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我的弄堂生涯 (連載 第十三集)

作者:8288  於 2016-4-29 04:31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網路文摘|通用分類:文史雜談|已有2評論

關鍵詞:連載



第十二集


弄堂口梧桐樹上的殘葉,終於在凄厲的北風刮過,落盡了最後殘存的幾片,只剩下枝桿在寒風中搖曳,滿地斑駁的枯葉,讓馬路上稀少的行人踩著沙沙怍響。那聲音傳進弄堂,單調的節奏,孤獨中透著悲涼。


一九七六年的一月,一個寒冷的季節。


宰相是中國古代最高級行政長官。歷史上的名宰相有漢李斯,蕭何,大唐房玄齡,魏徵。最近代的有曾國藩都算是千古傳誦的名相。更有南陽諸葛亮,卧龍崗散淡之人,念劉備三顧茅廬之恩,保定了漢家大業,鼎足三分,名垂史冊,家喻戶曉。


然而中華史上最長歷史的宰相,二十六年輔佐一朝,當屬現代的周恩來總理。


就在這一年,周恩來總理撒手黃泉。骨灰傾進了滔滔江海,無墳無碑。悄然而去。落了個白茫茫大地一片真乾淨。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


一九七六年的丙辰清明,北京的天安門廣場被前來悼念周總理的詩歌和花圈的海洋覆蓋著。同時消息也在我們弄堂里暗中傳播著,豆腐店的二兒子阿二頭上北京出差抄了許多詩詞回來。這些詩詞有的是指責毛主席的夫人江青的,也有將怨恨出在張春橋,姚文遠身上的,甚至還有悼念楊開慧的詩詞,彷彿是怨恨後母哭親娘之勢。


幾天來我們也紛紛轉抄朗誦。聽阿二頭說,天安門廣埸好像氣氛不對,一輛輛的卡車上裝了很多穿工作服,柳條帽的工人。都往廣埸里駛去,他因為已買了回程火車,也沒多呆,便抄了些詩詞回來了。


但是敏感些的如我家三樓擱的小鄭老師,燕玲他大哥大華等幾個,有告訴大家說,這幾天報紙上登載了批林批孔批周公,暗喻周總理的。


「春寒陡峭欺燈暗,聽風聽雨過夜半」


這些傳聞及詩詞,又通過不同渠道進入了我們弄堂地下通道。


風雨十年,貌似和平年代,但是我們經常會有一種地下交通員的成就感。


比如傳遞書本及詩詞時,弄堂里的菊娣,大燕,豆腐店三毛,四毛,海明等同學。大家一般會在屋檐下輕敲三下窗戶或後門。表示有傳抄本或被禁的書籍來了,然後關照下一位讀者是誰,我有時能看出是誰的筆跡,一般都是比我們大一些的三叔,二哥等抄的,但我們從不打聽細節,只管傳閱。


因為上次水果灘小廣東在弄堂口站站,經常見姑娘經過時起鬨吹口哨被抓去勞教后。被判刑最重的是后弄堂的三爺叔后,因此我們知道誰年紀大,誰就會是教唆犯。


如果我們這種不明刊物,反動,黃色書籍的地下傳閱,一旦案發,我們最多就是關在白茅嶺勞教農埸,勞動教養幾年。而那些二哥,三叔們就要嚴懲了。




百密一疏,有一回我也差些出事了。


記得那次傳閱一本作家張恨水的"夜深沉"和一本民國言情小說"魯男子"。


國娣在閱讀這二本書時被她那國棉十七廠做領導的姆媽發現了。


黃昏剛剛降臨,秋冬季節天色暗的早,家家戶戶都巳盞燈了。一陣激烈的敲打著我家窗戶的聲音傳來,國娣媽一手拉著國娣,一手挙著這兩本書籍,闖入我家。她一定要我坦白交代黃色書籍的來源!國娣經不起她娘的嚴刑逼供,把我出賣了。


這二本書其實是大燕傳給我的.大燕和國娣是住在一幢樓的,在國娣娘的叫喊聲中,大燕比我還早知道了東窗事發.她先一步衝到我家,但國娣姆媽的兇悍使大燕沒敢出聲,躲在牆角邊,我倆對視著,明顯的感覺大燕的身體有些在發抖.


大燕家成份不好.一出事.她爸肯定是教唆犯,再判一次刑,她家也完了。 


一瞬間,我也把後果都推算了一遍,這事若告到公安局,給我按個閱讀傳播黃色書刊的罪名,我也會被單位開除,判個五年勞教。


如果我把大燕供出來,不但大燕會鈹單位開除,還會牽涉她爸,她爸為了爬進倉庫偷一隻自己的結婚戒指已被判過刑,成了四類份子,天天掃弄堂,這次若牽涉進來,一定會是教唆犯的,那她們家也許就完了。


任憑國娣姆媽潑婦罵街,撒賴威脅,我保持沉默,魯迅先生說過,「當我沉默的時候,我覺的充實」。我們平時背地裡,管國娣媽這種人叫瘋子,世界上的邪惡,都是由愚昧無知造成的。所以,不能和愚昧無知的人去理論。


我爹有些怕了,走進了裡屋沒敢出聲,我爹的膽小是出了名的。他自己說,解放那年,共產黨的地下組織在他的學校讓他發傳單,他竟然給拒絕了,並告訴我娘說,"那時上海白色恐怖籠罩,國民黨寧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我若接了傳單走出校園萬一就給殺了"。


由於我爹的懦弱,我們家庭從此就輸在了命運的起跑線上了。


我有時候會瞎想,我想我爹如果當年肯接過傳單,拿個槳糊桶上大街那麼涮幾下,我們全家的命運就改變了。


我爹會是四九年參加革命的老幹部了。咱家可以住進當年資本家潰逃時留下的花園小洋房了。


我爹如果是老幹部了,我兄姐就是挿了隊也很快的不是送部隊革命熔爐熔一下,就是包送進大學去培養了。


我爹如果是老幹部了,肯定也可以托托老上級,老部下的,我能分配進國企單位了。


我爹如果是老幹部了,什麼內部電影,內部書籍不能看嗎?還用得著這般偷偷摸摸嗎?


其實最最受害的還是我爹自己,如果他是老幹部了,絕對不會走的這麼早,住在老幹部病房,好針好葯好護理的,能走的那麼早嗎?


總之,我爹那一瞬間的判斷失誤,將他自己和我們全家的命運都改寫了。


「合抱之木,生於毫末」,

「九層之台,起於壘土」,

「千里之堤,潰於蟻穴」。


天色更暗了,國娣媽不顧一幢房子里鄰居大家的冷眼相待,繼續著她的耍潑,眼看情形特對立,我感覺國娣媽的智商肯定不高,或者腦子肯定出了些問題,因為她這樣的不依不饒,也牽涉到國娣的.


不過當時我已經做好了警車隨時會鳴笛呼嘯,到我們弄堂來抓人的準備了。


關健時刻,還是我娘站了出來說:


「這兩本書是我家的藏書,如果內容黃色反動,你去告我家姑娘,那你家姑娘也都看了,要抓就一起抓進去吧!要不你把我也一起告了吧!」


後來在大夥鄰居的勸說下,大慨國娣媽考慮到告我娘這種家庭婦女也沒啥意思,就提出要我娘將這兩本書當她面馬上燒掉。


在爐膛竄出的藍色火焰里,國娣娘拖著國娣罵罵咧咧的走了。


星月交輝的天空,夜深沉如水,我將大燕送出了大門。清涼美麗的夜晚,彷彿散發出一股溫柔慈悲的力量,讓我們從容的品嘗著加深了友誼的滋味。


後來大燕告訴我人家要我們賠書,我便偷了家裡一套線裝本初刻拍案警奇,將這事擺平了。


人心在思考中走向了凝聚,於無聲中聽驚雷。這一年的中國人彷彿是踩著地雷走過來的。


在弄堂里人群的交頭接耳中,天安門廣埸的清明紀念活動仍定性為反革命事件.




唐山發生了大地震,同學美貞的爸爸趕去了現埸,美貞她叔叔是唐山科學院的,他爸找了幾天幾夜,終於在一個地震棚里找到了五歲和七歲的兩個表弟,煙熏火燎的在煮米飯,她叔和嬸在屋樑砸下的那一刻,緊緊的將他倆抱在懷裡。她爸將倆孩子帶回了上海。


這一年的哀樂聲響了三回,我也戴了三回黑紗了。


那段時間在家中都不敢笑出聲些。我們姐妹長大了。有時會在家裡發表些對社會時事的評論,我記得我爹一看見我們簇擁在一起,他不但去關門關窗戶,還會在門外放哨,時不時還敲一下門,咳嗽一聲,表示有人經過了,提醒我們別聲音太大了,那情景都趕上電影里地下黨開會了。


毛主席的遺體才放進了水晶棺木沒幾時。他的夫人江青和上海的張春橋,姚文元,王洪文便被抓了起來。罪名是在挑起了文化大革命。


然後舉國歡騰,十年文革的怨氣終於有地方傾吐了。


有仇的報仇,有怨的報怨,歷史有時候是何其的相似。


楊貴妃「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娥眉馬前死」。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千門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李慶霖告御狀后,毛主席曾經表示會遂步解決知青問題,一直到他去世,知青仍無法回城。


逐步解決,應該是有權勢的子女先解決.


普通百姓的子女還是要再耐心等待,我哥我姐仍在耐心等待的群體之中。


底弄堂菊娣她姐當年意氣風發,敲鑼打鼓的去了新疆建設兵團。


新疆多美啊,"天山腳下是我們可愛的家鄉" "塔里木的葡萄熟了,阿娜爾汗的心也醉了"。


菊娣她大姐戴著大紅花,一身草綠的軍裝,右邊斜挎著軍用書包。左邊一個軍用水壺,一條為人民服務的白毛中扎在皮帶上,這種裝束永遠停格在幼年我的心靈深處,簡直是電影明星的范。


周末那天休息,我去菊娣家取書。菊娣說,她大姐回來了,我隔著門縫瞧著有一屋子的人,有個老人躺床上。看了一圈,沒見她大姐,便問了菊娣"人呢"?


"床上"菊娣的回答使我倒吸了一口冷氣.


她大姐應該四十歲光景。怎麼也和床板上的老人配不起來。菊娣說她大姐在新疆嫁了一個河南人,生了四個小孩,她姐夫積勞成疾生肝病。從發現到走才十幾天,她姐一個人拖著四個小孩,現在脊椎都直不起來,新疆兵團讓她回上海來治病。


那她們住哪兒呢?我問了,


"正在天天吵呢"我知道菊娣家兩間平房,前幾年她父母已過世,她大哥結婚佔了間裡屋,菊娣和弟妹三人住外屋,這一下子再添五口人.疊起來也不能住呀.


 "這不我嫂子已經天天扔東西罵人了。


我說不出用何種方式來形容菊娣她姐的苦難。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菊娣的舅公,姑姑等親戚不忍外甥女的悲慘遭遇。拼湊了幾千元,在偏僻郊外替她們母子買了間農舍。搬家那天,還是弄堂里的四毛,三毛,海明和燕玲他哥,后廂房的明明等踩著菜場里借來的黃魚車送她們去的。




早春二月,弄堂外的梧桐樹葉已有些綠芽了。


二月春風似剪刀那帶點陡峭的風拂在臉上還是有些寒氣的。菊娣她姐裹著棉被躺在黃魚車裡,弄堂里的鄉鄰都走出來和她姐惜別,有塞幾元錢的,有包些糖果的,也有給些塑料盆籃的。我和大燕等幾個同學湊了十幾元錢,買了二包椒鹽小黃糕塞給了她姐,我沒敢看她姐的臉,更怕看她的眼晴。


那天,弄堂里的黃魚車和自行車混搭的車隊又一次浩浩蕩蕩的駛出,我想起了十年前文革開始時到康平路去救人的那次.


(七十年代,上海人的黃魚車)


人生真不知還有多少的十年可以這般的消耗。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我都已經討厭我自己了,怎麼老去觸摸這幽暗的邊緣。


後來在二十多年後的一次和菊娣見面時,菊娣告訴我,她姐身體還可以,病病歪歪的也拖到現在,主要是她買的那間平房,遇見拆遷了,窮人翻身靠動遷,她姐一家拿到了三套二居室的新房,我打心底里為她姐感到高興。


(未完待續)



(本文作者  悉尼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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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2 個評論)

回復 徐福男兒 2016-4-29 08:58
為什麼「老去觸摸這幽暗的邊緣」呢?因為不想那種日子再回來。
回復 秋天的雲 2016-4-30 03:03
村裡不少人包括我都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身同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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