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麼離去,狠狠地觸動了我。你是走著去的嗎?知青哥。
讓你「一路走好」顯然是句堵心的假話,不過既然天堂是個美麗的地方,想必是個公平的世界,料想所有的靈魂都不會與殘疾、癱瘓相伴吧!
見你是在2003年《北京文學》雜誌創刊55周年慶典上,拙作中篇《繡花鞋墊》的問世使我有幸成為天津唯一被邀請的作家。第一次面對京城文壇各路人馬將帥,稍感局促。忽有人告訴我:「請您幫我下樓接一位作家。」我們到了電梯口,看到現在已是中國作協主席的鐵凝、《北京文學》雜誌社社長章德寧等已經迎候在那裡。電梯洞開,你出來了:輪椅上,你笑著,笑得很像你自己。
握手、寒暄、頷首。這是大哥式的禮賢下士,這是你。
久居京華的你居然能聽出我普通話中的西北腔。恍惚間,我覺得似乎不在北京,而是在你筆下的清平灣。恍惚,一如那天西部的話題。似乎,你不是依附著輪椅而至,你在穿越時空,從屬於你的遙遠的清平灣,趕著陝北一帶的紅犍牛、老黑牛走來;從白老漢的目光中,從留小姑娘黑油油的辮子光澤中走來;從西部常見的埂子那邊,從圪梁梁那邊,從小河那邊走來、走來。可是,可是你,你不能走。自從病魔剝奪了你站立的權利,人間從此沒有你能走的路。
清平灣,這是我閱讀你的最初記憶,這是我的1982年。在故鄉讀初中的我,趴在冬日火熱的土炕上,一口氣讀完了你的《我的遙遠的清平灣》,你一定不曉得這篇小說讓一個西部鄉村少年的內心颳起了多大的旋風。第一次,我發現你和幾乎所有的知青作家本質上的區別。陝北的鄉村,在你筆下除了人類社會普遍的風霜寒暑,還有陽光,有雨,有牛羊,有崖畔,有小曲兒,有炕頭的溫度。你不像有些知青寫作者,他們對鄉村的所謂反思容易與政治、與個人命運和利益畫等號,他們對歷史的血腥、扭曲和變態有極不成熟的觀察,他們的淚痕,或者傷痕,源於他們對鄉村的不成熟的認知和判斷,在那些可以憑糧票、肉票、布票,領取白米、大肉、布匹的城市青年看來,這種中國城鄉二元結構反而是天經地義的,農民天生就是城市居民供應糧、勞動力的無償提供者。農村,似乎就是城市青年人生的災難,他們可以有孽債,可以背棄那裡的小芳,可以以偷吃房東的雞鴨為樂,可以用人性深處惡俗的視角看待土地上的農民、牲口和莊稼,可以蔑視和藐視幾千年的鄉村生活秩序……許多知青寫作者世界觀有可悲的兩重天:城市的高貴和鄉村的卑賤。
所以對你印象至深,你心靈的溫度和你插隊的那片土地的溫度一樣恆定。
為了尋找感受和交融,1986年,我又讀了你的《插隊的故事》,二十多年後,又讀了你的《我與地壇》。去年夏天,在北京,和幾個作家朋友在地壇的濃陰下聊天,我想起了你。在地壇,不得不想起你。你人生的許多發現、感悟、體驗像地壇濃陰下的蘑菇,新鮮而光潔,讓許多讀者感受到了饕餮文學的快意。在地壇,你一步也沒走,而你的所思所想,卻健步如飛,走了好遠,許多人試圖找你哲思的邊界,未果。在我看來,地壇,其實就是你的陝北。那裡,這裡,是你心靈的世界。
僅此,足以讓我持久地感動。我知道紅犍牛和老黑牛都是牛,就像人和人都是人一樣。這點,不是每一個寫作者,都能輕易懂得。可惜你不得不和這個世界告別。是否,你合上眼睛的一剎那,你靈魂的雙足輕盈地離開輪椅,踏踏實實地踩在了大地上。也罷!你去的是天堂,不是去地獄,更不是去服刑。天堂里,到處都是陝北吧?或者,是地壇。
如果是,知青哥,我為你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