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斯克「消失」的背後 MAGA分裂成兩個世界
來源:倍可親(backchina.com)
編者按
當地時間5月20日,特斯拉首席執行官、美國政府效率部牽頭人埃隆·馬斯克在卡達經濟論壇通過視頻連線表示,計劃在未來大幅減少政治捐款支出,並稱「已經做得夠多了」。在2024年選舉周期,馬斯克花費了超過2.5億美元幫助特朗普贏得第二任期。據多家媒體分析,此次表態標誌著馬斯克將退出政治舞台。
從賓州突然出現的黑色MAGA帽子,到右翼集會上狂躁揮舞的電鋸,馬斯克領銜的科技精英出人意料地轉向特朗普陣營,並在政治舞台製造出十足的喧響。而在政局和股市雙重動蕩下,馬斯克黯然退場,其形式委婉乃至於沒有留下明確的聲明。馬斯克的政治生涯真的結束了嗎?他當初支持特朗普想要實現的願景是什麼?矽谷精英還有政治未來嗎?《鳳凰大參考》特約專稿,深度解讀這場意外聯合的前史與未來。
核心提要
1. 馬斯克到底想要什麼?這要追溯到「加州意識形態」:由於對新技術的信仰,左翼反建制文化政治和右翼反政府自由市場理念達成聯合,矽谷一度被視為進步的象徵。然而「科技烏托邦」同樣推崇強人統治與壟斷經營,窮人與能力欠缺者被排除在外。馬斯克大幅削減社保便是這種反動傾向的佐證。
2. 因為對民主黨不滿,科技精英和MAGA群體結成聯盟,但兩者存在價值觀分歧:前者追求自由市場與企業利益,而後者強調政府監管與社會平等。馬斯克在2016年支持希拉里,卻在2025年助特朗普重返白宮。MAGA群體是全球化的失意者,他們把失敗歸罪於民主黨,而特朗普為他們提供了尊嚴感。
3. 對全球化的相反立場使得右翼聯盟內部不和。矽谷依賴全球化,追求科技霸權和經濟增長;而傳統MAGA以反移民和關稅為基調,懷念製造業的「黃金時代」。用美國作家狄迪恩的話來說就是,「一個總想回到過去,另一個永遠望向未來。」
4. 馬斯克暫別白宮,矽谷精英還在影響美國。與彼得·蒂爾有關的人物遍布政府,馬斯克的政府合同涉及高達23.7億美元的利益衝突,DOGE的裁員也間接實現了去監管。而在得克薩斯州,名為「星港」的新城正拔地而起,這是一座完全屬於馬斯克和SpaceX的城市。
伊隆·馬斯克在白宮的一百天,有著轟轟烈烈的開始,又以特斯拉2025年第一季度凈收入暴跌71%結束。他這段狂躁如電鋸拉吉他般的白宮之旅,是特朗普施政百天的註腳和展示。
4月30日,在白宮內閣會議上,馬斯克宣布DOGE已完成1600億美元的削減。然而相較於他競選前所承諾的2萬億目標,還是杯水車薪。
三個月前,特朗普宣布就職的典禮上,馬斯克高舉雙手,在掌聲和歡呼聲中走上演講台。他難掩興奮,說:「這就是勝利的滋味!」在隨後近四分鐘演講中,他向觀眾致謝,右手捂上胸口,用力揮向前方。
這個類似納粹禮的動作引起了巨大爭議。或許馬斯克也沒有預料到,一個多月後,這張敬禮照會被做成迷因圖,貼在特斯拉店門和充電樁上,最終成了他在網上的新標籤。
這是矽谷精英第一次直接掌握政治權力,也向全世界展示了他們相信什麼,他們希望未來的世界是什麼樣的。
消逝的金色未來,矽谷真能代表進步嗎?
美國作家瓊·狄迪恩曾這樣形容美國的南部和西部:「南方的人堅信他們可以用歷史血染他們的土地。在西部,我們沒有這種信仰。」因為加州是金色的應許之地,在那裡,「沒人記得過去」。
2025年的就職典禮上,特朗普身後站著來自佛羅里達的政客和來自矽谷的企業家,狄迪恩筆下兩個極端對立的世界,站在了一起。這是極不尋常的,甚至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一向被視為代表進步、開放、多元、未來的矽谷,怎麼跟極端保守勢力勾搭上了?
▎ 在2024年美國大選中,民主黨候選人哈里斯贏得加利福尼亞州選票。圖源:CNN
實際上2024年總統大選中,加州依舊是無法撼動的深藍票倉,科技企業聚集的舊金山地區,民主黨獲得了超80%的投票。科技企業的老闆和員工們在政治觀點上出現了分歧。這又是一個屠龍少年終成惡龍的故事嗎?
如果追根溯源,回到九十年代網際網路泡沫破裂前,科技小子們剛在斯坦福附近簡陋的公寓里創立公司時,人們會發現這些未來的科技巨頭們奉行的價值觀,或許跟以往理解的不完全一樣。
那時的加州剛剛經歷過六十到七十年代的嬉皮士運動洗禮,花之子們燒掉越南戰爭的徵兵證,遊行,在舊金山金門公園巨大的草地上唱搖滾,給警察槍管里插鮮花,辦左翼報刊,以此表達對美國政府的反抗。運動逐漸落幕後,這種自由反抗的精神和海特-阿什伯利街區的搖滾黑膠唱片店一起保留下來,成了嬉皮士文化的遺產。
▎這張攝於1971年的照片展現了沙山路如何連接著矽谷幾個著名城鎮。圖源:Business Insider
與此同時,科技爆發讓舊金山變成新的掘金地,吸引著全世界的年輕人來此淘金。在講述馬斯克第一次踏上加州土地時,傳記《伊隆·馬斯克》如此形容當時矽谷的氛圍:「那是個投資火熱的十年,那時候,只要隨便在一個漂亮故事上貼個.com,你就等著風險投資人揮著支票,開著保時捷從沙山路風馳電掣,朝你而來。」(註:沙山路為矽谷風險投資一條街,被稱為「西岸華爾街」。)
網際網路和計算機是時代的革命力量,能玩轉代碼和電腦的科技小子們,既是被資本熱捧的新時代企業家,也是繼承了反抗精神的革命家。他們對自我想象的理想化形象,是在網路空間里自由遨遊,在匿名論壇里互相挑戰、互相協作,反抗強大邪惡政權的黑客。
1984年,首屆世界黑客大會在加州召開。這是全世界活躍的黑客頭一次在線下見面。其中的一些參與者後來都成了美國科技行業的翹楚,例如蘋果公司共同創始人史蒂夫·沃茲尼亞克。當時一位矽谷記者史蒂芬·列維把參會經歷寫成了一本書,《黑客:電腦革命的英雄》。在書中,列維說,即便這些黑客來自不同年齡層,但他們都遵守同一套「黑客守則」:
▎ 美國著名反主流文化期刊《全球概覽》對首屆世界黑客大會的專題報道。圖源:Whole Earth Index
1. 電腦的使用——以及任何能教導你世界運行規則的東西——應沒有限量,沒有限制。
2. 所有信息應自由 (free) 。
3. 不信任權威——推動去中心化。
4. 評價黑客的標準應只有黑客工作,而非虛偽的標準,例如學歷,年齡,種族,或職位。
5. 你可以在電腦上創造藝術和美。
6. 電腦可以讓你的生活變得更好。
從這套「黑客守則」里,我們能一窺未來的矽谷精英們的價值觀。1996年,兩名英國威斯敏斯特大學的學者在一篇名為《加州意識形態》的論文里,很好地概括了這種價值觀:「加州意識形態巧妙地把嬉皮(hippies)的自由精神和雅痞(yuppies)的創業熱情融合起來。能將這對立二者粘合起來的,是對新信息技術解放潛力的堅定信仰。」
二十五年後,美國兩位學者在另一篇論文《再探加州意識形態》中,對加州意識形態做了更進一步的闡釋:「加州意識形態建立在一種特別的聯盟上,整合了六十年代的反建制文化政治和右翼的反政府自由市場理念。」
2025年的媒體和評論家對馬斯克代表的矽谷意識形態有很多稱呼,比如「技術法西斯主義」(techno-fascism),「技術自由意志主義」(techno-libertarianism),「技術烏托邦主義」(techno-utopianism)等,我們依舊可以找到一些彌久不變的關鍵詞:
言論自由。 信息的自由表達和流動,是矽谷一直秉持的理念,無論支持的是左派還是右派。
自由市場。 PayPal創始人彼得·蒂爾部分放棄了這個理念,在2014年發表於《華爾街日報》的評論文章《廢物才講競爭》里,他宣揚壟斷才能成就偉大的企業。
▎ 彼得·蒂爾:廢物才講競爭。圖源:WSJ
建立不受任何國家政權控制,只由科技公司管理的自由之島。 不僅是右翼領袖如彼得·蒂爾熱衷於這個概念,就連民主黨支持者、領英創始人里德·霍夫曼也頗感興趣。
在他們的樂觀暢想里,技術進步最終會帶來一個電子烏托邦,繁重的工作由機器代勞,人們在虛擬空間里暢所欲言,每個人都有錢,嬉皮。
並不是地球上每個人都有資格成為這個理想國的公民,就如同雅典的投票公民不包括女人和奴隸。窮人,能力欠缺的人,都被排除在外。所以當馬斯克宣揚擇優錄用(merit-based),誓要削減腐敗、濫用開支時,他指的可不僅僅是DEI項目,還有很多特朗普支持者依賴的社會福利和醫療保險。3月10日,在接受福克斯新聞採訪時,馬斯克稱社會福利是「史上最大的龐氏騙局」。「聯邦開支最大頭是社保福利,」他說,「這是必須削減的很大一塊。」
右翼聯盟:共同不滿促成臨時陣線
柯林頓和奧馬巴執政時期,是民主黨和矽谷的蜜月期。那時候,相較於代表著傳統、保守、大企業的共和黨,民主黨的形象是年輕、進步、自由,它對新科技和創業公司的青睞和支持,讓矽谷天然更加親近民主黨。
▎ 2016年,馬斯克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特朗普不具備那種能代表美國的良好品格」。圖源:CNBC
二三十年過去后,曾經反建制的左派成了新的建制,曾經撕開傳統大企業壟斷的矽谷獨角獸,成了新的龐然巨獸。這種聯盟關係雖然鬆動,卻一直持續,哪怕在特朗普崛起的2016年,馬斯克還是選擇支持民主黨候選人希拉里·柯林頓,並表示特朗普「不是靠譜的人」(not the right guy)。誰能料到九年之後,馬斯克領導的DOGE劍指柯林頓家族基金會,而希拉里公開嘲諷DOGE幫是一群「小到車都租不了」的小毛孩。
曾經的盟友必然出現分歧,這種必然性就寫在二者的價值觀里。左派承襲民權運動,主張追求社會平等,支持移民、環保,保護性少數權利、女性墮胎權等,在掌握權力后,積極推動落實自己的政治議程,對大企業和資本實行更多監管。意思就是,更多的條條框框,更多的稅。
2017年斯坦福大學對矽谷企業家的一項調查顯示,他們支持大部分左翼政策,甚至包括對富人和大科技企業收更高的稅,只有一項除外——對企業的監管。
馬斯克和他發家之地的恩恩怨怨,就是矽谷科技企業和民主黨政府矛盾的最佳範例。雖然公司受益於加州的政府補貼,馬斯克近年來一直抱怨加州「監管過度,訴訟泛濫,稅務沉重」。
2020年,新冠疫情席捲美國,加州頒布了「居家令」。馬斯克堅持特斯拉工廠要繼續運營,理由是這涉及到國家安全。政府沒有允許。但最終馬斯克還是違抗命令,重開了工廠。
加密貨幣和ChatGPT的出現,讓很多矽谷企業把未來都賭在了區塊鏈和AI上。比起親矽谷的柯林頓和奧巴馬,拜登是更為「原教旨」的民主黨人,注重藍領工人的利益,限制大企業,所以他領導下的民主黨政府,被普遍認為不是一個區塊鏈友好的政府。他還出台了行政命令,對AI的發展進行更嚴格的監管。
▎ 觀點:民主黨如何將矽谷推向特朗普的懷抱。圖源:NYT
2025年1月,特朗普勝選三個月後,支持特朗普的矽谷風險投資人馬克·安德里森在和《紐約時報》的對談中說,民主黨政府已經「極端化」,「肆無忌憚地動用權力」,「政府高層直接打電話來,歇斯底里的官僚們命令他們(指科技公司)做事。就直接*你(指科技公司),你是我們的,逃不出我們掌心,你必須要遵從我們的命令,否則我們就毀了你。」
對這些矽谷企業家來說,一貫以來支持對企業去監管和減稅的共和黨,顯然比民主黨更有吸引力了。
「我信仰的是一個能最大化個人自由和才能的美國。那曾經是民主黨,如今鐘擺已偏向共和黨。」2024年總統大選前,馬斯克在X上發帖說。
但經歷了2016-2020年特朗普第一任期的共和黨,在2024年大選時,已經不再是美國人熟悉的里根主義共和黨。以MAGA為代表的民粹主義佔據主導地位,甚至吸收了極右翼的白人基督教民族主義和新納粹主義,建制派已經邊緣化。
這是個對全球化和富人充滿憤怒的共和黨。華盛頓大學在2月發布了對全美一千多名MAGA支持者的調查,給出了MAGA支持者的畫像:絕大部分是白人,超過一半信仰基督教,男性,已退休,超過65歲;不到一半的人收入超過5萬美元(中產收入),不到三分之一擁有本科學歷。用不嚴謹的標籤來描述,即:白人男性,信仰宗教,年紀大,收入低,學歷低。
他們是全球化的失意者。全球化進程讓美國財富暴漲,也加劇了本就懸殊的貧富差距。根據布魯金斯學會一份2023年的數據,美國前10%的家庭財富佔全國財富的比例在1980年大約35%,到了2020年,激增至將近50%。美國的工廠關閉,遷移到了勞動力更加廉價的東亞。這些人失去工作,卻因缺乏技術和學歷,無法進入利潤更高的高科技行業工作,只能依靠社會福利度日。
▎ 各發達經濟體1980年-2020年最富有的10%人群的收入份額。圖源:Brookings
他們對現狀感到不滿,並認為主政的民主黨忽視了他們的處境和憤怒。
美國社會學家亞莉·霍奇查爾德在2017年到訪了肯塔基州的派克維爾。這個城鎮屬於阿帕拉契亞地區,副總統JD萬斯於2016年出版的《鄉下人的悲歌》,描述的也是這片區域。派克維爾曾經聚集著礦場,如今變得貧窮,凋敝,30%的人需要食物券才能吃上飯,在2016年卻有80%的人投給了特朗普。
▎ 《被偷走的驕傲:失敗、屈辱與右翼的崛起》。圖源:Goodreads
在這裡,霍奇查爾德觀察到了她在《偷走的自豪》一書中稱為「自豪-屈辱-怪罪」(pride-shame-blame)的心理怪圈。人們相信愛拼才會贏,努力工作獲得成就,這是自豪感的來源;如果人生失敗了,不能怪父母和政府,只能怪自己。但隨著礦場關閉,經濟衰敗,曾經被視為英雄和男人象徵的礦工,變成了「文盲、種族歧視者、紅脖子」,這讓他們倍感屈辱。靠吃福利生存,同樣讓他們感到屈辱。
一個當地居民跟霍奇查爾德說:「看看我的人生,我生來一無所有,如今也一無所有,我也不是種族歧視的受害者,因為我是白人。所以,對大部分美國人來說,我什麼都不是。假如生為白人男性是一種特權,除了我自己的錯,還有什麼能解釋(我的失敗)?」
但特朗普讓他們覺得自己被看到了,他和他們一樣,都是被美國主流社會(指左派和主流媒體)羞辱的;特朗普給他們提供了擺脫屈辱感的方法——貧窮不是因為他們懶惰,而是工作機會被搶走了,偷走他們「自豪」的是左派,移民,少數族裔,女人,還有遠在大洋彼岸的中國工人。
可以說,是對左派的不滿讓兩個階層差異懸殊的群體走到了一起,組建了右翼聯盟。
MAGA內鬥:兩個版本的「偉大美國」
這個聯盟確實有過一段蜜月時光。
馬斯克不僅給特朗普投入了將近2億美金的支持,還把他買下的社交平台X變成了右翼信息的迴音壁。MAGA世界也對馬斯克的加入表示歡迎。2025年2月的皮尤研究中心數據中,73%認同為共和黨的人表示喜歡馬斯克,與之相對的,85%認同為民主黨的人表示不喜歡他。
▎ 共和黨人與民主黨人對馬斯克和扎克伯格的看法。圖源:Pew Research Center
但很快,這個右翼聯盟搖搖欲墜,裂痕驟出。
MAGA厭惡移民,無論是合法還是非法的移民。但移民是矽谷高科技產業的基石。 據一份2022年的數據,矽谷市值超十億美元的初創企業中,超過50%是由移民創建的。馬斯克本人就是南非移民。
2024年12月,特朗普宣布勝選不到一個月,極右翼網紅勞拉·盧默和前總統顧問史蒂夫·班農就已經開始跟馬斯克在網上展開罵戰,焦點在工作簽證H1B。這種簽證允許外國人在美國工作,矽谷科技企業常年是H1B簽證申請大戶。
分歧再次爆發是在4月2日,也就是特朗普口中的「解放日」。
馬斯克是白宮裡屈指可數敢公開對關稅政策唱反調的人。而在包括班農在內的MAGA看來,馬斯克和矽谷精英們都是「全球主義者」。 這句話沒有錯。大型公司把產業鏈和辦公室布局在每一個大洲,流動的資本,數據,永不停工的生產線,讓跨國企業們成了數字日不落帝國。但在MAGA的意識形態里,「全球主義」意味著不會「美國優先」,貪婪的大資本會為了自己的利益出賣美國的利益,美國工人的利益。
▎ MAGA內部分歧以納瓦羅和馬斯克的對決為代表。圖源:WSJ
兩個陣營的人都高呼著「讓美國再次偉大」的口號,但什麼是「美國」,什麼是「偉大」,顯然他們有不同的定義。 正如《華爾街日報》在4月8號的社論中所說:「馬斯克先生代表的是特朗普2024聯盟的一個派別——我們叫它矽谷MAGA——這是一群自由意志主義者,認為讓美國經濟自由發展和制霸未來能惠及所有美國人。它青睞促進增長的稅收和監管政策,以及更好的移民政策來吸引全球英才。
納瓦羅先生是史蒂夫·班農派的MAGA,他們希望把美國產業藏在特朗普正在建造的關稅高牆后。這個派系不信任企業,尤其是大科技和醫藥,它不介意收更高的稅,利用政府權力打擊異己。」
對具體政策不同意見固然是兩派分歧的原因,根源或許依舊是狄迪恩書寫的那樣:一個總想回到過去,另一個永遠望向未來。
MAGA真誠地相信特朗普的承諾,通過關稅和反移民,他們可以「回到黃金時代」,再次過上一人工作養活全家五口一條狗,買上大宅大車的好日子。而一些矽谷精英對未來的構想,比MAGA的「黃金時代」更加暗黑。
從八十年代開始,科技企業的巨大成功讓矽谷企業家變成了明星一般的存在,在媒體的合謀下,這些企業家被塑造成代表美國經濟未來進步方向的形象,受人追捧。他們暴君式的統治,反倒被解讀為帶領公司走向成功的關鍵,史蒂芬·喬布斯,馬斯克,皆是如此。這讓一些人相信,同樣的管理方式可以用在公共部門。
比如極大影響了PayPal創始人彼得·蒂爾和美國副總統JD萬斯的前程序員、極端右翼網路作家柯蒂斯·雅文就認為,民主制度終將崩潰,民眾不值得信任,「初創企業CEO」類型的強人獨裁會取代孱弱的民主制,以商業公司的邏輯和高科技手段,極度高效地管理整個社會。
班農在《紐約時報》一月的採訪中,就對美國人發出警告,在技術封建主義的世界里,所有美國人都是「電子農奴」,「你作為人類的價值……他們根本不考慮。對他們來說,一切都是電子的。」
退居幕後:科技王國正悄然落成
馬斯克暫別白宮,他輸了嗎?這意味著矽谷右翼精英在華盛頓的經營失敗了嗎?
就馬斯克本人來說,他算不上輸家。雖然這一百天讓特斯拉遭受沉重打擊,但他手裡的公司不止特斯拉。SpaceX和星鏈都得到了政府合同。參議院民主黨黨團的一份報告稱,馬斯克及其關聯公司涉及到的利益衝突可能高達23.7億美元。
▎ 美國政府效率部官網顯示,截至5月13日,已完成1700億美元的政府開支削減。圖源:DOGE
特朗普投桃報李,用間接的形式給了馬斯克想要的去監管。 對馬斯克的公司進行調查的聯邦政府員工,在DOGE的行動中被裁員。 而正在起訴馬斯克的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也遭到DOGE裁員。
即便沒有馬斯克在華盛頓,DOGE依舊在運行。另一位矽谷企業家彼得·蒂爾,還在低調地保持著對白宮的影響力。矽谷右翼正在使用已經掌握的權力,試圖把美國引向他們暢想的未來。
比起橫衝直撞的馬斯克,蒂爾的作風更加安靜低調,潤物無聲地將自己的影響力滲入了政界。他選中了萬斯,給他2022年俄亥俄州參議員競選投入了1500萬美元,之後又把他拱上了2024年特朗普競選副手的位置。彭博社在三月的一篇報道中披露,與蒂爾公司有關聯的人遍布DOGE,國防部,衛生與公共服務部等多個部門。
蒂爾是PayPal的創始人,但近年來更為人熟知的企業是帕蘭提爾。這家名字取自《指環王》中魔眼石的大數據分析公司,很早就開始和美國國土安全部、五角大樓合作,提供情報分析,識別和打擊恐怖分子。
▎ 帕蘭提爾正在幫助DOGE開展大規模IRS數據項目。圖源:Wired
DOGE接入國稅局后,使用全體美國納稅人的隱私數據進行了一場「黑客馬拉松」,並邀請了帕蘭提爾加入,一起打造「超級API」。他們正在試驗用AI進行政府管理。
去年十月,矽谷風險投資人馬克·安德里森在《科技樂觀主義者宣言》里,就給出了對AI治國的樂觀暢想:「我們相信人工智慧是我們的鍊金術,我們的魔法石——我們就是正在讓沙子思考。」
▎ 走向技術法西斯主義:矽谷的右翼根源。圖源:The Guardian
一些美國人擔憂,這將通向特朗普的獨裁。「特朗普總統很快就能擁有一個工具,」調查記者朱莉亞·安格文在4月30日的《紐約時報》評論文章里寫道:「能迅速找到他的政治對手,或者任何惹毛他的人的把柄,以安撫他的怨恨。」
要把美國改造成數字烏托邦,矽谷右翼要面臨的不僅是來自左派的反擊,官僚系統和司法系統的挑戰,MAGA的掣肘,就連和他們有著共同文化基礎的矽谷員工們,也不見得贊同他們的想法,因為他們成了新的權力,新的建制,他們的角色便從曾經的英雄,變成了反派。
4月21日,一個DOGE成員在一個2000人的帕蘭提爾前員工群里發布招聘廣告,稱他們計劃打造一個AI代理,希望能在明年取代上千個聯邦僱員。這則廣告收到了八個小丑表情包,一個大漢舔腳表情包,還有幾條評論,其中一條是:「你們的勾當就是炒掉七千個聯邦僱員,換成爛到家的自動更正(指打字、寫代碼時的自動更正程序)。」
但如今的馬斯克手裡握著財力和權力,正在一步步走向他嚮往的科幻之國。改造整個美國難度或許還太高,他的征途已經從一個得克薩斯州的小鎮開始了。
▎ 「星港」在地圖上的位置。圖源:Bloomberg
5月8日,得克薩斯州博卡奇卡的283名居民進行了投票,以壓倒性的優勢贊成將這裡建成一座新城,名為「星港」(Starbase)。 星港的市長、委員會成員候選人和主要居民是SpaceX的員工和員工家屬。這裡正在如火如荼地建造房屋,以容納計劃中的幾千名居民。居民區的街上,四處停著特斯拉。SpaceX的安保開著車,在城裡巡邏。這是一座完全屬於馬斯克和SpaceX的城市。
不是每個人都喜歡這座未來之城。一位當地居民接受彭博社採訪說,星港政府會「逼我們走」,「他們會禁止我們在發射期間待在自己家裡。他們會制定各種只有利於他們的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