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昔底德陷阱」的誤區在哪裡?
馬力
中國外長在不久前的記者招待會上的講話再次說明了中美外交是一種鄉願外交。中國認為美國在對待中國這個新興大國時存在一種「美式焦慮」;這是美國誤解中國影響中美關係的根源所在。因此中國不斷重申中國不是美國,不會也不可能成為美國,因此無意取代美國領導世界。事實上,影響中美兩國關係的是自英國殖民政策以來就存在於西方列強國際戰略中的地緣政治,即盡一切可能阻止地方強權或霸權的存在和興起。
最近(3月11日)國防大學教授喬良將軍發表了「西方能量正枯竭,希望在中國」一文,似乎是有意詳解了中國實行「鄉願外交」的理由,並企圖幫美國治癒在對華外交上的「美式焦慮」。喬將軍首先指出「美式焦慮」的病根在於耽心中國強大后與美國競爭,於是有可能落入歷史上的「修昔底德陷阱」中,不是被中國代替就是兩敗俱傷。然後安慰美國說:「美國根本不用擔心陷入所謂的『修昔底德陷阱』,因為它根本不是被挑戰者打敗,而是敗於自身的技術創新。」
國防大學教授、空軍少將喬良將軍
這話聽起來有點奇怪。擅長超限戰的喬將軍於是解釋道:「作為最典型的西方民主國家,美國的衰落就是西方那套體制和模式出現危機的體現。如果泛泛地說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民主制在衰落,有人可能還不服氣,因此我們要從原理上揭示這種衰落。。。。。。美國的衰落某種程度上恰是美國的創新所致,或者說是網際網路觸發了這個衰落過程。因為網際網路是新工具,它將促使人類創造新的民主路徑」。
在喬將軍看來,網際網路時代「作為民主制重要工具的紙媒在網際網路面前呈現整體性衰落。當每個電腦或手機終端都變成了投票器時,誰還那麼在乎報紙呢?政黨也已不再是民主的標誌,而是淪為集團私利的代表,無論美國還是中國台灣都是如此。這就意味著西方民主制度賴以生存的工具和平台都已衰落,而其本身又沒找到新的方式」。
原來喬將軍認為美國的強大源於民主,衰落也歸於過時的民主。也就是說是美國的上層建築決定了美國的經濟基礎,而不是相反。這不是典型的西方唯心史觀嗎?美國的強大是不是因為民主暫且不論。美國的衰落則不遠,歷史數據可以證明的是始於越戰後期,而不是網際網路危機。美國於1971年退出布雷頓森林體系和隨後的美元大幅貶值就是衰退的開始。之後美國的經常賬項目由長期順差轉向持續的逆差。不久政府預算和外貿也都出現赤字,直至現在債台高築、中產階級萎縮或消失。其中的原因可以用科學的經濟學原理來解釋。
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是靠資本循環來維持的。投資需要通過產品的市場交換才能回收用於新的投資維持生產的繼續營運。但另一方面,富人總在不斷地從資本循環中抽取部分購買力用於儲存。富人的購買力儲存可以造成市場剩餘和經濟危機。因此在單一有價的市場經濟中,存在著資本積累與資本增值之間的矛盾。資本主義強國必須利用海外市場來推銷剩餘產品,形成一個跨國的資本循環。這樣就把國內的貧富兩極分化轉變成國家之間的兩極分化,並激起殖民地的反抗和獨立運動。結果與國內的兩極分化一樣,窮國不能完全吸收發達國家昂貴的工業產品。這就使殖民經濟走向失敗,導致發達國家贏利不高的製造業衰退外遷,代之以低成本的服務業經濟,類似古老的商業經濟。
這些過程在西方國家正好始於上世紀的七、八十年代。發達國家的製造業向新興國家的轉移帶來了全球工業化運動。而本世紀初的網際網路危機是美國製造業向高科技產業轉型的失敗造成的科技泡沫的破裂,也是美國歷史上第一次高科技產業的過剩危機。危機后美國力圖擴大服務業的需求為各種金融衍生品提供了機會。這是因為以本國民眾為主要對象的服務業並不創造可積累的財富,而只是轉移國內的購買力。當製造業的財富源泉枯竭后,資本主義國家不得不用貸款消費來維持不斷漲價的服務業,包括各種剛需服務,以此推行自我殖民的貸款經濟。貸款擴張和金融槓桿終於導致了2008年美國的貸款違約和金融危機。
這裡之所以要把美國的經濟衰落追溯到網際網路危機之前許多年,是想說明資本主義經濟的衰落源於經濟制度自身的矛盾,而不是民主形式的上層建築落後於經濟基礎。海外市場的存在對資本主義經濟的支持不可忽視,因此在製造業衰退後,美國急於以全球化為名用金融擴張開拓海外的新型殖民地。當越南戰場上的硝煙還沒散盡時,美國國務卿就不惜放下身段多次去越南的「同志和戰友」的中國商談解除對中國的封鎖,以期打開巨大的中國市場。保證海外市場的開放,即門戶開放,是西方強國海外戰略和外交的第一要務和核心利益。繼承了英帝國主義路線的美國,也因此始終堅持反對和遏制地方強權的地緣政治外交。
美國的這一地緣政治不能簡單地套用古典的「修昔底德陷阱」來解釋,因為美國不只是妨止新興的強國取代美國的地位,還要妨止世界各國,尤其是地區強國,阻擾美國的國際貿易和市場政策。因此這個地緣政治對海外勢力的防範和圍堵,要比「修昔底德陷阱」中國家霸權的爭奪更加頻繁和廣泛。資本主義的經濟擴張經常是私人企業的獨立行為,而不是像古代專制國家那樣表現為國與國之間的直接衝突。資本主義國家需要為企業的擴張掃清道路,而不只是征服新的國家維持世界霸權。簡單套用古代國與國之間的爭奪來解釋現代資本主義國家的市場競爭和國際戰略就難免會產生誤差。
五個月前,作者在文章「修昔底德陷阱下的大國關係——兼論避開陷阱的道路」同樣分析了所謂的「修昔底德陷阱」,但不是把它歸因於中國的強大威脅了美國。文章說道:「這個陷阱歸根到底來自發達國家和新興國家市場經濟中的根本矛盾。由於這個矛盾是資本主義經濟的固有矛盾,新的戰爭陷阱的出現不會因統治者的意志而改變。不管提出什麼樣的意識形態口號或標榜什麼民主和平,只要不改變私有化的經濟制度,不願在市場經濟的競爭中認輸而退甘心成為強者的殖民地,就不可能迴避以國家利益為目的的國際衝突。」
文章由此得出結論:「從理論上講,可以通過分配市場來實現雙贏的國際合作。這也許是中國新型大國關係的出發點。即便小國的利益真地可以忽視,資本主義大國間平等分配資源和市場的國際協議從來不曾,也永遠不會產生。因為資本主義的國家利益是抽象的,是許多獨立的私人企業和財團的利益總和。連它們之間都存在你死我活的競爭,怎麼會允許政府代表它們放棄國際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