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集體大罷工,韓國人被搞慘了......
來源:倍可親(backchina.com)
6月18日,首爾大學醫院小兒胸腔和心血管外科的教授,郭在坤,要求他的患者及家屬們保持耐心——他和他的同僚,正面對「生死攸關的問題」。
在一封面向患者的公開信中,他說,他們已經盡了一切努力來阻止醫療危機,但政府卻像鸚鵡一樣,不斷重申同樣的信息,詆毀醫生,說他們是為了利益而發動爭奪戰。
他請求患者稍安勿躁,「當一件事情出現問題,尤其是生死攸關的問題,需要有人站出來說話。」
郭在坤和他的同事們,正在首爾大學的校園裡舉行示威。此前一天,他們集體宣布無限期停診。
韓國長達數月的醫生抗議,在這一天迎來了高潮——各地大小醫院,紛紛傳出停診,首爾也聚集了上萬名醫生示威。
當地時間2024年6月18日,韓國首爾,韓國醫師協會發起集體停診行動
醫生們顯然不打算罷休。事後,韓國最大社區醫生遊說團體威脅說,如果政府不重新考慮擴招名額,社區醫生將在6月27日舉行無限期罷工。
爭端起於今年2月,韓總統尹錫悅宣布,2025年高考開始,醫學院招生名額將從3058名增加至5058名,以應對人口老齡化背景下的醫生短缺問題。
對此,韓國醫療界一直反應強烈。此後,已有約1.2萬名實習和住院醫生遞交辭呈、罷診離崗,八千餘名醫學生提交有效休學申請。如今,罷診行動還加上了更多的專科醫生、教授級別的資深醫生。不出意外,韓國的醫療系統再次遭受重創。
韓國政府也毫不退讓,尹錫悅措辭激烈,稱政府別無選擇,只能嚴格公正地處理背叛患者的非法行為。韓國總理韓德洙則拿患者打起了感情牌:「患者們流著淚央求不要全面罷工,但醫療界沒有改變決定。」
患者的健康與恐懼,早已成為醫生團體與韓國政府迫使對方低頭的砝碼。在這場對峙中,瀕臨極限的,不只是已經極度受損的醫療系統。
停診大混亂
18日,首爾大學醫院。一位84歲的患者來做超聲波檢查,但她發現預約取消了,也沒有新的排期。
首爾大學下設四家附屬醫院,共有967名教授,其中529名已經宣布無限期停診。
另一邊,社區醫院的醫生們也沒閑著。6月18日,各地醫生舉行了為期一天的罷工,上萬醫生在首爾舉行了集會,其中不少人也加入了無限期停診的行列。
當地時間2024年6月18日,韓國首爾,韓國醫師協會發起集體停診行動
在首爾南部的瑞草區,一位 33歲的金姓患者,因突發性耳聾,前往當地的耳鼻喉科診所,卻吃驚地發現,診所並沒有營業。他說,「麻煩大了,我被告知要抓住治療的『黃金時間』,如果不及時治療,我可能會永久失去聽力。」
而在水原市的某個密集住宅區,一間平時繁忙的兒科診所也停了診,入口處張貼的告示上寫著:「醫院因內部情況關閉,不便之處,敬請原諒。」
龍仁市的另一個住宅區,四家兒科診所已有三家關閉,仍在營業的診所里,十幾名病人在排隊等候。
當地一位居民告訴韓聯社:「我聽說過很多關於醫政衝突的事情,但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受到如此直接的影響。」
「我對政府和醫療部門將問題惡化到這種程度感到非常失望。」
當地時間2024年6月18日,韓國首爾,一家鄉村醫院貼出了當天停診的告示
據衛生部門的數據, 6月18日這天,全韓36371家社區診所(不包括牙科和東方醫學診所),只有4%提交了停診報告。目前,這次運動波及面有多大,暫時還不得而知。
這次集體行動早有預告。本月9日,韓國最大醫生團體,韓國醫療協會就稱,不滿政府的醫學生擴招政策,將在9天後舉行全面停診,據稱14萬會員中有1/3對此表示支持。
醫協是個不好惹的硬角色。這是韓國最大的醫生職業組織,在行業內擁有難以比肩的影響力,以及強大的動員能力。在醫療界與韓國政府的歷次對峙中,這一組織幾乎從未缺席。
要換取醫生們的讓步並不容易。北京外國語大學亞洲學院副教授周曉蕾告訴南風窗記者,教授提出的複診條件之一是「全面取消對實習和住院醫生的行政處分」。其中「取消」兩字極其講究,不用「撤銷」二字,是因為他們主張先前出台的行政命令本身就不合法。這無疑會讓尹錫悅感到更加氣憤。
從目前來看,要想讓這場已持續四個月的拉鋸戰走向一個終點,並不容易。
漫長的拉扯
擴招計劃的拉扯,從今年2月就開始了。
這是尹錫悅政府醫改政策的一部分。在他看來,韓國人均醫生少於大多數發達國家,因此,堅決要擴招,要趕在明年高考前,提高2000個醫學生名額。
醫生們的觀點是,這沒有徵求他們的意見,也無法解決醫療系統的問題。正如林賢澤所說,長期以來,政府一直忽視兒科和其他重要領域醫生所承受的艱苦工作和低薪待遇。對醫生來說,這才是根本問題。
兩邊互不讓步。尹錫悅甚至放話,「醫療界鬥不過國民」。
韓國總統尹錫悅18日在國務會議上再次對醫師協會提出的要求明確予以拒絕,並警告說會對拋棄患者的非法行為進行嚴肅處理
而沖在鬥爭最前線的,是醫生行業最底層的群體——實習醫生和住院醫師。二月至今,已經有1.2萬名實習和住院醫生以辭職的方式,罷工、罷診或是離崗。此外,還有八千餘名醫學生,也提交了休學申請。
這個群體,一直是醫療系統的主力軍,根據韓國保健福祉部提供的數據,在首爾五大醫院中,他們差不多佔到醫生總數的39%。
在一線,這些人幾乎全都處於過勞工作。
根據韓國實習醫生協會提供的數據,韓國的實習醫生和住院醫生普遍實行 36小時輪班制,每周工作時間常常超過100小時,這已大大超過韓國現行勞動法規定的上限——每周52小時。而在美國,每周工作時間不超過 60小時的住院醫生比例達到50%。
除了「踏實肯干」,他們的平均薪資還不到專科醫師的三分之一。這也是為什麼這些大型醫院傾向於雇傭他們——便宜又好用,甚至不需要過多擔憂他們的「勞工權益」,畢竟簽的只是實習合同。
當民眾抱怨韓國醫生是醫療界卡特爾時,這些醫生其實深感委屈,自己明明更像是個心酸的打工人。大概是工作境遇足夠糟糕,他們也更願意在罷工時沖在第一線。
又因為不受「勞動合同」的保護,他們不能加入工會,因而也不具備罷工的權利,策略只能是通過辭職進行「罷工」。
《麻醉風暴2》劇照
這個群體的巨大犧牲,在5月下旬換來了一個結果:韓國40所醫學院提交的2025學年度招生4567人的計劃獲得通過,也就是說,擴招2000個名額的計劃,政府只讓步了500個。
如今,很多人已被迫成為了「無業遊民」。有實習醫生在網上抱怨稱,妻子馬上要生孩子了,但整個家庭都沒有收入來源,只能靠以前的存款度日。
6月9日,當醫協提前宣告全體罷診,一些實習醫生和住院醫生就私下表達過疑慮。他們批評稱,雖然醫協言辭很強硬,但為罷工醫生提供經濟支援卻顯得相對消極。
與醫協服務的主要群體不同,實習醫生與住院醫生們的籌碼並不多。他們處境更加矛盾,一來對擴招感到憤怒,又不想一直被當槍使。
噩夢開始
實習醫生和住院醫師消失后,醫院的混亂也就開始了。
很多教授和專科醫生都不得不親臨一線,不光要處理清理治療傷口、摘取導尿管這樣的簡單工作,還需要處理繁重的行政任務。在特殊時期,為避免醫療崩潰,韓國政府要求所有資深醫師都必須親自輪班急診並支援院內手術。
《浪漫醫生金師傅2》劇照
「我在實習時每周工作88個小時,現在好像又回到了那個時期」,一位醫院教授在接受採訪時這樣說道。據韓媒報道,在首爾大學醫學院的522名教授中,目前有40.6%的人每周工作時間超過80小時。有年齡較大的教授,還表示有時忙起來會記不清現在是周幾,「甚至連開抗癌藥的日期都弄混了」。
當醫生數量不夠時,護士就被強推了上去,從事一些只有醫生有權進行的醫療行為。據韓聯社報道,一位護士無法拒絕工作,只得看油管視頻學習做手術。
醫院用看似體面的話語,呼籲護士們在非常時期全力支援以救治患者,但在補償問題上,醫院卻模稜兩可。
一位護士幹部向《韓民族日報》抱怨道,當護士嘗試爭取「加班費」時,醫院卻直接威脅說,「不服從調度命令,就給我去休無薪假啊」。這也是為什麼在醫生罷工期間,很多韓國護士自嘲為「衛生紙勞工」,即用完即棄。
就這樣,為了避免醫療體系崩潰,韓國政府強行讓留守的醫護人員以超負荷狀態連軸轉。雖然官方說大型醫院還在正常運轉,但嚴重的倦怠感已經在醫院蔓延開來,各類意外也隨之而來。
《機智的醫生生活》劇照
今年4月,一名50多歲患有急性心臟病的患者,因為被當地醫院拒絕收治,不得不在路上奔波四個小時,轉至蔚山接受手術,最終不幸離世。據家屬透露,急救人員曾詢問釜山15家醫院是否可以接收該病人,但這些醫院都以「沒有醫生」為由拒絕了。
這並非單一事件,韓國忠清北道一名2歲9個月大的女童溺水后,也因為輾轉多家醫院遭拒收,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對於想要來醫院尋求專業服務的病人來說,這簡直是個噩夢。
醫改頑疾
韓國醫改是塊硬骨頭。過去每位試圖對醫生群體下手的總統,都鎩羽而歸。
當一個野心家推進如此艱難的議程時,沒人相信他抱有某種天真的政治理想。對於尹錫悅來說,也是同理。在國會選舉前的兩個月提出醫改,政治意圖十分鮮明。
2022年出任韓國總統以來,尹錫悅一直面臨著「朝小野大」的被動局面——國會多數並非執政黨國民力量黨,而是在野黨共同民主黨。
這樣一位「跛腳鴨」,不僅朝野處處受掣肘,民調也一落千丈。糟糕的經濟政策,深陷夫人「迪奧包」受賄醜聞,搞得民怨沸騰。
韓國總統尹錫悅夫婦
當時國會選舉在即,他需要找到一個短時間翻轉局面的政治議題。長期以來「看病難」引發民怨的醫療系統,就是贏得深厚民意的好時機。
自提出醫學生擴招計劃后,尹錫悅的支持率一度攀升,連續2周在40%以上,此後雖有下降,但也一直保持在35%之上。
與此同時,在周曉蕾看來,尹錫悅政府作為保守派政府,在推進醫改上同時獲得了保守派媒體和進步派媒體的支持,這是之前同樣想擴招的進步派文在寅沒有享受到的支持力度。
壓倒性的民意與輿論支持,是尹錫悅能對罷工醫生保持強硬的底氣和動力。
但在很多韓國人看來,韓國醫療的頑疾,絕非擴招可以解決。這也是為什麼當韓國政府抓著醫生數量少不放時,罷工的醫生們卻在談論醫療政策和醫生分配製度。
一方面,韓國的醫生主要集中在首爾等大城市,光是首都圈就集中了韓國約38%的執業醫師;另一方面,由於韓國醫生之間的收入差距主要取決於就診涵蓋多少醫保不覆蓋的自費項目,像兒科、婦產科等醫保涵蓋面較廣的科室,一直面臨人才短缺的問題,而皮膚科、整形科等更加「有利可圖」的科室,往往受到大量醫生的青睞。
在他們看來,不改革醫療收費制度,不想辦法完善地方醫療系統,強行增加醫學生數量,很難將醫生引導至「無利可圖」的部門,以及沒有發展前景的小地方醫院。這隻會進一步加劇惡性競爭,影響他們的「錢途」。
當地時間2024年6月17日,韓國首爾,參加集會的首爾大學醫院醫護人員
如今,醫學院錄取成績居全韓之首,幾乎很少有學生是出於職業理想考取醫學院的,他們更多地是看重這一職業帶來的特權——階級躍升的可能性。
「通過教育形成階級」這一方式,在相當程度上解釋了韓國人的教育焦慮問題。其中,醫生和律師,作為向精英躍升的代表,是韓國家庭養育下一代的標桿。
但自韓國前總統盧武鉉開始推行法學院改革后,律師的光環逐漸消散,醫生成為韓國唯一保住「稀缺」特質的精英階級,在社會地位排序中獨樹一幟。
因此,當尹錫悅想要拿醫生這一群體下手時,他也在掐滅平民階層成為「人上人」的為數不多的可能性。在社會流動逐漸退化的當下,沒人會對此輕易讓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