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春風吹萬家
牛鬼蛇神好怕怕
孩童憧憬吃和穿
百姓家事和最大
「政審」結束后,「組織上」給我們家在工廠附近「分配」了一套房子,前中后3間。前面是正房(父母親使用),中間是小房(我和姐姐使用),後面是廚房,尤其是有了電燈和拉線開關。這給我們家帶來了一個嶄新的生活。
這是一種當時較普遍的平房,沒有自來水,但在2棟平房之間有一個公共的自來水龍頭。平房的居民全部在一起共同使用自來水,包括洗菜、洗衣服、刷牙、洗臉等等。家家戶戶的廚房有一個大水缸,平時要儲備一些水,以防停水時沒水用。另外,家家戶戶還有一個很大很大的、專門洗澡用的木盆,熱水要用蜂窩煤爐現燒現用。大家也都使用一樣的蜂窩煤爐,放3塊蜂窩煤,中間和上面的是燃燒最好、溫度最高的蜂窩煤。如果有一家的爐子熄滅了,可以找另一家把中間的一塊借來「過火」。在一起玩的小夥伴,也比在十方庵時多了很多。真正一個美好的社會主義大家庭啊!
然而,這煤爐,卻給我們家帶來了一次災難。
有一年春天,外面氣溫低、風也大,家裡門窗緊閉。煤爐不僅燒通宵,而且比平時火大,可以提高室內的溫度。第二天一大早,我感覺是被人叫醒的,頭也昏昏的。當被人抱到室外時,立即開始嘔吐,而且吐了很長時間,胃已經是空空的了,到最後只有吐水。這時,父母親和姐姐也是同樣狀況。後來聽別人說是父親勉強開的大門,叫來隔壁的鄰居。廠醫和保衛處都來人了,「鑒定」為煤氣中毒,並將我們家的通風系統做了一次維修。這是我第三次死裡逃生!
如果說是大自然寒冷的春天導致我們一家中毒,而聲勢浩大的一陣又一陣「革命春風」,卻讓全國人民「中毒」。
「全民挖防空洞運動」開始后,我們家也挖了一個地道,與隔壁一家的地道相通了。再後來,我們這裡附近3棟平房的地道全部都通了,整個連成了一個地道網。我們幾個也常常到處鑽,就像鑽地鼠、土撥鼠。我就覺得特興奮、特高興,心想:我再也不怕美帝國主義的原子彈了。《地道戰》就是我當時最喜歡看的電影之一。有點遺憾的是,一次大雨過後,西頭有一家的地道塌方,後來只好把他家的地道封了。還召開了「全體會議」,「革委會」派「工作組」來調查,看是否有「階級敵人」搞破壞。
緊接著是「一打三反」運動。街上很熱鬧,滿街都是遊行的人群,手裡還舉著紅旗或標語,人人胸前都掛著毛主席像章。父母親所在單位指定的遊行路線經常是市區,從大慶路到五一路,經過大灣,再到中山路,然後返回。這條路線是當時沙市(湖北省直轄市,級別僅次於武漢;西接荊州,但還沒有與荊州合併)最繁華的地段,解放前曾經是日本和英美人的「租界」,建築也是多有歐洲風格。有一段時間幾乎天天遊行,幾乎所有人都不上班、不上學。記得父親送給我一枚有夜光的毛主席像章,晚上發出淡綠色的光,是我最珍愛的一枚,現在我還一直珍藏著(據說目前市場價達到千元人民幣以上)。有一次,我們遊行到「鐵欄桿」附近,看見一位解放軍叔叔跪在地上,雙手捧著一枚白色陶瓷的毛主席像章,獃獃地一動不動。走近一看,才發現那枚像章已經破了,大概是他不小心摔破的,正在那裡「思過」。
那時候,「階級鬥爭」非常「尖銳複雜」。東頭一位平時很和藹的獨身老頭,因不滿每天開會、遊行、唱革命歌曲,說了一句「什麼東方紅、西方紅,煙都沒有抽的」,結果被打成「現行反革命」,戴白色高帽遊街,胸前還掛著白色的「現行反革命」牌子。我們這幫的「革命小小將」,每天都有人在他家門口對他「批鬥」,讓他好好「反省」,還把燃燒完的蜂窩煤往他家門口扔,高唱流行的革命歌曲《你不打,他就不倒》。心想:這就是「階級敵人」的下場!
不巧的是,另一場「家庭災難」也隨即發生,這就是清查「五一六」運動。記得父親只是個「工宣部」的「筆杆子」。在父母親兩家幾十口同輩人當中,父親的才華是唯一可與外祖父的才華相比的人。
第一次被「抄家」是什麼時候,我已經不記得了。據母親說,失去了很多外祖父留下的字畫,還有玉鐲子什麼的,後來母親回娘家時,又帶過來不少。外祖父是當地有名的秀才,雖沒有唐伯虎那樣的名氣,但外祖父經商時,官場商場交往甚多,有很多人喜歡收藏他的字畫。即使在民國時期和解放初期,母親娘家那邊一大家十多口人的生活也是比普通人家要好很多。而父親這邊人口也多,兄弟姐妹10個,祖祖輩輩卻都是苦力,完完全全的無產階級,沒有任何財富。
但這次「抄家」,我還是有點印象。大約4、5個穿軍裝、戴紅袖章的人在家裡胡亂折騰一番,就和電影裡面完全一樣。最後剩下的東西,只有放在我和姐姐床頭墊絮下的一本外祖父的手工字畫冊(因為裡面夾滿姐姐的作業)、衣服抽屜裡面剩下的一枚清朝大龍郵票(總共有7、8本清朝及民國郵票冊)和一副掛在父母床前蚊帳上方的白底繡花布匾(母親說是外祖父所繪、外祖母親手所綉)。除此之外,家裡再沒有值錢的東西了。而那枚清朝大龍郵票,我現在還一直珍藏。郵票有價,歷史無價啊。
父親被打,具體原因不清楚。舅舅在抗美援朝時就是軍醫,當時在一個縣的衛生院做醫生。舅舅來信說喝「童子尿」可以醫治,結果,我的尿就成了救命的土方子。後來,父親在家裡休息了好長時間,前後門也加了鎖。每天晚上睡覺時,父親將一把斧頭放在枕頭邊,還經常用磨刀石磨。父親也教我如何磨刀,如何用力,如何看刀刃,到現在也沒有忘記。這都是「階級鬥爭」的需要。我只知道「階級鬥爭」就是打人、砍人、遊行、批鬥、逃跑、躲避。每天晚上,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我就覺得是最安全的時光。
很快到了春節,那是我小時候最高興的日子,彷彿又可以回到當初那個祥和的社會主義大家庭。那時的春節,雖然沒有鞭炮、沒有春節晚會,但我們有新棉襖、有父母親親手做炸「麻花餃」,還有左右鄰居相互問候,談笑風生,這就是我童年最奢望的時光。雖然沒有電話,但在春節前很多天,就收到從舅舅和姨媽家寄來的祝賀新年的信件,裡面還夾寄了全國糧票和布票。還是那個煤爐,卻給我的童年帶來了終生難忘的快樂。
記得在節日前很多天,母親就買回麵粉和紅糖(印象中當時沒有白糖,總是有人宣傳,只要解放了台灣,我們就有白糖吃了)。雖說還是憑計劃票購買,但春節時有另外的「加票」,就是每人可以多買一些,包括魚、肉、麵粉、紅糖等等。春節前一天晚上,我和姐姐圍坐在飯桌旁,父親和面、擀麵,母親把鍋放在蜂窩煤爐上,把火調得很旺,再將菜油倒入鍋里(家家戶戶只有菜油,油煙非常大)。然後母親和父親一起做「麻花餃」和「豬耳朵」,一個一個擺在飯桌上。待油滾了,就把做好的「麻花餃」和「豬耳朵」放入油鍋裡面炸。此外,還有花生米、蝦片、肉丸、豆腐丸等等。不一會兒,母親就用筷子品嘗,嘗試生熟。最後放進筲箕,讓它們自己涼下來。
我和姐姐就等待這個「輝煌」時刻,還沒等完全涼,就用手抓起往嘴裡放。那個心情,現在也印象深刻。孩童時,平時的零食幾乎沒有,除了工廠醫務室免費發給兒童的「寶塔糖」(一種給兒童打蛔蟲的甜味葯,形似寶塔,五顏六色)外,沒有吃過其它的;也可能國營商店有一些品種,我們普通人家都買不起。唯有春節可以這樣「開懷大餐」,而且是一直吃到第二天凌晨,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第二天一早,父母親會給我們壓歲錢,然後,我們一家還會去祖母家拜年,我們又拿壓歲錢,還可以在大街上看別人放鞭炮。我和姐姐各有一個泥巴做的彩色豬豬儲錢罐,自己的錢從來不買玩的,只是買糖果等吃的東東。整個春節期間,到處都是一片喜慶、溫馨、美滿和祥和的氣氛。
沒有恐懼、沒有害怕,只有笑聲和炸「麻花餃」,這樣的春節,為什麼一年才一次呢?如果天天都有這樣的「春節」該多好啊!這是我童年時最大的願望。其實,孩童時的憧憬並非一種奢望。人生有此處、彼處,歲月有今年、明年。如果能時時懷抱希望,則生機無限,才會有未來;天天活在希望里,才能不斷完善自我,努力奮鬥,實現自己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