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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站》一段感人淚下的愛情故事(看了別哭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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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kent 發表於 2007-3-29 08:03 | 只看該作者
校長驚訝地看著柳笛,這個天真寧靜的小女孩,竟有這樣深刻而獨到的見解,難怪會成為文科「狀元」。「柳笛,你說得對。高中語文要注重培養學生的能力,培養他們對語言文字的感覺,而不是填鴨式的傳授知識。章老師一開始就抓住了這一點。而有些老師教了十多年書,居然沒悟出這個道理。章老師的確是個『天才』。」他長嘆了一口氣,說,「我不敢想象如果自己遭受了他這樣大的災難,會消沉墮落到什麼地步。章老師,是個太堅強太堅強的男子漢!」  
  豈止是堅強?柳笛想起了章老師的那兩幅油畫,想起了那悲壯的落日,和枯木上的新芽,想起了章老師那番關於「黑暗」的描述,她突然領悟地抬起頭來,深沉而鄭重地說:「校長,章老師不僅僅是堅強,他一直在和黑暗抗爭著。他曾經對我說過,他打不敗黑暗。可是今天,聽了您的話,我才了解到,即使明知道自己要失敗,章老師依然在頑強地戰鬥著。儘管命運已定,他也要和命運交一交手。他寧可做一個轟轟烈烈的失敗者,也不願意做一個匍匐在命運腳下的,搖尾乞憐的懦夫!他是一個勇士,是一個英雄——一個悲劇式的英雄。」  
  高校長簡直聽得呆住了,他轉過身子,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柳笛,好久,才吐出了一口氣,感慨地說:「柳笛,最了解章老師的人,應該是你呀!」  
  小辦公室的門突然開了,蘇文教授走了出來。兩人立刻迎了上去。蘇老師的面容已恢復了平靜,但神情還有些委頓,眼角竟有殘餘的淚痕。他走到柳笛身邊,一語不發地掏出一張蓋好公章的空白通知書,在上面填上柳笛的名字。  
  柳笛接過那期盼以久的通知書。奇怪,在經過望眼欲穿的等待之後,她卻沒有想象中的那樣激動和喜悅,反而有一絲傷感和悵惘。她瞥了一眼報到日期——9月1日。好快,離現在只有九天了。  
  「柳笛,」蘇老師說,「我和章老師說好了,讓你送我一程。我——很想看看你在作文中描寫的那個車站。」  
  柳笛點了點頭,兩個人告別了高校長,一起來到了那個不起眼的小車站。  
  下午的太陽依然酷熱,但空氣中已經有了一絲微微的風。在微風的輕拂下,雲在輕緩地飄,樹葉在輕緩地搖晃,小草在輕緩地波動……是個安逸靜謐的午後。蘇老師的目光停駐在金絲柳上,停駐在丁香樹上,停駐在那個鐵皮站牌上,然後,他輕嘆著說:「直到現在,我才完全相信,你作文中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哦,怎樣一份『不可思議』的真實啊!」  
  他的語氣中,竟帶有強烈的痛苦,似乎那種「真實」是他極不願意麵對的。柳笛馬上敏感地找到了痛苦的根源,她悄悄地問:「蘇老師,章老師是您的學生,對嗎?」  
  蘇老師沉重地點了點頭,他的目光里盛滿了某種無奈的,沉痛的,鬱悶的悲哀:「是的,他是我的學生,而且是北大中文系最出色的學生。幾乎每個教授都認為他前途無量,他的未來,應該是一條灑滿陽光的康庄大道。本來,他還差半年就要畢業了,系裡已經決定讓他免試就讀研究生了。可寒假之後,他竟音信全無。我們曾往蘇州去過電話,我還曾親自到蘇州尋找他的下落,可是都沒有線索。那時,我不知道他的家已經搬到了這裡,就是知道,大概也……咳,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他竟變成了這個樣子,我甚至沒有認出他……」  
  他突然說不下去了,臉色白得像一張紙,那陣痙攣又掠過了他的面龐。柳笛趕緊扶住了他。她的鼻子也是酸酸的。在這一瞬間,她突然深深地體會到,蘇老師,曾經是那麼欣賞那麼喜愛過章老師。章老師一定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蘇老師漸漸地穩定住了自己,他好不容易止住了那陣痙攣。然後,他的目光久久地停駐在柳笛的臉上。他看得那麼專註,那麼仔細,似乎把柳笛當成一個研究的對象。柳笛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紅著臉低下了頭。蘇老師又發出一聲緬邈的嘆息:「柳笛,你實在很美!」  
  他的語氣中,竟有幾分惋惜和惆悵。柳笛不解地抬起頭來,這才發現,蘇老師的眼睛中充滿了關愛和憐惜。這種眼光深深地打動了柳笛,她明顯地感覺到,蘇老師對她有強烈的好感和發自內心的喜愛。可是,他究竟在惋惜和悵惘什麼呢?  
  「柳笛,」蘇老師不落痕迹地轉移了話題,「你,喜歡章老師嗎?」  
  「我崇拜他。」柳笛不假思索地說  
  「哦!」蘇老師深吸了一口氣,「僅此而已嗎?」  
  「我說不好了,」柳笛在努力地分析著,「他常常讓我震撼,不僅在知識上,更多是在思想和情感上。和他在一起,即使不說一句話,也能讓我感到自己的思想在深刻,精神在升華,靈魂在凈化。可以說,他時時刻刻都在影響和感染著我。而且,有時我覺得自己的心和他貼得很近,甚至完全交融到了一起。我們之間常常有某種『心有靈犀一點通』的默契。可是,章老師總是和別人保持相當的距離,對於我,他……有時也是這樣。」柳笛突然感到了一絲酸楚,她慢慢低下頭來「有時,我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已經很近了,可又被他的一句話,一個手勢,甚至一個表情拉遠了。這種感覺,真……不好受。不過,」柳笛突然抬起了頭,滿眼都是光彩,「儘管如此,我還是很渴望和他在一起!真的,很渴望!」  
  蘇老師聽得有些發怔了,他思索著什麼,似乎在用柳笛的話,印證著心中的一個想法。然後,他輕輕地嘆了口氣。從章老師的辦公室出來后,他的嘆息實在太多。突然,他一下子抓住了柳笛的手,那樣憂鬱那樣懇切地說:「柳笛,多陪陪章老師!你走後,他該多麼孤單,多麼寂寞啊!你陪伴他的日子,實在不多了。」  
  他的語氣那樣酸楚而熱烈,那樣真摯而悲哀,柳笛被深深地感染了。她吸了口氣,眼睛里有一層淡淡的水汽在瀰漫,心中也有一層濃濃的酸澀在瀰漫。然後,她哽咽著從喉嚨里吐出了三個字:「我會的。」  
  車來了。柳笛把蘇老師扶上了車。在汽車啟動前,蘇老師突然從窗口探出頭來,誠懇地對柳笛說:「柳笛,到了北大,一定要先來找我。我家就在鏡春園的竹吟居中。如果不來,我一定會生氣的。」  
  這哪裡是一位老師在道別,簡直是長輩對晚輩,慈父對兒女的叮嚀和囑託。柳笛的眼睛濕潤了。她怔怔地望著汽車的身影在馬路的盡頭消失,不知怎的,耳邊又響起了蘇老師那憂傷而懇切的聲音:「多陪陪章老師……你陪伴他的日子,實在是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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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kent 發表於 2007-3-29 08:03 | 只看該作者
十二  
真的,日子不多了,從高考結束到被北大錄取,柳笛經過了四十多天漫長而艱苦的等待。而從接到錄取通知書到報道,卻只有區區九天了。  
這九天的時間,柳笛幾乎都用來準備自己的行裝了。她自幼獨立,平時自己的生活幾乎不用爸爸媽媽操心。可是,這是自己第一次離家遠行,做父母的總是不放心。媽媽幫著她拆洗被褥,添置衣物,她自己則反反覆復地整理書籍、文具,把它們裝進皮箱,闔上又打開,打開又闔上,生怕遺漏了什麼必需的東西,恨不得把自己的小房間都裝到北大去。爸爸幫不上什麼忙,但叮嚀囑咐的話卻準備了一大堆,天天在柳笛耳邊訓導似的嘮叨個沒完,說著說著就差不多成了一篇論文了。這,大概也是學者們的特色吧。還有那些親朋好友們,此時也不知道又從哪兒鑽了出來,關懷備至的祝賀和囑託。柳笛雖然不喜歡,卻在禮節上也要應付。總之,這九天,是忙碌的,是緊張的,也是充實的。  
可是,儘管這樣忙碌,柳笛並沒忘了章老師。她的耳邊,經常回蕩著蘇老師臨行前那憂鬱而懇切的話語——多陪陪章老師。因此,無論多麼忙碌,每天下午,她都抽出時間來到學校去找章老師。然而,自從柳笛接到錄取通知書後,章老師就再也沒有來到學校。整整一周,他都沒有露面。  
於是,動身的前一天,柳笛來到了章老師的家裡。  
剛進小院,柳笛就發現,章老師家的門窗竟是敞開著的,而且,窗戶上並沒有掛上厚厚的窗帘,她一眼就可以看到屋子裡的情況。章老師正在洗衣服,雖然眼睛無法看見,但他洗得很仔細,很專註,也很熟練。柳笛驚訝地發現,今天章老師竟沒有穿黑白兩色調的服裝,而是穿了一件暗紅色的襯衫,和一件深藍色的牛仔褲。此時,他正站起來,抖開一件洗好的衣服。柳笛這才注意到,章老師的身材竟如此挺拔高大,兩條被牛仔褲裹住的長腿直而勻稱,頭髮濃黑茂密,臉龐輪廓分明,臉上也換上了一副茶褐色墨鏡,不仔細看,竟很難發現他是一位盲人。此時的他,一掃以前的陰沉、冷漠和嚴肅,顯得那麼年輕,那麼健壯,那麼「男性」。柳笛忍不住喊起來:「章老師,您原來這麼漂亮!」  
章老師愣了一下:「柳笛,是你?」他抖了抖衣服,又拿起了兩個夾子。「漂亮?謝謝你,我已經有五年沒有聽過這樣的讚美了。」他嘲弄地聳聳肩,把衣服拿到外面晾曬。  
五年沒聽過?那麼五年前,想必他經常聽到別人的讚美了。柳笛沉思著走進了房間。她拿出自己帶來的兩個淡綠色的窗紗,把它們掛在南北兩個窗戶上。這樣,屋子既能通風,又能進陽光,而且外面的人還看不見屋裡的情形,一舉三得。柳笛已經隱隱地感覺到,章老師和她一樣喜歡淡綠色,那淡綠色的床單和箱簾,和淡綠色的檯燈、鬧鐘、茶具,都說明了這一點。她不清楚章老師為什麼喜歡這種顏色,大概他和自己一樣,認為淡綠色是生命的象徵吧。  
章老師走進了屋子,他已經倒掉了髒水,擦乾了雙手。「柳笛,你什麼時候動身?」他沉思著問。  
「明天,晚上七點半的火車。」  
章老師深吸了一口氣:「好快。」  
柳笛沒有接話。她找到了章老師的那把吉他——它已經被章老師安置到了北面的牆角上。然後,柳笛拿出了新買的六根琴弦。無論如何,那生了銹的琴弦該更換了。可是,柳笛從沒有換過琴弦,她既不會拆,也不會安,更不知道用什麼工具。生了銹的琴弦被她弄得彈棉花般的「錚錚」做響,不一會,她就出了滿頭大汗,可是連一根琴弦也沒有換好。  
章老師嘆了一口氣:「行了,我來吧。」他接過吉他,又從抽屜里找出幾樣工具,就開始動起手來。他熟練地拆除掉那幾根舊弦,又很快地上好了六根新弦。柳笛驚訝地看著這一切。更換琴弦,在她這個明眼人手裡是那麼麻煩,而在章老師這個盲人手裡竟這麼輕鬆。看來,章老師真是在吉他上下了很大工夫。  
章老師換好了琴弦,試了音,調整了鬆緊,然後開始試著彈奏著一支曲子。剛開始,他彈得很生疏,畢竟五年沒有碰過吉他了。可不一會,他就理熟了手,越彈越熟練,越彈越起勁。他的手指從容不迫地從琴弦上掠過去,一串串美妙的音符從他的指端行雲流水般地瀉出來,如水擊石,如雨敲窗,如細碎的浪花扑打著岩石,如傾瀉的瀑布撞擊著山岩,琳琳然,琅琅然,說不出來的動聽。柳笛有些眩惑了,章老師彈吉他的技巧,可比班上「男人樂隊」的那些歌手們不知高出多少倍。柳笛不知不覺地被那出神入化的吉他聲吸引了,她聽著,出神地聽著。章老師也似乎沉醉在自己彈出的動人的音浪里,他面部的線條柔和起來,一個近乎溫柔的表情浮上了他的嘴角,他似乎沉浸在一份回憶里,一份屬於自己的情緒里。漸漸地,和著那美妙的吉他聲,章老師竟低低地展開了喉嚨,用英語唱起了一支歌。柳笛細聽,他唱的竟是柳笛在新年聯歡中唱的那支英文歌曲《昨日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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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kent 發表於 2007-3-29 08:03 | 只看該作者
「少年時我聽電台廣播,  
等待著我喜愛的歌,  
我隨著它歌唱,  
這使我微笑……」  
柳笛更加眩惑了,沒想到章老師有這麼好的歌喉。他的聲音仍然低低沉沉的,但富予磁性,還有一種深沉的迴音。更可貴的是,他竟能唱出歌曲中的情感。柳笛托著下巴,愣愣地看著他,愣愣地聽著他繼續唱下去:  
「歡樂的日子並不長久,  
  它早已無影無蹤,  
  如今它又回來,  
  像失去的老朋友一樣,  
  我多喜愛的歌啊!  

  每當回顧逝去的歲月,  
  重溫美好的時光,  
  再看今天確實傷心,  
  ——變化多大啊!  
   
  這些歌我願再次歌唱,  
  我記得所有的歌詞,  
  古老的旋律仍激動著我的心,  
  它溶入了我逝去的歲月……」  
真的,快樂的時光又回來了,隨著這吉他聲,隨著章老師低沉而又有磁性的歌聲回來了。章老師真的開始唱起歌,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他唱得竟都是外國歌曲,有時用英語唱,有時用法語唱,有時用西班牙語唱。他唱《雪絨花》,唱《老人河》,唱《億往事》,唱《故鄉的親人》,唱《夏日最後一朵玫瑰》,唱《星星索》,唱《鴿子》……他果然「記得所有的歌詞」,這些歌曲也的確溶入了他「逝去的歲月」,他蒼白的臉上泛起一陣潮紅,神色越來越溫柔,是的,失去的歡樂又回來了。  
柳笛靜靜地聽著,越聽越出神。章老師的腦海里似乎有無窮無盡的歌曲,這些歌曲都是那樣優美動聽。憑著良好的英文功底,柳笛能聽懂大部分英文歌曲,而法語和西班牙語的歌曲,則是一竅不通了。但無論是聽懂的,還是聽不懂的,柳笛都被這些歌曲深深地吸引了。她沉醉在歌曲的意境中,沉醉在那深沉的情感里,沉醉在小屋那久違了的溫馨和快樂中。在沉醉中,它聽著章老師正在唱一首不知名的歌曲:  
「為了誕生我誕生,  
 為了死亡我死亡,  
 為了死亡我誕生,  
 為了誕生我死亡。」  
這是什麼歌曲?柳笛不大明白,只覺得歌詞很簡單,又很不簡單,似乎包孕著什麼哲學上的道理。沒來得及細細思量,章老師又換了一支歌:  
「在你的秀髮的陰影中我看見你的眼睛,  
  彷彿旅行者在樹木的陰影中看見溪流清清;  
  我說,『哎!我的柔弱的心兒呻吟,要駐停,  
  並在那甜蜜的寂靜中暢飲和沉入夢境。  

  在你的眼睛的陰影中我看見你的心靈,  
  彷彿淘金者在溪流的陰影中看見燦燦黃金;  
 我說,『哎!憑什麼技藝才能贏得這不朽的獎品?  
 缺少它,必定使生命寒冷,天堂如夢般凄清。  

  在你的心靈的陰影中我看見你的愛情,  
 彷彿潛水者在海水的陰影中看見珍珠瑩瑩;  
  我喃喃而語,並沒有高聲,還遠離著一程,——  
『啊!真誠的姑娘,你能愛,但能愛我不能?』」  
這是根據英國詩人和畫家羅賽蒂的詩歌《三重影》而改編的歌曲。聽到最後一句,柳笛的心一動。章老師的聲調有些異樣,似乎帶著一股深沉的顫音。怎麼,他曾經失戀過?是因為失明嗎?這個念頭剛閃過腦海,章老師馬上又換了一首輕鬆的美國歌曲《把它忘掉吧》:  
「把它忘掉吧,像忘掉一朵花,  
  像忘掉歌唱過黃金的火苗,  
  把它永遠永遠忘掉,時間是  
  仁慈的朋友,會使我們變老。  

  如果有人問起,就說已忘掉,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時光,  
  像花,像火,像無聲的足跡  
  被遺忘已久的冰雪埋掉。」  
真的,柳笛很快就忘掉了剛才的疑慮,忘掉了煩惱,忘掉了離別,忘掉了章老師以前的陰森冷漠,忘掉了一切一切不愉快的事情。她只覺得這個小小的空間浮蕩著歡樂與融洽的氣息,只覺得音樂是美好的,歌聲是美好的,章老師是美好的,自己也是美好的。從沒享受過這樣的時光,從不知道也有這樣寧靜柔美的人生!柳笛幾乎是感動地領略著這種嶄新的感覺,捕捉著每一個溫馨的剎那。  
章老師又唱出了一首新歌:  
「我問星光燦爛的蒼天,  
  我該給我的所愛什麼,  
  蒼天回答我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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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kent 發表於 2007-3-29 08:03 | 只看該作者
以上蒼的沉默。  

  我問陰暗深沉的大海,  
  打魚人常在那裡出沒,  
  大海回答我以沉默,  
  以下界的沉默。  

  哦,我可以給她哭,  
  我也可以給她歌,  
  可是我怎能一輩子  
  只給她沉默。」  
歡樂融洽的氣息中,忽然滲進了一絲沉重。歌曲中那份「問天天不應,問地地不語」的蒼涼和無奈,被章老師以那樣低沉那樣憂鬱的歌喉唱出來,立刻感染了柳笛那敏銳的心靈。她覺得一份愴然和凄惻緊緊抓住了她,它們正緩緩驅走心中那份寧靜和柔美。她努力抗拒著這份「替代」,然後,他聽到章老師又唱起一支她熟悉的歌曲《All Kinds of Everything》(萬事萬物):  
「雪花和水仙花飄落,  
 蝴蝶和蜜蜂飛舞,  
 帆船、漁夫和海上的一切事物,  
  許願井、婚禮的鐘聲,  
 以及那早晨的清露,  
  萬事萬物,萬事萬物,  
  都讓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海鷗、飛機、天上的雲和霧,  
  風聲的輕嘆,風聲的低呼,  
  城市的霓虹,藍色的天空,  
  萬事萬物,萬事萬物,  
  都讓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夏天、冬天、春花和秋樹,  
  星期一,星期二都為你停駐,  
  一支支舞曲,一句句低訴,  
  陽光和假期,都為你停駐,  
  萬事萬物,萬事萬物,  
都讓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夏天、冬天、春花和秋樹,  
山河可變,海水可枯,  
日月可移,此情不變,  
萬事萬物,萬事萬物,  
都讓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章老師反覆地唱著那句被重複了好幾遍的歌詞:「萬事萬物,萬事萬物,都讓我想起你——不由自主。」柳笛聽著,聽著,心中那份愴然和凄惻在擴大,擴大,很快漲滿了整個心房。不知怎的,她覺得眼眶發熱,一些不爭氣的,潮濕的東西湧進了她的眼眶裡,模糊了她的視線。她聽出來了,章老師是在不知不覺地用歌曲表達著他的情感。萬事萬物,萬事萬物,都會讓他想起誰呢?是自己嗎?明天,她就要離開章老師,離開這個城市,奔向另一種生活,而章老師,卻要繼續孤獨而清苦地生活在這裡。萬事萬物,萬事萬物,又怎能不讓她想起章老師,想起一起度過的三年難忘的時光呢?九天來,不,三年來 ,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聽到了離別的腳步聲。離別,竟離她如此之近了!淚眼迷離中,她看了一眼章老師,他的臉上竟凝著一層淡淡的悲哀,那近乎溫柔的表情不知跑到哪裡去了。柳笛拚命忍著淚水,心中在祈禱著:「章老師,快換一支歌吧,我有些受不了了!」  
章老師真的換了一支歌,竟是那首膾炙人口的加拿大民歌《Red River Valley》(紅河谷)。優美、低沉而傷感的旋律從章老師的指尖上流淌出來,瀰漫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人們說你就要離開故鄉,  
 我們將懷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陽更明亮,  
 永遠照耀在我的心上。  

 你可會想到你走後的村莊,  
 多麼寂寞多麼凄涼,  
 你帶走了我生命中快樂的陽光,  
 留給我多少痛苦和悲傷。  

 走過來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離別得這樣匆忙,  
 要記住紅河谷你的故鄉,  
 還有那深愛你的情郎。」  
章老師反覆地彈著這支歌,四遍、五遍、六遍……他的聲音是那樣深沉而顫抖,他的神色是那樣憂鬱而凝重。他似乎忘了自己,似乎把自己完全溶入到歌曲中,似乎在用整個心,整個生命,整個靈魂在演奏,在歌唱。柳笛聽得痴了,她完全被那傷感的旋律,被那憂鬱的歌聲感染了,完全進入到歌曲的意境中,陷入到一份濃濃的離愁別緒中。她做夢般地走到章老師的身邊,做夢般地坐下來,做夢般地把手放在章老師的肩上,似乎要安慰那痛苦而孤獨的靈魂,似乎要把自己的心,和章老師的心溶入到一起。她慢慢地低下頭來,一滴淚珠,靜靜地落到了章老師撥著琴弦的手背上。  
章老師的手猛地顫抖了一下。然後,一聲尖銳的,痛楚的碎裂之聲,把兩個人從朦朧的,迷惑的意境中,生硬硬地拽回到現實的世界里。兩個人不約而同驚跳著站了起來。室內好靜,好靜,好靜,只聽見那琴弦的餘音在震顫著,震顫著周圍的空氣,也震顫著兩個人的靈魂。  
好久,好久,琴音消失了,兩個人還是沒有說話。柳笛擦乾淚水,凝望著章老師。他站著,挺直得像一根樹榦。他的臉色又恢復到平日的蒼白和冷漠,似乎溫柔和悲哀一起消失了。可是,柳笛清楚地看見,一滴碩大的,晶瑩的淚珠,從他茶褐色的鏡片後面流出,順著蒼白的面孔,慢慢地,慢慢地划落下來,靜靜地落在腳下的塵土裡。  
「章老師,您哭了。」柳笛輕聲說。章老師哭了,章老師居然哭了。這顆從最堅強的胸膛中流出的最真最純的淚珠,第一次換起了柳笛心靈深出的某種悸動。她的心中漲滿了似水的柔情。她輕輕地握住了章老師的手,輕輕的。可是突然,章老師的身子起了一種古怪的顫抖,就像在第一次語文課下課時,柳笛扶住他胳膊時所感到的那樣。他猛地一甩,把柳笛的手甩到了一邊。柳笛驚訝得張大了嘴巴,竟然連話也說不出來,她做夢也沒想到,章老師會把她的手臂甩開。然後,章老師迅速地轉過身子,背對著柳笛,簡短,沙啞,清晰,而平靜地說:「柳笛,你走!」  
柳笛傻了,愣了,她想說些什麼,卻吐不出聲音。然後,一陣委屈的,失望的,傷心的淚水就衝出了眼眶,在臉上奔流著。她咬著牙,不讓自己發出啜泣的聲音。透過水霧般的淚眼,柳笛看見章老師那高大的身軀依然挺直,肩膀竟沒有一絲抖動。他又武裝起來了,全身心都武裝起來了,他又成了一塊有稜有角的堅冰。對於柳笛,他居然還要武裝著自己!為什麼彼此之間這樣信任,還要這樣疏遠呢?柳笛不明白,真的不明白。然後,她又聽到了章老師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齒縫裡迸出來:「柳笛,你走!」  
這聲音是那樣冰冷,冰冷得就像冰鐵鏗然相撞。柳笛覺得自己再也呆不下去了。她毅然甩了甩頭,掉轉身子,向外面跑去。剛跑到門口,她又聽到章老師用低沉的聲音說:「明天下午,我到學校,去——送你!」  
柳笛愣了一下,還是快步跑出了屋子。夕陽已經下山了,暮色悄然游移到了每一個角落。柳笛跑出小院門口,她聽見了一聲響動,似乎在章老師的房間里,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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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第二天下午,柳笛來到了章老師的辦公室。  
章老師依然穿著昨天的服裝——暗紅的襯衫,深藍的牛仔褲,依然戴著茶褐色的墨鏡。不知怎的,他這身充滿朝氣和活力的打扮,竟使這個平素簡單而死板的小屋變得鮮活亮麗起來。柳笛知道章老師年紀並不大,今年剛28歲,可是他的衣著,他的聲音,他的冷漠與倨傲,都讓人覺得他已經歷盡滄桑,只有從昨天開始,柳笛才真正意識到,章老師其實真的很「年輕」。  
當柳笛走進辦公室的時候,這個年輕的教師正在給茉莉花澆水。柳笛知道章老師喜愛這盆茉莉,但從來沒有主動照管過它,澆花、剪枝、施肥,都是由柳笛一手操辦。如今,他卻主動澆起花來。他拿著一個簡易的噴壺,澆得很專註,但水卻有一半噴灑到了外面。柳笛想都沒想,就連忙走過去,輕聲說:「章老師,讓我來吧。」  
章老師固執地搖了搖頭:「還是讓我自己來吧。你走後,我也應該學著照管它了。以後的日子裡,陪伴著我的,就只有它了。」  
這幾句話是那樣平淡,平淡中卻隱藏著一股眷戀的深情和無可奈何的凄愴。柳笛有些感動,也有些心酸。昨日的委屈和不快,被這幾句話沖淡得一乾二淨。她想說什麼,喉嚨里啞啞澀澀的,竟吐不出聲音。章老師澆完了花。習慣性地向對面的椅子指了指,柳笛就在那上面坐下。桌子上已經泡好了兩杯茶,不知什麼時候,章老師開始習慣泡上兩杯茶。柳笛端起茶杯,一股微帶苦澀的清香繞鼻而來。她沒有品茶,而是凝神打量這間她已經呆慣了的小辦公室:辦公桌、椅子、鐵皮暖壺、茶杯、紅墨水、作文本、茉莉花……這些再普通不過的事物,今天似乎也染上了離愁別緒。柳笛終於理解了,遊子在離開故鄉的時候,為什麼那普通的一草一木,都能牽動那濃濃的鄉愁。如今,這間小屋的每一件東西,都記敘著太多的往昔,都凝聚著太多的情意,都預示著即將的別離。  
柳笛又把目光移到章老師的身上。儘管馬上就要別離,他還是一如往昔,平靜而冷漠。他的臉上又浮現出慣有的,沉思的表情,眉峰微蹙著,安靜地坐在那裡。有好幾次,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什麼,最終還是沒有吐出一個字。兩個人和平日一樣,一語不發地坐了整整一個下午,默默地感受著彼此的心跳,默默地傾聽著離別的腳步聲,一點,一點,又一點地走近,走近……  
五點鐘,柳笛扶著章老師,默默地來到了那個小小的車站。  
金絲柳仍然垂著長長的枝條,掛著一樹翡翠般的碧綠。丁香樹的紫花早已凋謝了,那些心形的,墨綠色的葉子,卻在夏日裡茁壯地生長著。那個一點詩意也沒有的鐵皮站牌,仍孤零零地矗立在那裡,迎接著一輛又一輛的公交車。柳笛的目光一一落在這些熟悉的事物身上,似乎在向一個個老朋友告別。夕陽已經緩緩地下墜了,但仍然猛烈地燃燒著。柳笛從沒有看過這樣的夕陽,它通紅通紅的,就像一塊在高周波爐里燒熔了的鐵漿。它又在拚命地燃燒著,似乎在燃燒著自己的一切,為它深愛的世界放出最後的,也是最輝煌的光和熱。滿天的雲彩,竟全被夕陽染成了絢爛的,亮麗的,變幻莫測而又光芒耀眼的金黃色,而且在逐漸加深,加深,似乎要被這夕陽熔沸。這是落日嗎?這是怎樣的「落日」啊!柳笛被撼動了,她怔怔地望著那落日,整個人都發獃了。  
「柳笛!」一直默不作聲的章老師忽然開口了。柳笛一驚,思緒被拉了回來。「怎麼,章老師?」她熱烈地問。其實整個下午,她都在期盼著章老師能說些什麼。她不想這樣沉默地分手。  
「柳笛,」章老師依然毫無表情,聲音卻有些困難和艱澀,「你,能讓我——『看看』你嗎?」  
柳笛一下子愣住了。章老師要「看看」自己?可只有瞬間,她就明白章老師的意思了。突然間,她覺得自己的臉龐微微有些發燒,心跳不知所以地加快起來,少女特有的羞澀讓她感到一份狼狽和不知所措,一時間,她竟不知如何是好。章老師靜靜地等了一會,然後,他的唇間飄過一聲嘆息,輕微得幾乎難以覺察,慢慢地,他轉過了自己的身子,背對著柳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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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kent 發表於 2007-3-29 08:04 | 只看該作者
柳笛砰然心動,她從章老師的語氣和嘆息中,聽出了某種他不想表露的渴望與要求。這渴望是那樣強烈,這要求又是那樣難以啟齒,她突然明白了,章老師提出這個請求,是用了多大的勇氣和力量,自己,怎麼能拒絕這樣的要求呢?沉思了片刻,她默默地走到章老師的面前,輕輕地握住他的雙手,緩緩地,毫不遲疑地放在自己那還有些發熱的臉上。  
章老師的雙手微微顫抖了一下,身上掠過一陣輕微的顫慄。然後,他那粗糙有力的雙手開始在柳笛的臉上一點點地摸索。他撫摩著柳笛那光滑美好的長發,撫摩著那寬闊的額頭,彎月般的眉毛,明如秋水的雙眸,小而挺直的鼻子,如玫瑰花蕾般的嘴唇,白皙細膩的皮膚,瘦削動人的下巴……他撫摩得很仔細,似乎在用心捕捉每一點細微的特徵,去感應每一種他看不見的情形。柳笛安靜地站著,任章老師隨意地撫摩著,心中漾起一股微妙的,感動的情緒。然後,她覺察到章老師的雙手順著面頰滑下來,放在她小小的肩頭上。  
「他們都說,你長得很美。」章老師輕聲說,語氣平靜而溫柔。  
柳笛的心中掠過一陣酸楚的柔情。「不,」她說,「他們誇張了,我只是一隻醜小鴨而已。」  
章老師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你決不是醜小鴨,你是一隻白天鵝。最起碼,在我心中,你永遠是一隻最美麗的白天鵝。」  
「章老師!」柳笛感動而熱烈地低呼著。她覺得鼻子發酸,喉頭髮哽,似乎有兩滴露珠落入她的眼眶裡,使所有的景物在她眼中都變得那樣朦朧。  
章老師似乎沒有聽見她那聲熱忱的低呼,繼續喃喃地說著,平靜的聲音中竟蘊涵著一絲壓抑不住的激情:「我真希望,此時,我的眼睛能突然亮起來,哪怕只有一分鐘,是的,一分鐘,我——願意用我整個的生命去交換!」  
他那扶著柳笛肩頭的雙手突然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他的嘴唇輕顫著,雙手緊緊地抓住柳笛的肩膀,呼吸急促,胸脯在劇烈地起伏著。然後,猝不及防的,他一下子把柳笛擁進自己的懷裡,讓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肩膀上,兩條粗壯的胳膊有力而溫存地圈住了她。  
柳笛一陣驚慌,本能地想要掙扎。然而,她聽到了章老師的那顆心,那樣生動、那樣充滿活力地狂跳著。那「砰砰」跳動的聲音,似乎在訴說著一些她還無法聽懂的,卻是美好的,熱烈的情感。她抬起頭來,看著章老師的臉,那張剛才還激動不已的臉孔,此時又恢復了往昔的平靜和冷漠。柳笛簡直無法理解,如此平靜的外表下,居然能隱藏著如此狂跳的心靈!她嘆息著,這三年來,有多少次,章老師都是用冰山一般的冷漠,壓抑著自己那顆敏感而熱情的心啊!她不再掙扎了,而是順從地把自己小小的身體緊靠在章老師寬闊的胸懷裡,並用手環住了他的腰。章老師顫慄了一下,瞬間又平靜下來。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靜靜地依偎著,在離別的最後時刻,彼此用身體,用心靈感受著對方的存在。柳笛發覺章老師的心跳漸漸地平緩下來,變得那麼沉,那麼重,那麼美。她逐漸地陷入一份靜謐、安詳、美好、空靈的氛圍中,在這樣的氛圍里,她覺得自己正被一份人世間最純潔,最真摯,最美好的情感包圍著,就像浮在睡蓮的小圓葉上的一個翠綠的嫩蛙,被滿天滿地的清香包圍著。  
汽車遠遠地開來了。柳笛沒有動,章老師卻警覺地動了一下。「柳笛,車來了。」他果斷地鬆開了手臂。柳笛震動了一下,她突然被拉回到現實中來,突然要真真切切地面對和接受離別了。汽車慢慢地駛近了,駛近了,終於毫不留情地停在了站牌附近。柳笛扶住了章老師的胳臂,手微微地發抖,心中也隱隱地發痛,痛得竟連哭都哭不出來。章老師卻相當平靜安詳,嘴角上掛著一絲滿足和欣慰。他一如往昔那樣,平靜地上了車,平靜地走進了車廂。  
「咣當」一聲,鐵門無情地關上了。汽車發出一聲沉重的喘息,終於啟動了。柳笛悵然若失地站在那裡,並不清楚自己在想些什麼。然而,就在汽車啟動的時候,章老師從車窗中探出了頭,向她用力揮了揮手,柳笛清楚而驚訝地看到,他的臉上,竟掛著那樣明朗那樣動人的笑容。章老師笑了,他居然笑了,第一次笑了,那笑容,爽朗得像秋日那沒有一絲烏雲的天空,燦爛得像春天那遍灑原野的陽光……  
柳笛不禁痴了,她獃獃地望著汽車越走越遠,越走越遠,終於和窗口中那燦爛明朗的笑容,一起隱沒在蒼茫的暮色中。遠處,夕陽火一般的燒紅了整個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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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kent 發表於 2007-3-29 08:04 | 只看該作者
十四  
  邁進北大的校門,柳笛發現自己闖入一個嶄新的天地。  
  從不知道燕園這樣大,那煙波浩淼的未名湖,那綠樹成蔭的湖岸,那中西合璧的教學樓、宿舍樓,那名稱雅緻的各個住宅區……大概久居北大的人,也未必走遍每一寸土地;從不知道燕園這樣美,湖光塔影,泉石煙霞,曲徑通幽,秀樹繁花,既有宮廷寺廟的莊嚴肅穆,又有園林別墅的清新雅緻;從不知道燕園的人才那麼多,迎面走過來的不起眼的老者,很可能就是一位學術界的泰斗,睡在你上鋪的姐妹,也許就是哪個省市的「狀元」,這裡聚集著全國的精英,這裡會受到最好的教育,沒有誰敢在這裡自稱「天才」,也沒有誰能在這裡輕易認輸,每個人都在勤奮的學習,每個人都在暗暗地較量;從不知道燕園的學術氣氛這樣自由而濃厚。在這裡,各種思想,各種觀點,各種派別,各種方法都有一席之地,你可以自由發表自己的見解,自由選擇學習方法,自由施展自己的才能,蔡元培先生提倡和確立的「兼容並包」的校風,直到現在還被忠實地執行著。學生可以不去聽課,但卻很少有人偷懶,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頭腦不停地思索。沒有燈光的三角地,幾乎天天都張貼著學術報告和各種講座的信息,而夜晚的圖書館燈火通明,就像一條大船在深夜的海面上乘風破浪地前進……  
  柳笛驚訝了,讚歎了,興奮了。她終於理解了章老師的話——那真是人類知識和精神的聖殿。如今,她就像一個流浪的孩子,突然來到這座聖殿里,一時間眼花繚亂,心醉神迷。雖然不能馬上領會北大的精髓和真諦,但她被深深地陶醉了,哦,北大,我的第一志願,我的家!  
  迫不及待地,她一頭扎進了北大的懷抱里,拚命地汲取,拚命地涉獵。勤奮,瘋狂的勤奮。很快的,她找到了章老師的那種感覺——如魚得水。  
  在強烈的興奮和沉醉中,柳笛並沒有急著去找蘇文教授。可是入學第三天,蘇文教授卻找到了她。於是,她跟著蘇文教授,來到了他的家——鏡春園的竹吟居。  
  鏡春園和朗潤園相鄰,這兩園水面頗多,水面間用石板橋相連,很有些野趣。數家民房,綠蔭掩映,真有些江南小鎮的風光。鏡春園內有一池紅荷,碧葉紅花,清香遠播。看著它們,柳笛不禁想起了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不知這池荷塘,月下會是什麼風采。而蘇文教授的家,卻坐落在荷塘後面一座小小的竹林里。  
  剛走進竹林,柳笛就覺得光線驟然暗了下來。竹林內有條碎石子鋪的小路,綠蔭蔭的光線下,連石子都也染上了一層透明的綠色,風穿過竹葉,發出簌簌的響聲,輕幽幽的,好像曾在夢裡聽到過。在竹林深處,幾椽灰色的屋瓦和一帶白牆掩映在竹葉之下。白牆上開著一個小小的,硃紅色的門,古色古香的,門楣上懸著一個黑地金漆的匾額,上面用隸書端端正正地寫了三個大字——竹吟居。兩旁還有一副對聯「閑處攜書花下坐,興來得句竹間吟。」落款是「海天敬題」。柳笛不禁暗暗讚歎:「好句!好字!好名字!」  
  進得門來,就是一個較大的院落。院中居然有一個小小的涼亭,金頂紅柱,頗為玲瓏可愛。柱子上也掛著一副黑地金字,雙鉤鐫刻的對聯,柳笛仔細一看,對聯上寫的是「數桿修竹七間屋,一席清風萬壑雲。」好大的氣魄!柳笛驚嘆著,再看落款,仍然是「海天敬題」。  
  小院里的確有七間平房,東西廂房各兩間,其餘是三間上房,一間是客廳,一間是茶室,一間是書房。七間房間都由抄手游廊相連。上房門前有兩株高大的西府海棠,四月里,想必這裡應該是嫩紅盈樹,笑傲春風。而現在,則是「花褪殘紅青杏小」了。東廂房是蘇文教授夫婦兩人的卧室和廚房,西廂房也是一間卧室和一間書房。令人叫絕的是,除了廚房,六個房間都取了一個雅緻的名字,而且都題上了一副相應的對聯。上房的正中是「雅集堂」,對聯是「傾壺待客花開后,出竹吟詩月上時。」有花有竹,還很符合客廳的特點和主人的情趣。旁邊的一間名曰「茶煎穀雨」,對聯只有八個字「松風煮茗,竹雨談詩。」而那間名曰「金石屋」的書房,對聯更是脫俗「家有藏書墨庄香遠,門無俗客竹徑風清。」蘇文夫婦的卧室,則起了一個別緻的名字「棲棲廬」,對聯是「鳥鳴千戶竹,書枕一床風。」真不知道是鳥在棲息,還是人在休息,或許是取「雙宿雙棲」之意吧。柳笛看著,讀著,品著,不禁為主人的才學和情趣所傾倒。她注意到,所有的題字,落款都是「海天」。海天是誰?她模模糊糊地想著,這個海天,必定是極有才學,又與蘇老師有密切關係之人。然後,蘇老師又把它引進西廂房。作為卧室的那一間名曰「爽挹齋」,對聯是「月浸一簾花影瘦,風搖半塌竹蔭涼。」很有些逍遙之氣。而另一間,則起了一個讓柳笛心驚的名字——「海天書屋」,對聯則是引用朱熹在廬山白鹿洞書院題寫的那副名聯:「日月兩輪天地眼,詩書萬卷聖賢心。」雖是引用,卻氣勢磅礴,有吞吐天地之氣。與其他幾副迥然不同的是,這是唯一一副沒有嵌上「竹」字的對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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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kent 發表於 2007-3-29 08:04 | 只看該作者
柳笛突然轉過身來,問身邊的蘇文教授:「蘇老師,海天是誰?他一定與您關係很密切吧。」  
  「當然,」一旁的蘇伯母笑吟吟地接了口,「他是我們的兒子。」  
  「哦,原來是令公子。」柳笛恍然大悟,怪不得海天那樣才華橫溢,那樣深諳古典文學之道,又那樣雅量高志,原來是盡得蘇文教授的遺傳和熏陶。突然間,柳笛對那個海天產生一種羨慕和嚮往之感,她想見一見這個「海天」。  
  「他現在在哪裡?在北京嗎?」柳笛試探著問。  
  「不,他不在北京,在外地工作。」蘇文教授沉吟著說,「這兩間房子,原來是他住的,他有自己的書房。現在,他一走,這兩間房子就空下了,空了好幾年了。」他的語氣中忽然有一絲悵然,目光游移到了那塊「海天書屋」的匾額上,大概是在思念遠方的兒子吧。突然,他把目光又集中在柳笛身上,誠懇而熱烈地說:「柳笛,你到這裡來住好了。這兩間屋子反正也是閑著,不如讓你來住,這樣冷了熱了,我們也好有個照應。」  
  柳笛一愣,沒想到蘇老師會提出這麼個建議。「冷了熱了,我們也好有個照應。」這是父親對女兒才能說出的話啊!自己和蘇老師萍水相逢,怎麼能承受得起他這樣的關愛呢?她急忙推辭:「別,這多麻煩你們……」  
  「麻煩什麼!」蘇伯母介面了,她氣質高貴,但慈祥而熱情,有一對易感的眼睛和滿臉和煦的笑,「柳笛,咱們雖然第一次見面,我可沒把你當外人。你蘇伯伯回來就告訴我,他見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你。這也是一種緣分。想想吧,全國報考北大的人那麼多,偏偏你的卷子出了問題,去調查的偏偏是你蘇伯伯,而調查時又偏偏遇到了……」她把後半句話咽了回去,接著說,「這些巧合,不都說明你和我們有緣嗎?這院子這樣大,海天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來,這幾年就我們老兩口,獨守著這七間房子,真是說不出的孤獨和冷清。如今,你來了,正好可以解一解我們的寂寞。哎,」她的聲音突然變得那樣蒼涼而沉重,「我們多麼希望有誰能陪伴在我們身邊,給我們帶來真正的『天倫之樂』啊!」  
  「是啊,柳笛,」蘇文教授深深地,寵愛地看著她,那樣鄭重、誠懇而又酸楚地說,「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就把這裡,當成你在北京的家,把我們,當成你在北京的父母吧!」  
  柳笛感動地凝視著這兩位滿頭白髮,飽經風霜的老人,在他們那憂傷而期待的目光中,在他們熱烈而誠摯的語氣里,整個人都呆住了。  
  於是,柳笛成了竹吟居的常客。說實話,她熱愛北大,但對北大的宿舍環境可實在不敢恭維,且不說條件如何,那「臟、亂、差」的衛生狀況就讓她難以忍受。因此,她三天兩頭就往竹吟居跑,雙休日,更是整天住在那裡。蘇老師真的讓柳笛住進了「爽挹齋」,並對她說:「西廂房的兩間屋子都屬於你,東西可以隨便動,書也可以隨便放,海天不會生氣的,他自己身邊的書也夠多的了。」於是,西廂房,就成了柳笛的世界。  
  剛住進「爽挹齋」,柳笛就有一種奢侈之感。這倒不是因為這間屋子多麼豪華,相反,「爽挹齋」布置得相當簡樸。白粉牆,沖刷得十分乾淨的水泥地,一排明亮的大窗,使房間充滿了光線。窗外全是竹子,窗上垂著淡綠色的窗帘。午後的陽光透過竹葉,透過紗窗,映了一屋子的綠。靠窗的位置放著一張書桌,桌上有個用竹子雕刻出來的小檯燈,顯然出自手工,雕刻得十分細緻,罩著個綠紗做的燈罩。靠牆的地方是一張木床,淡綠色的被單上有手工貼花的四隻仙鶴,飛翔在一堆雲鉤之中。牆上懸掛了一張墨竹圖,幾支竹子瀟灑挺秀的伸著枝椏,幾片竹葉,栩栩如生的、飄逸的、雅緻的點綴在枝頭。畫上沒有題字,也沒有落款,看來是出自主人的手筆。是的,這裡相當簡樸,卻在簡樸中透著一種高雅的情趣,讓人有一種「反樸歸真」的感覺。柳笛尤其喜歡那一屋子幽幽的淡綠色。晚上,躺在床上,聽著風敲竹韻,看著淡綠的窗帘上竹影和海棠花影搖曳交錯,柳笛才真正體會到了「月浸一簾花影瘦,風搖半塌竹蔭涼」的意境,也才明白了「爽挹」二字的含義。每每此時,她不禁會在心底模模糊糊地讚歎:「寫出這副對聯的海天,該是怎樣一個『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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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kent 發表於 2007-3-29 08:04 | 只看該作者
 而進了「海天書屋」,柳笛對這個「奇才」的仰慕又增加了幾分。「海天書屋」就相當於一個小小的圖書館,除了一桌一椅外,就是一排排書架了。柳笛發現,海天和章老師的讀書趣味不大相同,這裡宗教、政治、地理和傳記方面的書相當多,而這些種類的書在章老師的書架里幾乎絕跡。另外,文學方面,古典文學的圖書一本沒有,現當代文學和外國文學則注重收藏那些不知名的作家作品,不象章老師的書架里,大都是經典名著。這也難怪,蘇老師就是研究古典文學的,「金石屋」里都是古典文學的藏書,做兒子的又何必多此一舉呢?柳笛隨便翻了一翻,發現幾乎每本書中都有被勾畫過的句子,或是幾句簡短的評語,她覺得上面的字跡有些眼熟,細一看,和竹吟居中的那些題字出自一人,都是海天的手筆。她真不能想象,一個人怎能看得了這麼多的書?然後,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她意外地發現了一本名叫《海天寄語》的書。這是一本不很薄,也不很厚的書,柳笛看了一眼日期,是七年前出版的。打開扉頁,一張男人的照片躍入眼帘:濃厚的黑髮,一張年輕的,輪廓很深的臉龐,被太陽晒成了微褐色,高額頭,高鼻樑,略帶稜角的下巴。最吸引人的是那雙眼睛,深而黑,大而明亮,目光深邃而又充滿了活力與生氣,似乎蘊涵著豐富的思想,也蘊涵著豐富的熱情。這是一張相當帥氣,相當漂亮,相當「男子漢」的面孔。柳笛被這張照片深深吸引了。然後,她看到了照片旁邊的作者簡介:  
  「海天,男,21歲,原籍江蘇,現就讀於北京大學中文系。自幼酷愛寫作,曾在各大報刊、雜誌上發表文章數百篇,文章視角獨特,觀察細膩,文筆犀利流暢,感情真摯充沛,被文壇譽為最有前途的青年作家。」  
  柳笛有些不能自持了。這居然是他在讀大學時出版的書。天,海天,究竟是個怎樣的「天才」?她旋風般的把這本《海天寄語》拿回「爽挹齋」,不知為什麼,竟覺得有些心跳,似乎自己正在偷看別人的日記。  
  當晚,她一口氣讀完了這本書。這是一本散文集,其中大多數是小品文。讀著讀著,柳笛不禁被作者那獨特的視角,細緻而敏銳的觀察,以及切中要害的言語所吸引。在《文學與文學批評》一文中,他竟這樣評論文學批評:  
  「當一個文學批評家非常難,他首先要有高度的文學欣賞能力,其次要客觀而沒有偏見,前者還容易,要做到後者就不太簡單了。那麼,有偏見的文學批評又怎能幫助讀者呢?何況,這是一個充滿戾氣的時代,許多人由於苦悶而想罵人,很多就借文學批評來達到罵人的目的,徒然混淆了讀者的看法,弄得大家根本無從選擇。讀者不知道選擇哪一位作者,作者也不知道選擇什麼寫作方向,這樣,文學批評就完全失去了價值。讀者通常都會去選擇他所喜歡的作家和讀物,他能接受多少是他自己的問題,並不需要人幫助,更不需要文學批評家們幫助。其實,惟一能評定一本作品的價值的,不是讀者,也不是文藝批評家,而是時間,經得起時間考驗的,就是好作品。壞的作品,不用人攻擊謾罵,時間自然會淘汰它。身為一個作家,不必去管別人的批評和攻擊,只要能忠於自己,能對自己的作品負責任就行了。」  
  天,簡直是字字犀利,而又字字犀利得有理。柳笛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深刻而真實的批評。然後,在《論「意識流」的傾向》中,他對現在所謂的「意識流」創作是這樣評價的:  
  「現在寫所謂『意識流』的東西很時髦。之所以要加上『所謂』二字,是因為大多數人運用的不是真正的意識流,他們只是把把文字反覆組合,弄得難懂一點,奇怪一點,再多幾次重複就行了。這種東西好就好在別人看不懂。既然看不懂,讀者就覺得高深莫測,批評家就無法說它哪裡不好。既沒有不好之處,那就是好了。其實我覺得這些東西,所要表達的只有一個內容——迷失。現在許多青年都很苦悶,出路問題、婚姻問題、升學問題……使很多青年彷徨掙扎,而有迷失的心情。於是,這一代就成為迷失的一代。有些青年是真的迷失,有些為了要迷失而迷失,文學作品也急於表現這種迷失,最後就真的迷失得毫無方向。所以,我覺得這種文學與其美其名曰『意識流』,還不如乾脆稱之為『迷失文學』更妥當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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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kent 發表於 2007-3-29 08:05 | 只看該作者
柳笛不禁拍案叫絕。解氣!實在解氣!她最討厭那種把別人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文學作品,這一番話,簡直說到了她的心坎里。不過,更讓柳笛驚訝的,不是海天對文學的獨到見解,而是他對人生竟看得如此透徹,在《名譽與死亡》這篇文章中,他寫下了這麼一段話:  
  「名譽是什麼?說白了,名譽就是別人對你的看法。你有沒有好的名譽,不是你自身是否清白的問題,而是別人承認與不承認的問題。因此,從古至今,多少人以死證明自己的清白,捍衛自己的名譽。這樣做實在是一個最無奈而又最有效的選擇,因為在現實生活中,人們不容易體諒活人,卻很容易體諒死人。對於活著的人,人們很容易想起他的壞處,而對於死去的人,人們很容易想起他的好處。所以用死亡證明自己的清白,雖然會搭上一條性命,卻多數都能達到目的。只是,每一條求證名譽的鮮活生命,都能更深一步驗證了這個社會的殘酷!」  
  柳笛反覆讀著這段話,雖然感覺沉重而尖銳,卻說出了許多她還不能看透的問題。以海天那21歲的年齡,居然能把人性、社會和人生看得如此透徹,他該有多麼敏銳的觀察力和多麼深刻的思想!不過,柳笛總覺得這樣「一針見血」的風格,似乎在哪裡領教過。可是,這種感覺只是腦海中浮動的影子,既抓不住,也看不清。總之,這幾天,她對海天這個尚未謀面的人,已經由驚訝到讚歎,由讚歎到欣賞,現在,看了這本《海天寄語》,她對海天,簡直就是崇拜得五體投地了。  
  於是,那個夜晚,「海天」這個名字,就深深地刻在她的腦海里,而照片上那個深刻而熱情的青年,則第一次走進了她的夢中。  
  蘇文夫婦對柳笛照顧得無微不至。在蘇老師身上,柳笛的確感到了一種父愛——愛得那麼深,教得那麼細,管得那麼嚴。尤其是,蘇老師也是研究古典文學的,這使柳笛覺得他更像自己的父親。不過,柳笛感到蘇老師比父親在古典文學方面的造詣要深得多,這一段日子,柳笛在他身邊真是受益非淺。蘇伯母則是一個地道的「慈母」。每次柳笛來到竹吟居,她都會準備幾樣柳笛愛吃的小菜。一次柳笛覺得過意不去,勸蘇伯母不要那麼費心了,蘇伯母卻笑吟吟地說:「做菜就要人愛吃呀!以前,我那海天總是吃得盤子碗都底朝天,他常對我說:『媽媽,如果我變成大胖子,就要你負責!』那時他才結實呢!這幾年他在外面,」她悄悄搖頭,低低嘆息,「真不知道弄成什麼樣子了!唉!」  
  蘇伯母那一聲牽腸掛肚的嘆息,引起了柳笛好一陣酸澀。是啊,海天為什麼經常不回家呢?可能太忙碌了吧。柳笛知道這老兩口都很挂念他們的兒子。蘇老師很少談起海天,但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那份牽掛。蘇伯母則經常在柳笛面前提起海天的一些往事。一次,她拿出海天的影集讓柳笛看。柳笛一張張翻看著,看得多了,不知為什麼,她突然覺得海天有些面熟,似乎從哪裡見過。可是怎麼想,她也想不起來。也許海天太符合她心目中的男子漢形象吧。心目中的男子漢?柳笛覺得自己的臉有些發熱。然後,她翻到一張海天扣籃時的照片。那扣籃的動作是那樣瀟灑,簡直可以和邁克爾·喬丹媲美。柳笛抬起頭,帶著滿臉的驚喜,迫不及待地問:「怎麼,他還會打籃球?」  
  「他是中文系籃球隊的隊長。」蘇伯母一臉的自豪,「當時,中文系籃球隊是唯一一支能和學校籃球隊抗衡的隊伍,原因就是他打得太棒了!你不知道,他一打起球來,能讓全場觀眾跟著瘋狂,尤其是那些女孩子們。」  
  「那裡面肯定有他的女朋友吧。」柳笛悄悄問著,不知為什麼臉就紅了。  
  「女朋友?沒有。」蘇伯母搖搖頭,「這孩子心太高。不瞞你說,大學四年,追他的女孩子能有一個連,可他就是一個也看不上。他對女朋友要求太高,他倒不在乎漂亮不漂亮,但要有氣質,還要夠得上他的精神境界,用他自己的話說,是『靈魂能夠交融在一起』。唉!」她長嘆了一口氣,「不是我誇自己的兒子,他的境界太高,一般人是達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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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kent 發表於 2007-3-29 08:05 | 只看該作者
柳笛點了點頭,深有同感,一旁默不作聲的蘇老師卻開口了:「海天這孩子,對待愛情是相當認真的。他不輕易交付自己的情感。那次,他的一個朋友,就是那個法國留學生,因為失戀鬧著要自殺,他把那個留學生硬拖到『爽挹齋』,寸步不離地看守了三天三夜。我聽到他對那個留學生喊:『你不值得去死,除非,你的愛情是值得用生命來詮釋的!要死,也要為值得你去愛的人而死!』正是這句話,點醒了那個留學生,也感動了我。知道嗎?咱們海天如果愛上了一個女孩子,他會用自己整個生命去愛她,必要時,甚至會毫不猶豫地為她去死!」  
  柳笛嘆息了。能讓海天為她而死的女孩子,該是多麼超凡脫俗啊!大概不能是人間女子,而是一個仙子吧。蘇伯母似乎也有同感,她感嘆著說:「我看這一輩子,他也找不到這樣的女孩子。」  
  「那可不一定,」蘇老師頗有含義地看了柳笛一眼,「他離家這麼多年,也許已經找到了這樣一個姑娘了。」  
  柳笛注意到了蘇老師的眼光,不知為什麼竟有些慌亂。她知道,自從看了《海天寄語》后,只要一聽到「海天」這兩個字,她的心頭就似乎掠過了某種東西,這種東西無法捉摸,也不敢正視,但無法否認它的存在。難道,蘇老師也發現了她這種隱隱約約的感覺?她注視著蘇老師,發現他的眼裡並沒有懷疑與嘲弄,大概是自己多心了吧。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她搭訕著說:「海天哥春節總能回家吧。那時,如果有女朋友,他一定會把她帶回來的。」  
  第一次叫出「海天哥」,柳笛突然感到有些害羞。可是蘇文夫婦卻沉默了。也許讓海天回家過春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半晌,蘇老師下定決心似的說:「是的,他該回家了。無論如何,這個春節,我想盡辦法,也要讓他回家。」  
  天,回一趟家,也要讓父親「想盡辦法」,這個海天,大概是個「工作狂」吧!不過,海天真的要回家了!春節,她就會見到海天了!柳笛真渴望見一見這個大名鼎鼎的「海天」,她甚至覺得,為了見到海天,自己寧可不回家過春節,哪怕——海天真的帶來了女朋友。不過,他的確有女朋友嗎?  
  那天晚上,柳笛提前回到「爽挹齋」,躺在床上,忽然模模糊糊地聽到蘇伯母對老伴說:「這個柳笛,倒和咱們海天是一對兒。」  
  然後,是蘇老師的聲音:「只可惜……」  
  「怎麼?」蘇伯母不以為然地說,「海天,會連這樣的女孩子都看不上嗎?」  
  「只怕,」蘇老師的聲音又沉重起來,「只怕柳笛看不上他。」  
  看不上海天嗎?能看不上海天嗎?柳笛想著,想著,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羞澀,和一種模糊的甜蜜。反正,海天要回來了,她,總能見到海天吧!  
  就這樣,海天的影子,開始塗滿了柳笛的思想和夢境。大學的生活,是那麼豐富的,那麼多采多姿的,那麼忙碌而又那麼充實的,那麼充滿了夢幻又充滿了理想的,柳笛忙著認識,忙著吸收,忙著汲取,忙著夢想和憧憬。於是,章玉的名字,就在她頭腦中逐漸淡化,在她的生命中逐漸淡化,淡化成記憶深處一個模糊的影子。她忙著,忙著,忘了章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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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kent 發表於 2007-3-29 08:05 | 只看該作者
十五  
  未名湖畔,垂柳、國槐、銀杏落了一地金黃的葉片,鋪滿了繞湖的小徑。湖心島上那一叢楓林,紅得艷紫,與黛青色的松柏相輝映,在靜靜的湖水中垂下色彩斑斕的倒影。不知不覺,燕園已是一派深秋的景色了。  
  這是一個晴朗的下午,天藍而高,雲淡而輕,空氣里飄過帶著涼意的風,陽光溫柔而又充滿了某種醉人的溫馨。就在這樣一個下午,柳笛第一次走出了北大的校門。  
  出校門幹什麼?柳笛不知道。也許是想看一看北大之外的世界吧。兩個月來,她一直沉浸在大學的生活中,幾乎忘了燕園的圍牆外,還有一個更大的世界。而今天是周五,是一周中最能放鬆的一天,而且天這樣高,雲這樣輕,風這樣爽,陽光這樣燦爛,潛意識中,她似乎聽到了某種召喚。於是,她無意識地走出了北大的校園。  
  出了那個古色古香的燕園西門,柳笛覺得自己來到了一個久違的天地。寬闊的街道上車水馬龍,街道兩旁高樓林立,人來人往。這本來是柳笛熟悉的都市生活,可如今,她卻感到了幾分陌生。在象牙塔內住得太久了,象牙塔外的一切,她都已經淡忘得差不多了。柳笛就在這恍如隔世的感覺中慢慢地,毫無目的地走著,自己也不知道走向哪裡。  
  不知走了多遠,柳笛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公共汽車的站點下。車站?這個詞似乎觸動了柳笛心靈深處的某根神經,喚起了她記憶底層一個模糊浮動的影子。北京的公共汽車站要比家鄉的好得多,涼棚,座椅,一應俱全。柳笛恍恍惚惚地坐在了一把椅子上,意識還是一片朦朧。車站旁邊有一棵高大的國槐樹,金黃的葉子飄落了一地。國槐?居然不是金絲柳!柳笛向四周看著,下意識地尋找著什麼。一陣秋風吹來,國槐的葉子雨點似的紛紛飄落,有兩片正好飄到柳笛的懷裡。柳笛默默地拾起一片,拿到鼻前,輕輕地嗅著。葉子雖然枯黃,卻還保存著一份淡淡的清香,觸到鼻尖,柳笛還能感到一絲暖意。突然,她似乎聽到一個低低沉沉的聲音,就在她耳邊清清楚楚地說著:「每一片落葉,都有太陽的味道。」  
  柳笛一下子跳起來,一個久違的稱呼脫口而出:「章老師!」她驚惶地向四周張望,不,沒有章老師,只有幾個等車的乘客,用怪異的目光望著她。一時間,她有些神思不屬,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裡。她的意識,又陷入一份朦朧的虛無中,只是靈魂深處某種召喚,此時卻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清晰。她覺得有一種潛藏的情感在她心靈深處復甦了,萌發了,生長了。她幾乎能觸摸到那種情感,但卻說不出它究竟是什麼。她無意識地離開了車站,無意識地返回了燕園的西門。她不知道自己到哪裡去,又好像知道自己到哪裡去。她似乎在跟著那朦朧的感覺走,跟著那靈魂深處的召喚走。  
  就這樣,她無意識地走著,穿過了燕南園,往北來到了六座中西合璧的小院。這是各系的辦公室所在,以數目命名。柳笛停在了一座辦公樓前。這是幾院?二院?還是三院?仰望著這座既有古典韻味,又有西式風格的小樓,柳笛有些恍惚,朦朧中,她似乎覺得面前的樓房,就是高中校園那座古老而又殘舊的北教學樓。她的心中突然湧起一陣久違的衝動,想都沒想,她邁步就往樓內跑,一口氣跑到了四樓。她彷彿又回到了以前的歲月,過去的三年中,她不都是這樣,一路小跑著上樓的嗎?來到四樓走廊盡頭的那個小小的辦公室,柳笛微微有些氣喘。她習慣地用手擦了擦額前的汗水,習慣地調勻了自己的呼吸。抬起手,她習慣地準備敲門。  
  門突然開了。柳笛嚇了一跳,這,可不在她的習慣範圍之內。從辦公室里走出一位中年男子,他狐疑地看了柳笛一眼,隨口問了句:「這位同學,你來這裡幹什麼?」  
  「我來這裡幹什麼?」柳笛反問了自己一句。她抬頭看了一眼門牌子——中文系辦公室。自己居然來到中文系辦公室的門前。來辦公室幹什麼?幹什麼?柳笛迷惘地,反覆地問著自己。那個男子看到柳笛那失魂落魄的樣子,懷疑地,又很不放心地追問了一句:「你,是不是要找哪位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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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kent 發表於 2007-3-29 08:05 | 只看該作者
找哪位老師?柳笛一下子清醒了過來。對,她是要找一位老師,一位一直在她心目中活著的老師,一位永遠不能在她記憶中磨滅的老師。所有被淡忘了的記憶,都在這一剎那間喚醒,所有被塵封了的情感,都在這一剎那間復甦。她又聽到了靈魂深處那聲不滅的召喚,此時,它是那樣清晰地在耳邊迴響:「去找章老師!去找章老師!」  
  柳笛迅速地轉過身子,飛也似的跑出了辦公樓。她焦急地跑著,焦急地找尋著。終於,她發現了一個公用電話。她一下子撲到了電話機上,插入磁卡,不假思索地撥通了一個號碼。  
  電話通了!柳笛聽到了一個蒼老的聲音:「請問您找哪一位?」  
  這是李大爺的聲音,此時,柳笛覺得這聲音是那樣熟悉和親切,她急切地對著電話筒喊起來:「李大爺,我是柳笛!我要找章老師!找章玉老師!」  
  「你……要找章玉老師?」李大爺有些礙口地問。  
  「是的!是的!我要找他!我要馬上和他通話!馬上聽到他的聲音!」柳笛迫不及待地喊著,「求您快一點!快一點!好嗎?」  
  「好吧!」李大爺似乎猶豫了一下, 「我去找他。」  
  柳笛的一顆心都要蹦出來了!章老師要來了!她馬上能聽到章老師的聲音了!時間似乎過得特別慢,柳笛看看錶,分針居然紋絲不動。等待,等待,等待……每分每秒的等待,像千千萬萬種煎熬。她的一生從來沒有這麼強烈地體會到等待的滋味。等待中,她似乎聽到電話那一頭有許多人在竊竊私語,偶爾夾雜著一兩聲喧嘩和輕笑。怎麼,學校下課了嗎?似乎不是,那故意壓低了聲音的說話,渲染著一種詭秘的氣氛。可是,管他呢!章老師要來了!章老師……怎麼還沒有來?天氣很涼,柳笛卻焦急地擦著汗,她第一次感到,原來時間也是會殺人的!  
  電話那一頭的竊竊私語忽然神秘地消失了,柳笛聽到一個熟悉的腳步聲。她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然後,她聽到一個低低沉沉的聲音,那樣熟悉那樣真切地在他耳邊響起:「喂,我是章玉。」  
  柳笛突然覺得鼻子發酸,眼眶發熱,喉嚨發堵,一股熱烈而酸楚的情緒正順著喉嚨向上爬。她滿懷激動,心臟狂跳,而血液在體內瘋狂的奔流。她覺得自己握著聽筒的手在劇烈地顫抖,心也在劇烈地顫抖。她想寒暄幾句,可是剛張開嘴,所有在體內奔涌的激情,都隨著那噴涌而瀉的話語,一下子衝出了喉嚨:  
  「章老師,我是柳笛!我是柳笛呀!我在北大給您打電話!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打這個電話,可是我非打不可!我想聽到您的聲音,想得發瘋!您好嗎?工作順利嗎?教幾年級?誰幫您批作文?誰送您到車站等車?誰給您打掃辦公室?誰替您領工資?您還彈吉他嗎?還唱歌嗎?還想北大嗎?章老師,」柳笛突然停住了,然後從肺腑中,迸出了三個和著血淚的字,「我想您!」  
  聽筒的兩端同時沉默了,只能聽見彼此那都有些急促的呼吸。柳笛深深地喘了口氣。她從沒經歷過這種情感,從沒體會過這種狂熱。她覺得眼中蓄滿了淚,而且流到唇邊來了。而心中那剛剛萌發出來的潛藏的情感,就在淚水的澆灌下生長著,瘋狂地生長著。她擦乾了淚水,讓眼睛變得清亮一些,然後,她又對著聽筒,用略微平靜一些的聲音說:  
  「章老師,我在北大很好。您說得對,北大真是一座聖殿。我現在住進了蘇老師的竹吟居,那真是神仙住的地方。蘇老師夫婦倆對我很好,就像對待自己的女兒一樣。我結識了許多老師,也交了許多朋友。對了,上星期六我在竹吟居,還見到了季羨林老先生,和他談了好一陣子呢!我想,這四年,我一定會在北大收穫很多東西,我會用它們去創造自己燦爛的人生!章老師,您相信嗎?」  
  聽筒那頭還是一片沉默。  
  「章老師,」柳笛繼續說下去,「談談您自己,好嗎?您還在北樓四樓的辦公室嗎?那裡冷不冷?您的新科代表像我一樣負責嗎?我那盆茉莉花還好吧。車站的金絲柳和丁香樹該落葉了吧,它們……」她突然捂住了嘴,天,茉莉,金絲柳,丁香,這些,章老師是看不到的!迅速地,她轉移了話題,「章老師,談談您的生活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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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kent 發表於 2007-3-29 08:05 | 只看該作者
聽筒那頭依然沉默。  
  柳笛有些心慌了。她終於注意到,自從接電話后,章老師竟沒有說一句話,甚至沒有發出一聲嘆息。她下意識地搖了搖聽筒,電話似乎沒有斷線,因為她聽到那陣消失了的竊竊私語聲,現在又漸漸地響了起來,而且越來越大。她敏銳地感到,一定有什麼事情不對了。難道,章老師遇到了什麼麻煩?一陣惶恐掠過她的心頭,她突然對著聽筒大喊起來:  
  「章老師,您怎麼了?您說話呀!您遇到了什麼事?章老師!您說話呀!您說一句話好不好?您到底怎麼了?章老師!」  
  「喀嚓」一聲,電話居然撂線了。  
  柳笛愣住了。那「喀嚓」的聲音,割斷了電波,似乎也割斷了柳笛心中的某種東西。她想著,想著,握著聽筒的手又劇烈地顫抖起來,比剛才那一陣顫抖還要猛烈。她的心中,突然掠過了一陣難以形容的恐懼,她覺得腿發軟,心發抖。而在這恐懼中,她清楚地意識到那瘋狂滋生的情感,此時還在拚命地長著,長著,蔓延到心中的每一個角落。恐懼、擔憂、無助、瘋狂、躁動、酸楚……各種各樣的情感一起襲擊著柳笛那小小的心臟,一起震動著柳笛那纖細的神經!她一生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感覺。她覺得自己馬上要爆炸了,要崩潰了。她突然撂下聽筒,連磁卡都沒有拔,就急速奔跑起來。她下意識地往一個地方跑去,卻無法分析自己究竟要跑到哪裡。她渾身的血液在沸騰著,渾身的情感在奔涌著,渾身的能量在躁動著。她需要發泄,需要找一個地方,痛痛快快地發泄出來。她跑著,跑著,向潛意識中那個模糊的避風港跑去。最後,她發現,自己停在了竹吟居的門前。  
  毫不猶豫地,她一頭闖了進去。  
  蘇老師正在涼亭看書。看到柳笛這個樣子,他急忙拋下書本,搶步上前,一把把她攬到懷裡,大聲喊到:「柳笛,你怎麼了?你病了嗎?你的臉色白得像一張紙。」  
  柳笛一把抱住了蘇老師,像抱住了一個保護神。她的雙手緊緊攬住了他的腰,身子牢牢地靠在他的懷裡,「蘇老師,我怕!」她喃喃地,模糊地吐出了這麼幾個字,就覺得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別怕,別怕!」蘇老師緊緊摟住了她,輕輕地拍著她的肩,柔聲安慰著,「在竹吟居,在你蘇伯伯旁邊,還有什麼可怕的?天塌下來,由你蘇伯伯撐著呢!」  
  這聲音是那樣慈愛,那樣溫柔。柳笛不禁抬起頭來,感激地望著蘇老師,他真是個慈祥的父親,不知道女兒為什麼害怕,卻懂得先來安慰女兒驚恐萬狀的心。在他的軟語安慰下,柳笛覺得自己的恐懼消退了許多,力氣也恢復了一些。蘇老師扶著她,坐到了涼亭的石凳上。  
  「告訴我,為什麼害怕?」蘇老師親切地問。  
  「我不知道,」柳笛老老實實地說,「剛才,我給章老師打了一個電話。」  
  蘇老師的身子一顫。「章老師怎麼了?」他問到,語氣中再也無法保持冷靜和從容。  
  柳笛搖搖頭,她覺得自己神志清醒多了:「我不知道他怎麼了,他接了電話,卻一語不發,正是這一點讓我害怕。我擔心他遇到了什麼麻煩。可是,」柳笛突然激動起來,她的眼裡閃爍著一種亢奮的光輝,「蘇老師,我不知道他怎麼了,可我知道我怎麼了。」她喘了一口氣,突然那麼堅定那麼熱烈地脫口而出,「我愛他!我愛他!我愛章老師!」  
  話一出口,柳笛就愣住了。她被自己的話語震住了。天,自己在說些什麼?為什麼要這樣說?可是,在強烈的震動中,她卻深深地體會出,自己說出了一份「事實」!是的,她終於明白了,今天,在自己體內復甦並瘋狂滋長的情感,就是愛,是對章老師的愛!她愛他!她愛他!這是再也無法動搖的事實!  
  蘇老師也震動地抬起了頭。「柳笛,」他試探著問,「你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嗎?你愛章老師?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他的?」  
  柳笛再搖頭:「我不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他的,可能很早就開始了。不過,直到今天,我才發現了這種情感,這情感是那樣強烈,我從來沒有體會過這樣的情感。」她突然站起身來,滿臉都散發著異樣的光彩,「是的,我發現我愛他!我整個生命,整個靈魂都在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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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蘇老師懷疑地挑了挑眉毛,深深地凝視著她,眼中有股研判的味道,「我還以為,這些日子,你被我那寶貝兒子迷上了呢!」  
  海天?柳笛模模糊糊地想著。海天,那個才華橫溢的海天,深刻博學的海天,多才多藝的海天,瀟灑熱情的海天,有著一雙明亮深沉的大眼睛的海天,打籃球特棒的海天,可以為所愛之人去死的海天……他是柳笛心目中最理想的男子漢,他曾經那麼長久地捲入柳笛的思想,佔有柳笛的夢境,他曾引起柳笛那樣一種模糊的,異樣的喜悅和悸動。可是,那似乎是好幾百年前的事了。她凝視著蘇老師,沉穩地,清晰地,堅定地,熱烈地說:  
  「蘇老師,海天哥是一個極其優秀的男子漢,我似乎沒有見過比他更優秀的男人。我欣賞他,敬佩他,崇拜他,我也承認,有一段時間,我的確被他所迷惑,也的確有些——想入非非。可是,」她突然高高仰起自己的頭,朗朗地,清越地,擲地有聲地說,「今天,我終於明白了,我可能一時被海天迷惑,可我對章老師,卻有種有種近乎崇拜的尊敬,他讓我從心底折服,從心底渴望,從心底熱愛。我對他的情感,是揉和了崇拜、愛慕、渴望、欣賞、依戀……種種複雜的情感,是三年來我與他共同經歷風風雨雨中磨練出來的情感,是從我們互相信任,互相理解,毫無猜疑,彼此如一的相處中產生的情感,是我把他的痛苦揉進了自己的痛苦,把他的歡樂溶入自己的歡樂時所迸發出來的情感,這種情感太神奇了,太強烈了,簡直有摧毀一切的力量,我無以名之,只能稱它為——愛情!」  
  蘇文教授眩惑地看著柳笛,她的眼神堅定而明朗,燃燒著一份稀有的,熱烈的光芒,渾身散發著一種奪目的光彩。這是怎樣一個女孩,這是怎樣一份撼天動地的情感啊!他被感動了,被震撼了。可是,他的眼中,卻突然湧進了一種深切的悲哀和凄楚。他臉色發白,嘴唇輕顫,握著茶杯的手在抑制不住地抖動,他似乎和自己較量了一陣,終於動容地吐出了這麼一句話:「孩子,你知道嗎?海天,其實就是你的章老師啊!」  
  即使一個霹靂落在柳笛的腳下,也沒有蘇老師這句話給她的震動那麼大。她感到渾身的血液都凍住了,手腳都麻木了,連嘴唇也冰冷了。睜著一雙不信任的大眼睛,她迷茫地看著蘇老師,迷茫地問:「海天……是章老師?他——不是您的兒子嗎?」  
    


「傻孩子!」蘇老師疼愛而痛心地說,「海天的確就是章老師啊!他全名叫章海天,章玉是他原來的名字。他不大喜歡這個名字,因此在報考大學時,背著父母改了戶口。而那場大火后,為了不讓大家知道他的消息,在重新登記戶口的時候,他又用了以前的名字。他真是用心良苦啊!他失蹤后,我尋找他的下落,也曾追蹤著來到你們那個城市,可是得到的結果是『查無此人』。直到看到你那篇作文,我也沒想到,『章玉』和『章海天』原來是同一個人啊!」  
  「可是,」柳笛還是有些迷糊,「他不是您的兒子嗎?」  
  蘇老師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茫然地抬起頭,望著漸漸包圍過來的暮色,彷彿又回到了以前的歲月:「他的確是我的兒子。我們老兩口一生無兒無女,九年前我認識了海天,從那一天起,我就沒有停止過對他的欣賞和喜愛,他也從心底里愛著我們。相處時間長了,他就搬到了竹吟居,成了我們家不可缺少的一員。他有自己的卧室和書房,他管我們老兩口叫爸爸媽媽,他待我們像對待自己的親生父母一樣,我們待他也像對待自己親生的兒子一樣。因為離家很遠,每年他都在我家裡過春節,直到五年前他們家搬到北方,他才第一次回自己家裡過春節,沒想到竟然一去不回……傻孩子,在竹吟居住了那麼長時間,難道你一點也沒有發現嗎?」  
  是啊,自己真的一點也沒有發現嗎?柳笛想著,想著,一些未曾留意的蛛絲馬跡,如今都被她慢慢回憶起來了。怪不得「海天書屋」里的藏書,與章老師的藏書,幾乎沒有一本相同;怪不得她看海天的照片,竟覺得有些面熟,那濃黑的頭髮,輪廓很深的臉,挺拔的身材,不正是章老師的特徵嗎;怪不得《海天寄語》的語言風格,她總覺得似曾相識,這不就是章老師作文批語的風格嗎;怪不得海天的字跡有些眼熟,她看過章老師的那本《璇璣碎錦》,扉頁上的題字與海天書上的字跡顯然出自一人;怪不得蘇文夫婦提到海天,總是略帶一絲憂傷;怪不得海天很長時間沒有回家;怪不得……天,這些蛛絲馬跡,自己居然統統忽略掉了。因為,她根本沒有想到,有著一雙明亮深邃的大眼睛,活力四射的海天,與整天帶著一副墨鏡,冷漠孤傲的章老師居然會是同一個人!柳笛覺得自己的心突然被一種從未有過的痛苦啃蝕著。她把頭埋到手心裡,輾轉地搖著頭,碾碎一層又一層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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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她抬起頭來,臉上掛著一層肅穆的悲哀,眼角噙著一顆晶瑩的淚珠。她沉重地,緩慢地說:「我曾說過,章老師是一個悲劇式的英雄。現在,我終於理解了『悲劇』的涵義了。『悲劇就是把美的東西撕毀給人看』,魯迅先生說得真好。章老師,就是一個被命運撕毀的美。可是,美終究是美,即使被撕毀,他還是美,每一個碎片都是美。被撕毀的美,無論何時,也比完整的醜陋和平庸高貴得多!」她突然抓住了蘇老師的手,略帶責備地說:「蘇老師,我愛章老師的美,我不在乎他是否被摧毀。您應該知道我這一點,那麼,您為什麼不早告訴我這些事呢?」  
  蘇老師望著柳笛那黑白分明的眼睛,聲音有些無奈和苦澀:「孩子,從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是個不俗的女孩。可是,我不能告訴你這些,因為章老師不讓我告訴你!」  
  「為什麼?」柳笛更迷惑了,「章老師為什麼要這樣?」  
  「因為」蘇老師的聲音更苦更澀,「因為章老師一直在愛著你!他不想害了你!」  
  柳笛一下子站了起來,手裡的茶杯「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她的雙手顫抖著,眼睛睜得大大的,激動和震驚明顯地寫在臉上。「您說什麼?」她的聲音顫抖得厲害,「您說,章老師……愛我?」  
  「是的,他愛你!」蘇老師肯定的,毫不猶豫的說,「他愛得那樣深沉執著,愛得那樣無悔無怨,愛得那樣——無私偉大。」  
  柳笛呆住了,她結結巴巴地問:「您……您怎麼知道他……愛我?」  
  蘇老師重重嘆了口氣,他揮手叫柳笛坐下來,然後用手支著頭,臉上逐漸凝上了一層深重的愁苦和悲痛。「柳笛,」他說,「還記得我和章老師在小辦公室的會面嗎?那次,章老師把你攆了出去。」  
  柳笛無言地點了點頭。  
  「那次和章老師的交談,是我生命中最痛苦的一次談話,」他陷入了痛苦的回憶中,臉上的神色更加凝重和憂鬱,「海天的失蹤讓我著急,讓我愁苦,我甚至做了最壞的打算,認為他可能不在人世了,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海天會變成這個樣子!當我看到他摸索著給我泡茶時,我甚至覺得,與眼前的狀況相比,我寧可得到他的死訊!柳笛,我心中那份慘痛,現在的你可能略知一二分,而當時的你是根本體會不到的,因為你從來沒有見過以前朝氣蓬蓬的海天,從來沒和他一起生活過。  
  「當時,我忍受不住了,用衝動的,命令般的語氣讓他趕緊回家,回到竹吟居來。我不能再看著他這樣受苦。可是他卻拒絕了。他說:『蘇伯伯,我現在雖然一無所有,但最起碼還能夠獨立,能用自己的勞動維持生活,這樣,我就能保存一份做人的尊嚴。如果我跟您走,我就是一條可憐的寄生蟲,連一份獨立的人格和尊嚴也沒有了。』海天還是海天,他把人格和尊嚴看得比生命還重要,他的錚錚傲骨是任何艱難困苦也不能摧垮的。可是,我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他受煎熬?何況,他居然叫我『蘇伯伯』,沒有叫我『爸爸』!他在有意識地和我保持著距離,他不想連累我一絲一毫!而我,能不管自己的兒子嗎?我沖著他大聲喊到:『海天,你不能這麼自私,不能因為保存自己一點點的尊嚴,就殘忍地剝奪我做父親的資格!你沒有權力奪走我的兒子!』  
  「海天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開口了,聲音平靜而憂傷。『是的,我奪走了您的兒子,』他說,『那麼,讓我還您一個女兒吧。柳笛,她配做您的女兒。』」  
  「哦,章老師!」柳笛低低地,痛苦地呼喚著。她終於明白,蘇老師為什麼那樣殷切地囑咐她到竹吟居來,為什麼急著找到她,為什麼對她那樣好。  
  「柳笛,」蘇老師看出了她的心思,「我對你好,並不僅僅是因為海天的囑託。他說得對,你配做我的女兒,只怕,我不配做你的父親。」  
  「別說了,蘇老師,我懂!」柳笛誠懇地說,「您接著講吧。」  
  蘇老師輕輕嘆了口氣,慢慢品了一口茶。竹吟居的茶聞名北大,難怪章老師品茶那麼講究。柳笛想著,耳邊又傳來蘇老師那蒼涼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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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他的話,我愣住了。他臉上毫無表情,可是憑著多年的相處,我知道,一定有什麼情感在他心裡滋生了。於是,我問到:『你愛她,是嗎?』他苦笑了一下,指著窗台上那盆茉莉,說:『她純潔清新得就像這盆茉莉花。如果把她禁錮在一間黑暗的屋子裡,她還能生長和開花嗎?』我無話可答,心中一陣酸澀。然後,我又問:『她呢?愛你嗎?』他沉默了半晌,才慢慢地回答:『我正在努力,讓她不要愛上我。』」蘇老師突然停住了,他抬起頭來,深深凝視著柳笛,那樣慈愛而憂傷地說:「柳笛,我敢說,章老師是用一種固執的,忍耐的,受苦的精神來愛著你,他愛得那麼深,甚至不願意用這份愛,來影響你的前途和名譽。」  
  蘇老師的一席話,像一枚重型炸彈從天而降,在柳笛頭腦中轟然爆裂,震動了她所有埋藏在心底的回憶。許多紛繁的往事,向電影中的特寫鏡頭,交疊著向她撲了過來。她突然用手抱著頭,撲倒在石桌的桌面上。她想著,腦海中掠過一層層的記憶:新年的雪夜等她回來,高考前冒雨為她鼓勵擔保,考分公布后陪他等通知書,還有辦公室里的初次訴說,小屋裡彈吉他時不經意的表露,車站那抑制不住的擁抱,和那陽光般燦爛的笑容……天,自己是一個多麼糊塗的人啊!就連那一次又一次冷漠得不近人情的拒絕,都是章老師愛情最深沉的體現。而自己,竟委屈,竟漠然,竟熟視無睹,甚至,這兩個月,竟又一次把他忘了。痛悔、內疚、感動、慚愧……又一次噬咬著她的心。她突然抬起頭來,沉痛地,自責地說:「蘇老師,我真該死!我竟不知道他在愛著我,一直在愛著我!」  
  蘇老師搖了搖頭:「柳笛,別太責備自己。你太年輕,還不懂得什麼是愛情。」  
  「不,現在我懂了!」柳笛的眼中忽然迸射出熾熱的火焰,「我愛章老師,全心全意地愛著他!我要讓他知道我愛他!他再也不會孤獨了,再也不會寂寞了,因為不管遇到什麼困難,這個世界上總會有我陪伴著他!我可以做他的眼睛,是的,做他的眼睛,我可以讓他重新寫作!彌爾頓、荷馬、愛羅先珂,不都是盲人作家嗎?憑他的才華,一定會成為著名作家的。蘇老師,」她一把抓住蘇文的手,急切地說,「您替我買張火車票,我明天就去看他。明天是周六,連假都不用請,我周日就可以回來了。真的,在電話里,他那樣沉默,我真擔心他出了什麼事。而且,我聽到了那竊竊私語,那不懷好意的笑和喧嘩……天,他一定遇到了麻煩。我要回去,我要趕緊回去!我要幫助他解決問題,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強!蘇老師,我一定要回去!」  
  「柳笛,你不要太衝動!」蘇老師果斷地制止住了她,「也許,章老師沒有遇到麻煩,他……或許聽出了你這份情感,怕連累你,故意這麼做的。」  
  「即使這樣,我也要回去!」柳笛堅定地說,「章老師那麼寂寞,那麼孤獨,那麼清苦,我要告訴他,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在深深地愛著他,把他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要重要。儘管這是一個普通的女孩,但是她會把自己的生命同他的生命融合在一起,這樣,他的生命將不再孤獨!」  
  「柳笛!」蘇老師震動地看著面前這個小女孩,她是那樣純真,那樣高潔,那樣敢愛敢恨。她是個有思想,有主見的人,她愛海天,這決不是少女一時的衝動,決不是!可是……蘇老師的表情忽然又變得沉重起來,「柳笛,你想過沒有,你們的愛情,會有結果嗎?你的父母怎麼說?社會上的人又怎麼說?另外,海天畢竟是個……盲人。盲人的世界是什麼樣的,你完全了解嗎?你愛他,就要終生照顧他,而照顧一個盲人,你要犧牲很多,包括你的學業、事業和一些你很難捨棄的東西。你還要面對許多你根本想象不到的困難,每一個困難,你都要花很大氣力,甚至用畢生精力來克服。海天的工作是極不穩定的,隨時可能會失去,你又在上學,你們,要靠什麼來生活?經濟問題,就是很難解決的問題。你們還要面對方方面面的壓力,每一個壓力,都足夠把你們壓垮。而且,你可能還要面對來自海天自己的障礙。盲人的心靈總是很敏感的,我不敢說海天沒有一絲一毫的自卑感。或許在別人面前他不自卑,但在你面前,我不敢保證他不自卑……這些,你都想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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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kent 發表於 2007-3-29 08:06 | 只看該作者
 柳笛低下了頭,她無法否認蘇老師說的這一切。這是現實,是真正的現實,無法逃避的現實。她沉思了好一會,然後抬起頭來。蘇老師驚異地發現,她的脊背,挺得那樣直,她的頭顱,抬得那樣高。她面色凝重,神態莊嚴,眉梢眼角,有種不顧一切的決心。她開口了,聲音很清晰,很有力,很肯定,彷彿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臟里噴出來的血:  
  「蘇老師,我知道您說的都是事實,或即將成為事實。但是,如果我逃避,那麼這些困難,就統統留給章老師一個人去扛,而我和他相愛,這些困難,就會由兩個人的肩膀來扛。我不在乎為章老師失去多少,犧牲多少,我只想說,從今天起,我的生命和靈魂,就與章老師的生命和靈魂融到了一起。章老師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章老師的歡樂,就是我的歡樂。我們榮辱與共,歡樂和痛苦都揉在一起,沒有誰為誰犧牲的說法。如果他的生命是一口枯井,我也要陪他在枯井中相守。直到我們共同掘出甘泉來;如果他註定要在地獄中生活,我也要和他一起下地獄,兩個人在地獄中一起受罪,也比一個人孤零零在世上苟且偷生強得多。總之,我清楚我們的前途充滿荊棘,也許披荊斬棘之後,我們會到達一個美好的世界,也許我們窮極一生,也不會走出這片荊棘,但不管是什麼結果,我——跟定了他!」  
  蘇老師被這樣一番坦率而強烈的表白震驚了。他看著柳笛,後者因為激動,白皙的臉上泛起一陣潮紅,雙頰如火,純真澄澈的眼睛里燃燒著火一般的灼熱,渾身散發著那樣高潔動人的光華!她真美!不僅美,而且清新純潔,冰雪聰明,滿身滿臉都綻放著屬於青春的光彩。蘇文不禁嘆息,這樣美麗的女孩,海天竟無法看見。對於盲人來說,外在美是永遠不存在的。可是,外在美對他們來說重要嗎?海天是在看不見柳笛的時候愛上他的,而柳笛,寧願捨棄心明眼亮的海天,而去愛雙目失明的章玉!兩個人愛著的,是彼此的心,彼此的靈魂!就像海天說的那樣,是『靈魂交融到了一起』。這樣的愛情,能分開嗎?誰又能把兩個融在一起的靈魂分開?蘇老師覺得自己被兩個孩子感動了。可是,柳笛,她還小,對於人性、社會和人生的種種殘酷和無情,她還不能體會!而海天,則體會得太多,付出的代價也太大!他會接受柳笛的愛情嗎?他會讓柳笛走一條充滿荊棘的道路嗎?會嗎?對於自己深愛的一兒一女,他該怎麼辦?活了半輩子,蘇文第一次覺得自己好矛盾,好心焦!  
  一旁的柳笛又開口了:「蘇老師,我求您,為我買一張火車票。我真不放心章老師。今天這個電話太怪異,太反常,我一定要去看看!」  
  一句話點醒了蘇文教授。是啊,現在,自己的兒子出了麻煩,他能不管嗎?這個電話的確反常,海天那樣孤傲,那樣不甘受辱,誰知道會出什麼事呢?想到這兒,他也焦急起來。沉思了一會兒,他毅然下定了決心:「柳笛,明天我就買火車票,我陪你一起去見海天!」是的,海天已經失去了人生中太多美好的東西,他不應該再失去這純真、美好、聖潔的愛情了!  
  「真的?」柳笛一下子跳起來。她很快就要和章老師重逢了,就要親口訴說自己的愛情了!章老師遇到麻煩了嗎?她不怕,她會和他一起面對;章老師不接受她的情感嗎?她不怕,只要章老師愛她,她就能讓他接受自己的情感。哦,她突然感到一股暖流從她的心中,從她的全身流過。泥土鬆軟了,春水涌流了,花木復甦了,春筍出土了,嫩芽吐綠了,花蕾綻開了,她生命的春天,人生的黃金季節,突然宣布來到了!春風吹拂著她的面頰,春水滋潤著她的心田,愛情的種子終於落地生根,而且生長成為一棵參天大樹。幸福使初戀的少女陶醉了!是啊,春天真美!只要她能見到章老師,她一定會用這春天般的溫暖,解凍他冰封的心靈。只要見到章老師,一切都好辦了。是的,只要見到章老師……  
  可是第二天,蘇老師卻沒有買到火車票。第三天一大早,柳笛接到一份電報,展開一看,上面只有這麼一行字:  
  「章玉車禍身亡,速歸!」  
  柳笛的春天,剎那間被這幾個冷酷而殘忍的字扼殺了,她眼前一黑,就直挺挺地倒下去,什麼意識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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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kent 發表於 2007-3-29 08:06 | 只看該作者
十六  
  幾萬個世紀過去了,幾百個地球破碎了,柳笛終於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張開眼,她看到了一個白色的世界:雪白的牆壁,雪白的床單,雪白的被單,穿白大褂的護士……她的目光飄忽地,無意識地從它們身上掠過。然後,她看到了守在床前的蘇文夫婦。他們的臉在一天之內變得那樣蒼老,似乎每一條皺紋都刻進了深切的悲哀和痛苦。可是,他們的眼中卻寫滿了焦急和期待。看到柳笛睜開雙眼,他們幾乎同時叫起來:「柳笛,你醒了!」  
  柳笛的目光機械地從他們的臉上劃過,又飄向了別處,似乎根本沒有聽到兩人的呼喊。她好象根本不在這個世界里,而在另一個遙遠的星球上。  
  「柳笛!」蘇伯母早已哭得雙眼紅腫,她撲過去,扶著床邊,焦急而試探著問:「你,還認識我和蘇伯伯嗎?」  
  柳笛點點頭,她的眼珠好黑,嘴唇好白。  
  「哦!」蘇伯母長出了一口氣,她還有意識!「那,」她又問,「你想吃點什麼嗎?」  
  柳笛搖搖頭。  
  「想找護士嗎?想睡一會兒嗎?」  
  柳笛再搖搖頭,好象整個身子和意志,都不屬於她自己。她最大的能力,只有點頭與搖頭。  
  「柳笛!」一旁的蘇老師早就沉不住氣了,「你要什麼?你說話呀!說一句話也行!」  
  柳笛瑟縮了一下,她慢慢地坐起來,費力咽了一口口水,蠕動了一下嘴唇,在蘇文夫婦緊張而急迫的期待中,終於艱難地吐出了兩個字:「我冷。」  
  老兩口愣住了。室內暖氣開得很足,她居然感到冷。蘇文輕輕握住柳笛的手,果然,她的手冷得像冰柱。  
  生命的春天沒有來,生命的春天已經過去了。  
  「柳笛!」蘇文教授喊了起來,「你怎麼了?你的意識睡著了嗎?」  
  柳笛沒有說話,也沒有動,白紙似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像罩著一個面具,眼睛像兩口黑井,黑黝黝地深不見底。她所有的意志,所有的神經,都陷在一份麻痹的狀態里。她看起來早已失魂落魄,早已了無生氣,她,像個漂浮的幽靈。  
  蘇文教授震驚了,心痛了。他眼睜睜地看著柳笛那沒有一點生機的臉,竟不知如何減輕她心上的痛楚。這痛楚是那樣突然而強烈,它把柳笛的整個世界,她的天地、宇宙、未來、愛情、夢想……都撕碎成千千萬萬片,剩下的,只有一個麻木的軀殼了。柳笛,她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最初還掙扎著冒上水面來呼吸,等她越沉越深,已經沉到河流的底層,就連呼救的意識,生存的意識也沒有了。  
  「柳笛!」蘇老師再叫,「你醒醒,醒醒!蘇伯母和我守了你整整一天,我們不希望看到你這個樣子!」  
  柳笛依然毫無反映。她那小小的臉毫無生氣,眼睛下面有著明顯的黑圈,嘴唇和面頰上都沒有絲毫血色。她整個人都是灰色的,一個灰色的幽靈。  
  「柳笛!」蘇文教授咬緊了嘴唇,幾乎要咬出了血。他知道,現在首要的,是要喚醒柳笛那沉睡的意識。他準備冒險了。「柳笛,你,還記得今天早上發生了什麼事嗎?」他果斷地,痛苦地問。  
  柳笛震動了一下,嘴角掠過一個抽搐。從早上到現在,好象已經有幾萬年了吧。低下頭去,她默然不語。  
  「柳笛,」蘇文教授眼裡閃著淚光,他強忍著心中刀割般的痛楚,毫不留情地說下去,「我們的海天,你的章老師,已經……不在人世了!今天你接到了電報,你還記得那上面的電文嗎?」  
  柳笛似乎挨了一棍,腦海中閃電般地浮現出那行冰冷的,殘忍的文字:「章玉車禍身亡,速歸!」 她的身子晃了晃,咬住嘴唇,牙齒深深地嵌進嘴唇里。然後,她用手捧住了頭,那窄窄的肩膀開始一陣一陣地痙攣著,顫慄著……可是,她仍然沒有說話,現實太殘忍了,她下意識地拒絕醒來。  
  「柳笛!」蘇老師終於絕望地,悲切地,發自肺腑地喊到,「你趕快醒來吧!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我不能再失去一個女兒!」  
  柳笛的身子突然大幅度地痙攣起來。她站起來,身子晃動著,似乎馬上就要跌倒。蘇伯母一個箭步搶上前去,扶住了她。就在這同時,柳笛嗓子一甜,似乎什麼東西在往外涌。她剛張開嘴,一大口鮮血,從嘴裡直噴了出去,潔白的床單,立刻沾滿了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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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kent 發表於 2007-3-29 08:06 | 只看該作者
 蘇老師慌了,他覺得自己發抖的雙腿已經支撐不住孱弱的身體,頹然地,他坐到了床邊。他後悔了,他怎麼也沒想到會把柳笛刺激得吐了血。蘇伯母已經直著嗓子喊起來:「護士!護士!大夫!大夫!」  
  護士很快趕來了。問明了情況,她拿了一塊紗布,去給柳笛擦嘴上的血漬。柳笛默默地推開了她的手臂。她抬起頭來,蒼白的臉上有一點猩紅的血跡,眼珠黑得像漆,但目光卻專註地,一瞬也不瞬地看著蘇文夫婦。哦,這兩個已經被喪子的悲哀擊垮了的老人,為了安慰和照顧自己僅有的女兒,還要強打起精神,忍住所有的痛苦和悲傷!柳笛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珠微微轉動著,每轉動一下,就濕一分,然後,她的臉上逐漸有了表情,呼吸逐漸急促,眼眶逐漸濕潤……終於,她「哇」地哭出了聲。她哭喊著撲到蘇文教授的懷裡,哭喊著說:「蘇伯伯,章老師死了!他居然死了,死了……」  
  三天後,柳笛在蘇文教授的陪伴下,登上了回家的列車。  
  她的身體還相當虛弱,僅僅三天,她就憔悴了好多好多,也消瘦了好多好多。她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面頰上幾乎沒有肉了,兩個眼睛顯得又黑又大,眼中卻燃燒著一種難解的狂熱,和不顧一切的決心。她不應該來。她應該躺在醫院裡。可是她的態度那麼堅決,簡直誰也阻攔不住。她那麼哀傷那麼痛心地對蘇文夫婦說:「其實,我們現在去,也已經晚了。」就這一句話,擊倒了老兩口。於是,蘇文教授陪著她登上了火車。  
  在車廂里,柳笛一動不動地坐著,她瘦弱的身體在寬大的座位上幾乎沒有分量,似乎從車窗外吹來的每一陣風,都能把她吹倒。她雙唇緊閉,臉上掛著一層僵硬的悲哀,眼睛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這三天,她似乎一直在思考著什麼,一直陷入到某種思緒里。火車每一次顛簸,她小小的肩頭都顫動一下。  
  「蘇伯伯,」柳笛突然開口了,這是她上車后說的第一句話,「您說,章老師——是出了車禍嗎?」  
  蘇文一動,他吃驚地望著柳笛:「怎麼,你懷疑?」  
  柳笛點了點頭:「章老師的聽力特別好,他能分辨出各種車輛的聲音,能判斷出車速的快慢,從沒有出過錯。他過馬路一般不需要幫助,倒是一些靜止的物體經常把他拌倒。」  
  「柳笛,」蘇老師沉思著說,「這與出車禍沒有關係。大多數出車禍的,都不是盲人。」  
  是啊,眼能視物的人,都經常出車禍,何況一個盲人。可是,那竊竊私語的聲音,那不懷好意的笑聲和喧嘩,還有章老師那反常的沉默,總在柳笛心中縈繞。難道,這些與章老師的死,沒有一點關係嗎?  
  蘇老師彷彿看出了柳笛的心思,他誠懇而堅決地說:「柳笛,海天是一個堅強的人,他那樣熱愛自己的生命,如果不是意外,他不會輕易放棄與命運的搏鬥的。」  
  柳笛不做聲了。是的,她太清楚這一點了。可是……她突然覺得思考不下去了,思考是個敵人,它總能讓柳笛反覆觸摸心中的傷口。反正到學校,一切就真相大白了。她放棄了思考,無意識地聽火車行進時那單調的聲音。聽著,聽著,這聲音居然變成了章老師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歌聲:  
  「為了誕生我誕生,  
  為了死亡我死亡,  
  為了死亡我誕生,  
  為了誕生我死亡。」  
  ……  
  下了車,兩人直奔學校而來。  
  高校長在門口迎接他們。兩個月不見,他像突然老了十歲。看到在蘇老師攙扶下緩緩走來的柳笛,他一陣辛酸,搶步上前,握住柳笛的手,顫聲說:「柳笛,我沒能為你留住章老師!」  
  柳笛沒有理他,甚至沒有看他一眼。她怔怔地望著眼前這座殘破的北樓,目光死死地盯住四樓那個小小的窗口。她輕輕抽出了自己的手,又輕輕掙脫了蘇老師的攙扶。突然間,她的身子不發軟了,腿也不發抖了。她一步一步地,穩健地向前走著,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個小小的窗口。然後,她走進了教學樓,來到了樓梯旁邊。樓梯旁站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小男孩,直勾勾地看著她。柳笛沒有理會,只是獃獃地看著那有些殘破的樓梯。突然,她撒開腿,一路小跑著上了樓梯。她跑得那麼快,甚至都沒有扶扶手。蘇老師和高校長在後面喊她的名字,她不管!從身邊經過的人驚訝而怪異地看著她,她也不管。她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似乎又成了那個忙碌的科代表。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快些,再快些,不要耽誤章老師批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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