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瓦飛檐十方庵
千年銀杏結安康
孩童嬉戲田中園
清靜幽幽是故鄉
如果有人問我的童年時期,什麼最值得懷念,我首先想到的便是老家十方庵的千年銀杏了。
十方庵,在我的回憶中,是一座擁有十多間庵舍的尼姑庵。佛教稱東南西北及四維上下為「十方」,所謂十方世界,就是指十方無量無邊的世界。雖然無法考究老家十方庵的淵源,但她定是一座佛緣幽遠的正宗寺院。然而,現代的年輕人幾乎沒人相信,這十方庵竟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有記憶的「家」,一個古樸、簡陋、幽靜、平和的「家」。
外祖父是清朝末年的秀才、民國時期的資本家。「黑五類」的父母親能夠擁有十方庵這樣的安居之地,就算是有佛緣了。「文革」中因「破四舊」而險遭拆除的十方庵,自然不會倖存什麼觀音娘娘像和銅製香爐,更不會有善男信女進進出出了,但我還是清楚記得白色的高大牆體、黑色的蓋瓦飛檐、方形的石板天井、對開的鏤空木門和八方的青石古井,我的「家」就在天井後面左邊的一間寢房。父親在屋中間挖了一個很大的坑,「埋葬」那些舊世界「牛鬼蛇神」的「斷臂」「殘腿」,地面就比外面高出一大截,屋裡也散發出一股泥土味道。庵舍的空間是足夠高的,可以想象「佛音繚繞」的情境,只是不像普通家居那樣要分廳、室和廚房。房間內光線不足,一直需要照明。當時唯一的照明設備是煤油燈,而且主要用於大人們寫「材料」、看「紅寶書」或做針線活。
庵的大門正上方的石匾上刻著「十方庵」三個大字,可能就是我認識最早的字。這十方庵四周卻是一望無際的農田和長滿水草的水溝,有一條小路從大門通向北邊的馬路,一幅十分恬靜幽美、與世隔絕的田園風光畫卷。在十方庵「移居」的「黑五類」的「小兔崽子們」也有十多個,大人們居住在這裡的原因,我現在也沒弄懂。雖然那時還沒有電視電腦,但有夥伴們一起相互追逐、相互嬉戲,感覺就已經像是神仙一般,快樂無比。我們一起跳繩子、跳房子、踢毽子、甩煙盒、打彈弓、打彈珠、捉迷藏、抓羊羊、丟手絹、翻繩叉、走上街……遊戲五花八門,姐姐也參加了。十方庵前有一顆十分高大粗壯的樹,樹頂比十方庵的房頂還要高出很多,樹枝向兩邊延展,夏天是個乘涼的好地方。晚上,大人們都坐在這裡交談,說「閑話」。這裡也是我們這幫「小黑崽們」每天晚飯後集會的地點。那顆大樹粗得我們七、八個夥伴才能合圍它,我們還經常把一些奇形怪狀的小石頭藏在樹洞裡面,讓其他夥伴找。我們的嬉戲範圍僅限於十方庵和這顆大樹,可以一直玩到深夜,蝙蝠、蟋蟀、知了和螢火蟲等等,都是我們的好朋友,彷佛這世界原本就是這樣的歡樂與暇逸。
白天,父親上班,而且經常「出差」。師範畢業的母親沒有工作,就在家裡教我們唱國歌,也算是「專業對口」了。母親教我們唱歌之後,還特意「指出」歌詞作者是個「叛徒」(就是那個1979年才被平反的田漢);母親也常給我們講故事,從《西遊記》到《山海經》,從《紅樓夢》到《女駙馬》,從《牛郎織女》到《嫦娥仙女》。有時候,母親教我們在芭蕉扇上面用墨汁寫字,然後在煤油燈上熏一熏,再用濕布擦去墨汁,芭蕉扇上就會出現白色的空心字,可神奇啦。後來,聽母親說,門前這顆大樹叫白果樹,到秋天可以結果,果實叫做白果,十分好吃,而且吃了可以長壽。我那時候很怕死,不知道死是怎麼回事,總希望能夠多吃一些白果,自己就可以長生不老了。母親也經常對我們說,這些故事都是「封建迷信」,現在要批判「封資修」,也不要告訴別人這些故事,自己知道就行了。其實,我也不懂什麼是「封建迷信」。
我時常和姐姐坐在十方庵大門前的石墩上,獃獃地看著那顆巨大無比的古樹,等待著、期待著;期待著、等待著。也有等得不耐煩的時候,我和姐姐就用小石子扔打樹枝樹葉。樹葉落在地上,才發現像扇子一樣,而且氣味十分芳香;然後夾在書本里,把它們壓平。幾天後,再拿出來「假裝」是扇子一樣,姐姐用來扇風,很「優雅」的樣子,假扮「鐵扇公主」,我自然就是「孫悟空」了。後來,我們夥伴們都叫它「扇子樹」了。
終於等到樹葉變黃了,落葉了。金色里夾雜著充實,樹枝里充盈著色彩,感覺里夾帶著驚訝。白果也一點一點長大了、飽滿了。一天,母親說可以吃了。母親拿來父親釣魚用的、很長很長的竹竿子,把白果一個一個弄下來,我和姐姐在地上「收集」后,裝在籃子里,居然可以裝滿一大籃子。我口水早已經流出來了,放在嘴裡用牙咬,可十分堅硬,不知道怎麼吃,只好把白果從嘴裡拿出來,口水連同白果殼的味道一同吞了回去,心裡迫不及待。
我們圍坐在蜂窩煤爐旁,母親放一塊鐵板在蜂窩煤上,然後把幾顆白果放在鐵板上。不一會兒,白果就「叭」、「叭」地炸開了,一股焦黃的果仁香味撲鼻而來。滿屋的濃香,好像是在太上老君的煉丹房了。我們趕緊用筷子夾起來,放在自己的小碗里,飛到地上的,也要夾起來,畢竟是我們當時唯一能夠吃到的零食啊。
待白果涼下來,放進嘴裡,香味依舊,想象出悟空和八戒偷吃的「人生果」,也不過如此吧。用牙輕輕一碰,就像父親平日劈柴一樣,「唰」地一刀到底,然後再用舌頭慢慢去品味果肉香甜的味道,一直通向心窩。酥脆的聲音,一直傳到腦後,彷彿是晚上睡在蕎麥枕頭上的感覺一樣,慢慢進入夢香,身體輕飄飄,飛進了月宮……
冬季來了。小時候,總是覺得冬天特別地冷,而且我們這幫傢伙一到冬天都冷得流鼻涕。母親說要我們有鼻涕的趕快擤啊,否則會結「凌鉤子」的。我們把屋檐下或樹枝下凍結的冰柱稱作「凌鉤子」,說鼻涕會結成「凌鉤子」,是有點誇張了,但屋檐下的「凌鉤子」,最長的也會比我的個子高。夥伴們最喜歡摘下「凌鉤子」當「長矛」或「寶劍」打仗,時常有「孫悟空大戰白骨精」。有一次,我和夥伴們玩耍,由於地上結冰,我居然滑倒,並滑進了大門前的那口八方古井。更奇怪的是,我還用雙手撐住了古井的石壁,一直堅持到有人把我拉出來。這是我第一次死裡逃生!
從此以後,我開始害怕古井了。每次父親從井裡打水時,我總是站得遠遠的,總是擔心井裡有水鬼會把我「吸」進去。父親也經常用鏟子把古井四周的青苔鏟掉,以免有人來打水洗衣服或淘米時滑倒。但是,有一次,我卻與父親一起從井裡打水了。
開春后的一天,父親用扳車拖回一大車小樹苗。父親說,是植樹的季節了,並且讓我幫他。父親拖扳車,我在上面坐著;父親挖樹坑,我在一旁看著。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父親在培土時,我可以用手扶穩小樹苗。我不知道父親當時是做什麼工作,還要植樹,但終於可以和父親一起到古井邊拉水,然後把水一勺一勺地澆灌給小樹苗。小時候,父親是山。像父親一樣做事,細心經營自己的「家園」,是我童年最美好的憧憬。
忙完一天後,父親拖著扳車回十方庵,我還是坐在扳車上。看見自己親手幫父親栽種的小樹苗非常整齊地排列在庵前小路的兩旁,有一種自己已經長大的感覺。再回頭一看,那顆高大的白果樹就在路盡頭的中間,好像就是玉皇大帝,而這兩排小樹苗,彷彿就是他的文臣武將。第二天,我們把植樹的範圍擴大到馬路上,想到這些小樹苗也可以長成和那顆老白果樹一樣大、一樣高、一樣粗,心裡滿懷希望。
多年以後,總是在心裡回憶父親的植樹情結,也了解到植樹節是紀念國父的日子,以致於我高中畢業報考四川大學后,父親親自到省城更改了我的自願,把四川大學改為中山大學。「四川」改為「中山」,不是用漢字本身就可以解釋的,但我始終沒能得到滿意的答案。
在大學上植物學課時,自己尤其對白果樹有過一番研究。白果樹,也叫銀杏,是地球上殘存的最古老孑遺植物之一,被稱為「活化石」,是國家一級保護樹種。有趣的是,白果樹還有一個別稱,叫公孫樹。此樹名還有兩種說法:一是因銀杏樹長壽且結果慢,公公種下樹,孫子才能吃到果;另一說法是銀杏樹容易在其附近萌芽發新樹,子子孫孫生活在一起,故稱「公孫樹」。按照當時我們七、八個夥伴合圍的直徑來估算,那顆銀杏的年齡應該在千年以上了。
遺憾的是,大學畢業后,我再回到這個地方,看到的到處卻是高樓大廈和城市立交,再也沒有看見農田和水溝,更沒有十方庵、千年銀杏和八方古井。有趣的是,我童年嬉戲過的十方庵,現在是一個名為「慈濟醫院」的市級醫療中心,馬路另一邊有一座鋁合金加工廠,而那個廠長就是曾經把我從古井裡拉出來的那個叔叔。那條我曾經栽種過小樹苗的馬路,現在路的上方是一座長江大橋,一座全長4397米、主跨500米、世界第二、亞洲第一的PC斜拉橋。207國道通過這裡跨過長江,一直通向湖南。
現在回想起,這十方庵、千年銀杏和八方古井,都應該是同一年代的遺跡。每當我看到超市裡有賣蕎麥枕頭時,總是回味起白果的香脆和童年的時光,只是我再也看不到晚上螢火蟲的閃爍、再也聞不到田溝里水草的芬芳。
「逝者如斯夫」。時間就像流水,你永遠也無法觸摸同樣的流水兩次,因為已經流逝的永遠不會再來。人生亦如流水。有的人,活得光明磊落,如海納百川;有的人,活得跌宕起伏,如洪水肆溢奔流;有的人,活得清清靜靜,如湧泉靜水深流。上天有好生之德,人間有貧富貴賤,但生命卻是同等的寶貴。把握今天,好好享受生命的每個當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