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宜家老年相親:「男的花心女的貪財」

京港台:2023-11-6 11:44| 來源:極晝 | 評論( 17 )  | 我來說幾句

上海宜家老年相親:「男的花心女的貪財」

來源:倍可親(backchina.com)

  然而,在這裡找到伴侶的成功率幾乎低到可以忽略不計,最終,孤獨的老人們,在這裡成了「宜家朋友」。儘管互相之間不留微信,但每個周二,他們還是會從上海各個地方匯聚到這裡,度過一個下午的時光。

  失敗的會面

  周二下午的上海徐匯宜家主餐廳,你很難找到一張空閑的桌子。半個足球場那麼大的餐廳,保溫杯、瓜子、餅乾,紛紛將中心區的餐桌佔領,放眼望去,幾乎都是來相親或交友的中老年大軍。

  午餐時間一過,人們從上海四面八方匯聚過來。這裡有自己的時尚風格,阿姨們流行穿肉色絲襪、黑色小皮鞋。爺叔們則是襯衫,最上面那顆紐扣都系得規規矩矩。最誇張的一個穿花襯衫、花褲子,臉塗得比牆壁還白,其他人有些嘲諷性地稱他為「韓國人」。

  大多看起來是老相識,三三兩兩地扎堆說話,單吊的反而是少數,此刻坐在角落裡的女人就是,她獨自打量著來往的人群,也被過往的爺叔們打量著。

  「你也來相親的嗎?」一個爺叔坐在了對面,開口問道。

  「是啊,你呢?」

  「我也是,儂看起來年紀蠻輕的。」

  「老了,快60歲了。」女人笑著回答,眼角扯出細細的皺紋,「儂幾歲了,看起來也不大。」

  「我64歲,屬豬的。」爺叔單刀直入,「老了,現在要找性格好一點的老婆。」

  「好又不好,只有相處下來才知道」。女人禮貌地回答。她穿得很樸素,條紋襯衫、白褲子、白球鞋。但湊近看,其實也精心打扮了一番,塗著粉色眼影,戴了小巧的金色耳釘。

  幾句寒暄后,她就把話題引到退休工資:「我就4000塊,肯定沒你們上海的高。」

  「我就兩千塊。」男人說。

  「不可能吧?」

  「我沒上過班的。」

  女人明顯失去了興趣,低頭開始翻包。

  不識趣的爺叔還在說話:「(要是)結婚了鈔票擺一道(放一起)吧?」

  「我不明白你什麼意思?」女人語氣明顯不耐煩了。

  爺叔又重複了一遍。「我說以後兩個人一起過,鈔票總歸要擺一道吧?」

  「你是不是想讓女人拿生活費?(那我)自己一個人過不開心啊」。說完,女人把眼鏡一架,轉頭開始看手機。

  見女人不再說話,爺叔無奈只好起身。離開前似乎還想爭取一下,他把手機翻面,亮出背殼嵌著的一張殘疾證,語氣聽起來很得意,「我是這個(殘疾人)」。女人只回應了一個白眼。

  又一次失敗的會面。每周二下午,類似的對話會在徐匯宜家餐廳里反覆上演。相親「傳統」已延續十多年,這裡早已全市聞名。多待上幾次,你大概會被這裡的坦率乃至赤裸所驚訝,頻繁出現的話題是退休金、房子、戶口。如果幾個爺叔聚在一塊,多半還會有關於性的討論。

  許多門道只有深處其中的人才知道。這裡的紅娘說,很多外地女人奔著上海戶口結婚,殘疾證的含金量就在這,「嫁給普通人,10年可以落戶,嫁給殘疾人,5年就可以落戶」。另一個外地阿姨則說,「有了上海戶口,晚年就有了保障」。

  等男人走開,角落裡的女人立刻向周圍抱怨起來,「搞笑伐啦,養也要養個帥哥,誰養一個(長得像)生病的人。臉上坑坑窪窪的,我還以為有病呢」。

  

  10月10日下午三點的徐匯宜家一角。周航 攝

  流動的盛宴

  角落裡的女人是第二次來宜家。她主動打開話匣子,說離婚了七八年,有一兒一女,女兒去年結婚,孫女她也帶到高中了,「終於熬出頭了」,開始想找個老伴。

  她先去了人民廣場,那是另一個上海中老年人相親聖地,給紅娘300元,把自己的條件寫到紙牌上面。她58歲,面孔小巧,頗受歡迎,說著拿出手機,展開一個微信聊天,有爺叔發來一長段表白,「親愛的×,我24小時都在思念你……。」

  過去一年,她交往過幾個爺叔,比較深入的,吃過飯、互相送過衣服,最後沒成是她的原因,「談了一個月要求同房、同居,你願意嗎?你要是女人你也不願意。一次不願意、兩次不願意,就拜拜了。」

  她找老伴,要求不高,有個地方住,有退休工資就可以。現在她住在女兒家裡,總覺得不是長久之計。房產證要不要加名字,她倒不那麼在乎,「我這個人是講理的」。

  最重要一點,「必須領證」。但她說,許多爺叔不願領證,問題就卡在這。「講起來都要笑死,」她說,有個別人介紹的,條件蠻好,有車有房,說現在可以住一起,但以後生病了,各人小孩管各人,「意思我現在還能動,給你做免費保姆,洗衣服、做飯,等我生病了,就叫我回小孩那去了。我說你腦子沒病吧?」

  說話間,另一個爺叔坐在了女人旁邊。跟之前那位比,年紀更大,但打扮更時髦,穿著羊絨衫,戴著黑框眼鏡配條銀項鏈。看起來是老相識,女人一邊說著他養狗的事,一邊親昵地將男人身上一根狗毛捻了下來。

  爺叔走後,女人說,他們相處過幾個月,「現在變成好朋友了」。爺叔71歲,年齡、外表,她都挺滿意。沒有走下去,是因為爺叔去旅遊,她在工作去不了,中間撥過去視頻,對方不願意接,她就猜到對方有伴了。

  下午三點,角落裡的女人離開了宜家,她的「好朋友」坐在了另一個面容姣好的阿姨面前攀談。宜家是一場流動的盛宴,認識不認識的,都可以坐下來聊一聊,聊得投機,晚飯就可以約在一塊吃。

  角落裡的女人講述經歷時,一對上海老夫妻坐在對面。女人走後,老阿姨開口了,「我看她未必有自己說的那麼簡單」。女人說自己來上海二十多年了,又說自己退休關係在老家,而且沒滿15年還沒領退休金,老阿姨覺得挺矛盾,「不知道哪句是真的」。

  在宜家,大家說話似乎總是真真假假。前一秒,一個女人說自己還沒離婚,相親是「給自己找後路」,下一刻,跟新認識的爺叔聊天,她說,自己離婚了,「孩子判給了對方」。最誇張的一個,持有智力障礙殘疾證的男人,口中住的房、開的車,其實都是弟弟的,後來被同行朋友拆穿了。

  老阿姨每周二都跟丈夫來這裡。跟很多人一樣,他們說,「就是消磨時光」。他們只有一個兒子,丁克,養了只狗,想帶孫子都沒得帶,除了旅遊,就是來宜家最多。

  人群熙熙攘攘,但這麼多年,老阿姨沒見到幾對成功。就算真有結婚的,過幾年也可能重新出現在宜家,大家知道又離了。

  「就算以前好的,來這裡待兩個月,也學壞了。」老阿姨用一種嫌棄的口吻總結道,「這裡(相親的)人都很差的,男的花心,女的貪財」。

  

  徐匯宜家二樓外景。

  義務紅娘

  徐匯宜家相親派對的形成可以追溯到2007年,它推出免費咖啡,吸引了一幫老年人。至於具體怎麼演變成相親的,很少有人能給出準確說法。

  許多人說,最早是柏萬青在這裡辦相親活動,柏萬青曾長期擔任上海電視台《老娘舅》調解員,其組織的相親、旅遊等老年活動覆蓋上海全市。也有人說,因為「二」逢雙,寓意成雙成對。

  熟稔滬上相親圈的長腳阿軍則說,其實是柏萬青的會員們為了省10塊錢門票,自發約到宜家聊天,最多時有幾百人。就連柏萬青的婚介活動,原本每周二、五舉辦,現在周二「被宜家打掉了」,剩下周五。

  阿軍是這裡有名的紅娘,又被稱「拉郎配」,他總穿件紅襯衫,背著手在餐廳走來走去,像個看護員在巡視自己的林地。他有一雙瘦長的腿,走起路來西褲會灌風般抖擻,因此得名「長腳」。

  宜家不止一個人叫長腳,也不止阿軍一個紅娘。但阿軍有點看不起坐在柱子下那個穿馬甲的爺叔紅娘,說人家是騙錢的。他不一樣,純粹義務勞動。每次說到這點,阿軍就會擺出念佛的手勢,「我是念佛的人,做好事給自己積德」。

  阿軍眼睛不好,電梯按鈕要湊到跟前才看清,之前在環衛公司坐辦公室,因為眼睛問題,下放到公廁做管理員。公廁就在人民公園旁邊,位置得天獨厚,他幾乎每天都要去那找「老太婆」聊天。

  阿軍退休兩年了,依舊沒離開人民廣場,在附近弄堂租了個單間。他有9000多塊退休工資,除掉房租2800,一個人生活綽綽有餘。他也有自己的房子,十多年前離婚,留給前妻和孩子了。

  弄堂鄰居老太太,阿軍叫她「師傅」,原本在人民廣場做紅娘,90多歲,死掉了,去年阿軍接過了紅娘工作。阿軍說,人民廣場有一點不好,兩個人聊好好的,容易被「搗漿糊的人」插科打諢,他喜歡把人引薦到宜家聊。

  阿軍有自己的微信群,現在裡面28個人,基本都是阿姨,外地的為主。阿軍說,男的條件好的,一進群就被搶走了。跟宜家其他常客說的不同,阿軍倒說,今年光他搭線成功的,就有四五對。當然,這取決於如何定義成功,只要兩個人開始試著相處,他就算一對。他也不知道後續如何,有的甚至把他微信刪了,「有的人怕要好處費」。

  宜家的老年相親人群跟人民廣場相仿,年齡從四五十歲到七八十歲,最大的共同點是多數人經濟條件一般。有爺叔說,「但凡收一塊錢門票,人都要少95%」。宜家室內環境出眾,還有免費咖啡,一個阿姨說,「社區條件都沒那麼好」。

  一度,因為來的人太多,甚至有過搶椅子打起來的新聞。宜家推出過付費落座政策,但老人們買一個雞腿、一個蛋撻抵制,最終驅趕失敗,周二下午重新被佔領了。

  倒是經歷疫情這幾年,阿軍說,來宜家相親的人少了很多,從曾經的百八十下降到五六十。老一批的常客,有的去世,有的走不動了。但前幾個月,本地新聞再次報道了宜家,最近來了一批「新人」,人數也恢復了。

  (視頻:《新聞晨報》牛強、唐詩、鄔佳欣)

  老年搭子

  10月第二個周二下午,傳說中的玉梅也來了,拉著她的小推車。

  她是這裡的大明星。今年上海電影節,有部拿獎的紀錄片上映,拍的就是玉梅的日常——她四處尋老年搭子,上海獨身老人常去的地方,公園、棋牌室、舊舞廳,都能看到她的身影。

  出門前,玉梅總會精心打扮,塗上口紅,脖子上系好絲巾。據說她有十多輛小推車,會像搭配愛馬仕包包一樣,挑選適合的顏色出門。

  玉梅70多歲,結過兩次婚,紀錄片里,總在用最市井的語言懟天懟地懟老頭。有老頭飯桌上貪便宜停不下來,她說,「葷菜吃多了要腦梗的。」有人在舞廳搭訕,她不客氣說,「你不是有搭子的么?」

  宜家也是玉梅經常光臨的地方,這天,她的餐桌上擺滿瓶瓶罐罐,每個打開都是一道菜,栗子、霉豆腐,米飯也是家裡帶的,慢吞吞地,吃兩口,抬頭看上一會兒。

  玉梅來這裡一趟不容易。市中心有個七八平米的亭子間,租出去了,她搬到了浦江鎮,過來要換次車,單程兩個多小時。常客們都認識這個「嘴巴很厲害」的老太太,還有人說,她可頗有點手段,總能找到爺叔請她吃東西。

  不過,玉梅自己說,她現在也不找搭子了,「快80歲了,還找什麼找」。她現在嘴巴里念叨最多的,是父母如何偏心,哥哥怎麼佔了遺產,以及她唯一的女兒,結了婚怎麼就不管她了。

  歸根到底,就是自己命運如何辛苦。玉梅說,前兩年她還有相好的,是個退休幹部,去年她坐地鐵摔了,沒法做飯,就請了宜家認識的朋友來照顧,結果他們好上了,反而把她趕出來了,「男人我現在看透了,沒一個好的。」

  

  影片《梅的白天和黑夜》 圖片來源網路

  「來這裡沒一個好東西,我們都學壞了,要求越來越高,不現實了已經。」長腳阿軍笑嘻嘻地自嘲。他說,「都是自己生活圈子翻爛了(還沒找到),才到這裡來(相親)。」

  泡在相親圈久了,阿軍也總結出很多規律,「外地人跟上海人是一個談法,上海人跟上海人是一個談法,領證有領證的談法,不領證的有不領證的談法。」

  外地阿姨找上海爺叔,通常要求開結婚證,乃至房本寫名。阿軍說,外地女人這兩年更多了,要求也越來越高。以前,房產證寫了名字,日後把人請走要花5萬塊,現在就要10萬塊。

  上海人跟上海人之間,談法完全不同。通常不領證,要是一方生病,就回到兒女那去,誰也不連累誰。延伸出來許多種,比如旅遊夫妻,只有旅遊時搭伴,又比如周末夫妻,工作日各自帶孫輩,到了周末一起過,「以前叫姘頭,難聽伐啦,現在就叫情人。」

  阿軍也有情人,相親認識7年了,平常不住一塊,「有事情才過去」。比如對方拆遷,他就過去出面辦事情,「一個家庭總歸要有一個男的,一個女的,事情做起來比較方便」。

  也不僅僅上海,老年同居不領證,或許已經成為新的主流。今年,聚焦「老年搭子」這一現象,社會學博士李沁今年做了8個月田野調查,研究地點就包括上海宜家。

  李沁說,只有中國有老年相親角,這或許因為老年人缺乏足夠的社會支持網路。她印象特別深的是,一個阿姨說自己之所以找老伴,「只是想要一個半夜生病了能幫忙報警的人」。

  李沁也發現,各地相親角成功率都很低。原本,她的計劃是找到15對正在搭夥的老年人,後來只能把要求放寬到曾有搭夥經歷,多數案例還靠身邊朋友推薦。其中,正式結婚的只有一對,兩個老人都是研究員,年輕時便相識,同居兩年後領了證。

  「他們比年輕人更謹慎」。李沁說。訪談了許多老人後,她也發現一個有趣的事實,「每個老人都在跟我感慨,為什麼這裡充滿著利益計算,但他們每個人自己又都在談利益。」

  

  10月上旬,玉梅在宜家。周航 攝

  宜家裡的脫口秀

  徐匯宜家也有自己的觀察家。靠近電梯口有一排高腳椅子,60歲的「小浦東」總是戴頂棒球帽坐在這,一上來他就自我介紹,「我也是在這裡觀察人性」。

  宜家的常客之間,互相都有獨特稱呼。曾在新疆插隊的叫「老新疆」,住在航華新村的就叫「航華」。特別一點的,比如一個87歲的大爺西裝上永遠別著抗美援朝的勳章,直接被叫做「抗美援朝」。

  還有些更好玩的綽號。有個90歲阿姨,總由50多歲的大女兒陪著來,因為女兒還算漂亮,老人就被大家叫「丈母娘」。一個爺叔特別能喝免費飲料,「一天能喝20杯」,小浦東叫他「可樂冠軍」。可樂冠軍後來得了糖尿病,再也不喝可樂了。

  「小浦東」住在浦東高橋工業區,面龐瘦削,長相清秀,穿著一身休閑的黑,在這算年輕的,大家就這樣稱呼他。

  小浦東是這裡的紅人,很多人喜歡跟他聊天。他喜歡講脫口秀,周二的宜家就是他的表演舞台。這天老新疆穿了件長袖襯衫,遮住了糖尿病併發症帶來的手臂潰爛。小浦東嘴裡,這成了老新疆的「殺手鐧」,「對面坐個不中意的,袖子擼起來朝著你,你看著噁心了沒有?你就走開,這個位置讓開了。」

  在宜家相親派對,阿姨們以外地人居多,但爺叔幾乎沒有例外,都是小浦東一樣的本地人。

  小浦東沒結過婚。在宜家,他還是少數把愛情掛在嘴邊的人,「我還在等待真正的愛情」,他一本正經地說。另一次,他發出一個文藝工作者的感慨:「女人是滋潤男人的,一個男人成功背後肯定要有一個女人,魯迅也要有許廣平幫他磨墨。」

  但真有人介紹,小浦東總是推三阻四。國慶假期里的周二,一個江蘇的老阿姨拉著小浦東,要把今天剛認識的50多歲的小姐妹介紹給他。走到一半,小浦東就回頭了,嘴裡喊著「不要不要不要,外表像拉薩人,我不要的」。

  宜家不止一個爺叔沒結過婚。跟小浦東隔張桌子,一個爺叔總在抱怨舊時代,1970年,他去安徽插隊落戶,待了16年,青春就這樣耽誤了。等回到上海,賺錢買房子,人也老了。不過他說,自己有個女朋友,人在澳洲,春節就回國,其他人則在私下懷疑是不是真有這麼回事。

  更多爺叔則會緬懷舊時代。一個白眉毛的爺叔說,以前大家都窮 ,都不需要亭子間,「搭個閣樓,放張小床,也能結婚了」。時代不同了,他露出一種看破世道的驕傲神色,單手做出數錢的動作,「現在一切向錢看"。

  小浦東說,到他談婚論嫁,時代已經變了。家裡三間房,三個哥哥結婚都用掉了,他就沒了房子。年輕時候有過快結婚的,領到家裡,結果父母不同意。為什麼不同意,他也不說了,「反正錯過了」。

  在宜家,小浦東總是維持著體面,或者用其他人話說,「要面子」。他有很多頂棒球帽,都是展覽會拿回來的禮品,其實他頭髮還挺茂密,只是鬢角有點白髮,但他也想遮住。

  小浦東沒怎麼正式工作過。年輕時候,進過父親所在的上海機械廠,沒幹多久,遇上國企改革,整個廠從2萬人縮減到了2000人。離開機械廠,最值得說道的經歷是在公園表演脫口秀,可以連著講一天,中午飯都不吃。

  但他很久沒正兒八經講脫口秀了。2014年一天,他在跑展覽會,腳發軟,直接昏倒在地上,送到醫院才知道得了糖尿病。這是他的難言之隱,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其他人說,除了身體原因,小浦東沒工齡,退休金低,同樣削弱了結婚的自信心。

  在宜家,上海爺叔們最警惕的,通常是外地阿姨。「洗房」,這個說法在這廣為流傳,意思是結婚以後,把原來房子賣掉,重新買房,婚前財產就變成了婚後財產。而他們,房子總歸要留給孩子的。

  即便小浦東這樣沒孩子的爺叔——他現在獨自住著父母留下的兩室一廳,同樣拒絕接受外地阿姨,口吻一如既往地帶點調侃,「以後把你趕去住橋洞,你要去伐了?」

  他又說,自己其實有中意的人,痛苦的是人家有家室,他只能退卻。有次他也說,他要等自己寫出偉大的作品,再來談感情,那樣一切就不是阻礙了。至於具體在寫什麼,他只是打打馬虎,什麼也沒說。

  

  2012年2月14日,山東青島,「約會角」兩位老人暢談愉快。

  宜家朋友

  在宜家待久了,很多人說,自己放棄找老伴了。但這不影響他們每周二,乃至每天都要來宜家。

  陳阿姨便是常客中的常客。每天,在老年食堂吃過午飯,她都會背著那隻皮紋裂開的黑色挎包,坐一個多小時公交車來宜家。電梯上二樓,一拐彎,最靠里那張桌子,就是她的專屬位,牆邊落地窗能看到樓下大廳,旁邊就是小浦東的高腳椅子。

  陳阿姨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剛來宜家的時候2009年,那時餐廳還沒現在一半大,她也只有60歲,出門會塗個口紅,現在她70多歲了,一點多餘打扮都沒有,只有手裡折傘不停敲打。

  「來這裡的都是窮鬼,哈哈哈哈。」陳阿姨說,「有錢就去坐星巴克了」。最早,她還會去跳舞,但她說,跳舞有一點不好,容易產生曖昧。她是膽小的,總是說,「我害怕」,而且她也不想伺候人,「哎呀,煩死了,一個人過么算了」。

  生活中沒太多別的朋友。她以前在百貨商場的布店工作, 40多歲因為身體原因就辦了內退。布店攏共十多個人,現在都沒聯繫了。而且,老人扎堆的地方,她說有一股老人味,她也聽人說養老院里那股味道更濃。她討厭這股味道。但宜家沒有這股味道。

  同小區的老人,不理解陳阿姨為什麼喜歡往這跑,還費公交車錢。陳阿姨則說,像她住的老小區,總是避免不了漏水、吵鬧,多少有點矛盾,宜家不一樣,大家沒有利益衝突,相處起來輕鬆,聊得來聊,聊不來分開坐就行了。

  「我們管自己叫宜家朋友。」陳阿姨身旁,永遠戴著口罩的東北阿姨這樣說。大家彼此沒有微信,出了宜家,誰也不碰到誰。她有幾個月沒來了,最近又開始來,還是熟悉的人們。

  東北阿姨丈夫去世許多年了,她有上海戶口,有自己的房子。以前,她也想過再找一個,但這裡人都太不靠譜了,她說,有個爺叔跟她聊了四五個月,有天給她拿個茶袋,她喝完結果茶袋爺叔又收回去,說要回家接著喝。「就摳成這樣,怎麼往下談嘛。」她說,「現在我躺平了」。

  做宜家朋友就輕鬆多了。他們一起參加看房團,能管頓飯。逛各種展覽會,彼此沒有微信,就在宜家商量好第二天幾點在哪個地鐵口見。長腳阿軍排滿了時間表,周二是宜家,周三周四周五跑展覽會,周六周日是人民公園。

  陳阿姨現在不跑展覽會了,跑不動了。以前帶回來小東西,還能送親戚,後來親戚們都拆遷了,看不上這些,她也不高興跑了。

  陳阿姨的房子在黃浦江跨江隧道邊,三十多平,一居室,永遠拆不了。二十年前,丈夫得了大病,家裡錢都用來治病,不然她說,肯定也買了額外的房子。這也是她的心事,女兒都租著房子,她還有個外孫,研究生還沒畢業。嘴上說著「我也管不了」,但她也說,這些事壓著,自己其實沒心思找老伴。

  偶爾,也會有一個朋友都沒出現在宜家,那陳阿姨就會選趟公交車,漫無目的地看街上的人。

  但凡有一個老朋友在,她都會待到下午四點,連宜家的保安都認識她,有時會跟她打招呼,「下班啦」。去老年食堂吃過晚飯,回到家,手機插上電,在沙發上刷短視頻,度過一天剩下的時間。

  2013年一篇碩士畢業論文里,復旦大學社會學碩士劉承歡用「弱關係」來概括宜家相親圈人們的交往——「對他們的日常生活具有一定的支持作用」,「承擔著為單身中老年人消弭孤寂無伴、增進同伴聯繫的潛功能」。

  宜家的人們則說,到這個年紀,時間是需要一點點熬過去的。另一個住在金山的老阿姨,總是一個人坐著,乃至趴在餐桌上睡覺。10月上旬一天,她從徐匯宜家出發,倒兩趟公交車,跟一個宜家認識的爺叔,一塊去了寶山宜家,待了沒10分鐘,又坐兩小時車回到了徐匯宜家,再從這回金山。「辰光對我來講是最沒用的東西」。她說。

  陳阿姨說的更直接,「等死么好了」。在這裡,死亡也是一個常見的話題,尤其疫情幾年,好些個熟人消失不見了。有個60多歲的爺叔,就住在附近,有天下樓倒垃圾,腦梗,走了,同小區的人帶來消息,宜家朋友們才知道死訊。

  那麼多年,宜家也在見證很多人的衰老。10月的這個周二,玉梅看起來比拍紀錄片時老了許多。依舊是紅色的捲髮,但根部露出了白茬,臉上出現了老人斑,棒球帽不戴了,口紅也不塗了,就連絲巾,都藏在了小推車裡沒繫上。

  

  玉梅拉著小推車。周航 攝

  距離拍攝也才過去三四年,她似乎變得糊塗了許多。有人說,前幾年買理財,把錢都虧了,老太太神智就不清了。

  現在,一下午的時間,也沒什麼人跟玉梅說話了。5點一過,她也要走了,再不走她說公交車子要沒了,走前最後一件事,她在飲料機上倒滿了一大罐美式咖啡。

  下樓,出了宜家大門,剛走沒幾步,她就累了,坐在花壇邊沿,又點上一根煙,抽完,拖著行李箱去對面坐公交車,背影穿過內環高架下的人行道,逐漸消失在了熙攘的人群中。

  (阿軍、陳阿姨、李沁為化名。文中視頻為《新聞晨報》牛強、唐詩、鄔佳欣拍攝製作,特此感謝)

        更多生活情感 文章    >>

關於本站 | 隱私權政策 | 免責條款 | 版權聲明 | 聯絡我們

Copyright © 2001-2013 海外華人中文門戶:倍可親 (http://big5.backchina.com) All Rights Reserved.

程序系統基於 Discuz! X3.1 商業版 優化 Discuz! © 2001-2013 Comsenz Inc.

本站時間採用京港台時間 GMT+8, 2025-10-19 02:26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