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面對死亡

作者:stellazhu111  於 2010-9-25 08:12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回首無蹤|通用分類:網路文摘|已有17評論

關鍵詞:

連著同一個星期聽到三個死訊,親疏不同的三位朋友,跨越了兩個世紀的過來人,每一個名字傳來的時候,我都陪了淚。其中的一位與我差不多是半個恩人,好久沒他的消息了,他幾乎和我一段要關閉的記憶和生活一同離開我很遠很遠;鬼月剛結束的時候,從來不換戒指的我,鬼使神差換上了他給我的這枚,重新戴上它,喃喃自語,下回一定去看看他,不管有多難,一定要去看看他。這星期頭上,一堆祝壽郵件里夾著一條他仙世消息,頓時淚如雨下,不能自已,分不清是對他的思念,還是追悔沒有及時去看他,或者根本就是那段封塵的記憶又糾結了我,我不知道,我只是低靡,終於一個個靈魂走到了最安靜的去處,縱使身前如何風光,如今成了灰土,二十年的緣分空留在我手上的指環里,沒有你,我今天會是怎樣,我又在哪裡?如今你又去了哪裡,那裡真的很好嗎?
 
死亡,死亡它究竟是什麼?第一次走進我,十一年前的今天,祖母病逝的那一刻起,心被掏空一樣的無序,其實早就一直在等待那一刻的來臨,等待之中,那份若即若離的情緒有如被駕空的感覺,懸著自己的只有一根鋼索,一不小心那樣的消息一來,就如陡然斷裂的鋼索,並不知道自己會跌入如何的深淵。
 
死亡第二次走進我是在汶川地震之後的那些天,從不重複的畫面卻一直在重複死亡的信息,坍塌的不僅僅是巴鄉蜀地多麼富饒的地表,還有自己的承受力,更有原本對生命意義的理解。多少次,想把歸來地球這邊的行李扔在一邊,踏上那片生我養我的破碎的土地,多少次卻只有獨自垂淚,痛心還有無語。
 
死亡這一星期又在傳遞我它的消息和震蕩,最後一位西去的名字是離我最遠又最近的村友。詩人犀利二十三日晨四時終因血癌不治,離世,終年五十九歲。就這麼去了,這麼早,聽聞他的病情只是半年前,感慨有這樣一位患著重症卻沒有停止過詩詞創作,一直默默注視他。注視他的時候其實是在問自己如果這一天離開自己不遠了,我該幹什麼。讀著他留下的詩,字詞之間的豪邁是那麼從容,那片白色的床單並沒有遮擋我們詩人的真正才情,「化作春蠶詩未盡,犀人乘鶴句留香。」
 
(引述村友越湖先生的悼念詩作:
驚聞白玉落秋妝,無語思君夜更長。
化作春蠶詩未盡,犀人乘鶴句留香。
 
犀利兄原玉: 七絕 白蘭
溫馨軟玉試新妝,愛向春深度夜長。
夭折凋零渾不顧,只來塵世吐幽香。)
 
死亡離我們越來越近,離我們越來越頻繁,知命之年的我們免不了送別更多親友或者聽聞曾經認識的一些名字的離開。這個星期就有相識相知相熟的三個名字,如今他們已在天上眨著眼看著我們人世,留給我們尚還存活的生命有什麼啟迪?別再等了,抓緊生命留給自己的陽光和夢想;別再怨天尤人,活著比什麼都好;別再問天,好好問自己,善待生命。
 
一路走好!我的恩人,我的親人,還有我們的詩人!
 
 

(摘抄小說白鹿園里白鹿鎮最有學問的白鹿書院的朱先生駕鶴西去前後的一段描述:

 

朱先生花了五天時間,親自把八套縣誌分頭送給編纂過它的八位先生,終於了
卻了一件心事。八位先生散居滋水縣的山區河川和原上,朱先生趁送書的機會又一
次遊覽了滋水故地,感受愈加深刻,滋水縣境的秦嶺是真正的山,挺拔陡峭巍然聳
立是山中的偉丈夫;滋水縣轄的白鹿原是典型的原,平實敦厚坦蕩如砥,是大丈夫
是胸襟;滋水縣的滋川道剛柔相濟,是自信自尊的女子。川山依舊,而世事已經陌
生,既不像他慷慨陳詞,掃蕩滿川滿原罌粟的世態,也不似他鐵心柔腸賑濟飢荒的
年月了。荒蕪的田疇、凋敝的村舍、死灰似的臉色,鮮明地預示著:如果不是白鹿
原走到了毀滅的盡頭,那就是主宰原上生靈的王朝將陷入死轍末路。這一切擺在那
里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根本無需掐算卜卦。然而朱先生自己再不能有一絲作為了,
這畢竟不是犁毀罌粟,更不是放糧賑濟那種事。朱先生把第九套縣誌託人轉送給那
好人難活的縣長,剩下最後一套留給自己。做完這些事,朱先生頓時覺得自
己變輕了,對妻子朱白氏說:我的事辦完了。把懷仁懷義和媳婦叫來,咱們一家
子在這兒吃頓團圓飯。咱們都該離開書院了。

朱白氏託人捎話叫來了兩個兒子和大兒子的媳婦。媳婦懷裡抱著個滿身都是乳
香的男孩,朱先生把孫子接到手時舉到臉前,像是鑒賞一件貴重物品,隨後就對著
哇哇哭叫的孫子朗聲說:爺爺重見天日就靠你羅!朱白氏不在意地接過孩子咕
噥說:你對奶娃兒也說些不著天不著地的話。大兒子懷仁以為父親對孫子寄予
厚望而滿心歡悅。二兒子懷義站在後頭,不太關注父親對侄兒的評頭論足,有點冷
漠地瞅著侄兒被傳來接去,又回嫂子懷裡吸吮奶子。午飯時,朱白氏破例炒下四盤
菜,兩葷兩素,主食是黃澄澄的小米乾飯,喝的是煮過小米的稠汁湯。朱先生的心
情特別好,把盤裡的菜先抄給朱白氏又抄給兒媳婦,接著再給大兒子小兒子碗里抄,
溫情厚愛盡在那雙竹筷子上流動。兒媳竟然被公公的舉動感動得熱淚盈眶。

午飯後的陽光柔和朱先生和妻兒老少坐在陽坡下曬暖暖,這是難得的一次合家
歡聚的機會。大兒子懷仁長到十六歲,朱先生就把他送回老家去操持家務,過二年
給他娶下一個媳婦。二兒子懷義也是長到十六歲送回家去,讓他哥哥搭手耕作土地
管理牲畜。他讓他們上他膝下讀書以識禮義,然後送他們回老家去獨立生活,做一
個自尊自重自食其力的農人,絕不許他們從政從軍甚至經商。在大征丁和大征捐稅
的起始,朱先生只暗示兒子如數交納糧捐,卻把小兒子懷義隱匿在書院里。田福賢
的保丁尋到書院,朱先生說:我那年為打倭寇當兵,鬧得滿城風雨沸沸揚揚,結
果呢,泡兒閃了去不成了,在國人面前放了空炮,說了假話,丟光了面子,我那陣
兒就發誓,我再不當兵,子子孫孫都不當兵了。你去把我的原話端給田福賢,再端
給縣長書記,我的娃娃不當兵。懷義果然因此躲避過去,但只能算個半免征戶。
頻頻加派的各種捐稅,整得懷仁賣牛又賣地,幾乎瀕臨破產。朱先生對兒子說:
夠了。咱們一年把往昔十年的皇糧都納上了,納夠了。咱們對國家仁仁義義納糧交
款,可而今這國家對百姓既不仁也不義了。他們誰再催糧催款時,你叫他來書院來
朝我要。果然再沒有人朝懷仁死催硬逼了。懷仁後來把這種變化說給父親時,不
無慶幸和竊喜。朱先生聽罷,卻滿臉愧疚:爸用麵皮給你蹭掉了丁捐,鄉黨鄉親
該用白眼翻我了……」無論如何,懷仁總算保住了最後五畝土地而沒有完全破產,
靠精打細算又給空閑許久的牛圈裡添進一頭小牛犢……現在,靜謐的白鹿書院里溫
柔的陽光下,坐著一個兵荒馬亂的世事里有幸保存完整的家庭的全部成員。朱先生
轉過頭對妻子說:你再給我剃一回頭。朱白氏撇撇嘴:剃就剃嘛,咋說
剃一回?這回剃了下回不要我剃了?朱先生笑說:了不得了不得!你也學會
摳字眼了。兒媳急忙把孩子塞到婆婆朱白氏懷裡,鑽進灶房替公公燒熱水去了。
懷仁說:爸,讓我媽歇著,我來給你剃頭。朱先生溫厚地笑笑:你想在我頭
上學手藝嗎?懷義爭著替哥哥作作證:俺哥剃頭一點也不疼,村裡人老老少少
都燜了頭求拜他給剃哩!朱先生驚訝地說:這倒不是錯,給鄉親剃頭總比在他
們頭上割韭菜好哇!懷仁你啥時候學成剃頭手藝了?懷義又搶嘴抱屈地說:
俺哥在我頭上練刀子練出師了!頭一回割下我五道口子,割一個口子沾一撮棉花。
我說,哥呀,你甭剃那半邊了,留下明年種芝麻……」朱先生放聲大笑,笑得前俯
後仰眼淚溢出。懷仁厚誠地說:爸,你這下相信了吧?我來給你剃。朱先生仍
然忍不住笑:你也想給你爸頭上種棉花呀?你把棉花地賣了交了捐款沒處種棉花
了不是?懷仁仍然溫厚地說:甭聽懷義盡糟踐我的手藝,我一塔剃刀你就知道
了。朱先生輕輕搖搖頭:我還是信服你媽的手藝。你媽給我剃了一輩子頭,我
頭上哪兒高哪兒低哪兒有條溝哪兒有道坎,你媽心裡都有底兒,閉著眼也能剃乾淨。
朱白氏用臉偎著孫兒的臉蛋兒,斜過眼丟給朱先生一個慈愛嗔怪的眼色。兒媳端
著銅盆放到太陽下說:爸,你趁水熱快來燜頭髮。

朱先生走到銅盆跟前低下頭去,正要撩水,朱白氏喊了聲等一下甭急,把
孫子交給兒媳,一邊挪著小腳一邊從腰后解開圍裙系帶兒,把那條藍色印花圍腰布
巾圍到朱先生脖子上,一隻手按著朱先生的頭,一隻手伸進臉盆里撩起水來。朱先
生猛乍揚起被妻子按壓著的腦袋問:你看看我還有幾根黑頭髮?

沒有黑的了,儘是白的。

你仔細看看還有沒有黑的?

我連一根黑頭髮也尋不見。

你沒仔細尋嘛!去,把老花鏡戴上仔細尋。

朱白氏從台階上的針線蒲籃里取來花鏡套到臉上,一隻手按著丈夫的頭,另一
只手撥拉著頭髮,從前額搜尋到後腦勺,再從左耳根搜上頭頂搜到右耳根。朱先生
把額頭低搭在妻子的大腿上,乖覺溫順地聽任她的手指翻轉他的腦袋撥拉他的髮根,
忽然回想起小時候母親給他在頭髮里捉虱子的情景。母北把他的頭按壓在大腿上,
分開馬鬃手似的頭髮尋逮里蠕蠕竄逃的虱子,嘴裡不住地嘟嚷著,啊呀呀,頭髮上
的蟣子跟穗子一樣稠咧……朱先生的臉頰貼闃妻子溫熱的大腿,忍不住說:我想
叫你一聲媽——」朱白氏驚訝地停住了雙手:你老了,老糊塗了不是?懷仁尷
尬地垂下了頭,懷義紅著臉扭過頭去瞅著另處,大兒媳佯裝餵奶按著孩子的頭。朱
先生揚起頭誠懇地說:我心裡孤清得受不了,就盼有個媽!說罷竟然緊緊盯瞅
著朱白氏的眼睛叫了一聲——」兩行淚珠滾滾而下。朱白氏身子一顫,不再覺
得難為情,真如慈母似的盯著有些可憐的丈夫,然後再把他的腦袋按壓到弓曲著的
大腿上,繼續撥拉髮根搜尋黑色的頭髮。朱先生安靜下來了。兩個兒子和兒媳準備
躲開離去的時候,朱白氏拍一下巴掌,驚奇地宣佈道:
只剩下半根黑的啦!上半截變白了,下半截還是黑的——你成了一隻白毛鹿
……」

朱先生聽見,揚起頭來,沒有說話,沉靜片刻就把頭低垂下去,抵近銅盆。朱
白氏一手按頭,一手撩水燜洗頭髮……剃完以後,朱先生站起來問:剃完了?
朱白氏欣慰地舒口氣,在衣襟上擦拭著刀刃子說:你這頭髮白是全白了,可還是
那麼硬。朱先生意味深長地說:剃完了我就該走了。朱白氏並不理會也不在
意:剃完了你不走還等著再剃一回嗎?朱先生已轉身扯動腳步走了,回過頭說:
再剃一回……那肯定……等不及了!

朱白氏對兒媳說:等斷了奶,你就把娃兒給我。婆媳倆坐在陽婆下敘叨起
家常,懷仁和懷義坐在一邊時不時地插上一句,時光在悠長的溫馨的家庭氣氛里悄
悄流逝。冬陽一抹柔弱的陽光從院子里里收束起來,牆頭樹梢和屋瓦上還有夕陽在
閃耀。朱白氏正打算讓兒媳把孩子抱進屋子坐到火炕上去,忽然看見前院里騰起一
只白鹿,掠上房檐飄過屋脊便在原坡上消失了。那一刻,她忽然想到了丈夫朱先生,
臉色驟變,心跳不住,失聲喊起來:懷仁懷義快去看你爸——」懷仁懷義相跟著
跑到前院去了。朱白氏驚魂不定心跳仍然不止,接著就聽見前院傳來懷仁懷義喪魂
落魄的哭吼。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倒不展望跳了,對驚詫不安的兒媳說:你爸
走了。他剛才說剃完了我就該走了。我們都沒解開他的話。

朱先生死生。懷仁率先跑到前院,看見父親坐在庭院里的那把破舊藤椅靠背上,
兩臂搭倚在藤椅兩邊的扶攔上,剛剛剃光的腦袋倚枕在藤椅靠背上,面對白鹿原坡。
他叫了一聲,父親沒有搭理。懷義緊跟著趕到時也叫了一聲,父親仍
然沒有應聲。兄弟倆的手同時抓住父親的手,那手已經冰涼變硬,便哇啦一聲哭吼
起來。朱白氏和兒媳:這陣兒還能哭?快去搭靈堂。

靈堂搭在朱先生平日講學的書堂里,併攏了三張方桌,朱白氏就指點兒子們把
朱先生抬進去。兩個兒子從兩邊抓住藤椅的四條腿,就把父親抬走了,然後小心翼
翼地扶上方桌躺下。朱白氏抱來了早已備置停當的壽衣,立即抓緊時間給朱先生換
穿;一當通體冰涼下來,變硬的胳膊和腿腳不僅褪不下舊衣褲,壽衣也套不上去。
書院遠離村舍,沒有鄉親族人幫忙。脫掉棉衣和襯衣,兒媳看見阿公赤裸的胸脯上
一條一條肋骨暴突出來,似乎連一絲肌肉也看不見,骨肋上就蒙著一層黃白透亮的
皮;棉褲和襯褲抹下來,兩條腿也是透亮的皮層包裹著的骨頭,人居然會瘦到這種
地步,血肉已經完全消耗煎熬殆盡了。兒媳瞥見阿公腹下吊的生殖器不覺羞怯起來,
移開眼睛去給阿公腳上穿襪子,心裡卻驚異的那個器物竟然那麼粗那麼長,似乎聽
人傳說本錢大的男人都是有血性的硬漢子,而那此本錢小的男人都是些軟
鼻膿包。朱白氏察覺到了兒媳的迴避舉動,平穩而又豁朗地說:你先把腿給抬起
來穿褲子,襪子最後再穿。兒媳得到鼓勵,就抬起阿公的腿腳,朱白氏麻利地把
襯褲和棉褲給穿上去了……從頭到腳一切穿戴齊整,朱白氏用一條染成紅色的線繩
拴束雙腳時,發現朱先生的兩條小腿微微打彎而不平展。她使勁揉搓兩隻膝蓋,以
為是在藤椅上閉氣時雙腿彎曲的緣由,結果怎麼也揉撫不下去。朱白氏猛乍恍然大
悟,對兒媳叫起來:啊或呀,給你爸把襪子穿錯了!隨之顛跑著到後院居屋取
來一雙家織布縫下的統套襪子,讓兒媳脫下錯穿的那雙白線襪,換上統套布襪,朱
先生的雙膝立時不再打彎,平展展地自動放平了。朱白氏對兒媳說:你爸一輩子
沒掛過一根絲綢洋線,從頭到腳從裡到外,都是我紡線織布做下的土布衣褲。這是
白洋線襪子,是靈靈那年來看姑父給他買的,你爸連一回也沒上腳。剛才咱們慌慌
亂亂拉錯了,他還是……」兒媳聽罷大為驚異。

懷仁支使弟弟懷義到縣城去購置香蠟陰紙和供果,自個這才抽出身來走進父親
的書房,果然看見桌面上用玉石鎮紙壓著一紙遺囑,下附的日子卻在此前七日。懷
仁看了遺囑的內容更加驚詫:

不蒙蒙臉紙,不用棺材,不要吹鼓手,不向親友報喪,不接待任何弔孝者,不
用磚箍墓,總而言之,不要鋪張,不要喧嚷,儘早入土。

懷仁拿著這張遺囑,又奔進靈堂呈給母親:我的天呀,俺爸咋給我出下這難
題!朱白氏看了遺囑卻不驚奇:你爸圖簡哩,你可覺得難?她看了遺囑下端
附註的時間,正好是丈夫給八位同仁送完縣誌的那一天。那天晚上,朱先生睡下以
后就對她說起了自己死後安置的事情,不要吹鼓手,是他一生喜歡清靜而忍受不了
吵吵鬧鬧;不要裝棺木不要蒙臉紙,是他出自於在自然豁亮暢快的習性而難以忍受
拘蓋的限制。朱先生問妻子描述出來為自己設計的墓室,不用磚,只用未燒的磚坯
箍砌墓室;墓室里盤壘一個土炕,把他一生寫下的十部專著捆成枕頭,還有他雕刻
的一塊磚頭,不準任何人撕開包裹的牛皮紙,連紙一起嵌到墓室的暗室小洞口。朱
白氏當時並不在意:沒災沒病活得好好的,卻嘮叨這些奇事!朱先生笑而不答。
朱白氏看見遺囑就印證了那晚的談話,包括叫來兒子兒媳吃團圓飯,包括剃頭,包
括尋找黑髮,甚至當著兒子兒媳的面把她叫媽……全都證實丈夫對自己的死期早已
有預測。朱白氏對兒子懷仁說:就按你爸給你的遺囑去辦。

懷義買回了祭物,兄弟倆把點心石榴等供品依樣擺置到靈桌上,然後由懷仁發
蠟焚香。懷義在瓦盆里點著了陰紙,最後就迫不及待地跪伏到靈桌下盡情放開喉嚨
吼哭起來。兒媳上罷一炷香后叩拜三匝,坐在靈桌旁側的條凳上抑揚頓挫地拉開了
悠長的哭腔。小孫子在大人的忙亂中被丟棄在火炕上,已經哭叫得嗓音嘶啞,朱白
氏偎貼著小孫子的臉,淚珠滾滾卻哭不出聲,待兒子們哭過一陣子,她就堅決地制
止了他們繼續哭下去,指令二兒子懷義在書院守靈,讓老大懷仁和媳婦回朱家去安
排喪葬事項。打墓自然是繁雜諸事中最當緊的事情,需得明日一早就動手破土;靈
柩也得及早發落回家,下葬之前必須讓朱先生的靈魂在祖居的屋院里得到安息。其
余諸事須得一一相機安排,總的原則是遵照朱先生的遺囑行事。懷仁和媳婦抱著孩
子即刻起程回老家去了。

朱白氏和兒子們嚴格遵守朱先生的囑言,儘管未向任何親戚朋友報喪,朱先生
的死訊仍然很快傳開。首先是懷義到縣城購買祭物傳到縣城,隨後是懷仁頭上的一
條白孝布作了詔示。從當天晚上起,白鹿書院就開始有人來弔孝。朱白氏讓兒子懷
義守在靈前,自已走出書院大門,讓懷義從裡頭插死門閂,對一切前來弔孝的人都
一律謝絕,並不斷地申述丈夫的囑言。弔孝者的悲痛得不到宣洩,甚至對朱白氏不
近人情的行為激憤起來,人們不願輕易離開便聚集起來,形成一種巨大的洶湧的氣
勢。朱白氏在感到支撐不住時,撲通跪下去向眾人告饒。人們再不好勉強,紛紛撫
著大門、撫著牆壁、撫著柏樹放聲痛哭。

重要親屬中頭一個聞訊趕來的是白孝文。他向姑母問訊了姑父的死亡過程后,
表示了誠摯的安慰和關切。姑母依然鐵硬著心腸不放他進門,孝文只好含著淚離開。
白嘉軒到來時天已傍晚,看見圍聚在書院大門口的人群莫名其妙,隨之就對姐姐不
近人情的舉動大發雷霆,哭著吼著撲上去用頭撞擊大門門扇,見不到姐夫的遺容就
準備碰死。朱白氏對弟弟的行為表示憤恨:你跟你姐夫往來了一輩子,還不清楚
他的脾性?你不遵他的囑言倒給我在這兒胡來!你撞去,你碰去!撞死碰死我也不
拉你……」白嘉軒冷靜下來也軟下來,趁勢在眾人的拉扯勸解下不再撲撞,雙手撐
住大門門扇放開悲聲。黑娃聞訊起來時天已黑定,他駐守在遠離縣城的古峪口,炮
營駐地與百姓基本隔絕,兩個到縣城採買蔬菜的伙夫才把消息帶進炮營。黑娃跪伏
在朱白氏面前叫了一聲師母就淚如泉湧。得悉了先生的遺囑后也不強求,默地
點頭並開始勸說眾人離開。天上開始飄落雪粒兒,小米似的雪粒擊打得枯枝幹葉唰
唰啦啦響闐,許多人開始離去,許多人依然堅持在書院門外為恩題守靈。寒冷和飢
餓的威脅終於使朱白氏聽從了黑娃的變通辦法,由黑娃向眾人公布朱先生搬屍移靈
的日子就在明天,到明日朱先生的屍首移出書院時可以一睹遺容。這樣一說,眾人
才紛紛離開書院到縣城投宿去了,只剩下白嘉軒和黑娃倆人。朱白氏說:你倆人
路遠甭走了,歇到書院。黑娃卻搖搖頭:學生不敢違拗先生的遺言。朱白氏
說:他說過,你是他最好的一個弟子。你去見他,他不會責怪。黑娃說:
母,你記錯了,先生說過我是他最後一個弟子,沒說最好。朱白氏肯定說:
對我說過,沒料到我最好的弟子原是個土匪黑娃說:可先生沒有準許我
破他的遺言呀!我還是遵守先生的遺言為好。說罷就謝辭了。只留下白嘉軒和姐
姐朱白氏,便叫開了門走進書院。白嘉軒拄著拐杖佝著腰在庭院里急匆匆走著,幾
次跌滑倒地,爬起來奔到靈堂前,顧不得上香,就跌扑在靈桌下,巨大的哭吼聲震
得房上的屑土紛紛灑落下來,口齒不清地悲叫著:

白鹿原最好的一個先生謝世了……世上再也出不了這樣好的先生了!

夜裡捂了一場大雪,白鹿原坡和滋水河川一色素服。懷仁領著朱家的鄉親搬屍
移靈時已到正午,牛車停在坡根下。書院門外的場地上和山坡上聚集著黑壓壓一片
人群。懷仁和鄉親族人用一塊寬板抬著朱先生遺體走出書院大門,聚集在門外的人
群爆發起洪水咆哮似的哭聲,拍擊著白鹿原坡的溝崖和峁梁。人們跟在後頭下到坡
根,在移屍到牛車上的時刻人們才先後瞻仰了朱先生的遺容。遵照朱先生的遺囑,
不裝棺材也不加蓋蒙臉紙,朱先生仰面躺著,依然白皙透亮的臉面對著天空,雪霽
后的天空潔凈如洗,陽光在雪地上閃射出五彩繽紛的光環。

黃牛拽著硬輪木車在河川公路上悠悠前行,木輪在坑坑窪窪的土石路上吱嘎吱
嘎叫著,黃的和白的紙錢在雪地上飄落,沒有樂器鳴奏,也沒有炮聲,靈車在肅殺
的冰天雪地里默默地移動,靈車後跟隨著無以數計的人群。朱先生的死訊和他留下
的遺言不脛而走,這樣的遺言愈加激起崇拜者的情緒,以不可抑制的激情要表示衷
心的崇拜。從白鹿書院來到朱家,牛車經過五十多里的滋水河川沿路的所有村莊,
村民們早在靈車到來之前就守候在路旁村口,家家戶戶扶老攜幼傾巢而出跪在雪地
里,香蠟就插在雪下的干土堆上,陰紙就在雪地上燃燒。臨到靈車過來時,人們便
擁上前去一睹朱先生的遺容。紅日藍天之下,皚皚雪野之上,五十多里路途之中幾
十個大村小庄,燭光紙焰連成一片河溪,這是原上原下亘古未見的送靈儀式。

靈車后的人群在不斷地續接,不斷有人加入到凌亂不齊的送靈人群後頭默默前
行,無以數計的黑色的輓聯挽帳撐在空中。黑娃從書院起就跟著靈車走,默默地夾
在陌生的和熟悉的人流中間。他昨晚回炮路經縣城時買了兩丈白綢,回到炮營駐地,
就把一路琢磨好的輓詞寫上白綢:

自信平生無愧事

死後方敢對青天

牛拉的木輪靈車進入朱家,除了幫忙搬屍的人,其他弔孝者仍然不準進入屋子。
弔孝的人就把輓聯釘在牆上,把挽帳撐掛到樹枝上或繩索上;整個小小的朱家村的
街巷裡,是一黑色和白色的幡帳。許多在省城做官的經商的朱先生的弟子都趕來了,
一些遠在關中東府西府的弟子也風塵僕僕趕來了,把他們的崇敬摯愛和才華智慧凝
結而成的詩詞賦文,一齊獻給朱先生,直到第七天下葬時形成高潮……而傳誦最快
最久的卻是土匪黑娃的那一闋輓詞。
白嘉軒一直住守在大姐家,直到朱先生下葬。他拄著拐杖,揚起碩大的腦袋,
努力用不大聰敏的耳朵捕捉人們的議論。人們在一遍一遍咀嚼朱先生禁煙犁毀罌粟
的故事,咀嚼朱先生隻身赴乾州勸退兵總督的冒險經歷,咀嚼朱先生在門口拴狗咬
走烏鴉兵司令的笑話,咀嚼放糧賑災時朱先生為自己背著乾糧的那隻褡褳,咀嚼朱
先生為丟牛遺豬的鄉人掐時問卜的趣事,咀嚼朱先生只穿土布不著洋線的怪僻脾性
……
這個人一生留下了數不清的奇事逸聞,全都是與人為善的事,竟而找不出一件
害人利已的事來。

白嘉軒親自目睹了姐夫的下葬的過程:躺在木板上,木板兩邊套著吊繩,徐徐
送入墓道;四個年輕人恭候在墓道里,把僵硬的姐夫屍體抬起來進入暗室;暗室里
有窄窄一盤土炕,鋪著葦席和被褥,姐夫朱先生終於躺在土炕上了,頭下枕著生前
著寫的一捆書……無數張換杴往墓道里丟土,墓炕很快被填平了,培起一個高高的
大頭細尾的墓堆,最後插上了引魂幡。白嘉軒這時忍不住對眾人又一次大聲慨嘆:
世上肯定再也不出了這樣的先生羅!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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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17 個評論)

回復 早安太陽 2010-9-28 01:52
回復 小靈通漫遊未來 2010-9-28 02:58
誰都有那麼一日, 遲早罷了
回復 楚竹 2010-9-28 03:47
我相信死亡,只是肉體的終結,然人的靈將另有歸屬。也可以說是另一種人生之路的起航。我相信人只所以存在是有其意義的,若非如此,人生只是一次毫無意義的苦旅。
回復 寧靜千年 2010-9-28 13:50
回復 艾己 2010-9-29 11:27
博主的文章將被帶到犀利君的追思會上去, 希望您同意. 謝謝!
回復 方方頭 2010-10-1 01:29
回復 marnifan 2010-10-1 11:35
珍惜每一天
回復 Giada 2010-10-16 13:36
死亡,它永遠是最強大的勝利者。
怎麼我總是看不到你的博文?你把我解除好友了嗎?
回復 普通一丁 2010-10-17 08:15
死亡也是人生當中必須學習的一課,學習如何面對。
回復 stellazhu111 2010-10-17 18:06
普通一丁: 死亡也是人生當中必須學習的一課,學習如何面對。
這門功課的成績只有自己知道。謝謝你,一起來到這個網的朋友,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保重,老朋友!每一天。。
回復 stellazhu111 2010-10-17 18:20
Giada: 死亡,它永遠是最強大的勝利者。
怎麼我總是看不到你的博文?你把我解除好友了嗎?
早已解除了你的好友,升為了摯友。死是人生的一部分,它不是敵人,始終沒人能迴避它而已。。
回復 Giada 2010-10-18 11:10
stellazhu111: 早已解除了你的好友,升為了摯友。死是人生的一部分,它不是敵人,始終沒人能迴避它而已。。
是不是敵人反正都沒法戰勝沒法避免,唉。
謝謝升為摯友,我去跟網管建議一下這個級別。
回復 越湖 2010-10-24 17:14
好文筆,感動。
回復 小溪流 2011-1-22 10:40
楚竹: 我相信死亡,只是肉體的終結,然人的靈將另有歸屬。也可以說是另一種人生之路的起航。我相信人只所以存在是有其意義的,若非如此,人生只是一次毫無意義的苦旅。
好。。。
回復 楚竹 2011-1-22 11:37
小溪流: 好。。。
只有兄能讀懂呀
回復 小溪流 2011-1-22 22:48
楚竹: 只有兄能讀懂呀
但願吧。其實懂與不懂有如何?坦然即釋然。
回復 楚竹 2011-1-22 22:54
小溪流: 但願吧。其實懂與不懂有如何?坦然即釋然。
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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