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歲離職女官員:我不想當官 只想通過當官做事
來源:倍可親(backchina.com)當一位42歲女官員選擇離職,所有人都認為她瘋了。
離職前,沈珂是山東濟南長清大學城(濟南經濟開發區)管委會副主任,聘任制副局級官員。在此之前,曾歷任陝西省直公務員、重慶某區副調研員、重慶某區副局長、陝西西咸新區管委會信息中心主任(正處級)等職務。
她自稱是理想主義者。20年體制內生涯告一段落,她沒有「人走茶涼」的落差,反而燃起追求深造的烈火。
頂端新聞記者對話沈珂,梳理她在體制內的選擇和思考。她說:「我不想當官,我是想通過當官去做事。我不做事,只當官會很痛苦,我沒有官癮。」
以下是沈珂的自述:
沈珂工作照
反潮流
我是2004屆大學畢業生,直接考了公務員。那時候一流人才考研,二流人才考公。因錯過考研報名,我就考到了陝西省人社廳。
5年後,我升為副主任科員。為了尋求更高的平台,我開始走公選這條路。公選過程公平公正,是走上體制內領導崗位最快捷的路子。
通過公選,我很快從省直機關的副主任科員,到重慶某區做了副調研員。第二年,我又通過遴選,轉到重慶另一區的副局長實職。
直到2011年,我在公務員編製崗位上工作7年多后,看到陝西省設置西咸新區的消息,這是我第一次接觸「開發區」這個概念。當時國家級新區的概念剛剛興起,我們體制內的人覺得,開發區特別洋氣、前沿,裡面人才雲集,都是高收入、高學歷人才。感覺這個工作會更有意思,接觸面會更廣,不用再局限於一直做純粹管理、缺少技術含量的工作。
我在西咸新區考聘上管委會信息中心主任,從副局長轉為正處級。中國的開發區是改革的產物,每個地方不一樣,我們當時的單位是省政府的派出機構,屬於行政機構,但裡邊的人沒有編製。當時的改革理念是,開發區再有編製,首先就沒有體制優勢了,希望把企業管理的先進理念引入到開發區體制當中。
在西咸新區工作9年多后,我看到山東省的開發區公開招聘副局級副職,就考到了濟南市經濟開發區管委會。當時的政策是,原來在體制內的幹部,交流到開發區之後進行「檔案身份封存」,是實名備案制。後續再交流出去時,檔案和原來的身份接續,就高不就低,比如我在這兒是副局級,下一步想去其他單位,就比照副局待遇。
這裡是三年一聘任。在2024年續聘時,產生了一些狀況,已經影響到我的正常履職。我感到生氣和無力,就在6月份選擇了離職。
作為公務員,這些年我一直在開發區,原因是希望在體制內依然能有更大的平台、更寬廣的視野,提升自己的能力。而當一個地方不能再提供這些,不如走人,這也是我性格比較要強的地方。
如果我不離職,能暫時保住所謂的職位、穩定的收入、穩定的生活。但如果一些事情逾越我的底線,我覺得就沒必要耗下去。舉個例子,我是管項目招商的,在分管領域看出了問題,肯定要指出來。
離職不是一時衝動,而是長期的選擇。在特定時間點做決定,是因為有當時不得不做出抉擇的緊急事件。
我可能比較要面子、要口碑,覺得離開一個地方,當地人怎麼評價很重要。我去過重慶,去過濟南,我在乎的是,任何時候離開,我再回去時還有一堆朋友。當時我離開,所有人都覺得我瘋了。
理想主義者
我是河南人,畢業后考公到陝西,再到山東。其實陝西、河南對編製的態度還好,我覺得有沒有無所謂。但一些山東人不這樣覺得,他們普遍認為有編製才叫工作。
過程中,我愛人一直很支持我,我們都是理想主義者,他一直支持我所有的軌跡。我們是同步的,過程中沒有任何問題。
從體制內離職,我是想在不惑之年實現質的跨越,追求心中的理想。之前走公選、公開招聘的路線,潛意識是比較自信,就是要靠自己。我可能缺背景,缺人脈、缺人際關係方面的運作能力,但我的所謂學識、口才、落實工作的能力是可以的,我希望把自己的特長發揮出來。
我是法律專業,做過宣傳崗位、經濟崗位,就是希望得到更多的歷練,而不是一輩子綁定到一個單位。一直變換崗位,就是想讓自己在更大的平台,有更大的視野、更大的空間,得到方方面面的歷練,和社會、經濟、市場、企業這些最前沿的東西不要脫節。
考研深造一直是我的夢想。2018年,為了做好開發區的招商工作,我讀了西安交大的MBA,因工作繁忙,5年半才畢業。我的畢業典禮是在2024年6月,正好當時我離職,是真正的畢業即失業。
進了體制后,一些人會去研究為官之道。我不想當官,我是想通過當官去做事。我不做事,只當官會很痛苦,我沒有官癮。
在體制內20年還有這些想法,和我的個人成長經歷有關。2011年我第一次到開發區時,很自卑。因為開發區的人都是高學歷精英,很多海歸。我有慕強心理,希望到那個隊伍里,一直向最先進的方向學習。
其實「開發區」本身,在中國發展過程中也是耀眼的一段歷史。那些在開發區歷練過的,現在很多是高級人才,特別有才華。最讓我佩服的曾經的開發區一把手一直告訴我,他欣賞我,是因為欣賞我的才華和能力。
沈珂在畢業典禮上
走出體制思維
我曾擔心離開體制一無所長,害怕不再被需要。我的視頻號「奇卡說」半年積累8萬粉絲,火了之後,很多體制內的人給我留言。我發現一些人有抑鬱傾向,後來,我開通了有篩選的一對一諮詢。
大部分和我聯繫的,都想覺得自己不適合體制,想從我這得到一個答案。我會給他們分析三個要素:一是家庭情況,幾個孩子;二是和愛人的三觀是否一致,對方是否支持;三是專業背景,凡是文科生的,我一律勸對方不要離開。
走出去是非常難的。5年前,從開發區經濟崗位辭職到民企做高管的比比皆是,那時候誰被華夏幸福挖了、被萬科挖了,是一種榮耀。說明人家有本事,能當官,還有專業技能。
目前的形勢來看,公務員職業是相對好的選擇。在體制內待久了,即使有專業技能,但沒有資質證書,沒有實操過,也很難進入企業。
我在體制內收穫很多。一是對社會方方面面的高認知。要想真正了解中國社會的社情民意,政府平台無疑是最直接的。比如我們搞招商,我就要被迫學習半導體、人工智慧、數控機床等知識,包括他們內部怎麼運作、商業模式怎麼搭建,在招商引資項目談判過程中,都能領悟明白。
其次是高認知造就的高意志力,坦然面對人生起伏的能力。我現在之所以能挺住,也是因為在體制內見了很多大風大浪。在沒有打破信息差前,人們往往存在恐懼,而體制內打破了信息差。有人說已經聯繫好網際網路大廠了,但我不建議他們出來,就是因為民企的工作強度、需要的心理承受能力,他們很難扛得住。
我在體制內一直秉承平民情懷。所以經歷所謂的地位懸殊之後,我並沒有多少心理落差。
我這個職業,每天的狀態是處在不斷對別人的評價及別人對我的評價中。互相揣摩,互相進行價值判斷。走出體制容易,走出體制思維很難。但是我沒有「人走茶涼」的感覺,因為我一直在打著「防疫針」。
離職后回到老家的沈珂
在體制內,經常要看到人的內心,看到他的慾望,看到他真正的想法。出來之後就不需要這樣,因為已經是普通打工人了。
我發現,這個世界其實是美好的,就看你的心靈是怎麼樣的。你得把過去所有的道德評價,看人心思那一套統統忘記,復歸到赤子之心。
不建議年輕人都去考公
離職后,一開始我很迷茫,經歷了傳說中的35歲職業危機、孩子上學、未來怎麼辦等問題。半年以來,我一直處於假期狀態。
目前的形勢,對35歲以上的文科女生來說,就業壓力非常大。我原來想至少休息兩年調整,但現在還是逼著自己讀博士,希望未來能更好。我目前正在夜以繼日學習外語,準備托福,希望申請一流大學出國深造。
其實之前我也和企業家朋友探討過兩個創業項目,但是因為市場、成本等因素擱淺。我現在做的視頻不算創業,也沒有註冊公司。我把它當作和外界保持溝通的方式,這也自己喜歡的事情。
其間很多網友建議我做電商,有律師事務所邀請我做行政,也有考公機構邀請我入職。但我既然下這麼大決心徹底換一種人生,就希望做我喜歡做的事情。
沈珂生活照
說實話,我真的不建議年輕人都去考公,這是不正常的。社會的進步靠技術,靠真正在市場上創造財富的人。
如果年輕人,特別是清華北大的畢業生讀了計算機博士、理科博士也去考公,社會是沒法進步的。
我覺得年輕人不要習慣於端鐵飯碗,建議在市場的大風大浪里歷練游泳的能力,而不是過一成不變、一眼望到底的生活。當然,這麼說並不意味著詆毀公考行業。
經濟高速增長期,優秀的人才都在市場上找錢去了。10年前出國留學回來的,多是進投行、金融系統,因為那時候金融業特別繁榮。這幾年他們又從金融業出來,選擇進入體制,就是因為金融業下行。
所以社會是有變遷的,有波峰波谷。現在經濟發展進入新常態了,確實公務員職業相對穩定。但是你進來3年5年以後,市場變化,技術進步,再想重新做技術、做公司,可能已經來不及了。真正有才華的人,不要埋沒自己的才華,應該去創業,去大公司,去上市公司甚至跨國公司中見世面,去歷練。
走出體制后,我在為深造努力。雖然也有對未來職業階層、地位、收入的焦慮,但起碼我現在每天都在努力,不是在混日子,沒有躺平。
可以說我仕途坎坷,但也得到很多,我一直在堅守內心的準則。
我至今記得,剛畢業時考省政府公務員時的面試題。最後一道題,考官問我:有人說中國是一個沒有信仰的國家,你怎麼看?
我說中國不是沒有信仰的國家。論述的最後,我說特別喜歡康德的那句話:「有兩種東西,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們在我心靈中喚起的驚奇和敬畏就越是歷久彌新,它們一個是我們頭上浩瀚的星空,另一個是我們心中的道德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