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戰再戰》:腳踢白左,拳打紅脖
來源:倍可親(backchina.com)
《一戰再戰》可能是美國今年最「意味深長」的電影。
右派說這是一部諂媚白左的奧斯卡獻禮片,左派說這是對覺醒運動的高級黑,能達到這種魔法對轟的神奇效果,說明這部電影一定戳到了某些痛處。
這部電影兩邊都罵了,而且兩邊都罵得不輕。
左派軟弱,右派變態,只有勇敢的拉美人民「農村包圍城市」。革命、左右、找爹——姜文做夢都想拍出這麼牛逼的電影,但他離這部電影大概還差一百個昆汀。
這是一部政治黑色喜劇,讀懂了它,也就讀懂了當下的美國政治生態。
「一戰再戰」這個譯名並沒有體現出這部電影的精髓。
換一個角度看,這部電影應該叫「革命不停」。這部導演PTA(保羅·托馬斯·安德森)目前最主流商業的電影,就是馬丁·斯科塞斯那句「absolute cinema」的最好概括。
豆瓣有一句高贊評論是這樣講的:「去TM的政治議題,你們難道不知道什麼樣的電影,什麼樣的調度,什麼樣的故事設計是好看的嗎?」
原來美國人離開政治正確,也是可以拍出好電影的。
這部電影在爛番茄、IMDb、豆瓣都獲得了極高的分數
就算完全不了解政治運動和左翼右翼,電影的敘事節奏也相當流暢——
故事發生在「架空」的當代美國。即便沒有任何領導人的姓名出現,觀眾也能從美墨邊境牆和非法移民監獄辨認出來,這是川普政府統轄的當下。
一個左翼暴力革命組織「法式75」,救非法移民,炸資本家的銀行,炸反墮胎官員的辦公室,摧毀城市的供電系統。這群革命青年的領頭人,是黑人女性派菲迪亞·比弗利山,她和萊昂納多扮演的男主角既是戰友也是情侶,生下了一個女兒。
詭異的轉折發生了。派菲迪亞經歷了產後抑鬱,嫌棄「丈夫孩子熱坑頭」的生活耽誤了自己繼續鬧革命,於是果斷拋夫棄女,結果在一次行動中被捕。萊昂納多帶著襁褓中的女兒跑路,躲到了庇護城市改頭換面生活。
然而,電影隱藏的另一位男主角,是由西恩·潘扮演的右翼保守上校洛克喬。他既是代表國家暴力機關圍捕「法式75」的功臣,同時也是派菲迪亞的地下秘密情人。兩人明明屬於敵對陣營,但卻在背地裡擁有隱秘的性關係,而萊昂納多養育的女兒薇拉,是兩人偷情的結晶。
16年後,當洛克喬打算加入白人至上的新3K黨「聖誕冒險者俱樂部」的時候,他必須清洗掉自己不潔的過往,一場白男父親對親生女兒的追殺拉開序幕。
然而,當你越過了劇情那道門檻,走進左翼右翼的隱喻語境下,就會發現PTA構建了一個極其精妙的敘事。
這不是萊昂納多版本的《颶風營救》,而是對當下美國政治生態的隱喻和玩弄。
從反套路的角度看,女兒薇拉甚至不是任何一位父親救的,她自己拯救了自己。親生父親為了進入白人兄弟會迫切地想殺死她,而窩囊的養父成日酗酒,一路跌跌撞撞,等到敵人都被女兒打光了才姍姍來遲。
PTA的用意只有一個:無論極左還是極右,沒什麼區別,誰也別笑話誰了。
「去你的自由派」
所謂的左翼青年,本質上就是一盤散沙。
當黑人女性左翼革命領袖派菲迪亞出現的時候,她豐乳肥臀,眼神里寫滿爆炸的張力,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她是一個白左語境下的標籤化政治英雄。每句話都喊得激情澎湃,每一次爆炸都看得人熱血昂揚。
「革命暴力是唯一的出路。別叫我去投票,去克服,每個人都必須付出代價。」
然而,就像她那個極其玩味的名字:派菲迪亞(Perfidia),看上去毫無意義,實際謎底就在謎面上,Perfidia在西班牙語中的含義是「背信棄義者」。
影片開頭,她隻身一人潛入洛克喬上校的房間,在拘捕軍官的同時,她挑逗地命令對方「原地勃起」。看著襠部聳起的帳篷,派菲迪亞滿意地舔了舔嘴唇,恨不得當場乾柴烈火。品欽的原著《葡萄園》更詳細地描寫了派菲利亞原型弗瑞尼茜的制服癖。
一個左翼革命領袖的性癖,竟然是體制內的制服軍官。兩個政治立場完全相反的敵人,竟然彼此產生了極強的性吸引力。這種反差無異於猶太人愛上納粹,極端男權主義者偷偷做抖M。
這場在中國院線有部分刪減的情節,其實指向了一件事——暴力和性,這兩件讓人腎上腺素爆發的事,總是緊緊依存。
就像派菲迪亞要求萊昂納多飾演的鮑勃在爆炸時分做愛一樣,暴力總能喚醒性慾,二者共同造就左翼運動的革命火藥。
派菲迪亞用機關槍頂著孕肚射擊,與女兒長大后的射擊畫面形成對照
派菲迪亞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革命英雄。
生育女兒之後,她的選擇是逃離,理由是「家庭生活耽誤了更宏大的革命事業」。從自由派媒體的角度來看,這是一次對母職的大膽反叛。
但如果拋開政治正確的說辭,一個簡單的問題浮出水面——
連自己的後代都懶得養育的人,真的會為了下一代創造更美好的世界嗎?
答案顯而易見,電影的轉折也在此時發生。
在「法式75」又一次佔領銀行的暴力行動中,他們站在櫃檯上一邊大喊著black power,另一邊卻開槍殺死了一位無辜的黑人保安,一個與他們享有相同膚色的普通人。這無疑是電影對「黑命貴」運動最諷刺的設定。
保守派媒體福克斯新聞評論員David Marcus用現實世界一位普通美國警察的故事,諷刺了電影中的這一情景:
「穆米亞·阿布·賈馬爾在費城長大,他因在1980年代殺害一名警察而被判處死刑,這個名字在全球左翼圈子裡都很有名,他被譽為某種革命英雄。但費城東北部的愛爾蘭酒吧里,你經常會看到一張模糊的老照片,照片上的男人戴著警帽,身穿淺藍色制服。他的名字叫丹尼爾·福克納警官。他就是被賈馬爾殺害的那個人。一個從未出名的人。」
這似乎指向了激進左翼群體背後隱藏的虛偽、自私與軟弱。
在整部電影里,幾乎沒有任何一位左翼成員保持對組織的忠誠。暴力機關稍微一嚇唬,他們全都一秒慫了。派菲迪亞的黑女戰友jungle pussy,擁有一個如此革命性的狂野外號,卻光速背叛了組織。
被捕之後,老情人洛克喬上校現身,派菲迪亞立刻轉為污點證人,一股腦把組織成員全都賣了。他們有的死於槍下,有的被迫逃亡。估計國內觀眾看完也傻眼了:玩呢?你們美國人就是這麼鬧革命的?
導演最冒犯的設定,是讓薇拉的跨性別者同學成為最終背叛薇拉的人。對美國政治生態熟悉的觀眾都懂,讓敏感的跨性別群體成為告密者,這幾乎是貼臉開大。
由此以來,左翼敘事主張的「越邊緣者越革命」的話術立刻失效。在人性的懦弱面前,任何性向、種族、身份認同、政治立場,都是毫無意義的標籤符號。
因為叛徒和英雄,從來不是靠左右立場劃分的。
其實,影片中的「法式75」是歷史上幾個著名左翼組織的交匯融合。
「法式75」明確指向了品欽在《葡萄園》中提及的「地下氣象台」,作戰方針更接近「Antifa」,他們的全黑人員結構,又接近「黑豹黨」。
1960年代,越戰進一步催化了美國學生運動浪潮,「學生爭取民主社會」(SDS) 成為這場運動最核心的組織,他們批判美國的種族主義、貧富差距、核武威脅和冷戰爭霸。
隨著戰爭升級以及政府鎮壓的加劇,一部分激進成員認為,溫和的抗議已經無效,必須採取更激烈的暴力革命行動來「推翻美帝國主義體制」。
1968年SDS小冊子
最終,「地下氣象員」派別(Weather Underground Organization)從中分裂而出。
這個特殊的名字源自鮑勃·迪倫的歌詞「You don't need a weatherman to know which way the wind blows.」(你不需要氣象員也知道風往哪兒吹),意味著革命的趨勢顯而易見,無需指引。他們堅信槍杆子里出政權,走上了武裝鬥爭的道路。
1969年地下氣象員組織正在遊行,這場名為憤怒日的活動,抗議對芝加哥七君子的審判(美國政府針對反越戰的年輕人提起的一場訴訟)
而Antifa組織更接近當下美國現實。
2025年9月22日,川普政府簽署行政命令,將Antifa(指代一系列左翼激進反法西斯群體)指定為國內恐怖組織,稱其是「一個軍事化的無政府主義實體,公開呼籲推翻美國政府、執法機構和法律體系」。
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 (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 發布報告稱,2025年上半年「左翼極端分子」的襲擊次數在30年來首次超過右翼極端分子。
2025年9月22日,川普政府宣布Antifa為恐怖組織
萊昂納多飾演的鮑勃,就更有意思了。
他是派菲利亞的男友,也是「法式75」里唯一的白人男性,是負責爆破的技術專家。在現實社會,白男是地球online頂級玩家;而在左翼革命組織里,黑女是最先鋒的角色,白男的原罪讓他註定處在鄙視鏈最底端。如果你只看到了鮑勃被戴綠帽喜當龜男,這部電影就白看了。
鮑勃其實是大多數普通美國人的寫照。他讓人想起一句台詞:我是一個軟弱的人,不適應這個巨變的時代。
一開始,他也會大喊革命萬歲,像極了《阿Q正傳》里的「造反?有趣,同去同去」。他不關心到底要革誰的命,只是看著熱鬧就湊過去了。
而女兒一出生,他立刻退行到「過好小日子」的普通市民心態:吃飽了飯,誰還想著鬧革命啊。他無法理解派菲迪亞的革命情結,出身於革命世家的丈母娘也鄙視他。
就是這樣一個在白左語境下註定被批判被嘲笑的「懦弱白男」角色,養大了派菲迪亞和洛克喬的女兒,一個極左與極右孕育的結晶。
他是一個落伍的革命者,一個被時代甩下車的中年男人。
當女兒薇拉被擄走,穿著睡衣倉皇逃竄的鮑勃到處找充電口,狼狽崩潰地詢問「法式75」組織女兒的下落。這是本年度最幽默的喜劇場面。
此時的鮑勃,就是一個想不起「16年前組織交代的接頭暗號」的無助中年人,可以試想一下,你還能回憶起十年前的QQ賬號密碼嗎?
當他暴怒地回應組織「我真的想不起來暗號」的時候,對面負責接應的同志,只是冷冰冰地回應到:那你應該回去好好熟悉一下組織手冊。
這是導演PTA對左翼群體僵化、傲慢、低效的嘲弄。反建制的年輕人,最終任由自己成為新的體制。
左翼青年總認為自己的革命具備天然的正義性。實際上,故弄玄虛,不接地氣,自以為是——也是他們每一次革命都失敗的癥結。
萊昂納多也貢獻了這些年來他最自然鬆弛的演技:演一個窩囊的油膩老實男。
他的形象代表了困在信息繭房裡的美國市民階級。在輿論作用下喊著「革命萬歲」,一旦有了家庭和孩子,又再次盤旋在柴米油鹽當中,酗酒抽大麻。對革命歲月的回望,停留在家裡一次次重看《阿爾及爾之戰》,哼唧著裡面的台詞緬懷革命歲月。
至於十幾年前的接頭暗號,誰在乎呢。
如果PTA是在暗諷左派的軟弱,那麼對右派的刻畫簡直就是貼臉辱罵。
片中的「聖誕冒險者俱樂部」,是新生代3K黨,低配版共濟會,玩的是「純血賽級白人」那一套。
「聖誕冒險者俱樂部」這個名字也很有意思,隱喻了里根主義對「聖誕節保守白人價值觀」的喚回。
兩屆奧斯卡影帝西恩·潘扮演的白人上校洛克喬,無疑是這部電影里最豐滿最精彩的角色,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投機惡徒,一個非常適合出現在《南方公園》里的卡通化白人反派丑角。
西恩·潘這隻老狐狸,用藏在面部細節里的神級表演,稍微一抬手就立刻秒殺了萊昂納多的戲份,我們看到了洛克喬作為極右翼保守陣營代表人物極度刻板的肢體語言。
從他的四肢,到他的下體,每一處身體細節都表現出一個強硬白人種族主義者的緊繃與脆弱。
忐忑緊張的時候,他用力嘬著臉頰的肌肉,不斷撥弄頭頂的一小片僅存的頭髮。去探望派菲迪亞時,他手捧鮮花,像極了約會的男大學生,被拒絕後又當場破防。當親生女兒調侃他的緊身短袖和增高鞋墊時,他立刻暴怒,怒吼「我才不是同性戀」。最終從車禍中逃生,依然保持著蘭波式的美國戰狼體態,一瘸一跛的同時昂首挺胸——這位傳奇耐殺王貢獻了全片最幽默的畫面。
他一心渴望加入保守白男的高級兄弟會,內心底層慾望卻嚮往被強有力的黑人女性捆綁、性虐、征服。當上級反問他「敵人為什麼要處心積慮生你的孩子?」,而他義正嚴辭回答「我被反向強姦」的時候,一個反派角色的弧光在黑色幽默中徹底達成。
也難怪左翼觀眾不滿PTA偏心,把一個白男反派寫得如此有意思;右翼觀眾也不爽,因為這個白男角色的觀感實在太小丑了。
PTA對右翼的挖苦也沒留什麼餘地。
荷槍實彈的部隊將槍口對準移民,卻無法獲得開槍的正當性。這時候只需要在移民隊伍其中混入一個卧底,將燃燒瓶投擲到鎮壓移民的軍隊方陣里,軍隊便自然擁有了暴力鎮壓的合法理由。
這幾乎印證了許多暴力衝突中的隱藏情節:群眾之中有壞人。叫得聲音越大的人,越有可能是低級紅高級黑。
右翼的另一個黑點,就是ICE對移民的執法態度。
ICE是美國聯邦政府下屬的執法機構,主要職能是負責識別、拘捕、拘留、遣返那些非法入境滯留或違反移民法規的人。
但由於川普加大力度打擊非法移民,ICE面臨前所未有的爭議和質疑。
2025年,ICE在押人數急增。據NPR報道,2025年在押期間至少20人死亡,為自2005年以來最多。其程序合法性也一直備受爭議,紐約地區約35%的ICE拘捕對象並非有犯罪記錄者,紐約華埠甚至有美國合法公民被拘禁近24小時。
右翼群體運用狗哨式政治話語,例如文化入侵、美國價值觀衰退,煽動白人群體的警覺性和不安全感。當ICE這樣的執法機構在這種話語環境中運作,其合法性、程序正義、社會信任都可能受到質疑。
並且,大量拘捕移民,真金白銀地影響了農場主和企業主的利益。在加州農業區搞ICE突擊,可能導致勞動力缺失的情況,例如2025年南加州大規模突擊可能造成數十億美元作物損失。
就像電影中「聖誕冒險者俱樂部」的其他會員並非要對有色人種趕盡殺絕,當洛克喬大刀闊斧突擊庇護城市時,其他白人既得利益者只會關心「你把香香雞工廠端了,我以後上哪白嫖非法勞動力?」
在絕對利益面前,只要能賺錢,膚色又變成了最不重要的事。
《一戰再戰》上映的時機太不巧了,恰逢查理·柯克槍擊身亡。即便這部電影拍攝時川普還未實現二進宮,上映后仍然顯得格外諷刺。
右翼媒體認為,這是一場別有用心的、毛骨悚然的巧合,是對左翼激進暴力不合時宜的辯護。
他們聲稱電影高度浪漫化了政治暗殺,讓黑人女性在銀幕上吶喊「暴力才是革命的出路」,就是煽動更多查理·柯克式刺殺。最著名的一段批評,是《國家評論》作者阿蒙德·懷特寫的一句話:「這是今年最不負責任的電影。」
而另一邊,左翼媒體堅信這是PTA拍給己方陣營的宣傳片,一定會憑藉鮮明正確的政治立場橫掃所有奧斯卡提名。
《紐約時報》稱其是「在法西斯時刻出現的反法西斯電影」。Variety認為這部電影「既讓人感到寒意,又讓人警醒,它以宏大的視角展現了我們當下的危險和焦慮」。Hollywood Reporter盛讚「我們在電影中看到的革命人物大多數都是黑人女性,這反映了美國的現實。那些沒有得到權利和尊重的邊緣人,往往擁有最強大的抗爭精神。」
這就是這部電影最有趣的地方,無論是左翼還是右翼,都急著把正當性歸攏到自己的陣營,都試圖指責對方的屁股歪了。
實際上,這部電影罵的就是他們。他們也呼應了電影中對轟又糾纏的極左極右陣營。
沒有一個陣營真正知道自己的終點是什麼,但每個人都在被推著往前走。
畢竟一旦停下,你就認輸了。
中國觀眾總是會下意識地提問:在一部電影里,到底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而真正的好電影,既沒有好人也沒有壞人,只展現人類本身的勇敢和軟弱。
極左和極右,在本質上是同一類人:極端的、魔怔的、自私的、渴望權力的瘋子。
他們不愛具體的人,執著於宏大渺茫的事業,底層基因是對血腥與暴力的崇拜。
這部電影真正的女主角,是16歲的女兒薇拉。她是極左母親和極右父親的產物,卻陰差陽錯由一個第三方普通市民階級撫養長大。
而她的親生父親母親,看上去針鋒相對,實際上佳偶天成。PTA在他們身上開了一個極其危險又幽默的玩笑:極右保守白男愛上了黑女,極左黑女戰士迷上了白男。兩個最極端的人,不約而同都背叛了他們的陣營。
他們都為了自己心中或左或右的政治信仰,寧願捨棄親生女兒的性命。
而路線之爭的真正答案,藏在人民群眾當中。
拉美人民的代表,由本尼西奧·德爾·托羅扮演的空手道師父,毫無意義是這部電影里最具魅力的角色,他如同佛陀般潛行在群眾之中,擁有李小龍「be water」的處世哲學。
所有人都尊稱他一聲「sensei」,亞洲觀眾應該很耳熟了,這是日語里的「先生」,也就是老師的意思。
拉美人民挪用東方哲學,變成了在緊密國家機器里遊走的鐵道游擊隊。他們具備豐富的鬥爭經驗,一切行動行雲流水,宛若天成,在暴力機器的槍口下巧妙躲藏,在孔洞空間和蜂窩網路中展現智慧。
當起義爆發時,街區滑板少年們縱橫在槍林彈雨中,帶著笨拙踉蹌的萊昂納多在樓頂跑酷。當萊昂納多被捕后,又一次是狡黠機智的拉美人民將他營救出來。他們高效敏捷,深入城市的每一個毛孔,埋伏在日常生活之中,行動力迅速。
拉美人民的游擊,就像空手道師父在逃生通道上鋪的那一塊毯子。當通道關上時,毯子優雅地滑落歸位,如同這裡曾經什麼都沒發生過。
他們從不高談闊論革命的意義,也不尋求暴力的刺激,只是在拉美社區中構建緊密的自衛連結,他們在體制高壓下巧妙地生存。
就像萊昂納多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的那句接頭暗號「現在是幾點鐘」,左翼組織最終給出的正確答案是一句虛無的毫無意義的詩意符號:「時間並不存在,但它依舊控制著我們」。
而空手道師父給出的回答簡單有效精準:現在不就是八點十五嗎。
這部電影其實是美國政治光譜和社會階層的一個側寫。
瘋狂的「法式75」代表了熱情、分裂、最終一盤散沙的極左翼。洛克喬上校和他背後的「聖誕冒險者俱樂部」象徵了一個軍事化、威權主義、白人至上的權力機構,吸引著無數投機者前仆後繼地效忠。
萊昂納多的鮑勃代表了混沌迷茫的市民階級,空手道師父代表了在意識形態衝突中被夾在中間的拉美邊緣化社群。
而女兒薇拉,則代表了繼承並面對父輩政治鬥爭暴力後果的新一代美國年輕人。
「60年代結束的時候,裙子長起來了,衣服顏色淡下來了,人人都用起了不顯眼的化妝品,破布和補丁不再風行,連最瘋狂的嬉皮樂觀分子也看清了尼克松鎮壓政策的大模樣。就是在這個時候,她面對著深秋的風,展望未來,想道:結束了,終於——我的伍德斯托克音樂節,我金色的搖滾年華,我的迷幻旅行,我的革命。她終於回到自我,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在街上,有了獨立駕駛資格。」(品欽《葡萄園》)
PTA虛晃一槍,聲稱這是一次不一樣的改編,但事實證明,這就是品欽的《葡萄園》在當下最好的改編。
PTA的作品,總是在審視美國這片土地的氣質和底色,以及美國人血液里的終極原罪。
如果你看過他的另一部偉大作品《血色將至》,就一定會感同身受。這部隱喻美國200年歷史的佳作,原名是「There Will Be Blood」,這既是聖經原文,也概括了「石油是美國的血液」的主題。宗教與石油,清教徒與資本主義,貪婪與契約精神——它們共同構成了美國的拓荒者氣質起源。
至於這部電影為什麼要起這樣一個名字?
明面的原因,是源自「地下氣象台組織」的戰鬥檄文「One Battle After Another」,我們要打一場又一場戰役。
而暗面的註釋,是美國連續不斷的文化鬥爭,永無止境的政治交鋒,這也是當代美國無法改寫的基因。
在極左與極右角斗的美國當代內戰嘉年華之外,總有不左不右的普通人。他們只是想過一種普通具體的一日三餐的生活。因為生活本身,從來沒有左右之分。
影片的最後,女兒薇拉舉著槍問鮑勃,你是誰?接頭暗號是什麼?
這也似乎是在問,你的立場是什麼?你投票給誰?你屬於左翼還是右翼?
鮑勃回答:那些都不重要了,我是爸爸。
喊出「革命萬歲」只需要一秒鐘,養育一個後代卻需要十幾年。
鮑勃丟棄了政治信仰,總是掉鏈子,懦弱無能,氣喘吁吁,但也只有他生活在當下。
在一個日漸撕裂極化的世界,這就是最窩囊的英雄主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