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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紅:你家祖墳燒高香了!我家沒有祖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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硨磲大爺 發表於 2017-4-13 00:56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本帖最後由 硨磲大爺 於 2017-4-13 01:01 編輯

  

  ▲製圖 / 北京晨報美編 許博超


  1

  說起來挺不好意思的,大學我考了3年,但即便這樣,我居然還是我們大雜院里第一個大學生——您說說,我們這個大院得多沒起子!

  我們院里基本都是底層人民:劉大爺是「跑火車的」,他兒子是首鋼的,如今爺倆都謝世了。呂叔是醫藥公司的會計,高壽,90多歲了。程大爺是泥瓦匠,老伴兒去世后,被侄子接走,估計也不在世了。李麗是唱京劇的,搬家走得早,我壓根兒沒見過,但是我家的玻璃板底下壓著她的劇照。王大姐是撿廢品的,一輩子沒結婚,最終一個人孤零零死在小屋裡。梁奶奶裹小腳,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漂亮老太太,有個表弟是我國著名的相聲演員,可她自己卻是個「掃大街的」。新中國成立35周年大慶,我半夜爬起來去天安門廣場看升旗,在衚衕口撞見老太太:街燈把她瘦小的身影拉得很長,她顛著小腳,揮舞著比她高出一頭的笤帚,那笤帚既像是舞伴兒又像是拐棍兒。哦,還有老薛頭,他幹什麼工作我忘了,因為搬來得晚,只記得他特別喜歡吃肉,傳說得了5次腦血栓,卻天天在家用火鉤子燒豬頭上的毛,我一進院,就能聞見一股子火燎頭髮的味道。

  院子里還真藏著一位「名人」——魯迅先生的小舅子。我五六歲的時候,老爺子已經80歲了,穿民國時期的大褂,時常拿廣東的點心給我吃。我這才知道,原來點心竟然可以是鹹味的。我爸叫他「許爺」,我稱他「許公」,鄰居們都說,他是許廣平先生的十三弟。

  院子里最「出名」的人要數吳大媽,渾不吝,敢拿磚頭砸人家玻璃,年輕時販過大煙——當然,這一幕我無緣得見。我記事時,老太太已60多歲,胖,大夏天裡,不穿汗衫,裸露著上身,剽悍地坐在院子里,用大海碗吃炸醬麵。原來,乳房真的可以垂到腰際,她呼哧呼哧吞著面,兩個乳房就在鬆緊帶的褲腰間來回遊走,看得貓狗都眼暈了。我搬個小馬扎,坐在她身邊,用手把玩她腋窩垂下來的肉褶子,她不急不惱,只顧吞面嚼蒜。我不愛吃麵條,但是我很享受她那吃麵條不要命的樣子。

  

  2

  在這樣的院子里生活,我最大的夢想就是當個大公共的售票員,喜歡用綁著皮筋的紅藍粗筆劃票撕票的利落勁兒;喜歡訓斥外地旅客的霸道勁兒;喜歡開著窗戶,迎著風,穿行在長安街的神氣勁兒。可誰也沒想到,我竟然考上了大學——兩年來我一直都是無業遊民,錄取通知書一下來,我就不是我了,50多個街坊都來道喜,門檻都踏平了:「咱們院也出了大學生了。你們家祖墳真是燒了高香了。」鄰居們拉著我媽的手說。

  我問我爸咱家祖墳在哪兒呀?我爸說,咱家沒有祖墳。他打哪兒來的,他爺爺奶奶是誰,他都不知道。

  也許是因為沒有祖墳保佑,我在成為全院的驕傲后,沒輝煌幾年,很快就淪為全院的累贅——嫁不出去。只要認識我的鄰居都給我介紹對象,不認識我的鄰居也通過吳大媽給我介紹對象。後來,我把剽悍的吳老太太都熬死了,還是沒嫁出去。

  同樣好吃的老薛頭繼承了吳老太太的遺志,他把煤球爐子搬到院子里,燒得通紅的火鉤子,一遍遍蹭過豬臉,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他歪著頭躲過火光和煙霧,語重心長地勸我:「當大學生把你給害了,做記者更是把你給害了——心氣高了,瞧不起人了,還不如當售票員呢,嫁個大公共司機,孩子都能打醬油了。」

  因為腦血栓後遺症,老薛頭說話有些費勁,裊裊升騰起的煙霧,濃郁的燎豬毛味,讓他的聲音變得飄飄忽忽,「你說你媽多著急!你說她幹什麼能有意思!你看東屋的王大姐多慘,得了急症都沒人知道,愣是一個人死在屋裡……」我打斷他:「叔,您真的得過5次腦血栓嗎?」「那是。沒有5次也有4次。」「那您為什麼還吃豬頭啊?」「不吃豬頭,人生還有什麼意思?就如同不結婚,人生還有什麼意思!」他突然停下手裡的火鉤子,渾濁的眼球一亮:「你不嫌棄,叔給你介紹一個,人特好——這點最重要,別的都是瞎扯。你要願意,就把電話寫給我。我讓他給你打電話!」我當然不好意思說不願意,只得硬著頭皮拿個紙條寫下電話,遞給他。他放下火鉤子,把沾滿豬毛和豬油的手在衣襖上很認真地蹭蹭,雙手接過紙條,揣進懷裡,臉笑得如一朵花:「等叔的好消息啊。」那一刻,彷彿我已經成功嫁出去了。我瞥了一眼豬臉,收拾得真白凈呀。

  遠離了燎豬毛的熏陶,我腦子清醒了不少,越想越覺得王大姐的「結果」確實很慘。據隔壁女鄰居說,「老太太折騰了一夜啊,咚咚咚,拿頭往牆上撞,興許是疼的,遭罪呀。」當時是深夜,女鄰居膽小,不敢過去探望,熬到天亮,喊上居委會幹部,推開門,人已經去世。想起這一幕,我毛骨悚然,咬咬牙:如果這個男的,果如老薛頭所言「人特好」,那就見見吧。

  決心拿定,單等著有人打電話。誰知道,當天夜裡,老薛頭因為第6次腦血栓被送進了醫院,第二天晚上就永遠地離開了我們。我急急趕去醫院,心裡那叫沮喪:「老天爺呀,你就是一心一意不讓我嫁出去,也沒必要全心全意要了我薛叔的命呀。」還是薛嬸身經百戰,山崩於前而不慌,她從薛叔的懷裡掏出我的字條,鄭重地還給我:「老薛介紹的那個人是誰,我也不知道呀。孩子,不是我們不幫你,這是天意呀,你家祖墳上就沒有這炷香呀。」那一刻,她對我未來的絕望,超過了對老伴兒死亡的哀傷。

  

  3

  終於,還沒等我嫁出去,大雜院就拆了,鄰居四散而走,匆匆而別。我在琉璃廠西邊的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雜院里住了40年,能記住的人和事真是寥寥,但是因為有這些人和這些事托著、頂著、擋著、護著、撐著……我回頭看來時路,溫馨滿滿。只可惜,我成長的路,就是他們凋落的路。如今,人過四十的我,沒有了他們的庇護,也到了直面死亡的年紀。

  清明節,我在八寶山人民公墓里流連,近7萬個墓碑,那上面的名字似乎都很熟悉——普通老百姓,名字其實都差不多。而普通老百姓,又有幾個能有所謂祖墳的——我們那一個院兒的老人也許就散落在八寶山的各個角落裡。

  現在最後悔的事情就是沒有聽他們細細講過去的故事,不知道我爺爺怎麼娶的我奶奶?不知道吳老太太當年怎麼販賣的大煙?不知道許公是否跟姐夫魯迅先生很熟……唉,人生路上,我知道我終要去哪裡,卻不知道我從何而來,不知道「送」我而來的那些人經歷過怎樣的人生——這種遺憾,讓如今的我備感孤獨。我在夢裡常常回到老院子,看到吳老太太垂下來的雙乳,看到老薛頭收拾得乾乾淨淨的豬臉,看到梁奶奶三寸金蓮的小腳……也許那個大雜院就是我的祖墳。這麼一想,我踏實多了。

  (文 / 北京晨報首席記者 崔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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