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新冠重症后,我陷入五線小城的家庭「戰爭」

京港台:2023-1-21 11:20| 來源:極晝工作室 | 評論( 7 )  | 我來說幾句

姥姥新冠重症后,我陷入五線小城的家庭「戰爭」

來源:倍可親(backchina.com)

  

  「他們定吧」

  姥娘83歲,是個總用濕木梳把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習慣沉默和抽煙,笑起來慈祥的老太太。大概二十天前,她感染了新冠,現在躺在病床上,一整天沒吃沒喝,兩頰深陷,緊閉雙眼,乾枯的雙手伸向空氣胡亂揮舞。

  她一會兒笑,一會兒哭,透明面罩削減了她的音量。湊近了聽,勉強能拼湊出「老天爺」「菩薩大人」「求求了」,以及一些難以分辨的詞句。1月10日,住院半個月,她被第三次下了病危通知。

  12月20日她測出抗原陽性,幾天後,我匆忙買的制氧機送到了家。我媽在電話那頭說,你不要再往家裡買這些東西了,沒用,光製造緊張氣氛。聲音聽上去很疲憊,「我快撐不住了。」說完這句,她掛掉電話。

  我媽是最早想讓姥娘去醫院做CT的。那時候我媽剛感染,反覆發燒,乏力,主要是心裡害怕。大舅走得早,這三十年,她一個不那麼受重視的二女兒成了家裡的老大。雖然伺候姥娘時間最久,但二舅和小舅是兒子,他們不表態,去醫院這件事就做不成。這種觀念,在這個北方家庭中約定俗成,沒人質疑。

  中間有一天,我媽反覆提出,最終二舅和我爸才帶姥娘去了家附近的醫院做檢查。兩小時都沒排上隊,老人被凍得差點暈過去。到家的時候,看到姥娘鼻涕止不住,凍得直哆嗦,我媽心疼壞了。她打定主意,就在家,不折騰了。

  他們也想過住院,可聽說「醫院裡人烏央烏央的,每天都在死人」。最後,我媽和舅舅們達成共識——家裡有什麼葯就吃什麼葯。姥娘有支氣管炎,每年冬天都咳嗽,他們找出以前的止咳顆粒、感康、頭孢。有些葯過期了,我媽看了看不敢喂,兩個舅舅說沒事,才給姥娘吃進去。

  我在北京工作,12月上旬同事朋友相繼陽了之後,就開始擔心姥娘。我花高價閃送抗原,在網上搶購葯都困難的時候,看見陸續有人在返鄉。我就反覆在家族群里提醒,少去超市聚集,提前備葯和抗原,也接連寄了這些回去。

  可始終沒什麼人響應,他們都覺得,姥娘應該不會感染。12月中旬,小舅出現渾身疼痛等癥狀,還是去給姥娘送飯。在群視頻里,我看到姥娘面部有水腫,嗓子沙啞。隔著手機,我問她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她的眼皮已經腫得幾乎遮住了眼球,擺擺手說,「都好,不要惦記。」

  那天,小舅後來發來消息:老人體溫正常,不感冒,不咳嗽,就是腰疼,請家人們放心。我還是不放心,又讓我爸去給姥娘測抗原。結果兩次都是兩道杠。我爸在群里說:娘咳嗽,有痰,不發熱。我提醒了句,腰疼、咳嗽,都是前期癥狀,多關注她。

  

  ●姥娘的抗原測試結果。呂亞思攝

  當晚,我就接到小舅電話,說我看了你和你爸在群里的對話,你不要引導你爸。你姥娘沒發燒,不可能是新冠。後來我再問姥娘病情,他們總回復:「今天比昨天好。」

  那會兒,家裡人已經相繼感染。姥娘很多年甲狀腺功能減退,食慾差,體重大概只有70斤。這幾年,她腿疼、行動越來越慢,去年摔過兩次,每天要有人給她送飯,家裡人來人往。我心裡有了不好的預感。

  好幾個晚上,我去社交平台搜索,有老人的家庭應該如何防範新冠,發現很多親歷者提醒,老人容易出現「沉默性缺氧」,需要準備血氧儀、制氧機等等。我趕緊去選購,很多店已經只有預售,換了三個平台問了五家店,才選到最快的一家,付款三天後到貨。

  姥娘抗原陽性四天後,表弟在群里發來一張圖片,顯示她的血氧80。我截了張關於血氧低於93就很危險的圖,又發了哪些情況應及時就醫的文章,家族群里還是沒人接話。

  我私下跟表哥表弟商量,必須送醫院。我大舅走了以後,表哥上學、結婚,都是舅舅們和我媽操持的。這次,表哥覺得孫子輩去提是越俎代庖,不方便說。表弟和二舅的父子關係平時就緊張,他也不敢說。

  我還是跟表哥爭取,說可以騙二舅要給小侄女看病,順便帶姥娘拍個CT。然後我給家附近的醫院打電話,問好后告訴二舅,都安排好了,務必去。二舅猶猶豫豫地答應了。

  拍完,報告顯示:心包積液,雙肺感染。這家二甲醫院的醫生說,治不了,抓緊轉院。姥娘又被送回了家。我問我媽,有沒有再托三甲醫院的醫生看看片子?她回,「二舅他們說,以前咋吃藥現在就咋樣,不敢亂動。他們定吧。只要她不發燒,咱就都能接受。」

  有天晚上,因為我爸還沒癥狀,就去看護姥娘,在客廳幾乎坐了整晚。我媽知道后把他大罵一通,說他腦袋不靈活,萬一熬出事怎麼辦。他今年57歲,前年患高血壓住過院。他氣得直哭,跟我說,當年他是看著姥爺、大舅在醫院走的,怕萬一姥娘真有什麼壞情況,沒法交代。

  到後來,他心理也不平衡,想著兒子們都不管事,我媽一個女兒指使著一個女婿,送飯,去醫院,跑腿買葯,跑前跑后。「你二舅也不想讓姥娘持續吸氧,怕有了依賴症。」他偷偷告訴我,他們商量好,也別再告訴我病情,覺得現在去醫院沒用。

  當時我感染第三天,燒到39度,聽到這些感覺眼淚流出來都是燙的。更難過的是,覺得人跟人達成共識那麼難,孫子輩,尤其一個外孫女,在這樣的事情上沒有發言權。

  矛盾

  被第三次下病危后,姥娘終於從心內科轉入呼吸科。她胡言亂語的情況越來越嚴重,醫生懷疑患上腦炎,決定做腰部穿刺,要將一根尖細的針插入背部脊髓,提取腦部積液來做判斷。

  「我就一個考慮,怕老人受罪。」病房裡,小舅沉著臉反對。陪護以來,關於姥娘的治療,主要由兩個舅舅、我和表哥商量決定——四家各出一人。我問他,如果延誤了最佳治療時間,你能保證不後悔嗎?他雙臂環在胸前,眼睛看向地面。

  這不是我們第一次發生分歧。

  「見不得你姥娘痛苦的樣子。」姥娘住院那晚之後,我媽再也不敢去醫院。後來我提了一句是否考慮送姥娘去ICU,她反應很激烈,「絕不讓你姥娘一個人去那個冰冷的世界!」

  入院第二天,因為去給朋友父親的葬禮幫忙,一天沒露面的小舅晚上一身酒氣地來到病房。看著姥娘戴呼吸機痛苦的樣子,他幾次要把面罩取下,「給她鬆快鬆快。」表哥和二舅趕忙制止——我們用了一天多時間,才讓姥娘勉強適應呼吸機。醫生說,這是在救她命,不能摘。

  爭論險些演變為爭吵。小舅從凳子上騰地站起來,說,你們管吧,我不管了。表哥沉默了一會兒,從衣兜里掏出煙,起身出了病房。

  在寫著「禁止抽煙」的樓梯間,很多男性家屬聚集在這裡抽煙。凌晨了,這個角落空空蕩蕩,32歲的表哥靠在那兒擦眼淚。「我只想救我奶奶。」他說。我大舅,他爸,在他5歲的時候離世,這些年姥娘攢著退休金,一路供他讀書、成家。有年,姥娘領著他回老家,從綠皮車的高台摔下,斷了幾根前胸的肋骨。

  表哥說,下病危時,看到小舅的樣子,就知道他在想什麼——「拉回家。」這些天在醫院,我反感聽到這些表達,「拉走了」——意味著人不行了;「回家吧」——表示家屬放棄治療。

  一天中午在電梯口,一個中年男人一直叫,「媽,媽!」他搖晃躺在床上的人。「拉走了。」後來我從醫生那裡得知,那老人七十多歲,心臟不好,感染新冠,沒住幾天就走了。「每天都有。」醫生說。

  第二次下病危時,我遊說我爸再去托一托醫院裡的朋友,咱再試試。那幾天,小舅媽和我媽去給姥娘買了壽衣,說可以沖喜。小舅就說,實在不行,拉回家吧。

  小舅是姥娘最小的孩子,從小最受寵。即便在病床上意識混亂,姥娘看到小舅時,還是會彎著眼睛說,「天下的爹娘愛小的,你說是不是。」每回拔針時,小舅也不忍心使勁按壓姥娘的血管。我們想嘗試給姥娘用俯卧位通氣,他堅決拒絕,怕那種姿勢讓姥娘骨頭受傷。

  聽說小舅年輕時欠了債,躲到農村,後來家人幫他還的錢。他現在快50歲了,喜歡喝酒,覺得以前不懂事,自己沒辦法。這些天,他也焦急,夢了很多次病床上的姥娘,「我沒別的辦法。如果真到那一步,你姥娘肯定想回到自己的家。」

  

  ●姥娘的呼吸機。呂亞思攝

  做腰穿那天,姥娘意外地安靜下來。麻醉針扎進她脊柱時,她喊了幾聲老天爺,然後就不再做聲,眨著眼皮,眼睛黑洞洞的。過去的幾十年,姥娘一直這樣隱忍沉默。聽到姥娘在病床上手舞足蹈、大聲唱歌,我媽哭起來,「讓她唱吧,讓她唱,她太壓抑了。」

  她出生自農村的醫生家庭,女孩子被要求不能出門,不能讀書,只能在家納鞋底,做活兒。上過幾個月夜校,姥娘就作為隨軍家屬到了臨省小城,在洗衣膏廠做了十幾年女工。姥爺當時工作忙,姥娘下了夜班,回家和泥打炭,照料四個孩子。

  姥娘跟我說,她只跟姥爺紅過一次臉。那次,她在床頭做針線,吵到姥爺睡覺,姥爺爬起來罵了句髒話。姥娘跟他說,你可以打我,但不能侮辱我。後來,姥爺走了,沒兩年大舅患口癌也走了。大舅是最有出息的,可那時候才三十多歲,姥娘哭到掐人中才醒過來。她一個人把家撐下來,現在每個月提醒我媽去銀行,幫她把退休金存進存摺,為了後代能多領一年是一年。

  在我的成長里,直系祖輩只有姥娘一個。我爸媽以前上班忙,常把我放在姥娘家。跟我媽不一樣,她性格溫和,總抿著嘴,彎著眼睛沖我們笑。學前班那年,我參加講故事比賽,得了個倒數,全家人圍著我不停地問。我快哭了,姥娘坐在圓桌另一邊緩緩說,咱們不問了,孩子累了,冰箱里有飲料,去喝吧。

  後來我去外地讀大學。每次走之前,她都給我錢。年紀越大給的越多,她晃悠悠地站起來,從褲兜里掏一串鑰匙,打開她屋裡的立櫃。從小我就覺得那個立櫃特別神秘,一定是有重要事情,她才會打開。後來有一回,我貼在她身後往裡瞅過幾眼——原來裡面就一些舊衣物,幾張存摺,破鐵盒子,一些紙鈔。當時她身子佝僂得只到我的鼻尖,取了錢轉過身,每次說的話都差不多,「道兒上遠,火車上買點吃的。」

  這幾年,我一離家,她就哭,隔著門說一句:「到了給家裡來個電話。」可好幾年前,家裡的座機早就停了。她一直把我送到樓梯口,看著我離開。我們之前談論過疫情,姥娘模糊地知道,外面在鬧「傳染病」,這三年她常提醒我,自己在外面多小心。

  姥娘檢測出核酸陽性,到住進本市僅有的兩所三甲醫院之一,過了整整七天。在過去的十多天里,我總在反覆想:如果早點住院,如果早點服用特效藥,如果轉進呼吸科……她的病情會不會不至於如此?

  查出雙肺感染的那晚,二舅在回家路上跟表哥說:「不是我不想送,是你叔叔沒路子,怕送不進去。」二舅是個老實的中年人,在單位里當了三十年普通職工,五十多歲了,有時跟同事打電話還會臉紅結巴。

  那一晚,我不斷在網上問診,掛了北京幾家醫院的號,又托朋友找醫生諮詢,得到的答案如出一轍:老人血小板41,血氧80,不去醫院的話,最多在家裡挺一周。我把問診截圖全部發到群里,夜裡,小舅終於決定托托關係。他輾轉找到一位同事的老同學,對方在醫院裡有職務,給留了一張床。

  隔絕的衰老

  面對陌生的、有氣直挺挺地吹進呼吸道的機器,姥娘很抗拒。透明面罩勒得她原本水腫的眼睛更加腫脹,每隔幾分鐘,她就伸手拽面罩,張圓了嘴叫,摘下來,給我摘下來。

  我媽當即就有點後悔,把老人送進醫院受罪是不是錯了。我握住姥娘瘦得只剩骨和皮的手腕,心想,讓她這麼痛苦地活著,她願意嗎?

  

  ●我握著姥娘的手。呂亞思攝

  這一晚,姥娘和我們誰都沒睡。她整晚在掙扎著想掙脫呼吸機,我們輪換著看管她。深夜,醫院的走廊里,只能聽到心電監測儀嘀嘀的報警聲,和姥娘的呻吟。舅舅們和表哥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我媽裹了兩層羽絨服,踱來踱去,還是覺得冷。

  後來小舅才跟我說,他怕了。那段時間,在這座五線小城他認識的人中,陽過之後去世的就有四個。其中有他發小的父親——這位85歲的爺爺患糖尿病,感染后輸了幾天液不見好轉,醫生要求轉院,120拉著去了當地僅有的兩家三甲醫院,都不收治,後來在途中走了,就在姥娘住院當晚。

  無法否認,半個月的全天護理,對全家人的意志都是一種消磨。小舅已經很多天沒去過單位了,二舅和表哥白天也幾乎用來補覺。我的生活秩序完全被打破,年假已經用完,跟領導請假時,耳根發燙。

  「沒用的老婆子,不是個人了。」這幾年,姥娘總說,她希望自己仍然可以為這個家做出貢獻。甲狀腺功能減退後,她有時一個小瓷碗盛的飯能吃兩頓。她從來不說自己不舒服,不想去醫院,不想做檢查,怕麻煩兒女。腿疼、乏力起來,就挪到抽屜旁,吃幾片去疼片。

  現在家裡所有人才發現,對她的衰老一無所知。早年我看見她枕頭下有把老式剪刀。她說人老了總做兩種夢,好夢,夢裡有菩薩大人;壞夢,她要用剪刀對抗那個。她沒跟我說過壞夢裡有什麼,只說夢到菩薩就乞求保佑我們家平平安安。我現在意識到,她的世界一天天與我們隔絕,在獨自面對衰老。

  這次從北京回來后,姥娘很少能認出我。也許這個遠在北京的外孫女,離她的生活也越來越遙遠。這幾天,她更是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家裡所有人,神經質地揮舞雙手,吵鬧喊叫。

  有一天小舅突然問我,醫生今天有跟你說什麼不好的話嗎?後來又說,這樣治下去,真的有意義嗎?表哥也問我,如果姥娘出院了,回家后,要怎麼照料呢?我一個都答不上來。

  最近這些天,小舅總在姥娘的病床前談論生死,還有一些坊間迷信傳聞,聽得我心煩。他中學畢業后,就在社會上闖蕩。中年才收了心,回到單位里上班。後來我索性打斷他,我說小舅,以後只說吉利話吧,萬一姥娘有意識,她能聽見。

  一天,病房的藍色圍簾後面傳來聲音。「你傻了,屙屎屙尿,熬死人。」隔壁床是一位剛入院三天的老太太,92歲,感染了新冠,心衰,也突然認不得人了。她正鬧著要把留置針拔了,縫被子。陪護的是她的一兒一女,看上去都已年過六旬。

  「你快死了算了!」她的兒子先吼了一句,女兒也跟著補了一句,「就是,死了算了!」

  白天,醫生來了幾次病房,問她兒子裝心臟起搏器嗎?不裝。兒子沒有猶豫。「年紀到那兒了。」他平靜地對醫生說。「那一會兒來辦公室簽字。」說完,醫生離開了病房。

  我和小舅正在給姥娘物理降溫,她有點低燒。遞毛巾的時候,小舅抬起眼看向我,誰都沒說話。

  我趴到姥娘耳朵邊,跟她說,再堅持堅持,「咳嗽」很快能治好了。她好像還是聽不到我的話,雙目緊閉,嘴裡發出「啊」的長鳴。當時我想,老人們真可憐,想生還是想死,似乎並沒有人真正問過他們的意願。

  怪我們不懂

  經過半個月的治療,甲潑尼龍琥珀酸鈉、阿茲夫定、抗病毒藥物全部用了一遍。到現在,輸的液只剩鉀、白蛋白和氨基酸。醫生說,幾乎沒有葯再可以用了。

  血氣化驗顯示,姥娘的二氧化碳分壓升高,醫生懷疑肺部發生了「二氧化碳瀦留」。這意味著,她身體里有二氧化碳沒能排出體外,嚴重的話,會休克甚至死亡。

  醫院的走廊里,心內科主管醫生在我對面嘆氣:「今天這種情況,看來是真的不行了。」幾個小時前,隔壁床的主管醫生對她的病人說,「現在各個科室對治這個病(新冠)都沒太多經驗。」

  姥娘還在病床上發出無意識的聲音,她嘴部無意識地圓張著,奮力用嘴呼吸——入院之前,她的肺部CT顯示,肺部呈毛邊玻璃狀。因為身體太過虛弱,半月以來,她無法再去做CT複查,醫生也還不能對她目前的肺部狀況做出判斷。

  

  ●姥娘每天的吃藥安排。呂亞思攝

  一切像是回到了半個月前,剛入院那天,姥娘躺在靠近角落的病床上,也是嘟囔著胡話。一會兒鬧著要下床去衛生間解手,一會兒問門口奶箱里的牛奶取了沒有?似乎陷入了某個曾經的生活場景。

  「心臟的問題暫時解決了。」心內科醫生告訴我,暫時沒有猝死的風險。她的肺部被病毒攻擊到何種程度?是否患上了肺性腦病?但面對這些問題,醫生無法回答。

  我跟我媽說,姥娘每天都在變好,但其實我非常焦慮。我發現,自己獲得的常識、信息,在一個130萬人口的地級市的中國式多子家庭中是失靈的。對於很多認知以外的東西,舅舅們習慣性地抗拒。比如一進醫院,醫生說輸蛋白嗎?上呼吸機嗎?用阿茲夫定嗎?「再想想。」他們的第一反應全部都是抗拒。

  可到後來,醫院裡連白蛋白都供給不夠,姥娘蛋白很低,幾天沒能輸上。我爸不得不挨個藥店跑,最後找到兩瓶,一瓶550。老闆說,昨天進了100瓶,賣得就剩20瓶了。

  後來,小舅掀起姥娘的被子,幾乎每次都會嘆息,他說以前從沒發現過,姥娘的腿瘦得只剩骨頭了,細得幾乎一隻手就能握住。有一天我在倒尿袋,聽到有人在吸鼻涕,一抬頭,二舅握著姥娘的手,漲紅著臉抽泣,額前露出灰白的頭髮。「怪我們,沒知識。送(醫院)晚了。」舅舅們都是國企的普通職工,當年子弟包分配時進去的。

  

  ●姥娘的尿袋和排量記錄。呂亞思攝

  我也在為自己沒能過早介入而自責。這段時間,我腦子裡全是關於新冠的那些藥名,做夢夢到的也是這些。人在焦慮的時候,就覺得總得做點什麼。從北京回來時,我先花550塊買了一瓶阿茲夫定。幾天後,買了印度版特效藥,2500塊。後來我在網上看到,仿製葯成分造假的消息越來越多,沒敢給姥娘吃。

  在她感染第十幾天,我終於拿到了那盒白藍色的特效藥。沒跟家裡任何人商量,我花了一萬二。從北京回來那天,聽說社區可憑處方購買輝瑞Paxlovid,我托朋友幫忙留意,也跑了幾家北京的醫院,都沒能買到。

  其實,那時候朋友那裡有渠道可以拿到一盒,但面對一萬以上的價格,我猶豫了。後來其他朋友提醒,可以在京東互聯網問診,開處方購葯。但連續蹲了三天,也沒成功。12月30號晚上,醫生第二次把我們叫到走廊上,說還是做好心理準備。那天夜裡,儘管很清楚這葯的最佳服藥期是感染后五天內,但我想還是要試試,就托朋友找了渠道。

  但最終,葯還是沒給姥娘用。一天凌晨五點,她血氧突然從90掉到60,胸口卡了一口痰。叫來的醫生和護士看上去顯得無措,那口痰最後是二舅硬拍出來的。看到這種情況,我們放棄了用藥。我查過這葯的副作用,怕如果出現血栓之類的意外情況,醫生處理不了。

  我在網上查了很多危重症的治療信息,一點點拼湊,自己理解和猜測。我又把姥娘的情況寫成文檔,給很多朋友發去,希望可以諮詢到一些治療新冠有經驗的醫生。有天凌晨,在微博上看到武漢一位醫生分享重症治療情況,就在線上問診平台上發消息,但最終也沒被接診。

  我每天都會輸入很多次姥娘的身份證號,查詢她的化驗數據。每刷新一次,緊張得像查考研成績。可看到數據,又會陷入新的困惑。有天我差點跟護士吵起來。她說,現在的人就愛在手機上看病。我說,如果你們經驗足的話,誰還去查呢。

  病房裡,多數是形銷骨立的老人,還有疲憊的中年人,他們蜷縮在走廊和病房的陪護床上。我幾乎每天都會碰到一個中年女人,她一瘸一拐的,以每天5塊的價格向家屬出租陪護床,供不應求。

  姥娘住的是普通病房,一間四床病人,這幾天還加了一床,全是感染新冠的。靠窗那家病人準備出院,新的病人就在走廊等著了。護士進來說,要整理床了,先坐凳子上。女兒不樂意了:人還沒辦好出院就攆人?

  姥娘是目前這個病房裡住得最久的,已經出院十床病人,她還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我們想著能繼續住著觀察。

  不想讓我媽沒媽

  有天,我在病床旁收到我媽的消息:「你幾點回家,媽媽想你。我很少害怕,後背發涼,我到底咋了?」

  我媽是個粗線條的人,大大咧咧,很少表達情感。我感覺到她心理壓力很大。姥娘年邁的這些年,我媽每天去照料,給她洗衣服、洗腳。這次,我媽出現發燒癥狀那天,怕傳染,凌晨4點從姥娘家逃一樣地跑了。

  我無法確定除了對姥娘的感情以外,我媽的壓力有沒有一部分,來源於懷疑是自己傳染給了姥娘。一天夜裡,我跟表哥推算了家裡人感染的時間。他說,不要問她,這話永遠爛在肚子里。

  我媽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說自己腦子裡安了一根彈簧,會突然彈出來使她驚醒。她總在深夜裡回顧被忽略的一生:一個平庸的二女兒,為了照看兩個弟弟,9歲才上學。在所有集體生活中,因為年齡大,她自卑、庸碌,又平穩地過到現在。她說她很少快樂。

  可她不怨恨她的媽媽。「她一個農村婦女,懂什麼重男輕女。」黑夜裡,我媽的聲音聽上去很平靜。她反而懊悔不已,覺得過去自己不該有那麼多任性的時刻,「如果你姥娘好了,我再也不氣她了。」她覺得自己沒照顧好自己的媽媽,說著說著,哭起來。

  我媽很少哭,也很少主動去醫院。可最近,為了快點讓自己從感染的狀態里恢復,能去照顧姥娘,她已經掛了三次號,看了兩次中醫,還總覺得自己乏力、心悸,動一動就渾身難受。中醫告訴她,「感冒沒好透。」她更焦慮了,幾乎每天問我:「一個感冒,我怎麼還不好?」

  我索性白天黑夜都在醫院。我媽倒了,我就要頂上。另一方面,我希望能參與到治療過程中,減少對延誤的後悔。

  有天臨出門去醫院時,就因為我沒穿秋褲,我媽跟我吵起來。那時我已經陪護快20天,意志逐漸崩盤。我和表哥、兩個舅舅,四人一天兩班倒。白天要完成的事很多,喂早飯,喂很多難記藥名的葯,每隔兩小時翻身,霧化,戴呼吸機,物理降溫,每一個環節都謹小慎微。很多個中午,我幾乎要五分鐘吃完一份炒麵,然後跳起來給姥娘拍痰,她太虛弱了。

  在我即將推門出去時,我媽語氣降下來,「我們都要健健康康的,不能再有事了。」

  另一個清晨,也是我正準備去醫院時,我媽突然抱住我說,「媽媽謝謝你。」她還在介意,這些天是我替她去了醫院。實際上我在想,不想讓我媽沒有了媽媽。

  1月6號,姥娘住院十多天後,情況相對平穩,我帶我媽去看了她。進病房的時候,姥娘正被攙扶著坐起來吃早飯。我媽湊到她耳邊說,「娘,我是你的女兒,來看你了。」又告訴她,「娘,你種在家裡的朱頂紅我都有澆水,花開了。」

  這麼多天,姥娘從來沒有主動提起過我媽,可她忽然睜開眼睛,「想死我了。你還認不認我這個娘。」

  

  ●姥娘種的朱頂紅。呂亞思攝

  *版權聲明:本文所有內容著作權歸屬極晝工作室,未經書面許可,不得轉載、摘編或以其他形式使用,另有聲明除外。

        更多大千雜聞 文章    >>

關於本站 | 隱私權政策 | 免責條款 | 版權聲明 | 聯絡我們

Copyright © 2001-2013 海外華人中文門戶:倍可親 (http://big5.backchina.com) All Rights Reserved.

程序系統基於 Discuz! X3.1 商業版 優化 Discuz! © 2001-2013 Comsenz Inc.

本站時間採用京港台時間 GMT+8, 2023-1-25 02:16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