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前男友潑汽油致殘后,一個女孩經歷的雙重灼燒

京港台:2025-5-14 19:54| 來源:澎湃新聞 | 我來說幾句

被前男友潑汽油致殘后,一個女孩經歷的雙重灼燒

來源:倍可親(backchina.com)

  「中秋節,在下雨,沒有月亮」——這是陳佳茵最新的一條朋友圈。時間停留在2023年9月。

  在這之前的7月,陳佳茵和男友覃光分手,覃光持續糾纏她,想要複合。同年10月,陳佳茵報警並經民警調解的第二天,覃光潛入她辦公室,往她身上潑灑汽油並點火。陳佳茵在火中被燒傷致殘,覃光因犯故意殺人罪,一審被判刑12年。

  之後,覃光上訴,檢方亦抗訴。

  事發一年多后,2025年4月21日,27歲的陳佳茵坐在湖北一家賓館的椅子上,面對十幾家媒體的直播鏡頭,講述她的經歷。她穿著棉布睡衣,外面披著一件薄毛衣外套。她的母親向潔坐在窗前的床上,透過一道窗帘,看著窗外。這天是二審開庭的前一天。

  律師李彩娥坐在陳佳茵身旁。她望著陳佳茵說,在家庭和戀愛中,遇到人身危害時,可以向當地婦聯或派出所等單位尋求人身保護,甚至可以向法院申請人身保護令。報警是對的,只是口頭訓誡缺乏強制性約束,沒有真正讓覃光對法律產生敬畏之心。

  採訪過程中,陳佳茵把身體前傾,不時轉換姿勢來緩解身體久坐的不適,用被截掉手指的左手抓撓皮膚。雖然房間空調的溫度已經低至19攝氏度,但她身上的傷疤仍不時奇癢難耐。

  疤痕或將終生伴隨著她。

  審判

  4月22日,上午9點,審判長宣布,帶被告人覃光進入法庭。二審開始。

  覃光戴著手銬,穿著黑色衛衣,留著平頭,面向法官坐在被告人席上。陳佳茵在嬸嬸的陪伴下,坐在覃光的左前側,兩人相距十米左右。

  審判員宣讀完一審判決書後,檢察員宣讀抗訴書提出,一審錯誤將覃光的行為認定為構成自首。其主觀惡性深,人身危害性大,犯罪後果特別嚴重,一審量刑不當,導致罪責刑不相適應。

  覃光在陳述上訴理由時,只說了一句話,稱自己從來沒有想過殺害陳佳茵。而一審時,他曾說過,「等我出來,讓你們看看什麼是真正的殺人犯。」這句話讓陳佳茵持續生活在更深的恐懼中。

  二審時,面對辯護律師的發問,覃光稱,由於一審被判刑12年,他是在自暴自棄的想法中才說出這句話。

  與在第一次口供中說潑了兩次汽油不同,這次審判中,他說自己只潑過一次汽油,第二次是將瓶中的汽油潑到地上,用空瓶接水滅火。同時,他稱自己不想殺人,只想傷害(陳佳茵)。

  法庭上,陳佳茵的代理律師李瑩認為,覃光「得不到就毀滅」的作案動機偏執、極端,這起案件不應簡單視為戀愛糾紛,他的故意殺人行為對正值青春年少的陳佳茵造成了終身影響。

  在法庭上的最後陳述中,覃光說了「對不起」,稱自己的衝動造成了無法彌補的傷害,希望「出來后積極賠償陳佳茵」。法官宣布休庭,另行宣判,覃光被法警帶離法庭。

  審判結束當天下午,有記者打電話問陳佳茵,怎麼看待覃光的道歉,她聲音低沉地說「不接受」。在她看來,此前他沒有通過任何方式道歉,卻在庭上道歉,只是想以此獲得輕判。

  回到賓館,媒體鏡頭前,陳佳茵再次描述了案發過程。分手之後,覃光起初只是在語言上糾纏。聊天記錄顯示,隨著時間推移,他的言語變得激烈和極端,提到了自殺和同歸於盡。

  

  分手后覃光持續糾纏和語言威脅。

  陳佳茵勸他不要想不開,想通過耐心溝通,平復他的情緒。但她拒絕再複合。

  覃光的言語糾纏持續了三個月左右,陳佳茵不敢接他電話。2023年10月,她不再理會他后,覃光又找到她的朋友,向對方發送她的個人隱私信息,以期能得到她的回應。直到那時,陳佳茵也沒想到他會採取實質性行動。

  糾纏沒有結束。之後,覃光開始頻繁出現在她公司附近。他要求見面,但陳佳茵已經徹底不敢見他。一審判決書顯示,陳佳茵公司的幾名同事曾看到覃光在附近徘徊。

  同年10月18日,覃光再次提出見面。這次,陳佳茵「忍無可忍」,選擇了報警。警察調解后,覃光承諾,不再糾纏她。

  調解從上午持續到下午。結束時已經是下班時間,陳佳茵回到了公司宿舍。她已經有了計劃,她要逃跑。調解后的第二天,公司有次重大會議,她原本計劃這次會議結束后就請假,去外地躲一躲。

  但她不知道,覃光又折返回來,躲到她宿舍門外,在她和朋友通話時,偷聽到了她的計劃。一審判決書記載,第二天早上7時許,覃光翻牆進入陳佳茵公司廠區併到她辦公室外等待。9時許,他徑直走向陳佳茵辦公室,邊走邊從衛衣兜里拿出一滿瓶汽油,打開瓶蓋,到她座位旁后往她身上潑汽油。

  陳佳茵仍然記得,那天早晨,這個她曾經愛過的男孩快速走到她身旁。她以為他手裡拿的是飲料,但當他離自己越來越近、步伐也越來越快時,她感覺到不對勁。她說,覃光走到她跟前後,說了一句:「我不好過,你也別想好過。」

  接著,他將瓶子里的液體潑向她。陳佳茵邊用手擋,邊起身逃跑,覃光抓住她的衣服後點燃。陳佳茵回憶,身上著火后,她本能地向外跑,門沒打開,於是她趴在地上,試圖保護自己的面部。陳佳茵回憶,她大聲呼救了幾聲,但沒有人來。她便昏迷過去。

  她所在的公司有30多名員工,事發當天有五六人在公司。其中四人在警方詢問中提供了證詞。一審判決書顯示,辦公室里一男同事稱,看到覃光將液體潑到陳佳茵身上和臉上,還沒反應過來,覃光指著他說:「你要是不想死,就趕緊出去」。他跑出去后,和另外一名同事持鐵棍在門口守著。

  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陳佳茵醒來時,發現自己還躺在辦公室的地板上。她用虛弱的聲音跟覃光說,「你不能這樣,把你自己也害了。」她感到劇烈的疼痛,哭著讓覃光把她抱出辦公室。

  覃光照做了。一審判決書顯示,覃光將陳佳茵身上的火撲滅后,將她抱出辦公室,后要求公司人員聯繫救護車,並將她抬上公司的轎車送醫。他上車隨行。

  在車上時,陳佳茵意識清醒,灼燒感和疼痛一直在持續。臉上格外刺痛。她說,她問覃光自己臉上的情況,他只是說,你的臉沒事。汽車行駛了五六分鐘左右,警察到來,帶走了覃光。

  后經法醫鑒定,陳佳茵損傷程度為重傷一級,手功能喪失,傷殘程度為五級,全身體表多處疤痕,傷殘程度為六級。案發後,覃光籌集了59300元為陳佳茵治療。

  刑事附帶民事調解書顯示,覃光應向陳佳茵賠償醫療費等經濟損失共計50萬元(不含已支付的59300元),定於該協議簽訂之日支付。但覃光的父親覃剛對澎湃新聞稱,家裡實在沒錢,自己有心臟疾病,每月只有3000多元收入。他還有一個20歲的小兒子,是一名外賣員,每月能掙三四千,但要除去每月3200元的房貸。只有等覃光出來后掙錢償還。

  覃剛回憶,一審開庭后,判決還沒出來時,他曾見過兒子。覃光讓他去見陳佳茵,向她道歉,說自己是一時衝動。如果還有機會,他出來養她一輩子。

  陳佳茵的母親向潔回憶,覃剛去過醫院兩次,那時女兒還未蘇醒。覃剛回憶,他後來又去過一次陳家,見到了陳佳茵。

  那是場讓陳佳茵內心難受的談判。談判的目標是她受到傷害的賠償金額。陳佳茵回憶,當時覃剛主要講述了家裡的困難和不易,他承認兒子犯了錯,對兩個家庭都造成毀滅性打擊。他願意賠償。然而他還說,家裡沒錢,一次性拿不出那麼多。但當時陳佳茵面臨著巨額醫藥費,她需要這筆錢,如果覃家能一次性拿出五十萬,就可以給諒解書。

  「從來沒有說過對不起。」向潔記得,覃剛大部分時間是讓陳家給諒解書,說他兒子早日出來賺錢賠償。但陳佳茵覺得,這樣的想法難以讓人接受。覃剛最終沒有拿到諒解書。

  覃剛說,因為沒錢,兒子二審沒有自己委託律師,他也不知道二審的時間。二審當天,他正在青海的工地上打混凝土。

  至於兒子為何做出這樣的行為,他也想不明白。覃剛承認,兒子性格最終走向極端,「主要是做大人的,沒教育好他」。二十多年前,他和妻子離婚,兩個兒子由他撫養。

  大多時候,他在外務工,孩子跟隨爺爺奶奶長大。覃光和母親很少聯繫,會在過節的時候一起吃個飯。根據覃光母親的證言,兒子跟她說要和女朋友分手時,她曾勸他要想開一點。

  一直以來,覃剛並不知道兒子內心的想法。成長過程中,這對父子交談很少。對於兒子的學習、感情、生活中的困難,或者感到難過的事情,他知道得不多。

  但他認為兒子性格溫順,幹活吃苦認真,沒有不良嗜好。由於家裡經濟條件不好,覃光初中輟學,跟著覃剛在工地上幹活兒。

  覃剛只知道覃光此前談過一個女朋友。但他持反對態度,理由是女孩抽煙喝酒,開銷太大,家裡無法支撐。相比之下,他對陳佳茵很滿意,如果他們成家,自己還年輕,可以幫著減輕他們的經濟負擔。

  從醫院醒來之後,陳佳茵曾跟父母說,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還是讓他(覃光)好好改造。那時,她並沒有希望覃光被重判的想法。直到在警察找她錄口供時,她才知道,事發前一天調解后,覃光偷聽她講話、提前踩點、潑了兩次汽油並帶了一把刀。她開始覺得,覃光不是過激殺人,而是預謀犯罪。

  在二審開庭審理的一個多小時里,陳佳茵不敢看覃光,她內心仍然感到恐懼。她也無法直呼他的名字,而是稱他為「兇手」。有時,她會想,自己之前了解這個人嗎?這場悲劇是註定的嗎?

  

  二審開庭后陳佳茵和妹妹在賓館房間。

  分手

  時間回到2023年7月的一天,覃光突然提出分手,理由是「不合適」。陳佳茵回憶,當天的情形是,她正在和公司同事打電話溝通工作。

  面對突然而至的分手,陳佳茵反問道,你確定要這樣(分手)嗎?她反覆問了幾遍,覃光回答說確定。

  戀愛期間,他們因為小事吵架時,也會提分手。但事後,通常覃光會主動道歉、接她下班。她會接受,「給台階我也就下了」,兩人就複合。但這次分手,她能夠感覺到,是因為自己忙於工作,而忽略了覃光。覃光的第一次供述顯示,他之所以提出分手,是為了讓陳佳茵重視他。

  他們在一起后,開始的一年半,陳佳茵在武漢上大學,兩人只有假期才能見面。畢業工作后,她變得更加忙碌。覃光是干工程的,經常在外地跑。只有工程結束后,他們才有短暫見面的時間。

  

  被潑汽油前的陳佳茵。

  在陳佳茵看來,覃光是一個安靜陰鬱的人,覺得對她有某種佔有權。她覺得,情侶之間吵架很正常,但是分手與複合次數多了之後,她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很廉價?自己有沒有被尊重和理解?

  陳佳茵記得,有一次過年期間,正月里,她想買一二十元的煙花。但覃光覺得這是浪費錢,還罵了髒話。交往的這三年,雖然吵架時,覃光會罵人,言辭激烈,但沒有動手。陳佳茵覺得能忍下來。

  覃光唯一一次動手,是在他們分手兩個月後。覃光到公司找陳佳茵,兩人發生爭執,覃光想奪她的手機,並打了她一耳光。但他稱自己不是故意打人,只想拿她的手機。這次衝突后,陳佳茵遠離他的決心更加堅定。她清楚這不是真正的愛,而是「極端變態的控制欲」。

  事實上,他們原本有結婚的打算。2023年2月5日,是農曆正月十五,陳佳茵和覃光約著兩邊的父母見了面。「那次只是簡單的見面,沒有涉及三金彩禮,也沒有聊兩個孩子的感情。」陳佳茵說,這次見面的目的是雙方父母見一下,「如果滿意,就進行下一步,如果不滿意,那就再看」。

  向潔對覃光並不滿意。她希望自己的閨女有更好的歸宿,至少嫁給一個家庭完整的男孩。她覺得,覃光性格孤僻,總是沉默寡言。「凡事憋在心裡,容易出問題。」

  覃光是單親家庭,而向潔和丈夫雖然是普通農民,但一直以來相親相愛,家庭和睦美滿。在陳佳茵印象中,父母幾乎沒有爭吵過。

  她有一個完全不同的家庭。陳佳茵從父母身上看到一種樸實的愛——兩個人走到一起,要相互扶持,相互理解,相互尊重,可以同甘共苦。她強調,是雙方一起,而不是一個人單方付出。學歷和家庭出身並不在她考量範圍之內。她更看重男孩的責任感、踏實和上進。

  和覃光交往,陳佳茵也有過現實的考量。尤其是她妹妹的情況。妹妹雖然已經20歲,但智力低下,且患有癲癇,需要長期吃藥。從小多是她照顧妹妹的衣食起居。陳佳茵的妹妹說,以前,她的生活用品都是姐姐買給她。

  對此,覃光知道,也理解。兩人就此商量過,他答應做上門女婿。後來,陳佳茵跟母親說了自己的想法。母親說,現在哪還有什麼上門女婿,嫁不嫁人的,只要兩個人的小家過得好就行。

  雖然向潔對女兒選擇的這個男孩並不滿意,但最終還是決定尊重女兒。但那次見過家長后,陳佳茵覺得,覃光並沒有實質性的行動,比如逢年過節不會電話問候自己的父母。

  除了父母,陳佳茵的朋友們也不太認可覃光。小英的不滿在於覃光對陳佳茵的態度,「越複雜的家庭,越需要他的擔當。但我在他身上沒看到,他對他們的未來沒有規劃」。但她感覺陳佳茵內心堅定,每次都說想和覃光走下去。

  小英是陳佳茵的高中同學和朋友。上次見陳佳茵,還是在2023年事發之前。陳佳茵不常在朋友面前提及男朋友,一般是兩人吵架或者她有困惑時,才會找朋友傾訴。

  小英印象深刻的是,陳佳茵會分享她的家庭情況,說父母不同意她跟覃光交往。她想知道說服父母的方法。小英已經結婚生子,陳佳茵信任她,經常請教她如何跟另一半的家人相處。

  小英說,陳佳茵一直活得努力上進,從來沒有停歇過。「她的家庭讓她不停工作,她有目標,不會混日子。」同齡人還在花父母錢的時候,她已經在賺錢給家裡補貼,也能承受自己購買手機、電腦方面的消費。

  五年前,從湖北第二師範學院會計專業畢業后,陳佳茵在恩施一家公司做會計,每月工資四千多,經常加班到晚上十一二點。一年多后,她跳槽到第二家公司,同樣是財務崗位,一個月工資5500元,有五險一金,還包吃住。她一人住一間20多平方米的單人宿舍,宿舍里有空調、馬桶和獨立的洗澡間。她對此很滿足。

  去第二家公司工作,她問過小英的想法。她說公司在鎮上,那裡荒無人煙,但是在那裡能沉澱下來搞事業的話,幾年後一定能發展得不錯。小英認同她的想法。這份工作對她來說很重要,是家裡主要的經濟來源。陳佳茵覺得,能夠通過自己努力得來的東西,就不靠別人。

  小英格外喜歡跟陳佳茵待在一起,「她總是積極向上地面對一切,遇到困難從不退縮」。陳佳茵對自己的未來有所規劃。事發時,她正在準備考取事業編製,工作之餘擠時間做題複習。如果能考上教師,就能實現她小時候的夢想。

  小英了解這個朋友。在她眼裡,陳佳茵性格善良,能夠理解別人的困難。在外面逛街,她總會主動幫助孱弱的老人。看到有人乞討,她也從不吝嗇。小英說,她身上有某種甜美而善良的東西。原本小英以為,這會讓陳佳茵收穫美好的愛情。

  疤痕

  二審開庭前一晚,陳佳茵躺在床上難以入眠。第二天早上六點她便醒來,肚子突然開始疼痛。燒傷后,她的消化系統變得脆弱。現在只能吃一些清淡的粥、麵條等流質食物。

  出發去法院前,母親喂她喝粥,但抿了兩口后,她就沒了胃口。「人是鐵,飯是鋼。你現在要把身體調理好,身體才是最大的問題。」向潔坐在賓館的椅子上,望著女兒說。

  「我不是一直在吃藥?」陳佳茵低著頭回復。

  「你吃飯不行啊。吃點有營養的,就拉肚子。」向潔臉上露出擔憂,起身遞到她嘴邊幾粒治療膽汁淤積和膽結石的葯。正好陳佳茵的主治醫生打電話給她,告訴她有消化科的專家到醫院看診,她可以過去檢查身體。

  向潔希望她去武漢治病,但她想回家。「趁有專家在去看看好。」向潔說。「我就是想回家!」陳佳茵提高了音量說,皮膚的瘙癢難耐讓她心情變得煩躁。

  比起醫院,她覺得在家恢復更好。在老家的兩層樓房裡,她每天早上六七點起來,爬一趟樓梯進行鍛煉。再到外面轉轉,看看山和水。水裡有青蛙,山上有竹筍。或者去隔壁嬸嬸家看她養的各種花。

  從事發到今年4月,陳佳茵經歷了大大小小20多次手術。連續四個月,她每天躺在床上,像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木乃伊,被翻來翻去,疼到全身冒汗。目光所及之處只有天花板。唯一見到過的一絲陽光,是在她去手術室的路上,經過一個走廊時,她看到了外面的天空和陽光。

  遇襲后在ICU的17天里,她氣管被切,不能說話,只能用眼神表達自己的想法。有次她喉嚨很痛,想喝熱水,但說不出話。父親只能在一旁猜她的意思,後來急得滿頭大汗,抓住一個陌生人問女兒到底想要什麼。

  全身的疼痛讓她脾氣變得暴躁,醫護人員對她快要失去耐心。她又吵又鬧,喉嚨只能發出「哼哼」的聲音,想表達「不想父母救她」的意思。她一度放棄了求生的念頭。向潔抱著她說,「寶貝,媽媽會想盡一切辦法把你救活。你死了,我也活不了。」陳佳茵從沒見母親掉過眼淚,那是唯一一次。

  由於她左手手指燒傷嚴重,治療四個月後,最終只能截肢。燒傷后全身浸浴治療時,她才看到沒有手指的手,於是情緒崩潰。向潔安慰她說,「寶貝,不用怕。有人沒有雙手了,也能生活。你還有右手,還有我陪著你。」她只想讓女兒活下來。

  

  截肢的左手

  從出事開始,向潔幾乎寸步不離陪著女兒。她今年56歲,一輩子生活在農村。陳佳茵知道,對母親來說,買張火車票這樣的事情都尤為困難。為了她,母親經常像無頭蒼蠅一樣奔走,去求助醫生和警察。

  治療期間,每次聽見醫生推著小推車來換藥的聲音,陳佳茵就渾身發抖。換藥時,醫生撕開紗布,用剪刀或者抹布把腐肉刮掉和擦掉,擦得血淋淋的。痛到讓她感覺有人在剝她的皮。每次換藥之後,她會反覆發高燒,又吐又拉,像有千萬根鋼針刺進她身體。

  為了做皮膚移植手術,醫生在她胸前、腹部的皮下脂肪里植入四個氣囊,在裡面注入生理鹽水,一點點把皮膚撐大。醫生告訴她,那種感覺就像懷孕。氣囊會壓迫她的內臟和膀胱,使她尿急尿頻。

  皮膚擴張器二十四小時戴在她身上,如今只剩下左腹上的氣囊,要伴隨她一年多,直到她身體狀態穩定,做手術時才取出來。她的肚子鼓鼓的,走路時晃晃悠悠,需要格外小心。她不敢出門,害怕被人撞破,或者被尖銳物品刺破。

  烈火的陰影一直伴隨她。看到跟覃光長得像的人,她就後背發涼。她不敢坐車,排斥汽油的味道;不敢進廚房,害怕看見火光。看見微波爐時,她怕微波爐會爆炸。

  事發后的半年內,陳佳茵完全不敢直視自己的模樣。母親收走了所有可能反射出她臉部的物體:手機、鏡子、勺子等。最好的朋友想去看望她,她直接拒絕了。包括朋友小英。醒來之後,大概過了幾個月,她才慢慢給小英發一些自己受傷的視頻和圖片。

  這些照片和以前的陳佳茵完全不是一個人。小英感到恍惚,她說,陳佳茵一直是個愛美的女孩。以前的照片中,陳佳茵長著一張輪廓分明的臉,白皙的皮膚,黑色長發披在肩上。那時她是個無畏而活潑的姑娘,喜歡化妝、打扮,穿漂亮衣服。人群里,時常傳出她爽朗的笑聲。

  網暴

  陳佳茵說,她現在可以直面鏡頭,是因為一審后,法官跟她說了覃光可能判的刑期,她覺得判得輕。那時她著急了,就在網上發視頻,希望有人能幫她出主意。同時,她也想記錄自己康復的過程。她還有一個想法是,希望有天覃光能看到她是如何一步步艱難地活過來的。

  二審庭審結束當天下午,記者散去,時間開始多出來了,陳佳茵和母親獨自待在賓館,母親終於有時間吃點東西。但到了傍晚,她視頻下面的評論風向發生了變化。這源於她三年前拍的視頻下,她回復朋友的一句話:「我才不和她一起,我有一群小弟弟」。有網友將這句話解讀為「她有很多異性朋友」。

  她的這句話如一石激起千層浪,無數惡毒言論湧向她的評論區和後台私信。有評論說,你還想吃油潑面嗎?你的臉還能掃描嗎?你的那群弟弟呢?……

  陳佳茵坐在賓館的床上,看完評論后,她翻出為朋友慶祝生日的聊天記錄。打開手機直播,她開始解釋說,「如果真的有弟弟,我發在網上幹什麼?」那天是2021年11月15號,她和朋友一起過生日,都是女生。「你看這裡(一條朋友圈),他(覃光)還在給我評論(一個微笑的表情),他也能看到我的抖音。這真的只是一句玩笑話。」她繼續解釋。

  無奈之下,陳佳茵找到朋友小英和華子,讓她們去評論區幫她解釋,說出真相。小英說,她們高中時期的幾個朋友都考上了同一所大學,就讀同一個專業。陳佳茵說的「一群弟弟」,就是視頻里那些高中同學和朋友。

  但小英發現,解釋沒有用。而且她很害怕說錯話,給朋友帶來更多謾罵。她只能安慰陳佳茵說,這個社會什麼樣的人都有,我們沒有辦法去改變他們的思想。要心理強大一點,不要被他們的思想左右了。

  這句玩笑繼續被無限放大,被一些網友揪住不放。謠言蔓延,從她要彩禮到她的醫療費用,她急於去解釋這一切。有人說她的聊天記錄刪改過,她便找出法院認定她提供的聊天記錄和覃光的聊天記錄一致的證明。

  

  一審判決書上聊天記錄真實性的證明。

  原本她想通過直播去回應這些質疑。「你們有問題,我肯定想儘力解釋,但是你們一直黑我,對我造成了二次傷害。你們放大了我的問題,而縮小了他(覃光)對我的傷害。」她對著手機的直播鏡頭說。

  法庭上,她是受害人,但在網上,她成了被「審判」的人。網友的譏諷和流言,像另一場灼人的大火。

  她持續回復網友的質疑,一遍遍去解釋。她一直認為,真誠袒露自己,所有人都會相信她。

  但不到十分鐘,直播間被封了。理由是由於展示醫療類行為,違規直播封禁。「是因為我的樣子太丑了嗎?應該是被人舉報了。」她自言自語道。

  無法直播后,她繼續一條條點開評論和私信,反覆解釋。「真的希望你們不要再黑我了,我所說的每句話都是實話。」她在一個關注她的網友群里,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道。因為手受傷,打字不方便,她只能用語音轉文字再發送。但有時太著急,語音轉述不準確,她將錯誤的信息發了出去,又在慌亂中撤回。

  儘管她將自己的醫療費用和與覃光的經濟來往記錄都整理髮出來,但依然有人說她花了覃光20萬元。「他沒給我那麼多錢,就給了59,300塊。我治療花了一百多萬,自己家花了二十幾萬,政府資助了近30萬,其餘走的報銷。」

  「你怎麼可能花那麼多錢?」、「看見你這樣子太開心了,你就活該」…… 也有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網友在跟評她的外貌——「你怎麼把三角簍子套上?是在cosplay嗎?」有評論說她是「木乃伊」。

  質疑的評論和私信如雪球般不斷彈出來。她變得越來越著急,越想去解釋,卻發現解釋沒有任何作用。她為母親註冊的賬號也受到許多陌生人的騷擾,她慶幸母親幾乎不看抖音。

  她在後台點開一條私信,回復說:「我想解釋一下,不想讓你帶節奏了,我不想再受到第二次傷害了。如果有隱瞞,他(覃光)和他的律師在庭上會反駁。」她想說服一個罵她的人。

  「我又不認識你,誰知道你說的真的假的。」對方回復說。「這些都是提交到法院的證據,我怎麼可能造假呢?」陳佳茵仍然試圖說服對方,「你是唯一一個我花這麼長時間解釋的人,因為我感覺你還有一點理智。」但對方不聽她的任何解釋,依舊發他自己堅信的東西。那一刻,她意識到,要改變一個人的認知很難。

  她把證據發出來后,謾罵諷刺聲仍然不斷。她只能眼看著那些流言像大火一樣,再次失控地將她吞噬。兩個小時后,她有些筋疲力盡。向潔在一旁用虛弱的聲音說,你不要再去理會他們了,自己的身體康復最重要。

  陳佳茵盯著手機屏幕說,「我的性格就這樣,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一定要說服一個人,讓他知道真相,不再噴我。」

  向潔不再回應女兒,癱倒在床上,眼睛望著天花板發獃。她要等女兒忙完,幫她擦洗身體,抹完葯之後才能休息。

  最後,陳佳茵只能在關注她的網友群里說,「今天太累了,我就不回復大家了。還有一些網友惡意揣測,也請大家嘴下留情。」說完,她關掉手機,嘆了口氣,在母親身旁靜靜坐著,不時用手抓撓臉和背。

  重生

  移植的皮膚正在吸收和重新生長。未來,陳佳茵還將繼續做功能修復、疤痕修復、整容修復等手術。

  取下壓力面罩后,她臉上被勒出幾道又紅又深的印痕。一塊從胸前取下的皮膚植到她右臉上。泛黃的膚色與左臉白裡透紅的膚色截然不同。

  燒傷處的皮膚像鋼鐵在火中熔化后,凝固成一團,失去彈性。疤痕變得越來越緊,黏在一起,變成暗紅色的長條,像蜈蚣一樣趴在她身上,牽扯著她的皮膚和肉,每移動一下,她能感覺到皮膚撕拉的疼痛。如果護理不當,皮膚容易感染,甚至癌變。

  鼻子燒傷后,陳佳茵一側鼻翼缺失。她的鼻孔里塞著圓形透明塑料管,支撐著填補的皮肉。頭皮上的一些毛囊被燒毀,不再長出新頭髮。為了方便打理,她一直留著寸頭。雖然右眼眶因燒傷而依舊紅腫,但她的大眼睛依舊明亮清澈,睫毛濃密。

  當氣溫升高,她全身的皮膚灼熱發癢。最癢的地方是背部、臀部和腿部,她只能用裹著紗布的殘缺左手輕輕抓撓。截掉的手指尖處長出一塊凸出來的肉,鮮紅色的。新生的皮膚很敏感,碰到時,她會下意識退縮。

  她的右手眼下只能小幅度移動,不能翻轉、握拳、彎曲,等做功能恢復手術后,這隻完整的手將成為她今後生活的主要依靠。這意味著,她將會過著和以前完全不同的生活。

  儘管現在身體仍虛弱不堪,但陳佳茵不停想著,自己能做些什麼?如何繼續賺錢支撐這個家,去減輕家裡的負擔?

  如今全家人的生計落在父親一人肩上。父親在安徽的工地上打工,每月工資五六千元,支撐著全家人的生活。之前她希望父親做保安,相對輕鬆一點。但她出事後,父親只能繼續干繁重的活兒。向潔看出來女兒的憂慮,會在她耳邊輕聲細語地說,你現在最重要的是恢復健康。

  二審庭審結束的第二天早上,陳佳茵內心平靜下來。她決定聽母親的話,先到武漢檢查身體,再回家。向潔一早便起床收拾行李。她扶著女兒蹣跚走進電梯后,兩個陌生男人投來異樣的目光,望向她包裹著壓力面罩的臉。她低頭整理衣角,錯開了男人的目光。

  向潔用同樣的目光看了回去,兩個男人的視線便從女兒身上移開。陳佳茵抬起頭,向前一步跨了出去。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人物陳佳茵、向潔、覃剛、覃光、小英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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