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彌一郎：從戰俘到教官

走頭無路的敗軍之旅
1945年9月間，在遼東半島山脈間綿亘的大道上，走過來一支沉默而零亂的隊伍。300來人的隊伍里，看不到幾條槍，從佩戴的徽章上，可以看出他們是空軍部隊。這支部隊就是日本關東軍第二航空軍所屬第四飛行訓練隊。
自日本天皇下詔無條件投降以來，橫行在中國東三省的「滿洲太上皇」——日本關東軍就成了一群無頭蒼蠅。這支飛行隊也無例外，他們一無糧餉，二無槍彈。隊長林彌一郎召集部下一商量，決定到離瀋陽不遠的岫岩去，那裡有日本開拓團的農場，有充足的糧食；那裡離朝鮮更近，弄得好可以率領這支隊伍到那裡去，然後坐船回日本。
他把隊上所有的十多輛汽車都開動了，裝上所剩無幾的糧食、彈藥，還把飛機上的機關槍卸下來裝到汽車上，以備不測。隊伍9月9日離開了瀋陽郊外的奉集堡機場。
為了這支部隊的生存，他宣布了3條禁令：
第一，絕對不許糟蹋莊稼，不得樹敵；
第二，徵用糧食，一定要付錢；借用車馬，也一定付借用費；
第三，絕對不許侮辱中國婦女，否則，農民們是不會饒恕我們的，誰要違犯以上規定，就不容許留在這支部隊里。
憑著「約法三章」，林彌一郎好不容易地帶領這支戰敗國的軍隊，平安地走了12天，來到一個叫做上湯的山村。這裡離他們的目的地岫岩還很遠呢！
部隊在上湯暫時停了下來，派出偵察員去四面偵察，結果東面發現了蘇聯軍隊，而南面有八路軍。據以往軍方的宣傳，林彌一郎對共產黨是一向沒有好感的，林彌一郎把帶來的為數不多的錢分給老百姓，買下他們有限度的寬容，把部隊分散開來住在老百姓的家裡。

投降八路軍
眨眼間到了10月初，天氣漸冷。這時，林彌一郎的部隊已在上湯住了20天。有一天一大早，幾個穿便衣的人進村來找隊長。林彌一郎便問他們有什麼事？幾個便衣說：「沒有別的，我們是專門來考察你們的。還好，沒幹什麼壞事，對老百姓也不錯。不過，你們帶著武器，老百姓不放心，還是請你們把武器交出來，以後的事再商量。」
林彌一郎沉吟了一下，看來，他的部隊已經受到對方的注意了。他暗自慶幸自己對部隊的嚴格約束。不過，這伙便衣是哪個部隊的呢？他們的意圖是什麼？還不清楚，得觀察一下。於是，他問：「請問，你們是哪個方面的？」
幾個便衣說：「我們是東北抗日民主聯軍的」
「民主聯軍？」林彌一郎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番號。
幾個便衣忙解釋說：「就是八路軍！」
「啊——八路軍！」林彌一郎明白了，「我們要商量一下，明天再回答你們吧！」
林彌一郎召集部隊商量對策。大家說，投降是軍部的命令，一定要執行，反正是當俘虜，投降中國軍隊比投降蘇軍強，不管他們是國民黨軍還是八路軍。
第二天，幾個穿著國民黨軍服的民主聯軍代表來了，還帶來一個當翻譯的日本人。
一見面日本人便來了個自我介紹，說他是鳳凰縣城的副縣長，鳳凰城裡聚集著2萬多名難民，他們要求你們千萬別和中國軍隊發生戰鬥。那樣就會影響到城裡日本難民的安全。希望看在同胞的份上，放下武器吧！
抗日民主聯軍的代表也說：「我們注意到你們部隊的紀律很好，所以才來和你們談判，希望交出武器。」

林彌一郎看來人沒有惡意，通情達理，便爽快地回答說：「我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保證我整個部隊的安全，希望順利地把他們帶回日本去，哪怕有一個士兵被殺，我也會感到內疚。至於2萬多日本難民的安全，我當然更要照顧，請你們放心，投降是日本軍部的命令，我們會痛痛快快地交出武器的，只是希望得到人道的待遇！」

於是雙方愉快地達成了協議：第二天上午日方交出武器，等待安置。

翌日清晨，林彌一郎便把部隊集合起來，帶上所有的武器，來到交槍地點。空地上只有一張長長的舊木桌，連一個武裝人員都沒有。昨天的那位軍代表走過來，讓他們把武器放在木桌前的地上，然後離開。

「投降儀式」順利地結束了。

過了幾天，一位八路軍的大幹部，坐著小汽車來到村裡，對林彌一郎說：「我們部隊的首長，想請大家吃飯，但不能全部都請，就請你們派出10位代表吧！」

「什麼，請我們戰俘吃飯？」

林彌一郎和他的部下驚得目瞪口呆。這是怎麼回事？林彌一郎召集部下們共同商量。

「不，我們不能去！」多數人反對派代表去赴宴。

林彌一郎則決定赴宴，軍官們自告奮勇地站出來10個人願當護衛。林彌一郎帶領他們，乘上八路軍派來的卡車，直向鳳凰城駛去。

部隊的司令部設在一所小學校里，一位姓曾的首長和一位姓吳的政委站在門口迎接他們。握手之後自我介紹說，他們是東北抗日聯軍第21旅。然後把他們讓進一間大房子，室內桌上已經擺好了酒菜，花色繁多的中國菜肴十分豐富。吳政委簡單地說了幾句歡迎的話，便開始吃飯了。可是日本人一個也不動筷子。主人似乎明白了他們的心理，便率先動筷子挾菜吃起來，然後林彌一郎也才吃起來。10個日本軍官的代表這也才跟著吃起來，他們不動筷子是怕菜里放了毒藥。

飯後雙方談到了正題，林彌一郎說：「貴軍給了我們很體面的處置，我們表示感謝。可是這種情況不可能持久下去，雖說我們都想馬上回國，但是看來目前還不可能，因此我們希望在沒有條件回國之前，能夠自己養活自己，請給我們想個辦法，採煤、修路、架橋，幹什麼活都可以。」

吳政委說：「我們首先想知道，你們這支部隊過去是幹什麼的？」

林彌一郎回答道：「我們是一支空軍部隊，是一支以飛行和地勤機務人員為主的具有特種技術的部隊！」

聽過林彌一郎的一番介紹，吳政委說：「這次請大家來，就是想聽聽你們的想法，好向上級彙報，然後再答覆你們。」

事隔一天，八路軍又派車子把林彌一郎和10位代表接到了鳳凰城。一見面，吳政委便對他說：「你們的要求，我們經過了認真的研究，可以答覆你們。不過，現在又有了新的任務等待你們，馬上請你們到瀋陽去，到我們的總部，首長們會詳細地跟你們談。」

部隊派了一個排的兵力，護送林彌一郎和他的部下十幾個人乘火車去瀋陽，這使林彌一郎更加感到「任務」的重要。

瀋陽。東北抗日民主聯軍總司令部的一座漂亮的大廈里，林彌一郎單獨被請進一間指揮室。一張大的寫字檯前，端坐著3位衣著簡樸的高級將領。

「這是林彪司令員……」一位參謀介紹說。

「林彪？」林彌一郎猛地一怔，這個名字他太熟悉了。過去在日本軍人中經常談到這個人，平型關指揮一個師的兵力消滅了日本坂垣師團的就是他，日本軍人談起他是又恨又怕。林彌一郎怎麼也不會想到，現在他見到的這位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共高級將領林彪。他不禁多看了兩眼，他感覺這是個臉色蒼白但很有精神的人，看上去，也許會比自己大兩三歲？這位東北戰場的統率實在太年輕了！他的目測是準確的，那年林彪恰是37歲，只比林彌一郎大3歲，接下去他又聽到「彭真、伍修權」兩個不太熟悉的名字，但他猜想，這都是八路軍在東北戰場上的幾位最高將領。後來他才弄明白，彭真當時是中共東北局的書記，伍修權是東北抗日民主聯軍的參謀長。

一番寒暄之後，彭真的話轉入正題：「請你來，是想和你商量一個重要的事情。想請你們協助我們建立一支空軍。」

「建立空軍？」林彌一郎深感意外和震動。

「是的，過去我們沒有空軍，在戰爭中吃了不少苦頭。現在有這個條件，我們決定建立自己的空軍，馬上就要動手去做。」彭真繼續說，「現在有了你們，我們感到更增加了力量，請你們務必協助我們。」

「可是，我們是戰俘。」林彌一郎審慎地說。

「這一點，你們不要顧慮。」坐在另一旁的伍修權接上說。

林彌一郎正襟危坐地聆聽著。他思索了一下，很坦率地回答說：「貴軍要求我們進行協作，幫助建設空軍。這個……剛才談到保證我們的生命財產安全。保證生命安全這一點我們是相信的，從這些天我們和貴軍的接觸來看，這一點我們深信不疑。至於財產，我們沒有任何財產……」

林彌一郎看到彭真、林彪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關於建設空軍，這是個很複雜的問題，培養飛行員是個特殊的任務，它需要時間，不是一年兩年所能完成的。它還需要飛機、燃料、器材，這方面談得太抽象，希望具體談談，否則我回去也無法說服我的同事們。現在手頭上什麼也沒有，怎麼能挽留得住渴望回日本的那些年輕的士兵呢？怎樣才能說服他們同意和我合作呢？要知道，部隊已經被解除了武裝，我實際上已無權指揮他們了，只能靠說服，靠條件……。」

「唔，你說得很有道理。」彭真接過去說，「關於飛機燃料、器材等，我們相信在這麼大的東北地區，在你們的協助下，會找到的，會解決的，只是，你們需要什麼條件呢？」

林彌一郎更嚴肅了，也更加冷靜地說：「既然貴軍如此信任我，我就不好退縮，第一，我們需要得到應有的尊重，我們要求，不要以俘虜來對待我們。訓練飛行員工作性質很特殊，轉眼之間就有喪失生命的可能，因此它要求嚴格的紀律進行保證。作為飛行教員要有下達命令，執行紀律的權利，這一點在俘虜和勝利者之間是絕對做不到的。教者和學者之間，必須是師生關係，學生必須服從老師；沒有這一點，就無法進行教學工作。

「第二，必須保證身心健康，才能保證學好飛行。因為在高空飛行，人的體力消耗很大，在生活上如果沒有很好的營養以保證身體健壯，就很難完成教好和學好飛行的任務。在這一點上，希望能考慮到日本人的生活習慣。

「第三，既然要他們長期留下來進行教學工作，就必須關心他們生活中的種種問題，有家的必須保證家屬的生活，對獨身的青年，如果具備了條件就得允許他們結婚，並要保障他們的生活……」

林彪、彭真、伍修權在認真地聽了林彌一郎提出的要求之後，相互交換了下目光，由彭真當即回答道：「您所提的條件，都是理所當然的，如果擔任飛行教員，那就一定按教員的待遇辦，這一點是沒有問題的。我們理解日本人喜歡吃大米的習慣，我們一定盡量保證做到。不過在東北土地上搞到米是比較困難的，實在搞不到的時候，那就只好請大家委屈一下，中國地方大，這裡沒有別的地方會有，我們儘力去搞吧。至於年輕人的結婚問題，我們八路軍的幹部也是有家屬的，我們一定會很好照顧的，這一點也是沒有問題的。」

當了副隊長

收編了林彌一郎的日本航空隊，東北局成立了「瀋陽航空隊」。指派由延安來的航空技術人員劉風、黃乃一、蔡雲翔和林彌一郎共同負責航空隊的工作。

滯留在上湯山村的日本航空隊，立即接到「轉移本溪」的命令，於是林彌一郎便帶部隊乘火車經安奉縣到達了本溪。當地的八路軍為他們提供了條件最好的三層樓房作為宿舍，伙食也是最好的。每餐有白米飯、4個菜，比八路軍的高級幹部們吃得都好，以致引起許多不明內情的警衛戰士的不滿，他們發牢騷說：「為什麼對待日本鬼子這麼好？」

林彌一郎的部隊在本溪駐紮后，立即在瀋陽航空隊的領導下，與從延安來的航空技術員一起，分成了若干小組，分頭到奉集堡、遼陽、營口、四平等機場去搜集器材和飛機。

這時，國民黨軍隊已經進攻東北，有的地方已經接上了火。聯軍總部已從瀋陽遷到撫順，後來又遷往佳木斯。在這種情況下，林彌一郎的工作日漸困難。

同時，因為國民黨軍逼近瀋陽，本溪也很不安全。上級決定把搜集來的飛機、器材，集中到通化市去，準備在那裡開始飛行人員的訓練工作。這時，已有更多的從延安派來的航空技術人員聚集在那裡，東北局為了加強領導，在原來「航空隊」的基礎上，又成立了「航空委員會」。主任委員由參謀長伍修權親自擔任，秘書長是黃乃一，委員有常乾坤、王弼、劉風、蔡雲翔、林彌一郎。林彌一郎接到這個任命，率領他的航空隊從本溪立即轉移到了通化。這時正是1945年12月 10日。

1946年1月1日，「東北民主聯軍航空總隊」宣布成立了。這就是後來的航空學校的前身，總隊長由東北民主聯軍的後方司令部司令員朱瑞兼任。1月 1日這一天，全隊近500人，在通化學校的操場上召開了航空總隊的成立大會。朱瑞總隊長宣布了幹部任命，林彌一郎與常乾坤，白起等同時被任命為副總隊長，正營級待遇。林彌一郎也改了一個中國名字，叫林保毅。

通化暴動

位於渾江畔的通化市，是吉林省東部的重鎮。偽「滿洲國」時，日本關東軍在太平洋戰爭末期，預感到蘇聯紅軍要對他們發動進攻，便將司令部等重要部門從長春遷到這裡，準備以這裡為據點死守滿洲。

「八．一五」以後，許多日本的舊軍官和難民流入這裡，國民黨的先遣人員也潛入了這一地區。潛伏在通化的國民黨地下組織的負責人、特務孫耕曉，拉攏了日本舊軍官、原關東軍坦克師參謀長騰田上校，唆使他在國民黨軍進入通化之前舉行武裝暴動，推翻共產黨政權，建立「中日聯合政權」。騰田上校在日本投降之後，野心不死，伺機而動。此時認為時機已到，便在通化市區和周圍矇騙、煽動日本舊官兵、日本難民以及國民黨黨羽、歹徒和盲目無知的滿蒙族青少年共約八九千人，於1946年陰曆大年三十暴動，企圖攻佔當時的駐軍司令部等要塞。由於陰謀早已暴露，暴動很快被鎮壓下去，為首的暴動分子日本軍官騰田上校、國民黨特務孫耕曉等都被抓獲處決。

暴動后經調查，林彌一郎的航空隊里有兩名軍官參與了暴動計劃的制定，這兩名軍官被逮捕審問，航空隊的其他人員包括林彌一郎在內，也遭到嚴厲的審查。

「這次暴動事前你知道嗎？你參與制定計劃了嗎？」審問是嚴厲的。

林彌一郎顯得很鎮靜。他答道：「暴動的時間我不知道，但事前我聽說過，可我並不相信；但我也向總隊領導彙報過這件事。」

「你的部下有沒有人參加？」

「這個，我不知道。」林彌一郎搖了搖頭，又說：「他們中間有人向我報告了這件事，我對他們說，任何人不得卷進事件中去，要採取相應措施……」

「有人參與了這件事，你不知道？」

「不知道。」林彌一郎很乾脆地回答，「誰要參加了，是他個人的事，應當受到軍法的制裁。我希望你們仔細地調查……」

「我們會調查清楚的。」保衛人員的口氣很嚴厲，「你是帶了手槍的，對不起，請你把手槍交出來！」

林彌一郎感到受了很大的委屈，這比上次作為戰敗者交槍更叫他難受，他連忙說明道：「我這隻手槍，是民主聯軍首長伍修權同志送給我的。」

「我們不管是誰送你的，你現在必須交出來。」保衛人員的口氣仍然是嚴厲的。

沒有辦法，林彌一郎不無痛惜地從腰間抽出這隻他珍愛的手槍，遞給了對方。

林彌一郎被隔離審查了。

後來他才知道，他的航空隊里的兩個軍官參與了這次暴動計劃的制定，並且決定帶兩個排去協助暴動，只是由於士兵們不願盲從，才未能得逞。

1946年3月1日航空總隊改為航空學校時，林彌一郎由副總隊長改為學校的參議，專任教官，失去了對航空隊的人事權和領導權。以後，有關航校中的日本人的人事權和領導權，全部交給一個由延安調來的「日本人民解放聯盟」的幹部松本管理。同時，還對林彌一郎過去領導的航空隊進行了精簡。把100餘名沒有航空技術的人員調到煤礦、工人的某些部門裡去，最後縮編到一百六七十人規模。

「處決」林彌一郎

軟禁中的林彌一郎，心靜是平靜的。他沒有參與暴動的一切活動，他相信經過審查是會水落石出的，借這隔離的機會，倒可以集中精力來擬定教學指導要領。林彌一郎是個有豐富經驗的飛行教員，他認為一個航校在教學上頭等重要的是教學內容的統一。

當他默默地完成了教學指導要領的時候，上級也解除了對他的軟禁（即隔離），他又立即忙於航校的緊急搬家。

然而他卻不會想到，在這三個星期的時間裡，他的生命經歷了一場生與死的「判決」。

事也湊巧，他領導下的那兩個軍官因參與暴動而被捕，審問時他倆據不開口。後來審訊人員變換了方法，問他們：「你們的負責人是誰？」他倆誤以為是問航空隊的負責人，便隨口答道：「是林彌一郎！」於是審訊人員向上級報告時，便變成了「暴動負責人是林彌一郎」。

根據兩個日本軍官的「口供」，林彌一郎成了「暴動主謀」。當時情況複雜而混亂，有關領導認為林彌一郎是偽裝鑽進軍隊內部的敵人，為了鎮壓暴動，下令儘快把他處決。

然而，航空總隊的領導在是否執行「處決」林彌一郎的命令時，產生了分歧。有的領導認為林彌一郎是偽裝的陰謀分子，應該立即處決。而航空總隊政委黃乃一等領導，卻不相信林彌一郎會是「暴動的主謀」。他以自己對林彌一郎的認識和感覺，舉出許多實例來說明暴動與林彌一郎無關，黃乃一堅持要尊重事實，因為誤殺好人是違背毛澤東同志教導的。上級幾次表示要處決林彌一郎，都被總隊的領導拒絕了。林彌一郎的生命就這樣保全了下來。

此事，林彌一郎一直被蒙在鼓裡。直到35年後的1981年8月，林彌一郎訪問中國時，才從黃乃一的口中聽到的事情的真相。兩年後的1938年5 月，林彌一郎將因處理中國民航局業務工作到日本去的黃乃一（黃當時是中國民航局的政委），請到大阪藤井寺市的家中，闔家向黃乃一致謝，感謝他的救命之恩。

拼湊「九九」教練機

航校剛剛成立3天，便被迫向牡丹江搬遷。3月3日國民黨幾架「B－25」飛機轟炸了通化飛機場。

可是，能駕駛飛機飛行的人員太少。當時距離通化暴動剛過兩個半月，留用的日本人剛剛恢復自由，他們驚魂未定，是不是懷有二心？地面沒有雷達和導航，通訊設備，讓他們駕駛飛機空中轉場，太危險了。林彌一郎等日本友人也沒有人這麼想過，可是在航校校長常乾坤同志的建議下，經過航校黨委的慎重研究，認為這些日本友人既是經過了嚴格審查決定留用，那就應該信任他們，不能懷疑和歧視。於是決定讓日本飛行人員參加空中轉場。

結果，在將近一個月的空中轉場中，所有的日本飛行員都認真負責地把飛機安全地飛到指定的地點——牡丹江航校的海浪機場上。他們中間還有幾個人為搬遷獻出了生命。大冢機組4個人駕駛飛機飛向牡丹江時，中途撞山遇難就是突出的例子。

接受飛行訓練的學生有的分在幹部班，也有的分在甲班和乙班。幹部班學員的培訓目標是未來的空軍高級指揮員，這個班由林彌一郎等5名教員負責培訓，1個教員教4名學員，使用的是日本「九九」式高級教練機。

甲班和乙班主要是培養未來的師長和航校校長一級的領導幹部，年齡比幹部班學員要小。甲班有15人，乙班有20人。後來中國空軍的領導人中，有不少人是從這兩個班裡培養出來的，包括空軍司令員王海、北京軍區空軍司令員劉玉堤，以及曾經擊落美軍王牌飛行員戴維斯的空軍戰鬥英雄張積慧和曾經擔任空軍副司令員的戰鬥英雄皺炎等人。

飛行訓練的基本條件，是首先得有可供飛行教學使用的飛機，提供飛機的任務是由林彌一郎的航空隊里從事機械修理，教學的技術人員擔負的。經過商量，航校決定主要用「九九」式教練機進行訓練。

可是，這種飛機在日本宣布投降時遭到破壞。雖然經過林彌一郎的航空隊人員的搜集，也只有六七架，遠遠不夠使用。按計劃訓練，需要十幾架、二十幾架 「九九」式。怎麼辦？林彌一郎和那些機械教員、機務維修人員商量，決定從廢品堆中挑選能用的零件來自己組裝。往往右翼是這架飛機上的，而左翼卻又是另一架飛機上的，尾翼也是用別的飛機上的。螺旋槳不能用別的飛機上的，就把原有彎曲了的螺旋槳回爐加熱砸平，把它浮在水上來測量水平。螺旋槳頂端破損了，就各割去幾公分，找好平衡來使用。

沒有防風罩，又找不到樹脂玻璃，就用賽璐珞裝在用鐵管焊成的框子上代用。起落架上沒有輪子，也用別的飛機輪代用。甚至兩架飛機有時用一副螺旋槳，這架飛機落下來，把螺旋槳拆下來裝到那架飛機上。

總之，日本朋友們費盡了心血，想辦法，找竅門，改造成8架「九九」式高級教練機，保證了第二年（1947年）飛行訓練任務的完成。

試飛成功了

春天，機場上一片新綠，跑道上排列著一排新裝成的「九九」式教練機，機身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當航校的領導和學員們看著這些打扮得像新飛機一樣的「再生」機時，一個個露出驚奇和欽佩的目光，都稱讚日本技術人員的高超技術。

試飛是由林彌一郎、大澄國一幾個日本飛行教員擔任的。親手裝成這些飛機的日本朋友們在暗暗祝願試飛的成功，同時也捏一把汗，希望這些拼湊成的飛機不會出事故，領導和學員全體到場，都在注視著這次試飛。

林彌一郎走到飛機前面，一架一架地檢查著。他發現零件連接的地方不是用開口銷而是用鐵絲穿縫起來的，吃驚地問組裝人員：「喂，這樣能行嗎？」他的部下立正回答道：「行的！我們經過了研究，沒有關係，請飛飛看吧。」

林彌一郎帶頭跨上了飛機。


他注意到飛機螺旋槳兩端是鋸短了的，行不行呢？他的確拿不準，是抱著聽天由命的想法試飛的。他往坐椅上一坐，又大吃一驚，坐椅上連一根安全帶都沒有，只系了根麻繩，他只好用麻繩把身子綁在坐椅上起飛。

馬達發出悅耳動聽的聲音，用手工拼湊成的飛機，一架接著一架飛上了天空。

改造美國戰鬥機

改造美國「P－51」戰鬥機的工作是艱巨的，這種戰鬥機的性能勝過日本的「隼」式戰鬥機。

「P－51」終於改造成功了，為了實地測定它的性能，林彌一郎親自進行試飛。一次兩次三次，他反覆地在跑道上滑行。

此時的林彌一郎表現得十分慎重，他想的是：這樣的戰鬥機一定能夠加快飛行訓練的進度，可是裝配得怎樣呢？能摔死人嗎？中國的學員們在等待著我們的結論呢？所以他反反覆復地滑行，直到確認發動機是好的，完全沒有問題后，他才一舉杯，轉眼間飛上了藍天。他左轉右轉，忽上忽下，操縱得十分得心應手，飛了一陣以後，他感到十分滿意，沒有想到這伙技術人員改造得真不錯，飛機不僅穩定性能好，而且能達到相當的高度，他還駕駛這架飛機做了許多特技動作。試飛的結果證明這架飛機的改造是合格的。

於是，他們把弄到牡丹江來「P－51」式戰鬥機全部進行了改裝，一下就有了十幾架，大大從實了航校的實際教學能力，也縮短了飛行訓練的時間，使得人民空軍的飛行員，在很短時間內便可以駕駛「米格」式噴氣戰鬥機與美國空軍的「F－86」式噴氣式戰鬥機作戰。

消除了「蛤蟆蹦」

飛行訓練開始的時候，遇到的最大困難是語言不通。平時在地面教學時有翻譯，可是翻譯不懂飛行和技術術語，往往翻錯了，弄出了許多笑話來，增加了教學的難度。

至於飛機上天就更難了，只有兩個人——教員和學員，語言講不通。

有一次在起飛線上，林彌一郎看到一個學員駕駛飛機著陸時，竟在跑道上蹦了三蹦，他感到奇怪，這是很危險的。一連見幾個學員著陸時都犯了同樣的毛病，經了解，才知道是內田之五的學員。他便找到內田之五，生氣地問他：「你怎麼教的？讓他們在跑道上蹦幾蹦？」內田之五紅了臉，道：「沒有，我沒有教他們蹦，誰知道是怎麼回事？」

內田之五是個十分認真負責的教員。這次學員著陸時出現「蛤蟆蹦」的情況，他也正在納悶呢，不想林彌一郎已經注意到了。

「你好好問問學員，他們是怎麼理解著陸動作的。」林彌一郎說，「看看問題是不是出在翻譯那裡。」

「是！」內田之五把學員和翻譯都找來一問，事情明白了，原來內田之五是告訴學員們，飛機著陸時應該讓前後三個輪子一齊落在跑道上，術語叫做「三點著陸」，這樣飛機才能平穩地降落。可是由於翻譯人員不懂飛行，不明白「三點著陸」的意思，竟然翻譯成著陸時飛機要在飛機上蹦三下，於是就出現了「蛤蟆蹦」 的現象。這樣的差錯弄得內田之五氣不是笑不是，好不容易才把這個錯誤的著陸動作糾正了過來。

航空隊里，有的人自覺不自覺地遺留著嚴重的「帝國軍人」的意識和作風。加上他們錯誤地理解中國方面的寬大政策，因而常常妄自尊大，用日本軍隊的作風，習慣來對付中國學員，傷害過許多學員的自尊心，引起過學員的反感。但這些中國學員都沒有流露出反抗和不滿的情緒，仍然很恭敬地對待日本教員，仍然認真地學習。每遇到這種情況，林彌一郎總是嚴格地自責，或是嚴格地批判他的部下。

儘管如此，林彌一郎在教學上仍然嚴格地要求學員，一絲不苟。他認為，教學上要求嚴格不等於「帝國軍人」的作風，如果對學員要求不嚴，那才是對中國最大的不負責任。

有一次，他的學員張積慧要求放單飛，校領導都批准了，可林彌一郎卻認真地對校領導說：「張積慧現在還不能放單飛。」

「為什麼？」校領導問。

「他的飛行技術還不熟練，動作過於粗、猛……」林彌一郎說。

結果張積慧沒有放單飛，延長了學習時間，比別的學員晚了好多天。當時，張積慧對林彌一郎很有意見，可卻從沒有流露過，林彌一郎也不知道。直到 1977年林彌一郎應邀訪華時，他的學生——擔任過空軍副司令員的空軍戰鬥英雄張積慧笑著向他說出了這件事，並且說：「林教員，當時我思想上是想不通的，對您很有意見。」

林彌一郎笑了：「您為什麼當時不說呢？」

張積慧說：「後來，我自己想通了。如果您不是那麼嚴格要求我，我的飛行技術是不會提高得那麼快的。後來更不可能一舉把美國空軍王牌飛行員戴維斯擊落，我是應該感謝你的，林教員。」

林彌一郎很自豪，他教出了一位出色的學生，當了空軍的戰鬥英雄。

不朽的功績

1949年10月1日，新中國成立了。

這一天，天安門廣場舉行了隆重的開國大典，同時舉行了閱兵式。新中國的空軍部隊出現了，以起義的劉善本師長為帶隊長機，率領編成整齊雄威隊形的機群，飛過天安門上空，接受了毛澤東主席的檢閱。同時也正式向世界宣告，新中國有了自己的人民空軍。

在瀋陽，這一天也同樣舉行了盛大的慶祝典禮，中國空軍之友林彌一郎少校，駕機參加了閱兵式，他駕駛一架「隼」式飛機和幾位日本教員駕駛的「九九」式飛機，編成整齊的編隊，飛越瀋陽上空，接受了檢閱。

1946年3月創立的「東北民主聯軍航空學校」，到1949年10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歷時3年半。林彌一郎和他的部下親手培養了160名飛行員，這批學員後來成為創建人民空軍的骨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