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而上學也叫「第一哲學」,如笛卡兒的《第一哲學沉思錄》(Meditations on First Philosophy)也稱為《形而上學沉思錄》。亞里士多德把人類的知識分為三部分,用大樹作比喻:第一部分,最基礎的部分,也就是樹根,是形而上學,它是一切知識的奠基;第二部分是物理學,好比樹榦;第三部分是其他自然科學,以樹枝來比喻。
阿多爾諾與海德格爾之間有一個顯而易見的「共識」,即作為時代問題的技術的本質必須追溯到形而上學的本質,技術批判最終只能是形而上學批判。然而,兩者關於此問題的最終態度卻迥然不同:阿多爾諾認為人應該擔起自己的責任,以實現對自己的拯救,而海德格爾則說,「座架」(Gestalt)是這個時代的命運,「只有一個上帝能救渡我們」。如此巨大的差異「象徵」著兩者間的深刻分歧。無疑,這種分歧也必定要返回到各自的形而上學批判之中,乃至形而上學的概念之中才是可以理解的。正如海德格爾所說,「『形而上學是什麼?』這個問題的追問越出了形而上學之外。它起於一種思想,這種思想已然深入到對形而上學之克服(Ueberwindung der Metaphysik)中去了。」(海德格爾,2000年,第353頁)儘管阿多爾諾不能接受海德格爾的這種「思想」,但他至少同意,對形而上學本質的追問本身就包含著形而上學批判的因素,所以才要在「關於形而上學的沉思」之前將這一概念深入解析一番。[1]但是,無論海德格爾還是阿多爾諾都拒絕以傳統的定義方式來討論形而上學。海德格爾追問形而上學的本質首先是談論一個確定的形而上學問題,進而以此讓形而上學「自我介紹一番」(同上,第119頁);而阿多爾諾關於形而上學「概念」的探討顯然也是以「問題」探討的方式進行的。當然,這種特定的問題都被認為與形而上學的本質內在相關,是形而上學的「基本問題(Grundfrage)」。
阿多爾諾並未像海德格爾那樣直接提出形而上學的基本問題,而是從通常的形而上學定義開始其追問的。阿多爾諾說,「形而上學就是以概念作為其對象的哲學形式」。(Theodor W. Adorno,2000,p.4)但這種定義並不嚴格,儘管它一定程度上涉及了形而上學的「問題」,但對形而上學的本質卻言之甚少。因為,關鍵的問題在於如何理解概念的領域。在阿多爾諾看來,概念領域始終包含著一對矛盾:概念所代表的「(世界)背後的世界」(Hinterwelt),也就是所謂真實的、統一的、自在的世界必須被理解為高於現象世界並作為其邏輯上的原因;但同時,與此相對的雜多和個別的現象世界卻從未完全消逝在概念之中,相反,早在亞里士多德那裡就已表明,概念領域根本就是離不開現象世界的。概念所包含的這種內在矛盾意味著兩個世界自始至終的「緊張」(tension),在阿多爾諾看來,形而上學的本質恰恰源於此。阿多爾諾說,只有這種「緊張」本身成為哲學主題的地方,形而上學的領域才能說產生;形而上學乃是本質和現象世界之間裂縫(breach)的產物。(同上,p.18、19)到此我們已經不難看出,阿多爾諾那裡形而上學的基本問題乃是兩個世界關係的反思。這兩個世界的區分在哲學史上以及在阿多爾諾的文本中常常被表述為本質與現象、一與多、普遍與特殊、同一與非同一,等等。由於概念在阿多爾諾那裡最終被理解為主體的功能,因此這些區分就可概括為主體與客體的區分。
針對海德格爾可能的批評,阿多爾諾自然可以從自己的立場提出反批評:海德格爾的存在論差異以及由此導出的思路正是傳統形而上學以另一種方式的延續。在阿多爾諾看來,儘管形而上學的本質由概念與實體、主體與客體的辯證關係規定著,但在傳統形而上學中,這種關係實質上是被「壓制」的。因為,傳統形而上學的目的始終指向本質的、自在的領域,這勢必要否認個別、偶然事物的實在性。但形而上學對這些偶然的事物也並非漠不關心,它始終包含著另一個隱秘的目的,即保留非本質和流變的東西。「從歷史上看,哲學真正的興趣乃是在黑格爾及其傳統表現得漠不關心的地方:在非概念之物、個別和特殊之物那裡,也就是在自柏拉圖以來就被作為流變和微不足道的東西打發掉、並被黑格爾貼上『惰性實存』(faulen Existenz)標籤的東西上。」(Theodor W. Adorno,1997,S.19-20,參見阿多爾諾,1993,第6頁。譯文有改動,以後此類情況不再註明。)形而上學的這種雙重目的(twofold aim)一方面表明其一開始就具有顯著的意識形態特徵,一方面表明形而上學必定只能活動於概念與其對象、主體與客體的辯證關係之中。對於阿多爾諾而言,這種關係是無法拋棄的,其中的要素也不可互相化約。
阿多爾諾直接指出海德格爾的存在論差異中包含著傳統形而上學的隱秘目的。在他看來,存在論差異不過是一個「波特金的村莊(Potemkinisches Dorf)」,是為了解決「存在者中不可溶解的要素」的「絕技」。(同上,S.121-122,第113、115頁)因為所謂的「差異」僅僅是一個沒有實質內容的同語反覆,即「存在不是存在者,因為它是存在」。並且,海德格爾在存在論差異的前提下提出「存在者的存在論化(die Ontologisierung des Ontischen)」,這樣,「沒有存在者就沒有存在」就變成,「存在者的存在屬於存在的本質」,換言之,「存在者屬於存在」。(同上,S.122,第114頁)在阿多爾諾看來,存在者如果真具有其獨立的存在,那麼必定要以某種非概念的東西作為內核,但事實卻是,海德格爾憑藉「非概念之物向非概念性的概念化(der Verbegrifflichung des Nichtbegrifflichen zur Nichtbegrifflichkeit)」,將存在論「差異」清除掉了。(同上,S.123,第115頁)所以,在阿多爾諾看來,海德格爾的存在論差異不過是「虛晃一招」,其最終目的還是要將存在者納入存在的同一性之中。