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自費生中,少有的佼佼者

作者:change?  於 2023-12-9 04:35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留學生活|已有1評論


天津中國銀行第一任行長早年不學無術,吸食鴉片。

後來浪子回頭,東渡日本留學,搖身一變成與袁世凱交好的金融巨子,叱吒風雲。

楊毓璋唯一的遺憾是而立之年,膝下無子。

一天,他正在外談事,忽聞妻子要生產,撂下生意,急跑回家。

正趕上嬰兒第一聲啼哭,有力而嘹亮,是個男丁。

這年楊毓璋35歲,1915年1月12日,是他與兒子楊憲益的第一次謀面。

屈原在《離騷》中自述:「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楊毓璋喜出望外,兒子與屈原同在在庚寅日出生。

「好啊,將來恐怕也像屈原一樣會是位文人學土吧!」

伴隨這句預言,楊憲益日漸長大,這個富家少年不同於一般的商賈,他生而尊貴。

自會走路起,就穿上了袁世凱贈送的清廷黃馬褂,在大公館里過得是正統貴族生活。

5年後,楊毓璋突發惡疾去世,楊憲益被迫與童年一刀兩斷。

大家族的財產紛爭將他攪了進去,穿著正式地替父出席董事會,叔叔們道貌岸然地在他面前瓜分遺產。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家底殷實的楊家走向敗落,卻一直到他大學畢業那年,才畫上句點。

十二三歲時,楊憲益離開私塾學堂,進入法租界英國教會學校。

在這裡,他真正接觸了文學,如饑似渴,平均一天讀完一部西方文學。

1931年,日本在華髮動「九一八」事變,群情激憤。

楊憲益怒不可遏,放下手中書本,自費請來軍官,組建一支學生隊伍,每日在校操練。

16歲的少年,心懷祖國,熱血浪漫。

1934 年,楊家沿襲留洋傳統,將楊憲益送至倫敦求學。

「想去牛津還是劍橋讀書?」

「哪一個更好?」

「牛津,更難進。」

「那我就去牛津。」

當時的留學生分三類:

一是自費生,多半是浪蕩貴公子,揮霍無度,學習荒廢;

二是庚款生,一心讀書,不問國事;

三是國民黨派來的「藍衣黨」,邊讀書,邊監視其他中國留學生。

而楊憲益是自費生中,少有的佼佼者。

他在倫敦研讀了五個月,就去參加牛津入學考試,順利通過希臘文、拉丁文的專業筆試。

面試考官雖認定他是僥倖考過,卻在面試中找不到任何破綻。

奈何,楊憲益給他們留下了深刻印象,后因名額有限,他被延期一年入學。

牛津要求大一學生必須住校,這位貴公子深夜常徘徊在酒館。為了躲避門禁,就常從人行道下的煤道溜進宿舍。

頭兩年,他通過希臘文、拉丁文專業考試,后兩年在宣傳抗戰之餘,攻讀英國文學。

楊憲益雖然還是一副公子做派,但家道中落,排場遠不如前。

大三時,家裡已經很少寄錢來了,大四最後時期,徹底斷炊,他只能賣書度日,熬到了畢業。

比學業更重要的是,他以學生身份,在異國他鄉,身體力行地抗日。

1937年「盧溝橋事變」,楊憲益在牛津當選中國學會主席,宣傳抗日,彼時在牛津讀書的錢鍾書、楊絳夫婦也參與其中。

與他針鋒相對的正是日本學會主席板垣征四郎,該生的父親正是策劃九一八的核心人物。

多年前,他為反抗九一八暴行,在天津組織同學操練;多年後,他直面敵人的後代,只有憤恨。

為了讓更多人認清日本在中國犯下的罪行,楊憲益四處演講,反將日本學會的成員吸納進來,聲勢浩大。

原本100多人的組織,由於越來越多的人參與,後來發展為上千人。

1940年,楊憲益拿到了牛津發放的畢業證,他的名字登上了《泰晤士報》。

哈佛也遞來一份聘書,國內素未謀面的沈從文、吳宓,大力推薦他到西南聯大擔任古希臘和拉丁文老師。

一面是世界名校,一面是風雨飄搖的祖國。

幾乎毫不猶豫,楊憲益選擇了西南聯大。

彼時,昆明剛被敵機轟炸,一片焦土,彷彿隨時都會再來一場空襲。

母親擔憂他的安危,數次交涉無果,楊憲益只好折中去了重慶中央大學。

後來驚聞詩人聞一多在聯大被殺,他還諷刺當局,幸而我沒去聯大,不然長得這麼像,倘若殺錯了,也不是沒可能。

他在重慶的確度過了一段少有的安穩日子,還和妻子戴乃迭舉行了婚禮。證婚人是赫赫有名的中央大學校長羅家倫及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

戴乃迭是英國上流社會的女孩,第一次見面時,兩人一見鍾情。

楊憲益特地根據她的英文名,音譯了「戴乃迭」這個美麗的中文名。

見慣了虛榮勢利的英國貴族女孩,戴乃迭的真摯大方令他見之不忘。

同樣的,風度翩翩的楊憲益讓戴乃迭痴狂,為此,她忽略了一眾王公貴族的示愛。

大學期間,楊憲益翻譯的第一篇中國古典作品就是《離騷》,不為了紀念父親的期望,只是想跟英國老師顯擺一下中華文化的底蘊之深。

這篇優雅繁複的譯文卻將戴乃迭迷住了,她索性放棄在學的法國文學,攻讀中國文學。

1940年,她跟隨楊憲益回國時,兩人的結合,遭到傳教士母親極力反對。

這樁婚事甚至沒有得到祝福,戴乃迭母親只留下一句詛咒般的預言。

「你們的婚姻不會超過四年。」

戴乃迭享受在中國的生活,還為楊家誕下長子楊燁。

楊燁的混血長相,給他帶來了諸多煩惱。他自知和其他同學不一樣,良好的家庭教育卻未讓他對父母產生任何埋怨。

甚至,他常托腮望著母親表白,「媽媽,你真漂亮。」

那種毫不吝惜地直白讚美,其實很英式。

同齡人的嘲弄伴隨著楊燁成長,但他繼承了父母的聰慧基因,從小學到高中,都是成績優異的三好學生。

這個時期,戴乃迭與楊憲益的翻譯工作也風生水起。

他們接手了不同時期、不同題材的中國文學作品,從《儒林外史》《白毛女》到《魯迅全集》,廣受國內外好評。

夫婦二人同心協力,舉案齊眉,完成的高質量譯作甚至被國外高校當作教學研究的藍本。

這天,楊憲益接到外文出版社一項艱巨的任務,「翻譯曹雪芹的全本《紅樓夢》。」

這部無數學者競折腰的文學巨著,草蛇灰線,伏脈千里。

裡面的諧音、暗示、隱喻更是不勝枚舉,若要翻譯出來,難度不可小覷。

兩人都對此壓力深重,卻又隱隱透著一股喜悅。這份前無來者的工作,意義非同一般。

在真正開始翻譯后,但凡遇到文化隔閡、難以讀懂的地方,兩人便不勝其煩地寫下注解。

力求讓英語國家看懂這部百年賈府興衰史,了解中國傳統文化最隱秘的一部分。

最終,楊憲益、戴乃迭版《紅樓夢》是西方最認可的英譯本。

平靜之下,暗潮湧動。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1966年,風波到來,北京首當其衝。

楊憲益單位的兩位領導率先「落馬」,平日里儒雅持重的人,實在無可批駁。

罪名只好安上:好吃東西。

貼了滿牆的「控訴狀」,更像是一份美食地圖,何時在何地吃了何物,連篇累牘地報道。

兩位領導在敲鑼打鼓中,轉圈遊街。

很快,楊憲益就由旁觀者轉換成了「當事人」。

他被揪到台上,和其他專家、知識分子站成一排,頭埋得很低,胳膊反向背在後面,高高舉起,接受質詢。

楊憲益身體很靈活,別人做出這個動作往往扭曲痛苦,他幾乎不費力。

後期,這種形式主義的審訊結束了,他被分配去掃廁所。

這位自小養尊處優的貴公子、馳名中外的大翻譯家將公廁打掃得纖塵不染,甚至便池上的陳年積垢都無影無蹤。

似乎,楊憲益很好地承受了一切莫須有的罪責,可他還是換上了輕微精神分裂症。幻聽、被害妄想,讓他時時刻刻都覺得耳邊有人要索他性命。

金髮的戴乃迭比楊憲益更難生活,她從備受尊敬的翻譯學者淪為了過街老鼠,走到路上都有人啐一口,高喊「打倒美帝國主義!」

兒子楊燁也並不好過,他以優異的成績先後報考北大物理系、清華數學系,直到放榜那天也沒等到錄取通知。

最好只收到新建校的北京工業大學的入學通知,萬念俱灰下,才知道「政審不過」。

為了顯得與周圍人一致,他主動抄家,掰壞了母親戴乃迭的古典唱片,打碎了家裡的古董花瓶。

他的裡子是中國人,可那張混血的臉依舊讓所有人自動對他,退避三舍。

畢業后,楊燁被分配到鄂城農機廠當一名普通技工,在這個閉塞的小城,他遭遇的厄運比以往更多。

為了尋求精神上的慰藉,他寫信讓妹妹給他寄書。

悲劇就發生在這件事上,書籍中有一本摩斯密碼手冊,這成為舉證楊家從事間諜活動的重要罪證。

一家子不堪重負,但這遠遠未到靴子落下的時刻。

1968年4月,預感到結局的楊憲益、戴乃迭在家開了瓶酒,把酒尋歡。

幾個小時后,他和妻子戴乃迭分別被送往男子、女子監獄。

在監獄了,戴乃迭依舊保持優雅整潔,每天獄警送牢飯時,她都堂堂正正地喊一聲:「謝謝。」

她在獄中最擔憂的是三個孩子,被抓入獄時,他們夫婦甚至來不及給孩子安排一個妥當去處。

後來聽說,孩子們都有人收留,吃住不愁,她才稍稍安心。

大兒子楊燁的確被收留了,在父母入獄后,他也被捕。

餘下兩個孩子,身無分文,流落農村。

1972年,楊憲益被叫出來拍照,獄友說:「你要被槍斃了。」

但是第二天,在一位領導跟他談完話后,他被釋放了。

「當初抓你是對的,現在放你也是對的。」

所以,獄中的伙食費以後慢慢從他工資扣除。

不久后,夫人戴乃迭也被釋放,回到家后,當年二人對飲剩下的半瓶酒,還在桌上。

物是人非,一家團聚卻發現長子楊燁精神異常,他開始認為自己是英國人,並不同父親說話,在家只講英文。

甚至「三闖」英國大使館,要求回英國,最終又被捕。

釋放回家后,楊燁更加自閉,戴乃迭無奈只得將他送往英國,寄住姨媽家。

1975年11月,在那裡,楊燁度過了一段平靜的日子,只是依舊少言寡語。

在和表兄妹打了一輪撲克后,楊燁獨自上樓,幾分鐘后,他的房間傳出一聲巨響。

火光衝天,楊燁自焚了,最終搶救無效死亡,時年36歲。

在他的房間里,找到殘存的手稿,上面寫滿了推演的數學公式,他本應該成為一位優秀的數學家。

而另一個88頁筆記本上,是近乎印刷體的詩歌抄寫,工整娟秀。

這裡藏著楊燁不為人知的另一面,柔軟敏感,才華橫溢。

喪子后,戴乃迭精神崩潰,長期酗酒。

據說,楊憲益怒其不爭,甚至打了愛妻一巴掌,只是仍未打醒借酒澆愁的悲傷母親

她和楊憲益的事業再度起步,他們做出了一套「熊貓叢書」,翻譯了《詩經》、《聊齋志異》、《西遊記》、《三國演義》,也收錄了《芙蓉鎮》以及巴金、沈從文、孫犁的文學作品。

只是楊燁像一道疤,永遠刻在了她的心上。任何都不能在她面前提起楊燁。

一次,她和楊憲益前往英國做演講,事故后,再度見到了妹妹。

當對方試圖請她回家看看楊燁曾經自焚的房間時,戴乃迭冷酷地終止了談話。

又一次,夫婦二人溫情對飲,興之所至,還歡快地唱起歌來。唱道《丹尼男孩》時,楊憲益掩面哭泣,「我真想我們兒子……」

戴乃迭拿起酒杯,也不接話,「喝酒,喝酒。」

她把悲傷埋在最深處,一旦撕裂,就是無法遏制的痛苦。

所以,晚年戴乃迭患了老年痴獃,她才一遍遍說出最心底的思念:「我的兒子呢?楊燁呢?」

患病後,楊憲益與她寸步不離,她的頭髮都白了,容顏也蒼老了,在他心裡,依舊是無暇的乃迭。

郁風去看望他們時,還為她畫了一幅肖像畫,題字:金頭髮變銀白了,可金子的心是不會變的。

1999年11月18日,戴乃迭與世長辭。

此後,這幅肖像畫就掛在楊憲益書桌旁,他不再外出,寧願在家與亡妻對坐。

楊家客廳有一面大書櫃,到了晚年幾乎送空了。

每次有客人來,他就指著書櫃,告訴人家,有什麼喜歡的,都可以拿走。

大批古董藏書,盡數被拿走。甚至翻遍家裡,都找不到一本他和妻子的譯作。

出版社特意送他幾本,留下珍藏,可他轉頭又大方送人了。

「沒有什麼可留下的,也不要留下什麼。」

戴乃迭去世后,楊憲益無比孤獨,他不再接翻譯工作,也關上了對外界敞開的大門。

他們這段原本被預言,不超過四年的婚姻,在經過如此跌宕起伏發一生后,相濡以沫到了最後。

青春作伴多成鬼,白首同歸我負卿。

恨不能與愛人同往,這是一位耄耋老人能說的最好情話。

楊憲益出生那天,母親夢到一隻白虎,躍入懷中。

算命先生解釋:既凶又吉。男嬰將是家中唯一子嗣,克父傷子;歷盡磨難后,也會成就一番大事業,榮耀門楣。

後來,縱觀楊憲益的一生,5歲喪父,64歲喪子,入獄4年又被釋放。

一生翻譯過上百部中國文學,累計1000多萬字,獲得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

這樣看來,「那位算命先生的推算,大致不差。」

所以篤信命理的香港,給他的自傳取名《白虎星照命》。

楊憲益是那個時代文人的縮影,他少年時荒唐的激昂浪漫,中年後的坎坷勤懇,都濃縮在自傳里那句「我今年85歲。」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楊憲益、戴乃迭複雜悲歡的一生,正像夫婦二人的代表作《紅樓夢》,極致浪漫成就傳奇。

2009年11月23日,在度過了沒有戴乃迭的十年歲月後,楊憲益辭世。

翻譯界的一顆明星隕落了,楊憲益與戴乃迭的愛情在天上又圓滿了。

資料來源:

1.《楊憲益:無邊歷史》2.《楊憲益的最後十年》3.《楊憲益<漏船載酒憶當年>》騰訊網4.《楊憲益,戴乃迭:蜚聲世界的翻譯伴侶》5.《楊憲益去世:生前幾乎「翻譯了整個中國」》6.《永遠的求索:楊憲益傳》,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7.《楊憲益鮮為人知的家事:獨子楊燁自焚而終》,文匯報8.《楊憲益:最後的士大夫、洋博士兼革命者》南方人物周刊,2009年


他翻譯了整個中國

他出生的時候,母親夢到一隻白虎躍入懷中;十一二歲時,他就用五言古體翻譯雪萊《致雲雀》;在牛津求學期間,他用英雄偶句體翻譯了屈原的《離騷》,還用中世紀法文寫作情詩,追求到了未來的妻子;他通過中西互譯,讓國人了解了西方經典,讓中國文學走入了世界視野。有人贊其「翻譯了整個中國」,但熟悉他的朋友卻說:「與其給他一個文學博士榮銜,不如給他一打威士忌。」

他就是著名翻譯家楊憲益。

「我出生於1915年1月10日,按陰曆推算,是甲寅年(虎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母親日後告訴我,她生我之前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隻白虎躍入懷中。算命先生說,這既是個吉兆又是個凶兆;這個男孩長大后不會有同胞兄弟,他的出世還會危及他父親的健康,然而,在他經歷重重磨難和危險之後,將會成就輝煌的事業。」

不知楊憲益先生在自傳中寫下這段開篇時是何種心情。他幼年喪父,中年喪子,老年喪妻,半生坎坷;而同時,他在翻譯上的成就足以名傳千古。算命先生一語成讖。

丁聰贈楊憲益像

楊憲益生於天津,是名副其實的富家公子。楊家先輩許多是清朝高官,楊憲益的祖父就曾參加殿試並高中翰林,到父親這輩又趕上了中國最早的留學潮。楊父是留日歸來,在天津擔任中國銀行行長。舊思舊習難消,新鮮事物又在不斷滋長。幸而,家庭背景為楊憲益在時代的夾縫中撐起一方書香浸染的安全天地。

少年楊憲益

12歲前,家裡禁止楊憲益出門上學,害怕作為家中獨子的他會遭到綁架或其他意外。長居家中的孩子無事可做,主要的事情就是讀書。十一二歲的年紀,楊憲益就已讀過許多古代筆記小說和明清傳奇,以及歐美小說家和詩人的作品。他不但讀書,還會嘗試把自己喜歡的洋詩歌翻譯成中文舊體詩,比如用五言絕句翻譯雪萊的《致雲雀》。翻譯大家的苗頭從兒時便可窺知一二。

楊母徐燕若、大妹楊敏如、小妹楊靜如與楊憲益

19歲那年(1934年),楊憲益隨老師郎曼先生遠赴英國,先在倫敦學習古希臘文和拉丁文,后考入牛津大學墨頓學院,研習古典文學。年輕人藝高人膽大,在讀書期間,竟然用英國的英雄偶句體(Heroic couplet)翻譯了古典名篇《離騷》。這種詩體由英國詩歌鼻祖約翰·德萊頓創造於17世紀,是英國詩歌的主要形式之一。這或許是楊憲益最得意的翻譯作品,也是先生一生最率性的翻譯。

Long did I sigh and wipe away my tears,

To see my people bowed by griefs and fears.

Though I my gifts enhanced and curbed my pride,

At morn they'd mock me, would at eve deride;

First cursed that I angelica should wear,

Then cursed me for my melilotus fair.

But since my heart did love such purity,

I'd not regret a thousand deaths to die.

(猜猜這是《離騷》的那一段?)

楊憲益在牛津

海外六年,楊憲益行至美國、北歐、埃及、歐陸多地,結識了不少留學在外的中國學者,如楊周翰、向達、錢鍾書、楊絳等等。當然,最重要的相遇,則是與未來的妻子——戴乃迭(Gladys Tayler)

戴乃迭,1919年出生於北京一個英國傳教士家庭。7歲時,她隨父母回到英國,1937年考入牛津大學學習法國文學。年幼時期的京味兒記憶,在遇到楊憲益后,燃成了對另一種文化的喜歡,以及對一個人的深愛。

彼時,戴乃迭在中國協會擔任秘書,而楊憲益在學習古希臘羅馬文學的同時,也在學習法語和法國文學。兩人因此相識,很快便彼此吸引,墜入愛河。戴乃迭欽慕於楊憲益的才華,回憶說對方曾用中世紀法文給她寫情詩。楊憲益也十分欣賞戴乃迭的聰慧和勇氣,「我改學英國文學以後,她也決定放棄法國文學,改學中國文學。當時牛津大學剛開始設置中國文學榮譽學位,她是攻讀中國文學榮譽學位的第一人。」

儘管這段姻緣並不被雙方家庭看好,但兩人還是決定結婚,並在山雨欲來的1940年,毅然決然地拒絕了哈佛等英美院校的邀請,接受了沈從文和吳宓推薦,準備回國前往西南聯大。

可惜行程艱難,兩人取道美國返回上海,又經香港,終於來到了家人所在的重慶。母親的百般挽留和中央大學校長羅家倫的盛情邀請,讓楊憲益無奈之下辭去了西南聯大的聘任,先後在重慶中央大學和貴陽師範大學任教。在此期間,楊憲益夫婦不僅結識了許多學者友人,還認識了幾位外國朋友,包括日後成為當代西方中國藝術研究泰斗的邁克爾·蘇立文。

楊憲益與戴乃迭結婚照

在楊憲益廣泛的朋友圈裡,有一位詩友叫盧前。經此人介紹,楊戴二人最終來到北碚國立編譯館工作。梁實秋是館里翻譯委員會主任,在他的建議下,編譯館成立了單個部門,由楊憲益和戴乃迭領導,專門從事將中國經典翻譯成英文的工作。

因緣際會,楊氏夫婦從此走上了翻譯的漫漫長路,一翻便是半個世紀。

1951年,編譯館編製取消,幾年輾轉后,兩人調往北京外文局。楊憲益拒絕了翻譯毛選的邀請,全身心投入古典文學作品的翻譯。儘管雜事繁多、運動頻仍,50年代仍是楊憲益成果最為豐碩的時期。先前翻譯的《儒林外史》等作品順利整理出版,楊憲益后又翻譯了許多唐傳奇、宋明平話小說、《牡丹亭》《長生殿》等詩劇戲曲作品,並為《中國文學》翻譯了大量唐宋詩選。

楊憲益還把許多外國文學翻譯成了中文。「我記得我從拉丁文翻譯了維吉爾的《牧歌》,從希臘文翻譯了阿里斯托芬的《鳥》和《和平》,此外還譯出了普勞圖斯用拉丁文寫的一部羅馬喜劇《凶宅》,還有蕭伯納的《賣花女》和《凱撒和克莉奧佩特拉》等等。」

《鳥·凶宅·牧歌》

[古希臘]阿里斯托芬、[古羅馬]普勞圖斯、[古羅馬]維吉爾 著

楊憲益 譯

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9年2月出版

但是現在林中神女和詩歌都不能使我高興,

就是你們也沒有用,你們這些山林,

我的勞役受苦總不能改變神的心情,

即使我在嚴寒天氣去喝赫伯魯河的水,

在西董尼地方忍受冬天的雨雪霏霏;

即使我到那高高榆樹枝葉曬得乾枯的地方,

在巨蟹宮的星座下去到埃息奧庇放羊;

愛情征服萬物,我們也只有向愛情投降。

(摘自《牧歌》)

翻譯阿里斯托芬的過程頗為有趣。據古希臘文學翻譯巨擘羅念生回憶,1954年,世界和平理事會中國分會希望紀念希臘「喜劇之父」阿里斯托芬兩千四百周年誕辰,致電他說要出版《阿里斯托芬喜劇集》。因時間緊急,羅老找來楊憲益翻譯《鳥》,又找周作人翻譯《財神》。周作人日記中寫道,他於1月動筆,3月譯畢。三人相互校閱,「楊君還是識者,大體尚妥」(6月6日記)

珀斯特泰洛斯哈!我想出一個專為鳥類的偉大計劃,只要你們相信我,你們完全可以實現。

戴勝怎麼相信你?

珀斯特泰洛斯 怎麼相信?首先不要再張著大嘴滿處飛,那是不大體面的;舉個例子:在我們那兒,要是你問那些遊手好閒的人,「那個傢伙是誰?」特勒阿斯就會這麼說:「他是個鳥兒,輕飄飄的,飛過來飛過去,糊裡糊塗的,哪兒也停不下來。」

戴勝罵得有理。可是我們該怎麼辦呢?

珀斯特泰洛斯你們應該建立一個國家。

戴勝 我們鳥類能夠建立什麼國家呀?

珀斯特泰洛斯真不能?你說的話真糊塗。你望下看!

戴勝我看了。

珀斯特泰洛斯你望上看!

戴勝我看了。

珀斯特泰洛斯把脖子轉過去!

戴勝他媽的,我要是把脖子扭了,才划不來呢。

珀斯特泰洛斯你看見了什麼?

戴勝我看見了長空雲霧。

珀斯特泰洛斯這兒不是鳥類的中樞嗎?

戴勝中樞?這是什麼意思?

珀斯特泰洛斯就是說,區域;在這兒天體運行,一切隨之轉動,稱為中樞。你們佔據這裡,做起城堡,建立國家,你們就可以像蝗蟲那樣統治人類,而且就像墨洛斯人的飢荒那樣毀滅天神。

(摘自《鳥》)

1960年,楊憲益花了一年時間把荷馬史詩之一《奧德修紀》譯成了中文。工作之外的翻譯成了楊先生肆意揮灑的試驗場。他把12110行的古希臘史詩翻譯成了曉暢優美的散文體,初版之時還洋洋洒洒地寫作了兩萬多字的譯序,考辯荷馬其人、創作背景、藝術風格,更提到《太平廣記》《水經注》等中國經典中的相似情節。字裡行間,依稀可辨當年那位藝高人膽大的志氣青年。

《奧德修紀》

[古希臘]荷馬 著

楊憲益 譯

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9年2月出版

且說所有其他英雄這時都已離開戰爭和海洋,逃脫兇險的死亡命運,回到了自己家鄉;只有奧德修一個,苦苦懷念著歸程和他的妻子,卻被那有魔力的女神卡呂蒲索洞主留在她的山洞裡,要他同她成親;但是歲月流轉,上天註定奧德修回到伊大嘉島的一年終於到來,只是他回到親人中間的時候,還免不了要受些艱難考驗。

(摘自《奧德修紀》)

《地心遊記》

[法]儒勒·凡爾納 著

楊憲益,聞時清 譯

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9年2月出版

儘管全身心地投入翻譯,寄情文學,現實環境卻愈發不容樂觀。身邊老友紛紛入獄或下放,災禍最終還是降臨到兩人頭上。

1968年4月的一個夜晚,還在對酌的兩人被公安帶走,一別四年。再回家時,櫃櫥里已有老鼠安家;院子里的仙人掌看似還立著,但一碰,嘩啦一下就化成了灰;還有桌上剩下的半瓶白酒,已經變黃,不能再喝了。

夫婦二人工作照

災難之後是更深重的灰暗。1968年,楊先生的獨子楊燁在英國自殺,身份和視線煎熬得靈魂失了形狀。一桶汽油澆下,留下熏黑的書桌和88張手抄詩稿。絕筆處,是英國詩人威廉·亨利的《不可征服》。

經年過後,兩位老人談及往事俱已波瀾不驚,唯有喪子之痛,始終留在楊先生最愛聽的那首愛爾蘭民歌《Danny Boy》里。

1978—1980年,外文局出版了楊憲益與夫人戴乃迭翻譯的全本《紅樓夢》。這個譯本被紅學家吳世昌先生譽為「幾個英譯本中最完備最正確的譯本」,有感於古典名著翻譯的艱辛和貢獻之大,吳先生特意題詩相贈。

飄泊中年跡已陳,天涯海角若為春。

樽前間煞雕龍筆,夢裡空存寄象身。

楊憲益與戴乃迭在吳世昌家做客

《紅樓夢》的翻譯為幾代人津津樂道,但這其實只是先生貢獻的冰山一角。早年翻譯的《資治通鑒》因編譯館機構變動而中斷;之後翻譯的《史記》則因當時身份敏感而不予出版。60年代,夫婦兩人翻譯了大量魯迅的作品。諾貝爾文學獎評委、瑞典皇家學院馬悅然院士曾說,「魯迅在20年代,沈從文在30年代就應該走進世界文學。……60年代楊憲益和他的夫人將魯迅的《吶喊》和《彷徨》譯成英文,翻譯得很好,可惜有些遲了。」 80年代,楊先生任《中國文學》主編,發起並主持了「熊貓叢書」,將《西遊記》《詩經》《聊齋》等古典文學和巴金、沈從文、孫犁、王蒙等中國當代文學介紹到西方。想法來自西方的「企鵝叢書」,受歡迎程度亦可與之比肩。

1993年,香港大學因楊憲益「對開拓學問知識和人類福祉有重大貢獻」以及「在文學和歷史學上的傑出成就」,授予其名譽博士學位。2009年,楊老獲中國翻譯協會「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評語是,「他翻譯的中國文學作品,譯文準確、生動、典雅,從先秦文學到中國現當代文學,跨度之大、數量之多、質量之高、影響之深,中國翻譯界無人能企及。」

如斯榮譽於楊憲益而言,不過是「須臾光彩」,也許還是老夥計們更了解他。

像黃苗子說,「與其給他一個文學博士榮銜,不如給他一打威士忌。」

像王世襄說,「從古聖賢皆寂寞,是真名士自風流。」

也像楊先生的自書輓聯,「少時了了,大未必佳,中年昏昏,老而知恥。」

黃永玉贈畫楊憲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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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1 個評論)

回復 jchip 2023-12-9 19:25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吾生本平庸,何來謂高雅。

才高八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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