少佳人。

婚後,他老老實實待在拉布萊德城堡居家過日子,像是一個本分的丈夫和盡忠職守官員。從17162月到1721年的四年間他在履行波爾多高等法院庭長和波爾多科學院院長職責的同時,在政治、學術和家庭三個方面都有了比較理想的成果。他和讓娜喜得一個兒子,兩個女兒,為家庭增添了歡樂,似乎對於家庭和官場的事業都說得過去了,他就要開始擺脫這座精神和思想上的雙重羈絆,自由在於率性讓行為和思想在更加廣闊的空間翱翔,他不願像是守財奴那樣守著祖業去當土豪地主,當然他也絕不願糟蹋祖業充當老孟家的敗家子,他有了一個善於經營的管家和代理人,他就要開始進行大丈夫志在四方的遊歷,實現自己開始攀登學術思想高峰的偉業,他像是離槽的駿馬那般四蹄翻飛著飛奔向遠方,遠方的第一站是巴黎。

孟德斯鳩家族有一枚設計異常精美的紋章。這枚紋章的底座是銀色的月牙形,面上的圖案是兩個扇貝襯以蔚藍色的天空。紋章上有一句箴言:「幸運助長勇敢」其祖上的發跡是否得力於這句家族箴言,人們不得而知,而這句話用在孟德斯鳩身上恰如其分的。他是一位家業不斷擴大的經營者,一個知名的學者,一個偉大的啟蒙思想家,的確與「幸運助長勇敢」有關。家族紋章象徵了一切,銀色的月牙象徵著一彎月色籠罩下的流水,流水不腐的驅動是那方蔚藍色的天空,那兩個扇貝是否就是人生小舟上脹滿春風的白帆,他要乘風遠航了。

孟德斯鳩雖為貴族,大莊園主,而且還具有貴族享受的諸多特權,比如他繼承叔父的波爾多高等法院庭長職務,就是家族世襲的,且這一政治職位是可以出售進行經濟交易的。也就是說權力是可以轉換成財富的,後來孟德斯鳩將這一職位以10萬利弗爾的價格出售後,將自己的龐大莊園和產業交給自己的妻子打理,自己專心在法國巴黎和西班牙、義大利、英國等地遊歷,考察各國的政治體制由來和發展,進行學術研究和著述。根據轉讓和贖買的契約,高等法院庭長這一職位最終在當事人去世后,還可轉回到孟德斯鳩家族,由老孟家後人繼承。他每年甚至可以從鬻賣者手中獲取五千多利弗爾的年金。

他的家族在法國是歸入「穿袍貴族」的特權階層。同時他還是波爾多科學院的院士,也即官方司法機構終身法官兼有學術機構的顯赫頭銜,享受終身優厚待遇的御用官員和學者。但是他能夠突破所在階層的政治經濟局限,打破自身既得利益的血緣和家族顯貴身份,而自覺站在社會進步和民眾利益的立場以自己的道德良知寫作,揭露帝國體制弊端,抨擊專制制度黑暗,研究政治權力制約形式,而切實保障公民自由民主權利。他的《波斯人信札》、《論法的精神》、《羅馬盛衰原因論》等著作的問世,對於後來的民智啟發和社會革命都產生深遠的影響。

《波斯人信札》通過兩個波斯人漫遊法國的故事,揭露和抨擊了專制帝國的罪惡,用諷刺的筆調,勾畫出法國上流社會中形形色色人物的嘴臉,如荒淫無恥的教士、誇誇其談的沙龍紳士、傲慢無知的名門權貴、在政治舞台上穿針引線的蕩婦等。書中還表達了對路易十四的憎恨,說法國比東方更專制。這部書受到了普遍歡迎。

在《波斯人信札》中孟德斯鳩訴說了法院在專制制度下的艱難處境。他認為造成這種狀況的根本原因在於:法院揭露社會的真實狀況,從而使他與欺君騙上、貪贓枉法的王公大臣存在著尖銳的矛盾。孟德斯鳩說:

這類團體總是討厭的,因為他們不接近君主而已,一接近君主就是奏聞令人發愁的真實;當一大群宮廷伺奉之臣,正在不停地對君主們介紹人民在他們的統治下如何幸福的情形時,這類團體卻來揭穿他們的諛詞,而將他們所接受的人民的呻吟和眼淚,獻在御座之前。

孟德斯鳩希望君主能夠體察和理解法院的困難處境,以及他忠於職守和對於君主的一片忠心。他說:

如果需將真實情況奏給君主,實在是個沉重的負擔。君主們很應當想到,決心如此做的人,亦出於不得已,尚若不是迫於義務,出於敬意甚至是鍾愛,他們不至於下此決心,辦理對於自己也可悲可痛的手續。

在法學家的道德良知和帝國朝綱墮落法治蕩然民生艱難的現實選擇中,貴族孟德斯鳩選擇良知而放棄特權階層的貴族立場為底層人民發聲,體現了真正貴族的社會責任心和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文人風骨。這樣的民族責任感和法蘭西的貴族精神,後來在俄羅斯「十二月黨人」身上得到傳承,他們甚至走得更加遙遠,直接放棄優越的特權地位,以生命和鮮血與沙皇專制體制進行殊死的決鬥,為千千萬萬受壓迫的農奴呼籲,最終慷慨悲壯地走向刑場或者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包括他們身後那些高貴的夫人,不顧沙皇勅令,那怕失去貴族頭銜、特權也要義無反顧地走進風雪瀰漫的西伯利亞去親吻丈夫腳上冰冷的釕銬。這才是真正的貴族精神。

帝國法官作為貴族一脈的特權在法國著名歷史學家伊波利特·泰納的《現代法國的起源:舊制度》一書中記載了作為穿袍貴族法官的被路易十五舡路易十六的集體流放生活:法官們的流放生活比之中國舊式官場的犯官流放反而更像是一次心情放鬆的愉快的集體旅遊。在法國從路易十四時期就形成的一股貪圖奢侈享樂的風尚,已經形成某種規範性形式,演變成為貴族階層必須的排場和習俗,即便是流放也成了一場吃喝娛樂玩耍的競賽。

1753年,被流放到布爾日的高等法院法官們組織了三場社交劇,他們演出喜劇,其中一個叫著杜普雷·德·聖-摩爾的法官對女子過度熱情,搞得和一個爭風吃醋傢伙拔劍相向。

1787年路易十六時期,整個王朝已經面臨崩潰,大革命已經暗流涌動,即將席捲朝廷,禮崩樂壞,朝綱墮落,財政崩潰,民不聊生,王朝高層的腐敗已經完全無可救藥,整個王國限於危難之際。巴黎高等法院的法官全體被放逐到特魯瓦市,地區主教巴拉爾急急忙忙從聖萊伊城堡趕回來接待這些流放的大員,他每晚主持一場40人的宴會。

整個城市中宴會節慶不曾消停,法院庭長們大宴賓客,飯店老闆們的營業額增加了兩倍,廚房裡燒掉的木材不計其數,以致城裡木材匱乏。平常的日子裡,吃喝與娛樂也不見收斂。

高等法院的法官也像大領主一樣,必須表現得闊綽體面。

1744年路易十五病後痊癒。波爾博納庭長的兄弟蒙迪尼邀請他雇傭的所有工人、商家和工匠進餐,總計80人。第二波宴請的人員是聽差、秘書、醫生、外科醫生、訴訟代理人和公證人,這些人圍在一輛凱旋車周圍,車上裝點著男女羊倌、各種穿著戲劇衣裝的鄉村神明,噴泉中流出的竟然是葡萄酒,「彷彿水流」一般,夜宵過後,大家把所有果醬從窗戶中扔了出去。每個高等法院法官周圍都有自己的小凡爾賽,庭院和花園之間有大公館。

今天的特魯瓦是個寧靜的城市,但當時可是整天車馬喧囂,吃喝風之盛令人震驚,不止是宴會日如此,每周的夜宴也是如此,幾乎可以說是天天如此。在所有節慶發起人之中最著名的是布羅斯庭長。

(參見【法】伊波利特·泰納《現代法國的起源:舊制度》,吉林出版集團20144月版,黃艷紅譯第151頁)

可以說來自巴黎的高等法院法官們把凡爾賽宮廷的奢靡之風,由流放而帶到了地方,自己今朝有酒今朝醉,同時也豐富了地方的文化娛樂生活,促進了地方的消費。而這些都是建立在消費民脂民膏的基礎上的,腐蝕的是司法公正的靈魂,消解的是法律人的道德良知。

由此可見,當年的孟德斯鳩男爵作為統治階層司法大員所享受特權和特權所帶來的財富和其他享樂排場是多麼優越,而他不願同流合污,與整個王朝腐敗墮落下去。他作為法律人的靈魂和一名道德高尚,智力超群的貴族要以自己的筆去無情解剖王朝墮落的本質,乃是對權力的放任和無所制約。其實上文中所提到的布羅斯庭長在當年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學者型法學專家,只是隨波逐流如同當年放逐汨羅的三閭大夫屈原遭遇漁夫解讀時政那般洞明「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的處世哲學。整個宮廷渾濁一片,就如同一個污水橫流的臭水坑,哪裡容得下清明警醒之人呢。而孟德斯鳩不願同流合污,他要走的的「眾人皆醉我獨醒」「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啟蒙先知所謂舊營壘中殺出的播火者普羅米修斯的路。

巴黎高等法院布羅斯庭長並不是一位不學無術貴族紈絝子弟,他是個「學問高深細膩,不太會一本正經的人」除了每周六次庭審外,還研究古物、歷史、語言、地理。從事出版工作。和孟德斯鳩一樣,他是法國學士院院士。他對王權的態度十分嚴肅,他對於國王的諍諫書勇敢大膽,他為人勤勉博學,而且是個開心逗樂的高手。可見他並非是一個庸官和昏官而是帝國的精英。他的思維中總能迸發出火花,辛辣的玩笑連綿不絕。這樣的法官也只能在遊戲人生的狀態中混跡官場打發人生,多半也是面對腐敗墮落的現狀喪失了信心,又沒有和舊制度決裂的勇氣,歸根結底是不願放棄穿袍貴族的特權。只能從腐敗的路易十五朝娛樂到逐漸消亡的路易十六朝,在醉生夢死中消遣著享受著人生,官場中這樣悟透世事又難以和舊體制切割的既得利益者所謂的精明人、兩面人不是比比皆是嗎?

1989年紀念法國大革命200周年的日子裡,歐美的學者對法國大革命爆發的原因進行了集體的反思,一些研究成果引起了學界的極大關注。法國學者雅克·索雷的《拷問法國大革命》明確對啟蒙運動的資產階級屬性提出質疑,在大革命前夕啟蒙思想是否能滲入法國人之中提出了疑問。他認為,18世紀初啟蒙思想的影響十分有限:

即使有能力浸淫其間的少數人那裡,職業、宗教、和歷史主題仍然是文化上的首要關注。無論是巴黎還是外省,祈禱書的流通量都要超過哲學書籍。在思想口味上,人們還是偏好超自然的、神跡的和虛幻的。人群中唯一有能力理解並支持啟蒙哲學的是開明貴族。他們並未讓人失望,18世紀偉大作家們的成功主要歸功於這些人。《百科全書》的編纂最初是由貴族發起的。而最初鼓勵人們對理性發生興趣的是外省的高等法院成員們。

(見【法】雅克·索雷著、王晨譯《拷問法國大革命》商務印書館20153月第一版第20頁)

這和孟德斯鳩所存在的環境有關,作為法院能夠通過各種訴訟接觸到民間的疾苦,而其哲學和法學來源可以追溯到古羅馬古希臘的哲學和城邦共和民主制度,而其貴族身份從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擁有雄厚的交易資源,這是新興資產階級和底層民眾所無法望其項背的。其中的開明者總是最先開始對帝國面臨的問題開始進行思考的人。他們對於上流社會生活奢侈糜爛耳濡目染,可謂下接地氣,上覽天庭,游弋其中,自然對於上層腐敗民生疾苦有著切身的體會,加上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運動中孕育的人文主義情懷,容易激起對於嚴峻現實和政治制度的反思。而貴族身份又可以通過上下之間的比較,而深刻認識建立在「君權神授」基礎上王權的虛偽性,王權的墮落就是政治體制的腐敗,政治的專權意味著可以對社會經濟財富的攫取和人權的肆意踐踏,而這一切都是從司法體制失去最起碼的公平正義開始的。

孟德斯鳩對法國封建專制制度下的法院現狀極為不滿,他認為在王權鉗制下,法院是軟弱無力的,如同專門供人踐踏的廢墟。除了審理訟事,別的就不聞不問了,他哀嘆法院這樣一類巨大的團體也難逃人間事物的的命運。

看來在當時法國的司法制度雖然在王權的碾壓下,生存空間有限,作為不大,但是古羅馬的司法傳統還是有相當的獨立性,這種獨立性更多體現的是法律人的良知,良知體現在敢於揭露王朝腐敗的現實足可以戳穿許多指鹿為馬的謊言,使皇帝的新衣剝落,露出赤裸裸臃腫腐敗醜陋的軀體。雖然帝國的書報刊審查制度,希望將帝國的疽癰掩飾成鮮花,但是默寫的謊言總是很難掩蓋血寫的事實,王朝在謊言中的麻痹中一天天滿足,也就意味著一天天墮落,終究輝煌的殿堂在基礎的朽爛中轟然倒塌。如果說孟德斯鳩的《波斯人的信札》披露的是冷酷的現實。而後來《論法的精神》則是對權力進行制約,保障公民自由平等權力的理性思索,則是衝破封建帝王專制體制及貴族特權,解放民眾思想的炸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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