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定勝天」的日子裡（上）

從小喝長江水長大、在長江水裡泡大、在長江邊踢球玩大的我，也曾經歷過很多次的長江洪水。那些與外婆一起聽長江水文公報、與奶奶一起在（長江岔道）廖子河買西瓜、聽父母講述填埋（長江岔道）便河的經歷、與家人一起在長江邊看日落江面、陪兒子在江邊堆沙堡的故事，一直在腦海里記憶憂新。

然而，1998年夏天，飽經滄桑的祖國遭遇了我今生從未見過的一次嚴峻挑戰――長江爆發了歷史上罕見的全流域性大洪水（是長江在20世紀的第二次大洪水），東北的嫩江、松花江也爆發了300年一遇的特大洪水，同時，珠江和閩江等主要河流也發生了大洪水。南北方同時暴發洪水，持續時間之長，危害之嚴重，百年罕見。中國經濟最發達、人口最密集、田園最富庶的江漢平原和嫩江平原面臨一場浩劫。

長江，在湖北老家荊州的一段，被稱為「九曲迴腸」。不僅是因為這一江段是懸河，河床高出荊州市幾十米，而且這一江段彎彎曲曲，險象環生。僅是下荊江（藕池口至城陵磯）江段，就有16個大小彎道，其直線距離只有80公里，而河長竟有247公里。尤其是在公安縣一帶，長江突然轉彎南下，這裡就是鬼不生蛋的「木沉淵」！

木沉淵，這個地名如此恐怖！就連木頭也會沉下去，還有什麼可以浮起來的？然而，這裡就是我無法忘記的曾經戰鬥過的地方。

長江進入汛期后，江河水位上漲，防汛工作全面展開，根據水位高低及其對堤防安全的威脅程度，一般將防汛水位劃分為三個等級：

設防水位：指在汛期江水漫灘或到堤腳時的水位，相當於平灘水位。

警戒水位：指江河漫灘行洪、堤防可能發生險情、需要開始巡堤查險、加強防守時的水位。

保證水位：指堤防的設計防洪水位，堤防工程已處於安全防禦的極限時期。

從6月中旬起，長江一帶連續暴雨，各地都超過歷史最高水位；6月底，長江水位開始超過警戒水位。7月初，連續兩次的長江特大洪峰，均已大大超過警戒水位，使江漢平原數千萬人的生命和整個長江中下游面臨巨大的威脅。7月中旬至7月底，長江中游開始大量降雨，長江洪峰已經是第三次經過荊州市，水位一直高攀，全市第三梯隊也已經上了大堤，參加抗洪搶險。8月初，第四次長江洪峰來臨時（8月2日最大達82300立方米每秒，僅次於1954年洪峰流量，為歷史第二位），已經接近保證水位。30余萬人民解放軍指戰員和武警部隊官兵，從各地奔赴抗洪一線，而我當時所在的單位屬於後備梯隊，也被動員參加戰鬥。我就是當時一名普通的戴眼鏡的戰士。

10號，那天一大早，吃過早餐，單位就用中巴車把我們載到指定地點――木沉淵，而我們自己不用帶任何食品、行李和設備，一切公費！國家只需要我們的人！這裡，沒有高新科技、沒有微觀世界，只有團結一心、只有眾志成城。想想看，就是幾百萬「戰士」站在大堤上，就可以把大堤壓住，何況「戰士」們還有銳利的眼睛、堅強的手臂、無窮的智慧和無數的工具！

到達長江北岸木沉淵的那片樹林，這裡就是我們的「根據地」。沒有休息，馬上就開始接受上級抗洪指揮部門的「短暫培訓」，然後就是開始我們這一段長江大堤（估計有2－3公里）的巡堤查險。在長江大堤上，每個單位負責一段，各負其責；如果大堤出了問題，就是這個單位的領導問題，一定會嚴厲「查辦」。所謂巡堤，就是一幫人站成一排，像拉網式搜索一樣從大堤的一端走向另一端；後面還有兩個同樣的隊伍，一共3個梯隊連續巡堤（有點像《地雷戰》中的鬼子探地雷）。所謂查險，主要就是看地面是否冒水，即所謂的「管涌」。除了查看「管涌」，還要查看是否有鼠洞和蟻穴，所謂「千里之堤，毀於蟻穴」。如果有管涌、鼠洞或蟻穴，就得立即向上級彙報，馬上就會有專業隊伍來排險，包括水泥、石頭等等。我們的任務就是用眼睛看、用兩腳踩，完全是低智商、低效率、大體力、多汗水的活兒。

8月天，白天的氣溫30－45度之間，晚上20－30度之間。我們的巡堤環境：除了休息的那片樹林，還有大堤的斜坡草坪，其餘地方都是棉花地和紅薯地，好像還有其它一些蔬菜地。最茂盛的棉花地，那些棉花枝丫會高過我們的頭頂；上面是45度的高溫，下面是被蒸發出來的水汽，走在這裡面，人就像是蒸籠裡面的饅頭，又好像是自己曾經做過的「泥鰍鑽豆腐」的湖北菜。我們的「自身裝備」：頭上一頂草帽，脖子一條毛巾，左手一瓶礦泉水，右手一根竹竿，上身一定要穿長袖（可以烤熟雞蛋的陽光十分灼熱），長褲是為了避免農田裡的莊稼划傷腿部，長筒雨鞋是為了避免蚊蟲、螞蝗、蜈蚣或其它小動物叮咬。

就這樣，每天上午3次下午3次晚上3次，最晚是半夜2－3點鐘還有一次巡堤，然後才能睡覺，沒地方洗澡的；每一次大約1個小時。開始一段時間，大家還是比較積極的，因為有上級的「監工」在場。後來「監工」一走，大家也會懶散一些，走慢一點，一天也就可以少走幾次。烈日炎炎之下，一個來回下來，衣服褲子全部濕透；如果是深色的衣褲，會出現幾條白色的鹽漬，而且長筒雨鞋裡面還有幾厘米深的汗水！當時有很強大的廣告：XXX衛生巾，超強吸力！鎖定水分！決不側漏！於是就有人建議讓單位領導送這個下來，大家都用，在鞋底。好像我沒有用過，但腳底就會有一層被汗水浸泡得發白髮皺的皮膚。

再看看我們的「根據地」：幾十張涼席（沒有枕頭），幾十條毛毯和被單，四周用很粗的竹竿圍起來（估計是擔心有野豬野狼什麼的）；最重要的是急救箱，備有十滴水、藿香正氣水、人丹、花露水、風油精、清涼油、創可貼、碘酒等等。上廁所？就去附近的樹林找一個地方解決，做一個記號，不要讓別人「踩地雷」。

一日四餐，單位用小車送來：早餐是涼麵、油條、包子、牛奶、豆漿等等，其它正餐就是大米飯，菜的品種很普通，不外乎魚、雞、排骨、辣椒、番茄、土豆、茄子、冬瓜、絲瓜、四季豆等等。有時候晚上或半夜，也會有涼麵。中午和傍晚，一般都會有綠豆湯，保證喝飽喝好。但是，沒有冰激凌或雪糕！

我們的隊伍，並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參加的，都是年輕力壯的，甚至還有一些大學剛畢業的小丫頭們。傍晚6、7點左右，太陽下山的時候，領導們或老職工們也會來看看，給我們鼓勵和支持，送幾條香煙。當然，上級抗洪指揮部門的人也會經常開著邊三輪摩托來查看，或者是「看望」。

我們的上游一段，是附近某個工廠的管轄；我們的下游一段，是解放軍某個部隊管轄。我們去拜訪了子弟兵，真是難以想象！個子都不是很高，小年輕，一個個曬得黑黑的！環境與我們一樣，但他們沒有涼席，只有背包；沒有綠豆湯，只有水壺，後來我們把自己的一桶綠豆湯送了過去（我們有兩桶）；吃飯的情況不清楚。有時候，可以聽到他們的軍歌聲和口號聲。

大家休息的時候，實在很無聊，也沒有電視收音機，或者MP3什麼的，那就聊天、說笑話。晚上睡覺時一定要記得用被單把頭蒙住，樹林子裡面的蚊子多得可以把人抬走。如果聽見蚊子嗡嗡聲，就表明蚊子在附近卡拉OK；如果突然間沒有聲音了，就表明蚊子在親吻你的臉頰或額頭。這時候，只需要用雙手在自己臉上一陣亂打，總能有收穫的獵物；當然，第二天早上，大家會相互發現對方臉上有凸起的「連綿山丘」，或者是愛恨交加的斑斑血跡。樹林子是比較低洼的地帶，有時候也十分悶熱，大家就把涼席和被單拿到大堤上去睡覺。

清晨起來，看見一條排列整齊的用白色被單「包裹」的十多條「人體」，讓人感覺十分恐怖！而更恐怖的是，有的人起來之後，才發現與自己大被同眠的是一條蜈蚣；有的人發現與自己共度一宿的是一條水蛇！在這樣的環境中，原本比較兇猛的小動物也變得比較溫順了，可見這世上的一切生命在大自然面前，都顯得何等渺小！

有時候，站在大堤邊，可以看見黃黃的江面上有很多漂浮物：雜草、木板、木頭、水桶、農具等等，偶爾還可以看見孤零零站立在木板或木頭上的雞鴨。下大雨的時候，我們只能躲在樹林子里，當然，我們也會有雨衣，帆布的那種軍雨衣，很厚重很結實。這時候，單位領導也不會忘記我們，會立馬派小車來接我們回去休息；洗澡也是只能等到幾天輪迴時才能在自己家裡洗，身上也會脫掉一層皮，真的一層皮，就像蛇脫皮一樣，薄薄的、白白的，有時候會有紅腫、疼痛或瘙癢，用點藥水擦拭一下。想想那些子弟兵，他們根本就沒有洗澡的機會，我們還是幸福的。在樹林子里吃飯之前，我們也從來不洗臉刷牙，就用礦泉水漱口，然後就吃。

有一天，我在市裡面的一個蛋糕店買了一個大蛋糕，當天晚上，大家就在長江大堤上吃蛋糕、喝啤酒，那是我的生日。晚上最快樂的時光，還是發現了童年時見過的螢火蟲（當地叫梅花焰）。很多年沒有見過了，彷佛它們就是專門為我的生日前來慶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