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死亡

作者:stellazhu111  于 2010-9-25 08:12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作者分类:回首无踪|通用分类:网络文摘|已有17评论

关键词:

连着同一个星期听到三个死讯,亲疏不同的三位朋友,跨越了两个世纪的过来人,每一个名字传来的时候,我都陪了泪。其中的一位与我差不多是半个恩人,好久没他的消息了,他几乎和我一段要关闭的记忆和生活一同离开我很远很远;鬼月刚结束的时候,从来不换戒指的我,鬼使神差换上了他给我的这枚,重新戴上它,喃喃自语,下回一定去看看他,不管有多难,一定要去看看他。这星期头上,一堆祝寿邮件里夹着一条他仙世消息,顿时泪如雨下,不能自已,分不清是对他的思念,还是追悔没有及时去看他,或者根本就是那段封尘的记忆又纠结了我,我不知道,我只是低靡,终于一个个灵魂走到了最安静的去处,纵使身前如何风光,如今成了灰土,二十年的缘分空留在我手上的指环里,没有你,我今天会是怎样,我又在哪里?如今你又去了哪里,那里真的很好吗?
 
死亡,死亡它究竟是什么?第一次走进我,十一年前的今天,祖母病逝的那一刻起,心被掏空一样的无序,其实早就一直在等待那一刻的来临,等待之中,那份若即若离的情绪有如被驾空的感觉,悬着自己的只有一根钢索,一不小心那样的消息一来,就如陡然断裂的钢索,并不知道自己会跌入如何的深渊。
 
死亡第二次走进我是在汶川地震之后的那些天,从不重复的画面却一直在重复死亡的信息,坍塌的不仅仅是巴乡蜀地多么富饶的地表,还有自己的承受力,更有原本对生命意义的理解。多少次,想把归来地球这边的行李扔在一边,踏上那片生我养我的破碎的土地,多少次却只有独自垂泪,痛心还有无语。
 
死亡这一星期又在传递我它的消息和震荡,最后一位西去的名字是离我最远又最近的村友。诗人犀利二十三日晨四时终因血癌不治,离世,终年五十九岁。就这么去了,这么早,听闻他的病情只是半年前,感慨有这样一位患着重症却没有停止过诗词创作,一直默默注视他。注视他的时候其实是在问自己如果这一天离开自己不远了,我该干什么。读着他留下的诗,字词之间的豪迈是那么从容,那片白色的床单并没有遮挡我们诗人的真正才情,“化作春蚕诗未尽,犀人乘鹤句留香。”
 
(引述村友越湖先生的悼念诗作:
惊闻白玉落秋妆,无语思君夜更长。
化作春蚕诗未尽,犀人乘鹤句留香。
 
犀利兄原玉: 七绝 白兰
温馨软玉试新妆,爱向春深度夜长。
夭折凋零浑不顾,只来尘世吐幽香。)
 
死亡离我们越来越近,离我们越来越频繁,知命之年的我们免不了送别更多亲友或者听闻曾经认识的一些名字的离开。这个星期就有相识相知相熟的三个名字,如今他们已在天上眨着眼看着我们人世,留给我们尚还存活的生命有什么启迪?别再等了,抓紧生命留给自己的阳光和梦想;别再怨天尤人,活着比什么都好;别再问天,好好问自己,善待生命。
 
一路走好!我的恩人,我的亲人,还有我们的诗人!
 
 

(摘抄小说白鹿园里白鹿镇最有学问的白鹿书院的朱先生驾鹤西去前后的一段描述:

 

朱先生花了五天时间,亲自把八套县志分头送给编纂过它的八位先生,终于了
却了一件心事。八位先生散居滋水县的山区河川和原上,朱先生趁送书的机会又一
次游览了滋水故地,感受愈加深刻,滋水县境的秦岭是真正的山,挺拔陡峭巍然耸
立是山中的伟丈夫;滋水县辖的白鹿原是典型的原,平实敦厚坦荡如砥,是大丈夫
是胸襟;滋水县的滋川道刚柔相济,是自信自尊的女子。川山依旧,而世事已经陌
生,既不像他慷慨陈词,扫荡满川满原罂粟的世态,也不似他铁心柔肠赈济饥荒的
年月了。荒芜的田畴、凋敝的村舍、死灰似的脸色,鲜明地预示着:如果不是白鹿
原走到了毁灭的尽头,那就是主宰原上生灵的王朝将陷入死辙末路。这一切摆在那
里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根本无需掐算卜卦。然而朱先生自己再不能有一丝作为了,
这毕竟不是犁毁罂粟,更不是放粮赈济那种事。朱先生把第九套县志托人转送给那
好人难活的县长,剩下最后一套留给自己。做完这些事,朱先生顿时觉得自
己变轻了,对妻子朱白氏说:我的事办完了。把怀仁怀义和媳妇叫来,咱们一家
子在这儿吃顿团圆饭。咱们都该离开书院了。

朱白氏托人捎话叫来了两个儿子和大儿子的媳妇。媳妇怀里抱着个满身都是乳
香的男孩,朱先生把孙子接到手时举到脸前,像是鉴赏一件贵重物品,随后就对着
哇哇哭叫的孙子朗声说:爷爷重见天日就靠你罗!朱白氏不在意地接过孩子咕
哝说:你对奶娃儿也说些不着天不着地的话。大儿子怀仁以为父亲对孙子寄予
厚望而满心欢悦。二儿子怀义站在后头,不太关注父亲对侄儿的评头论足,有点冷
漠地瞅着侄儿被传来接去,又回嫂子怀里吸吮奶子。午饭时,朱白氏破例炒下四盘
菜,两荤两素,主食是黄澄澄的小米干饭,喝的是煮过小米的稠汁汤。朱先生的心
情特别好,把盘里的菜先抄给朱白氏又抄给儿媳妇,接着再给大儿子小儿子碗里抄,
温情厚爱尽在那双竹筷子上流动。儿媳竟然被公公的举动感动得热泪盈眶。

午饭后的阳光柔和朱先生和妻儿老少坐在阳坡下晒暖暖,这是难得的一次合家
欢聚的机会。大儿子怀仁长到十六岁,朱先生就把他送回老家去操持家务,过二年
给他娶下一个媳妇。二儿子怀义也是长到十六岁送回家去,让他哥哥搭手耕作土地
管理牲畜。他让他们上他膝下读书以识礼义,然后送他们回老家去独立生活,做一
个自尊自重自食其力的农人,绝不许他们从政从军甚至经商。在大征丁和大征捐税
的起始,朱先生只暗示儿子如数交纳粮捐,却把小儿子怀义隐匿在书院里。田福贤
的保丁寻到书院,朱先生说:我那年为打倭寇当兵,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结
果呢,泡儿闪了去不成了,在国人面前放了空炮,说了假话,丢光了面子,我那阵
儿就发誓,我再不当兵,子子孙孙都不当兵了。你去把我的原话端给田福贤,再端
给县长书记,我的娃娃不当兵。怀义果然因此躲避过去,但只能算个半免征户。
频频加派的各种捐税,整得怀仁卖牛又卖地,几乎濒临破产。朱先生对儿子说:
够了。咱们一年把往昔十年的皇粮都纳上了,纳够了。咱们对国家仁仁义义纳粮交
款,可而今这国家对百姓既不仁也不义了。他们谁再催粮催款时,你叫他来书院来
朝我要。果然再没有人朝怀仁死催硬逼了。怀仁后来把这种变化说给父亲时,不
无庆幸和窃喜。朱先生听罢,却满脸愧疚:爸用面皮给你蹭掉了丁捐,乡党乡亲
该用白眼翻我了……”无论如何,怀仁总算保住了最后五亩土地而没有完全破产,
靠精打细算又给空闲许久的牛圈里添进一头小牛犊……现在,静谧的白鹿书院里温
柔的阳光下,坐着一个兵荒马乱的世事里有幸保存完整的家庭的全部成员。朱先生
转过头对妻子说:你再给我剃一回头。朱白氏撇撇嘴:剃就剃嘛,咋说
剃一回?这回剃了下回不要我剃了?朱先生笑说:了不得了不得!你也学会
抠字眼了。儿媳急忙把孩子塞到婆婆朱白氏怀里,钻进灶房替公公烧热水去了。
怀仁说:爸,让我妈歇着,我来给你剃头。朱先生温厚地笑笑:你想在我头
上学手艺吗?怀义争着替哥哥作作证:俺哥剃头一点也不疼,村里人老老少少
都焖了头求拜他给剃哩!朱先生惊讶地说:这倒不是错,给乡亲剃头总比在他
们头上割韭菜好哇!怀仁你啥时候学成剃头手艺了?怀义又抢嘴抱屈地说:
俺哥在我头上练刀子练出师了!头一回割下我五道口子,割一个口子沾一撮棉花。
我说,哥呀,你甭剃那半边了,留下明年种芝麻……”朱先生放声大笑,笑得前俯
后仰眼泪溢出。怀仁厚诚地说:爸,你这下相信了吧?我来给你剃。朱先生仍
然忍不住笑:你也想给你爸头上种棉花呀?你把棉花地卖了交了捐款没处种棉花
了不是?怀仁仍然温厚地说:甭听怀义尽糟践我的手艺,我一塔剃刀你就知道
了。朱先生轻轻摇摇头:我还是信服你妈的手艺。你妈给我剃了一辈子头,我
头上哪儿高哪儿低哪儿有条沟哪儿有道坎,你妈心里都有底儿,闭着眼也能剃干净。
朱白氏用脸偎着孙儿的脸蛋儿,斜过眼丢给朱先生一个慈爱嗔怪的眼色。儿媳端
着铜盆放到太阳下说:爸,你趁水热快来焖头发。

朱先生走到铜盆跟前低下头去,正要撩水,朱白氏喊了声等一下甭急,把
孙子交给儿媳,一边挪着小脚一边从腰后解开围裙系带儿,把那条蓝色印花围腰布
巾围到朱先生脖子上,一只手按着朱先生的头,一只手伸进脸盆里撩起水来。朱先
生猛乍扬起被妻子按压着的脑袋问:你看看我还有几根黑头发?

没有黑的了,尽是白的。

你仔细看看还有没有黑的?

我连一根黑头发也寻不见。

你没仔细寻嘛!去,把老花镜戴上仔细寻。

朱白氏从台阶上的针线蒲篮里取来花镜套到脸上,一只手按着丈夫的头,另一
只手拨拉着头发,从前额搜寻到后脑勺,再从左耳根搜上头顶搜到右耳根。朱先生
把额头低搭在妻子的大腿上,乖觉温顺地听任她的手指翻转他的脑袋拨拉他的发根,
忽然回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在头发里捉虱子的情景。母北把他的头按压在大腿上,
分开马鬃手似的头发寻逮里蠕蠕窜逃的虱子,嘴里不住地嘟嚷着,啊呀呀,头发上
的虮子跟穗子一样稠咧……朱先生的脸颊贴阒妻子温热的大腿,忍不住说:我想
叫你一声妈——”朱白氏惊讶地停住了双手:你老了,老糊涂了不是?怀仁尴
尬地垂下了头,怀义红着脸扭过头去瞅着另处,大儿媳佯装喂奶按着孩子的头。朱
先生扬起头诚恳地说:我心里孤清得受不了,就盼有个妈!说罢竟然紧紧盯瞅
着朱白氏的眼睛叫了一声——”两行泪珠滚滚而下。朱白氏身子一颤,不再觉
得难为情,真如慈母似的盯着有些可怜的丈夫,然后再把他的脑袋按压到弓曲着的
大腿上,继续拨拉发根搜寻黑色的头发。朱先生安静下来了。两个儿子和儿媳准备
躲开离去的时候,朱白氏拍一下巴掌,惊奇地宣布道:
只剩下半根黑的啦!上半截变白了,下半截还是黑的——你成了一只白毛鹿
……”

朱先生听见,扬起头来,没有说话,沉静片刻就把头低垂下去,抵近铜盆。朱
白氏一手按头,一手撩水焖洗头发……剃完以后,朱先生站起来问:剃完了?
朱白氏欣慰地舒口气,在衣襟上擦拭着刀刃子说:你这头发白是全白了,可还是
那么硬。朱先生意味深长地说:剃完了我就该走了。朱白氏并不理会也不在
意:剃完了你不走还等着再剃一回吗?朱先生已转身扯动脚步走了,回过头说:
再剃一回……那肯定……等不及了!

朱白氏对儿媳说:等断了奶,你就把娃儿给我。婆媳俩坐在阳婆下叙叨起
家常,怀仁和怀义坐在一边时不时地插上一句,时光在悠长的温馨的家庭气氛里悄
悄流逝。冬阳一抹柔弱的阳光从院子里里收束起来,墙头树梢和屋瓦上还有夕阳在
闪耀。朱白氏正打算让儿媳把孩子抱进屋子坐到火炕上去,忽然看见前院里腾起一
只白鹿,掠上房檐飘过屋脊便在原坡上消失了。那一刻,她忽然想到了丈夫朱先生,
脸色骤变,心跳不住,失声喊起来:怀仁怀义快去看你爸——”怀仁怀义相跟着
跑到前院去了。朱白氏惊魂不定心跳仍然不止,接着就听见前院传来怀仁怀义丧魂
落魄的哭吼。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倒不展望跳了,对惊诧不安的儿媳说:你爸
走了。他刚才说剃完了我就该走了。我们都没解开他的话。

朱先生死生。怀仁率先跑到前院,看见父亲坐在庭院里的那把破旧藤椅靠背上,
两臂搭倚在藤椅两边的扶拦上,刚刚剃光的脑袋倚枕在藤椅靠背上,面对白鹿原坡。
他叫了一声,父亲没有搭理。怀义紧跟着赶到时也叫了一声,父亲仍
然没有应声。兄弟俩的手同时抓住父亲的手,那手已经冰凉变硬,便哇啦一声哭吼
起来。朱白氏和儿媳:这阵儿还能哭?快去搭灵堂。

灵堂搭在朱先生平日讲学的书堂里,并拢了三张方桌,朱白氏就指点儿子们把
朱先生抬进去。两个儿子从两边抓住藤椅的四条腿,就把父亲抬走了,然后小心翼
翼地扶上方桌躺下。朱白氏抱来了早已备置停当的寿衣,立即抓紧时间给朱先生换
穿;一当通体冰凉下来,变硬的胳膊和腿脚不仅褪不下旧衣裤,寿衣也套不上去。
书院远离村舍,没有乡亲族人帮忙。脱掉棉衣和衬衣,儿媳看见阿公赤裸的胸脯上
一条一条肋骨暴突出来,似乎连一丝肌肉也看不见,骨肋上就蒙着一层黄白透亮的
皮;棉裤和衬裤抹下来,两条腿也是透亮的皮层包裹着的骨头,人居然会瘦到这种
地步,血肉已经完全消耗煎熬殆尽了。儿媳瞥见阿公腹下吊的生殖器不觉羞怯起来,
移开眼睛去给阿公脚上穿袜子,心里却惊异的那个器物竟然那么粗那么长,似乎听
人传说本钱大的男人都是有血性的硬汉子,而那此本钱小的男人都是些软
鼻脓包。朱白氏察觉到了儿媳的回避举动,平稳而又豁朗地说:你先把腿给抬起
来穿裤子,袜子最后再穿。儿媳得到鼓励,就抬起阿公的腿脚,朱白氏麻利地把
衬裤和棉裤给穿上去了……从头到脚一切穿戴齐整,朱白氏用一条染成红色的线绳
拴束双脚时,发现朱先生的两条小腿微微打弯而不平展。她使劲揉搓两只膝盖,以
为是在藤椅上闭气时双腿弯曲的缘由,结果怎么也揉抚不下去。朱白氏猛乍恍然大
悟,对儿媳叫起来:啊或呀,给你爸把袜子穿错了!随之颠跑着到后院居屋取
来一双家织布缝下的统套袜子,让儿媳脱下错穿的那双白线袜,换上统套布袜,朱
先生的双膝立时不再打弯,平展展地自动放平了。朱白氏对儿媳说:你爸一辈子
没挂过一根丝绸洋线,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我纺线织布做下的土布衣裤。这是
白洋线袜子,是灵灵那年来看姑父给他买的,你爸连一回也没上脚。刚才咱们慌慌
乱乱拉错了,他还是……”儿媳听罢大为惊异。

怀仁支使弟弟怀义到县城去购置香蜡阴纸和供果,自个这才抽出身来走进父亲
的书房,果然看见桌面上用玉石镇纸压着一纸遗嘱,下附的日子却在此前七日。怀
仁看了遗嘱的内容更加惊诧:

不蒙蒙脸纸,不用棺材,不要吹鼓手,不向亲友报丧,不接待任何吊孝者,不
用砖箍墓,总而言之,不要铺张,不要喧嚷,尽早入土。

怀仁拿着这张遗嘱,又奔进灵堂呈给母亲:我的天呀,俺爸咋给我出下这难
题!朱白氏看了遗嘱却不惊奇:你爸图简哩,你可觉得难?她看了遗嘱下端
附注的时间,正好是丈夫给八位同仁送完县志的那一天。那天晚上,朱先生睡下以
后就对她说起了自己死后安置的事情,不要吹鼓手,是他一生喜欢清静而忍受不了
吵吵闹闹;不要装棺木不要蒙脸纸,是他出自于在自然豁亮畅快的习性而难以忍受
拘盖的限制。朱先生问妻子描述出来为自己设计的墓室,不用砖,只用未烧的砖坯
箍砌墓室;墓室里盘垒一个土炕,把他一生写下的十部专著捆成枕头,还有他雕刻
的一块砖头,不准任何人撕开包裹的牛皮纸,连纸一起嵌到墓室的暗室小洞口。朱
白氏当时并不在意:没灾没病活得好好的,却唠叨这些奇事!朱先生笑而不答。
朱白氏看见遗嘱就印证了那晚的谈话,包括叫来儿子儿媳吃团圆饭,包括剃头,包
括寻找黑发,甚至当着儿子儿媳的面把她叫妈……全都证实丈夫对自己的死期早已
有预测。朱白氏对儿子怀仁说:就按你爸给你的遗嘱去办。

怀义买回了祭物,兄弟俩把点心石榴等供品依样摆置到灵桌上,然后由怀仁发
蜡焚香。怀义在瓦盆里点着了阴纸,最后就迫不及待地跪伏到灵桌下尽情放开喉咙
吼哭起来。儿媳上罢一炷香后叩拜三匝,坐在灵桌旁侧的条凳上抑扬顿挫地拉开了
悠长的哭腔。小孙子在大人的忙乱中被丢弃在火炕上,已经哭叫得嗓音嘶哑,朱白
氏偎贴着小孙子的脸,泪珠滚滚却哭不出声,待儿子们哭过一阵子,她就坚决地制
止了他们继续哭下去,指令二儿子怀义在书院守灵,让老大怀仁和媳妇回朱家去安
排丧葬事项。打墓自然是繁杂诸事中最当紧的事情,需得明日一早就动手破土;灵
柩也得及早发落回家,下葬之前必须让朱先生的灵魂在祖居的屋院里得到安息。其
余诸事须得一一相机安排,总的原则是遵照朱先生的遗嘱行事。怀仁和媳妇抱着孩
子即刻起程回老家去了。

朱白氏和儿子们严格遵守朱先生的嘱言,尽管未向任何亲戚朋友报丧,朱先生
的死讯仍然很快传开。首先是怀义到县城购买祭物传到县城,随后是怀仁头上的一
条白孝布作了诏示。从当天晚上起,白鹿书院就开始有人来吊孝。朱白氏让儿子怀
义守在灵前,自已走出书院大门,让怀义从里头插死门闩,对一切前来吊孝的人都
一律谢绝,并不断地申述丈夫的嘱言。吊孝者的悲痛得不到宣泄,甚至对朱白氏不
近人情的行为激愤起来,人们不愿轻易离开便聚集起来,形成一种巨大的汹涌的气
势。朱白氏在感到支撑不住时,扑通跪下去向众人告饶。人们再不好勉强,纷纷抚
着大门、抚着墙壁、抚着柏树放声痛哭。

重要亲属中头一个闻讯赶来的是白孝文。他向姑母问讯了姑父的死亡过程后,
表示了诚挚的安慰和关切。姑母依然铁硬着心肠不放他进门,孝文只好含着泪离开。
白嘉轩到来时天已傍晚,看见围聚在书院大门口的人群莫名其妙,随之就对姐姐不
近人情的举动大发雷霆,哭着吼着扑上去用头撞击大门门扇,见不到姐夫的遗容就
准备碰死。朱白氏对弟弟的行为表示愤恨:你跟你姐夫往来了一辈子,还不清楚
他的脾性?你不遵他的嘱言倒给我在这儿胡来!你撞去,你碰去!撞死碰死我也不
拉你……”白嘉轩冷静下来也软下来,趁势在众人的拉扯劝解下不再扑撞,双手撑
住大门门扇放开悲声。黑娃闻讯起来时天已黑定,他驻守在远离县城的古峪口,炮
营驻地与百姓基本隔绝,两个到县城采买蔬菜的伙夫才把消息带进炮营。黑娃跪伏
在朱白氏面前叫了一声师母就泪如泉涌。得悉了先生的遗嘱后也不强求,默地
点头并开始劝说众人离开。天上开始飘落雪粒儿,小米似的雪粒击打得枯枝干叶唰
唰啦啦响阗,许多人开始离去,许多人依然坚持在书院门外为恩题守灵。寒冷和饥
饿的威胁终于使朱白氏听从了黑娃的变通办法,由黑娃向众人公布朱先生搬尸移灵
的日子就在明天,到明日朱先生的尸首移出书院时可以一睹遗容。这样一说,众人
才纷纷离开书院到县城投宿去了,只剩下白嘉轩和黑娃俩人。朱白氏说:你俩人
路远甭走了,歇到书院。黑娃却摇摇头:学生不敢违拗先生的遗言。朱白氏
说:他说过,你是他最好的一个弟子。你去见他,他不会责怪。黑娃说:
母,你记错了,先生说过我是他最后一个弟子,没说最好。朱白氏肯定说:
对我说过,没料到我最好的弟子原是个土匪黑娃说:可先生没有准许我
破他的遗言呀!我还是遵守先生的遗言为好。说罢就谢辞了。只留下白嘉轩和姐
姐朱白氏,便叫开了门走进书院。白嘉轩拄着拐杖佝着腰在庭院里急匆匆走着,几
次跌滑倒地,爬起来奔到灵堂前,顾不得上香,就跌扑在灵桌下,巨大的哭吼声震
得房上的屑土纷纷洒落下来,口齿不清地悲叫着:

白鹿原最好的一个先生谢世了……世上再也出不了这样好的先生了!

夜里捂了一场大雪,白鹿原坡和滋水河川一色素服。怀仁领着朱家的乡亲搬尸
移灵时已到正午,牛车停在坡根下。书院门外的场地上和山坡上聚集着黑压压一片
人群。怀仁和乡亲族人用一块宽板抬着朱先生遗体走出书院大门,聚集在门外的人
群爆发起洪水咆哮似的哭声,拍击着白鹿原坡的沟崖和峁梁。人们跟在后头下到坡
根,在移尸到牛车上的时刻人们才先后瞻仰了朱先生的遗容。遵照朱先生的遗嘱,
不装棺材也不加盖蒙脸纸,朱先生仰面躺着,依然白皙透亮的脸面对着天空,雪霁
后的天空洁净如洗,阳光在雪地上闪射出五彩缤纷的光环。

黄牛拽着硬轮木车在河川公路上悠悠前行,木轮在坑坑洼洼的土石路上吱嘎吱
嘎叫着,黄的和白的纸钱在雪地上飘落,没有乐器鸣奏,也没有炮声,灵车在肃杀
的冰天雪地里默默地移动,灵车后跟随着无以数计的人群。朱先生的死讯和他留下
的遗言不胫而走,这样的遗言愈加激起崇拜者的情绪,以不可抑制的激情要表示衷
心的崇拜。从白鹿书院来到朱家,牛车经过五十多里的滋水河川沿路的所有村庄,
村民们早在灵车到来之前就守候在路旁村口,家家户户扶老携幼倾巢而出跪在雪地
里,香蜡就插在雪下的干土堆上,阴纸就在雪地上燃烧。临到灵车过来时,人们便
拥上前去一睹朱先生的遗容。红日蓝天之下,皑皑雪野之上,五十多里路途之中几
十个大村小庄,烛光纸焰连成一片河溪,这是原上原下亘古未见的送灵仪式。

灵车后的人群在不断地续接,不断有人加入到凌乱不齐的送灵人群后头默默前
行,无以数计的黑色的挽联挽帐撑在空中。黑娃从书院起就跟着灵车走,默默地夹
在陌生的和熟悉的人流中间。他昨晚回炮路经县城时买了两丈白绸,回到炮营驻地,
就把一路琢磨好的挽词写上白绸:

自信平生无愧事

死后方敢对青天

牛拉的木轮灵车进入朱家,除了帮忙搬尸的人,其他吊孝者仍然不准进入屋子。
吊孝的人就把挽联钉在墙上,把挽帐撑挂到树枝上或绳索上;整个小小的朱家村的
街巷里,是一黑色和白色的幡帐。许多在省城做官的经商的朱先生的弟子都赶来了,
一些远在关中东府西府的弟子也风尘仆仆赶来了,把他们的崇敬挚爱和才华智慧凝
结而成的诗词赋文,一齐献给朱先生,直到第七天下葬时形成高潮……而传诵最快
最久的却是土匪黑娃的那一阕挽词。
白嘉轩一直住守在大姐家,直到朱先生下葬。他拄着拐杖,扬起硕大的脑袋,
努力用不大聪敏的耳朵捕捉人们的议论。人们在一遍一遍咀嚼朱先生禁烟犁毁罂粟
的故事,咀嚼朱先生只身赴乾州劝退兵总督的冒险经历,咀嚼朱先生在门口拴狗咬
走乌鸦兵司令的笑话,咀嚼放粮赈灾时朱先生为自己背着干粮的那只褡裢,咀嚼朱
先生为丢牛遗猪的乡人掐时问卜的趣事,咀嚼朱先生只穿土布不着洋线的怪僻脾性
……
这个人一生留下了数不清的奇事逸闻,全都是与人为善的事,竟而找不出一件
害人利已的事来。

白嘉轩亲自目睹了姐夫的下葬的过程:躺在木板上,木板两边套着吊绳,徐徐
送入墓道;四个年轻人恭候在墓道里,把僵硬的姐夫尸体抬起来进入暗室;暗室里
有窄窄一盘土炕,铺着苇席和被褥,姐夫朱先生终于躺在土炕上了,头下枕着生前
著写的一捆书……无数张换锨往墓道里丢土,墓炕很快被填平了,培起一个高高的
大头细尾的墓堆,最后插上了引魂幡。白嘉轩这时忍不住对众人又一次大声慨叹:
世上肯定再也不出了这样的先生罗!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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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17 个评论)

4 回复 早安太阳 2010-9-28 01:52
3 回复 小灵通漫游未来 2010-9-28 02:58
谁都有那么一日, 迟早罢了
3 回复 楚竹 2010-9-28 03:47
我相信死亡,只是肉体的终结,然人的灵将另有归属。也可以说是另一种人生之路的起航。我相信人只所以存在是有其意义的,若非如此,人生只是一次毫无意义的苦旅。
3 回复 宁静千年 2010-9-28 13:50
3 回复 艾己 2010-9-29 11:27
博主的文章将被带到犀利君的追思会上去, 希望您同意. 谢谢!
4 回复 方方头 2010-10-1 01:29
4 回复 marnifan 2010-10-1 11:35
珍惜每一天
3 回复 Giada 2010-10-16 13:36
死亡,它永远是最强大的胜利者。
怎么我总是看不到你的博文?你把我解除好友了吗?
3 回复 普通一丁 2010-10-17 08:15
死亡也是人生當中必須學習的一課,學習如何面對。
4 回复 stellazhu111 2010-10-17 18:06
普通一丁: 死亡也是人生當中必須學習的一課,學習如何面對。
这门功课的成绩只有自己知道。谢谢你,一起来到这个网的朋友,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保重,老朋友!每一天。。
3 回复 stellazhu111 2010-10-17 18:20
Giada: 死亡,它永远是最强大的胜利者。
怎么我总是看不到你的博文?你把我解除好友了吗?
早已解除了你的好友,升为了挚友。死是人生的一部分,它不是敌人,始终没人能回避它而已。。
4 回复 Giada 2010-10-18 11:10
stellazhu111: 早已解除了你的好友,升为了挚友。死是人生的一部分,它不是敌人,始终没人能回避它而已。。
是不是敌人反正都没法战胜没法避免,唉。
谢谢升为挚友,我去跟网管建议一下这个级别。
3 回复 越湖 2010-10-24 17:14
好文笔,感动。
4 回复 小溪流 2011-1-22 10:40
楚竹: 我相信死亡,只是肉体的终结,然人的灵将另有归属。也可以说是另一种人生之路的起航。我相信人只所以存在是有其意义的,若非如此,人生只是一次毫无意义的苦旅。
好。。。
3 回复 楚竹 2011-1-22 11:37
小溪流: 好。。。
只有兄能读懂呀
3 回复 小溪流 2011-1-22 22:48
楚竹: 只有兄能读懂呀
但愿吧。其实懂与不懂有如何?坦然即释然。
3 回复 楚竹 2011-1-22 22:54
小溪流: 但愿吧。其实懂与不懂有如何?坦然即释然。
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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